1
昏暗的房間裏站著兩個留有一頭藍發的少年。
身材較為高大的少年年約十五，矮小的那個隻比他年幼一點。
一個體格健壯，臉上蓄胡的男子站在兩人麵前。
“伊爾彌、喬斯卡，這個實驗絕對會成功，我一定會讓它成功。不過一旦失敗，你們不可能安然無恙，不……你們恐怕會因此喪命。我再問一次，你們真的願意接受實驗嗎？”
胡子男鎮定地問道，高個子的少年不屑地笑了笑。
“嗬……我不是都說過好幾次了，實驗可以讓我們變得更強，不是嗎？既然這樣就沒什麽好猶豫的，快動手吧，師父。”
少年盡管明白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依然不見一絲恐懼，甚至散發出野獸般的壓迫感。
不過，幼小的少年正好相反。他低垂著頭，緊抿鐵青的雙唇，宛如即將遭到處決的死刑犯。
“伊爾彌，你該不會說不幹了吧？”
年長的少年語氣嚴厲，卻不是斥責。他的臉色瘋狂，有些期待，渾身充滿異樣氣氛，仿佛就算自己的四肢被砍斷也能大笑出聲。
“喬斯卡，你不能逼他。這本來就是我任性提出的要求，為了完成自己的研究利用徒弟……”
“可是實驗用的小白鼠沒辦法滿足你，你又不能到處亂抓人，那就隻能拿我們來實驗啦。”
年長的少年——喬斯卡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大概也對師父故作遲疑的演技感到厭倦了吧。
年幼的伊爾彌也察覺到這點，師父其實早就躍躍欲試。他害怕要是實驗成功，自己的身體會被大切八塊，進行不明所以的改造，變成怪物，而一旦失敗就是死路一條。即使如此——
“伊爾彌，你要是不願意就由我來，左眼和左手都由我收下囉！”
即使如此，伊爾彌還是想幫師父一把，畢竟在他們迷惘無措時，是師父伸出了援手。
“我要做實驗，左手就由我來吧。”
他強忍顫抖，仰望師父。
“請用我的身體實驗吧。”
他尊敬的師父臉上刹那浮現狂喜。
伊爾彌見過這樣的表情。從前，自己和喬斯卡虐殺那一族人時，他就見過這張惡魔般的笑臉。
令人厭惡的記憶。令人厭惡的觸感。令人厭惡的氣味。這些全部清楚鮮明地印在他的腦海，他隻想盡快忘記。
喬斯卡燒毀民宅，少女茫然不知該往何處竄逃。伊爾彌逮住了她，交由師父切開頸項，采集血液。接下來要移植到伊爾彌他們身上的細胞，就是那位少女的細胞。
慘不忍睹的景象。
然而，一頭銀龍現身其中，龍之主。這世上最美的生物，壓倒性的巨大身影。那是他唯一不願遺忘的一幕，每次一迴想起來都讓他全身發顫。
那時的師父與此時的師父重疊，成山的屍體同時浮現眼前。
橫屍遍野，令人作嘔。
“伊爾彌……伊爾彌……”
他聽見叫喚聲，緩緩睜眼後，看見了師父的臉。
伊爾彌躺在床上，實驗室裏熟悉的石灰石天花板映入眼簾。
“伊爾彌，成功了。”
師父一臉喜悅，看上去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
他在說什麽呢，伊爾彌反覆思量，記憶混亂成一團。
他做了實驗嗎……？
對了，我和喬斯卡成了師父的實驗品。
“喬斯卡呢？”
“他還在睡，就在旁邊床上，等下就會醒了吧。”
聽見喬斯卡活下來，他放心不少。比起自己的死活，他更關心對方的情形如何。
“師父，我的……左手，我的左手怎麽了？”
“嗯，我也很在意手術後的狀況，你稍微動一下左手看看。”
伊爾彌依言舉起左臂，舉到自己麵前。白色繃帶團團纏繞，完全看不出手臂變成了什麽樣子，倒是輪廓沒變，一樣是人手的形狀，這點讓他有些吃驚，他還以為自己會多出一隻怪物的手臂。
“你應該還使不上力，不過再等一個星期，拆下繃帶後，我們就可以來測試實驗結果了。伊爾彌，這次真是辛苦你了，謝謝。”
隻要這麽一句話，就能一讓伊爾彌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師父，隻要你高興……”
說著，他的左臂傳來灼燒般的疼痛。疼痛的感覺稍縱即逝，瞬間膨脹的痛覺化為衝擊，在伊爾彌幼小的體內四處衝撞。
“唔……唿！”
在無法唿吸的痛苦中，他看見自己的左臂逐漸膨脹，撐破繃帶，迸出變成漆黑的肉塊。
“伊爾彌……？”
師父也是大感意外，睜大了眼，愣立在原地。
左臂不顧伊爾彌的意誌，漸趨肥大、蠕動，成長到和伊爾彌的身體差不多大的程度，簡直像是一隻可以稱做怪物手臂的異形肉塊從肩膀伸了出來。
“住、手……”
伊爾彌拚命製止手臂膨脹，可惜徒勞無功，他的左臂感到無比饑渴。
左臂不僅無視宿主命令，更積極吞噬宿主，從右臂、雙腳、軀體啃噬到大腦。
“住手啊啊啊啊啊！”
左臂自動往下一劈，沉醉在粉碎的快感之中，那股喜悅同時傳到宿主身上，彼此共享。魔法師安卓森的身體就這麽被劈成了兩半。
鮮血與內髒飛濺，安卓森的身體被砍成上下兩截。那個尖聲發出慘叫的人是誰呢？
伊爾彌吐了。殺害師父的絕望裏竄進一股莫名興奮，由於被迫接受他人的情感，他的靈魂承受不住失衡的情緒，導致胃道逆流。
不過，他的左臂相當滿足，在破壞的衝動釋放後，又將肉體的主導權交還宿主。膨脹的肉塊縮迴了原本的大小，膚色和形狀都與伊爾彌平日所見無異。
“為什麽……伊、爾彌……”
安卓森還活著，他的語聲微弱，低聲輕吟。他為什麽會這麽說呢，是在感歎實驗失敗，還是害怕死亡，亦或是後悔把徒弟變成了一頭怪物？
“師父！”
伊爾彌跌落地麵，抱起師父的上半身。師父的身體隻剩下一半，抱起來相當輕盈。就算是魔法師，傷成這樣也不可能獲救，必死無疑。
“伊爾彌……太過分囉，居然沒等我，一個人殺了師父。”
喬斯卡從床上起身，扯下包紮在左眼上的繃帶，眼窩深處的暗黑隨著笑意眯成了細線。
“這威力還真強大啊，連魔法大師安卓森也來不及布下防禦結界，就被劈成兩半了嗎？我的左眼不知道是不是也有這麽厲害。”
他興致勃勃地撈起從師父體內流出的腸子。
“住手，喬斯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啊？你應該要問自己做了什麽好事吧。”
伊爾彌無言以對。事實上，是伊爾彌的左臂造成這副慘狀。在汨汨血海裏，他止不住顫抖，隻能緊咬雙唇，為自己犯下的過錯嚇得臉色慘白。
但是喬斯卡接下來的舉動更讓他吃驚。
他把手伸進師父的胸膛，摘出心髒，給了師父致命一擊。
“你那眼神是怎麽迴事，反正他不管怎樣都死定了，不如讓我吃掉。何況想出吃下心髒增進魔力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師父。讓徒弟吃下自己的心髒，他應該也能瞑目了。師父啊，你會永遠活在我的體內。”
喬斯卡愉快地清了清喉嚨，咬下一口赤紅肉塊。
“還是你也想吃嗎，伊爾彌？”
“別開玩笑了……！喬斯卡，你……”
“你想說什麽，你又想自命清高了嗎？這麽說來，契諾希裴爾那時候也是，
殺最多人的是你，可是隻有你沒吃下心髒。”
喬斯卡輕蔑說道，伊爾彌卻搞不懂他在說些什麽。
沒吃下心髒？
殺害契諾希裴爾人？
“你在……說什麽……”
“你睡迷糊啦，明明是那麽愉快的迴憶……難道你那時候一點也不快樂嗎？”
不知道。一陣強烈暈眩猛然襲來，腦海深處有個迴憶試圖浮出。手術前，他還記得一清二楚，手術後，他的記憶缺了塊“碎片”。
“喂，你怎麽好像真的不記得啊。你該不會當真糊塗了吧？算了，這個我要啦。”
喬斯卡挖出師父的左眼，放進自己的眼窩。
“咦？真的看得見耶！連你的血管流動都看得一清二楚，明明在動卻像靜止了一樣，我好像快被這東西搞瘋了……哈哈哈哈。”
師父的左眼在喬斯卡的眼窩中綻放紫光，喬斯卡接著徒手砍斷師父的脖子，一把抓了起來，掉頭準備離去。
“慢著，你要去哪裏！”
“啊？那還用說，我要去炫耀自己是殺了魔法大師安卓森的兇手，還是你要出麵承認？畢竟實際上殺了師父的人是你呢。”
沒錯，伊爾彌才是殺害師父的兇手。盡管給予致命一擊的人是喬斯卡，但伊爾彌才是使師父受到致命傷的人。
他要出去炫耀這件事情？伊爾彌無法理解這有什麽值得驕傲，喬斯卡為什麽看上去那麽開心。
“嗬……再見啦。我要是不知道該殺誰好，會再來殺了你。在那之前，你就盡量裝好人吧。”
語畢，喬斯卡離開了伊爾彌。隨後，他又殺害上百名加利熙罕士兵，消失在眾人麵前。
2
伊爾彌經曆了人生中最糟的一次起床經驗。
真是噩夢一場。
他冷汗直流，盯著自己的左臂。
那是隻正常的人手，就在它一直以來的位置。
五年前，這隻左臂擅自殺害了師父。
他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左臂，一開始他根本不知道這隻手臂何時又會露出兇暴的一麵。
到頭來，他不曾向任何人揭發事件真相。殺害魔法大師安卓森的人不是喬斯卡，其實是我。這種話他說不出口。
他提心吊膽，一再欺瞞，試圖將這段迴憶埋藏在記憶深處，不再想起。
不過，這麽做無法消弭事實。他確實殺死了師父。
在和卡蘿蕾娜聊過後，記憶隨之蘇醒。
“……結果我和喬斯卡也沒有什麽不同。”
他隻有一個藉口可以為自己辯解，那樣的行為和自己的意誌完全無關。他是出於被迫，並非真正的兇手。
想到這裏，他往自己的臉上揍了一拳。
卡蘿蕾娜挑戰霸龍並非出於惡意，伊爾彌還是逼她看了亞修忒的龍蛋，讓她深感罪惡。他原本隻是想給卡蘿蕾娜一點教訓，沒料到她是那麽純真的少女，竟一肩擔起罪責，以自己的方式贖罪。
促使少女將功折罪的自己卻隱瞞過去，過著安穩的日子。
“可惡……”
他茫然無措，咒罵了一聲。
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後，他聽見窗外傳來劃破空氣的聲音。
咻……咻……氣勢十足而且短促的連續聲響。
他穿過散落滿地的書本森林，打開窗戶。在陽光的照射下，屋內頓時明亮許多。照進屋內的光芒不隻來自空中，也來自地麵。
從二樓往下俯瞰，銀發反射陽光，搖曳生姿。一大清早城市還在沉睡，卡蘿蕾娜就已經穿著睡衣開始練劍。
“九百二十二……九百二十三……”
卡蘿蕾娜住在這裏將近兩個月，在這段期間內，她不曾中斷晨間的練習。
在她身邊，亞修忒飛在空中，圍著她打轉。
亞修忒還是一樣寸步不離卡蘿蕾娜，卡蘿蕾娜去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不過上街時還是會讓它係上項圈。
“不要讓它戴項圈嘛，太可憐了！”
卡蘿蕾娜堅決拒絕接受項圈，不過即使訓練有素的狗也會係項圈，何況是一頭在空中飛翔的噴火霸龍。
當然，要是突然戴上項圈，亞修忒本身也會表現出抗拒，因此沒有一開始就把項圈係在它的脖子上，而是當成玩具，放在它身邊。
好奇心旺盛的亞修忒饒富興味地把玩這個以皮革和鎖製成的奇妙物體，就在它習慣項圈之後，再悄悄係上它的脖子。如此一來，它也就自然而然接受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是，藉由喂食的互動，伊爾彌成功與亞修忒建立起友情。起先，他隻要一接近就會被咬，現在他就算撫摸亞修忒的頭也不會遭到攻擊。能過著隨時可以接觸到龍的生活，簡直就像在作夢一樣。
“一千！”
卡蘿蕾娜氣勢如虹地大喝一聲，揮下最後一劍，長劍應聲插入地麵。
激烈運動才剛結束，她立刻抱起飛到懷中的亞修忒，轉圈跳起舞來。
望著眼前這一幕，伊爾彌想起喬斯卡在夢中說過的話。
‘這麽說來，契諾希裴爾那時候也是，殺最多人的是你，可是隻有你沒吃下心髒。’
伊爾彌深深一唿吸，忘記了如何讓肺部運轉。
我殺害了卡蘿蕾娜的族人——喬斯卡是這麽說的。
不過，這怎麽可能。契諾希裴爾族在十年前遭到殲滅，那時自己才八歲，和師父同住在一起，再怎麽想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不過，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伊爾彌，早。”
伊爾彌正在沉思時，卡蘿蕾娜粲然笑著，從樓下朝他揮手，亞修忒也張大了嘴打起招唿。
“早安，卡蘿蕾娜。你今天也很有精神呢。”
“嗯。欸，伊爾彌，陪我練習一下嘛。”
卡蘿蕾娜揮舞長劍，唿喚伊爾彌。伊爾彌不時會像這樣陪卡蘿蕾娜練習，以幫助她增進劍術。
她認真練習的心態令他佩服，但陪她練習實在是吃力不討好。魔法師和劍士在技術上分屬不同種類，還有一件事尤其讓他頭痛。
“……輸了可別哭哦。”
“我、我才不會哭，再說我又不會輸！”
卡蘿蕾娜嘴上這麽說，卻是每戰必敗，而且每次都會哭喪著一張臉。但要是故意放水，又怕她一察覺，反而大發雷霆，真是很難應付。
“好，等一下，我現在就下去。”
伊爾彌隨便換了套衣服，從窗戶一躍而下。
“從哪裏都行，動手吧。”
“唔。”
伊爾彌輕鬆自在，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相對之下，卡蘿蕾娜則是舉起手中長劍，準備正麵展開攻擊，步步往伊爾彌逼近。
卡蘿蕾娜的攻擊距離為五公尺，不過就算進入她的攻擊範圍，她也不會輕易展開攻勢。
這兩個月來，她學會如何誘敵。她的體能過人，揮劍的方式也極為流暢，隻差在一上戰場就和外行人沒什麽兩樣。這也不能怪她，畢竟契諾希裴爾在她未滿四歲就滅亡了，可想而知的是，在這麽短的期間內根本學不到什麽皮毛。
臨戰時最重要的是找出敵人的破綻，找不到的話就為敵人製造破綻。要是忘記這一點，胡亂攻擊，等在前方的隻有死路一條。
然而，伊爾彌絕不露出破綻。
卡蘿蕾娜耐不住性子，揮劍向前攻擊。她從下往上揮劍，劍尖逼近伊爾彌下顎。她的動作大，要避開不難。
伊爾彌稍微往後退，一閃開攻擊，下一波攻勢隨即接踵而來。
長劍往上揮到一半停下，卡蘿蕾娜迫不及待地向前跨出一步，由上揮下第二劍。
卡蘿蕾娜這一招聲東擊西雖不算高明，但她隻要隨便揮劍就有一擊斃命的威力，揮劍速度之快，也讓伊爾彌捏了一把冷汗。他連忙施展魔法，挑起一塊馬路上的地磚，與長劍相撞。地磚被劈成兩半，長劍的軌道也因此偏離。
卡蘿蕾娜手中的長劍刺進路麵，她用力拔出後揮出第三劍。這一擊同樣沒有命中。
接著輪到伊爾彌發動攻勢。他挑起第二塊地磚，拋向卡蘿蕾娜，速度雖快，卻是單純地筆直向前飛去。卡蘿蕾娜發揮契諾希裴爾人的反射神經輕鬆閃躲，一腳踢開地磚，利用反作用力向後跳開，打算暫時脫離伊爾彌身邊。
可惜伊爾彌看出了她的企圖，早一步繞到她落地的位置，站到剛落地的卡蘿蕾娜背後，朝她耳邊輕吹了口氣。
“唿。”
“呀啊啊啊啊啊！”
卡蘿蕾娜誇張地僵直身子，伊爾彌趁機把手伸進她腋下，使出十隻手指頭盡情搔癢。少女的慘叫聲響遍雲霄。
“住、住手，伊爾彌！不、不行……咿、啊！”
重要的長劍從手中落下，她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雙膝一軟，跪坐在地，隻是伊爾彌依然毫無停止攻擊的意思。
“啊……唔！別、別搔了……我、已經……！”
卡蘿蕾娜全身肌膚染上桃紅，頻頻搖頭，目光泛淚，粉唇輕啟，低聲發出呻吟。
“認輸了嗎？”
“我、我認輸——”
就在勝負已決之際，冷不防殺出了個程咬金。
亞修忒從口中噴出烈焰，直擊朝少女搔癢的變態魔法師，讓他成了一團豔紅的火球。
“哇啊啊啊！”
伊爾彌尖聲哀叫。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好不容易滅了火，就看見卡蘿蕾娜正在磨蹭亞修忒的臉頰。
“我贏了！”
卡蘿蕾娜咧嘴一笑，比出勝利的手勢，一點也不擔心伊爾彌是否有受傷。
“才沒有，這算犯規吧。”
“你在胡說什麽，實戰裏麵哪有什麽犯規，這全得歸功於我和亞修忒配合得天衣無縫。對吧，亞修忒。”
“嘰嘰嘰。”
大騙子。伊爾彌想這麽大叫，但是一方而怕烈火再次纏身，又顧慮到會給附近鄰居添麻煩，還是乖乖讓步。
“知道啦，是我輸了。唉……你要是練夠了，就來吃早餐吧。”
“嗯，我快餓死了。”
“真是的，自從你來了之後，家裏的餐費一口氣增加了十倍，我的存款都快見底了。”
伊爾彌算是小魔法師，有不少手段可以賺錢。實際上，他也曾經在旅途中受雇於貴族，擔任短期的保鑣。因為來了個食量驚人的少女，他一點一滴掙下來的微薄存款正在急速減少。
她才將滿十四歲，食量就已經和同齡的龍族相同。契諾希裴爾人的食量全都這麽大嗎？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卡蘿蕾娜宣稱，一臉驕傲。
“你是在說自己吧。”
“這個家的家事全都是我在做的啊。”
原來如此，她說的確實沒錯。
前一陣子，伊爾彌家裏還塞滿了書，根本沒辦法住人，全是靠卡蘿蕾娜發揮意外的家事長才，把屋子裏整理得幹淨整齊。
卡蘿蕾娜先要求伊爾彌挑選出一定要留下的書本，接著把剩下的書全賣給二手書店，好幾年不見天日的地板這才露了出來。她俐落地用掃帚掃去地上垃圾，並用濕抹布徹底擦拭過一遍，伊爾彌家不到三天便呈現出煥然一新的風貌。
住在姊姊家時，家事全由她一手包辦，因此打掃家裏對她來說不過是小事一件。這可說是不能以第一印象判斷他人的寶貴事例。
然而費盡千辛萬苦收集來的書籍被賣了出去，伊爾彌隻感到心痛不已。要是在這個印刷技術發達的時代出版的書本也就算了，那些時代久遠，隻留下手抄本的書籍全是貴重物品，卡蘿蕾娜卻狠心地連那些書都賣了出去。盡管不這麽做就挪不出地方讓她睡覺，伊爾彌還是沮喪了一整天，如今迴想起來依然充滿苦澀。
“今天的早餐由我準備，你先去衝個澡吧。”
“嗯，不準偷看哦。”
“你如果希望有人偷看的話，我也是可以配合啦。”
“混帳！”
卡蘿蕾娜吐舌做鬼臉時，正好有個青年騎腳踏車送信來，興致盎然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有你的信哦，卡蘿蕾娜。”
“咦？哇啊啊！謝、謝謝！”
卡蘿蕾娜因為被人撞見醜態，羞紅了臉，青年則是笑咪咪地轉頭離去。
“都是你害的啦，丟臉死了。”
“你要是隨時保持正經，就不用擔心這種事情啦。倒是那封信是誰寄來的？”
“我看一下……啊，姊姊迴信了！”
確認寄信人後，少女顯得異常興奮。
勸她寫信告訴姊姊自己目前住在加利熙罕的人是伊爾彌，否則連封信也沒有，姊姊肯定會很擔心。
當初在信中，她假稱借住在女生家裏，刻意隱瞞了與男人同住的事實。這裏的房東是女性，這麽說也不算撒謊。
“信裏寫了什麽？”
“姊姊提醒我不要被壞男人騙了。”
說著，卡蘿蕾娜仰望伊爾彌。
“噢，那你得當心一點，不過我想加利熙罕這邊沒有那種壞男人就是了。”
“我倒是想到了一個人。”
“哦，是誰？”
“……不說了，我要去衝澡。”
卡蘿蕾娜放棄爭辯，走進屋內。
伊爾彌贏了。他沉浸在勝利的喜悅裏，走進廚房，依約準備起早餐。他打了二十顆蛋後，炒起蛋來。他既不是約了人，也不是要一次做好一天的份量，這些全都會在一個早上被一掃而空。
他取出三個盤子，把炒蛋分成三份，份量分別是伊爾彌一、亞修忒二、卡蘿蕾娜七。每一次用餐，他都不禁懷疑卡蘿蕾娜的無底胃到底可以裝下多少食物。
他在亞修忒的盤子裏撒上富含維生素d和鈣質的粉末，這些都是幼龍不可或缺的營養素。
世界龍族保護協會裏可以便宜買到這些東西，不過這也不是專給龍吃的就是了。
接著，他把盤子擺上桌，等卡蘿蕾娜洗好澡。
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
“這麽一大早到家裏來，會是誰啊？”
伊爾彌嘀咕著從椅子上站起身，打開玄關大門。
“啦啦啦~~”
卡蘿蕾娜把脫下來的衣服隨手丟在洗衣籃裏，哼著歌走進浴室。亞修忒也緊緊跟在她腳邊。
這兩個月以來，卡利熙罕出現了多達五千名的卡蘿蕾娜男性粉絲，那些男人要是看見這一幕，必定會認為亞修忒所站的位置是人間天堂。不僅如此，他們之中甚至有人會把亞修忒叫成淫獸，對它表現出萬般憎惡。
亞修忒渾然不知招來了一大群人嫉妒，卡蘿蕾娜也沒察覺到這些粉絲的存在。
她悠哉地扭開水龍頭，溫水流出蓮蓬頭，濡濕她赤裸的身體，又接著滴在亞修忒頭上。
這個家裏的熱水是利用太陽光的熱量把水加熱，進而提供使用。
黑天石是一種非常容易吸光的材質，並且具有不易散熱的特性。屋頂有個以黑天石製成的容器，加熱後的熱水就經由水管流向蓮蓬頭。
隻可惜這樣的設備在下雨天派不上用場，冬天容易埋在雪中結凍也是缺點之一。
不管怎樣，今天天氣晴朗，卡蘿蕾娜暢快地流了滿身大汗。
亞修忒踩著地上積水，開心地玩了起來。
這時，有個黑色物體從卡蘿蕾娜的眼角餘光中竄過。
“什麽東西？”
浴室裏頭除了卡蘿蕾娜和亞修忒應該沒有別人，她懷疑大概是自己眼花了。
可是，那東西落到了她背上。
卡蘿蕾娜把手伸到背後，剝下那觸感黏滑的東西。
她把那東西拿到眼前，仔細打量。
她握住的地方是尾巴，尾巴下是黑色軀體以及四隻腳，頭部頻頻吐出細長的舌頭。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蜥蜴！”
她用力甩開手中的東西，連條毛巾都沒拿就裸著身子猛衝出浴室。
“雅玫麗安？”
“抱歉，伊爾彌，這麽早就來打擾你。”
按下電鈴的人是雅玫麗安·衛斯理。
她是世界龍族保護協會的櫃台小姐，也是支部長的女兒。
“不，別這麽說。我現在正在等卡蘿蕾娜洗完澡後吃早餐，你也一起來吃吧？”
“這樣啊……那我就不客氣了。”
雅玫麗安坐上椅子，渾身陰鬱。這也難怪，畢竟她的父親在那一天慘遭殺害。喬斯卡出現的那天夜裏，支部長在缺了心髒和左眼的狀態下被人發現，死狀與伊爾彌的師父如出一轍。兇手是誰，即使沒有證據，隻需發揮一丁點兒的聯想力便可輕易得知。
卡蘿蕾娜在參加喪禮時哭了，伊爾彌也為失去一位多年來的知己心痛，其中最有權利悲傷的人便是家屬雅攻麗安，要走出喪親之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且有一點令伊爾彌十分在意，契諾希裴爾族人被發現時也是同樣失去心髒。卡蘿蕾娜沒提過這件事，無法確定她有沒有察覺到兩起事件之間的相似度極高。
不過，十年前就連喬斯卡也還是個小孩子。那時的他和伊爾彌兩人朝夕共處，實在很難想像會是殺人兇手。
沒錯，不可能。伊爾彌在心中反覆念道。
然而，來訪的雅玫麗安有些心神不寧，看起來不太尋常。
“雅玫麗安，發生什麽事了嗎？”
“啊，對不起。其實是我在來這裏的路上，不小心讓波基逃走了。不過，它知道怎麽迴家，應該不會有事……”
波基是雅玫麗安從支部長那裏接來照顧的沙拉曼達，意義重大，要是出了什麽事可就糟了。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龍族的智商高，像卡蘿蕾娜到現在都還會在加利熙罕迷路，亞修忒就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嗬嗬……說的也是。”
雅玫一麗安笑了笑，伊爾彌因此放心許多。
支部長過世後好長一段時間，雅玫麗安總是靜默不語。
她能重新打起精神真是太好了。
“我想卡蘿蕾娜應該快洗好澡了吧。”
伊爾彌一說，浴室裏就傳來慘叫，同時響起慌張的腳步聲。
“有蜥蜴！”
卡蘿蕾娜光著身子跑出浴室，一股腦兒地衝進伊爾彌懷裏。
“蜥蜴……浴室裏有蜥蜴……”
伊爾彌輕撫全身顫抖的卡蘿蕾娜，才想問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就發現其實沒那必要。
沙拉曼達從裏麵跑了出來，亞修忒則是緊追在後。
“波基！”
雅玫麗安叫著，抱起沙拉曼達。
“我說你啊，你老是愛亂跑，真是個壞孩子。”
波基隻是胡亂轉動著眼珠子，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被說教。
亞修忒展翅飛到和波基一樣的高度。
波基見狀馬上掙脫雅玫麗安的手臂，撲向亞修忒。
兩頭龍隨即落地，在地上愉快嬉戲。
伊爾彌抱著全裸的卡蘿蕾娜，本想逗著她玩，礙於雅玫麗安在場不得不收斂。
“卡蘿蕾娜，已經沒事了，穿上衣服好嗎？”
“唔……？嗯，呀啊啊啊啊啊啊啊！伊爾彌這個大變態！”
伊爾彌莫名其妙被叫成變態，望著逃進浴室的赤裸背影。
“原來伊爾彌是變態啊……”
雅玫麗安低語，神情顯得相當認真。
“胡說什麽，我可是個正常人呢。”
“嗯。”
雅玫一麓安一臉狐疑地盯著他，像是不相信他的話。
這時，穿上衣服的卡蘿蕾娜迴來了。
“你要暴露也別這麽誇張。”
“閉嘴，笨蛋！”
卡蘿蕾娜漲紅了臉，用力地坐在椅子上。
“果然很變態。”
雅玫麗安的話嚴重打擊了伊爾彌。
“……總、總之先吃飯吧。”
他從卡蘿蕾娜的盤子裏取出一人份的炒蛋，挪到第四個盤子上，擺在雅玫麗安麵前。炒蛋被取走的銀發少女不滿地噘起嘴，隻是當著客人的麵不好吵鬧。幸好她的社交性高，遇到這種時候實在非常可靠。
“伊爾彌，我不太餓，不用給我這麽多。”
“沒關係啦，卡蘿蕾娜雖然以引發糧食危機為目標拚命消滅這世上的糧食，可是一點也沒有吸收進自己的身體裏麵。”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吵得沸沸揚揚，亞修忒則是爬上桌子，規規矩矩地吃起自己的那一份炒蛋。它以前腳壓住盤子，埋頭吃了起來，同時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讓炒蛋撒落桌麵。
“不用擔心啦，卡蘿蕾娜，以後就會變大了。”
“真的嗎？你十四歲的時候也和我差不多嗎？”
卡蘿蕾娜的眼神裏滿懷希望，盯著客人的胸部。
“呃……應該稍微大一點吧……”
雅玫麗安為難地說。
“唔，那十三歲的時候呢？”
“……對不起。”
“雅玫麗安這個叛徒！”
卡蘿蕾娜眼眶泛淚，轉過了頭，惹得雅玫麗安一時慌張，不知該如何應對。
伊爾彌無奈地聳了聳肩。
“好了，下次有機會再來討論少女的成長過程吧……雅玫麗安你到這裏來有什麽事嗎？”
伊爾彌這麽一間，現場的空氣瞬間緊繃。
卡蘿蕾娜也停止哭泣，一臉嚴肅地望向雅玫麗安，隻有亞修忒仍集中精神在早餐上。
“……你知道虹螣龍吧？”
他當然知道。
虹螣龍顧名思義指的就是七彩的龍。這種龍沒有手腳也沒有羽翼，外型與蛇相似，和一般龍族大不相同。不知為何，無論是在水裏還是空中，虹螣龍皆能自在遨遊。它最大的特征就是身上的七彩條紋，帶著透明感的身影甚至有最美龍族的封號。
當然在伊爾彌心中，隻有龍之主才配得上這樣的讚美。
虹螣龍受到不少龍迷喜愛，想要飼養的人也不在少數，隻可惜人們不隻不了解繁殖的方法，更不知道這種龍靠何種食物維生，導致連它們以彩虹為主食的這類癡人夢話也有人信以為真。況且，要發現虹螣龍這件事本身就是困難重重。
虹螣龍盡管知名，卡蘿蕾娜還是一臉不解地望向伊爾彌。看樣子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龍，等下得向她解釋才行。
“虹螣龍怎麽了嗎？”
“……協會接到消息，喬斯卡·秘維克正前往亞裏萊特島。”
“你說什麽？”
亞裏萊特島是目前唯一發現虹螣龍棲息的島嶼，但這並不是說隻要去到那裏就能見到虹螣龍。虹螣龍平常隱居在沼澤深處或雲海之中，即使是生活在島上的居民，一輩子也沒有幾次親眼目睹的機會。
“他為什麽要去那裏……不，等等，你確定這個消息屬實嗎？”
“我們不知道他有什麽目的，
不過左眼呈現灰色，眼上有傷，穿著黑色大衣，臉上浮現惡魔般微笑的男人，你覺得在這世上還會有誰呢？”
隻有一個人符合這些描述。既然有這麽準確的目擊證詞出現，伊爾彌也不得不相信那人的確是喬斯卡。不過，他為什麽會去那裏呢？
“其實我也不想麻煩你這件事情，可是我能拜托的人隻有你了。我想請你到亞裏萊特島調查虹螣龍。如果虹螣龍麵臨危機，務必不擇手段排除。這是世界龍族保護協會加利熙罕代理支部長的正式請求。”
雅玫麗安從懷裏掏出紙鈔。
三百萬劄雷。
這是就算把卡蘿蕾娜的餐費計算在內，也可供他們一年不愁吃穿的一筆大錢。
“等一下！這不等於是叫伊爾彌去殺了喬斯卡嗎？”
狼吞虎咽吃著炒蛋的卡蘿蕾娜大喊，塞進嘴裏的炒蛋全噴了出來。
“吃相太差囉，卡蘿蕾娜。”
她臉上一紅，喝了一大口牛奶，又繼續大叫。
“現在不是在乎這種事情的時候了。伊爾彌，你明白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嗎？雅玫麗安也是，為什麽要拜托他這種事……”
為什麽，這麽問未免顯得不通人情世故。答案很明顯，殺害雅玫麗安父親的人是喬斯卡，卡蘿蕾娜也知道這一點，但她就是難以接受花錢委托他人殺人的這種行為。
身為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契諾希裴爾一族後裔，她這樣的想法實在過於天真，不過伊爾彌就是喜歡這樣的卡蘿蕾娜。
隻是，他還是不能放下這件事不管。
“好，我接受。”
伊爾彌朝桌上的紙鈔伸出手，在場的兩位女性也同時出手攔阻。
“咦？”
卡蘿蕾娜納悶地看向和自己一起護住紙鈔的女性。
“我還是做不到，伊爾彌……這種事情絕對不適合你。你就當成是我在耍任性，還請你忘了這件事情……”
雅玫麗安打算收起拿出來的錢，可是這麽做違反了規則。
“這樣不行啊，雅玫麗安。我這個龍迷聽見虹螣龍有危險，怎麽可能乖乖待在家裏呢。就算協會沒有拜托我，我也會去。反正都要去，不收錢就太不劃算了。”
伊爾彌迅速拿起紙鈔，收進口袋。
他無視啞口無言的兩人，接著吃起炒蛋。
“你們也快吃吧，不吃就沒辦法收拾餐桌啦。亞修忒老早就吃完，都已經在睡覺了呢。”
炒蛋早就涼掉了。雅玫麗安潸潸淚下，淚水滴落餐盤，食物應該又變得更難以下咽了吧。
雅玫麗安走後，卡蘿蕾娜板起了臉。
“你就是對漂亮女生沒轍！太丟臉了！”
“要對付你倒是很有一套。”
“你說什麽！”
一個抱枕砸來，正中伊爾彌的臉。幸虧卡蘿蕾娜砸的不是花瓶，否則以契諾希裴爾人的臂力，他早就魂歸西天了。
“我不是因為雅玫麗安的外表漂亮，或是喬斯卡在那裏才決定要走這一趟。我要去，是因為虹螣龍遇到危險了。”
他這麽一說，卡蘿蕾娜像是無言反駁，氣唿唿地走迴自己在二樓的房間。
“我也要一起去！”
她大喊，砰的一聲用力關上房門。
“真受不了……”
伊爾彌聳肩，不過卻是在嘲笑自己。
他不是因為喬斯卡，而是虹螣龍被當成人質，他不得不去，對方也是看準這一點才選擇了亞裏萊特島。
他明知這一點，卻還一步步走向陷阱，不禁自覺可笑。
昏暗的房間裏站著兩個留有一頭藍發的少年。
身材較為高大的少年年約十五，矮小的那個隻比他年幼一點。
一個體格健壯，臉上蓄胡的男子站在兩人麵前。
“伊爾彌、喬斯卡，這個實驗絕對會成功，我一定會讓它成功。不過一旦失敗，你們不可能安然無恙，不……你們恐怕會因此喪命。我再問一次，你們真的願意接受實驗嗎？”
胡子男鎮定地問道，高個子的少年不屑地笑了笑。
“嗬……我不是都說過好幾次了，實驗可以讓我們變得更強，不是嗎？既然這樣就沒什麽好猶豫的，快動手吧，師父。”
少年盡管明白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依然不見一絲恐懼，甚至散發出野獸般的壓迫感。
不過，幼小的少年正好相反。他低垂著頭，緊抿鐵青的雙唇，宛如即將遭到處決的死刑犯。
“伊爾彌，你該不會說不幹了吧？”
年長的少年語氣嚴厲，卻不是斥責。他的臉色瘋狂，有些期待，渾身充滿異樣氣氛，仿佛就算自己的四肢被砍斷也能大笑出聲。
“喬斯卡，你不能逼他。這本來就是我任性提出的要求，為了完成自己的研究利用徒弟……”
“可是實驗用的小白鼠沒辦法滿足你，你又不能到處亂抓人，那就隻能拿我們來實驗啦。”
年長的少年——喬斯卡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大概也對師父故作遲疑的演技感到厭倦了吧。
年幼的伊爾彌也察覺到這點，師父其實早就躍躍欲試。他害怕要是實驗成功，自己的身體會被大切八塊，進行不明所以的改造，變成怪物，而一旦失敗就是死路一條。即使如此——
“伊爾彌，你要是不願意就由我來，左眼和左手都由我收下囉！”
即使如此，伊爾彌還是想幫師父一把，畢竟在他們迷惘無措時，是師父伸出了援手。
“我要做實驗，左手就由我來吧。”
他強忍顫抖，仰望師父。
“請用我的身體實驗吧。”
他尊敬的師父臉上刹那浮現狂喜。
伊爾彌見過這樣的表情。從前，自己和喬斯卡虐殺那一族人時，他就見過這張惡魔般的笑臉。
令人厭惡的記憶。令人厭惡的觸感。令人厭惡的氣味。這些全部清楚鮮明地印在他的腦海，他隻想盡快忘記。
喬斯卡燒毀民宅，少女茫然不知該往何處竄逃。伊爾彌逮住了她，交由師父切開頸項，采集血液。接下來要移植到伊爾彌他們身上的細胞，就是那位少女的細胞。
慘不忍睹的景象。
然而，一頭銀龍現身其中，龍之主。這世上最美的生物，壓倒性的巨大身影。那是他唯一不願遺忘的一幕，每次一迴想起來都讓他全身發顫。
那時的師父與此時的師父重疊，成山的屍體同時浮現眼前。
橫屍遍野，令人作嘔。
“伊爾彌……伊爾彌……”
他聽見叫喚聲，緩緩睜眼後，看見了師父的臉。
伊爾彌躺在床上，實驗室裏熟悉的石灰石天花板映入眼簾。
“伊爾彌，成功了。”
師父一臉喜悅，看上去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
他在說什麽呢，伊爾彌反覆思量，記憶混亂成一團。
他做了實驗嗎……？
對了，我和喬斯卡成了師父的實驗品。
“喬斯卡呢？”
“他還在睡，就在旁邊床上，等下就會醒了吧。”
聽見喬斯卡活下來，他放心不少。比起自己的死活，他更關心對方的情形如何。
“師父，我的……左手，我的左手怎麽了？”
“嗯，我也很在意手術後的狀況，你稍微動一下左手看看。”
伊爾彌依言舉起左臂，舉到自己麵前。白色繃帶團團纏繞，完全看不出手臂變成了什麽樣子，倒是輪廓沒變，一樣是人手的形狀，這點讓他有些吃驚，他還以為自己會多出一隻怪物的手臂。
“你應該還使不上力，不過再等一個星期，拆下繃帶後，我們就可以來測試實驗結果了。伊爾彌，這次真是辛苦你了，謝謝。”
隻要這麽一句話，就能一讓伊爾彌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師父，隻要你高興……”
說著，他的左臂傳來灼燒般的疼痛。疼痛的感覺稍縱即逝，瞬間膨脹的痛覺化為衝擊，在伊爾彌幼小的體內四處衝撞。
“唔……唿！”
在無法唿吸的痛苦中，他看見自己的左臂逐漸膨脹，撐破繃帶，迸出變成漆黑的肉塊。
“伊爾彌……？”
師父也是大感意外，睜大了眼，愣立在原地。
左臂不顧伊爾彌的意誌，漸趨肥大、蠕動，成長到和伊爾彌的身體差不多大的程度，簡直像是一隻可以稱做怪物手臂的異形肉塊從肩膀伸了出來。
“住、手……”
伊爾彌拚命製止手臂膨脹，可惜徒勞無功，他的左臂感到無比饑渴。
左臂不僅無視宿主命令，更積極吞噬宿主，從右臂、雙腳、軀體啃噬到大腦。
“住手啊啊啊啊啊！”
左臂自動往下一劈，沉醉在粉碎的快感之中，那股喜悅同時傳到宿主身上，彼此共享。魔法師安卓森的身體就這麽被劈成了兩半。
鮮血與內髒飛濺，安卓森的身體被砍成上下兩截。那個尖聲發出慘叫的人是誰呢？
伊爾彌吐了。殺害師父的絕望裏竄進一股莫名興奮，由於被迫接受他人的情感，他的靈魂承受不住失衡的情緒，導致胃道逆流。
不過，他的左臂相當滿足，在破壞的衝動釋放後，又將肉體的主導權交還宿主。膨脹的肉塊縮迴了原本的大小，膚色和形狀都與伊爾彌平日所見無異。
“為什麽……伊、爾彌……”
安卓森還活著，他的語聲微弱，低聲輕吟。他為什麽會這麽說呢，是在感歎實驗失敗，還是害怕死亡，亦或是後悔把徒弟變成了一頭怪物？
“師父！”
伊爾彌跌落地麵，抱起師父的上半身。師父的身體隻剩下一半，抱起來相當輕盈。就算是魔法師，傷成這樣也不可能獲救，必死無疑。
“伊爾彌……太過分囉，居然沒等我，一個人殺了師父。”
喬斯卡從床上起身，扯下包紮在左眼上的繃帶，眼窩深處的暗黑隨著笑意眯成了細線。
“這威力還真強大啊，連魔法大師安卓森也來不及布下防禦結界，就被劈成兩半了嗎？我的左眼不知道是不是也有這麽厲害。”
他興致勃勃地撈起從師父體內流出的腸子。
“住手，喬斯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啊？你應該要問自己做了什麽好事吧。”
伊爾彌無言以對。事實上，是伊爾彌的左臂造成這副慘狀。在汨汨血海裏，他止不住顫抖，隻能緊咬雙唇，為自己犯下的過錯嚇得臉色慘白。
但是喬斯卡接下來的舉動更讓他吃驚。
他把手伸進師父的胸膛，摘出心髒，給了師父致命一擊。
“你那眼神是怎麽迴事，反正他不管怎樣都死定了，不如讓我吃掉。何況想出吃下心髒增進魔力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師父。讓徒弟吃下自己的心髒，他應該也能瞑目了。師父啊，你會永遠活在我的體內。”
喬斯卡愉快地清了清喉嚨，咬下一口赤紅肉塊。
“還是你也想吃嗎，伊爾彌？”
“別開玩笑了……！喬斯卡，你……”
“你想說什麽，你又想自命清高了嗎？這麽說來，契諾希裴爾那時候也是，
殺最多人的是你，可是隻有你沒吃下心髒。”
喬斯卡輕蔑說道，伊爾彌卻搞不懂他在說些什麽。
沒吃下心髒？
殺害契諾希裴爾人？
“你在……說什麽……”
“你睡迷糊啦，明明是那麽愉快的迴憶……難道你那時候一點也不快樂嗎？”
不知道。一陣強烈暈眩猛然襲來，腦海深處有個迴憶試圖浮出。手術前，他還記得一清二楚，手術後，他的記憶缺了塊“碎片”。
“喂，你怎麽好像真的不記得啊。你該不會當真糊塗了吧？算了，這個我要啦。”
喬斯卡挖出師父的左眼，放進自己的眼窩。
“咦？真的看得見耶！連你的血管流動都看得一清二楚，明明在動卻像靜止了一樣，我好像快被這東西搞瘋了……哈哈哈哈。”
師父的左眼在喬斯卡的眼窩中綻放紫光，喬斯卡接著徒手砍斷師父的脖子，一把抓了起來，掉頭準備離去。
“慢著，你要去哪裏！”
“啊？那還用說，我要去炫耀自己是殺了魔法大師安卓森的兇手，還是你要出麵承認？畢竟實際上殺了師父的人是你呢。”
沒錯，伊爾彌才是殺害師父的兇手。盡管給予致命一擊的人是喬斯卡，但伊爾彌才是使師父受到致命傷的人。
他要出去炫耀這件事情？伊爾彌無法理解這有什麽值得驕傲，喬斯卡為什麽看上去那麽開心。
“嗬……再見啦。我要是不知道該殺誰好，會再來殺了你。在那之前，你就盡量裝好人吧。”
語畢，喬斯卡離開了伊爾彌。隨後，他又殺害上百名加利熙罕士兵，消失在眾人麵前。
2
伊爾彌經曆了人生中最糟的一次起床經驗。
真是噩夢一場。
他冷汗直流，盯著自己的左臂。
那是隻正常的人手，就在它一直以來的位置。
五年前，這隻左臂擅自殺害了師父。
他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左臂，一開始他根本不知道這隻手臂何時又會露出兇暴的一麵。
到頭來，他不曾向任何人揭發事件真相。殺害魔法大師安卓森的人不是喬斯卡，其實是我。這種話他說不出口。
他提心吊膽，一再欺瞞，試圖將這段迴憶埋藏在記憶深處，不再想起。
不過，這麽做無法消弭事實。他確實殺死了師父。
在和卡蘿蕾娜聊過後，記憶隨之蘇醒。
“……結果我和喬斯卡也沒有什麽不同。”
他隻有一個藉口可以為自己辯解，那樣的行為和自己的意誌完全無關。他是出於被迫，並非真正的兇手。
想到這裏，他往自己的臉上揍了一拳。
卡蘿蕾娜挑戰霸龍並非出於惡意，伊爾彌還是逼她看了亞修忒的龍蛋，讓她深感罪惡。他原本隻是想給卡蘿蕾娜一點教訓，沒料到她是那麽純真的少女，竟一肩擔起罪責，以自己的方式贖罪。
促使少女將功折罪的自己卻隱瞞過去，過著安穩的日子。
“可惡……”
他茫然無措，咒罵了一聲。
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後，他聽見窗外傳來劃破空氣的聲音。
咻……咻……氣勢十足而且短促的連續聲響。
他穿過散落滿地的書本森林，打開窗戶。在陽光的照射下，屋內頓時明亮許多。照進屋內的光芒不隻來自空中，也來自地麵。
從二樓往下俯瞰，銀發反射陽光，搖曳生姿。一大清早城市還在沉睡，卡蘿蕾娜就已經穿著睡衣開始練劍。
“九百二十二……九百二十三……”
卡蘿蕾娜住在這裏將近兩個月，在這段期間內，她不曾中斷晨間的練習。
在她身邊，亞修忒飛在空中，圍著她打轉。
亞修忒還是一樣寸步不離卡蘿蕾娜，卡蘿蕾娜去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不過上街時還是會讓它係上項圈。
“不要讓它戴項圈嘛，太可憐了！”
卡蘿蕾娜堅決拒絕接受項圈，不過即使訓練有素的狗也會係項圈，何況是一頭在空中飛翔的噴火霸龍。
當然，要是突然戴上項圈，亞修忒本身也會表現出抗拒，因此沒有一開始就把項圈係在它的脖子上，而是當成玩具，放在它身邊。
好奇心旺盛的亞修忒饒富興味地把玩這個以皮革和鎖製成的奇妙物體，就在它習慣項圈之後，再悄悄係上它的脖子。如此一來，它也就自然而然接受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是，藉由喂食的互動，伊爾彌成功與亞修忒建立起友情。起先，他隻要一接近就會被咬，現在他就算撫摸亞修忒的頭也不會遭到攻擊。能過著隨時可以接觸到龍的生活，簡直就像在作夢一樣。
“一千！”
卡蘿蕾娜氣勢如虹地大喝一聲，揮下最後一劍，長劍應聲插入地麵。
激烈運動才剛結束，她立刻抱起飛到懷中的亞修忒，轉圈跳起舞來。
望著眼前這一幕，伊爾彌想起喬斯卡在夢中說過的話。
‘這麽說來，契諾希裴爾那時候也是，殺最多人的是你，可是隻有你沒吃下心髒。’
伊爾彌深深一唿吸，忘記了如何讓肺部運轉。
我殺害了卡蘿蕾娜的族人——喬斯卡是這麽說的。
不過，這怎麽可能。契諾希裴爾族在十年前遭到殲滅，那時自己才八歲，和師父同住在一起，再怎麽想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不過，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伊爾彌，早。”
伊爾彌正在沉思時，卡蘿蕾娜粲然笑著，從樓下朝他揮手，亞修忒也張大了嘴打起招唿。
“早安，卡蘿蕾娜。你今天也很有精神呢。”
“嗯。欸，伊爾彌，陪我練習一下嘛。”
卡蘿蕾娜揮舞長劍，唿喚伊爾彌。伊爾彌不時會像這樣陪卡蘿蕾娜練習，以幫助她增進劍術。
她認真練習的心態令他佩服，但陪她練習實在是吃力不討好。魔法師和劍士在技術上分屬不同種類，還有一件事尤其讓他頭痛。
“……輸了可別哭哦。”
“我、我才不會哭，再說我又不會輸！”
卡蘿蕾娜嘴上這麽說，卻是每戰必敗，而且每次都會哭喪著一張臉。但要是故意放水，又怕她一察覺，反而大發雷霆，真是很難應付。
“好，等一下，我現在就下去。”
伊爾彌隨便換了套衣服，從窗戶一躍而下。
“從哪裏都行，動手吧。”
“唔。”
伊爾彌輕鬆自在，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相對之下，卡蘿蕾娜則是舉起手中長劍，準備正麵展開攻擊，步步往伊爾彌逼近。
卡蘿蕾娜的攻擊距離為五公尺，不過就算進入她的攻擊範圍，她也不會輕易展開攻勢。
這兩個月來，她學會如何誘敵。她的體能過人，揮劍的方式也極為流暢，隻差在一上戰場就和外行人沒什麽兩樣。這也不能怪她，畢竟契諾希裴爾在她未滿四歲就滅亡了，可想而知的是，在這麽短的期間內根本學不到什麽皮毛。
臨戰時最重要的是找出敵人的破綻，找不到的話就為敵人製造破綻。要是忘記這一點，胡亂攻擊，等在前方的隻有死路一條。
然而，伊爾彌絕不露出破綻。
卡蘿蕾娜耐不住性子，揮劍向前攻擊。她從下往上揮劍，劍尖逼近伊爾彌下顎。她的動作大，要避開不難。
伊爾彌稍微往後退，一閃開攻擊，下一波攻勢隨即接踵而來。
長劍往上揮到一半停下，卡蘿蕾娜迫不及待地向前跨出一步，由上揮下第二劍。
卡蘿蕾娜這一招聲東擊西雖不算高明，但她隻要隨便揮劍就有一擊斃命的威力，揮劍速度之快，也讓伊爾彌捏了一把冷汗。他連忙施展魔法，挑起一塊馬路上的地磚，與長劍相撞。地磚被劈成兩半，長劍的軌道也因此偏離。
卡蘿蕾娜手中的長劍刺進路麵，她用力拔出後揮出第三劍。這一擊同樣沒有命中。
接著輪到伊爾彌發動攻勢。他挑起第二塊地磚，拋向卡蘿蕾娜，速度雖快，卻是單純地筆直向前飛去。卡蘿蕾娜發揮契諾希裴爾人的反射神經輕鬆閃躲，一腳踢開地磚，利用反作用力向後跳開，打算暫時脫離伊爾彌身邊。
可惜伊爾彌看出了她的企圖，早一步繞到她落地的位置，站到剛落地的卡蘿蕾娜背後，朝她耳邊輕吹了口氣。
“唿。”
“呀啊啊啊啊啊！”
卡蘿蕾娜誇張地僵直身子，伊爾彌趁機把手伸進她腋下，使出十隻手指頭盡情搔癢。少女的慘叫聲響遍雲霄。
“住、住手，伊爾彌！不、不行……咿、啊！”
重要的長劍從手中落下，她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雙膝一軟，跪坐在地，隻是伊爾彌依然毫無停止攻擊的意思。
“啊……唔！別、別搔了……我、已經……！”
卡蘿蕾娜全身肌膚染上桃紅，頻頻搖頭，目光泛淚，粉唇輕啟，低聲發出呻吟。
“認輸了嗎？”
“我、我認輸——”
就在勝負已決之際，冷不防殺出了個程咬金。
亞修忒從口中噴出烈焰，直擊朝少女搔癢的變態魔法師，讓他成了一團豔紅的火球。
“哇啊啊啊！”
伊爾彌尖聲哀叫。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好不容易滅了火，就看見卡蘿蕾娜正在磨蹭亞修忒的臉頰。
“我贏了！”
卡蘿蕾娜咧嘴一笑，比出勝利的手勢，一點也不擔心伊爾彌是否有受傷。
“才沒有，這算犯規吧。”
“你在胡說什麽，實戰裏麵哪有什麽犯規，這全得歸功於我和亞修忒配合得天衣無縫。對吧，亞修忒。”
“嘰嘰嘰。”
大騙子。伊爾彌想這麽大叫，但是一方而怕烈火再次纏身，又顧慮到會給附近鄰居添麻煩，還是乖乖讓步。
“知道啦，是我輸了。唉……你要是練夠了，就來吃早餐吧。”
“嗯，我快餓死了。”
“真是的，自從你來了之後，家裏的餐費一口氣增加了十倍，我的存款都快見底了。”
伊爾彌算是小魔法師，有不少手段可以賺錢。實際上，他也曾經在旅途中受雇於貴族，擔任短期的保鑣。因為來了個食量驚人的少女，他一點一滴掙下來的微薄存款正在急速減少。
她才將滿十四歲，食量就已經和同齡的龍族相同。契諾希裴爾人的食量全都這麽大嗎？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卡蘿蕾娜宣稱，一臉驕傲。
“你是在說自己吧。”
“這個家的家事全都是我在做的啊。”
原來如此，她說的確實沒錯。
前一陣子，伊爾彌家裏還塞滿了書，根本沒辦法住人，全是靠卡蘿蕾娜發揮意外的家事長才，把屋子裏整理得幹淨整齊。
卡蘿蕾娜先要求伊爾彌挑選出一定要留下的書本，接著把剩下的書全賣給二手書店，好幾年不見天日的地板這才露了出來。她俐落地用掃帚掃去地上垃圾，並用濕抹布徹底擦拭過一遍，伊爾彌家不到三天便呈現出煥然一新的風貌。
住在姊姊家時，家事全由她一手包辦，因此打掃家裏對她來說不過是小事一件。這可說是不能以第一印象判斷他人的寶貴事例。
然而費盡千辛萬苦收集來的書籍被賣了出去，伊爾彌隻感到心痛不已。要是在這個印刷技術發達的時代出版的書本也就算了，那些時代久遠，隻留下手抄本的書籍全是貴重物品，卡蘿蕾娜卻狠心地連那些書都賣了出去。盡管不這麽做就挪不出地方讓她睡覺，伊爾彌還是沮喪了一整天，如今迴想起來依然充滿苦澀。
“今天的早餐由我準備，你先去衝個澡吧。”
“嗯，不準偷看哦。”
“你如果希望有人偷看的話，我也是可以配合啦。”
“混帳！”
卡蘿蕾娜吐舌做鬼臉時，正好有個青年騎腳踏車送信來，興致盎然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有你的信哦，卡蘿蕾娜。”
“咦？哇啊啊！謝、謝謝！”
卡蘿蕾娜因為被人撞見醜態，羞紅了臉，青年則是笑咪咪地轉頭離去。
“都是你害的啦，丟臉死了。”
“你要是隨時保持正經，就不用擔心這種事情啦。倒是那封信是誰寄來的？”
“我看一下……啊，姊姊迴信了！”
確認寄信人後，少女顯得異常興奮。
勸她寫信告訴姊姊自己目前住在加利熙罕的人是伊爾彌，否則連封信也沒有，姊姊肯定會很擔心。
當初在信中，她假稱借住在女生家裏，刻意隱瞞了與男人同住的事實。這裏的房東是女性，這麽說也不算撒謊。
“信裏寫了什麽？”
“姊姊提醒我不要被壞男人騙了。”
說著，卡蘿蕾娜仰望伊爾彌。
“噢，那你得當心一點，不過我想加利熙罕這邊沒有那種壞男人就是了。”
“我倒是想到了一個人。”
“哦，是誰？”
“……不說了，我要去衝澡。”
卡蘿蕾娜放棄爭辯，走進屋內。
伊爾彌贏了。他沉浸在勝利的喜悅裏，走進廚房，依約準備起早餐。他打了二十顆蛋後，炒起蛋來。他既不是約了人，也不是要一次做好一天的份量，這些全都會在一個早上被一掃而空。
他取出三個盤子，把炒蛋分成三份，份量分別是伊爾彌一、亞修忒二、卡蘿蕾娜七。每一次用餐，他都不禁懷疑卡蘿蕾娜的無底胃到底可以裝下多少食物。
他在亞修忒的盤子裏撒上富含維生素d和鈣質的粉末，這些都是幼龍不可或缺的營養素。
世界龍族保護協會裏可以便宜買到這些東西，不過這也不是專給龍吃的就是了。
接著，他把盤子擺上桌，等卡蘿蕾娜洗好澡。
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
“這麽一大早到家裏來，會是誰啊？”
伊爾彌嘀咕著從椅子上站起身，打開玄關大門。
“啦啦啦~~”
卡蘿蕾娜把脫下來的衣服隨手丟在洗衣籃裏，哼著歌走進浴室。亞修忒也緊緊跟在她腳邊。
這兩個月以來，卡利熙罕出現了多達五千名的卡蘿蕾娜男性粉絲，那些男人要是看見這一幕，必定會認為亞修忒所站的位置是人間天堂。不僅如此，他們之中甚至有人會把亞修忒叫成淫獸，對它表現出萬般憎惡。
亞修忒渾然不知招來了一大群人嫉妒，卡蘿蕾娜也沒察覺到這些粉絲的存在。
她悠哉地扭開水龍頭，溫水流出蓮蓬頭，濡濕她赤裸的身體，又接著滴在亞修忒頭上。
這個家裏的熱水是利用太陽光的熱量把水加熱，進而提供使用。
黑天石是一種非常容易吸光的材質，並且具有不易散熱的特性。屋頂有個以黑天石製成的容器，加熱後的熱水就經由水管流向蓮蓬頭。
隻可惜這樣的設備在下雨天派不上用場，冬天容易埋在雪中結凍也是缺點之一。
不管怎樣，今天天氣晴朗，卡蘿蕾娜暢快地流了滿身大汗。
亞修忒踩著地上積水，開心地玩了起來。
這時，有個黑色物體從卡蘿蕾娜的眼角餘光中竄過。
“什麽東西？”
浴室裏頭除了卡蘿蕾娜和亞修忒應該沒有別人，她懷疑大概是自己眼花了。
可是，那東西落到了她背上。
卡蘿蕾娜把手伸到背後，剝下那觸感黏滑的東西。
她把那東西拿到眼前，仔細打量。
她握住的地方是尾巴，尾巴下是黑色軀體以及四隻腳，頭部頻頻吐出細長的舌頭。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蜥蜴！”
她用力甩開手中的東西，連條毛巾都沒拿就裸著身子猛衝出浴室。
“雅玫麗安？”
“抱歉，伊爾彌，這麽早就來打擾你。”
按下電鈴的人是雅玫麗安·衛斯理。
她是世界龍族保護協會的櫃台小姐，也是支部長的女兒。
“不，別這麽說。我現在正在等卡蘿蕾娜洗完澡後吃早餐，你也一起來吃吧？”
“這樣啊……那我就不客氣了。”
雅玫麗安坐上椅子，渾身陰鬱。這也難怪，畢竟她的父親在那一天慘遭殺害。喬斯卡出現的那天夜裏，支部長在缺了心髒和左眼的狀態下被人發現，死狀與伊爾彌的師父如出一轍。兇手是誰，即使沒有證據，隻需發揮一丁點兒的聯想力便可輕易得知。
卡蘿蕾娜在參加喪禮時哭了，伊爾彌也為失去一位多年來的知己心痛，其中最有權利悲傷的人便是家屬雅攻麗安，要走出喪親之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且有一點令伊爾彌十分在意，契諾希裴爾族人被發現時也是同樣失去心髒。卡蘿蕾娜沒提過這件事，無法確定她有沒有察覺到兩起事件之間的相似度極高。
不過，十年前就連喬斯卡也還是個小孩子。那時的他和伊爾彌兩人朝夕共處，實在很難想像會是殺人兇手。
沒錯，不可能。伊爾彌在心中反覆念道。
然而，來訪的雅玫麗安有些心神不寧，看起來不太尋常。
“雅玫麗安，發生什麽事了嗎？”
“啊，對不起。其實是我在來這裏的路上，不小心讓波基逃走了。不過，它知道怎麽迴家，應該不會有事……”
波基是雅玫麗安從支部長那裏接來照顧的沙拉曼達，意義重大，要是出了什麽事可就糟了。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龍族的智商高，像卡蘿蕾娜到現在都還會在加利熙罕迷路，亞修忒就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嗬嗬……說的也是。”
雅玫一麗安笑了笑，伊爾彌因此放心許多。
支部長過世後好長一段時間，雅玫麗安總是靜默不語。
她能重新打起精神真是太好了。
“我想卡蘿蕾娜應該快洗好澡了吧。”
伊爾彌一說，浴室裏就傳來慘叫，同時響起慌張的腳步聲。
“有蜥蜴！”
卡蘿蕾娜光著身子跑出浴室，一股腦兒地衝進伊爾彌懷裏。
“蜥蜴……浴室裏有蜥蜴……”
伊爾彌輕撫全身顫抖的卡蘿蕾娜，才想問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就發現其實沒那必要。
沙拉曼達從裏麵跑了出來，亞修忒則是緊追在後。
“波基！”
雅玫麗安叫著，抱起沙拉曼達。
“我說你啊，你老是愛亂跑，真是個壞孩子。”
波基隻是胡亂轉動著眼珠子，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被說教。
亞修忒展翅飛到和波基一樣的高度。
波基見狀馬上掙脫雅玫麗安的手臂，撲向亞修忒。
兩頭龍隨即落地，在地上愉快嬉戲。
伊爾彌抱著全裸的卡蘿蕾娜，本想逗著她玩，礙於雅玫麗安在場不得不收斂。
“卡蘿蕾娜，已經沒事了，穿上衣服好嗎？”
“唔……？嗯，呀啊啊啊啊啊啊啊！伊爾彌這個大變態！”
伊爾彌莫名其妙被叫成變態，望著逃進浴室的赤裸背影。
“原來伊爾彌是變態啊……”
雅玫麗安低語，神情顯得相當認真。
“胡說什麽，我可是個正常人呢。”
“嗯。”
雅玫一麓安一臉狐疑地盯著他，像是不相信他的話。
這時，穿上衣服的卡蘿蕾娜迴來了。
“你要暴露也別這麽誇張。”
“閉嘴，笨蛋！”
卡蘿蕾娜漲紅了臉，用力地坐在椅子上。
“果然很變態。”
雅玫麗安的話嚴重打擊了伊爾彌。
“……總、總之先吃飯吧。”
他從卡蘿蕾娜的盤子裏取出一人份的炒蛋，挪到第四個盤子上，擺在雅玫麗安麵前。炒蛋被取走的銀發少女不滿地噘起嘴，隻是當著客人的麵不好吵鬧。幸好她的社交性高，遇到這種時候實在非常可靠。
“伊爾彌，我不太餓，不用給我這麽多。”
“沒關係啦，卡蘿蕾娜雖然以引發糧食危機為目標拚命消滅這世上的糧食，可是一點也沒有吸收進自己的身體裏麵。”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吵得沸沸揚揚，亞修忒則是爬上桌子，規規矩矩地吃起自己的那一份炒蛋。它以前腳壓住盤子，埋頭吃了起來，同時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讓炒蛋撒落桌麵。
“不用擔心啦，卡蘿蕾娜，以後就會變大了。”
“真的嗎？你十四歲的時候也和我差不多嗎？”
卡蘿蕾娜的眼神裏滿懷希望，盯著客人的胸部。
“呃……應該稍微大一點吧……”
雅玫麗安為難地說。
“唔，那十三歲的時候呢？”
“……對不起。”
“雅玫麗安這個叛徒！”
卡蘿蕾娜眼眶泛淚，轉過了頭，惹得雅玫麗安一時慌張，不知該如何應對。
伊爾彌無奈地聳了聳肩。
“好了，下次有機會再來討論少女的成長過程吧……雅玫麗安你到這裏來有什麽事嗎？”
伊爾彌這麽一間，現場的空氣瞬間緊繃。
卡蘿蕾娜也停止哭泣，一臉嚴肅地望向雅玫麗安，隻有亞修忒仍集中精神在早餐上。
“……你知道虹螣龍吧？”
他當然知道。
虹螣龍顧名思義指的就是七彩的龍。這種龍沒有手腳也沒有羽翼，外型與蛇相似，和一般龍族大不相同。不知為何，無論是在水裏還是空中，虹螣龍皆能自在遨遊。它最大的特征就是身上的七彩條紋，帶著透明感的身影甚至有最美龍族的封號。
當然在伊爾彌心中，隻有龍之主才配得上這樣的讚美。
虹螣龍受到不少龍迷喜愛，想要飼養的人也不在少數，隻可惜人們不隻不了解繁殖的方法，更不知道這種龍靠何種食物維生，導致連它們以彩虹為主食的這類癡人夢話也有人信以為真。況且，要發現虹螣龍這件事本身就是困難重重。
虹螣龍盡管知名，卡蘿蕾娜還是一臉不解地望向伊爾彌。看樣子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龍，等下得向她解釋才行。
“虹螣龍怎麽了嗎？”
“……協會接到消息，喬斯卡·秘維克正前往亞裏萊特島。”
“你說什麽？”
亞裏萊特島是目前唯一發現虹螣龍棲息的島嶼，但這並不是說隻要去到那裏就能見到虹螣龍。虹螣龍平常隱居在沼澤深處或雲海之中，即使是生活在島上的居民，一輩子也沒有幾次親眼目睹的機會。
“他為什麽要去那裏……不，等等，你確定這個消息屬實嗎？”
“我們不知道他有什麽目的，
不過左眼呈現灰色，眼上有傷，穿著黑色大衣，臉上浮現惡魔般微笑的男人，你覺得在這世上還會有誰呢？”
隻有一個人符合這些描述。既然有這麽準確的目擊證詞出現，伊爾彌也不得不相信那人的確是喬斯卡。不過，他為什麽會去那裏呢？
“其實我也不想麻煩你這件事情，可是我能拜托的人隻有你了。我想請你到亞裏萊特島調查虹螣龍。如果虹螣龍麵臨危機，務必不擇手段排除。這是世界龍族保護協會加利熙罕代理支部長的正式請求。”
雅玫麗安從懷裏掏出紙鈔。
三百萬劄雷。
這是就算把卡蘿蕾娜的餐費計算在內，也可供他們一年不愁吃穿的一筆大錢。
“等一下！這不等於是叫伊爾彌去殺了喬斯卡嗎？”
狼吞虎咽吃著炒蛋的卡蘿蕾娜大喊，塞進嘴裏的炒蛋全噴了出來。
“吃相太差囉，卡蘿蕾娜。”
她臉上一紅，喝了一大口牛奶，又繼續大叫。
“現在不是在乎這種事情的時候了。伊爾彌，你明白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嗎？雅玫麗安也是，為什麽要拜托他這種事……”
為什麽，這麽問未免顯得不通人情世故。答案很明顯，殺害雅玫麗安父親的人是喬斯卡，卡蘿蕾娜也知道這一點，但她就是難以接受花錢委托他人殺人的這種行為。
身為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契諾希裴爾一族後裔，她這樣的想法實在過於天真，不過伊爾彌就是喜歡這樣的卡蘿蕾娜。
隻是，他還是不能放下這件事不管。
“好，我接受。”
伊爾彌朝桌上的紙鈔伸出手，在場的兩位女性也同時出手攔阻。
“咦？”
卡蘿蕾娜納悶地看向和自己一起護住紙鈔的女性。
“我還是做不到，伊爾彌……這種事情絕對不適合你。你就當成是我在耍任性，還請你忘了這件事情……”
雅玫麗安打算收起拿出來的錢，可是這麽做違反了規則。
“這樣不行啊，雅玫麗安。我這個龍迷聽見虹螣龍有危險，怎麽可能乖乖待在家裏呢。就算協會沒有拜托我，我也會去。反正都要去，不收錢就太不劃算了。”
伊爾彌迅速拿起紙鈔，收進口袋。
他無視啞口無言的兩人，接著吃起炒蛋。
“你們也快吃吧，不吃就沒辦法收拾餐桌啦。亞修忒老早就吃完，都已經在睡覺了呢。”
炒蛋早就涼掉了。雅玫麗安潸潸淚下，淚水滴落餐盤，食物應該又變得更難以下咽了吧。
雅玫麗安走後，卡蘿蕾娜板起了臉。
“你就是對漂亮女生沒轍！太丟臉了！”
“要對付你倒是很有一套。”
“你說什麽！”
一個抱枕砸來，正中伊爾彌的臉。幸虧卡蘿蕾娜砸的不是花瓶，否則以契諾希裴爾人的臂力，他早就魂歸西天了。
“我不是因為雅玫麗安的外表漂亮，或是喬斯卡在那裏才決定要走這一趟。我要去，是因為虹螣龍遇到危險了。”
他這麽一說，卡蘿蕾娜像是無言反駁，氣唿唿地走迴自己在二樓的房間。
“我也要一起去！”
她大喊，砰的一聲用力關上房門。
“真受不了……”
伊爾彌聳肩，不過卻是在嘲笑自己。
他不是因為喬斯卡，而是虹螣龍被當成人質，他不得不去，對方也是看準這一點才選擇了亞裏萊特島。
他明知這一點，卻還一步步走向陷阱，不禁自覺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