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上映照著自己的相貌。一成不變的景物在窗戶另一邊不斷向身後劃去。就像水槽的內側和外側一樣,窗外和公交車內的空氣也迥然不同。


    沒有座位的人集中站在過道上。市內的公交車就是這樣人滿為患,內部更是燥熱得像個蒸籠。


    但駛進郊外後,人們分別在不同的地方下了車,在道路上喘息著迴到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夏天中去。


    沒錯,浣熊市的夏天到了。


    返迴學校後去和弗蘭克見麵的那個下午,我的心又像平常那樣被不安與期待、憂鬱和欣喜等情緒同時包圍,亂糟糟的。眼中的夏天顯得無比蒼白,推著我慢慢地向前走。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究竟有多麽無力,有多麽無所事事。


    公車現在駛上了城市外圍的糟糕路麵.無法歇止地搖晃起來。我為了不摔倒,不撞上周圍的人和座椅,用力緊抓著扶手上的鋼管。


    如今車裏你推我擠.混亂得讓人有些難堪,而外麵則依然是一副平靜的夏日景觀。盡一層鐵皮之隔的兩個空間是如此不同,內部的時間與外麵的時間有著明顯的差異,這忽然讓我有了一種“車內時間”被從不斷流動的時間中割離開來的孤立感。


    我拚死握住扶手時的表情被車窗反射了出來,那張臉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宛如另一個人似的。


    弗蘭克住的地方明明很近,但如果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見麵,我總是有些冷淡。我知道這是為什麽。所以我們經常約在郊外一塊墓地對麵的公園裏。


    公車繼續蠻橫地向前開著,乘客們也不斷左搖右晃。我身體各處都因為有意無意的碰撞而發出了疼痛的申訴。


    搖搖晃晃,搖搖晃晃……


    這是為了前去與你分享一段時間而必須經曆的過程,也是讓我感到快慰的過程。


    車窗閃閃發光,就像電腦屏幕一般映射了我的感情。


    有一句話忽然在我腦子裏閃現出來,不知是誰說的。


    ——性和鏡子是令人厭惡的東西,因為它們都會增加人口。


    站在講台前,史蒂芬柯克伍德老師用兩隻大拇指同時拉起褲子的兩根吊帶。他頭頂上長著一叢茂密的茶色頭發,從輪廓上看總給人一種熱帶風情的感覺。


    老師最擅長的是關於鮭魚和鱒魚進行“搖擺遊動”的論證。


    “打個比方。假如有一隻在遺傳基因方麵沒有任何問題的雄鮭魚。忽然有一天,它做出了一個既沒有益處,但也沒有壞處的,也就是毫無意義的舉動——一邊搖晃腦袋一邊遊動。也就是‘搖擺遊動’。我們無法確定這究竟是遺傳基因造成的,還是它的生活環境造成的。這樣,很快有一條雌性鮭魚不明原因地被這個動作吸引,選擇了這條雄性鮭魚作為合作繁殖的對象。接著便有不少雄鮭魚紛紛效仿。最終這變成了一個固定的程序,致使現如今幾乎所有的雄鮭魚在產卵期都會條件反射般地進行‘搖擺遊動’。各位同學,如果這不是單純的生殖行為脫胎換骨成‘愛的表達’又是什麽?這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過程,從搖擺遊動到玫瑰花束的飛越正是如此!”


    說到這兒,柯克伍德老師眨眨眼睛環視了教室一圈,似乎對自己的話語能夠在這幫不知天高地厚,對生殖充滿期待和欲望的年輕人之間流淌而感到十分滿足。他裝作在演西部片的樣子,伸出兩隻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比劃成左輪手槍的形狀放在腰問,忽然大喊起來。


    “謝帕德!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好了來跳個你們喜歡的那種舞吧!跳起來跳起來!”


    雖然老師很活潑,但他也不可能總是麵帶笑容。柯克伍德並不遲鈍,他很清楚自己的話就像白水一樣清淡,誰也聽不進去。但他依然在講台上咆哮著。


    “跳起來跳起來跳起來!”


    沉默的我莫名其妙地把老師惹火了。真是不走運。


    指導室裏的柯克伍德老師比在教室裏要安靜得多。


    窗外正值灼熱的盛夏。


    學生指導室裏光線微暗,就像一個從粘稠的暑熱之中突然冒出來的舒適小島一樣。


    “艾瑪,你一定也有想做的事情吧?比如在聯合國工作什麽的?”


    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我眺望著窗外,看到在滾滾的熱浪包圍下,連飛在空中的小鳥也像是隨時都有可能一頭栽向地麵似的。校舍那幾乎純黑的陰影正一寸一寸地侵蝕著中庭裏的沙地。


    從老師的話語中聽不到絲毫不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聲音甚至是非常“悅耳”的。


    周末的時候,老師會到歌唱教室去練習男中音。我知道這件事。


    讓我閉上、睜開眼睛的全都是阿曆克斯斯諾那張純黑色的臉。他擁有能在空中飛翔的能力。我睜開雙眼的那個瞬間,歡唿聲在整條狹窄的通道裏不斷迴響著,阿曆克斯-斯諾確實飄浮在空中。


    他讓滑板緊貼雙腳在半空中向左一轉,然後落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發出幹燥的脆響,接著用一隻腳踩住了還想再彈跳起來的滑板。


    得意的笑容隨即出現在他的臉上。白色的牙齒鑲在黑色的輪廓裏,閃閃發光。他熟練地在滑板後部一踩,伸出手接住彈跳起來的好搭檔,之後保持那樣的姿勢慢慢仰躺在馬路上,注視著橫亙在天空中的雲彩。幾名少年衝上來裝出一副要踩他幾腳的樣子,阿曆克斯趕緊將滑板揮舞起來,一邊大笑一邊進行防禦。


    我眯起眼睛看著他們打鬧的樣子,兩隻手垂在身體兩邊,右手輕輕扣挖著一堵煙熏色磚牆的縫隙,左手不斷抓緊、放開縫在天鵝絨外套上的玫瑰型刺繡。


    阿曆克斯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於是直起半個身子,抬起手朝我打招唿。


    “哦,是‘魔女’啊。你來晚了哦。”


    在當地的那麽多孩子裏,隻有阿曆克斯一個人叫我“魔女”,自從他有一天看到我被店裏的東西團團圍住開始。


    “剛才有人找我問路,所以耽擱了一會兒。”


    “那家夥不在這兒.說是先到墓地去了。他讓我轉告你。“


    嗯.我輕輕點了點頭。阿曆克斯這時已經站了起來.踏著有節奏的腳步朝我走來。


    “剛才有人找你問路?”


    是啊,我說著蹲了下來。


    “那家夥好像很擔心你。”


    “弗蘭克?”


    阿曆克斯點點頭,表情不禁變得有些嚴肅。


    “現在哪兒是他擔心別人的時候啊。”


    我忽然想起了弗蘭克的樣子,我至今依然不怎麽了解他。


    即便是和這個有些特殊的阿曆克斯相比,怎麽說呢,他給人的感覺依然非常“遙遠”。弗蘭克經常心事重重的,性格異常衝動,一不小心就會造成無法挽迴的後果。我第一次在街上看到他時,他正流著血大聲叫喊著,有幾個大人圍在一旁,最後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製服。


    我記得很清楚。被他那布滿血絲的雙眼盯住時,我害怕極了。


    弗蘭克究竟是誰啊?我偶爾也會想,現在這種狀況其實稱不上什麽戀愛。他不會是街上的人共同構建出來的一個虛擬人物吧?用不存在的聲音表達自己的意願,用不存在的力量去進行反抗,他就是這樣一個隻存在於幻想中的人。


    “喂。”


    阿曆克斯的聲音讓我清醒了過來。


    他正抬起頭從街道上方的縫隙裏望著那塊窄小的藍天。


    “雖然沒有直接跟你說過這事,不過你應該有吧。”阿曆克斯聳聳肩繼續說道,“‘天賦’這東西。”


    我不由得反問道。


    “什麽啊,你是說我嗎?什麽天賦?”


    “怎麽說呢……”少年歪著脖子笑了笑,“你的父母都是搞研究的吧。”


    這就是我和街上這些孩子之間永遠都不可能消除的隔閡吧。


    但我一直很希望縮短這段距離,趕緊說道。”我爸爸好像……生病了。”


    “生病?嚴重嗎?”


    “我覺得是。不過他沒有去看醫生,爸爸說公司會處理的,不久就會組織一支醫療小組。”


    阿曆克斯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撫摸著滑板的邊緣。


    “我最近好像也有些不舒服哦,老是出汗。”


    一名少年突然跑過來把手臂繞在阿曆克斯的脖子上,開玩笑似的說道。阿曆克斯隨即轉過身把那隻手掰開。其他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圍了過來,形成一堵人牆。


    阿曆克斯的臉頰忽然一陣痙攣。在他那褐色瞳孔的另一頭,是身穿茶色夾克的五、六名成年人正成群結隊地拐過彎,朝這邊走了過來。背後印著有“s.t.a.r.s”字樣的標誌。


    這是城裏的能人亞瑟哈烏斯率領的街道警衛青年團。


    一幫模仿市警局特殊部隊“s.t.a.r.s”,自稱為“stars警衛團”的家夥。雖說前幾天好像聽到過正牌“s.t.a.r.s”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解散的消息,不過這個冒牌貨至今還健在。


    我不太了解亞瑟哈烏斯這個人的情況,也沒想過要去搞清楚,據說他老婆很早以前就跟人跑了。盡管有幾個孩子,但他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


    他擁有執著得超乎一般人想像的“市民精神”,掌握著附近大部分家庭的經濟狀況、家族關係,隻要這些家庭遇到危機他就一定會插手,用各種手段解決問題,並將這樣的行為當成是自己的人生意義。我覺得他其實是在用“地區社會”代替失去的家庭,讓自己置身於一個更大的家庭之中,借此撫慰他那孤獨的人生。,在遊走於都市之中的“妖怪”體內,亞瑟和生活在這個地區的其他居民一樣,都是被驅趕到這裏來的落魄者。不同的是他堅信自己的優秀,而且始終沒有舍棄一個想法——自己說不定已經踏上了前往成功的道路。


    一名身穿茶色夾克的青年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喂.你們在這兒幹什麽?”


    阿曆克斯用他們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咋了咋舌,另一名少年則站在原地大聲迴答道。


    “我們剛才玩得挺開心的!”


    少年們貌似興高采烈地笑著跳著組成一個圓圈,把警衛團包圍了起來。亞瑟哈烏斯雙手交抱,一言不發地站在正中央。一頭金發被梳理得十分整齊,鼻梁上架著太陽眼鏡。他嘴角微微上翹,像是粘著一個諷刺的笑容。


    “是‘s.t.a.r.s’!好帥啊!”


    幾位少年把手伸向一名警衛團成員的背後,輕輕摸了摸印在上麵的標記。青年立即喜形於色,說了一句“別碰”。


    “這麽熱還出來巡邏,真是辛苦了。”


    視野邊緣的阿曆克斯陰沉地一笑,罵出了幾句細碎的髒話。從前有段時間他曾經做過一些小偷小摸的事,結果被這幫人逮到後遭到了他們的毒打。從那以後,阿曆克斯就對警衛團充滿了厭惡。


    我盡可能隱藏起自己的表情,偷偷看了了看亞瑟哈烏斯的臉。純黑的太陽眼鏡蓋住了那對淡藍色的瞳孔,靜靜地映出我的模樣。


    突然.圍住替衛團的少年們紛紛把手中的滑板扔在馬路上,吹響口哨大聲喊著。


    “偽善的人!”


    “偽善的人!”


    “裝模作樣!”


    警衛團的成員麵對少年們突如其來的態度改變,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就這樣呆呆地站在原地。整條馬路都充滿了阿曆克斯等人的歡笑聲。青年們則一臉鐵青,最後變得通紅。


    漸漸遠去少年們在馬路上飛馳著,他們腳下的滑板朝四處散開,載著一個個充滿活力的身影滑向街區的各個角落。


    你站在草坪上,一隻手叉腰,另一隻手抬起來對著我揮舞。我先是向前邁步.接著便跑了起來。


    我像平常那樣說個不停,讓沒有任何內容的話語將我們倆掩埋。而你則興奮得不行,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脫掉我的褲子。


    “別害怕,一點兒也不痛。”你就像牙科醫生一樣溫柔地說道。


    這種時候,可能每一個男人都必須這麽體貼吧。接著,我便成了一名順從的患者,睜大眼睛嬌羞地點點頭。


    在一望無際的白色墓碑群的角落裏,我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讓半裸的身體在草地上來迴翻滾,讓七月的驕陽盡情灼燒暴露在外的肌膚。


    就在這片不斷刺紮著身體各處的草叢上,我們倆終於到達了那個頂峰.然後繼續保持著交抱的姿勢,看著對方的臉不停喘著粗氣。


    就像是第一次在這個世界上見到跟前的人一般。


    我起身斜靠在被熱氣烹煮的墓碑上,劇烈地唿吸著。


    可就算我們可以激烈地進攻、防禦,可以讓相互的震動頻率重疊在一起.也依然無法縮短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愛”仍舊像往常一樣,搖擺不定,搖擺不定,搖擺不定……


    蟾蜍藏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隻能聽見它發出的陣陣鳴叫;銀色的小魚從河麵上一躍而起,將閃亮的水沫拋向空中。我們倆離開樹陰,眯起眼睛抬頭看著慘白色的太陽。


    兩個人都是臭氣熏天,大汗淋漓。


    我離開你懷抱高高跳起.就像是在飛翔一樣——朝著遙遠的天空,朝著稀薄空氣另一端的理想天堂飛去。


    但身為凡人的我隻能拖著疲憊的身軀,晃晃悠悠地跌進小河裏。這讓身後爆發出了一陣足以震顫橫膈膜的巨大笑聲,而隨之飛散起來的無數水珠則都被閉鎖在不同的世界裏。


    此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乘木筏順流而下的哈克和吉姆(譯注《哈克貝利費恩曆險記》主人公,白人少年哈克和逃亡的黑奴吉姆),刻在他們臉頰上、額頭上的數百年歲月痕跡是那麽得清晰。他們理應不會鄙視我們吧?那艘木筏也一定能始終漂流下去吧?


    你雪白的牙齒映照在車窗上,反射出令人驚訝的光芒。


    碎裂的車窗表麵上是柯克伍德用兩隻大拇指不斷捋動吊帶的樣子,是阿曆克斯飛上半空中的樣子。剛想到這兒,亞瑟-哈烏斯也出現在了那裏,直愣愣地盯著我的臉。而在車窗另一邊,一輛橘黃色的小型摩托車緩慢地開了過去。


    通過在公交車上進行的混亂思索,我終於忘記了很多事。移動,隻不過是連接一段時間與另一端時間的踏腳石.是“意義”與“意義”之間的真空地帶。所以移動結束後,腦中總是一片空白,就像經曆了一次瞬間轉移一般,那些發生在移動過程中的事都隻剩下了些許殘破的碎片。


    公交車停了下來,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白色墓碑。


    十月三日五點四十分


    vr實驗室


    艾米麗在洗手池前彎下腰,捧起一把清水擦了擦臉。多餘的雜音因為這個動作而被洗去了少許,睡眠不足的大腦也稍稍清醒了幾分。


    然而,堂而皇之地占領著腹部正中央的惡心感覺卻怎麽也祛不掉。這應該就是傳聞中的”vr暈眩”吧。艾米麗映在鏡子裏的鮮綠色眼珠下方出現了一圈深青色的印記,原本清爽利落的金黃色短發也都帶著油脂的亮色相互交纏在一起.眼看就要到達混亂的頂點。


    身上穿著的是一套橡膠質的vr測試服。衣袖邊緣的一圈明黃讓穿上它的實驗者就像老式科幻電影中的未來人一般。光是穿在身上,心情就會變得十分不愉快一一它的設計的確擁有這種功能。


    果然熬通宵了。


    艾米麗年輕的時候總是想,隨著年紀越來越大,通宵加班這種事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少,最後徹底消失吧。沒想到現在她已經三


    十多歲了,但依然在頻繁地體驗著這種工作方式。一整夜都全情投入工作盡管可以讓人感受到強烈的充實感,但考慮到第二天的活動。這樣做的效率實在是低得驚人。


    雖說有砧宏幫忙操作那台貼滿標簽的機械,但控製“水槽”依然比艾米麗預想的要複雜得多。


    單純將“自然環境”的運動當作一個單位進行演算,再通過無數種組合,記錄不同“自然環境”之間的關聯性一一這是艾米麗十分擅長的實驗種類。


    例如,隻要能正確設定細菌和病毒的狀態,那麽就能在短得超乎想像的時間裏得到實驗數據,而且其準確程度也決非普通實驗所能企及的。


    簡單地說就是在“數據”這個基礎上建立一座實驗室。在程序的領域裏,辛苦培養出來的細菌和病毒是不會因為外部原因而壞死的。從經營管理層麵來看,這也能從根本上削減試驗成本。


    在艾米麗平常使用的虛擬實驗中,所謂的“假想”其實是“被當成假想對待的現實”,並不是用假想代替現實讓人體產生錯覺的技術。


    對以往的虛擬實驗來說,如何讓現實條件接近那些假想出來的理論數據始終是一個問題,但這裏的vr實驗則與之正好相反。換句話說.這裏的問題是讓“假想”盡可能地接近現實。


    在花了一整晚的時間與那台機器對話、相互糾纏、相互咒罵、相互探索內心之後,艾米麗隻弄清楚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己完全不適合這項工作。也許自己的研究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單憑她一個人是很難啟動這台vr機械的。


    還好有砧在這裏幫忙,讓她多少有了一些成功的希望。怎麽看也不像個臨時技師的砧實際上十分優秀。艾米麗將係統的微調工作交給他,自己則作為實驗者,按照操作一小時休息五分鍾的頻率進入“水槽”。最終的結果就是體會到了什麽是”vr眩暈”,胃裏翻江倒海。


    離開洗手間之後,焚米麗決定再去vr實驗室一趟,砧宏應該還在那裏對機械進行調整。他也陪著艾米麗熬了一個通宵。


    ——過去打聲招唿之後就小睡一會兒吧。


    vr實驗室位於研究所的五樓,緊挨著收藏著玫瑰密封艙的房間。這個屋子隻有計劃負責人,也就是艾米麗和所長雷恩能進去。


    按下門旁的開關後,vr實驗室裏那熟悉的環境再次出現在眼前。


    巨大的水槽旁邊擺放著一個操作台,坐在它旁邊的砧此刻正昏昏欲睡地打著盹。


    “啊,辛苦了……”


    注意到上司進來後.砧作勢就要站起來,艾米麗揮了揮手讓他不必客氣。


    “你真是幫了大忙,謝謝。”


    “感覺好些了嗎?”


    “嗯,現在隻想迴房間睡一覺。整個人都亂糟糟的。”


    艾米麗勉強地笑了笑,然後坐在空出來的椅子上,埋著頭深唿吸了幾次。砧一臉憐香惜玉的表情。


    “真沒想到會讓人這麽難受,不過就算我想代替你也是不可能的,那套衣服對我來說實在太小了。”


    砧那稍顯尖利的嗓音在艾米麗腦子裏來迴震蕩著,她不由得用一隻手按了按太陽穴。冷汗也跟著流了下來。


    “對了,怎麽樣?能用了嗎?”


    “基本操作已經很熟練了……也許吧。但我不明白。”


    砧抬手擦了擦已經有些睜不開的眼睛問道。


    “主任,‘水槽’到底為什麽是這個計劃必不可少的呢?不搞清楚這一點的話,實在不知道前麵的路該怎麽走啊。”


    “‘玫瑰計劃’基本上是一個需要配合作業的工程。虛擬技術,vr設備,此外還有免疫學的理論等等。從人員組成上來看也是這樣,我們倆是虛擬技術研究人員,莉娜是vr技師,還有羅伯特柏拉修是臨床應用技術研究員。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去分析玫瑰樣本。”


    “這些我當然知道,大家都是為了製造保護人體免受t病毒影響的疫苗而分工合作。但我們虛擬技術小組基本上都隻是在詳盡模擬玫瑰的觀察情報而已,不知道整體的情況究竟如何,也不知道為什麽需要‘水槽’。”


    “在這個龐大裝置中,必須存在的不是軟件。而是埋在那麵牆壁裏的硬件,也就是那三台超級電腦。””也不是‘水槽’?”


    “沒錯。那些電腦能把視覺、嗅覺、味覺、聽覺、觸覺,把人體感受到的一切刺激轉化成數據進行處理。也能反過來對實驗體施加各種環境刺激。”


    “也就是說,整個vr係統是和玫瑰密封艙相連的?”


    “但是……這種處理能力從某種意義上說擁有了遠超人類想像的水準。而且其內部十分複雜,對誰來說都是一個看不透‘黑匣子’。這間房子就是作為它的操作程序而存在的。”


    砧揚起兩隻手,顯得十分驚訝。手臂上的肥肉也跟著晃蕩起來。


    “啊,真是太厲害了……也就是說,這個大得出奇的水槽加上整個房間,就是通向係統核心的‘接口’?”


    艾米麗點點頭。


    “明白了?”


    “我從來沒用過規模這麽龐大的電腦。它簡直就是怪物嘛。”


    砧興奮地拍了兩、三下自己的臉。


    “還有一個問題……可以問嗎?”


    豎起一隻食指的砧微微一笑。膨起的臉頰上隨即出現了兩個淺淺的酒窩。


    “玫瑰到底指的是什麽啊?”


    “研究疫苗的材料。你到底想說什麽?”


    “那個傳聞是真的嗎?”


    “傳聞?”


    “說玫瑰其實是一名浣熊市的幸存者,一個女孩子。”


    艾米麗皺起眉頭盯著砧的臉。


    “誰告訴你的?”


    “莉娜米特福德。”


    艾米麗感覺自己的大腦受到了輕微的衝擊。


    如果莉娜就是因為這個傳聞才產生了那麽大的精神壓力的話……


    她隨即又讓表情放鬆下來。振作點,要是雷恩的話肯定會一笑置之的。


    恢複平靜之後,她迴答道。


    “具體情況不清楚。對我來說,玫瑰就隻是一個提供數據的樣本而已,是數字、公式的羅列。”


    砧也跟著笑了起來。


    “騙人.主任你別裝糊塗了,你一定知道。”


    “隨你怎麽想。莉娜也好,你也好,都是科學家。不管研究對象有著怎樣的背景,分析列表也不會發生一絲一毫的改變。把多餘的精力都集中到研究上來,現在可是關鍵時刻。”


    砧聳聳肩離開椅子站了起來。


    “明白……”


    可能是因為起身的速度太快而有些頭暈.砧邁出的步子顯得有些晃悠。他停在出口附近迴過頭來說。


    “雖說這像是在告密……”砧接著說了下去。”莉娜她,好像偶爾私自使用過這台機器。”艾米麗點點頭。雖然不知道莉娜有男朋友,但這種事她早有察覺。卡爾梅恩會監視所有研究設施的使用狀況,並依次報告給艾米麗的網絡終端。


    不過,隻要不妨礙計劃的進程,艾米麗並不打算限製下屬對設備的使用。要是連私人的時間都加以管製,再堅強的人也一定會受不了的。


    然而,莉娜也好,砧也好,為什麽會對這件設備如此在意呢?她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人的想法。


    “那我先走了,真是累得夠嗆啊。主任你也快迴房間休息吧。”


    砧說完後很快便消失在了走廊裏。


    艾米麗坐在椅子上,用兩隻手抱著腦袋。最近的一連串意外讓她身體的疲勞已經達到了極限。莉娜出事,被扔進蓄水池的牛,“環境學家”理查德福克斯來訪……她現在隻想盡快迴房間去,吃了藥之後好好睡


    一覺。


    她抬起頭,緩慢地環視著整個屋子。


    一個沒有窗戶的粗陋房間。空氣凝滯。或許是為了不給媒介液體造成影響,所以房間裏並沒有安裝空調。難耐的酷熱讓艾米麗胸中的惡心感覺不斷增強。


    真是台可惡的機器。深灰色的水槽,還有旁邊那張桌子上的奶油色終端機。


    視線最後落在一團漆黑.沒有任何表情的屏幕上。


    那個時候——屏幕上出現的是熊熊燃燒的街景.不斷閃動的警報燈光。


    ——等等,有點兒奇怪……


    艾米麗硬咽下一口滿是酸味的唾沫。


    一個疑問猛然湧上她的心頭。


    一一啟動這台機器得有實驗者和終端機操作員,也就是說最少需要兩個人。就算要對外隱瞞,但想一個人進行試驗幾乎是不可能的。那麽莉娜米特福德出事的時候負責操作終端機的人是誰?為什麽那個人沒有馬上施救?為什麽那個時候除了莉娜以外一個人也沒有?


    艾米麗腦子裏首先浮現出來的,是那位高個子的警備班長。


    十月三日十四時十分


    會議室


    艾米麗眺望著會議室外的風景。


    或許是因為淩晨時分經曆過一場猛烈的陣雨.此時的天空晴朗得叫人不敢相信。熟悉的火焰樹森林被一片紅光緊緊地包圍了起來。


    午後的陽光對睡眠不足的雙瞳來說.顯得有些太過晃眼了。


    會議室位於整個建築的一樓,隻要抬起頭就能看到四角形的天空。


    研究所麵向外圍的部分沒有一扇窗戶,就像一個被白色牆壁包圍的粗糙要塞一樣。每一個房間的窗口都指向有著一小片樹林的中庭。


    雖說采用這樣的構造是為了保守機密,但在艾米麗看來,這隻不過是設計者那扭曲的偏執和妄想的產物。如果真有人想要窺探這裏的秘密,隻需要利用人工衛星就可以從那個四角形的開口進行觀察了。


    在研究進行期間.所有人都隻能不斷地望著這塊中庭過日子。真是內向到變態的建築物。人們的精神可能會由此變得越來越緊張.最後超過極限,直至灰飛煙滅。


    莉娜米特福德……


    一一莉娜私下使用過幾次vr裝置,而挑選的搭檔很有可能就是她的男朋友尤利西斯阿拉姆。但阿拉姆為什麽要讓莉娜遇到那樣的意外呢?


    艾米麗既沒有親自找她本人把事情問清楚的決心,也沒有時間去做這件事。


    她甩甩頭把多餘的煩惱趕出腦海,重新環視整個房間。


    會議室中央擺放著一張曲線平滑、整體呈葫蘆型的巨大三合板桌。白色桌板的另一邊.坐在最遠處那個位子上的男子大約二十五到三十歲。


    理查德福克斯,這個從來不會出現在任何媒體上的名人,沒想到居然這麽年輕。


    橄欖色的夾克衫配以橘黃色領帶,打扮得像個充滿野心,正準備外出就餐的年輕生意人一樣。他坐在椅子上的身體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很好地把一切衝動都隱藏了起來。


    他左手邊是所長雷恩斯普雷格,雷恩對麵是身穿薄荷綠馬球衫的禿頭男子,經營顧問克裏斯汀塞爾費奇。整個會議室裏包括艾米麗在內總共隻有四個人,讓這間寬敞的屋子顯得有些空曠。


    “能給我一杯咖啡嗎?”


    按下能把聲音轉化成數字信號並忠實記錄下來的隨身錄音機開關後.理查德福克斯首先開口了。


    他正看著艾米麗。黑色的大眼睛,從輪廓上看像是有拉丁血統,這讓她想起了安的父親。在遙遠過去經曆的那場苦戀的後果……到現在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感傷。


    艾米麗走到安裝在牆壁上的麥克風旁,開口說道。


    “卡爾梅恩,一杯咖啡。”


    “明白。”擴音耦座隨即傳來一個機械合成的語音。”真方便啊。是高性能的咖啡機麽?”


    福克斯用手肘撐著腦袋問道。艾米麗微微一笑。”卡爾梅恩可不是咖啡機.而是負責管理研究所內部網絡係統的操作程序。集中管理著這裏約兩酉台工作站和三台服務器,掌握著無數層直線網絡的運行情況,並將在其中執行的程序集中管理.這就是卡爾梅恩。”


    “是她構架的。”


    在這之前一直像是在沉思的雷恩斯普雷格似乎有些得意地補充道。


    福克斯隨即饒有興趣地眯超眼睛盯著艾米麗的臉。


    “由程序製造的人工智能?”


    “嚴格地說,卡爾梅恩並不隻是電腦程序,而是程序的集合體。網絡就是她的本體。雖說看上去像是有智能,但實際上我們正在談論的,隻不過是在研究所的信息網絡裏來迴穿梭的電子信號而已。”


    “原來如此,很有意思。恐怕隻有身為用戶的人才會把它的行為解釋成是有意識的。說起來,也有人把複雜交錯的地球環境係統當成一個生物來考慮。”


    “這就是環境學家的哲學?”


    “不,隻是一概而論。這個理論……”福克斯笑了笑,接著說道。


    “和‘地球母親’這種擬人化的概念類似。我對這種理論本身沒有任何興趣,因為那實在太感傷了。不過環境係統的模擬化卻是我研究的主題之一。很希望有機會真正地嚐試—下。由於硬件設備的限製,最終很可能隻能得到一個似是而非的東西。”


    “比如模擬蜂巢之類的?”


    艾米麗對自己的話感到稍稍有些吃驚。她曾經的同事,安的父親構建的代表性模擬程序正好描寫的是蜂巢的構造。一個由女王、軍隊、幼蟲構成的空間。


    “隻是打個比方的話,差不多吧。”


    艾米麗有些不安地轉身麵對咖啡的出口。


    “可如果給人工智能取名字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為什麽要取這個名字?”


    她沒有迴答福克斯的問題.而是靜靜地等待著咖啡泡好。


    “是她取的。”雷恩解釋道,“好像是她女兒的名字。”


    艾米麗迴過頭來輕輕瞪了所長一眼。雷恩見狀趕緊埋下頭.繼續在手邊的記事本上寫著什麽。感受到福克斯注視著自己的視線後,她隻好迴答對方的疑問。


    “女兒的名字是安,但我的父母都叫她卡爾梅恩。算是個小名。”


    “原來是因為女兒啊?”


    “也許吧。在給這個係統取名字的時候忽然覺得這樣很有趣,而且好像也沒考慮過其他選擇……”


    福克斯不解地歪著腦袋。


    “怎麽都行,差不多該開始工作了。首先可以告訴我你們的姓名和在這裏擔任的職務嗎?”


    說完,他環視了一眼會議室裏的其他人。


    塞爾費奇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


    “克裏斯汀塞爾費奇,這家免疫抗生研究所的經營顧問。”


    正胡亂在紙上寫著什麽的雷恩也把頭抬了起來。


    “雷恩斯普雷格.所長。”


    福克斯接下來故作坦率地笑著麵向艾米麗。


    “你呢?”


    艾米麗直視著他的眼睛。


    “艾米麗蘭。是目前正在進行的研究計劃的主任。”


    福克斯把手放在額頭上,像是在記憶深處尋找著什麽似的。大約兩秒鍾後,他忽然驚訝地說道。”稍等一會兒,艾米麗蘭,虛擬仿真技術。你不會就是那個艾米麗蘭吧?mit(麻省理工學院)的傳說。在不到十五歲時就憑病毒遺傳基因和電腦實驗的論文得到大學表彰的天才少女。你就是那個艾米麗蘭?我還以為你到哪兒去了呢,原來在這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我隻是個普通的研究員大嬸。“艾米麗苦笑著搖搖頭,”不過,麵對采訪對象的時候突然


    這樣太喊大叫的.不是很不禮貌麽?”


    “不好意思.實在是嚇了一大跳。小時候學校的老師曾經在上課時提到過你的事,勉勵大家努力學習,都以你的成就為目標。”


    艾米麗聳聳肩。


    “真會給人添麻煩。”


    這時她才注意到咖啡已經泡好了。艾米麗隨即拿起紙杯放到福克斯麵前。


    “請用。”她用滿含期待的表情低聲說道。


    理查德福克斯剛喝下~口便瞪大了眼睛。


    他就像是要將咖啡扔出去似的把杯子放迴桌麵,然後帶著複雜的表情好不容易把含在嘴裏的液體吞了下去。滿是泡沫的咖啡表麵不斷搖晃。從杯沿溢出來不少。


    “卡爾梅恩小姐的手藝,還真是‘高超’啊。”


    “其實是因為這裏的咖啡機性能太差了。”艾米麗忍住笑走到雷恩身旁坐下,“習慣之前大家都有些受不了。”


    “不過個人認為這東西是無法習慣的……”


    雷恩頭也不抬地說道,此刻他依然在用筆聚精會神地寫東西。艾米麗試著偷看了—下,但完全猜不出那究竟是什麽。


    福克斯抬手指著他對麵的牆壁隨意地問道。


    “剛才我就注意到了,那是什麽東西啊?”


    一塊鑄造成牛形狀的巨大鋼板安裝在木質底座中,被深深嵌入了牆壁裏。牛的腳下刻著“不要小看牛”幾個單詞,再下一行是“真實就在我身體裏”。雷恩對著他微微一笑。


    “哦,那是我們的標誌,請本地的雕刻家製作的。很可愛吧?”


    “就像牛排餐館的招牌一樣。”


    福克斯又把咖啡杯送到了嘴邊,但隨即在聞到那股氣味後把眉頭一皺,停止了下一步動作。


    雷恩笑嘻嘻地把雙手交抱在胸前,然後用力將它們打開,站起身擺出一個“v”字型。福克斯對此一臉的不解。


    “你知道疫苗的起源嗎?十八世紀,天花在世界範圍內大規模爆發。你應該知道,這是一種會讓患者持續高燒,最後肌肉和皮膚全都裂開的致命疾病。一個名叫愛德華詹納的男子常年研究這種疾病的預防,他有一個劃時代的發現……”


    “詹納!好懷念的名字。我曾經被強迫著去讀他的自傳,還寫了一些感想。他把小孩子當實驗對象,真是個莽撞的家夥。”“當時從事牛奶產業的人大多都患有‘牛痘’這種病。這是一種以奶牛為母體的病毒性疾病,隻會讓小部分皮膚脫落,症狀較輕。詹納通過實地觀察實驗,最後推導出得了牛痘的人不容易患上天花這個結論。之後便開始考慮給人接種牛痘來預防天花。這是人類曆史上第一次使用疫苗來防治疾病。”


    “用一種病祛除另外的病,也就是有計劃地以毒攻毒。”


    “準確地說.牛痘病毒並不能把天花病毒趕走,是因為牛痘而起了變化的人類身體抗拒了天花。牛痘和天花是兩種構造極為相似的病毒。首先進入的牛痘病毒能夠激活人體的免疫係統,這樣就能在天花入侵時發揮極佳的抵抗效果。當然,詹納那個年代的科學家並不知道這些,隻是單純地看到了‘患上牛痘的人不會得天花’這個結果而已。關於免疫原理的詳細研究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之後才開始興起的。”


    “曆史不長。”


    雷恩抬起頭看了看那塊銅板。


    “沒錯,但並不意味著這門科學就是膚淺的。不僅如此,這還是一個能夠重新定義‘生命’這種東西的重要學科。你知道區分開生物體內和外界的‘柵欄’是什麽嗎?”


    看著突然間變得滔滔不絕的雷恩,福克斯和塞爾費奇有些吃驚的對望了一眼。看到他們的反應,艾米麗感覺兩人就像做了什麽壞事的一樣。


    福克斯微微一笑,對雷恩說。


    “我猜……是皮膚吧。”


    “免疫結構絕不僅僅隻是個負責把病毒驅逐出身體的器官,也是區別自己與他人的係統。在體內活動的免疫細胞一邊不斷重複著各種各樣的失誤,一邊巧妙地排除著侵入體內的其他元素。可以說正是免疫係統製造了人類的框架。反過來想,隻要免疫係統有反應,那麽身體就會開始驅逐外來要素,這就是區分人類內外部的界限。當然,不僅限於人類,一切生物都擁有屬於自己的柵欄。”


    “雖然不是很明白……不過.這和所謂的dna也有關係嗎?”


    雷恩依舊保持微笑,盯著福克斯的眼睛。


    “是啊,dna就是設計圖。就像識別自我所必須的條件一樣,也可以說是前提。從某個角度來看,可以說疫苗治療是對免疫係統的一種欺騙。騙過免疫係統,不知不覺讓人體產生變化。這樣一來就稍稍改變了人體‘內’和‘外’的定義。偽裝就是免疫係統中新的真實。”


    塞爾費奇不耐煩地用食指在桌麵上敲了敲。


    “喂,你打算胡扯到什麽時候?這是下午的茶話會嗎?還是什麽演講會?你搞研究的時候怎麽沒這麽積極。接二連三地叉開話題。差不多該讓福克斯先生說說他的來意了吧。”


    塞爾費奇的語氣十分焦躁。雷恩無奈地閉著嘴坐迴到椅子上。


    “很無聊嗎?”


    福克斯苦笑著擺了擺手。


    “不不,非常有意思,博士。下迴一定要好好請教你。”


    “下迴……”塞爾費奇諷刺地一笑。


    “那麽……首先請告訴我設施的基本概況。比如占地麵積,為此砍伐的山林數量,設施的建造目的等。”福克斯問道。


    恢複了一臉自大表情的塞爾費奇對答如流。


    “為修建設施而砍伐的原始森林麵積大約為一百公頃。是公司在簽訂了正規合同之後買來的土地。你在來這裏的途中應該也已經注意到了,這裏就像是森林中的孤島一樣。其實是研究所裏的人飽受惡劣環境的折磨。雖然不能告訴你詳細的研究內容,但你可以理解為普通的遺傳基因研究以及疫苗開發。”


    “福克斯先生,我們很好奇你為什麽要專程到這種地方來采訪。這裏不是工場,而是研究所。對環境造成的影響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艾米麗問道。


    福克斯托起自己的領帶,盯著上麵的花紋。他沒有迴答艾米麗的問題,而是接著問道。


    “遺傳基因研究。”…那麽有沒有發生生化危機的可能?”


    “沒有,沒有。”雷恩用誇張的動作揮舞著雙手說道。塞爾費奇則無視了他的不合時宜。


    “當然,關於這一點我們也仔細考慮過。配備在研究所內部的空氣控製裝置能夠在發生意外時有效防止事態的擴大。泄漏到自然界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塞爾費奇在斜視雷恩時忍住沒有打哈欠。


    “這裏非常安全。要我把空氣控製裝置的資料交給你也沒問題,那並不是什麽機密……”


    “我在問你,環境學家。為什麽要到這兒來?”艾米麗重複道。


    福克斯停下擺弄領帶的手,轉而盯著艾米麗。


    “剛才你其實就想說些什麽吧。”


    “我想弄清楚你是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理查德福克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其實是個投機者吧。操縱對企業不利的情報,借此控製股市。”


    福克斯眉頭一揚,一臉驚訝地看著艾米麗。


    “哈哈,的確非常優秀。這是你自己調查的?”


    “雖說昨晚幾乎沒怎麽睡,不過我還是一大早起來上網調查了一下。看來功夫沒有白費。”


    “開玩笑吧,網上有我的情報?你是用搜索引擎找的?看來網絡時代的個人隱私保護還真是個大問題。”


    艾米麗冷笑著盯著他說。


    “我登陸公司的數據庫,調查了一些與我


    們相關的行業的情報。理查德福克斯的活動軌跡全都被我查到了。被你檢舉揭發的二十八家企業中.有五家製藥公司。每一個都是大型的跨國複合型企業。這裏麵又有四家的股價在你往大眾報紙投送檢舉報道前的一個月裏一直在捌新最高股價記錄。人們紛紛以為現在是購a這家公司股票的好時機。但報道發表之後,股價便突然暴跌。當然.光靠幾篇報道不可能造成這樣的轟動影響。應該還有隱藏得更深的陷阱。你不覺得光憑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做成這種事麽}連一個組織都不一定能辦到。所以你背後應該是由多個組織聯合起來的國際性犯罪網絡。”


    福克斯暫停了桌上的錄音機,小心翼翼的問道。


    “那麽……你的結論呢7”


    艾米麗有些猶豫,轉過身看了看四周。塞爾費奇,還商雷恩都抬起頭注視著她的臉。艾米麗說道。


    “你是黑手黨。”


    塞爾費奇和福克斯麵麵相覷,雷恩則一臉茫然地看著艾米麗的側臉。


    福克斯的肩膀開始搖晃。福克斯忍不住笑了起來。最終變成哈哈大笑。塞爾費奇也跟著他放聲大笑。雷恩用手捂住嘴拚命遮掩著笑意,但臉上的肌肉卻在不停抽搐。艾米麗站起身,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地方。


    笑聲足足持續了一分鍾,之後福克斯一邊擦眼淚一邊說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如果我真是的話你要怎麽辦呢?報警,告訴他們這裏有黑手黨的成員?”


    “你不明白。如果公司知道你想對他們不利,你會被幹掉的。”


    “我知道。實際上你們就是個危險的生物兵器開發公司.而這裏就是細菌兵器的實驗室——明白的是你,艾米麗蘭。我不會被幹掉的。公司暫時跟我是一夥兒的。我是接到那些優良股東的委托才來的。”


    他將兩個手肘撐在桌麵上,把手心打開。


    “本來打算再和你們閑聊一會兒的。不過,看來現在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


    福克斯在轉瞬之間就抹消了臉上的~切表情。他把剩下的咖啡喝完。輕輕將紙杯放迴桌上。塞爾費奇則在一旁咳嗽了一聲。福克斯慢慢開始講述。


    “最近,華爾街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傳聞.說由安布雷拉引起的生化危機是造成浣熊市毀滅的罪魁禍首。從研究所泄露出來的致命病毒蔓延到市內,最終造成無法挽迴的後果。如果這是真的,那可是個巨大的醜聞。也就是說,其實我根本不需要來找你們確認。我大概可以下這樣的結論——你們的‘雨傘’實際上已經千瘡百孔,變成了一個連自己的屁股都擦不了的三流企業。因為這些傳聞,安布雷拉的股價最近大幅下跌,股東們的臉也是一片慘綠。作為經營母體的軍需複合企業也好像打算舍棄安布雷拉。這是一個時常關照我的經紀人透露出來的情報。”


    福克斯緊盯著艾米麗的瞳孔深處,確認自已的話準確無誤地傳達給了對方。


    “不過,他們說的也沒錯。從古至今,用於軍事行動的最佳兵器都要求具備最大的安全性和最強的殺傷力。隻有滿腦子破壞與殺戮的狂人才會使用沒有安全裝置的炸彈。在背包裏塞滿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炸的超高性能手榴彈行軍,我想會為這種情況感到高興的士兵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吧。”


    福克斯忽然站超身,在會議室裏悠然地踱著步。“但是,如果能製造出疫苗的話,那就另當別論。病毒武器正作為最強大的武器君臨人類世界,甚至可以說它是代替核能量的世界新秩序,有能力改變世界的格局。所以那些給了你們大筆資金的人希望得到這方麵的情報,希望你們能說明一下疫苗的開發狀況。不然就算談判破裂,你們的資金將被撤走,整個公司也會失去經營的基礎,從而徹底崩潰……”


    “我們沒有向你說明的權利,需要和總部商量。”


    塞爾費奇看上去一臉鐵青。福克斯則繼續在屋子裏走著。


    “正因為無視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才會被派到這裏來。安布雷拉高層的神經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就異常敏感。股東大會不理睬,幹部會議也沒有迴應。我的委托人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無論你說什麽,我們都不可能把研究內容告訴你。”


    塞爾費奇頑固地搖了搖頭。艾米麗認為他的反應有些過激了。


    正好走到牛銅板下方的福克斯伸出手。握成一個拳頭輕輕敲了敲金屬板。


    “這裏其實是疫苗的研究所吧。我還聽到過其他可信度很高的傳聞。比如安布雷拉在中美洲的一座研究設施裏加速開發病毒武器的疫苗,諸如此類。如果這是真的,那麽就可以理解為安布雷拉想一口氣堵上‘雨傘’的所有漏洞。”


    “也許吧。不過這隻是你的主觀推測。”雷恩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用手中的火箭型圓珠筆在記事本上潦草地畫著一幅線條彎曲的肖像畫。弧線從下巴部位不甚順滑地延續到脖子上,臉頰上也有一些紛亂橫線,就像沾在臉上的汙垢一樣。


    “我這裏還有一些傳聞。聽說安布雷拉為這個研究所搞到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人體標本。”


    雷恩的肩膀因為緊張而有些僵硬,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連一旁的艾米麗都能看到他的雙肩在輕輕抖動,她自己也咽下一口唾沫盯著福克斯。


    ——這個人,他到底知道多少?


    塞爾費奇摩挲了—下自己的嘴唇,讓嘴角不自然地向下一彎。


    “福克斯先生,再往下說就是企業機密。也和你所代表的優良股東的利益相關聯。”


    “啊,那算了吧。人體試驗這種事畢竟是不可能公開的。”


    “就、就算你說是什麽人體試驗……”雷恩叫喚道。


    “所長你給我閉嘴!”塞爾費奇用毫不掩飾的侮辱性話語打斷了雷恩的話。雷恩隨即一臉錯愕地看著塞爾費奇。


    福克斯繼續說道。


    “還有人說你們為了得到人體樣本,用金錢購買當地的兒童。”


    “這是惡毒的誣陷!”


    “雷恩斯普雷格……”塞爾費奇站起身,用低沉的聲音製止雷恩繼續說下去。他那標準的鷹鉤鼻因為情緒高漲而不斷抽動著,“你都知道些什麽?理查德福克斯。”


    “你聽說過‘玫瑰計劃’嗎?”


    福克斯的話在整間會議室裏迴蕩著。雷恩癱軟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都麵麵相覷,等待對方先開口。


    ——不對,這樣的交涉有問題,簡直就像一場事先已經知道結果的比賽一樣。


    說不定塞爾費奇早就在某個地方和理查德接觸過,與他結成了反派同盟。塞爾費奇為了以更有效率的方法讓已經開始崩潰的宿主消失,將名為理查德福克斯的全新怪物叫到了研究所來。艾米麗有些頭暈眼花地想到。


    她已經無力阻止事態的發展了。雖然不知道這兩個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勾結的,不過自己誤以為他是“黑手黨”這件事依然讓艾米麗羞愧難當。在屈辱的混亂中,她的大腦很難清楚地思考一件事。


    “玫瑰計劃,你連這個都知道?”


    雷恩站起身,慢慢地繞著會議桌踱著步。他來到福克斯身邊.在能夠直麵他的地方停下腳步。


    “名叫玫瑰的少女好像是浣熊市的幸存者。”福克斯說。


    雷恩一臉無奈地把頭埋了下去。


    “幸存者?雖然這麽說有些滑稽……但她實際上正在睡覺,正在做夢。”


    “夢……”


    雷恩徑直從福克斯麵前經過,朝會議室的出入口走去。


    “不好意思,我有些不舒服,先告辭了。”


    在他即將走出屋子的那一瞬間.艾米麗感覺到雷恩的臉上似乎浮起了一絲冷


    笑。


    被他留在會議桌上的筆記本,在艾米麗眼中就像_個漆黑的空洞一般。


    十月三日十九時五分


    中庭


    艾米麗蘭正走在位於中庭的火焰樹小森林裏。牛仔褲配高領毛衣,外麵披了一件她很喜歡的金色羽絨服。


    在極近的距離觀察這些有著紅葉的樹木時,總感覺它們茂盛得讓人有些難受。逃過蒸餾係統的一些水分已經蒸發,變成淡淡的霧氣飄蕩在森林裏。還沒在被昨晚那降大雨潤濕的土地上走出幾步,褲腳便已經沾上了一些泥土。


    不過,偶爾掠過鼻尖的涼風和不時響起的蟲鳴依然讓艾米麗感到無比舒爽。


    這是一片靠人工修建在中庭裏的森林,五十米見方。艾米麗將兩隻手括進口袋,漫無目的地在裏麵邁著步子。如果不這樣做的話,說不定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她在一棵稍大的火焰樹前停下腳步,抬起頭望著樹幹。從頂端垂下的枝條都像是被火焰包裹著一般。


    艾米麗陶醉地眯起雙眼,盯著火紅的焰光在自己麵前飛舞,自然而然地唿出一口讚賞的歎息。


    在研究所的慘白色牆壁包圍下,惟一能夠觀察到的外部世界就是頭頂那塊四角形的夜空。乳白色的月亮在沒有一絲雲彩的空中綻放著光彩,星星不停閃動。從整齊排列的窗口中漏出了一簇簇人造的光亮。在這些光源的照射下,中庭裏的樹木火紅地燃燒著。


    紅葉隨風搖擺,讓紅光的光譜也發生著細微的變化。紅、赤紅、橘色,在穿越樹叢的光芒中競相舞動。


    艾米麗閉上雙眼。


    這一切都是隨機發生的,而所有動向都充滿主觀意圖的vr係統決不可能描繪出這樣的情景。隻有人類的意識才會把這樣的情景想像為一團烈火,隻有人類會根據自己的嗜好將其引向美麗的次元。而對於發生在研究所中的混亂,也隻有人類會給其加上多餘的意義。有人為了追求一己私利費盡心機,有人因為混亂而失魂落魄。


    ——其實隻有意義在不停搖擺。


    艾米麗拚命壓製住了心中蕩起的層層漣漪。


    會議室裏的變故發生之後,她迴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與腦海中不斷浮現的各種情節、猜想搏鬥了好幾個小時。之後沉沉睡去,直到不久前才剛剛起床,匆匆吃了個晚飯。


    占據著大腦絕大部分空間的,是那個名叫理查德-福克斯的聞八者。


    不管他究竟是不是作為股東代表來到這裏的,他都是一個奇怪的人。雖然“黑手黨”這個猜想由自己親口提出,但那看起來隻不過是愚蠢的突發奇想而已。可是,艾米麗實在找不到其他說法可以代替這個結論,而福克斯那充滿諷刺的笑容也依然占據著她的腦海。他與經營顧問克裏斯汀塞爾費奇暗地勾結這件事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應該不會有錯。


    然而,艾米麗對此根本無能為力。同時她也很在意雷恩的想法。


    一個異質的係統與這個研究所的係統發生了衝突,其結果理應會為這裏帶來一定的變化。此時此刻,她隻能得出這個無比模糊的結論。


    名為“理查德福克斯”的係統——艾米麗很喜歡這種說法。完全不考慮那個人的性格,隻把他當成一個巨大的係統操作機構。這樣一來自己就能變得冷靜一些。


    讓艾米麗感到不安的是,她總覺得那名男子的外貌和氣質和自己曾經的戀人,也就是安的父親十分相似。而這兩個男人的人生軌跡明明沒有任何交集。


    她既對這件事十分在意,同時也十分痛恨這樣的自已。當然,她並不是因為自己是否對那個人有好感,那個人是否是自己喜歡的類型而煩惱。而是無法原諒僅僅因為有些“相似”就暴露出無數漏洞的自己。


    她小心地把在胸中翻滾的感情波浪——撫平,收進抽屜。現在不是想這些東西的時候,應該將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工作上。無論發生任何事,她所需要關注的都隻有這一件事。


    她感覺自己聽到了音樂聲隱隱約約地傳來。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讓人很不舒服。接著,從某處傳來了什麽東西崩裂的響聲。


    睜開眼睛一看,周圈的空間依舊是一片漆黑,隻是纏繞著那棵大樹的火焰不知在何時已經消失。放眼望去,四下裏除了黑暗再無其他色彩。就連從窗戶中射出的燈光也盡數熄滅。


    一種就像是置身於半空中的不安突然襲擊了艾米麗。她心跳加速,能清楚聽到流經耳朵的脈搏聲。她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這個研究所的發電係統設有好幾重後備方案保護,盡最大的可能防止停電現象的發生。一旦發生那種情況,將對正在培養的病毒、對在電腦中進行的模擬實驗造成致命的打擊。


    然而現在,所有的燈全都滅了。這實在是很難不讓人想到最壞的可能性。


    這片黑暗很有可能將一切全都毀掉。專心致誌地進行了大半年的研究計劃難道就這樣毫無價值地結束了?就這樣被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黑暗吞沒?


    因為幾個數字的變化而時喜時憂的研究小組成員的臉,在她腦海中浮起又消失。


    ——開什麽玩笑。


    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艾米麗拚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把兩隻手向前伸出,慎重地朝前走去。無論如何她也要到“玫瑰”那裏去。


    雙腳沒踏出幾步便被樹根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她趕緊抱住樹幹保持平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昏黑中,這個最多五十米見方的空間儼然成了一處無比複雜的迷宮。


    不過,也許是眼睛已經適應了周圍的環境——月光終於隱隱描繪出了森林的輪廓。


    在用手撥開撞上額頭的枝條時,艾米麗看到有東西在樹木之間移動。


    怎麽看那也是生物的動態,生物的氣息。


    一瞬間過後,她的整個大腦和身體都因為緊張而僵直了。這座中庭裏是沒有野生動物的。


    艾米麗在羽絨服的口袋裏仔細搜索了一番,但裏麵根本沒有可以當武器使用的東西,空空如也。她甚至感覺口袋中的手指就像是其他人的手指一樣。


    她慎重地邁開步子。腳尖沒入泥土中,膝蓋不停地打顫,兩腳根本不聽使喚。不斷前後交替運動的雙腿沒有按照她的意誌行事——最終跑了起來。


    兩條腿載著已經開始大聲叫嚷的艾米麗,任性地發出巨大的腳步聲,讓艾米麗的上半身向前方衝去。


    野獸注意到艾米麗開始了移動,立刻挾著驚人的氣勢開始追蹤。


    ——總之先到研究所去!


    艾米麗迅速對已經失去控製的雙腿下達了命令。她不知道到底是怎麽迴事。泥漿飛濺,落到身體的各個位置上,樹木的枝條蜂擁而來,狠狠地抽打在羽絨服上。壓力、煩惱、恐懼、怒火紛紛消失,她心無旁騖地在森林中奔跑著。


    接近研究所的牆壁了。


    ——還差一點兒。


    下一個瞬間,她的雙腳被樹木的根莖絆住了。


    艾米麗向前飛撲出去。


    俯臥著墜落到泥濘的地麵上。


    研究所的白色牆壁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著微弱的亮光。艾米麗一身汙泥地坐在地上。泥水讓她的頭發絞纏在一起,還有一些鑽進了鞋子裏。


    一條看門狗興奮地在她身邊繞著圈。混亂的氣息不時從艾米麗的脖子周圍劃過,微暖的唾液沫偶爾也會飛濺到她的臉上。


    頭戴針織帽的小夥兒僵硬地笑了笑,她記得這個人。被白色牆壁反射的亮光一照,他的樣子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那些用塑料做的人體模特。


    “你沒事吧?有沒有摔傷?”


    “把這東西弄開……”


    艾米麗


    沒好氣地說。看到巨型杜伯曼犬的鼻尖不停在身邊徘徊,她始終有些放心不下。在如此昏暗的環境中,就算有人誤以為那是一頭小型恐龍也不足為奇。


    “不用擔心,這家夥很聰明,不會咬你的。”


    雖然無論怎麽看那條杜伯曼犬都是一副即將要撲過來的樣子,但警備員依然帶著天真的表情一邊說“托比,快讓開,托比”一邊把狗趕開。


    艾米麗一臉驚懼地看了看托比,最終站起了身,抉著研究所的外牆唿唿地喘著氣。


    “實在不好意思。沒想到中庭裏居然會有人。”


    好不容易把托比鎖好的警備員迴身對艾米麗道著歉。


    艾米麗捋下粘在頭發上的汙泥,把它們甩向一邊。


    “叫什麽名字?”


    “哦,它叫托比。”男子有些倉皇地迴答道。


    “不,我是說你的名字。”


    “哦……”男子微微一笑,“西蒙,我叫西蒙比奇。”


    “我是艾米麗蘭,很高興認識你。”


    西蒙用兩隻手握住了艾米麗伸出的那隻滿是泥汙的手。這樣一來西蒙手中的鏈子便落到了積水星。恢複自由的托比立刻繞著兩個人跑了起來。


    “十分榮幸,艾米麗小姐。”


    艾米麗看著不斷奔跑的托比說道。


    “西蒙,把鏈子拿好。”


    年輕的警備員連忙把鎖鏈撿起來,用盡全力拉住托比。不過緊接著他的上半身還是一個踉蹌,差點兒失去平衡。晃晃悠悠地重新站直之後,他尷尬地對著艾米麗笑了笑。


    “它其實挺聰明的,就是有點兒興奮。”


    艾米麗點點頭,隨後伸出食指指向研究所。


    “你知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是停電吧。”男子一臉吃驚的表情。


    “有多大規模?”


    “這個……我不太清楚。不過部分通信裝置還能用。”


    ——也就是說不是所有的電力供應全都中斷了。


    艾米麗稍稍鬆了一口氣,迴頭看了看這片森林。腦中那個怪異的樹林如今已消失不見,隻有平常那個小小的火焰樹之森。


    研究所的電力還沒有恢複。照耀著這片樹林的隻有天上的月光,不時有沙沙聲從林中傳來。


    “通信現在一團糟。另外,聽說還發生了其他事件,好像是生化危機……”


    艾米麗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並期待是自己聽錯了。


    “生化危機?”


    聽到艾米麗的低語,西蒙慢慢地點了點頭。


    “沒錯。不過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啊?剛到這裏來上班時配發的那本手冊好像寫著有。”


    “從哪裏開始的?擴散範圍有多廣?”


    “是牛,被扔進蓄水池的那頭牛。說是那已經被汙染了……不過現在的情況我不是很清楚。總之十分混亂啊。報告支離破碎——我的任務是調查中庭。”


    一想起那頭被剝了皮的牛,艾米麗就不寒而栗。


    ——難道病毒就在那裏麵?


    她不禁感到一陣反胃。


    “班長他嚇壞了。不過,如果那頭牛真被汙染了的話,那這一定是有人故意設下的圈套。它可是被剖開的牛啊,肚子裏也是一團糟。”


    西蒙說到這兒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艾米麗的身體則開始輕輕顫抖起來。


    “有可能是病毒。那樣的話,生活在這裏的人……”


    她連忙堵住嘴,看到西蒙歪著腦袋正盯著自己。


    ——誰也救不了。


    艾米麗盡全力掩飾著險些爆發的情緒,在心中思考起來。


    ——冷靜。有可能不是t病毒。而是沒有什麽危害的生化危機警報。還是計劃更讓人擔心。


    “我去看看走廊的情況。”


    艾米麗說著走到牆邊,打開了通往走廊的門往裏麵窺探。


    一片漆黑,連緊急照明燈都沒有亮。整條四角形通道都充滿了似乎觸手可及的濃鬱黑暗。


    不過設置在走廊各處的擴音器正在發出茲啦茲啦的噪音。那是卡爾梅恩的脈動。艾米麗試著喊了幾句,並沒有迴應。


    即便如此,這依然說明不是所有的電源都被切斷了。內部網絡並沒有完全中斷。應該還有幾台服務器在工作。


    ——也許連通“玫瑰”的電力設備還在工作。


    艾米麗凝視著一片漆黑的走廊,還是什麽也看不見。除了卡爾梅恩發出的噪音以外沒有任何聲響,這讓她感到有些不安。


    ——隻能摸索著往前走了。


    艾米麗轉身迴到中庭。


    “不用擔心,我有這個。”


    或許是察覺到了艾米麗的不安,西蒙笑著晃了晃手中的手電簡。


    “我想到玫瑰密封艙去,隻是不知道電梯還能不能用?”


    “啊……”西蒙說,“應該不行吧。哎,對了,那是在五樓吧?”


    艾米麗點點頭。


    像是想到了什麽的西蒙將手電的光照向中庭深處。


    “我記得這裏好像有一條架設在屋外的緊急樓梯。”


    “很好,西蒙。我們去找找。”


    艾米麗關上門,重新朝中庭走去。


    兩人一狗悄無聲息地在重歸寧靜的火焰樹之間穿行著。一手拿著手電,一手牽著托比的西蒙走在前麵。艾米麗用手指扣住他背心的後背,小心地跟在後麵。盡管這幅樣子看上去就像跟在父親身後的害羞小姑娘一樣,但考慮到如今的情況,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說起來,我剛才好像聽到了音樂聲。”


    聽到艾米麗的話,西蒙忽然停下了腳步.讓她差點撞上自己的後背。接著他轉過身。


    “哎,你說什麽?”


    “你沒有聽到音樂嗎?剛才,就在停電前不久。”


    “沒注意。”西蒙用拿手電的手撓了撓頭,“中庭裏也有幾個擴音器,應該是從那裏麵傳出來的吧。不過我沒有聽到。”


    艾米麗迴頭環視了一圈被黑影包圍的中庭。聽西蒙這麽一說,她的確發現在這裏能夠聽到細微的電子噪音。


    十月三日十九時五十五分


    玫瑰密封艙房間


    這個屋子和vr房間很相似。


    一個被十米見方的水泥牆包圍起來的正方體。巨大的密封艙大約了占據房問一半的空間,另外還有鋪滿地板的線纜和旁邊那些代替終端機的精細測定儀器。放在上麵的監視器上是一個模糊的藍白色嬰兒圖像。熒光燈的燈光把水泥牆壁照得雪白。不時從水槽裏發出的發動機噪音在狹小的空間中不停迴響著。


    屋子裏的空氣十分憋悶。這裏和vr房間一樣,沒有任何的換氣設備。


    裏麵隻有理查德福克斯一個人。此刻他正把雙手交抱在胸前,斜靠著牆壁,對著一旁的麥克風說話。


    “剛才我表現得怎麽樣?”


    “啊,真是太出色了。”從擴音器裏傳出的聲音說。


    福克斯沒有因為受到表揚而高興,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他隻是耍了一個花招而已。和今後要做的事情相比.那簡直是小兒科。他因為太過緊張而咽了口唾沫.然後打開雙手握住槍柄,確認著手槍那冰冷而牢固的觸感。


    “雖然我照指示做了……但欺騙他們有這麽重要的意義嗎?隻要你願意,這裏終究會屬於你。”


    “啊……”擴音器裏的聲音說,“不過,我還是覺得先讓他們產生誤解比較好,那樣對今後的行動也有利。”


    “聲東擊西麽。”福克斯說,“用這個通話沒問題嗎?不會被那個叫卡爾梅恩的操作係統記錄下來?”


    “不必擔心。再怎麽精密的係統也


    有漏洞。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很順利.簡直是順利得有些過頭了。雖說vr技師的事故稍稍製造了點兒麻煩……”


    福克斯想起了到達這一步之前經過的那些日子。


    噩夢,不停地在重複著那一天,那一刻的經曆。從那時開始—直到現在,他從來沒有熟睡過。赤紅色的腐爛人群就像波濤一般,每晚都會湧上他的床沿。每晚都會啃咬他的整個身體,把它變得支離破碎。每次都是在超乎想像的劇痛中驚醒。自己的精神由於不斷注射t病毒的簡易對抗疫苗而變得愈發不安定起來。雖然他帶著贖罪的心理接受了這樣的痛苦,但如果這樣的日子再繼續下去,總有一天他的內心會因此被徹底撕碎。


    出現在福克斯額頭上的大量汗水不僅僅是因為難耐的暑熱,也是疫苗副作用發作的信號。他的雙膝不斷顫抖,慢慢蹲坐在原地。接著他從槍套裏抽出手槍,將槍身貼著額頭。冰涼的觸感讓他的心情—下子平靜了不少。


    “我這邊進行得也很順利……福克斯好像決定相信我了。”


    “因為利害關係一致嘛。我對那些混蛋來說.簡直就像個能造出金子的煉金釜一樣。不管相信與否,他們都隻能選擇相信。為了讓‘t’變成世界規模的暢銷商品。””我一直在想……關於那東西的事。能給我講講有關t病毒的情況嗎?”福克斯顫抖著說道。


    “你應該知道的……之前不是見過嗎?”


    “啊.就算想忘也忘不了……但最終我還是不明白。除了那是你們公司散播出來的生物兵器以外,什麽也不知道。”


    福克斯拿開貼在額頭上的手槍,抬起頭唿出一口氣。突如其來的症狀已經消失,身體正漸漸恢複正常。


    “t病毒幾乎是在某位學者的研究過程中偶然被發現的病毒。它一旦進入體內就會依附到免疫係統上,並使其發生變化。感染這樣的病毒之後,被稱為‘人類’的係統會變得異常活躍,積極製造一個新的係統來代替自己。人類的存在本身則會變得越來越模糊,最終界線消失,關於死亡的感覺會變得遲鈍。食欲,也就是將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和自已一樣的欲望會充滿整個身體。”


    福克斯緊咬下唇。每天晚上都會來折磨自已的人類殘骸在他腦中斷斷續續地迴溯著。緊握手槍的手上隨即浮現出了白色的關節。


    “它能從根本上破壞免疫係統。疫苗預防法實際上是一種強化免疫係統的方法。也就是說,要開發出一種能永久性對抗t病毒的疫苗,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但是……”福克斯再次看了看整個房間,眼中隻有大得出奇的密封艙。真是個乏味的屋子。


    “不過,因為‘玫瑰’的出現,情況有了變化。”


    空氣濃密且厚重,哪怕隻是站著不動也會汗流如注。


    “玫瑰就在這兒吧。”福克斯把手槍放迴口袋。抬手擦了擦汗。”沒錯。你很想見見吧?”擴音器裏的聲音說。”就在那個密封艙裏,”福克斯指著水槽說。


    “應該就在裏麵。”


    福克斯抬頭看著邊長約五米的巨大立方體.它在熒光燈的照耀下反射著銀灰色的光芒。


    “為了開發疫苗而把人一直關在這種地方。一點兒不像是把她當人來對待。”


    “人類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有人平靜地對他人施以私刑,有人開槍殺人,有人為了能殺死大量的同類而開發出威力強太的武器。”


    聽到這些話,福克斯不禁咂了咂舌.然後蹣跚地走到密封艙旁邊,把目光停留在儀器上方的監視器上。那裏的藍白色嬰兒正在輕輕蠕動。


    “這個嬰兒是怎麽迴事,玫瑰的孩子?”


    “這可不是嬰兒,理查德福克斯。隻是cg影像而已。用虛擬技術製造出來的胎兒,也可以說是對比實驗的樣本。她要是不把所有東西都用虛擬技術進行實驗就放不下心。”


    “艾米麗蘭?”


    “對於實驗部門來說.一個可以時常對照的樣本數據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她做了這東西。”


    福克斯想起了在會議室裏見到的那名女子。或許是因為那一頭利落的短金發造成的影響,讓人不易察覺她的性別。聽說她有個女兒。


    他以為安布雷拉的開發者們全都像雷恩斯普雷格那樣,本身的正常生活已經完全崩潰,從日常的人際關係中脫離了出來,完全遊離於“生活”之外。


    身為某人的至親但卻在開發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一旦她成功開發出疫苗,t病毒就會作為商品在全世界擴散。她應該不會相信“自己的工作會成為抑製病毒的關鍵力量“這種蠢話吧。那她究竟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在工作呢7還是說隻顧著完成眼前的工作,對於結果根本就不聞不問?


    說不定她也終究隻是個脫離了人生的人而已。沒能承擔起母親的責任,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一年又一年,在這種地方和其他人合作開發致命的武器。用女兒的名字給自己編寫的操作程序命名。


    ——這就是天才少女的悲慘下場麽?


    “那個女人不是很危險麽?她頭腦很好,而且調查過理查德福克斯的事。而且她說不定已經注意到了整件事。另外那個笨蛋當然另當別論。”


    福克斯摩挲著水槽表麵說遂。擴音器裏的聲音隨即迴答了他的疑問。


    “放心吧,理查德福克斯。我打算在今天晚上結柬一切。就算她發現了也沒關係。很快,很快就會結束。好了,快和玫瑰小姐見見麵吧。”


    福克斯沒有迴話,靜靜地把手搭上了水槽邊緣的豎梯。


    他忽然想起了雷恩斯普雷格的話。


    ——但她實際上正在睡覺,正在做夢。


    睡在鋼鐵棺材中的少女。像神話中的睡美人一般的少女還在繼續沉睡。


    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少女一直在做夢。夢中的今晚,會是什麽樣子的呢?


    “你一直在想什麽?自從那件事發生後……”擴音器中的聲音問道。


    “什麽都想。清算,複仇,算帳,怎麽說都可以。隻有這些,我隻想過這些……”


    他在豎梯上攀爬著。為了不讓仿佛想從自己手中逃開的梯子得逞,他用力扭著鐵質的橫杆,使其發出金屬的嘎吱聲。


    那些自己曾經沒能救助的人。燃燒的都市,浣熊市。人們相互吞食,連天空都仿佛已經著火的那一天……他一邊迴想一邊往上爬。


    他想起了倒在溫室裏的那名少女。


    ——我迴來了,玫瑰。這也是你的複仇。他慢慢在水槽頂端站起身,俯視著整個屋子。這裏比他想像的還要高,要是跳下去時的平衡掌握得不好,很有可能會骨折。


    “現在,幾點了?”福克斯站在水槽上問道。


    “正好八點。”擴音器裏的聲音迴答遂。


    福克斯輕輕點點頭,然後看了看自己腳邊。那裏有一個供人出入的洞,上麵被圓形的蓋子覆蓋著。福克斯把手伸了過去。


    “我要打開了。”擴音器裏的聲音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


    伴隨著蓋子被打開,一股強烈的惡臭隨即飄散了出來。福克斯隨即眯起眼睛搜索玫瑰的身影。


    但他立刻睜大了眼睛——那裏麵一個人也沒有。


    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玫瑰,而是滿滿一罐紅色的半透明泥漿。福克斯借著熒光燈的光芒仔細往裏麵窺探了一番,但直到水槽底部都隻有略顯汙濁的液體在搖曳。


    “沒有。”


    福克斯抓住水槽邊緣朝麥克風的方向怒吼道。”喂.這是怎麽迴事.裏麵一個人也沒有!玫瑰她去哪兒了!”


    福克斯扣上蓋子在水槽頂端站直身體。還是沒有迴音。


    ——該死的,想要背叛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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