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魔神蘇醒後的第十八天。距離亞德雷等人進入魔哭領,如今已過了七天。這天的天氣比昨天晴朗,天空萬裏無雲。燦爛的陽光,照耀著被染成紅黑色的魔哭領大地。


    時刻已過正午,亞德雷一行人目前正沿著魔哭領中央偏北的崎嶇山路前進。


    「亞德雷先生,能讓我看看地圖嗎?」


    走在前方的德茲迴頭說道。亞德雷將地圖鋪到地上,德茲隨後伸出前腳指著某點。


    「泰格狃在這山頂建了哨站,由那兒監視整片山麓地帶。要攻下哨站雖然不難,但我認為還是繞至南邊,走那兒的山穀比較安全。」


    「好吧,大家改走西南方,出發。」


    於是在亞德雷催促下,大家沿著山路加緊腳步。


    前天深夜才小睡片刻,亞德雷等人隨即啟程。盡管葛道夫、娜榭塔妮亞、恰姆三人負傷,其他成員也多少有些皮肉傷,但亞德雷還是選擇趕路。


    要是繼續留在原地,難保不會再遭泰格狃偷襲,而且亞德雷也希望,能盡早抵達德茲所說的〈命運〉神殿。


    「有敵人。」德茲低聲說道。


    在岩石陰暗處有一頭兇魔,而它並未發現我方。下一秒,芙雷米迅速拔槍瞄準,摩菈也同時伸手輕觸槍管前端。


    射出的子彈,打碎兇魔的腦袋,而理應發出的槍響,卻隻有在場的人聽得見。原來是摩菈應用迴音之力抵消芙雷米的狙擊槍響。兩人已經用這招收拾了不少巡視中的兇魔。


    沿途可說是一帆風順,才不到半天時間,大家已經來到昏厥山地附近。


    原先被大家視為一大阻礙的卡爾癸克溪穀,也在德茲的帶領下輕鬆橫越。德茲對著藏在溪穀壁麵的樁子誦唱神言,穀底便吹起冷氣形成通道。據它所言,前三代的那位〈冰〉之聖者,也曾是它的同誌之一。


    穿越溪穀後,六花依舊在德茲的帶領安全避開敵人。它早已摸熟泰格狃陣營,準確預測出兇魔有可能駐守的地點。


    「進到山穀裏,有可能被上頭的兇魔發現,摩菈女士也無法施展千裏眼,最好是以芙雷米小姐的狙擊,或是恰姆小姐的從魔來對付。」


    德茲得心應手地下達指示,亞德雷可說是毫無用武之地。


    「看來德茲似乎比你可靠得多了。」


    芙雷米冷冰冰地說了句,但亞德雷笑著迴答:


    「確實叫人佩服,可惜還是比不上地表最強的我。」


    走在前頭的德茲納悶地轉過頭。


    「我從之前就想請問,您自稱地表最強,應該是玩笑話吧?」


    「你在說些什麽?這怎麽會是玩笑話。」


    「……這個……有些事……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別放在心上,他這人就是這樣。」


    德茲歪著頭,一副困惑的樣子。


    八人與一頭兇魔排成一列向前行進。


    傷得最重的葛道夫在夥伴保護下,躺在位居隊伍中央、由恰姆吐出的蛞蝓從魔身上閉目養神。亞德雷吩咐,要他現在隻管專心療養。


    恰姆在蘿蘿妮亞的攙扶下前進,但卻活力充沛,一點也不像是昨天險些送命的人,乍看似乎是用不著操心了。


    至於娜榭塔妮亞,狀況則又比恰姆更令人寬心。


    「原來是葛恩拜亞王來過。我一直納悶重啟結界的是誰,這下總算明白了。」


    娜榭塔妮亞走在隊伍的末尾,聽走在前頭的韓斯說明先前六花經曆的幾場交戰。


    戰鬥結束後才幾個小時,她的傷就痊愈了。斷臂雖然長不迴來,但被掐啞的喉嚨早已康複如初,體力也徹底恢複。


    一般人一旦失去單臂,將導致重心不穩,連想好好行走都有困難,但這事對娜榭塔妮亞來說,似乎不構成太大的阻礙。


    娜榭塔妮亞稱自己融合了數種兇魔,能夠操縱其力量。亞德雷如今總算理解現在的她,是何等超越人類的存在。


    先前行經德茲它們的秘密基地時,娜榭塔妮亞在那兒換下襤褸的破衣,披上新的鎧甲與劍。那鎧甲不同於先前,以黑色及暗茶色為基調,線條似乎也比以前那件要來得煽情些,配上失去的左臂以及身上的傷痕,造就出一種過去所沒有的頹廢韻味。


    「對了!公主你聽我說,我前不久還被這些人殺死過一次呐!」


    說著,韓斯指向正前方的摩菈。


    「被殺死過?您的意思是,差點被人殺死嗎?」


    娜榭塔妮亞圓瞪著眼,納悶地瞧著他們。


    「韓斯……那、那件事就別再……」


    「我當時就覺得她有什麽陰謀,隻沒想到後來竟然會被殺掉。」


    「慢著,那件事不該如此輕率地對外聲張吧?」


    「有何不可,反正又不是什麽值得保密的事。」亞德雷沒好氣地迴了句。


    「是發生了什麽事呢?能詳細地告訴我嗎?」


    「你別瞧這摩菈道貌岸然,私底下可是心狠手辣呀,當時在〈永恆蓓蕾〉的時候……」


    於是韓斯繪聲繪影地說起四天前的事件,娜榭塔妮亞以手遮著嘴,一邊聽他說話。


    「真不敢相信,想不到摩菈女士您竟然會做這種事,我向來以為您是個可靠的人呢。」


    娜榭塔妮亞說道,對自己所做過的一切倒是隻字未提。


    「……欸,亞德,這樣沒問題嗎?」


    蘿蘿妮亞離開恰姆走了過來,以旁人聽不見的低聲問道。


    「總覺得大家有點太過放鬆了,現在不是應該要更提高警覺才對嗎?」


    「別擔心,沒事的。」


    亞德雷比起過去更加謹慎地觀察著眾夥伴。要是〈命運〉神殿藏了什麽重大秘密,第七人很有可能在此設下陷阱。亞德雷表麵看起來好聲好氣,其實也隻是裝個樣子罷了。


    他還提防著另一件事,就是不讓德茲與娜榭塔妮亞兩人獨處。隻要防止共謀,應該就能牽製它們許多行動。


    而乍看聊得很歡的韓斯,其實也是在借此觀察娜榭塔妮亞的反應,想刺探她的企圖。芙雷米、恰姆與摩菈,也絕不像蘿蘿妮亞所說的那般掉以輕心。


    「聽著,蘿蘿妮亞,想辦法跟德茲以及娜榭塔妮亞打好關係。」


    「好的。不過這是為什麽呢?」


    「這樣到時才好暗算它們。」


    這句話令蘿蘿妮亞有些吃驚。然而身在戰場,這樣的背叛與謀略可說是家常便飯。


    「我說,德茲。」


    亞德雷向走在前頭的德茲搭話。


    「你怎麽看現況?覺得誰才是第七人?」


    「根據韓斯先生剛說的話,應該能斷定摩菈女士不是第七人,而韓斯、恰姆與葛道夫三位的可能性也很低。」


    「你的根據是?」


    「泰格狃打算保護第七人,因此連對自己的手下都沒透露其身分。雖然我不曉得泰格狃如何保護第七人,但它既然宣稱有保護的秘策,我不認為那是虛張聲勢。」


    「的確。」


    「同時,第七人也會設法隱瞞自己的真實身分,所以會為勝利做出貢獻,打倒敵人並守護同伴,因此就算有誰拯救過同伴的性命,也無法以此為理由,判斷某人不是第七人。


    如此一來,能作為依據的就隻剩唯一一點:泰格狃真心想除掉的人物一定不會是第七人。而要是有誰麵臨死亡危機,泰格狃卻毫無作為,那麽那個人是第七人的機率也就非常低了。」


    德茲繼續說著。


    「要是沒有亞德雷先生幫助,摩菈女士肯定早就死了,因此能斷定她不是第七人。韓斯先生一度差點死去;葛道夫先生當時就算被諸位殺死也不奇怪;而依我所見,泰格狃


    曾經想過要殺死恰姆小姐。根據以上幾點,我認為這三人的可能性很低。」


    這一切,與亞德雷的思考幾乎吻合。


    「因此剩下有嫌疑的,就是芙雷米、蘿蘿妮亞、以及亞德雷先生您了。」


    德茲犀利的目光瞧著亞德雷。對於它的懷疑,亞德雷也有所自覺。他會被夥伴視為最為清白的人,就是因為當初差點被娜榭塔妮亞殺死,而如今既然曉得娜榭塔妮亞與泰格狃派來的第七人相敵對,亞德雷也就不再有清白的證明。


    「這麽說也許失禮,但亞德雷先生,我認為您應該將領導的職務交給摩菈女士。您目前身為第七人的高度嫌疑人之一,卻擔任指揮六花的工作,實在令人難以放心。」


    「這麽說好像也對。」


    即使亞德雷並不認為自己是第七人,但在旁人眼中帶有嫌疑卻也是事實。盡管目前夥伴間沒有質疑的氣氛,但亞德雷之前就曾煩惱,不知該不該繼續擔任領導人。


    「這麽一說好像沒錯,亞德雷其實挺可疑的。」恰姆插了句話進來。


    接著摩菈說:「我信任亞德雷,而且也不認為該聽從德茲這敵人的提議。」


    「我也不認為亞德是敵人。」蘿蘿妮亞也表示讚同。


    「不過讓阿姨當領導人也不太能放心呢,阿姨那麽笨。」


    恰姆口無遮攔,摩菈卻無從反駁。


    「坦白講……我一再出醜,可沒自信能擔任領導者。」


    「恰姆覺得貓先生不錯呀,不但看起來不像敵人,而且還曾經保護過恰姆。」


    夥伴的目光一同轉往走在最後頭的韓斯。與娜榭塔妮亞談話告一個段落,韓斯這才聳了聳肩。


    「唔喵,當領導人不合我的個性,所以還是交給亞德雷唄。」


    「這樣不危險嗎?」


    「換了也不會改變什麽的,何況我本來就懷疑亞德雷。我也說過了唄,這群人當中就屬亞德雷背叛時最為嚴重。我怕他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第七人,怕他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把我們帶進危險裏。而不管誰當領導人,我的懷疑都不會變的。」


    「……原來如此。」


    「隻要亞德雷的想法跟我的有出入,我會隨時提出來,到時就以我的判斷為準,這樣大家覺得如何?」


    「也就是由亞德雷與韓斯兩人采取合議製,一同擔任領導人嗎?這方法確實合理。」芙雷米說。


    「可是恰姆覺得由貓先生指揮比較好耶。」恰姆倒是不太服氣。


    「你覺得這樣較好,那就這麽辦吧。」


    亞德雷說完,其餘夥伴似乎無人反對。


    亞德雷心想,雖然繼續擔任領導者,但今後恐怕難再擁有過去那般的全盤信賴了,希望這一點,不會在日後招致什麽嚴重的後果。


    亞德雷等人繼續行進,來自天空的戒備也益發森嚴。


    「看來昏厥山地周邊果然是有所防備。」德茲環視周遭並低聲說道。


    「的確,但泰格狃並不在這附近。他估計我們會走斷耳平原,把主力全集中到那兒去了。」


    亞德雷認為,要是泰格狃摸透我方的行動,絕不可能隻有這點監視,而是早就派兇魔包圍我方了。


    前往〈命運〉神殿的第一道關卡——避開泰格狃,看來是順利通過了。


    夥伴的話也漸漸變少。畢竟提防周遭的同時還得監視彼此,精神消耗極大。


    「各位,有發現什麽異狀嗎?」


    亞德雷一問,除了躺在蛞蝓身上的葛道夫,其他人全都搖搖頭。看來第七人似乎還沒采取行動。


    翻過山丘後,昏厥山地山麓地帶的森林就在眼前。這時,德茲向亞德雷說:


    「接下來的路很危險,請諸位先在這裏稍作停留,由我到前方勘察狀況。」


    「你打算自己去嗎?」


    「我的身子小,要藏身也容易,比大家一起行動要來得有效率多了。」


    這麽說或許沒錯,但亞德雷畢竟無法放一個隨時可能背叛的成員單獨行動。


    「我也一起去唄。」這時韓斯出了聲,亞德雷於是點頭答應。


    「去吧,但是千萬要小心。我們就暫時留在這裏替葛道夫療傷。」


    「別忘了先填飽肚子,接下來可不曉得何時才有空吃東西了,我也會在路上順道解決,不必替我煩惱。」


    進入昏厥山地後恐怕得麵臨激烈戰鬥,的確是該先做好萬全準備。


    「附近有沒有什麽可以藏身的地方?」


    亞德雷環視周遭邊問道,而爬上樹的芙雷米似乎有所發現,伸手指向某處。


    「那裏有個地方能躲。」


    「那麽就三十分鍾後到那裏會合吧。請諸位小心,別中敵方的計了。」


    說完,德茲與韓斯潛入森林裏,剩下的夥伴則前往芙雷米所指的地點。


    芙雷米找到的,是一棟老舊的木造小屋。那顯然是人類的住處,而不是兇魔的巢穴。屋裏隻有兩個房間,陽春得幾乎跟馬廄沒兩樣,牆壁與天花板也滿是縫隙,顯然不是個舒適的住所。


    亞德雷沿途見過不少這樣的房子,也曾前往一探究竟,但從來沒遇見過活人。


    從小屋的破敗程度不難想像,魔哭領的人類在此遭受奴隸般或者說宛如家畜般的對待。


    「亞德雷,動作快點,要是被發現就不好了。」


    被芙雷米催促,望著小屋的亞德雷這才趕緊進入屋中。


    「摩菈女士,葛道夫就交給您了。」


    「嗯,包在我身上。」


    「蘿蘿妮亞,你負責替恰姆療傷。不過看她這麽有精神,應該不必太擔心就是了。」


    「好、好的。」


    摩菈與蘿蘿妮亞開始進行治療,亞德雷與芙雷米環視小屋的地板與壁麵,檢查是否藏了陷阱。小屋內淩亂不堪,灶上有鍋幹掉的麥粥,僅有的幾件家具崩解碎散,用來當床的稻草堆也早已腐化。


    就在這時,亞德雷的目光盯著小屋的某個角落。


    「…………」


    掉在那兒的,是一小片陶器的碎片。看在其他人眼中或許隻是件垃圾,但亞德雷知道那是什麽。


    輕輕撿起陶器碎片一看,確實是亞德雷故鄉流傳的,用土捏成的素燒陶笛,上頭隻有用取自湖畔花朵的染料畫些簡單圖樣。


    每年收割完麥子,做好明年播種的準備後,亞德雷的村莊就會舉辦小小的慶典。那慶典很簡單,就是大家暍著渾濁的麥酒,女性吹奏陶笛,男性隨聲歌唱而已。


    「看來裏頭沒有陷阱,那麽我到外頭去站崗。」


    「麻煩你了。在韓斯他們迴來前,可千萬別輕怱大意。」


    亞德雷凝視手中的碎片,芙雷米與摩菈的對話,如今仿佛離他好遙遠。


    往日記憶,在亞德雷腦海裏複蘇:伴隨笛聲的歌聲,早已隨季節轉涼的冷風,麥酒以及各家帶來的簡單料理。年年如一的景象,如今曆曆在目。


    從上頭的花紋,他甚至想起陶笛是住在村長家隔壁的老婆婆的東西。喜歡刁難人的她,常常挖苦亞德雷的姐姐,但隻要心情好,就會做些炸麵包分送給村裏的孩子。


    澎湃激動的心跳,令亞德雷忍不住捂著胸口。


    「亞德,你怎麽了?」


    「沒事,別在意。」


    聽到蘿蘿妮亞的聲音,亞德雷這才驀然迴神,並扔掉陶笛的碎片。碎笛掉到地上,裂成更小的碎片,他別過頭,不讓自己再看到那東西。


    在小屋中央,葛道夫正輕揮手裏的鐵槍並伸展雙腿。


    「你已經康複了嗎?」


    「稱不上是完全,但要打、沒問題。」


    亞德雷和韓斯受重


    傷時雖然也受過摩菈或蘿蘿妮亞的治療,但都花了不隻一天才康複,葛道夫雖然躺在蛞蝓身上休息,但這樣的恢複力實在是非比尋常。


    「年輕可真是叫人羨慕的事啊。」一旁的摩菈說道。


    這時,葛道夫看著亞德雷,小聲說道:「你好像、心神不寧,發生什麽事嗎?」


    其他夥伴也同樣憂心忡忡地看著亞德雷。原來自己竟然動搖到連葛道夫都一目了然嗎?亞德雷比任何人都來得訝異。


    「沒什麽大不了的。」


    「哎呀呀,要是隱瞞心事,可是會令人起疑的喔。」娜榭塔妮亞半開玩笑地說了。


    「就……這屋內有我以前村莊裏的東西,讓我有點訝異罷了,所以別放在心上。」


    聽亞德雷這麽說,這下夥伴們全都心裏有底了。先前在〈永恆蓓蕾〉等待摩菈與韓斯養傷時,亞德雷就曾透露過自己故鄉發生的事,而不知緣由的娜榭塔妮亞,則納悶地望著大家。


    「我也去外頭站崗。」


    說完,亞德雷離開小屋,站到與芙雷米相對的另一側,從腰間小袋掏出口糧一口氣嚼碎,和著水一同咽下,途中還嗆到並咳嗽了好幾次。


    他知道自己內心動搖到連自己都難以相信的地步,而且隻是為了一支笛子的碎片。


    很長一段時間裏,亞德雷努力不讓自己迴想故鄉的種種。因為鄉愁無法令人堅強,隻有憤怒與決心,才能讓人變得更強。


    想著幸福的往日,隻會讓人更加倦戰;想著過去村人的種種,能贏的戰鬥也將會吞敗。所以亞德雷一直不去迴想故鄉往事,甚至以為昔日的記憶,早已從腦海裏抹去。


    事到如今,亞德雷才發現自己並沒有忘記,隻是試著遺忘罷了。


    別再想什麽村人了,現在想那些也於事無補,當前最重要的是保護夥伴,打倒第七人以及泰格狃,並且揭發黑之徒花的真麵目。


    然而心之堤防已經潰散,種種往事不停自亞德雷腦海裏浮現。


    亞德雷的姐姐雪提拉,是個聰明又伶俐的女性,摯友萊那既勇敢又有度量。當時的亞德雷,就隻是個跟隨他們倆腳步的小跟班。


    為了保護村莊不受魔神侵襲,萊那與亞德雷一同練劍,雪提拉盡管麵露難色,卻也總是替他們倆加油打氣。


    亞德雷有次揮木棒時不小心重擊到萊那的眼睛上頭,慌得號啕大哭起來,但萊那卻冷靜地找來雪提拉,雪提拉也不疾不徐地替他包紮,盡管事後留下一大條傷疤,但萊那卻毫不介意,笑稱那是勇者的勳章。


    有時萊那會說,自己總有一天要當上六花勇者。亞德雷當時怎麽也沒想到,後來當上六花勇者的竟然會是自己。


    泰格狃襲擊村莊前不久,亞德雷正在家裏練習歌唱。在萊那的陪伴下,亞德雷配合雪提拉的笛聲,竭盡所能地唱歌。


    歌曲本身並不困難,那是所有村人都會唱的簡單歌曲,然而亞德雷在歌唱方麵實在是太蹩腳。


    有萊那陪唱,他還勉強唱得準,但隻要萊那一停,亞德雷的歌聲就會忽然變調,甚至連雪提拉的笛聲也跟著受影響而走樣。


    由於歌聲太過淒慘,害萊那笑了出來,雪提拉也唿嚕唿嚕地胡亂吹起笛子逗亞德雷,把他逗得麵紅耳赤並對兩人咆哮。


    「讓我摸摸你的喉嚨。」


    萊那掐著亞德雷的喉嚨,並隨著歌聲抬上抬下。


    「好了,再試試看,這樣總該唱得出來了吧?」


    亞德雷於是試著發聲。萊那的手一抬,聲音也變得高亢,一放下,則發出低聲。但這樣的唱法,根本不可能好好地唱完。


    「別鬧了!不必這樣搞,我也能唱得好的!」


    「哎呀,亞德雷,聽起來比剛剛好多了呢。」雪提拉笑了。


    在當時,這就是亞德雷人生的一件大事。


    雪提拉跟萊那如今都不在了。泰格狃欺騙村民,將大家帶到魔哭領,出麵反對的雪提拉則死於村民之手。雪提拉當時要躲在甕中的萊那與亞德雷先逃命,隨後就被菜刀刺穿胸膛。


    萊那拖著哭個不停的亞德雷逃命,並且在快被逮到時咬住追兵的手臂,為亞德雷爭取時間,隨後卻被鐮刀砍中背部,因此隻有亞德雷一個人逃了出來。


    「你在幹什咪?」


    聲音將亞德雷帶迴現實,他發現韓斯不知何時站在自己的麵前。


    「你是在站崗咪?還是站著打盹?哪一個?」


    輕怱大意的亞德雷,被韓斯責備了一頓。


    「拜托你振作點唄,接下來可沒那麽好過的。」


    德茲跟著韓斯往小屋走去,並迴過頭說:


    「發生問題了,得召集大家一起討論。」


    亞德雷這才注意到,韓斯手裏握著一隻奇怪的蟲,擁有節狀的身軀,薄薄的翅膀,以及鐵絲般細長的觸手。


    「有敵人堵住去路,而且要輕易驅散他們恐怕有困難。」


    德茲神情嚴肅地說道,於是亞德雷接著問:


    「你們發現了什麽?」


    「通往〈命運〉神殿的森林,有特質兇具九號駐守……不對,應該說是特質兇具率領的屍兵駐守著森林。」


    「……屍兵?」


    聽到這字眼,亞德雷忍不住問了,但還沒來得及問詳細,德茲它們已進入小屋裏。


    昏厥山地由近乎垂直的陡峭崖壁連綿而成。位於東邊的平緩山穀出口處,有片不算大的森林,不到兩小時便能走遍,因此也沒有特別命名。


    「……啊啊啊啊啊。」


    約數千具屍體……應該說,乍看跟屍體沒兩樣的人類,在裏頭徘徊遊蕩。


    它們的身軀呈幹枯的土色,皮膚布滿龜裂,底下的肌肉腐爛。


    在這種狀態下,人類照理說不可能存活,但數千具屍體卻靠自己的雙腳步行,腦袋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渾濁的眼球也跟著打轉,就像是在尋找什麽。


    這時,森林裏傳出沙沙聲,屍群霎時發出淒厲尖叫,以常人不可及的速度一起奔向聲音的源頭,伸出雙手掐住目標物。


    發出聲音的隻是一頭鹿。屍群掐碎鹿的骨頭,撕下身上的肉,沒多久就將其化為一團肉塊。一場殺戮結束,屍群又再次四處徘徊。


    從他們的行動裏,感受不到任何意識和自主性。他們就像是被什麽東西操縱,隻想著要殺掉一切有生命、有動作的事物。


    「啊啊啊啊啊啊……」


    其中一具屍體發出呻吟。


    千具屍體全都有個異常的共通特征:在他們頸子上,都有隻大型的蟲子。仔細一看,蟲的觸手與細長的腳,分別刺進屍體的後腦與脊梁。


    爬在背後的蟲,才是操縱屍身的本體。它們傳遞訊號給掌管人體行動的大腦與脊髓,借此控製屍體。


    他們是由蟲控製的活屍。泰格狃稱這些屍群為屍兵。


    在森林中央一棵格外高聳的大樹下,有一頭兇魔。外貌有如昆蟲般的它,身形隻比人類大一點。節狀的茶色身軀,由幾十條細腿支撐,腹部中央則長了一顆,約有一人環抱那麽粗的詭異瘤狀物。


    兇魔擁有特質兇具第九號的名稱,同時也是製造、操縱屍兵的首腦。


    同時,它也是泰格狃陣營裏,據稱最強的兇魔。


    「屍兵?」聽到這字眼,亞德雷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坐在小屋裏的眾人,就在剛剛聽德茲報告,得知通往昏厥山地的道路被屍兵給阻塞。這是個陌生的字眼,艾特洛當時教過他關於兇魔的一切,但並沒提到過這樣的兇魔。


    「說清楚點,那是怎樣的兇魔?」


    「那並不是兇魔,而是人類……雖然我不曉得他們還算不算是人類。」


    接著,德茲向大家解釋了關於屍兵的一切:那是以人類為材料所造出的兵器,是被九號兇具產下的寄生體操縱肉身的人類。


    德茲的描述,令亞德雷一陣作嘔,摩菈也手捂著嘴,蘿蘿妮亞麵色蒼白,就連恰姆跟葛道夫,顯然也聽得很不舒坦。


    「那玩意可真陰森呐。你們隻要想著,有群比我髒上五百倍的家夥在森林裏晃蕩就行了。我膽子不算小,但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韓斯笑著說道,但那不是愉快的笑,而是帶著一臉冷汗的強顏歡笑。


    迴想起來,在〈永恆蓓蕾〉時芙雷米也曾說過,兇魔之中有能夠操縱人類的個體。她當時並沒詳細說明,而亞德雷也沒想到,那竟然是如此強大又殘忍的能力。


    「瞧那樣子,恐怕整座森林都被屍兵給占滿了哏,要想穿越而不被發現,不使用隱身聖具,我看恐怕是辦不到了。」


    「聽起來好像很煩,但它們有那麽厲害嗎?不就是普通的人嗎?靠恰姆我的寵物,要打倒一千人也不是問題喔。」


    但韓斯對恰姆搖搖頭。


    「我們有試著打倒兩、三人,發現沒那麽簡單。它們搞不好比一般兇魔還難對付,不隻臂力跟葛道夫差不多,而且動作也挺快的。」


    「咦?」


    「屍兵能將人類的力量發揮至極限。韓斯先生和葛道夫先生是透過先天才能與後天努力徹底發揮潛能,但屍兵隻要透過寄生體,就能發揮同等的力量。」德茲隨後補充說明。


    「要是正麵迎敵,就算我們一起上,也很難打敗全部,搞不好還會先筋疲力盡哏。」


    「唔……這可就有點傷腦筋了。」


    恰姆歪著頭說道。從魔即使看似不死之身,但也不可能永遠戰鬥下去。


    「德茲,沒有其他不必穿越森林,而能通往〈命運〉神殿的路嗎?」


    「恐怕是沒有了。昏厥山地除了那兒,其他地方連兇魔都很難翻越。也許仔細找的話能找出什麽捷徑,但我們沒有時間。」


    「也就是說,若要前往〈命運〉神殿,找出黑之徒花的真麵目……」


    「就隻能盡速打倒屍兵,直奔山地中央。要是尋找其他道路,恐怕半途就會被泰格狃的主力給包圍。」


    摩菈聽得歎了口氣。


    「幸好看守森林的就隻有九號兇具,其他兇魔都在山地的其他地方,或是看守〈命運〉神殿。」


    「那屍兵,該如何打倒?」


    葛道夫才剛說完,亞德雷隨即插了句話進來。


    「先慢著。德茲,化為屍兵的那些人類,他們都還活著嗎?」


    德茲搖搖頭。


    「他們的心髒是跳動的,但恐怕已經不算是活著了。一旦腦部被寄生體占據,身為人類的意識照理說也會完全消滅。」


    「什麽叫做照理說?不能再肯定點嗎?」


    「因為我不曾化為屍兵,也沒聽過屍兵說話,隻能有多少證據說多少話。」


    韓斯接著說:


    「喵喵,我們剛剛交手時拆了一個人來看,蟲子像鐵絲一樣的觸手跟腳整個紮進了腦子跟頸骨裏,我可不認為那樣子還有誰能活下來。」


    「韓斯,你為何從剛剛就一副幸災樂禍樣?」


    亞德雷不悅地問道,韓斯目瞪口呆地瞧著他。


    「怎麽突然說這種話?我不就跟平常一樣咪?」


    「沒事……忘了剛剛的話吧。」


    一點也沒錯,韓斯就跟平常沒兩樣,但那不為所動的沉著態度,卻令亞德雷忿忿不平。


    「那麽,該如何處理才好呢?」蘿蘿妮亞問了。


    「您指的處理是?」


    「就是,該如何解救化為屍兵的人!」


    蘿蘿妮亞一喊,眾人陷入微妙的沉默裏。韓斯、恰姆以及娜榭塔妮亞一副「你在說些什麽」的表情,摩菈、德茲、葛道夫三人則是一臉納悶,芙雷米則似乎想起了什麽,悶悶不樂地闔起眼。


    「很遺憾,化為屍兵的人是沒得救的……也許有什麽方法,但我並不知道。」


    「怎、怎麽這樣!」


    蘿蘿妮亞倏地起身。


    「不然……該怎麽找到那方法呢?還是說,到〈命運〉神殿後就能知道方法?」


    「不,〈命運〉神殿跟屍兵可是兩迴事啊,蘿蘿妮亞小姐。」


    「那麽就隻能跟泰格狃,或是哪頭兇魔問出方法……」


    蘿蘿妮亞話說到一半,德茲便以搖頭迴應。這時,摩菈抓住蘿蘿妮亞的盔甲邊角向下一拉,硬是讓她坐下。


    「蘿蘿妮亞,你坐下。我們得思考的,是接下來該怎麽應付他們。」


    「所以我們這不就是在找方法嗎……」


    摩菈沒理會蘿蘿妮亞,轉而向德茲詢問:


    「德茲啊,那屍兵要如何才能打倒?」


    「隻要打倒操縱他們的兇具九號,就能癱瘓所有屍兵。寄生體本身是沒有思考能力的,全都是透過兇具九號發出的特殊音波來進行控製。」


    「打倒兇具九號的話,那群屍兵下場會如何?」


    「恐怕不出十五分鍾,他們就會全數死去。」


    「果然嗎……」


    蘿蘿妮亞似乎還有話想說,但摩菈舉手製止了她。


    「我的……我故鄉的村人,也化為那屍兵了嗎?」亞德雷問道。德茲一時語塞,隔了半晌才迴答。


    「我並不清楚您的故鄉,但根據同誌的報告……全魔哭領的人類,都已經化為屍兵了。」


    宛如腦袋遭重擊的震撼,令亞德雷閉上眼。


    「亞德雷,保持鎮靜。」摩菈說。


    「都死了嗎……我故鄉的人們,全部……」


    德茲難過地點點頭。


    「啊啊啊啊啊啊……」


    同一時刻,一名屍兵在森林裏徘徊,張著空洞的嘴巴發出呻吟,搖頭晃腦並踏著蹣跚腳步行走。


    這是一名男性,年齡約二十出頭,身材高大,散亂著一頭紅色長發。從滿身的舊傷,不難想見他生前飽受虐待。


    就跟其他屍兵一樣,他在森林裏尋找著,隻要是屍兵之外的活物,不管什麽都殺。


    唯有一點,讓他異於其他屍兵:他還活著。


    (……我還得在森林裏徘徊多久?)


    他心中嘀咕著。


    他操縱不了自己的身體。他身體的一切,都被附著在頸子後的寄生體控製,隻能照著寄生體的指示行走、甩頭以及戰鬥。


    他的全身上下,沒有一個部位能憑自己的意識動作。不論是手、腳、手指、嘴、甚至眼球都一樣,就算他怎麽集中精神,但就是無法憑自己的意思操縱。他的身軀完全在寄生體的控製之下。


    他能做的,就隻有聽聲音、看東西,以及像這樣子思考。


    (……簡直令人發狂。)


    他想著,自己已經被迫在森林裏走了好幾天,全身疲勞瀕臨極限,腳也早已失去知覺,但頸子上的寄生蟲依然毫不留情地折騰他的身軀。


    (不能睡著,不能倒下,維持自己的意識……)


    他在心中再三忍耐。現在絕不能昏去。他還有事情得做。那是即使付出生命,也非得達成不可的責任。


    (去見……六花勇者。)


    朦朧的意識裏,他不停重複這句話。


    (見到他們,告訴他們,黑之徒花的真麵目。)


    他知道,泰格狃打造的駭人聖具黑之徒花的真麵目。


    不隻如此,他還知道,黑之徒花的真麵目,隻剩自己能告訴他們。


    (再這樣下去,六花勇者會全軍覆沒。黑之徒花的力量將會殲滅他們,一個也不留。所以千萬別昏過去


    ,要是沒能告訴他們黑之徒花真麵目,世界將會毀滅。)


    現在,他在寄生體的控製下到處行走,隻能堅持著讓自己別失去意識。


    (所以快點來吧,六花勇者,我得告訴你們黑之徒花的真麵目。)


    他名叫萊那·米蘭,出生在白湖之國渥勒,一個名為哈仕納的小村莊裏。


    也是亞德雷·麥亞的童年玩伴。


    萊那小時候,泰格狃曾來到他所住的村莊裏。在泰格狃的誘騙下,村人決定搬到魔哭領,反對的隻有萊那,以及他的初戀情人,住在鄰家的雪提拉。


    雪提拉當時被村人殺死,萊那牽著她的弟弟亞德雷逃命,途中卻被村人追上。為了讓亞德雷逃走,萊那挺身相護,因此受了重傷。


    萊那醒來時,人早已在前往魔哭領的途中,而為瀕死的萊那療傷的正是泰格狃。


    邊撫著萊那的頭,泰格狃輕聲說:「人類世界即將滅亡,魔神統治的世界即將誕生,但我並無意殺光人類。隻要有意效忠魔神,我就歡迎他加入。」


    就像其他人一樣,萊那也曾一度相信泰格狃的話。如今迴想起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麽會聽信如此拙劣的謊言。


    萊那體內被種入能令障毒失效的寄生蟲,被帶到魔哭領中央,供人類居住的村落。


    很快的,他就發現自己上了泰格狃的當。在魔哭領的人類隻分為三種:奴隸、家畜、實驗動物。


    到達生育年齡的女性全被當作家畜。她們被迫生下孩子,嬰兒甫出生就死於障毒,成為兇魔的食物。


    男人則被當作奴隸,負責耕種飼養人類的作物,以及建造用來抵禦六花勇者的柵欄和營寨據點。


    有時候,兇魔會從家畜和奴隸裏征召人員,被帶走的人大多身強體健,並且一去不迴。人們猜測兇魔為了製造兵器,拿他們當作實驗動物。


    至於毫無用處的老人,則是直接葬身兇魔腹內。


    人類居住的村落,隻是個人間煉獄。


    人們各個後悔莫及,埋怨為何當初會上了泰格狃的當。如今冷靜一迴想,那些全都是一戳即破的謊言。什麽兇魔歡迎人類,什麽人類世界即將毀滅,一切都是騙人的。


    泰格狃說持花聖者的力量即將消失,魔神將會徹底解除封印,屆時即使是六花勇者,也不可能打倒兇魔。但看看現在,兇魔依舊忙著打倒六花,依舊忙著備戰,證明那些顯然是謊言。


    但身在無可逃避的絕望中,埋怨漸漸化為認分,人們最後停止思考這一切。


    除了萊那。


    從小,萊那就希望能當上六花勇者。


    他曾為吟遊詩人所說的故事癡迷,曾崇拜最初的六花英雄王弗爾曼,曾為拯救同伴而犧牲自我的〈火〉之聖者璞迦落淚,為襲擊二代六花〈風〉之聖者蘿伊的卑鄙詭計而憤慨,也為〈時〉之聖者哈猶哈的活躍而激動萬分。


    從小,萊那就立誌要成為守護世界的勇者。


    但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夢想。他的父母隻會敲敲他的腦袋,要他別說傻話;唯一的朋友亞德雷雖然沒否定,但也不曾相信;雪提拉聽了他的抱負,隻當他是個傷腦筋的小子。


    但萊那並沒有因此放棄,即使知道自己沒有劍術天分,決心也不曾動搖,甚至即使被泰格狃欺騙,落入魔哭領的地獄,也沒舍棄這份意誌。


    在兇魔的鞭打下,身為奴隸的萊那一邊工作,一邊等待機會。


    總有一天,我會逃離這兒,將人們被囚禁在魔哭領的事告訴世上眾人,並且練就一身工夫,迴魔哭領拯救大家。


    漫長的時間裏,他一直在等待機會,而就在一年前,這樣的機會終於到來。


    魔哭領的人類裏,有些主動協助兇魔的逢迎之輩。就為了得到比其他人好一點的食物和居住環境,還有自由和女人上床以及鞭打其他人的權力,他們不但協助泰格狃,淩虐起同類時甚至比起兇魔有過之而無不及。


    萊那盯上的,就是其中一名這樣的男人。他負責從村落挑選實驗動物,送到泰格狃指定的場所,是眾人之中唯一擁有魔哭領地圖的人。


    這天夜裏,萊那潛入男人家中。由於在村落得不到任何武器,他隻帶了條用拾來的毛發編成的繩索,由身後將男人絞死。他當時正在跟泰格狃賜與的女人交歡。


    搶到地圖後,他吩咐女人別泄漏自己逃脫的事,並帶著些許食物離開村落。


    看著地圖,萊那才曉得自己原來位於魔哭領中央平原。他橫越斷耳平原,進入斬指森。隻要穿越森林,再橫越眼前的咯血穀,就能離開魔哭領,迴到人類居住的世界。


    萊那不眠不休,朝東方前進。


    即使天黑了,他也不能休息,否則恐怕會立刻被追兵發現。他甚至無法點燈,因為那就等於是自殺。


    在一片黑暗裏,萊那邊用木棒敲探地麵,在平原上前進,沿途不知跌倒了幾次,腳被尖石剌得滲血,卻不曾停下腳步。


    逃脫後的第二天清晨,平原某處傳來聲響。萊那屏息吞聲,並趴下身子觀察。


    「是誰在那兒對吧?能不能過來一下?」


    起初他以為那是追緝自己的兇魔,即使後來發現是人聲,但還是小心翼翼,深怕那人也是追兵。


    「你是逃出來的吧?我沒說錯吧?來這兒幫我個忙吧。」


    聲音聽起來像個老嫗,萊那於是提心吊膽地走了過去。在平原中央有間小屋,裏頭滿是屍體,而老嫗就躺在那當中。


    「若你是人類,就聽聽我的話吧。聽這番話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全人類。」


    萊那一聲不響,悄悄走了過去。


    「我問你,你會相信一個初次見麵的老嫗所說的話嗎?」


    「……看是什麽話。」


    「那麽,要是這初次見麵的老嫗要你拯救世界,你會相信她的話嗎?」


    這次,萊那有些遲疑地點了個頭。


    「我的名字叫做……算了,這不重要。我是從昏厥山地逃過來的。泰格狃建造的〈命運〉神殿,就隻有我一人逃了出來。拜托你,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


    「什麽事?」


    「黑之徒花的真麵目。」


    老嫗名叫妮歐·葛拉斯特,過去曾是侍奉〈幻〉之神殿的修女,以成為聖者為目標。


    她是名優秀的修女,熟悉神言以及聖者之力的掌控,為神殿貢獻良多,盡管無緣當上〈幻〉之聖者,但還是負責管理神殿的土地,協助神殿的運作。


    她無夫無子,但人生也稱得上一帆風順,盡管比不上貴族或巨商,日子倒也過得算是富裕。妮歐自己也以為,人生會這樣平安順遂地結束。


    但到了五十多歲,聽到〈藥〉之聖者陶樂說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她的日子就變了。


    妮歐飽受死亡帶來的恐懼折磨。你至少擁有過幸福的人生,所有人難免一死——這種千篇一律的安慰,對她一點效果也沒有。


    死亡是如此恐怖,跟什麽信念、生存目的、一切的道理無關,她就是害怕死去。


    她許下心願,願意拿一切來交換,不惜任何的犧牲,隻求能多活一天,甚至一秒都好。


    也許時過境遷,她終將接受死亡——人們向來都是如此。


    然而,泰格狃出現了。就在深夜時分,妮歐的單人床邊,泰格狃和藹地笑著,並且在她還來不及驚訝時,向她打了聲招唿。


    「晚安,抱歉這麽晚前來打擾。」


    接著,它又說了。


    「隻要透過兇魔的力量,你就能繼續活下去,甚至隻要夠優秀,也許還能得到永恆的生命。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她毫不猶豫地答應泰格狃。相較於緊迫而來的死亡


    ,聽命於兇魔的恐怖,對她來說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


    妮歐·葛拉斯特離開神殿,臨走前還照泰格狃的指示,仔細消除一切痕跡。〈幻〉之聖者以及修女都以為,她在哪個鎮上安詳地辭世了。


    植入抵消障毒的寄生蟲後,她進入魔哭領,來到建在昏厥山地裏的〈命運〉神殿。


    她跟泰格狃走在大得離譜的神殿裏,踏著通往地下的階梯來到神殿底部。


    「我想請你為我打造聖具。你不是聖者,也許會納悶自己能不能辦得到,但我知道就算不是聖者也能造出聖具,隻要剝奪其他聖者的力量就行了。」


    泰格狃笑了。


    「你們聖者也真是愚蠢,研究神之力上千年,卻連這種事都沒發現,真是好笑。」


    剝奪聖者之力的技術就連萬天神殿的神殿長都不曉得,為何兇魔會知道?盡管心裏納悶,但她現在最在乎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命。


    「那聖者耗盡全力,如今就像是一副臭皮囊般,要剝奪力量可費勁了,但隻要有你的力量,一定能造出我要的聖具。」


    它打開地底最深處的沉重鐵門。在寬廣的房間中央,有張簡樸的石椅,上頭坐了一具木乃伊。


    那具隻剩皮包骨、慘不忍睹的身軀,被大量鏈條捆綁在椅子上,牢密到幾乎徹底裹住全身。木乃伊上頭披了件全新的簡樸袍子,一根毛發也不剩的頭顱,戴著一隻用真花編成的花圈。


    木乃伊雖然閉目閉口且垂著頭,但妮歐卻覺得它栩栩如生。


    木乃伊的魄力懾人,連身旁的泰格狃,以及人稱當代最強的〈太陽〉聖者黎烏拉,都遠不如他所帶來的恐怖。看著他,妮歐的雙腿不住地顫抖。


    「我來為你介紹,這位就是你們人類最尊崇的持花聖者。她還活著,隻不過現在已經跟臭皮囊沒兩樣了。我找了幾十年,才總算將她邀來這裏。」


    「持花聖者……她的屍首沒道理還留在世上。」


    「的確是不可能,因為她根本還沒死。」


    說著,泰格狃笑了。


    「她的抉擇也真是愚蠢,當初要是乖乖接受死亡的命運,就不至於被我利用了。不過也多虧她,讓我得以實現目的。」


    她並不明白泰格狃在說些什麽,唯一能理解的,就是自己正身陷足以左右世界命運的嚴重事態裏。然而現在的她,已經沒有退路。


    「那麽,接下來得請你剝奪這持花聖者的力量。這裏除了你,我還找了其他約二十名研究者,到時會從裏頭挑出最優秀的人才,邀他成為兇魔的一份子。」


    泰格狃在妮歐身後,輕撫她的臉頰。


    「所以你怎麽說?我們兇魔活過千年歲月,隻要魔神存在,生命就永遠不會有結束的一天。你,想不想擺脫死亡的恐懼呢?」


    一旦拒絕就會被殺的壓力,以及身後泰格狃話語的誘惑,逼她非得選擇其一不可。


    泰格狃的部下分享的兇魔能力治愈了她的病。往後的十年間,她埋首於泰格狃交辦的研究裏,一旦不努力,恐怕就性命難保。在罪惡感與死亡威脅的夾縫間,她漸漸完成了黑之徒花。


    老嫗並沒向萊那道出一切,隻斷續道出自己的愚昧,遇見持花聖者,以及打造聖具三件事。


    「我曾看到過,一頭兇魔流著口水望著我,才明白我們人類終究隻是它們的食物。」


    她說,自己能逃出〈命運〉神殿,可說是近乎奇跡。她從持花聖者身上悄悄奪走抵擋死亡命運的力量,並且自絕生命,屍體被兇魔棄置於此,接著靠持花聖者那兒奪取的力量成功蘇醒。


    萊那並不懂〈命運〉聖者的力量究竟是什麽,也不懂奪走聖者之力是怎麽迴事,隻是默默聽著老嫗的話。


    「泰格狃還有那群兇魔都以為我早就死了,所以應該不曉得我在這兒跟你說話。」


    老嫗繼續說著,但看在萊那眼裏,老嫗似乎早已是個死人。


    「黑之徒花如今完成了。我真是何其愚蠢。」


    老嫗咬牙切齒道。


    「泰格狃是個壞透了的騙子。若當初早知會如此……早知會如此……!」


    她眼角泛淚。


    「不,就算早知如此……恐怕我還是會這麽做吧。」


    「快告訴我,那黑之徒花是什麽。」


    老嫗於是抱住萊那。


    「我會的。就是為了告訴你,我才會苟活到今天。我已經不行了,靠著這雙腳哪兒也去不了了,所以你帶著這信息逃到大陸去吧,要是遇不到葛恩拜亞王,就到萬天神殿去,將信息告訴六花。」


    「我知道了,快告訴我吧。」


    「我們造了個何其恐怖的東西。黑之徒花的恐怖,連我們當初都沒能預料。」


    「快點說啊,那黑之徒花到底是什麽?」


    「你聽仔細了……」


    老婆緩緩道出。終於得知黑之徒花真相的萊那,聽完臉色蒼白,心想這非得告訴外頭世界的人們不可,否則世界將會滅亡。


    說完一切,老嫗伸出手指對著萊那。


    「我把我的庇佑……由持花聖者那兒奪來的力量送給你吧。這力量雖然微薄,但隻要有了它,也許能稍微為你抵擋死亡的命運。」


    老嫗的指尖,依稀浮現出花瓣般的圖樣,而在碰觸萊那身體後,那小小的花瓣隨即消散。


    「但你可別太指望它。這畢竟是從力量僅剩渣滓的持花聖者身上奪取力量後,再剩下來的渣滓,恐怕派不上太大的用場。」


    交代完所有事,老嫗躺了下去。看來死期離她不遠了。


    「混帳……泰格狃你這混帳東西!當初不是說好,要讓我活下來的嗎……」


    不久,老嫗斷了氣。她告訴萊那這一切,或許不是為了守護世界,而是為了報複欺騙自己的泰格狃吧。


    萊那檢查屋內,確定沒留下任何痕跡後,這才離開小屋。


    如今,他又多了一個非得活下去的理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世界。


    之後,萊那又繼續走著。


    然而橫越平原後,眼前卻出現超乎想像的巨大溪穀。不管往哪個方向,都走不到溪穀的盡頭,也無法自沸騰的穀底渡過,而且不管怎麽找,就是找不到橋梁。


    萊那放聲痛哭。他的地圖上,並沒有這樣的溪穀。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地圖是百年前畫下的東西,當時卡爾癸克溪穀才完成一半,因此地圖上並無記載。這是造來抵擋六花勇者的山穀,像他這般凡人,當然更不可能橫越得了。


    尋找橋梁的途中,萊那被巡守的兇魔發現,隻能束手無策地任由它們帶走。


    被帶往昏厥山地附近的洞窟裏的他,頸根被種下一隻寄生體。


    萊那成了屍兵,躺在洞窟的地板上。


    「啊啊啊啊……」


    之後,一年過去了。


    萊那心想,自己能保有意識,都是多虧那老嫗所給的力量,也就是稍微能抵擋死亡命運的〈命運〉聖者之力。要是沒有它,萊那恐怕早就成了跟其他屍兵一樣的行屍走肉。


    然而即使是〈命運〉聖者的力量,也沒辦法讓萊那的身軀自由。他隻是苟延殘喘,身軀任由寄生體擺布。


    如今他依舊躺在洞窟裏,隻有時間徒然流逝。


    在無止盡的虛度光陰裏,萊那隻能不停忍耐。最初幾天,他覺得自己簡直快瘋了,恨不得有人殺了自己,恨不得舍棄一切並停止思考,心想早知道得承受這種折磨,當初根本就不該見那老嫗。


    但最後,他還是熬過了這地獄。就靠著某個理由,他忍了下來。


    他有個朋友得拯救,那人現在還活在人類世界裏。就為了亞德雷,萊那活到現在。


    亞德雷是個無可救藥的小子,雖然腦袋靈光,但卻體弱、膽小、缺乏骨氣。


    那小子恐怕現在還活在人類世界裏,為了即將複活的魔神,提心吊膽地度日吧。


    能守護亞德雷的,就隻有萊那。


    沒錯,我就是守護亞德雷的勇者,就算沒有六花紋章,仍然是不折不扣的勇者。


    英雄王弗爾曼當年經曆的考驗更加嚴苛,〈時〉之聖者哈猶哈也曾挑戰過更強大的敵人,那麽自己一定也辦得到。他在心底不斷鼓勵自己。


    (六花應該已經進入魔哭領了吧?)


    被迫在森林裏行走的萊那心想。由狀況來判斷,六花勇者與兇魔應該已經開戰了,兇魔在三天前派屍兵到森林裏,大概就是為了對付六花勇者。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兇魔動員屍兵的其他理由。


    六花不知現在人在何方?是不是正前來這座森林呢?還是忽略這座森林改走別條路?或者早就被黑之徒花的力量殲滅了?


    拜托,六花勇者,你們一定要活著。萊那在心底祈禱著。


    然而就算六花活著,自己又該如何將黑之徒花的真麵目告訴他們呢?


    萊那的身體被寄生體操縱,不可能主動前往六花那兒,而即使六花逼近,他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方法隻有唯一一個:請六花勇者拯救自己,幫忙摘掉寄生體,讓自己能夠說話。


    關於寄生體的特性,萊那一無所知,也不知道能不能摘得掉,但六花勇者是群擁有異能的戰士,其中總會有具備超凡神力的聖者。


    萊那相信,隻要他們發揮力量,要摘掉寄生體並救活自己並非不可能。


    問題在於,該如何讓六花勇者拯救自己。


    六花勇者並不曉得自己活著,也不曉得自己握有黑之徒花的信息,而自己是屍兵,是製造來消滅六花的兵器。


    就算原本是人類,六花恐怕會不分青紅皂白地除掉所有屍兵,萊那想必也會被他們殺掉。


    即使他們不想殺屍兵,又會不會對屍兵伸出援手呢?


    即使有救屍兵的念頭,六花勇者恐怕也是力不從心。他們身在殊死戰場裏,或許會放棄拯救,將屍兵全數殲滅,也搞不好會無視屍兵趕往目的地,那麽自己就無法告訴他們黑之徒花的真麵目了。


    該怎麽辦才好?


    萊那隻剩唯一的辦法:主動告訴六花勇者自己還活著,告訴他們黑之徒花的存在,以及自己知道那玩意的真麵目。


    但……這真能辦得到嗎?


    萊那身子動不了,說不出任何話。這樣的自己,真能辦得到嗎?


    但萊那並沒因此放棄。就算成了屍兵,控製不了身子,但起碼還活著。他相信隻要活著,隻要不放棄,一定會有希望。


    (……拜托你們了,六花勇者。)


    萊那在心底唿籲著。


    (持花聖者、命運之神啊,請傾聽我的願望吧。我不在乎這條性命,隻要能告訴他們黑之徒花的真麵目,就算死了也無所謂。所以拜托,讓我遇見六花勇者吧。)


    在屍兵徘徊的森林不遠處的小屋裏,六花勇者們鴉雀無聲。


    亞德雷望著地板,雙唇微微顫動,心中默念著德茲先前說過的話:村民全都已經化為屍兵。


    「亞德,你還好吧?」蘿蘿妮亞湊上前,正麵瞧著他的臉。


    別擔心,我可是地表最強的男人——亞德雷想笑著這樣迴應她,可是非但說不出話,就連笑容也裝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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