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電閃雷鳴,雨點打在手扶拖拉機車廂頂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所謂的頂棚,其實就是罩了一塊大塑料布。


    累了一天的趙銀花和麥狗在拖拉機上唿唿大睡,周老順在地上坐著打盹兒。雨滴從塑料布上滾下來,落到周老順的臉上,把他驚醒。他看到塑料布還有幾處漏水,爬到車上伸手去遮蓋,不想塑料布的縫隙越扯越大,雨水落到麥狗的被子上。這邊還沒弄好,那邊塑料棚也漏起雨。他伸出兩隻手接雨水,掌心的雨水滿了,潑到車外再接。周老順顧頭顧不了腚,弄得手忙腳亂,他琢磨著得想個法子。


    雨稍稍小些了,周老順在廢品堆裏東尋西找,找到一個塑料盆和一個破鐵盒蓋兒,便又爬到車上,一手舉盆一手舉鐵盒蓋,雨點落在盆裏蓋裏,啪啪響著。


    趙銀花在夢中喃喃自語:“阿雨……阿雨……”


    塑料布原本就不結實,在風吹雨打下極為脆弱,破爛的地方越來越多。周老順像雜技演員耍接球,不斷移動著塑料盆和鐵盒蓋兒接漏雨。動靜一大,把趙銀花給折騰醒了。她歎了口氣,從周老順手中接過塑料盆,跪在車上接雨水,抱怨說:“你說這老天爺,早不下晚不下,咱剛到溫州它就下了。”周老順抹了一把臉上雨水說:“這雨下得好啊!”趙銀花氣唿唿地說:“你這是年三十死了頭豬,不好也得說好!”“老婆,天上的雨落到地上是什麽?是水呀,有水就有財。我們一進溫州,老天爺就給我們送財來。現在明白啥叫財源廣進了吧?”


    趙銀花沒心情聽周老順說笑:“哎,你就是顧頭不顧腚的,背上都濕了!”“我後背早就濕透了。隻要我老婆和兒子身上不濕,我身上全濕了也沒關係,就當洗澡了,還不用花錢。”周老順笑起來。“小聲點,別把趙大哥一家弄醒了。”


    夫妻倆各自舉著手中的物件,忽而左忽而右地接雨水,仿佛表演舞蹈。


    窗外的電閃雷鳴和劈裏啪啦的雨聲驚醒了李阿香,她推醒趙冠球,衝著外麵努努嘴。趙冠球立刻就明白了,他起身拿著手電筒,翻找出一大塊塑料布,抱著走到院子裏,見周老順和趙銀花手忙腳亂地接著雨水,心裏一陣愧疚。


    趙冠球緊走幾步說:“周大哥,讓你們受苦了。我找了塊塑料布,趕緊蒙上。”周老順心中暖暖的,眼睛有些濕潤地說:“這半夜三更,讓你……看看,你身上都濕了,住了你的車,又讓你挨淋!”


    趙冠球嘴裏不住道歉:“都是從鄉下出來,不容易。可惜我這條件不行,要不,怎麽也得請你們到屋裏。”周老順感動地說:“兄弟,你什麽都別說,你的好處哥都記心裏,等哪天哥發了財,一定加倍謝你!沒有你,我們今天不定淋成什麽樣呢。”趙冠球感歎:“周大哥,你要是不發財,天理難容啊!”


    雨過天晴,早晨,陽光燦爛。周老順興致很高地召集一家人開會:“貧下中農同誌們!社員同誌們!現在,在勞動開始前,我們開個會。”麥狗不滿地小聲咕噥:“都離開老家了,還過那生產小隊長的破癮。”


    周老順接茬講話:“為了發財致富的革命事業,我們不遠百裏來到溫州。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創咱們的事業。老話說,開喉奶要吃對。為了吃好開喉奶,我宣布兩大決定,一是今天全家分兩個小分隊,周老順為一分隊隊長,負責熟悉環境,尋找商機;周麥狗為二分隊隊長,由他帶領趙銀花,熟悉環境,尋找商機。二是吃到嘴裏的才是肉,路上看到什麽就撿什麽,完成我們從農村包圍城市後的第一目標,那就是要靠撿廢品解決我們一家三口的生存問題。”


    分配完工作,就要分頭行動。周老順背著編織袋一邊走一邊四處尋覓。他撿到一張廢紙,抖了抖,高高舉起自語:“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周老順見到什麽都好奇,他一會兒在街頭左顧右盼,一會兒在小食攤前徘徊,一會兒在小商品店前窺探。這城裏新鮮玩意兒太多了。


    周老順走在一條狹窄的巷子裏,遠遠見到前方有一塊塑料布在風中飄蕩,他趕緊跑過去,塑料布被風卷走了。他拔腿就追,眼見伸手就能夠著,忽的一陣風吹來,塑料布從他頭頂飛走,像是在玩捉迷藏。周老順來了火,轉身迴來追,拐過一個牆角,卻見那塊塑料布落到地上,他過去一把手攥住。沒承想這塊塑料布早被一個叫老五的人惦記上,他上前扯住就不撒手。


    兩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大眼瞪小眼,都不肯示弱。周老順說:“我先看見的,追半天了。”老五一齜牙:“你才追半天,我都追大半天了,鞋底都磨破了。”周老順沒想到遇見個挺能白話的人,講道理恐怕不行,不成就拚力氣,他瞪著眼說:“你給我撒手。”老五氣唿唿說:“憑什麽,我的東西憑啥撒手。”


    兩個人正爭執著,林四林騎摩托車路過,頗為好奇地問:“你倆這是幹啥呢?”老五說:“我先看到這塊塑料布,他衝上來就搶!”周老順惱火地說:“他胡扯,我追了半條街,剛拿到手裏,他就過來跟我爭。”


    林四林審視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來掃去,冷冷地問:“你們說的都是真話?”兩人同時喊:“真話!”林四林手伸到身子後,倏地掏出一把彈簧刀。兩個人都吃了一驚,但都還扯著破塑料布不放。


    林四林把彈簧刀送到老五的鼻尖上:“老五,你說,到底是誰先看到的?”老五高聲說:“我先看到的。”林四林同樣把彈簧刀送到周老順的鼻尖上:“你說,到底是誰先看到的?”周老順下意識地把身子後仰,聲音更高:“我先看到的!我對天盟誓,就是我先看到的!”


    林四林笑了:“行啊,嘴都很硬嘛。”他手起刀落,塑料布立時分成兩半。林四林看著周老順,“你是新來的吧?”周老順點點頭。


    林四林一本正經道:“記著,誰先看到的不重要,誰先拿到才重要。誰看到了,還出了手,那東西才是誰的了。這是規矩,溫州城的規矩!”周老順忙說:“有規矩就好,我周老順喜歡照規矩走。”林四林點頭:“那好。”他收起彈簧刀,騎摩托車飛駛而去。周老順和老五互相瞅了一眼,各自縮縮脖子,都笑了。


    老五扭頭走了,周老順追上來叫住他。老五迴頭瞪眼:“怎麽,你還不死心?”周老順揚揚手中那半塊塑料布:“五哥,給你了。”“噢?吃到嘴的肉還吐出來?我可是頭一迴碰到。”“五哥,你年齡比我大,我不該和你爭。”


    老五冷笑:“你當我是三歲孩子啊?無利不起早,你肚子裏排什麽鬼陣了吧?明說,別拐彎抹角的了。”周老順賠笑:“五哥,你的眼光真厲害,我在肚子裏排陣都瞞不過你。”“撿破爛靠什麽?眼!”


    周老順舉起手中的塑料布:“五哥,叫你說中了。不是白白給你。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老江湖,想問你個事。”老五得意起來:“不假,我吃這碗飯,沒有十年,也有八年。什麽事?”“剛才那人是幹什麽的?口氣那麽大!”“溫州城有名的林四林大老板啊!開鞋廠,雇了好多推銷員,天南地北給他賣鞋。你就問這事?”


    周老順把塑料布遞給老五:“對,我就問這事。塑料布歸你了。”混江湖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原則,老五搖搖頭:“兄弟,幹我們這行的不容易,你還當真了?我有一半了,不貪。”說著抬腳就走。周老順攆上去,把破塑料布塞到老五懷裏:“說話不算數,白在世上混。”


    傍晚,趙銀花和麥狗迴到趙冠球家院子裏,周老順還沒有迴來。麥狗說:“媽,今天說什麽我也不睡拖拉機了。”周老順突然從後麵冒出來,大叫一聲:“住金鑾殿!”趙銀花一驚:“你有沒有個正經?嚇我一大跳!”


    周老順說:“兒子,想住金鑾殿好啊,我得先檢查檢查戰果如何。”他打開趙銀花的編織袋看看,又把自己的編織袋打開,“首戰勝利,凱旋而歸!”麥狗不屑:“一堆臭破爛。”周老順惱火:“小子,你說什麽?”


    麥狗憤怒地說:“我不想再忍了!你斷我出國路,把我逼到城裏,讓我大街小巷丟人現眼撿破爛,我打死也不幹!”周老順大聲問:“你想幹什麽?告訴我!”麥狗怒目而視,沉默不語。周老順和麥狗像鬥架的公雞,氣唿唿盯著對方,趙銀花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道該勸誰好。


    趙冠球從外麵迴來問:“老順,你租房子了嗎?”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周老順就怕花錢,忙岔開話題問:“老趙兄弟,你看看,我們今天撿的這些東西,能值點錢嗎?”趙冠球看了看:“收獲不小,肯定能值錢。”周老順問:“能值多少錢?”趙冠球說:“值兩三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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