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說啊,你進來時看到了嗎?」


    晴子對送貨迴來的秋兔這麽說。


    「看到什麽?」


    「站在對麵的人。你轉頭看一下。」


    秋兔按照晴子所說的轉過頭去,看到有個女性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道路對麵。


    「是啊,有人在那裏呢,應該是在等紅綠燈吧。」


    「就算號誌變成綠燈,她還是一直待在那裏。」


    「原來如此。」


    「萩兔也看得見她對吧?」


    「看得很清楚。」


    「她不是幽靈吧?」


    「這……我不確定。」


    「你別說這麽恐怖的話嘛。」


    「是晴子小姐先提起的喔。」


    「她一臉想不開的表情呢。啊,走過來了。」


    以陰沉視線盯著書店的女性,筆直朝書店走來。


    「不要緊嗎?」


    「什麽意思?」


    「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呢。哇,她來了來了來了。」


    打開玻璃門走進來的是一名中年女性。她眉頭深鎖,以嚴肅的表情注視秋兔。


    「請問一下,你是萩兔先生對吧。」


    「嗯,對,沒錯。」


    「呃……」


    女性環顧周圍,拿起一本雜誌放到櫃台上。


    「我要買這個。」


    「咦?」


    秋兔忍不住發出這種聲音。


    因為這名女性的台詞實在太出乎意料。


    「呃,含稅一共是五百六十圓。」


    女性依照秋兔說的金額付錢,將購買的雜誌隨意扔入包包裏。


    然後,她再次注視秋兔的臉開口:


    「請問一下,你能幫我找人嗎?」


    「啥?」


    晴子不禁反問。


    好像有什麽誤會傳出去了。


    「呃,我沒有在做尋人服務喔。」


    秋兔連忙這麽說。


    「嗯,所以我才買了書啊。」


    「咦?」


    秋兔與晴子同時這麽說。


    「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晴子詢問。


    「如果是顧客的委托,你就會幫忙了吧?」


    「那完全是誤會。是誰那麽說的?」


    晴子問,於是女性看向半空中思考了一陣子迴答:


    「沒有啊,你不是可以幫忙找到任何不見的東西嗎?」


    「呃,隻是找到蓮田先生家的小狗而已。」


    「還是立刻找到的對吧?」


    「那個,我隻是普通的書店工讀生喔。」


    「可是,救了你的名犬會做出名推理——」


    「它不會做那種像小說情節一樣的事啦。」


    女性失望地垂下肩膀,伴隨著歎息說了聲「這樣啊」。


    「呃,那個,總之請你說來聽聽吧。或許這樣能讓你的心情多少變得輕鬆點。」


    女性低著頭,沒有迴答。


    「在這裏說很不妙吧?」


    晴子幫忙解圍。


    「啊,是這樣子嗎?」


    女性微微點了點頭。


    「請她上樓坐吧。現在沒人,萩兔要自己替客人泡茶喔。」


    晴子這麽說,同時將房間鑰匙交給秋兔。秋兔接過鑰匙,帶女性到以前壽久請他吃點心的房間。


    「來、來,請坐。」


    秋兔請女性坐到坐墊上,然後走向廚房,但仔細一想,他根本沒有泡過茶。秋兔無可奈何地看了看冰箱,發現有寶特瓶裝的礦泉水,因此,他直接把冷水倒入茶杯端了出來。


    「請不用費心。」


    「那麽,請問你是在找誰呢?」


    「是我先生。」


    「你先生,也就是說你的丈夫下落不明是嗎?」


    「沒錯。」


    女性點點頭,秋兔明顯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這我也愛莫能助啊。我前陣子找到的是狗,狗就算不見也是自行走失的,跟人類不太一樣。人類不見的話,應該去找警察吧,畢竟也可能是碰上犯罪事件或意外。」


    看到女性的表情變得更加陰暗,秋兔心想糟了,但他無能為力。


    「呃,對不起,應該說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性嗎……不,沒有。」


    陷入絕境的秋兔,敷衍地這麽說。


    「你別這麽說,總之請聽我說一下吧。」


    聽到女性淚眼汪汪地這麽說,秋兔實在無法拒絕。


    女性名叫宮尾順子,失蹤的是她丈夫宮尾勝次。他們在這種不景氣中經營的金屬加工工廠兩個月前破產了,勝次為了籌募資金四處奔波,但實在無力迴天。他們賣掉工廠與機器,原本雇用的員工們也找到新工作,且靠籌募到的錢支付之前未給付的薪水。雖然變得幾乎身無分文,但所幸獨生子已經獨立,也結婚生子,無論發生什麽事都隻是夫婦兩人的問題。就在勝次在順子麵前宣言,要重新白手起家時——


    那天,勝次去向債主道歉,然後就沒有迴家。順子好幾次打手機給他,但他都沒接電話。順子一開始怕他自殺,但勝次已是一把年紀的大人,順子原本打算等到半夜再說。在等待的期間,她到勝次的房間想看看有沒有什麽線索,結果發現留有一張紙條。


    『我累了,決定逃避,請不要找我。』


    紙條上隻寫了這些。


    內容實在太自私。


    但那時順子不覺得生氣。比起這個,她更擔心丈夫發生了什麽。


    勝次是個優點隻有認真與誠實的善良男人,就算被強迫做隨便敷衍的事,他也辦不到。他說不定是為了償還債款,一頭栽進麻煩的世界。該不會因此被卷進了什麽事件吧?順子這麽心想,立刻聯絡警察。可是,雖然警察受理了協尋失蹤者的申請,但沒有很認真聽順子怎麽說。看來,警察似乎認為就像那張紙條所說的,勝次是疲於還債而逃跑了。也不曉得警方之後是否仍在搜查。


    順子也試著自己調查,但她的能力有限。她也想過委托偵探調查,但總覺得征信社給人恐怖的印象,所以還沒有采取那樣的行動。


    「警察那邊還沒有任何聯絡是嗎?」


    「對呀。但事情有進展了,我先生打了電話給我。」


    「咦,這樣事情不就已經解決了嗎?」


    「要說解決還早得很呢。我先生並不是直接打電話給我,電話那頭是女人的聲音。」


    「什麽!又是個新的謎題呢。」


    「該說是謎題,還是說謎題已經解開了呢?那女人說:『你老公很快就會送錢過去,但那是勝次搞錯送出去的,所以在我來拿錢之前,你先幫我保管。』」


    秋兔感到疑惑。他無法想象這究竟是怎樣的情況。


    「這是怎麽一迴事呢?光隻是這樣,也不曉得跟你先生不見是否有關係。」


    「你在說什麽呀?」


    順子以明顯感到煩躁的聲音說道:


    「這還用想,他一定是因為女人的問題而逃跑了。就是外遇啦,外遇。那個蠢貨八成是逃到女人那裏躲避欠債的辛酸啦!」


    順子的手激動地顫抖著。


    「呃,請問,那我該做什麽呢?」


    「我希望你幫忙找出那女人的住處。」


    「這不是我能辦到的事吧——」


    「我知道了,我們答應這項委托。」


    秋兔訝異地轉頭一看,隻見晴子雙手交叉環胸站在那裏。


    「你什麽時候來的?」


    「七子妹妹來了,所以我才來關心情況。這麽說不太好,但我無法原諒那種男人。別擔心,萩兔是尋人


    高手,而且他身邊還有一隻名犬,一切都包在我們身上。我們會設法查出情報,讓你先生得到應有的報應。」


    晴子握住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胸膛保證。


    2


    秋兔眺望河堤,緩緩漫步。


    秋兔喜歡這個季節的水的氣味。不,不限於這個季節,秋兔喜歡水的氣味。金澤是個多雨的城市,秋兔也喜歡蘊含雨水的潮濕味道,還有雨後草叢冒出的熱氣。而且金澤是用水之城,水的氣味會透過風傳遞到各種地方。水的氣味即是風景的氣味。河岸的風景融入水中,成為氣味。雖然憑人類的鼻子無法分辨得那麽清楚,但還是能感受到早春的溫暖空氣中,蘊含著豐富的水分。


    秋兔興奮地走著,萩兔則在他身旁以相當緩慢的步伐前進。即使各自有著狗與人的外貌,還是能明顯得知主人是狗。就算被威脅大概也不會出外散步的萩兔,如今卻一定會與秋兔一起出門。或許是狗的身體無藥可救地渴望散步,因為身體記得那些行為。


    秋兔坐在河堤上,萩兔也在他身旁坐下來。看到四下無人,秋兔向萩兔搭話:


    「感覺真舒服呢。」


    秋兔這麽說,並以視線追逐連忙逃到草叢裏的蚱蜢。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麽?」


    『意外。』


    「意外是指?」


    『你至少看一下新聞吧。在小鬆市的山中發生了車禍。』


    「這樣子啊。」


    『衝破護欄的輕型車起火,車上的男性身受重傷。』


    「那還真是嚴重,車禍很可怕呢。」


    秋兔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但你為什麽會提這件事?」


    『因為那個出車禍的男人名字。』


    「誰啊,是你認識的人嗎?」


    『是田邊。』


    「田邊是那個……」


    『沒錯,就是那個田邊。』


    「這還真是驚人的偶然呢。」


    『我不覺得是偶然。』


    「那是怎麽一迴事呢?」


    『汽車似乎是起火了,倘若以廣泛的意義來說,也可能是有人縱火。雖然這隻是我的直覺,但我覺得跟之前強奸犯的攝影機燃燒起來的事件是同一個犯人。』


    「啊,是你之前曾提過,有人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縱火那件事嗎?」


    『沒錯。應該是那個人動手的吧。』


    「他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大概是為了正義吧。』


    「正義?」


    『有人認為,田邊這種小混混就像是簡單易懂的邪惡代表。也就是說這種單純的人類,懲罰了那些惡人。』


    「我好像明白,又聽不太懂呢。」


    『他們拿正義當借口,發泄自己的惡意。你似乎不懂何謂惡意啊……你幹嘛賊笑?有什麽好笑的?』


    「沒有啦,不過這樣一看,柴犬的臉看起來好像在笑呢。」


    『啥?』


    「主人用那種臉在講非常嚴肅的話題,感覺好好笑。話說迴來,沒想到自己以前是這麽呆蠢的表情。」


    『少囉唆!你呆蠢的長相我沒辦法負責,但內在變成我的時候,應該已經變成相當正經嚴肅的表情才對。再說你……』


    不知是在意什麽,萩兔在碎念的同時,好幾次轉頭看向後方。


    正當秋兔想問他是在意什麽時,萩兔突然當場轉起圈來。


    他在追逐自己的尾巴。


    『阻止我。』


    萩兔仿佛陀螺般,一邊轉圈一邊這麽說。


    『快點阻止我。』


    「我非常明白這種心情。」


    秋兔說,同時像要覆蓋住萩兔似地抱緊他。


    「我懂喔,柴犬會非常在意自己的尾巴呢。會覺得心癢難耐,想要確認清楚。」


    『少囉唆,用不著你幫忙解說。』


    「但我幫了你吧。」


    『狗幫忙主人是理所當然的。』


    「當然是那樣沒錯啦……」


    秋兔認為此刻正是與萩兔商量的時機,於是開口說:


    「那個,我有些事想要請教。」


    『什麽事?』


    「我希望你幫忙找人。」


    『什麽意思?』


    秋兔說明了宮尾夫婦的事。他原本就不擅長仔細說明事情,因而被萩兔重新問了好幾遍,盡管如此,秋兔仍拚命地繼續說明。


    『所以那個叫順子的女人懷疑丈夫外遇,是這麽一迴事嗎?』


    「沒錯。這樣你明白了嗎?」


    『她丈夫在不見蹤影前,曾經說要以人生再出發為目標努力奮鬥是吧?』


    「對。可是仔細一問,他們好像不是把債款全都還清,所以是自……自願什麽的……」


    『自願申請破產嗎?』


    「對,就是那個,他們好像也辦完那個手續了。」


    『如果是個性認真的人,可能會對這種行為懷有罪惡感吧。這麽一來,他自殺的可能性果然很高。』


    「為什麽人類會尋死呢?我們不管發生什麽事,都會努力求生喔。」


    『對人類而言,有些事比死亡更恐怖,所以才會追求安心立命。』


    萩兔看了秋兔一眼,繼續說道:


    『所謂的安心立命,是指讓心靈保持安穩,境遇任憑上天安排。簡單來說,就是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能不慌不忙地應對的心態。人類希望自己能做到那樣。然而那種想法也會動搖人的心靈,促使人去自殺。』


    「……我果然還是不太明白。那麽,主人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嗎?順子夫人真的很煩惱,我希望自己能盡力而為。」


    『的確,她甚至跑來拜托狗跟小孩,應該是被逼到走投無路了吧。』


    「小孩是指誰啊?」


    『就是你啊,你的精神年齡大概才五歲。倒不如說你其實是隻狗吧。』


    「嗯,是這樣沒錯啦。」


    秋兔從鼻子哼了幾聲,顯得很不滿。


    『你討厭狗嗎?這話由我來說還可以理解,但由你來說很怪吧?』


    「我不是討厭狗啦。但是,難得變成人類,果然還是想被當成能獨當一麵的人類獲得認同。」


    『那就用功學習吧。成為大人這件事,就是日積月累的學習。那麽,你希望我怎麽協助你?』


    「我希望主人幫忙尋找她丈夫。主人之前也在眨眼間調查出田邊的住址嘛。」


    秋兔一臉得意地這麽說。主人的功績讓他驕傲得不得了。


    『我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咦,為什麽?」


    『我才想問你呢。為什麽我得去幫一對連麵都沒見過的夫婦解決問題?』


    「因為他們正感到傷腦筋啊。」


    萩兔看向秋兔,麵帶微笑的秋兔沒有絲毫邪念。萩兔「唿」一聲歎了口氣說:


    『聽好了,這不是為了那對夫婦,也不是為了你,隻是因為幫忙你對我有幫助,我才會這麽做。』


    「主人願意幫忙嗎!」


    萩兔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那麽,總之先把不見蹤影的丈夫的私人物品帶來,畢竟氣味是很重要的線索。記得裝在夾鏈袋裏,免得混入你的氣味。明白吧?』


    「呃,要我去找順子夫人拿也是可以……」


    『你那撒嬌的眼神是怎樣?』


    「可能的話,可以請主人跟我一起去那個人的家拜訪一趟嗎?因為有很多光憑我實在聽不懂的話題,像是債款的事情等等。」


    『你書店的打工呢?』


    「我有好好在打工喔,不過請他們改成一星


    期四天班了。」


    『你再稍微認真點工作吧。還有,不要什麽都想依賴我,我可是忙著尋找迴到原本身體的方法。』


    「感覺有辦法解決嗎?」


    『目前我決定暫且舍棄科學的觀點。引發這種超越人類智慧現象的力量,有些人稱之為「觀音力」。你知道嗎?』


    秋兔搖了搖頭。


    『現在我直覺感受到了那種力量。狗與人類的靈魂交換這種事,首先必須肯定靈魂的存在。如果想查明這種荒謬現象的原因,無論如何隻能仰賴神秘學吧。我試著假設在源頭流動的力量為觀音力。即使是抽象的概念,隻要取個名字就比較易於思考……喂,你有在聽嗎?』


    從途中開始,注意力就被草叢的蟲子給吸走的秋兔,浮現敷衍的笑容。


    『算了。話說,你知道宮尾夫婦的住址嗎?』


    「嗯,他們住在市內,可以馬上前去拜訪。」


    『立刻去他們家看看吧。』


    萩兔帶著發出怪聲、雀躍不已的秋兔前往宮尾家。途中,秋兔用手機聯絡了順子,順子剛好在家,便告知她現在即將前往一事。


    宮尾家位於走路大約二十分鍾的地方。


    他們把自宅和工廠都賣掉了,目前居住的地方是租來的房子。那是一間相當破舊的小型古民家,他們也沒怎麽修繕地住在裏麵生活。


    秋兔敲了敲不好開關的拉門,唿喚順子的名字。


    大門發出嘎沙嘎沙的嘈雜聲響打開了。


    「請進來吧。」


    秋兔在順子的邀請下進入土間插圖zhu。


    注:土間 指室內沒有鋪設地板的地方。


    「那個,萩兔也在耶。」


    「噢,不用擔心。」


    順子拿水盆替萩兔洗腳,讓它進入屋內。鋪設榻榻米的房間雖然老舊,但打掃得一塵不染,十分幹淨。


    「這孩子就是天才犬嗎?」


    順子再次伸手想摸萩兔,秋兔連忙製止她。


    「不好意思,它雖然是狗,卻很討厭別人摸它。」


    「哎呀,真罕見呢。很難應付是嗎?」


    順子一臉遺憾地說。


    「直接進入正題吧,那之後有什麽進展嗎?」


    「警察那邊沒有任何消息,不過我收到這種東西。」


    順子將一封信放在榻榻米上,遞給秋兔。秋兔拿起信封,瀏覽裏麵的信。


    「是勝次先生寄來的呢。」


    順子點點頭。


    秋兔看了信,但他沒辦法第一次看就掌握信中內容的意思。


    他將打開的信迅速放下到膝蓋附近,讓萩兔也能看見內容。


    「呃,一開始寫的是要怎麽跟警察說明對吧。」


    順子再次一言不發地點頭。


    「然後是失蹤宣言之類的……」


    『簡單來說,就是寫著他失蹤之後該怎麽做。』


    信上寫著非常詳細的指示,例如向警察報案請求協尋的方法,還有失蹤經過七年後,可以聲請失蹤死亡宣告,屆時就能聯絡保險公司領取死亡保險金等等。


    「話說錢已經送來了嗎?」


    「已經透過宅配送來了。我們現在因為自願申請破產,隻能持有生活最低限度所需的東西,而我先生送來的錢,也是能被認可為生活費的現金九十九萬圓整。雖然覺得這很像我先生一絲不苟又認真老實的行事風格……不過,想到他八成是因為跟女人逃跑的罪惡感才這麽做,我就火大得不得了。」


    「可是,我覺得這應該是你先生的溫柔吧。」


    「溫柔?」


    順子怒目圓睜。


    「我看是罪惡感吧!他覺得自己跟女人跑了對不起我,才會寫這種事情!」


    「請……請你冷靜下來。」


    『是哪裏的郵戳?』


    「是市內呢。」


    秋兔看著信封說。


    「雖然不曉得是否很近,但一想到他人在附近,我就——」


    順子握緊的拳頭激動地顫抖著。


    「這封信可以給我保管嗎?」


    秋兔從口袋裏拿出夾鏈袋,同時這麽說道。


    「很快就會還你的。」


    順子默默地點頭。


    那天就這樣結束了。迴家的路上,秋兔邊走邊小聲地跟萩兔交談。


    『他該不會是假裝失蹤吧。或許是為了能自願申請破產而藏起財產,搞不好藏了不能告訴任何人的錢。』


    「可是她先生是個認真老實的人吧。」


    『這麽說的是他太太,也有可能是他們兩人聯手想欺騙我們。』


    「我不那麽認為耶。」


    『大部分的詐欺師為了獲得別人信任,都有感覺很認真正直的外表。會搞婚姻詐騙的人,無論男女看起來都很老實。』


    「原來如此,是這麽迴事啊。」


    秋兔很輕易地全盤相信萩兔所說的話。


    「唔,人類真複雜。話說,主人能追蹤氣味的痕跡嗎?」


    『這可難說。但那個郵戳附近有jr的車站,那裏有轟咚在。你知道轟咚吧?』


    轟咚是狗的名字。它也跟秋兔一樣,是一隻有名的名犬。


    「知道。主人先走一步的話,狗會很難受的。我覺得狗比人類短命真是太好了。」


    『狗的想法還真是不可思議。轟咚每天會準時在早上七點與晚上八點坐在車站前。它沒辦法停止目送主人出門和迎接主人迴家的習慣。』


    「美好的迴憶會讓人想重溫啊。話說這跟轟咚有什麽關係嗎?」


    『從早上七點起的三十分鍾,與晚上八點起的三十分鍾,轟咚一定會坐在車站前。雖然不曉得信是誰寄出的,但一般寄信大多是利用上下班時會經過的郵筒。你仔細看看郵戳,那是在平日八點到十二點這段期間蓋的。雖然不曉得那女人是否搭乘jr,但她很有可能經過轟咚附近,去問問看應該會有收獲。』


    「轟咚家應該離這裏不遠才對。說是這麽說,大概也得走個三、四十分鍾吧。要去看看嗎?」


    『這主意不壞。』


    「也就是說要去嗎?」


    在秋兔看似開心地說道的同時,萩兔已經迅速邁出步伐。


    3


    轟咚是混有德國牧羊犬血統的雜種柴犬。它的身軀巨大且魁梧,但早已經邁入高齡,年紀大到讓人覺得它每天去車站應該很辛苦。


    轟咚是由一對上班族夫婦飼養。這對夫婦長久以來都沒有孩子,丈夫怕妻子寂寞,於是帶了轟咚迴家。丈夫在衛生所的收容設施與轟咚相遇,對它一見鍾情便帶它迴家。轟咚從一開始就很親近男主人。有著巨大身軀的轟咚,仿佛小孩一般黏著男主人不放;男主人也十分疼愛轟咚,甚至疼愛到妻子會吃醋的地步。


    因為它肚子一餓就會推動放在庭院裏的木箱,發出轟咚轟咚的聲響來討食物,所以被取了「轟咚」這個名字。


    男主人一方麵是為了健康,是騎腳踏車到車站。不知何時開始,轟咚會跟著他的腳踏車一起跑。就算有時在途中拉開距離,轟咚也一定會在車站前等他。腳踏車會停在車站前的停車場,於是一到傍晚,轟咚便會到那個停車場去迎接主人,等待主人歸來。


    它全年無休地重複這樣的行動。


    在男主人被酒駕的汽車給撞死的那天也是。


    轟咚早上在車站等待,晚上在停車場等待。無論下雨或下雪,它每早每晚都等待著男主人。


    它現在也持續那樣的行動。


    那天,秋兔與萩兔在傍晚前往停車場探訪在那等待主人的轟咚。兩隻狗早已經見過幾次麵,它們互相嗅了嗅彼此的氣味,然後


    立刻看似親近地聊了起來。秋兔根本聽不懂小狗間的對話,隻有在萩兔主動搭話時,他才能聽懂。


    秋兔看著車站前匆忙來往的人群。秋兔變成人而聞不出氣味後,有好一陣子無法分辨誰是誰,為此很傷腦筋。不過習慣之後,他了解到人類的長相、表情、動作和聲音也是千差萬別,不輸給氣味。明白這點後,光是這樣看著人群流動,就不會感到厭倦。


    『喂!』


    聽到這聲唿喚,秋兔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來這裏做什麽的。他看向萩兔,萩兔叫他過去,他站到萩兔身旁。


    萩兔向轟咚簡潔地說明關於秋兔的事情後,看著秋兔說道:


    『把那封信拿出來。』


    「是的。」


    秋兔從背包裏拿出夾鏈袋,從裏麵取出信封。


    『讓轟咚聞氣味。』


    秋兔按照吩咐,將信封遞向轟咚鼻頭。


    轟咚聞了聞氣味,然後點點頭。


    『可以了。你把信封收起來,到對麵等著。』


    秋兔唯唯諾諾的,簡直像萩兔忠實的秘書一般。


    之後兩隻狗交談了一會兒就彼此道別。


    『走吧。』


    秋兔在萩兔的帶領下離開車站。


    夕陽已經要西下。仿佛熟透了的太陽,有一半沉入地麵。


    城鎮染成橘色。


    秋兔感到有點哀傷。橘色的城鎮象征一天的尾聲。變成人之後,有什麽事情要結束一事,會讓秋兔覺得非常哀傷。


    秋兔挑了條沒有人煙的道路行走,因為他想與萩兔交談。


    「怎麽樣?知道了什麽嗎?」


    『雖然不曉得是星期幾,但聽說那女人會經過那個車站附近。』


    「是女人嗎?」


    『聽說是那樣。雖然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情婦。總之,這麽一來就能確定時段。那女人一到晚上,就會經過停車場附近。我想至少在氣味這方麵,轟咚的記憶應該可以信賴。』


    「要怎麽做呢?」


    『如果是正牌偵探會怎麽做?』


    「跟監嗎?」


    秋兔看似愉快地這麽說。


    『要跟監的話,你自己一個人加油吧。我沒辦法照顧你到那種地步。』


    秋兔以可憐兮兮的眼神望向萩兔。


    『就說別露出那種眼神吧。你的身體是我的東西,換句話說,你現在的態度也會變成我的態度。我從來不曾露出那種可憐兮兮的表情。』


    「對不起。」


    『別低頭道歉,給我威風凜凜一點。這之後是你的工作,一個人好好加油。』


    「那個,主人會幫忙我的吧?」


    『我討厭跟監。』


    「這樣子啊。我覺得兩個人一起跟監會很好玩喔。」


    『覺得好玩就好,你自己一個人加油吧。隻不過也別疏忽了打工啊,不然我的評價會變差的。』


    於是從隔天起,秋兔便展開跟監行動。


    4


    秋兔一個人站在荒野中。


    灰色的天空布滿潮濕的雲。


    遲早會下雨吧。


    秋兔這麽心想,感到十分難過。


    這是一場夢。


    秋兔也明白這是夢。


    也就是所謂的清醒夢。


    變成人之後,秋兔作過好幾次這個夢。


    「一切都是從打雷開始。」


    在秋兔身旁的是萩兔。那個萩兔以人的聲音在說話。


    「所以一切會由打雷結束。我不曉得那該稱之為神或命運,但肯定是一種天命。」


    ——我不要結束。


    秋兔這麽說道。


    「一切早已經結束了。我那時理應蒙主寵召,但你救了我一命。我的靈魂被你的身體捕捉,你無處可去的靈魂則進入我變成空殼的身體。」


    ——我們得救了呢。


    「你的靈魂十分強韌。你的靈魂、精神與心靈,治愈了倘若是人類已經死亡的重傷。不過,聽好了,這是天命,開始轉動的命運是無法停止的,雖然托你的福稍微延後了一點。換言之,所謂的結束就是那麽迴事。」


    ——請你什麽都別再說了。沒事的。有我陪著你,我一定會拯救主人,所以請你什麽都……


    萩兔說了些什麽。


    與此同時,大地轟隆搖晃,突然下起雨。


    大粒雨滴敲打在肌膚上,甚至讓人覺得疼痛。


    這場雨宛如瀑布一般。


    讓人唿吸困難。


    仿佛會被雨水淹沒一般。


    救救我!


    秋兔大叫,從夢中醒來。


    全身因為汗水而濕透,仿佛冒著大雨奔跑過。


    這裏是車站前的停車場。


    秋兔提早用餐後,前來這裏。他向轟咚打了招唿,靠在停車場的欄杆上閱讀文庫本。那是文吾給秋兔叫他看的書,是泉鏡花的短篇集。陌生的詞匯映入眼簾,然後逐漸被遺忘。秋兔根本看不懂意思,隻是望著書而已。不過漢字、平假名與片假名的形狀、排列方式以及節奏十分優美,頻繁出現的注音標示非常惹人憐愛,鑒賞這樣的文字充滿樂趣。


    秋兔從不會感到無聊。


    不過這跟瞌睡蟲似乎是兩迴事,當秋兔迴過神時,他已經睡了一覺。大概睡了幾分鍾,這段期間夢見了平常會作的夢。秋兔醒來後會暫時思考這個夢是否有什麽意義,但立刻又忘記。


    嗷嗚——後方傳來狗叫聲,是轟咚。


    「沒事的,我隻是稍微睡一下而已。」


    轟咚吠了一聲。


    它並不是在抱怨秋兔睡著一事。


    而是在告知秋兔,符合那個氣味的人來了。


    秋兔將文庫本收進背包裏。


    一名女性經過秋兔眼前。


    ——是這個人吧?


    秋兔以眼神向轟咚確認,轟咚再次小聲地吠了一下。


    ——謝謝你。


    秋兔在嘴裏這麽說,並向轟咚低頭道謝後,跟在女性後麵追了上去。


    那是個無論服裝、長相和態度,一切都很樸素的女性,也沒什麽存在感。倘若是盛夏,感覺她會像奶油一樣融化到背景中。


    秋兔手邊有一張失蹤的勝次的照片。秋兔瞄一下照片,感到疑惑,因為感覺跟剛才看到的女性很相似。


    他正想思考些什麽,又隨即搖了搖頭。


    現在必須專心跟蹤那位女性才行。秋兔一旦鬆懈下來,立刻會對別的事情感興趣而停下腳步。


    秋兔發揮他難能可貴的專注力,繼續跟蹤女性。


    啊,被她發現了呢——秋兔會這麽想,是因為女人經常轉頭看向背後。


    女人在紅綠燈前停下來。


    秋兔也在有點距離的地方停下腳步。


    號誌變綠燈了,但女人沒有動。秋兔往前踏出半步又停下來。


    沒多久,號誌變成紅燈,等待紅綠燈的車子動了起來。


    女人看準這個時機,突然拔腿就跑。


    汽車喇叭聲響起。


    雖然差點被車撞,但女人勉強閃過,穿越馬路。秋兔也想奔跑,但被車子阻擋,無法立刻追上。等沒車之後,秋兔也跑了起來,但女人早已經不見蹤影。他連忙環顧周圍,但沒能找到女人的身影。


    『秋兔,這邊。』


    咦?秋兔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隻見萩兔就在那裏。萩兔屁股對著秋兔。秋兔走近一看,發現萩兔將頭鑽入庭院柵欄的縫隙間。


    「你、你在做什麽啊?」


    『這縫隙實在太吸引人,我忍不住把頭……』


    「我懂!我明白的!洞穴還是縫隙什麽的,實在很棒呢


    。這麽說來,變成人類後我完全忘了這迴事。我也在旁邊——」


    『蠢貨!人類不會做這種事,應該說,拜托你幫我把頭從縫隙裏拉出來。』


    「原來主人是拔不出來啊!」


    秋兔看似很開心地說道。


    『怎樣都行,快點。』


    秋兔將手放在柵欄上,往左右稍微拉開,萩兔的頭便拔出來了。


    『什麽事也沒有,你什麽都沒看到。明白吧?』


    萩兔瞪著秋兔說道。


    「是的!」


    秋兔直立不動地這麽說。


    『別賊笑。』


    被萩兔這麽一吼,秋兔縮起脖子。


    『我莫名有種預感,覺得今天能見到那個女人。』


    「哇,謝謝主人。」


    『好、好,我知道了。』


    總算挽迴威嚴的萩兔,心情大概變好了。


    『好啦,跟我來。』


    萩兔說。他一邊嗅著氣味,一邊帶頭邁出步伐。


    『是這間公寓。』


    那是一棟平凡的建築物,仿佛沒有任何裝飾的箱子。都這年頭了,入口居然不是自動鎖,因此秋兔得以帶著狗順利進入公寓裏。


    萩兔到處嗅著氣味。


    『她在信箱前停留了一下,然後走向樓梯。大概是考慮到當我們追來這裏時,不想讓我們知道電梯停在哪一樓。走吧。』


    一人一狗爬上樓梯。


    當他們來到五樓時——


    『就是這裏。肯定是這層樓,不會錯。』


    他們沿著走廊依序巡視每個房間。來到正中間的時候,萩兔大聲說道:


    『就是這裏。』


    五○四號室。


    門口掛著宮尾的名牌。


    「說中了呢!」


    秋兔非常興奮,不禁大叫出聲。


    秋兔與萩兔四目交接,點了點頭後,按下門鈴對講機的按鈕。


    屋內沒有迴應。


    『按到有人迴應為止。』


    秋兔有節奏地按著按鈕。他在按按鈕的期間,逐漸感受到樂趣,持續不斷地按著門鈴。


    『請你別按了。』


    從對講機傳來女性的聲音。


    「啊,我是受宮尾夫人所托前來拜訪,可以讓我請教一些事嗎?」


    門稍微打開一點但仍掛著門鏈,那個樸素的女人從門後戰戰兢兢地探頭張望。


    「有什麽事嗎?」


    即使對方一臉困擾的表情,秋兔也毫不氣餒。他從縫隙間窺探著房內說:


    「在這裏說話不太方便,我可以進去嗎?」


    女人看向待在秋兔後麵的萩兔。


    『我在這裏等。』


    「我會請它在這裏等,不要緊的。」


    女人思考了一陣子,然後說道:


    「請進吧。」


    秋兔進入房裏後,女人連忙關上門。


    「那麽,你有何貴幹?」


    「你是不是認識這個人呢?」


    秋兔遞出勝次的照片。


    他模仿以前在電視上看過的刑警動作,以為這麽做或許可以讓自己看來像個刑警,但當然不像。


    「我不認識。」


    女人冷淡地這麽說,根本沒有仔細看過照片。


    「這個人叫做宮尾勝次,他跟你同姓呢。」


    女人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容貌也很相似。喏,請你仔細看看。」


    「你到底想問我什麽?」


    「勝次先生目前下落不明,所以他太太……」


    秋兔沉默下來。


    「他太太怎麽了嗎?」


    「他太太非常生氣呢。也就是說,她懷疑先生可能搞外遇。」


    秋兔有點猶豫這些話是否能說出來,但他無法撒謊。


    「她懷疑外遇對象是我嗎?」


    秋兔發出「嗚嗚」的沉吟聲,又暫時陷入沉默。


    「我覺得不是那樣子。見到你本人後,我覺得你看起來不像是會做那種事的人。呃,該怎麽說才好呢?你看起來像是無法做壞事的人喔。」


    女人看似寂寞地笑了。


    「你是偵探嗎?」


    秋兔搖了搖頭。


    「那為什麽會做這種事?」


    「因為宮尾先生的太太來拜托我。」


    「隻要有人拜托,你什麽都會做嗎?」


    「不會。可是,我實在很同情他太太,希望能幫她一些忙……」


    「你真是個怪人。」


    「我是個怪人嗎?」


    女人又輕聲笑了。


    「我也覺得你不是壞人,但很抱歉,我什麽都不能告訴你。」


    「這樣啊。」


    秋兔大失所望地低下頭,歎了口氣。


    「雖然宮尾太太的確很生氣,但我覺得這都是因為她其實非常擔心勝次先生。所以,該怎麽講呢?如果有能告訴她的消息,我希望能告訴她。呃,你有在工作嗎?」


    「我在一間小醫院當護士。」


    「大概都這個時間迴家嗎?」


    「對。有問題嗎?」


    「我可以再來拜訪,問你一些事情嗎?」


    「不管你來幾次,結果都一樣。」


    「嗯,但就算這樣,我還是想來。即使不行,我還是想在某些方麵派上用場。」


    秋兔最後鞠躬說了聲「請多關照」便離開,閑著沒事做的萩兔在門外等著。


    秋兔解開係在玄關的牽繩,拿在手上。


    『結果怎麽樣?』


    「她什麽也不肯告訴我。但我覺得應該不是毫無關係,她在隱瞞些什麽。」


    『既然這樣,下次帶晴子過來吧。』


    「咦?帶晴子小姐來嗎?為什麽?」


    『因為那家夥很生氣。』


    「生氣的話,她就肯告訴我們了嗎?」


    『如果是你的力量不管用的對象,說不定換晴子來比較好。』


    「是要恐嚇她嗎?」


    『不是。要是告訴你詳情,你會全部泄漏出去,所以我不能再告訴你更多了。』


    「沒那種事啦,我也是能隱瞞事情的。」


    『就算是那樣,總之你還是拜托晴子,請她一起來。』


    5


    「我要殺了她。」


    秋兔告知事情後,晴子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秋兔非常後悔。雖然後悔,但已經無法阻止晴子。


    此刻,秋兔被迫坐在晴子車子的副駕駛座上,前往女人的家。今天是平日。盡管如此,晴子還是拜托七子顧店跑了出來。秋兔為此向七子道歉了好幾次。


    「見到那女人後,我可以揍她嗎?」


    晴子講出危險發言。


    「當然不行啦。」


    「可是,我的拳頭已經按捺不住了,它渴望正義的鐵拳製裁。」


    「你在說什麽啊?算我求你,請不要使用暴力。」


    「就說了這是正義的鐵拳製裁吧。」


    「不管是正義還什麽,總之不能揍人。要是你那麽做,我會報警喔。」


    「你想威脅我?」


    「不管對方說了什麽,都不能揍人。」


    「嘖!」


    晴子仿佛大人不肯買玩具給自己的小孩般噘起嘴。


    「我說啊,晴子小姐應該是個具備常識的人吧?如果我做了傻事,晴子小姐會阻止我吧?」


    「那當然,我會阻止你做傻事。」


    「揍人也是一種傻事。」


    「我覺得那要看情況。」


    晴子以意外嚴肅的表情這麽說。


    「你認真地這麽覺得嗎?」


    「我很認真,這世上有些人要挨揍才會開竅。」


    「真的嗎?那隻是覺得要說明或說服對方很麻煩而已吧?」


    「才不是那樣,等你年紀再大一點,也會明白的。」


    「我不明白。如果明白那種事情才是大人,我這一輩子都不會變成大人。」


    秋兔覺得自己說了金玉良言,但晴子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佩服的樣子。


    「啊,就是那一棟。」


    秋兔伸手指示。


    那是一棟與街景不搭調的五層樓老舊公寓,晴子將車子靠到路肩停車。


    「那麽,我們衝進去吧。」


    「晴子小姐,不可以握緊拳頭。」


    「這隻是繃緊神經的表現而已。」


    兩人沿著生鏽的鐵製逃生梯爬到五樓。


    「就是這裏。」


    兩人站在掛著宮尾名牌的房間前。


    晴子以仿佛要在那裏鑽洞般的氣勢按下門鈴對講機的按鈕。大門立刻打開,因為他們有事先打電話聯絡。


    「用不著按那麽急啊。」


    晴子推開這麽說的女人,進入房裏。


    「打擾囉。」


    晴子不客氣地走進屋裏,女人隨後跟上。


    「你跟這件事有什麽關係嗎?」


    「我在電話裏說過吧,是順子夫人拜托我們的。」


    「所以我說了好幾次,我跟那男人沒有任何關係。」


    「外遇到底是按怎啦!搞什麽外遇!」


    晴子因為太激動,甚至冒出方言。


    她根本沒在聽對方說話。站在她身後的秋兔小聲地低頭道歉,直說對不起。女人隔著茶幾跪坐,晴子也在她正麵坐下來。秋兔心想,晴子應該無法從那個位置突然就衝上前揍人吧,便在她身旁坐下。


    「哪有什麽外遇,我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


    女人瞪著晴子這麽說。


    「你掛著宮尾的名字,在說什麽啊?你一定也被騙了啦。會搞外遇的男人打從一開始就無法信任。不管你怎麽包庇勝次,他都會背叛你的。無論怎麽想,那個叫勝次的男人都是個人渣啦,人渣。做為一個人類是最差勁的家夥。居然在情況這麽艱辛的時候,留下順子夫人一個人逃跑。他兒子也說想要痛毆他一頓呢。這也難怪,畢竟在大家傷腦筋的時候,最可靠的人竟然在外麵養女人且逃跑了。這種行為根本是犯罪啊。如果警察不插手,我真想自己痛扁他一頓。那個叫勝次的男人是不折不扣的人渣啦,要是他已經在哪裏橫屍街頭,簡直是活該。」


    晴子不停痛罵,秋兔抓著她的袖子拉扯了好幾次想製止,但光是這樣,她的咒罵不會停止。晴子不斷用粗魯的言詞謾罵勝次,甚至讓人覺得她能用那些話語殺掉對方。


    沒過多久,女人的表情變了。她一開始露出害怕的表情,但眉頭逐漸深鎖,嘴角漸漸下撇,且氣憤地瞪大雙眼。


    她在生氣,而且不是普通生氣,而是非常憤怒,打從心底感到火大。


    照這樣下去,可能會發展成互毆的局麵。秋兔這麽心想,擔憂地觀察著兩人的樣子。女人滿臉通紅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她氣憤到臉上失去血色。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


    女人怒吼一聲站起來。


    秋兔還有晴子都擺出警戒的姿勢。


    「勝次才不是那種人。」


    「啊!」


    秋兔不禁發出叫聲,晴子也一臉驚訝地僵在原地。


    「我乖乖聽你說,你就得意忘形起來。你又知道勝次的什麽?你們不懂那人是多麽替順子著想嗎?啊啊,好不甘心。」


    女人扭動身軀。


    「我受不了了。我要說出來,為了勝次的名譽,我要說出來。他生病了,是已經末期的胰髒癌。就算這樣,他還是為了家人,拚命思考最好的方法。你怎麽可以批評這樣的勝次。」


    她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請、請問,你究竟是勝次先生的……」


    秋兔開口詢問。


    「我是勝次的姐姐。」


    「什麽!」


    這迴叫出聲的是晴子。


    「慢點,請你先坐下來。這是怎麽一迴事呀?」


    大概是怒吼出聲後,身體放鬆下來,女人仿佛斷線的木偶般,癱軟無力地坐倒在地上。


    「他覺得身體狀況很差就去看了醫生,結果醫生說他罹患末期的胰髒癌。」


    在胰髒發現兩公分大的惡性腫瘤,癌細胞開始滲透到周圍的血管,從淋巴腺轉移到周圍,已經沒救了。


    「所以勝次思考著該怎麽做。不巧的是為了還錢,保險已經解約。治療要花一大筆錢。就算在家裏療養,如果立刻死掉還好,但時間拖得愈長需要花愈多錢。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已經獨立的獨生子也會想要設法幫忙。可是,他的小孩前陣子才出生,現在明明光自己的事情就忙不過來了。這讓勝次無法忍受啊。」


    勝次也考慮過自殺,但他覺得自己要是自殺,順子和兒子可能都會後悔,抱有罪惡感。那樣可能也是一種地獄。


    勝次絞盡腦汁思考後,想到的是上演一場失蹤劇。


    辦完自願申請破產的手續後,債款問題大致已經解決了。在償還能還清的錢時,勝次湊到了九十九萬圓的現金。


    除了已經解約的保險,勝次另外保了個定期壽險,每個月隻要支付一點保險費。這種並非儲蓄型的壽險,就算已申請破產也沒問題。不過自殺的話,壽險很少會理賠。就算過了免責期間,因為受債款所苦而自殺,也是領不到保險金的吧。如果是病死當然可以領保險金,但為此在死亡之前的期間,叫家人不要替自己治療,那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勝次決定搞失蹤。他決定逃到別的地方一個人等死。隻要他死掉,盡管是杯水車薪,也能領到保險金。因此他才默默地離家出走。


    「但既然如此,為什麽他不說出來呢?為何故意裝成跟女人跑掉的樣子?」


    女人打斷晴子的台詞,開口說道:


    「他是想惹順子生氣。」


    「為什麽要那麽做?」


    「你想想看吧,倘若知道丈夫是為了獨自尋死才不見蹤影,會是怎樣的心情?會拚命找人吧?如果知道他是為了留錢給家人,才選擇跟自殺沒兩樣的孤獨而死,你會怎麽想?」


    話雖如此,但要一直看護明知會死的人也很難受,時間拖得愈久愈是辛苦,也需要花錢。這樣順子得外出賺錢,但家裏有病人在。假如這種狀態長期持續下去,會變成什麽情況?常聽說有人殺了一直在看護的父母,勝次無法容許自己招來那種不幸。就算沒有變成那種情況,肯定也會給兒子添麻煩。


    「他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惹他們生氣。悲傷和罪惡感會害死人,但憤怒會成為活下去的力量。勝次是這麽說的。」


    責怪逃走的人會讓他們產生活下去的力氣,勝次是這麽想的。


    「對不起。」


    晴子低頭道歉。這次換晴子變了臉色。


    「我根本不知道這些事,就說了很過分的話。」


    「姐姐,勝次先生現在人在哪呢?」秋兔問。


    「我也不曉得。我沒問他。」


    「有沒有什麽線索?」


    「不能去找他,因為這就像是勝次的——我弟弟的遺書。請讓他扮演壞人到最後一刻吧,他就是抱持著那樣的覺悟離家出走。」


    秋兔暫時陷入沉思。


    「我腦袋不怎麽聰明,所以不太會表達,但那樣是錯的。無論是誰,在死亡時都想跟家人、跟喜歡自己的人待在一起。而且家人也是。如


    果是真心喜歡的人,無論發生什麽事,應該直到最後一刻都想待在一起。」


    「那都是漂亮話。勝次跟我都照顧父母到最後一刻,所以非常清楚。長期臥病在床的人,到最後隻是在等死而已。察覺到自己有那種想法,也會很難受吧?」


    「可是,既然要扮壞人,幹脆讓家人看護,讓他們討厭自己不就好了嗎?而且醫生說已經沒救了吧,那麽,時間應該不會久到讓家人煩惱的程度吧。」


    「喂!」


    晴子啪一聲地敲打秋兔的膝蓋。


    「這樣很沒禮貌。」


    「咦,是這樣嗎?」


    「就是說啊。」


    「啊,對不起,我真的是個遲鈍的人,老是挨罵。」


    「不,我剛才那句『就是說啊』,是覺得反正都做好覺悟要當壞人背負罵名,幹脆給家人添麻煩還比較好也說不定。」


    「對吧?」


    秋兔的表情開朗起來。


    「我說得沒錯吧,就是這樣啊。」


    「的確,醫生都說他是癌症末期,來日不多,拿這種情況跟長期看護相比也很奇怪。看到一臉憂鬱拚命尋死的勝次,可能連我都變得不正常了。」


    「對,就是說啊,你說得沒錯。」


    秋兔得意忘形地直說「沒錯沒錯」。


    「這個男人,」晴子看向秋兔說:「雖然是個怪人,但有時會說些很正經的話。我也覺得萩兔剛才說的話沒有錯。話說迴來,我什麽事情都不知道,就說了一堆很過分的話,真的很抱歉。」


    晴子將手貼在榻榻米上,低頭道歉。


    「沒關係,請你抬起頭吧,我很清楚你也是擔心順子才會那麽說。」


    「為了贖罪,我去找出勝次先生並說服他吧。」


    晴子突然這麽說。


    「勝次這人很頑固,要說服他應該沒那麽簡單。」


    「我要做。我會說服他給你們看。這就是我的賠罪。」


    「晴子小姐、晴子小姐。」


    秋兔這麽唿喚並拉扯晴子的袖子,但晴子甩開他的手,開口說道:


    「你想得到他可能在哪裏嗎?」


    「毫無頭緒呢。他幾乎身無分文,應該沒閑錢去住飯店才對。大概是露宿或采取類似的行動,打算等他死了再被人發現吧?」


    「露宿是嗎?」


    晴子看著遠方陷入沉思,大概是在腦海中尋找能露宿的地方。


    「有那種地方嗎?感覺沒什麽地方可以露宿呢。而且這個季節晚上還很冷。啊,對了,可以借我勝次先生的私人物品嗎?可能的話,希望是他直到最近平常都會使用的東西。」


    「平常會使用的東西嗎?稍等一下喔。」


    女人站起身,消失到房間裏頭。


    「你該不會是想借用主……借用萩兔的力量吧?」


    「你說得沒錯。」


    「萩兔很可靠呢。」


    「對啊,至少比你可靠。」


    「是的,就是說啊。」


    「你為什麽好像很高興?」


    「被稱讚當然很高興啊。」


    「我絲毫沒有在稱讚你喔。」


    「是的。」


    盡管如此,秋兔還是看來很高興的樣子。


    「這個怎麽樣?」


    女人拿來的東西是錢包。


    「他裏麵的卡片等東西都沒動,就這樣留下了錢包。他說帶著這種東西會留戀世間……」


    「不要緊的。」


    晴子接過錢包,交給秋兔。秋兔從背包裏拿出以備萬一帶來的夾鏈袋,將錢包放進夾鏈袋裏收起來。


    「我們一定會找出他,將他拖到順子夫人麵前。請等著吧。好啦,我們走。」


    「是的!」


    秋兔活力充沛地迴應,也站了起來。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女人深深鞠躬,目送兩人離開。


    6


    「混賬!」


    晴子怒摔話筒,仿佛那樣能傷害到對方。


    「怎麽啦?」


    在店門口抽煙的文吾,打開玻璃門問。因為店裏禁煙,文吾平常都是在店門口放一張板凳,坐在板凳上抽煙。


    「哪有什麽怎麽了。」


    晴子列舉出暢銷作家備受期待的新作名稱。


    「對方說那個不會進貨。」


    「中盤商說的嗎?」


    「那當然。不會進貨是怎麽一迴事啊?上一部作品拍成了電視連續劇,新作品也在出版前就決定要拍成電影,想也知道這種作品進多少就能賣多少,所以我很早之前就下訂單了。」


    「你的確是下訂了。」


    「但對方說不會進貨。」


    「一本也不會進嗎?」


    「隻會進五本。光是預約明明就有十五本,居然隻進五本。我說啊,要是在大型書店,人家進的量可是堆積如山呢,還會平鋪在台麵上,但這裏卻隻能拿到五本是怎麽迴事?天啊,氣死我了。我們可是努力販售平常賣不出去但覺得有意義的書,也創下不錯的業績喔。因為我覺得小鎮書店能辦到的事情就是這些。但不管我們再怎麽努力,都會像這樣被欺淩的話,我不幹了,書店關門吧。」


    「我不會阻止你。」


    文吾將香煙塞進隨身煙灰缸,進入店裏。


    「客人預約不夠的份,請出版社直接寄送就行了。」


    「是沒錯啦,但那麽做就需要運費呢,我們做生意的利潤原本就不多。」


    運費一般是由書店負擔。


    「笨蛋,你在說什麽啊。這塊土地曾讓新井白石說出『加賀是天下的書府』這句話喔,隻要想想在這裏經營書店的意義,就算撕裂了嘴也不該說那種話。我們做的事情或許微不足道,但市井小民能做的事,就是慢慢累積這種微不足道的努力。就算辛苦難受,但隻要這麽做,便能稍微往前邁進。」


    「我知道啦。就算這樣,爸爸,小鎮書店不管在哪都被隨便對待,照這樣下去,最後可是會消失無蹤喔。你知道現在每年有多少書店消失嗎?」


    「我當然知道,你以為出席理事會的是誰?」


    「這還真是失禮了。」


    「一般認為,加賀第三代藩主利常把文化當作武器來作戰。這就是我們的戰鬥。正因為有這樣的覺悟,才會一直經營隻有一丁點利潤的書店,不是嗎?我們可不是單純在販售物品而已。」


    「您所言甚是。」


    一直靜靜聽著文吾說話的晴子鞠躬表示敬佩。


    「那麽,嗯,總之就是這樣——」


    晴子正想開溜時,送完貨迴來的秋兔打開了門。


    「你們好像聊得很開心呢。」


    「也沒有很開心啦。總之,歡迎迴來。」


    「姬川先生,這個。」


    秋兔將收款袋直接交給文吾。


    「今天沒有未收迴的賒賬。」


    「這樣啊、這樣啊。」


    文吾宛如慈祥的老爺爺般接過貨款,退到裏頭的房間去。


    「謝啦,你來得正好,還差一點他就要開始講述從前田利家入城到現在為止,長達四百三十多年的加賀曆史了。對了對了,這個。」


    晴子從櫃台裏拿出放在夾鏈袋裏的錢包。


    「最近偷懶太多天,我今天好像沒辦法去了。不好意思,萩兔你代替我去吧。」


    「去哪裏?」


    「當然是去找勝次先生啦。」


    「可是我的工作也還沒做完耶。等全部解決之後,我們再一起出門吧。」


    「很可惜,今天有公會的讀書會兼餐會,我已經說了要代替爸爸出席。好啦,小


    秋已經來接你囉。」


    不知不覺間,萩兔已經坐在店門口。


    「咦,七子小姐呢?」


    「她在裏麵的房間整理收據。今天沒有很忙,之後的事我會請七子妹妹幫忙,你就放心出門吧。七子妹妹很高興能跟我爸在一起,所以沒問題的。別擺出一臉擔心的表情,我有好好跟大家說明。雖然被我爸說『萩兔不是你的私人物品』。」


    「伯父說得真對,你好自私。」


    「求求你。」晴子雙手合十拜托,「請你幫我妥善處理我的失敗。」


    「總覺得難以釋懷耶。」


    秋兔一臉疑惑,晴子使勁推動他的背說:


    「你快去快迴吧。」


    結果秋兔被趕出書店。


    『你太會使喚人了。』


    在外頭等著的萩兔這麽說。


    「使喚人的不是我,是晴子小——」


    『閉嘴,我叫你別開口吧。』


    是的——秋兔沒有出聲,隻是張了張嘴。


    萩兔邁出步伐,秋兔則拉起牽繩。係牽繩不是為了萩兔,是為了避免秋兔走丟而強製他拉著。


    『你叫晴子不要老是想讓我嗅聞味道。』


    今天早上,晴子想強硬地逼萩兔聞勝次的錢包。


    「她感歎地說︰『小秋是不是討厭我呢。』」


    『別叫我「小秋」。還有幫我轉告晴子:「沒錯,你被討厭了。」』


    「那種話我說不出口。」


    『我叫你別開口吧。已經忘了嗎?』


    秋兔搖搖頭。


    『好啦,我要說明接下來的事情。露宿說得簡單,但最近就連狗都很難在城鎮裏遊蕩,更何況是人要找過夜的地方,選擇可是相當有限。就算是流浪漢,數量也急遽減少。而且,他們以新幹線通車為契機,從車站前消失了。就算在公園睡覺也會被通報,這表示要是有人在戶外睡覺,會相當引人注目,也就是很好找。尤其要逃離我們狗的情報網,更是難上加難。』


    「找到人了嗎?」


    萩兔點了點頭,迴應秋兔雀躍的聲音。


    「狗的情報網真厲害呢。」


    萩兔變成狗後,一直持續建構的小狗情報網,用來找人十分萬能。


    社會心理學家斯坦利·米爾格倫以單純的實驗證明,世界比人們所想的更狹窄。根據那個實驗,實際證明隻要透過六個認識的人,就能聯係到全世界的任何人。被稱為「六度分隔理論」的這種現象,後來借由萩兔所學的網絡科學,獲得了數學上的證明。


    萩兔從變成柴犬的那天起,就透過田野工作來調查狗的網絡。是由誰支配?又是誰被支配?這種關係強烈或薄弱?狗如何互相傳達情報?萩兔分析這類事情,已經將大半的網絡解析完畢。能在短時間內完成這些解析,是因為狗的網絡十分密集,而且關連性比人類更單純。


    透過這種狗的情報網,便接獲勝次的目擊情報。


    『末廣町的戴比在卯辰山的入口附近目擊到陌生人。我們的鼻子能嗅出病人。你記得那種感覺嗎?』


    「啊,這麽說來,我好像有印象。」


    秋兔的眼神遊移不定。他完全不記得了。


    『雖然也要看患病部位,但大部分癌症到末期,肯定都會發臭。戴比找到的男人發出了那種末期癌症的氣味。那是五天多前的事。看來他似乎在展望台附近過夜,我們現在就是要前往那裏。』


    「離姬川書店沒有很遠呢。」


    『閉上嘴走吧,祈禱不是白跑一趟。』


    7


    秋兔在卯辰山展望台的廁所很輕易地找到勝次,他正在洗手台前洗臉。


    他簡直就像一具木乃伊。大概是一直穿在身上的襯衫緊黏著的身體,宛如用舊紙張製作的骸骨一般。


    「勝次先生,你是勝次先生對吧。」


    秋兔這麽說,於是男人用毫無光芒的雙眼茫然地望著秋兔,大大歎了口氣說:


    「已經被發現了嗎?你是哪邊的討債人呢?話先說在前頭,就算你把我倒吊起來搖晃,也挖不出任何東西。」


    「不是那樣的。我是受順子夫人所托,在尋找你的下落。」


    勝次用髒掉的毛巾緩緩擦臉後,開口說道:


    「……我不認識你說的人。」


    「你在說謊對吧。你看這個。」


    秋兔拿出放在夾鏈袋裏的錢包。


    「這是你的對吧。」


    「……是我姐告訴你的吧。」


    秋兔點了點頭。


    「這樣啊。我可以坐一下嗎?」


    「請坐請坐。」


    勝次朝地麵緩緩彎腰,秋兔幫了他一把後,自己也坐下來。


    「好啦,我們一起迴去吧。順子夫人很擔心你喔。」


    「那可不行。」


    「我聽令姐說了,你覺得與其讓家人擔心,不如惹他們生氣。」


    「你說得沒錯。算我拜托你,能不能讓我就這樣安靜地死去?反正隻剩下一丁點時間而已。」


    勝次緩緩低頭請求。光隻是這樣,也仿佛做了一件很費力氣的工作。


    「不行喔。」


    秋兔盯著勝次的臉看,他的眼神十分直率。被他這樣看著,內心若有一點愧疚,就會忍不住移開視線。


    「既然都要扮壞人的話,請你當一個給太太添麻煩的壞人。無論發生什麽事,重要的人依然很重要。如果你覺得自己來日不多,反正很快就會過世,哪怕給人添麻煩也隻是一下子而已吧?」


    『喂,你說得太過火了。』


    萩兔吠了幾聲,但秋兔仿佛沒聽見似地繼續說道:


    「既然如此,請你盡量給家人添麻煩,讓他們覺得已經受夠了,而不是用那種謊言讓他們覺得不快。而且,勝次先生也是這麽期望的吧?雖然我的腦袋不怎麽聰明,但也懂得這種程度的事情。如果不明白這點,勝次先生就比我還愚笨。」


    『喂,別說了。』


    萩兔又吠叫起來。勝次用宛如枯枝般的手指撫摸著萩兔的頭,開口說道:


    「沒有人喜歡被家人討厭的。」


    「那你就迴家嘛。這種做法是錯誤的啦。」


    勝次泥土色的臉上,仿佛有水滴掉落一般,滲出了笑容。


    「謝謝你。但是……」


    勝次突然像是身體失去重心一般,倒落在地。


    秋兔扶住他差點撞上路麵的頭部。


    「勝次先生!勝次先生!」


    『叫救護車,秋兔。』


    萩兔吠叫。


    之後被迫等了三十多分鍾,救護車才總算伴隨著不吉利的警笛聲抵達。


    看到趕來病房的順子,秋兔心想所謂的嚎啕大哭就是這種情況吧。


    勝次沒事,當然身體並非是能說沒事的狀態。秋兔與晴子說明了一切後,加上立刻趕來的勝次姐姐,大家一起痛哭流涕。


    秋兔覺得這樣很好,這樣才是正確的。盡管如此,前來造訪的依舊是「死亡」。


    無論是順子、勝次的姐姐還有來探病的勝次兒子夫婦,大家都知道目前雖然看起來像是圓滿的結局,但並非那麽一迴事。即使知道,還是茫然認為這應該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人在麵對死亡時會有什麽想法呢?會感到害怕嗎?或是覺得寂寞?還是值得高興?在這之前,秋兔不曾思考過關於死亡的事,如今一旦思考起來,就停不下來。


    死掉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同樣的話語在腦海中轉來轉去。


    被送到醫院六天後,勝次斷氣了。


    秋兔去參加了葬禮,看見躺在棺材裏的勝次表情。那無庸置疑是死者的


    表情,靠近也會聞到死亡的氣味。順子和勝次的姐姐,還有首次見麵的宮尾兒子夫婦,都淚流滿麵地對秋兔表示感謝。能夠幫上別人的忙,讓秋兔由衷高興。秋兔認為高興的話會到處蹦蹦跳跳以表示開心,但這次有什麽東西仿佛尖刺般刺在某處。這是秋兔首次體驗到何謂無法坦率地感到高興。


    隔天,秋兔發了四十度的高燒,臥病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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