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少佑大人為什麽會在這裏?」


    既然如他本人所說,他的任務是輔佐大副,就應該待在齋宮寮9。


    春清沉默地垂下視線。「下個月,神宮要舉辦遷宮儀式。」


    聽到春清的話,晴明皺起了眉頭。


    沒錯,今年又到式年遷宮的時候了。那麽,伊勢的齋宮寮現在應該很忙。


    「恕我直言……在這麽重要的時刻,少佑大人怎麽可以離開伊勢呢?」


    晴明問得很有道理。道長和行成可能早就預料到晴明會有此疑問,默默地以眼神催促春清說下去。


    「承蒙皇上親自召見賜言,此事可以請求晴明大人的協助。」


    「皇上賜言……?」


    晴明往竹簾望去,看到竹簾後的身影點了點頭。由於連日來陰雨綿綿,所以即使是白天,寢殿內也十分昏暗,幾乎有點燈的必要。隔著竹簾的龍體,從剛才就隻看得到黑影。


    麵對晴明疑惑的視線,春清表情僵硬地接著說:


    「是這樣的,永賴大人身患重症,看情形很可能需辭去祭主一職。」


    「什麽……!?」


    老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春清在膝上緊握雙拳,垂下了頭。


    「所有官員都希望他能康複,連日向天照坐皇大禦神祈禱,但毫無成效,永賴大人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


    忽然,他稍作停頓,抿抿嘴巴。


    「齋王也很擔心大副,每天都在齋宮寮向皇大禦神祈禱。」


    當代齋王是現今皇上的堂妹恭子公主。


    經由龜卜被選為齋王時,恭子公主年僅三歲。


    據春清說,現年十七歲的齋王,身體從一個月前就不太好,常常躺在床上。


    「不隻大副,連齋王都……卜部10詢問過皇大禦神的旨意,神都沒有迴答。」


    齋宮寮的官員們都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春清低下頭向老人說:「晴明大人,我知道拜托您這種事非常不合理,但是我們已經無計可施,能想的辦法都想過了。」


    深深低下頭的春清懇求說:「您說不定可以占卜出大副的病源,消除大副的病,求求您為這件重大的事提供支援……!」


    晴明沒有立即答複。


    他是陰陽師。雖然同樣是借神的力量、詢問神的旨意、念誦祈禱文或驅邪除魔的咒文,但是基本上,神祇官與陰陽師是兩條平行線,沒有任何交集。


    陰陽道比較融通,需要神道、佛教、密教或道教時,會毫不避諱地使用。


    而信仰高天原最高神明天照坐皇大禦神,自尊比山高、比海深的神祇官,絕不可能自己走向陰陽道,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原本保持沉默的行成,終於開口對一時無法下判斷的晴明說:


    「晴明大人,我也要拜托您支援這件事。」


    行成的表情非常誠懇。


    「皇上也很擔心,這次久雨不停,會不會跟神宮的變故有關。」


    所以才會透過道長把晴明找來。


    之所以沒有派欽差下旨召見,就是擔心神宮的變故會成為國家大事流傳出去,成為風言風語,攪亂民心。


    「晴明,據皇上聖言,你的病已經痊愈,又有讓死者起死迴生的秘術,一定救得了神祇大副和齋王。」


    既是皇上聖言,那麽不管是非正式或私下場合,毫無疑問都是聖旨,晴明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利。


    晴明麵向前方,低下頭說:「我不知道我晴明可以做到什麽程度,但既然是皇上聖言,我也隻能謹遵皇命了。」


    從竹簾後傳來篤定的聲音。


    「太好了,晴明,這樣朕心中的大石頭就落地了。」


    晴明瞥了春清一眼,露出驚訝的表情。


    低著頭的神祇少佑不停動著嘴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強忍著什麽似的咬著牙。


    接下盡快占卜的皇命後,晴明便退出了寢宮。


    道長、行成和春清繼續留在原地,大概是還有關於伊勢的事要談。與神宮相關的事,都與晴明無關。


    已經安排好牛車送他迴去了,所以晴明跟在帶路的侍女後麵走著,嘴巴還小聲地嘀咕著什麽。


    「無論占卜也好、祈禱也好,都可以集合所有神祇官的力量去做啊!怎麽會落到我頭上呢?」


    晴明知道,神將們聽到他煩躁的自言自語都在苦笑,但他還是停不下來。


    結果,完全沒提到關於長久雨勢占卜的事。神宮的事也許比久雨不停還要重要,但這應該也是重大事件啊!


    「真是的……」


    晴明搖頭歎息,有隻小手像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應該是太陰吧!因為玄武構不到他的肩膀,朱雀的手也沒那麽小。


    「晴明大人,請小心走……」


    侍女不時迴過頭關心,晴明微微一笑,點點頭。


    這時候,背後有人直直盯著他。


    是一個侍女,就站在對屋的外廊上,把手搭在柱子上,注視著晴明。


    那視線冰冷得像夜晚的黑暗,沒有絲毫動搖。


    「安倍晴明……」


    女人低聲喃喃念著他的名字,陰沉地眯起眼睛,轉身離去。


    ※  ※  ※


    正在排列貝合遊戲?的文蛤貝殼的修子忽然停下來,抬起了頭,大大的眼睛中流露出驚慌的神色。


    「你說安倍晴明來過了?」


    修子問。侍女點點頭說:


    「是的,聽說是皇上私下召見,我們也是在晴明大人離開後才知道的。」


    修子的表情扭曲,貝殼從手上滑落。


    「父親什麽都沒說嗎?沒有把母親的事告訴晴明大人嗎?」


    跪坐在地上的修子靠膝蓋移動到侍女身旁,又提出一連串的問題。侍女麵有難色,不知道該如何迴答。


    「因為……」稍微停頓後,她百般無奈地接著說:「因為皇後殿下自己跟皇上說不用那麽做。」


    修子瞪大了眼睛。


    「為、為什麽……」


    她不由得望向母親所在的對屋。竹簾與窗戶遮住了視線,但皇後定子住的對屋就在那前方。


    「母親的身體狀況也不太好啊……而且肚子裏還有皇子或皇女。」


    母親懷孕了,當肚子大到看得出來時,健康狀況就不太好,經常躺在床上。


    她很想去探望母親,但是,每次去母親都會特別費心。因為看出了她心中的寂寞,母親蒼白的臉上總會擠出笑容,明明應該躺在床上的,也會強撐著爬起來,把她摟進懷裏。


    這時候她就會覺得很開心,幸福得幾乎要落下淚來。然而,當母親冰冷的手指碰觸到她的臉時,她的心又會逐漸冷卻。


    修子的弟弟敦康親王也被迫離開了母親身旁,現在住在其他對屋裏,由奶媽照顧。


    孩子們如果在視線範圍內哭鬧,母親就會想從床上爬起來。皇上擔心這一點,所以下令把孩子帶開。


    現今皇上特別寵愛定子。當然,他也很疼愛修子和敦康,但妻子與孩子還是不一樣,在他心中,妻子所占的比重還是多於孩子。


    修子很高興看到父母鶼鰈情深。父親還有很多嬪妃,修子非常不能接受左大臣的女兒中宮,但是看到父母如膠似漆的樣子,那種排斥的心情就逐漸減輕了。


    就血緣關係來說,左大臣道長是修子的叔公。但是,修子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他是讓母親傷心的罪魁禍首,見到他時,修子總是低著頭,什麽也不說。


    所以道長見到她就會歎氣。


    「晴明不會再來了嗎?不能叫他來嗎?」


    被修子這麽逼問,侍女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看到公主沮喪地垂下肩膀,侍女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正感到手足無措時,另一位侍女替她解了圍。


    「公主,不如您明天去見皇後,拜托皇後召見晴明吧?」


    修子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慢慢轉移視線。


    不知何時坐過來的侍女,是麵帶微笑的阿曇。


    「哦……」


    阿曇綻放笑容說:


    「皇後應該是不想讓皇上擔心吧!但是如果公主去求她,她說不定會改變心意。」


    另一個侍女也鬆口氣,用力點頭讚成阿曇的提議。


    「啊!對了,公主,您就這麽做吧!公主去說的話,皇後應該會召見晴明吧!」


    修子眨眨眼睛,視線飄忽不定。


    是這樣嗎?也許這樣做比較好吧?可是這個提議出自阿曇,在她心中埋下了陰影。


    「我再想想……」


    修子勉強這麽迴應,侍女才展露微笑點點頭,這時候,好像有人在叫她。


    「啊……阿曇,公主拜托你了。」


    「好的。」


    侍女走了,修子無聲地伸出手想留住她。


    阿曇從旁


    握住了她的手,讓她倒抽了一口氣。


    「唔……」


    被拉向阿曇的她嚇得站不起來。阿曇把臉湊向年幼的修子,深深微笑。


    「公主,您休息一下吧?」


    還不到傍晚,外麵卻已經暗得像晚上了。


    「我知道您擔心皇後,可是您的臉色也不好呢!公主。」


    修子往後退了一步,但阿曇還是不放開她的手。


    「請放心,在您睡著前……不,睡著後也1樣,我都會陪在您附近。」


    可以清楚看見,修子的肩膀在顫抖。阿曇應該也看見了,表情卻沒有絲毫改變。


    「我會一直待在公主身旁,不讓公主去任何地方……」


    「……」


    聲音出不來。


    修子拚命甩開阿曇的手,逃進主屋深處的床上,抱頭蹲坐著。


    救命、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啊?我好害怕。


    我好害怕,好害怕。


    那雙眼睛一直看著我,那雙眼睛緊緊抓著我,把我囚禁,不讓我逃開。


    「……救……」


    我好害怕。


    誰來救救我啊——!


    ※  ※  ※


    有聲音,沙沙沙的雨聲。


    喳喳、喳喳、喳喳、喳喳。


    愈來愈激烈的雨聲漸漸增強、增大。


    是雨聲。


    不,那不是雨,是轟隆的雷鳴。


    雷神生氣了,轟隆轟隆地表現憤怒,瘋狂嘶吼著。


    喳喳、喳喳、喳喳、喳喳。


    不,不是雨,也不是雷鳴。


    那麽,是什麽?


    喳喳、喳喳、喳喳、喳喳。


    這是什麽聲音?怎麽聽都像是雷鳴。


    ——你大概不知道吧?


    ——你不知道的這個聲音……


    ——是……的聲音


    ——這個唿喚你的聲音……


    ——你的耳朵很快就聽得見了


    喳喳、喳喳、喳喳、喳喳。


    這是什麽聲音?


    還有,在那裏看著的人是誰?


    ※  ※  ※


    修子張開眼睛,赫然跳起來。


    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得好快。


    像是被什麽不明的東西追逐,全力奔跑般,唿吸十分急促。


    「唔……」


    淚水撲簌撲簌地流下來。


    在抱頭蹲坐時,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她豎起耳朵,擦拭眼淚。


    傳來淅瀝淅瀝的聲音。


    那是什麽聲音?


    剛才作了夢,那是什麽夢呢?好像聽到了類似的聲音。


    「類……似……?」


    低聲嘟囔後,修子用力搖搖頭。


    不對,完全不像雨聲,是更強、更大、更劇烈的可怕聲音。


    修子抱緊自己的身體,拚命地吸氣又唿氣。


    「那是……什麽……是誰……」


    在聽得見那聲音的地方,在傳來雷神怒吼般可怕聲音的地方,有非常可怕的東西注視著自己。


    似乎是在唿喚自己的那個聲音,究竟是……她思索著,但實在太害怕,就放棄了思索。捂住耳朵、閉上眼睛的她,拚命想拋開這一切。


    然而刻劃在幼小心靈中的恐懼,沒那麽容易除得去。


    救命啊!救命啊!我好害怕、好害怕,誰來救救我啊!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下床鋪。房裏好暗,好可怕。


    附近感覺不到任何人的氣息。她慢慢往前走,確認那個可怕的侍女不在。


    淚水快溢出來了,她怕一出聲,淚水就會像潰堤般奪眶而出,所以緊咬住嘴唇,壓抑著快要崩潰的心情。


    好想見母親。她在腦中描繪母親蒼白的臉龐,走向了對屋。


    雨下著,雨聲好像更強、更大了。天空總是混濁陰暗,雲層低垂,讓人連心情都開朗不起來。


    隻要太陽出來,所有的不安應該就會雲消霧散,遺憾的是,到處都看不到太陽。是被雲層擋住了嗎?那麽,雲層為什麽一直覆蓋著天空呢?


    太陽會不會就這樣消失,整個世界都變成黑夜呢?這種難以形容的恐懼湧現,揪住了修子的心。


    「母、母親……」


    雙腳不聽使喚,無法向前走。被雨淋濕的外廊又冰又冷,光著的腳濕了,手扶著的高欄也是濕的,斜斜打進來的雨落在修子的頭發上。


    額頭、臉頰、脖子、肩膀,全被雨淋濕了。


    感覺全身都被雨攫住了,修子顫抖起來。


    這時候,有人在視野角落移動,她還來不及轉頭看,就聽到驚慌的聲音。


    「公主?」


    修子停下腳步,往聲音的來源望去。


    在雨和淚交織的視野中,有張熟悉的臉。


    「行成大人……?」


    藤原行成急忙跑到茫然低語的修子身旁。


    他跑過來後,也顧不得衣服會弄濕,馬上蹲下來配合修子的視線高度說:


    「怎麽了?修子公主,看到您這樣我好心痛……」


    擔心的聲音、憂慮的表情,完全是真情流露。


    藤原行成是偶爾會來探望皇後定子的少數公卿貴族之一,跟定子的侍女少納言也很熟。


    他和修子之間,也是從修子還在吃奶時就認識了。不過,說認識也隻是隔著屏風、竹簾聽到她的聲音而已。


    當修子學會走路,可以在宮裏的登華殿、竹三條宮走來走去時,兩人不期而遇的機會愈來愈多,就這樣記住了彼此。


    行成每次見到修子,都會親切地笑著蹲下來,陪修子玩,直到尋找修子的侍女找到他們,所以修子很喜歡行成。


    「公主,侍女們都到哪裏去了?」


    仿佛半睡半醒地看著行成的修子被這句話拉迴了現實。


    赫然迴神的她怯怯地環視周遭,行成看到她眼中的恐懼,訝異地皺起了眉頭。


    「修子公主,您到底……」


    還來不及說「怎麽了」,背後響起了其他聲音。


    「哎呀!對不起,右大弁大人。」


    行成轉頭往後看,所以沒看到修子瞬間變得僵硬的表情。


    阿曇走到全身緊繃的修子身旁,雙手搭在她小小的肩上。修子呆呆佇立著,完全動彈不得。


    「我一直陪在她身旁,剛剛才離開一下,她就從床上溜下來了……」


    行成用斥責的口吻,對滿臉歉意垂下視線的侍女說:


    「以後絕對不能離開她半步,她現在非常重要,不可以有任何疏忽。」


    侍女挨了行成罵,乖乖地低下頭說:「是……以後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然後又像不經意似的問:「右大弁大人,您說她現在非常重要,是什麽意思?」


    行成發現自己失言,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侍女抬起頭,疑惑地說:


    「是公主發生了什麽事嗎?」


    「那隻是一種措詞,皇上、皇後都很重要,公主也一樣。」


    最後撂下一句「要好好照顧她」,行成就走了。


    目送他離去的侍女臉上還是帶著笑,暗自嘀咕著:


    「右大弁啊,那是什麽意思呢?」


    冷酷的聲音跟剛才麵對行成時完全不一樣。


    「公主很重要……沒錯,再重要不過了……」


    修子被來自頭上的恐怖聲音嚇得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像雕像般僵直的她在心底深處慘叫著。


    【注釋】


    9 齋王是被派去奉祀伊勢神宮神明的公主,齋宮是指齋王所居住的地方,齋宮寮是負責所有與齋王、齋宮相關事務的機關。


    10 卜部隸屬於神祇官之下,是負責占卜職務的人,代代世襲。


    ? 貝合遊戲是起源於平安時代的一種遊戲,把三百六十個文蛤的左右殼拆開,一邊當成地貝,一邊當成出貝。玩的時候,先將地貝全部蓋起來排在地上,大家再輪流拿出貝去跟原來的地貝配成對,配成越多對的人就是贏家。現在為了更方便玩,會在貝殼裏麵畫圖或寫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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