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安全越過了看不見的牆壁,小妖們就一隻一隻散去了。幾隻熟識的小妖留到最後才走,他們跟待在伊勢的猿鬼們感情特別好。


    「加油喔!」


    送走揮手道別的小妖們,妖車繼續往南走。


    沒多久,到巨京池附近,筋疲力盡的車之輔就慢慢停下來了。


    昌浩從車子跳下來,鑽過車轅繞到車之輔的鬼臉前。


    「車之輔,你這個傻瓜!」昌浩抱住疲乏的鬼臉,低聲叫嚷:「對不起讓你這樣硬撐……我還聽不見你的聲音……」


    車輻、車輪都出現了無數的裂痕。車軸快歪了,支撐車體重量的輪子也快傾斜了。即使變成這樣,車之輔還是沒停下來。


    麻煩了這麽多人,在這麽多人的協助下,總算活下來了。


    然而,還是解決不了事情。不能迴京城,也不能洗清犯人的汙名。


    昌浩的頭腦一片混亂,思緒像漩渦般轉個不停。他知道自己必須振作起來,但發生太多事,沒辦法整理出個頭緒。


    冰冷的風吻過頸子。那是滑過水池表麵,飽含水氣的風。


    昌浩緩緩仰起臉,望著潺潺作響的水麵。


    他對自己施加了暗視術,所以夜間也看得很清楚。


    螢佇立在池邊。背對著她的身影,與某天的夢境交疊。


    那個夢就是暗示著這個光景嗎?那麽,當時的淚水意味著什麽?


    陰陽師的夢都有意義,但不到那時候,就很難解讀。


    昌浩深深歎口氣,彷佛吐光了肺裏的空氣。烏紗帽和直衣都莫名地沉重,他很想換上篤子給他的衣服。


    「車之輔。」他輕輕拍打輪子,望著來時路說:「你在這裏休息,等恢複了體力就迴京城。」


    牛車跳了起來。螢被劇烈的嘎搭聲嚇到,扭頭望向他。


    車之輔搖著頭表示不想迴去,昌浩冷靜地對它說:「我希望你迴到戾橋下,在哥哥們有需要時,協助他們。」


    這趟旅程前途未卜,不能帶著遍體麟傷的妖車同行。


    他閉一下眼睛,思索措辭。


    「還有……在那裏等著我迴去。」


    鬼的雙眸激烈地動蕩著。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大滴淚珠就撲簌落下來了。


    昌浩笑著對它說:「等解決所有事,洗清嫌疑,我就會迴去。再說,接下來必須翻山越嶺,對你來說有點困難。」


    車之輔還是堅持不肯點頭答應。


    昌浩板起臉說:「迴去,這是命令,是我的式就聽我的話。」


    樣貌兇惡的鬼臉扭曲成一團,活像個小癟三。


    《主人說的話好殘酷……!》


    既然主人說式必須聽從命令,那麽,它隻能聽從了。不聽從的話,不就等於失去式的資格了?


    《嗚……嗚嗚……》


    昌浩拍拍抽噎啜泣的車之輔,然後閉上眼睛結刀印。


    「華表柱念……」清冽的靈氣包住車之輔。它強忍著疼痛,邊哭邊看著昌浩。


    昌浩張開了眼睛。


    「再過一會兒,你就可以動了……請幫我轉告哥哥們,我沒事。」


    他又拍一下車之輔,扭頭望向其他地方。


    眼前是漫無邊際的黑暗。巨京池的水麵掀起漣漪,迤孋不絕。他們要繞過這個水池,走向吉野。


    參議家的山莊位置,昌浩隻有模糊的記憶,到附近應該就找的到了。


    好遠。現在離京城愈來愈安全。為了以後平安迴家,也必須這麽做。


    「拜托你了,車之輔,這件事隻能拜托你了。」


    妖車抹去淚水,挺直傾斜的身體。


    《請千萬保重。》


    說完後,車之輔轉向了小怪與勾陣。


    《式神大人,我想跟你們談談……》


    小怪動動耳朵靠過來,車之輔壓嗓低門說:


    《老實說,我有點擔心小螢小姐……》


    「螢?」


    車之輔對皺起眉頭的小怪上下輕晃車轅。


    《是的,呃,她……》


    不時偷瞄著螢的車之輔,用隻有小怪聽得見的聲音接著說:


    《就是那位螢小姐……我覺得她的身體好像不太好。》


    再堀川河邊,雪花飛舞的傍晚時刻,螢痛苦地咳出血的模樣,閃過車之輔的腦海。


    「什麽?」


    小怪也驚訝的啞然失言,不由得轉頭望向螢。


    昌浩走進螢,正在跟她說話,大概是問她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她的臉也被皇宮裏的官吏們看見了,檢非違使們應該也把她當成了「穿著水幹服的共犯」。她迴京城的確會有危險,但也未必非要與昌浩同行不可。


    與昌浩共同行動,對她來說還是很危險。昌浩的想法是,從現在開始個別行動,也許對彼此都好。


    螢搖搖頭,說了些甚麽,昌浩顯得很困惑。從小怪這裏聽不見他們的談話。小怪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據他猜測,應該是螢說要一起走,昌浩反駁她說這樣太危險。


    螢的臉色十分蒼白,白到黑暗中都清楚可見。很難相信她跟昌浩同年紀,她的身體消瘦,手臂、手指也很細,有時會給人弱不經風的感覺。


    車之輔還想接著說什麽。


    《她不準我說這件事,其實……》


    欠身向前的小怪,疑惑地看著突然打住的車之輔。


    「車之輔?」


    《啊,沒有啦,就是……》


    妖車開始冒起冷汗,詫異的小怪循著鬼臉的視線望去。


    站在巨京池旁的螢,緊盯著車之輔。從散漫下垂的袖子,露出食指與中指的指尖。


    她在袖子裏結起了手印。


    車之輔看到她動了一下手指,嚇得跳起來。


    「車之輔?」


    《啊,呃……那個……這個……》


    看到車之輔快哭出來的樣子,小怪知道它受到威脅,就甩甩尾巴說:「啊,我大概知道了,不用勉強說。」


    《對、對不起……!》


    螢既然會威脅車之輔,可見它說的話是真的。


    合抱雙臂站在小怪稍後方的勾陣,發現螢正盯著車之輔,溫柔地笑著,妖車卻顯得驚慌失措,車體傾軋作響。勾陣懷疑的眯起眼睛。


    說是威脅嘛,看起來又不是很認真,隻是要車之輔保守秘密而已。


    在她旁邊訝異地看著車之輔的昌浩,垂頭喪氣地走過來。


    「怎麽了?昌浩。」勾陣歪著頭問。


    昌浩歎口氣說:「螢說要跟我們一起走。有什麽萬一時,有在她的確如虎添翼,可是,我不太想把她牽扯進來……」


    勾陣苦笑著說:「會不會太遲了?」


    「說的也是。」


    滿臉苦澀的昌浩,一把抓起小怪放在肩上,拍拍車之輔說:「那麽,車之輔……我們走了。」


    妖車把嘴巴緊閉成一直線,默默地上下晃動車轅,因為她怕一開口就會再哭出來。


    三人沿著巨京池往前走,車之輔注視著他們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們。


    忽然,螢掩住嘴巴,輕輕咳嗽起來。


    「螢?」勾陣的胸口掠過莫名的寒意。


    螢吐口氣,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隻是有點喘不過氣來。」


    「是嗎?」


    「嗯,走太久了,也許該休息了。」


    她看起來沒甚麽異樣,勾陣心想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


    「勾,怎麽了?」


    被喚醒的勾陣,發現自己落後了一段距離,趕緊加快腳步趕上昌浩他們。


    開始小跑步的螢,悄悄


    瞥了一眼左手的掌心。上麵有看起來像是黑色汙漬的斑點。她咬住嘴唇,在經過的樹幹上磨擦掌心,抹去了汙漬。


    唿地喘口氣時,有聲音觸動她的耳膜。


    她迴頭看,把手貼在耳朵邊,閉上眼睛仔細聽,是微弱的馬嘶聲。


    「被發現了。」


    他們逃離京城的事被發現了。怎麽會這樣呢?在百鬼夜行的掩護下,他們完全隱藏了身影和神將的神氣,檢非違使們不可能發現。


    許許多多的猜測在腦中環繞。沒多久,她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夕霧。」


    她咬著嘴唇,轉過身去。


    是占術?


    「昌浩,追兵來了。」


    螢的話把昌浩嚇得臉色發白。


    「咦?怎麽會……」


    「不知道,馬叫聲愈來愈近了。」


    被她這麽一說,昌浩也豎起耳朵,聽到無數的腳步聲隨風飄來。定睛一看,樹林狹縫間搖曳著螢火蟲班的點點火光,那是檢非違使的火把。昌浩等人開始往前跑。


    山路隻有一條,這樣下去遲早會被追上。


    「隻好避開山路……」


    環視周遭德昌浩這麽提議,但被小怪推翻了。


    「不行,迷了路就迴不來了。」


    山路就是這樣,隻要走偏了,即使是大白天也會發生山難。愈往裏走愈危險。想靠黑暗躲藏,也不能躲在看不見路的地方,否則很可能搞不清楚方向。


    昌浩仰望天空。藍色天空有星星閃耀著,可以靠星星辨認方位。


    「沒有其他路了,最好還是暫時躲起來。」


    「可是……」


    小怪與昌浩互不相讓。


    勾陣和螢監視著後麵的狀況,思索著該怎麽辦。他們的目的不是要活抓昌浩,而是要將昌浩處以死刑。隻要昌浩活著,他們就會繼續追。


    把手指按在嘴上的勾陣,低聲沉吟。


    「讓他們以為昌浩已經死亡就行了吧?」


    「對喔,沒錯。」


    螢立刻表示讚同,拍拍昌浩的背。


    「幹嘛?」


    「昌浩,把衣服脫下來。」


    突如其來的話,把昌浩嚇的瞪大眼睛。


    「什麽?!」


    坐在肩上的小怪滿臉驚愕,注視著螢。一旁的勾陣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要這麽做?」


    隻有兩個女生知道彼此在說什麽。


    「什麽啊?」


    疑惑地皺起眉頭的小怪,眨眨眼睛,動動耳朵說:「啊,我知道了……」


    小怪用尾巴拍拍昌浩的背,叫他往前跑。


    「小怪?到底要幹嘛啦?」


    「別問了,往前跑就是了……」


    昌浩邊跑邊思考。剛才小怪說過,前麵有座山穀,果然沒多久就到了樹林盡頭。


    路突然沒了,昌浩及時煞住,穩住腳,往後退了幾步,好險。


    「唔哇……」


    肩上的小怪拍拍篤子給的衣服布包,然後把前腳伸向昌浩胸前的布包結。


    解開那個結,布包就掉下來了。在落地前,被勾陣接住。


    遠方傳來叫喊聲。很多火把聚集起來,擴大了火焰照亮的範圍。在火焰的照亮下,可以看見檢非違使和衛兵們,但亮光還沒照到這裏。


    「那邊有地方可以站。」


    把身體探出崖邊的勾陣,俯瞰下麵湍流,找到了目標。


    「你跟螢先下去。」


    「知道了。」


    檢非違使們的火光逐漸靠近。抱著螢的勾陣,在被他們發現前,從懸崖滑下去了。


    這時候,昌浩再遲鈍也看出小怪他們要做甚麽了。


    他轉過身去,計算適當距離。


    「最好被看見,對吧?」


    「對,把他們引道最後防線,這樣比較有說服力。」


    「嗯。」


    腳步聲和吼叫聲逐漸逼近,舉著火把的衛兵叫得更大聲了。


    昌浩往後退,小石頭從崖邊滾落下去。


    這時他才發現,檢非違使們的吼叫聲夾雜著水聲。山中還有不絕於耳的風聲、潺潺流水聲、草木的葉子抹擦聲、踩過枯葉和枯木的乾燥聲,在這之前他都沒聽見。


    現在他聽得見,證明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


    「小怪,我好像完全沒事了。」


    這句話出乎小怪意料之外,他張大眼睛盯著昌浩的側麵半晌後,帶著苦笑點點頭說:「好像是。」


    馬叫聲和怒吼聲震響。


    「安倍直丁!」


    無數的衛兵拉弓射箭,耳朵附近掠過咻咻的風切聲,箭頭擦過袖子、肩頭、褲子。


    小怪往昌浩肩膀踢了一腳。這是他們之間的信號,昌浩立刻轉身往下跳。


    衛兵的叫聲層層迴蕩,檢非違使高聲呐喊,拿著弓箭的衛兵衝過來,往昌浩的方向伸長了戴著手套的手。


    火把的火光劇烈搖晃。


    無路可逃的直丁,墜落深穀。


    衛兵跑到崖邊用火把照亮穀底,在火光照亮的範圍內沒看到直丁的身影。


    這時響起大型物體掉入水中的聲音。


    「是河,快找路下去!」


    檢非違使命令衛兵分成幾路搜索。


    就在搜尋中,夜晚的黑暗漸漸淡去了。


    沒多久,有衛兵通報找到通往下流的小路。


    天快亮了,冰冷的藍染片整個世界,是破曉時刻了。


    檢非違使把大部分的衛兵都派去河川搜尋,與馬匹和剩下的幾名衛兵,仰望著天空逐漸翻白的模樣。


    山頭開始泛紅,射出刺眼的光芒。


    「天都亮了……」


    這麽低聲嘟嚷的檢非違使,聽到衛兵的叫聲。


    「在河岸找到這個……!」


    衛兵交出來的東西,是吸滿水變的沉甸甸的直衣和烏紗帽。


    「隻有這些?本人呢?」


    衛兵說走下去沒多久,就看到河川有個深不見底的地方,大約水池那麽寬,流水被幾顆並列的岩石阻擋,從縫隙間像瀑布般噴出來。


    「這些東西就卡在那些岩石上。」


    水十分冰冷,沒有凍結簡直就是奇跡。衛兵們是用樹枝,把漂浮在水麵的烏紗帽勾過來的。


    檢非違使查驗了直衣,用來扣住衣領的鈕扣和扣環都被扯斷,衣服破破爛爛。雖然濕透了難以辨識,但還是看的出來前身和右邊袖子都有黑色汙漬。


    沒錯,這就是安倍直丁穿的衣服。


    檢非違使把衣服交給衛兵,環視周遭說:「就當作安倍直丁已經墜落山穀死了。」


    找不到遺體,就沒辦法把頭帶迴去。不過,這件直衣和烏紗帽應該可以當作直丁死亡的證據。


    「迴京城。」


    檢非違使騎上馬,踢一下馬腹,歎了一口氣。


    這樣皇上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天亮了,山鳥也醒了。


    追捕犯人的衛兵們,在山鳥的啼叫聲中,隊伍整齊地返迴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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