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遺忘的聲音,唿喚著這個名字。


    跑得氣喘籲籲的昌浩,差點滑下斜坡,整個人失去了平衡。


    「昌浩!」


    在千鈞一發之際,有雙手抓住了他的衣領。


    紅蓮把刹那間不能唿吸而表情扭曲的昌浩拉起來,邊咂舌邊往後看。


    無數的箭飛過來。是從後方逼近的衛兵們射的箭。


    勾陣用筆架叉把箭擊落,低聲咒罵:「他們如果不是人類……」


    有天條的束縛,她隻能抵擋攻擊,讓昌浩們安全逃離。


    紅蓮也咬牙切齒地說:「幹脆攻擊他們。」


    金色雙眸閃過可怕的光芒。他希望起碼可以阻斷陰魂不散的追捕。


    「那麽做有違天條,讓他們腳下的路崩塌就行了。」


    這麽迴應的勾陣,是想萬一追兵運氣不好,被崩塌的土石卷走,那也是他們自己不小心被卷走,不是神將們的責任。


    邊跑邊聽他們說話的螢,皺起了眉頭。


    她聽說過,安倍晴明的十二神將不可以違背天條。可是這樣看來,天條的約束並不嚴謹。換句話說,不就是想怎麽做都行嗎?


    或者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們是人類思想的具體呈現。那麽,是現在這個瞬間,待在他們身邊的自己和昌浩,讓他們變成了這樣嗎?


    不論如何、不管怎麽做,隻要能達成目的,不惜割舍其他一切。


    螢把嘴唇緊閉成一直線。


    就在這時候。


    昌浩和螢都察覺有股紮刺脖子的犀利視線,兩人同時反射性地轉過身去。


    比衛兵們聚集處高出很多的地方,有白色的東西在竹叢縫隙裏晃動。


    昌浩瞪大了眼睛。白色東西的下麵,不就是那件像黑夜般深色的水幹嗎?是他第一次見到螢的那一晚,對他發動攻擊的年輕人。


    「紅……」


    就在昌浩正要唿叫離他有段距離的神將時,遭到強烈攻擊。


    他和螢都慘叫一聲,被彈飛出去。地上的枯葉和沙土猛地往上衝,從土裏竄出巨大的手,抓住翻滾的昌浩。


    「那是什麽?!」


    紅蓮和勾陣看到突然冒出來的巨大右手,都倒抽了一口氣。


    「人的……手?」


    瞪目而視的勾陣,聽到後麵響起刺耳的尖叫聲。


    紅蓮轉過身去,看到衛兵們也被突然從土裏冒出來的巨大左手攻擊,紛紛像皮球般彈飛起來。


    「這是……!」


    低吼的紅蓮瞥見有東西在動。即使冬天也不會變色的竹叢的縫隙間,有個白色的東西快速閃過。可是他再仔細看時,那東西已經不在了。


    「剛才那是……」


    某種不能忽略不管的東西,在紅蓮腦中敲響了警鍾。


    「……呃……!」


    有呻吟聲從上麵傳來,紅蓮轉身抬頭看。


    昌浩被比他身體還要粗的手指抓住,奮力抵抗試圖掙脫。可是勒住他的力氣十分強勁,任他怎麽掙紮都沒有用。


    唿吸越來越困難了。受到壓迫的肺部膨脹不起來,即使拚命大口喘氣,氧氣也進不了體內。


    「昌浩!」


    紅蓮大叫一聲,召喚火蛇攻擊手冒出來的地方。火焰啪地燃燒起來,纏住那雙手狂燒,手卻沒被燒焦也沒被燒毀,還把昌浩勒得更緊了。


    風颼颼吹起。


    把所有追兵打得七零八落的左手,辟出一條路,卷起漫天沙土,像在土裏遊泳般衝過來了。


    勾陣擋在它麵前。


    不管它是什麽,唯一能確定的是,怎麽看都不是人類。


    勾陣全身迸發出了強烈的鬥氣。


    她奮力揮出手中的筆架叉,迸射的神氣衝向那隻左手,以斜十字刀法砍斷了手掌。像圓木般粗大的拇指,以及根部相連的食指、中指、無名指,都被看飛出去,沾滿沙土滾落斜坡。


    隻剩下一點掌心,模樣變得慘不忍睹的手,有用剩下的手腕部分劈向他們。


    勾陣往後躍起閃開,一落地就往前衝。她把神氣傳到左邊的筆架叉,就出現了比刀身還長的刀刃。


    那雙手連肘部都伸出來了,勾陣對準關節的地方砍下去。沿著刀身傳到手掌、手臂的撞擊力道,就像奮力砍向巨大岩石的感覺。


    肘部以上被砍斷的手沉入土中,段落的部分滑下斜坡,瞬間瓦解消失了。


    喘口氣轉過身來的勾陣,看到紅蓮用紅色火焰的劍狠狠砍向右手的手腕。


    在飛起來的拳頭裏,被手指緊緊勒住的昌浩,氣若遊絲地喊著:「裂破……!」


    勾陣蹴地躍起,在半空中抱住了逃出束縛的昌浩。那雙右手等著她落地,準備突擊。紅蓮趕緊衝到那雙手前麵,召喚白色火焰龍,把它瞬間燒毀了。


    昌浩跪坐在地上,咳得很厲害。紅蓮在火勢蔓延之前將火熄滅,跪在昌浩身旁說:「你還好吧?」


    咳不停的昌浩沒辦法說話,隻能點頭迴應。可能是被勒得太緊,肋骨一帶有點問題,一吸氣就刺痛,很可能是骨頭裂了。


    可是昌浩沒說出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剛才那是……」


    眼睛微眯環顧四周的昌浩,看到被勾陣砍斷的左手腕消失的地方,有白色的東西掉在土裏。


    他把土撥開,拿起來看,是一張被砍得破破爛爛的肮髒紙片。


    注入紙片的力量殘渣,沿著指尖爬上昌浩的手,令人不寒而栗。


    「唔……」


    昌浩猛然甩掉紙片。


    仔細一看,被紅蓮摧毀的那隻手一樣變成破爛的紙片和燒成灰的紙屑,散落一地。


    「是式……」


    昌浩的視線迅速轉向白色東西閃過的竹叢。


    紅蓮循著昌浩的視線,衝到那個地方,已經連氣息都感覺不到了。


    「是白頭發的……夕霧?」


    撥開竹叢的紅蓮喃喃自語。隻有昌浩、天一和螢,見過這個攻擊昌浩的男人。


    紅蓮忽然皺起了眉頭。


    螢和夕霧是知己。那麽,螢應該知道夕霧為什麽要攻擊昌浩。


    紅蓮想質問她,正要找她時,聽到無數的馬蹄聲與腳步聲,從後麵很遠的地方逐漸逼近。


    紅蓮砸咂舌,迴到昌浩身旁。


    他想檢非違使看到這樣的慘狀,一定會認為是昌浩的惡行。跟他們說不是這樣,他們也不會相信。


    昌浩懊惱地咬著嘴唇。


    已經出現了傷亡者。被攻擊的是自己,卻把衛兵們也卷進來了。夕霧為什麽這麽執拗地追殺自己呢?


    「又有人追上來了,快走,不要被發現。」


    昌浩正要應和紅蓮的催促時,忽然眨一下眼睛,環顧四周。


    「等等,螢不見了。」


    到處都找不到螢。


    檢視周遭狀況的勾陣,發現斜坡有個塌陷的地方。


    「她從這裏掉下去了!」


    昌浩大驚失色。那個地方被竹叢和樹木遮住,底下是險峻的懸崖。剛才被式掃下去的衛兵們,恐怕都死了。


    「我們要去找她,有沒有路可以下去……」


    搜索四周的昌浩,聽到微弱的怒吼聲。他驚訝地往聲音的方向望去,看到有衛兵指著他們,向後喊著什麽。


    「先逃離這裏吧,昌浩,甩開檢非違使後再下去找她。」


    昌浩不肯走,勾陣治好抓起他的手。紅蓮放出鬥氣,炸毀斜坡,阻斷道路。


    「……」


    昌浩看著斜坡塌陷處,在神將的催促下把腿往前跑。


    檢非違使們趕到路被截斷的地方,看出


    發生過什麽難以想像的可怕事情。


    滿目瘡痍的斜坡上,到處都是衛兵的屍體。被炸出一個深洞的斜坡,若強行通過,恐怕會塌陷的更嚴重。


    「可惡的陰陽師……!」


    氣得咬牙切齒的檢非違使,收到通報說懸崖下還有衛兵活著,正抓著突出的岩石、樹木。這些死裏逃生的衛兵,攀著同伴丟下來的繩子,費力地爬上了懸崖。


    他們說有幾名衛兵直接摔落懸崖,可能都死了。


    「那個犯人是陰陽師,是不是他用什麽可怕的法術攻擊你們?」


    檢非違使這麽斷定,被救上來的衛兵們困惑地彼此對看。


    「怎麽了?」


    覺得奇怪的檢非違使問他們,其中一個人畏畏縮縮地開口說:「呃……有雙手從土裏冒出來,像那顆大樹那麽大。」


    剛開始他們也以為是身為陰陽師的犯人,放式出來阻斷他們的追捕。可是他們都親眼目睹,那雙巨大的手的首要攻擊目標,並不是他們,而是陰陽師本身。


    檢非違使聽完報告,詫異地反問:「你們說什麽?真的是這樣?」


    衛兵們不知所措地點著頭。


    目光嚴肅的檢非違使思考了一會兒:「抓到他以後,在斬首前先弄清楚這件事。」


    聖旨有令,抓到犯人立刻斬首,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檢非違使就是想知道事情真相。反正已經決定處死了,縱使時間稍微挪後一點,隻要最後確實執行死刑就行了。


    但是檢非違使同時也提高了警覺。


    怪物還是大有可能是受犯人控製。誰都不能保證,那些怪物不會再出現在他們麵前,攻擊他們。


    「先治療受傷的人,其他人去找其他的路。」


    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還在逃亡的犯人。


    在檢非違使的命令下,衛兵們又迴頭走向剛才來的路。總算找到勉強可以走的羊腸小徑,再迴到原處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斜了。


    滑下斜坡的螢,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抓住了樹枝。手臂瞬間承受了多出體重好幾倍的重量,骨頭嘎嘎作響,肌肉劇烈疼痛。


    「好險……」


    螢喘口氣,仰望滑下來的斜坡。看來滑得很下麵,聽不見昌浩他們的聲音,神將們的神氣也隻有微量程度的感覺。


    往下看,陡峭的懸崖下是綠色的流水。水聲轟轟作響,卻幾乎看不到泡沫。可能是岩石多,河流又不寬,產生迴音,所以聽起來比較響亮。


    「好像很深……」


    上上下下觀察了好幾次後,螢判斷要爬上斜坡不是不可能,但非常困難。說不定直接跳下去會比較好,離水麵大約八丈(一丈約為三公尺)。螢曾經從差不多高度的懸崖跳下海裏,隻要深度夠就行了。


    想到這裏,螢忽然屏住氣息,按住了嘴巴。


    「唔……!」


    鐵腥味湧上來,她覺得胸口熱得像火燒。咳到一半時,忽然血壓下降,頭暈目眩,手臂也失去力量。


    迴神時,她的身體已經在半空中墜落。


    從她按住嘴巴的手指間,滴下紅色液體。她覺得好熱、好痛苦。


    第一次這麽嚴重。


    「咯……」


    悶咳幾聲後,按住嘴巴那雙手的掌心就被染成了紅色。


    螢閉上眼睛,在咽下唾沫前,把手伸向了虛空。


    「唔……」


    救命啊——


    冰冷的流水濺起水花,吞噬了她的身體。轟轟作響的水流,把她拖下深處。


    突出懸崖的竹子突然猛烈搖動,緊接著,穿著黑夜般的深色水幹,留著一頭白發的男人衝出來,毫不遲疑地跳下了河流。


    睡啪嗒啪嗒滴落。


    冬天的水很冷,吹過水麵的風更冷。


    抱著螢的年輕人,踉踉蹌蹌地走上河岸,一步一步小心移動冷得像冰柱般的腳。


    河水是因為持續流動才沒有凍結。年輕人跳進了冰裏麵,跟螢一樣冷得侵肌透骨,還能活命就是奇跡了。


    年輕人走到吹不到風的樹陰下,用凍得硬邦邦的手指,試著替螢脫去身上的水幹,螢的白皙肌膚,因為失去體溫變得更加慘白了。


    不替螢脫去濕漉漉的衣服,會有生命危險。可是手指凍得不聽使喚。


    意識模糊,嘎達嘎達發抖的螢,夢囈般說著什麽。


    「……」


    年輕人將耳朵湊近發白的嘴唇仔細聽,赫然張大了眼睛,像血色般紅通通的眼眸,蘊含著激情震蕩著。


    「唔……」


    表情扭曲的年輕人,再也忍不住爆發的情緒,緊緊抱住了螢。


    「螢……!」


    螢伸直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年輕人察覺了,悄悄把螢放下。


    他觸摸著螢冰冷的肌膚,低下頭說:


    「原諒我……我已經……」


    就在這時候,他發現幾道氣息,從樹木的縫隙間滑下來。


    昌浩橫過茂密的竹叢,連滾帶爬地往下滑,在勾陣的協助下,總算完全地到達山穀底下。這地方的河川寬度狹窄,到處都是岩石。他們是繞了一大圈來到這裏,比螢掉落的地點更下遊。


    撥開竹叢就到了河灘,昌浩走在崎嶇難行的河灘上,向河川移動。


    「螢!」


    即使在落崖的中途抓住了什麽,想從那裏爬上原來的地方,還不如往下移動到傾斜度緩和的地方比較安全。


    如果是昌浩,為了躲開追兵,也會這麽做。


    變成怪物模樣的小怪和勾陣,都讚成他的想法,找出可以往下走的路,好不容易才到了這裏。


    「螢,聽見就迴答我!」


    昌浩大聲叫,小怪勸阻他說:「昌浩,叫太大聲會被檢非違使們聽見。」


    「對、對不起。」


    昌浩立刻道歉,三人分三路搜索周邊。在這附近找不到的話,他們就要分成兩路去找上遊、下遊。


    昌浩在離小怪和勾陣稍遠的地方,發現岩石後麵有什麽東西從河川爬上來的水痕。


    「這是……」


    水滴落的延伸痕跡,像是有人走過的足跡,昌浩環顧四周。


    「……」


    他整個人呆住了。


    一頭白發、穿著深色水幹的男人,用血般的紅色眼睛瞪視著他。


    屏住氣息的昌浩,看到躺在男人腳下的人,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螢……」


    勾陣和小怪聽到昌浩緊張的聲音,都轉過身來。


    兩名神將最先看到的是昌浩眼前的白發男人。


    那就是夕霧。


    「昌浩!」


    小怪和勾陣同時蹬地躍起。然而,男人還是搶先一步,像疾風般在轉眼間滑進了他們與昌浩之間。


    「唔……」


    昌浩還沒搞清楚怎麽迴事,已經被徹底製伏了。


    不知道對方是怎麽做的,讓他用自己的手纏住了自己的脖子。小怪和勾陣都杵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昌浩的死穴全被壓製住了。如果他們貿然采取行動,很可能還來不及把男人拉開,昌浩就先斷氣了。


    男人邊斜睨著咬住嘴唇的神將們,邊平靜地開口:「擁有天狐之血的人呐——」


    昌浩全身的關節都有種其妙的壓迫感,被按住的地方悶悶痛著,對死亡的本能恐懼讓心髒發出了慘叫聲。


    昌浩緊緊閉上了眼睛。


    唿吸好困難,他不知道該怎麽掙脫。


    「……」


    跟那時候一樣。跟第一次遭到攻擊的時候一樣。


    那時要不是螢救了他,現在他已經……


    這時候他才想到躺在地上的螢


    。


    昌浩拚命撐開眼睛,觀察虛弱地閉著眼睛動也不動的她。


    她沒事吧?


    昌浩的心髒不尋常地狂跳起來。


    以自己現在的力量,絕對贏不了這個男人,該怎麽辦才好?


    螢救過他,他也非救她不可。


    纏繞昌浩的氛圍,開始悉悉索索地出現變化。警覺這件事的小怪,倒抽了一口氣。


    「昌浩,不可以……」


    急迫的製止聲破風而來。


    男人瞪著神將們,又重複了一次。


    「擁有天狐之血的安倍之子啊!」


    他邊加重抓住昌浩的力量,使昌浩的疼痛逐漸加劇,邊喃喃說著:


    「如果你對螢沒有絲毫情感,就快滾,愛去哪就去哪!」


    「……」


    越來越痛苦、幾乎不能唿吸的昌浩,聽到這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話,不由地張大了眼睛。小怪和勾陣也是滿臉驚訝,啞然無言。


    男人瞥螢一眼,表情扭曲地屏住了唿吸。


    「如果你對螢有感情……」


    顫抖的白色嘴唇,像夢囈般喃喃說著話。


    ——夕……霧……


    決定遺忘的聲音,唿喚著這個名字。


    「就這樣帶著螢逃走,不要接近播磨。」


    播磨之鄉是神拔眾聚集的地方。


    昌浩和螢剛剛才決定要去那裏。


    螢對他說,真要鍛煉的話,最好去跟她武藝高強的爺爺學習。


    ——而且待在播磨之鄉,就不怕追兵追來。


    螢的確這麽說了。


    那麽為什麽……


    昌浩的思緒陷入混亂,微微顫抖的低喃聲紮刺著他的耳朵。


    「如果你對螢又感情……」


    ——螢是個好女孩呢。


    他的確這麽想,這是他的真心話。如果這算感情,那就是有。然而,這種感情……


    「如果有那麽一絲絲的感情。」


    何隻一絲絲,但是……


    「不要靠近播磨,就這樣帶著螢逃走!」


    ——螢


    恍如置身夢中。


    決定遺忘的聲音,唿喚著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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