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械的擊鐵發出細微的碰撞聲。沒有任何人看到的微笑殺戮。該從哪兒講起呢?記憶是認知的好朋友,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它隻給我提供偽造的東西。


    真正的記憶已經不存在了。你也不存在了。


    我把手指搭在扳機上,緊盯著你那沒有映出任何景象的眼眸。從馬路的縫隙裏忽然閃出一隻黑貓,視野中隨即出現了一個貓形的凹洞。


    錯綜複雜的道路似乎很熟悉,同時又顯得有些陌生。


    如果把左右完全顛倒過來,又會怎麽樣呢7


    慣用右手的我成了左撇子,可能會繼續迷惘下去。那裏是學校,那裏是醫院,那裏是超市,朝那裏走是公園,所有的位置關係全都被打亂,我根本無路可走。


    即便這個城市在白天極力強調純真的本色.但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會為成熟的夜晚妝點一番。


    路旁的霓虹燈開始亮起,建築物的輪廓也變成了純黑色。從朝九晚五的工作中解放出來的幸運兒們朝大樓外流淌了出來。電路出故障的發光招牌在頭頂放射著時斷時續的亮光。在任何一座城市裏都可以看到的,沒有絲毫稀奇的夜景很快籠罩了這裏。


    我從黑貓製造的凹洞來到城市,用貓的視野繼續彷徨。


    無論通信發達到何種程度都絕不會聯絡的人們淩亂地奔走著,隻顧用雙腳疾馳。有人不願麵對洶湧的人潮而退到一旁。便利店的收銀員總是顯得焦躁不安。那個女人今晚也會提著比“地攤貨”貴上無數倍的名牌手提袋去逛街。


    都市的節奏早就被刻在了爺爺那老舊的時鍾裏,滴答滴答。


    包括郊區的雜貨店在內.整個城市全都是在某家製藥公司的庇護下延續生命的。


    可以作為“健康”代名詞的城市。像辦公室一樣規整的小區突然出現在了城市裏。公園某個噴水池裏的巴洛克風格雕塑也用絕妙的設計堵住了反對者的嘴。


    美國文明的終點,健康與衛生之都——浣熊市。是惹人喜愛的“健康”王國。


    整個城市的管理權幾乎都集中到了安布雷拉.一個在國際上頗具影響力的大型製藥公司身上。如果沒有這家公司的庇護,一定會出現數不清的失業者和破產商人。


    安布雷拉依靠大規模的宣傳將浣熊市變成了一個理想的健康都市。而成年人也全都把健康當成了商品。


    如果想要在這兒生活下去,就是死也得保持健康。


    停止吸煙,吃有機蔬菜,一大早就得往嘴裏塞滿新型的維他命膠囊。不這樣做的話就會失去社會信用,也根本沒有辦法養家糊口。所有人都義無反顧地朝著一條大蛇的嘴裏猛衝。但卻都像傳說中從鯨魚肚子裏活著出來的笨蛋一樣,右手拿著永遠的愛,左手舉著榮光,相信自己最終能夠生還。直到很久之後.當一切都無可挽迴的時候,他們才意識到自己確實錯了。


    在這座城市的地下深處.有一群隨時能夠舍棄這裏的人在蠢蠢欲動。


    我融入了地鐵塗鴉邊緣的色彩之中,同時踩著階梯不停往下走,然後滑入一條管道裏。我很喜歡管道,裏麵有這座城市被埋藏在白色牆壁下的過去,在裏麵能清晰地感受到過去的脈動。


    在管道的盡頭,黑暗的最深處.我像隻有在神話和西部片中才出現過的印第安人一樣,用自己骨頭敲了敲眼前的線路.隱藏在這座城市表麵形態下的構造發出沉重的低音做出了迴應。


    黑貓聽到這樣的聲響,讓身體跟著節奏猛地一縮,然後靜靜地退了迴去。


    搖來蕩去,搖來蕩去。配合著搖晃的車體,我的腦袋也在不停擺動。從太陽穴處滑落的汗珠最終落到了脖子周圍。


    從阿曆克斯那買來的混合物造成的影響還沒有完全消失,那真是最可惡的東西。時間也好,空間也好,都顯得格外緊湊,但腦子裏什麽內容也沒有。我把身體又往毯子裏縮了縮,讓不太舒服的腦袋往旁邊一轉,為了盡快清醒過來.我環視了一下車內的情況。


    一個全身吊著彩球的小醜因為沒有遇到買主.所以隻好捏著五彩繽紛的氣球走來走去。稍稍有些髒的毯子另一邊是一對沒精打采的情侶。老盯著情侶看個不停的女人在被剃掉的眉毛位置用眉筆又畫了兩條,看上去就像長了四條眉毛似的。她背後的玻璃窗上映著我的臉。


    身體稍稍一動,自己發出的臭味就緩緩飄到了鼻尖。


    我可真難聞。在許久沒洗過的天鵝絨外套下麵.我已經汗流浹背。


    無論外形還是情緒都破敗不堪。


    伸手撓撓鼻尖.指甲縫裏~下子被汙穢的油脂填滿。我打從心底裏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厭煩了。


    父親的樣子從頭腦裏一閃而過。


    當初無論如何都堅持離開家.結果什麽也沒做成。離開得越遠,越清楚地發現自己能夠迴去的地方隻有那一個。那個人已經連吃飯這種小事都辦不到了。


    我歎了一口氣,繼續百無聊賴地環視整個車廂。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了那個女人。


    不知她是什麽時候站在地鐵車廂門口的。


    她站在由於維修疏漏而忽明忽暗的電燈下麵,可以看出頭發是白色的。泛灰的夾克衫上就像沾滿了鮮血一樣。那個女人沒有臉。在原本應該是臉的部位,隻有一片灰色的空白。


    我把頭轉向一邊,從玻璃窗裏看著自己。隨後又為女性好像注意到了我而感到有些不安。


    盡管我一點兒也不想和那個人扯上什麽關係.但她還是朝我走了過來。


    “你是……”女子剛要開口詢問就住了嘴。


    於是我抬起頭仰視著她。的確沒有臉。眼睛、鼻子、嘴巴都沒有,整張臉就像一塊灰色的平板一樣。


    我恍惚地想到,如果沒有嘴,那她是怎麽說話的呢?


    “我們在哪兒見過嗎……”我好不容易從嘴裏擠出了這句話,她隨後疑惑地歪了歪脖子。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她說。


    名為戒備之心的部隊隨即在我的胸口整裝待命。我明白。她就是每個城裏都有的,專門抓小孩子的食人惡魔。她腦子裏一定羅列著一大串小孩的名字。在這座城市裏代替我消失的幾名小孩的名字已經在她腦子裏織成了一張網,等待著接下來篩選我的。


    “到那邊去。””告訴我,你是誰?”女子依然堅持著。


    地鐵突然減速停了下來,但女子的身體就像長在地板上似的,一動也沒有動。窗外就是我要去的車站。於是我慢慢站起身,從她旁邊走過。


    “艾瑪……艾瑪-哈特萊茵。你又是誰?你是人類嗎?”


    我轉過頭準備盯著她說出這句話.但隨即就被嚇了一大跳——那兒一個人也沒有。


    步行三十分鍾後就能來到住宅區的一角.我家對麵的那條林蔭道上。這條路現在漆黑一片。我舉起雙手一邊摸著樹枝一邊往前走。雖然這樣做是為了提前發現恐怖電影中經常出現的,那些在黑暗中徘徊的怪物,但在別人眼中,我可能隻是一個噶醉的人吧。


    這次離家出走還真是“驚天動地“。麵對無法解決的問題,我能做的就隻有在原地繞圈。


    爺爺的古董商店裏現在一個人也沒有.顯得有些寂寥。這幢兩層樓高的牢固磚瓦房在經過一整天的日曬之後,到了晚上總是泛著藍光。我打開合葉已經完全生鏽的房門,和一陣極其刺耳的嘎吱聲一起走進店內。


    裏麵有些昏暗。自從祖父死後,他的古董就再也沒有人打理了,這裏現在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問堆雜物的空房一樣,無論多麽貴重的古玩也都和垃圾沒什麽分別。


    我站在這堆廢品前,良久沒有挪動身體。


    爺爺還活著的時候,我經常在這家店裏玩.


    惹他生氣。


    母親由於工作的關係,經常迴來得很晚。虧她還在製藥公司擔任主任級的研究員,結果在我七歲的時候卻因為得了一場老是沒有痊愈的感冒而染上另外一種不知名的病,就這樣死了。簡單得令人難以置信。


    而父親一直在研究所工作,原本就很少迴來。而他的研究內容連對家庭成員都要保密。


    所以,我差不多是被爺爺撫養長大的。爺爺拿著古董給我講的那些故事,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覆蓋在現實表麵的另一個世界。


    比如用不可逆時間代替循環時間的卡斯塔將軍的手表;沾有殺死原住民的數量比任何騎兵隊都多的,曆史上最古老的細菌武器“天然痘”的毛巾;文豪海明威隻使用過一次的(不確定)黑白打字機;把被稱為“二十世紀”的怪物像意大利香腸那樣切成薄片的寫真雜誌。


    當然,這些東西要麽是出自原作者之手的複製品,要麽隻是用舊的器物,要麽幾乎已經沒有多少鉛字,要麽連凹版的封麵都已經破爛不堪。總而言之,都是些一文不值的東西。


    你知道吧,艾瑪——爺爺的臉上浮起一個惡作劇似的微笑——這些東西全部都是仿造的。而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在享受著這個幻想國度帶給我的養分。


    然後在那個清晨,爺爺的時間被這片由曆史遺物構成的大海所掩埋,永遠地停了下來。


    由於被突如其來的怪異渴望所控製,我一頭紮進塞滿整家店鋪的垃圾山之中。仿佛要刺穿鼓膜的金屬噪音,陶器四散紛飛的鮮明殘像在屋子裏胡亂反射著。手表不知所蹤.毛巾上的灰塵也被揚起,打字機裏的鉛字散落一地,堆積如山的雜誌亂作一團。


    這就是爺爺最後看到的情景——差不多就是這樣。隻是觀察的角度和我不太一樣。因為受到這陣騷亂的驚嚇,附近的狗全都叫了起來。住在周圍的人也都難得地露了個麵,四處奔走著,大聲叫嚷著。


    一把銀色的手槍忽然出現在我麵前。轉輪的表麵凹凸不平,反射出了我那張扭曲的臉。這也是爺爺的收藏品之一。很久以前,人們將這把漂亮的手槍稱為”和平製造者“。


    爺爺很喜歡坐在緊靠大座鍾的椅子上麵.微笑著擦拭這把槍。或許是在借此確認自己那所剩無幾的“力量”。


    我最終還是迴到了這裏。就像在教科書裏看到的嬰兒那樣蹲坐在地板上。


    為什幺在這兒?


    告訴我——你是誰?那個沒有臉的女人在地鐵裏這樣問我。


    就像斯芬克斯的問題一樣。早晨四隻腳.中午兩隻腳,晚上三隻腳。嗬嗬。


    在注意到映射在手槍表麵的那張臉正在嗤嗤地笑著時,我的後背忽然感到一陣惡寒。


    不管擦拭多少次手心的汗水,那個笑容依然像是黏在了臉上一般,怎麽也取不下來。


    因為響動而醒過來的父親在深處的房間裏說著什麽。這讓我想起了一個紅紅的身體。那到底是什麽?


    問題與答案。


    十月二日十八點三十分


    艾米麗蘭房間


    電子通信的畫麵中出現了一張中年人的臉。艾米麗蘭坐在桌前,一隻手托著腮,同時恍惚地看著放在顯示器旁的那盆塑料天竺葵。


    絕不會凋謝的幻想植物——作為研究所裏的每個房間必不可少的室內裝飾之一,從一開始就擺放在這裏。真是惡俗得可以。雖說幾乎所有人都在住進來的第一個星期就把它給扔了,但艾米麗並沒有這樣做,而是讓它繼續留在了桌上。她很不擅長讓自己的生活顯得有個性的一些。房間也依然保持著她在幾個月前搬到這裏時的樣子。


    在四周貼滿白色壁紙的長方形小房間裏,有餐桌,包裹著黃色塑料的小沙發.食品置物架,兩條腿發黑的鋼管椅子——稱得上家具的東西就隻有這些。另外還有冰箱、爐灶等生活必需品稀稀拉拉地擺放在房間各處。在這個角落裏則是一張用於工作的辦公桌。由於複雜的線纜都收藏在桌子內部,所以桌麵上顯得十分整潔,隻有兩台造型簡單的顯示器並排擺放在那裏。其中一台現在正用於圖像信息的通信。


    從牆壁上的擴音器裏不斷傳出男子的聲音.但沒有一個單詞進入了艾米麗的大腦。報告內容是實驗體現在的狀況和與以往數據的參照.全都是些艾米麗已經知道的東西,沒有任何新奇的情報。


    她從剛才開始就非常想抽口煙。


    “安布雷拉免疫抗生研究所”的禁煙率實際上是百分之九十八。五十三名工作人員中,抽煙的就隻有艾米麗一個人。要是被喜歡喋喋不休的克裏斯汀塞爾費奇或是其他什麽人看見,不知道會不會被狠批一頓——這是她難以忍受的。不過實際上,雖然艾米麗很清楚不會有人責備自己的這個嗜好,但她想抽煙時總是會很自然地選擇一個沒人的地方,靜靜地抽上幾口。


    最終,她忍受不了了,於是起身離開座位,伸手把窗戶推開。雖然報告還在繼續,不過對方根本看不見自己,所以沒什麽好擔心的。研究所內部的通信隻是在經過個體識別後播放固定的影像,不是現場直播。想要看的時候隻需用id登錄,服務器就會在鑒別之後自動將影像調用出來。


    中庭裏的幾株火焰樹在日暮時分的微風中輕輕搖擺。白天陽光充足的時候,這些樹木會反射出火焰般的赤紅色美麗光澤,而到了夜晚,它們又會像被鮮血塗抹過一般換上紅黑相間的濃重色彩.最後沒入一片昏黑之中。


    輕輕拂動發絲的夜風讓人心曠神怡。


    如果從衛星照片上俯瞰整個研究所.會發現這是一幢十分奇特的建築物,就像是在四邊形的正中央挖出了一個空洞一般。


    中庭的形狀大約是一個邊長為五十米的正方形,被白色的牆壁包圍著。牆麵上整齊地挖出了幾個四角形窗戶,外觀和這個房間的一樣.遠遠看去可能會以為那裏也是宿舍。研究所職員居住的1dk房間(帶廚房的單間)幾乎都麵對著這個中庭。


    在傍晚降下的一場陣雨讓無數水滴從枝條與枝條之間墜落,仿佛在耳邊奏起了柔美的環境音效。而從擴音器裏傳出的通信噪音,則更像是在雨水與樹木奏出的音樂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皮膜。


    中庭裏還設有儲水係統的管道,小樹林裏積攢的水分會被送到研究所地下的淨水場去,在那裏被轉換成研究所的生活用水。


    艾米麗把腰輕輕靠在巨大窗戶的邊緣上,轉過頭重新看著屏幕。


    從外麵吹來的山風讓裸露的雙臂有些冰涼。安裝在天花板上的空氣壓縮機立刻伴隨著喀喇一聲輕響運轉起來,開始自動調節室內的溫度。艾米麗也將卷起的針織羊毛衫袖子放下來.抬頭看著天花板。


    “莉娜米特福德的情況怎麽樣?“”不太好。她現在在自己的房間裏待命。””是軟禁嗎?”


    “準確地說……應該是監禁。因為她很暴躁。”


    羅伯特-柏拉修的影像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左右亂晃。


    艾米麗盯著羅伯特那張在電子幹擾下依然顯得毫無表情的臉,看上去就像所有脂肪都已經被抽走了似的,消瘦得驚人。這張照片應該是他剛來研究所任職時拍攝的,無論怎麽看都像一副幹枯的男性木乃伊麵具一樣。


    她從被壓壞的煙盒裏取出一支香煙,點燃放到嘴邊深吸一口,然後把煙霧吐到窗外。


    “主任?”


    啊,我在聽。艾米麗迴答道。


    最近她總是感覺自己的注意力有些散亂,有時甚至毫無理由地感到惡心、反胃。過了三十五歲之後,身體和精神便以超出預計的速度變得不正常起來。隻要還活著,與自己身體之間的不協調感就絕對不會消失。


    “稍稍休息一下說不定能恢複。”


    艾米麗說。


    聽上去另一邊的羅伯特像是不屑地笑了一聲。


    “是麽?米特福德技師的精神好像受到了相當嚴熏的打擊。看她的樣子,至少需要好幾個月的療養。”


    好幾個月。為了讓“玫瑰計劃”取得成功,有人甚至因為各種意外而得到了好幾年的休假時間。


    但艾米麗的計劃正進行到緊要關頭。她從沒想過要讓一名技師去休假。


    “怎麽會這樣……這裏能用‘水槽’的隻有莉娜吧?””沒錯。”


    “如果聯絡總部讓新的技師來,大概要花多少?””你是指經費還是時間?”


    “時間,當然是時間。我可不是塞爾費奇。”


    稍稍想了一會兒之後,羅伯特平靜地迴答道。


    “最少得兩個星期.而要達到莉娜的水準也許還得花一個月。因為公司裏幾乎沒有能操作vr的技術人員,這可是個特殊部門。說不定上邊根本沒人可派。”


    “那就沒辦法了……我今晚花一個通宵盡快把操作手冊看完,然後親自操作。莉娜的事先別上報總部,再觀察一段時間。說不定到明天早上她就沒事了。”


    “這樣好嗎?塞爾費奇先生他……”


    “就這麽辦。這個團隊的事務由我全權負責。不要讓他知道這件事。””抱歉……我會照辦的。”擴音器裏傳來了對方的迴答。


    羅伯特早在艾米麗來到研究所之前很多年就一直在這裏工作,算得上是研究所的老人。年齡也比艾米麗大了十多歲。


    作為負責執行新計劃的主任,艾米麗到這裏赴任已經過了差不多半年,但她和這名男子之間的交往卻一點兒也不融洽。平日裏的瑣碎矛盾更是從來沒有問斷過。


    像艾米麗這樣因為使用電腦模擬實驗而出名的新進員工,對這位積累了無數臨床經驗的老研究員來說,大概確實有些難以接受。艾米麗微微皺了皺眉,繼續抽著手裏的香煙。她冷靜地問道。


    “事故原因找到了嗎?”


    “還在調查中。我覺得米特福德技師個人的情緒緊張應該是原因之一。”


    最近,莉娜米特福德的確有些奇怪。老是因為一些小事發怒,而且還頂撞過艾米麗。


    可即便如此,一名熟練的技師怎麽會在那麽初級的虛擬環境中失去意識,從而造成事故呢?


    這時,艾米麗忽然想起了事發時在監視器中一閃而過的景象——那個熊熊燃燒的城市。


    “到此為止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說。米特福德技師的事,我會親自告訴塞爾費奇的。””好的。”


    屏幕接著便暗了下去,整個房間也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隻剩下從窗外傳來的雨滴聲。


    艾米麗離開窗沿,伸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咖啡杯,在喝下裏麵的液體時立刻皺起了眉頭。嗆人的咖啡味死死地堵在了喉頭上。


    卡爾梅恩隻有在泡咖啡這一件事上不太擅長,而且一直是這樣。它老是野蠻地在濃縮咖啡裏攪拌出漫過杯沿的泡沫,溫度也低得驚人。


    當然,這並不是卡爾梅恩的錯,它隻負責向房間裏的咖啡機輸入電流而已。


    艾米麗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了一個沒有標簽的藥瓶,將三顆膠囊倒進掌心,然後把它們全都塞進嘴裏,用不冷不熱的咖啡衝服。吃完藥再把已經空了的咖啡杯放迴桌麵。在用食指輕輕擦拭嘴角的咖啡沫時,艾米麗忽然微微一笑。要是被主治醫師看見她用咖啡吃藥,不知道對方會有什麽反應。


    接著她把視線落在了盆栽前方的照片上,那是她的女兒安。


    身穿西班牙風格服飾的可愛女孩在相框裏靜靜地笑著,長得和她父親很像。或許艾米麗隻把有缺陷的遺傳基因留給了她。


    照片旁邊放著一個包裹。


    《哈克貝利費恩曆險記》。


    這是為安準備的禮物。她用研究員專屬的購物渠道硬是把書買來了。雖然這算不上是一本適合小女孩的書.但艾米麗的父母第一次送給她的東西就是這本《哈克貝利費恩曆險記》。那其實是她的父親因為一時興起而編寫的,一個滿是漏洞的自動語言生成程序。艾米麗至今仍清楚地記得自己坐在父親膝蓋上,用食指在鍵盤上亂點,讓哈克費恩說出一連串髒話的情景。


    安是艾米麗在二十多歲時和當時的一位同事生下的孩子。她現在完全想不起那個男人的相貌,隻有在看到安的時候才能隱約迴憶起一些他的模樣。


    雖然獨生女當了未婚媽媽,但她迴家之後父母沒有抱怨過一句話,自然而平靜地歡迎著這個家族新成員的到來。


    安和艾米麗小時候一樣體弱多病。在她父母眼中,安大概就像是返老還童的艾米麗一樣吧。


    雖然曾經勸過家裏人好幾次,但他們還是不肯從洛杉磯那個狹窄的公寓搬走。安現在一定也坐在父親的膝蓋上敲著鍵盤,用笨拙的食指寫下她人生中的第一篇文章。


    完成這項工作後,到那個時候,艾米麗就會帶著這本書到安身邊去。告訴她跟這本書有關的故事。關於那種場景的想像總是能讓艾米麗激動不已。等完成這件工作。包裝紙裏鑲嵌的花瓣眼看就要開始枯萎了。


    在視野盡頭輕輕搖晃的一片粉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貼在網絡終端顯示器上的一張便簽紙。艾米麗伸手把它撕了下來。


    “十月三日兩點,和rf會麵。”


    紙條上的潦草字跡將她接到電話時的心情暴露無遺。一點兒也不像是自己親筆寫出來的。


    一個名叫理查德福克斯,自稱是環境學家的記者。


    艾米麗曾數次在雜誌上看到過他的工作成果。這個人擅長用華麗的辭藻吸引大眾,叩問企業。是個危險的男人。雖然平常都是由新聞發言人來應付這種難纏的家夥,但在這個位於深山之中的研究所裏.並沒有那麽方便的負責人,必須得由艾米麗和所長親自去對付。不知他究竟是怎麽找到這地方的。一想到經營顧問塞爾費奇那張滿是油脂的黑臉,艾米麗就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厭惡。


    必須得在麵對這名強敵之前完成對vr裝置的檢查。


    ——問題一個接一個,真是太不走運了。


    她現在又迴到了窗前,當視線追著從指尖嫋嫋升起的藍白色煙霧向遠處望去的時候,偶然落在了莉娜房間的窗戶上。那裏距艾米麗所站的地方大約有五十米遠,兩個房間可以說是正對著。


    莉娜的屋子裏沒有點燈,碩大的窗戶看上去就像一塊黑板似的。


    細細的煙線開始朝麵前這片封閉的森林對麵飄去。


    艾米麗忽然想起了莉娜米特福德那張如陶瓷人偶一般規整而白皙的臉,以及金黃色的柔順長發全都浸泡在類似生物體液的粘稠vr溶液裏的情景。她的表情漸漸變得扭曲,通透的湛藍色眼珠顯得那樣空洞而無神。


    “vr裏有艾瑪。艾瑪就是我……”


    艾米麗甩甩頭擺脫了這些迴憶,轉身取出藏在食物架深處的煙灰缸,將煙灰彈進去。


    主任這個職務讓她感到無比煩躁,特別是在有太多的機密事項連對同屬一個研究小組的人都不能闡明的情況下。


    想到“安”這個名字,她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狡猾了,把照顧嬰兒這麽麻煩的事全都推給父母。她隻有在苦惱的時候才會想起跟女兒有關的事,借此自私地支撐起自己的心。


    卡爾梅恩的機械合成音忽然在房間裏響了起來。”有客人來了……”


    艾米麗歪了歪腦袋,把煙灰缸放迴原處。


    然後她命令卡爾梅恩在顯示器上播放走廊裏的情況。


    這座研究所的所長霄恩斯普雷格正處在鏡頭的拍攝之下。專程跑到這裏來,究竟是為了什麽事呢


    ?艾米麗聳聳肩,把手放在開門的按鈕上。


    不知是不是被伴著一陣壓縮空氣的響聲突然打開的房門嚇了一跳,所長扶了扶滑至鼻梁正中的眼鏡後就一直站在門口沒有動。


    “所長,怎麽了?”


    “啊,那個……”


    雷恩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麽.同時抬手捋了捋一頭蓬亂的金發。


    穿在白大褂裏麵的格子襯衫看上去十分土氣,左胸口袋裏插了一支他很喜歡的火箭形紅色圓珠筆。這東西和雷恩一貫的行事風格很相稱,顯得有些孩子氣。


    他慌張地朝左右看了看,像在掩飾什麽一樣。


    “雷恩。出了什麽事?”


    “嗯,我想你可能對白天那件事感到有些頭疼。”


    “哦,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你還是去看看莉娜吧,接下來我會變得很忙。”


    所長連忙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把兩隻手交叉在胸前.然後向上伸展開,組成一個大大的字母“v”。這是他很喜歡的一個姿勢,所代表的含義是“愛與和平”。


    雷恩斯普雷格非常偏愛“黃金的六十年代”這種說法。


    引用艾米麗很喜歡的一位小說家的描述,這個男人屬於“遊行結束後”的那一代人。當他好不容易擺脫傳統禮儀的束縛長大成人,意氣風發地跑到大街上準備參加遊行時。曾經的喧囂卻全都已經歸於沉靜。嬉皮士們剪短了頭發,“愛”與“和平”的滅絕造成了決定性的影響。雖然他在學生時代依然頑固地玩著搖滾樂以示不滿,但事到如今,隻有那被紮成馬尾辮,且日漸稀疏的金色長發還在依依不舍地述說著雷恩當年的反抗精神。


    艾米麗對“什麽什麽一代”這種思考方式除了不甚清晰的感悟以外沒有其他任何想法。雖然她沒有將其全盤否定的意思,但如果麵對在世界範圍內不斷湧現又不斷消失的無數風潮時,用一種特殊的好感強迫自己與之親近的話,那終究不過是一種企圖製造自我世界的行為.既偏執又讓人傷感。


    兩隻手交抱在胸前,然後展開,形成一個字母”v”。


    對雷恩來說,這個姿勢除了表達”注意看我”以外.再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


    艾米麗直直地盯著雷恩那張嚴肅的臉,對方趕緊破顏一笑,舉起一隻手指著天花板喊道。


    “帶你去看一個稀奇的東西怎麽樣!”


    看來這個男人的目的根本不是安慰艾米麗,而是為了拉她一起去看什麽東西才專門跑來的。


    “什麽稀奇的東西?”


    “好像是有人往儲水池裏扔了一頭裸牛。””什麽?是誰的惡作劇嗎?”


    “快走吧快走吧,是裸體的牛哦!”


    雷恩斯普雷格好像因為自己的話而興奮了起來,一邊大叫一邊將再次滑落到鼻尖的眼鏡用食指扶了扶。


    十月二日十九點二十分


    研究所地下-儲水池


    走出電梯後,兩人來到了一條白色的走廊上。再步行約兩分鍾就是儲水池所在的地方。嘎吱作響的鐵門剛被打開.一股濃重的濕氣就撲麵而來。水的氣味和微弱的動物氣味混合在了一起。


    儲水池修建在一個十分巨大的地下空洞裏,從地麵到天花板足有五十米高。儲水池大得幾乎能舉辦遊泳比賽。在熒光燈的照耀下,昏黑的水麵平靜得讓人毛骨悚然。緊靠水池的淨水係統不斷發出嗡嗡的馬達轟鳴聲,讓整個空洞裏的濕氣全都跟著震顫個不停。


    數米外的水池旁已經由數十個人築起了一道人牆。看來池子裏果然有一頭“牛”之類的東西。身穿便服的研究人員以及警備班的人吵吵嚷嚷地混在一起。


    聽到雷恩的催促後,艾米麗隨即把兩隻手插進羽絨服的口袋裏,興趣缺缺地朝人牆走去。離水池越近,那種異樣的動物氣味就越強烈——是腐肉發出來的。


    雷恩就像一名來這裏郊遊的法學院學生一樣竭盡全力前後揮舞著雙臂,一邊小跳一邊往人群猛衝。艾米麗直到他停下腳步才勉強追了上去。


    從人群的縫隙往水池方向一看,艾米麗立刻開始後悔自己跟著來到了這個地方。


    飄浮在那裏的確是一頭“裸牛”——它所有的皮全都被剝掉了。


    粉紅的經脈覆蓋在紅色的肌肉表麵,這塊如大理石一般的表皮上滿是凝固的鮮血。牛的屍體被隨意地吊了起來,不斷有水往下滴落。不知從哪兒飛來的蒼蠅在亡骸上方穿插個不停,無數翅膀在一片白光中反射出金屬般的光澤,混合了池水和牛血的紅黑色液體則在它身下慢慢擴散開來。吊起它時使用的鐵鉤從腹部穿過,怎麽看都像一個大得驚人的福爾馬林標本。


    幾隻離群的蒼蠅或許是被汗水的“甘甜”氣味吸引,集結到了艾米麗的手臂附近。雖然她驅趕了好幾次,但對方總能從手指的縫隙問穿過,繼續繞著她的手飛個不停。


    雷恩吹了一聲口哨。,”真漂亮啊,想得挺周到的嘛。”


    “稍等一下……這裏是儲水池?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裏的水不是會變成研究所的飲用水嗎?”


    艾米麗掩住口鼻躲避著惡臭,同時悶聲悶氣地問道。她似乎感覺剛才喝下去的咖啡已經在肚子裏卷起了一陣惡臭的旋渦。或許大家和她想的一樣.周圍不少人立刻帶著相同的擔憂表情點了點頭。


    “情況沒那麽嚴重。臭味雖然很濃烈,但是腐化程度並不深。”


    蹲下來觀察屍體的雷恩抬起頭後說道。”而且還有完善的淨水係統,所以沒什麽可擔心的。”


    “前提是那個係統足夠可靠。”


    聽到艾米麗的話,雷恩微微一笑。


    在小腿的皮膚感覺到一陣微熱的氣息時.艾米麗條件反射般地往旁邊一閃。低頭一看,是一隻杜伯曼犬不安地在周圍走來走去。


    應該是警備班飼養的。


    在以嗅覺為畫筆描繪整個世界的犬類感官中,或許這頭牛會顯得出奇得大,有可能是一塊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大的肉。


    艾米麗的視線偶然和頭戴針織帽,手握警犬鎖鏈的警衛員——也許是飼養員——的雙眼撞在了一起,她隨即縮了縮脖子。


    “真可憐啊,要忍受這麽難聞的氣味。”


    “說不定它反而因為被那些腐肉刺激而產生了食欲。”


    有著淺黑色皮膚的青年這樣說道。


    艾米麗不經意地又看了一眼牛屍,感覺越來越糟。流著口水不停在屍體周圍打轉的杜伯曼犬此刻在她眼中就像隻怪物一樣。


    ——我不該同情它嗎?


    無論怎麽想也是浪費時間。明天她就必須和理查德福克斯會麵了。她不僅沒有為此做準備,而且還得找時間盡快熟悉vr裝置的操作方法。繼續在這裏盯著這頭不尋常的牛屍隻會讓她的心情變得更糟。


    下定決心馬上離開的艾米麗耳邊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驚唿。”無論說多少次還是不懂嗎?這根本沒道理啊……”


    在稍稍遠離人群的地方,一個矮胖的東洋人正在和一個高個子大聲爭辯著什麽。


    音量奇高,同時又帶有獨特口音的英語是研究員砧宏說話的特征。他是艾米麗小組中的一員,代替對虛擬程序不太感興趣的羅伯特柏拉修,成了艾米麗實質上的重要助手。在小組中也是艾米麗十分重視主要成員之一。


    此刻他正一邊搖晃身上的贅肉一邊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把不斷湧出的汗水擦幹。在熒光燈的照耀下,砧那光滑的皮膚立刻反射出熠熠的閃光。


    正在和砧說話的是一名身穿警備班製服,身高接近一米九零的壯漢。灰色腦袋上的頭發被剃了個簡單的平頭。比膚色原本就很白的砧還要白暫的皮膚在燈光中有些泛藍。麵對不斷揮舞肥胖的雙手,極力堅持著什麽的


    砧,他隻是站在那裏冷靜地俯視著對方。


    “那是誰?”


    戴針織帽的警衛很快迴答了艾米麗的問題。


    “是我們的班長,尤利西斯阿拉姆。”


    雷恩站起身嘟嚷著。


    “尤利西斯阿拉姆。米特福德的男朋友。”


    那個人就像個幽靈或是其他什麽鬼怪一樣,完全看不出年齡。臉色差得讓人難以想像他是怎麽活到今天的。


    阿拉姆好像注意到了艾米麗的視線,嘴角浮起一個淺淺的微笑。


    那是不帶任何感情的,空洞得讓人厭惡的笑容。


    熒光燈帶來的熱量讓艾米麗感到頭頂有些發熱。從牛的屍體中升騰而起的可惡氣味仿佛已經浸入了她的頭蓋骨之中。


    艾米麗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趕緊把視線轉開。


    男子輕輕拍了拍砧的腰——大概是“放你走”的意思吧——然後讓砧朝蓄水池的方向走來。


    “砧!”雷恩喊道。


    或許是因為終於得到了解放而鬆了一口氣,砧手舞足蹈地擦著汗朝艾米麗和雷恩走來。


    “到底出了什麽事?”


    砧左右晃了晃他那顆有著三層下巴的腦袋,豎起大拇指朝背後指去。


    “真是受不了,那個混蛋非說我是犯人。”


    “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和這頭牛簡直一模一樣嘛。多邊形構造也屬於同一個類型。”


    砧提高嗓門爽朗地一笑。


    “快饒了我吧。我可沒有那麽大。”


    他拍拍自己的手臂。


    “而且還有皮。”


    “你是第一個發現的人?你在這地方幹什麽?”


    “沒幹什麽,用語言也解釋不清楚,隻是盯著水麵發呆而已。待在這兒心裏挺平靜的。”


    “難以理解。你可真是個怪人,怪得這麽明顯。”砧苦苦地一笑。


    “別這麽說我啊。因為莉娜出了那樣的事故,心情多少有些鬱悶。”


    “難道說你其實是想開心地遊個泳?”


    砧笑著拿毛巾擦了擦汗,沒有迴應雷恩的調侃。不過他好像有些興奮,皮膚也因此變成了粉紅色。


    “不過,這到底是誰幹的啊?”


    “本地人不是很討厭我們麽?而且好像還有一個非常可怕的傳聞——說這裏為了進行人體實驗而不斷在附近抓人。”


    “那個傳聞我倒是沒聽說過……不過這裏的確很招當地人反感。等一下,這兒不是有監視攝像頭麽,當地居民應該不可能進到這種地方來吧?”


    雷恩和砧自顧自地進行著不合時宜的對話。周圍的研究人員和警備人員不約而同地皺起眉頭,遠遠地站成一圈圍觀他倆。


    艾米麗的目光則又迴到了那個男人身上——尤利西斯阿拉姆。此時他正把手伸進水麵,雙眼直視前方,顯然是因為思考著什麽而入神了。真是個存在感時有時無的奇特男子。


    莉娜米特福德的男朋友,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


    不遠處的雷恩和砧還在愉快地進行著對話。


    “也有可能是廚房的人不小心落在這兒的。”


    “那不是暫時吃不到肉了嗎?真受不了,那樣我會變瘦的。”


    艾米麗把手交抱在胸前盯著兩人。


    “砧,你打算閑聊到什麽時候?現在我們的計劃麵臨重大危機,沒時間讓你玩。”


    砧本來打算說些什麽,不過最後隻是憋紅臉嘟囔了幾句。


    “我知道你想說‘你不是也在這幾麽’。我現在就迴去。”


    接著艾米麗瞪狠狠了把自己卷進這件事的雷恩一眼,對方隨即苦笑著抓了抓腦袋。


    “不……”砧撓了撓發亮的鼻頭說道,“我想過了。雖然還有些疑惑.但我決定把它說出來。‘水槽’這個裝置,可不可以讓我操作一下?”


    “砧,你到底想說什麽?”


    “主任,我知道這段時間很忙,不過我還是出於興趣稍稍調查了一下那東西。”


    興趣——艾米麗上下打量著砧。


    鬆弛的下巴,兩隻肥手,粗壯的大腿,從頭頂到腳尖全都被厚實的贅肉覆蓋著.很難理解為什麽他的雙腳還能支撐住這個身體。對於那件實驗用的橡膠製服來說,要包裹住如此龐大的身軀顯然有些力不從心。


    不過……實際上艾米麗認為有一個助手還是十分必要的。從安全方麵考慮,使用“水槽”時必須要有體驗虛擬空間的人和在外部進行操作的人。雖然她並不清楚砧在這方麵的知識到底能發揮多大作用,但現如今,任何助益都是值得慶幸的。


    艾米麗放下交抱的雙手,盯著砧那雙細長的小眼睛。


    “在線操作手冊保存在服務器裏。應該隻有b級的id才能查看,知道路徑嗎?”


    “知道。實際上……我已經仔細讀過了。”


    艾米麗把眉頭一皺。


    他顯然違反了規定。但在如今的情況下,這說不定是個意外的驚喜。


    “我今晚可能會熬通宵。待會兒再會聯係你,所以請你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裏。


    砧宏悻悻地答應之後,轉過身搖晃著肥胖的軀體離開了蓄水池。


    雷恩望著他的背影小聲說道。”那個計劃是絕對不能停止的。”


    “所長,你怎麽想?有什麽好主意嗎?”雷恩鬆鬆肩。


    “很難說……特別是在這個時候。”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熒光燈上。


    尤利西斯阿拉姆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他倆的身邊來,麵帶諷刺的表情用那對銀色瞳孔盯著霄恩。隨後他走近牛戶,用皮靴尖在屍體的腹部踢了兩、三腳。有幾隻蒼蠅隨即嗡嗡地飛了起來,但男子的身體卻一動也沒有動。在濕氣如此濃密的空間裏,隻有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汗水。


    “怎麽辦,長官。要解剖調查嗎?”所長搖搖頭。


    “沒那個必要。解剖的話太麻煩了,而且我們現在很忙。”


    “那用不用通知本地的警察?”。


    “不,那得和塞爾費奇商量。而且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他的答案.一定是毫無道理可言的‘不行’。因為這件事很明顯不是外麵的人幹的。”


    警備班長隨即用簡單的語言和動作對警備人員下達了命令。


    不久,幾個人便推來了一個外形像巨大手推車的貨櫃。將牛屍裝進去之後,警備班成員的藍色製服便漸漸遠離了艾米麗的視線。


    頭戴針織帽的男子正用盡全力控製著手裏牽著的杜伯曼犬,因為它看到把牛屍吊起的鐵鎖將要被解開時,立刻開始在貨櫃周圍來迴晃悠,口中不住地嗚咽著。


    不一會兒,周圍的人就變得越來越少。艾米麗看著為數不多的幾名研究員.小聲對雷恩說。


    “你的意思是內部的人幹的?”


    雷恩隨即睜大眼睛,並誇張地點了點頭。


    “不管怎麽看也是相當費事的惡作劇.要把那東西弄到這兒來可不太容易。說不定給所有人放個假,讓抑鬱的身體和精神全都解放一下比較好。”


    說著他便把身體前屈.做了一個類似接發球的動作。艾米麗歎了一口氣說。


    “請你認真迴答我的問題。做出這種可怕行為的人說不定就在我們身邊啊。”


    雷恩伸出食指輕輕戳了戳艾米麗的手臂。


    “那又怎麽樣?裸牛挺有意思的吧?”


    “如果想要看皮被剝掉的牛,隻要到屠宰場去就行了,那裏要多少有多少。我不覺得這有什麽稀奇的。”


    雷恩看著艾米麗的眼睛笑了起來。


    “不過,你其實是第一次在超市和餐桌以外的地方看到牛肉吧?”


    “不,我以前肯定還在另外的什麽地方見過,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艾米麗說著便把兩隻手插進口袋裏,歪著腦袋迴憶起來。”應該是在平底鍋裏,還往牛肉上撒了不少胡椒之類的東西。”


    她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地方,隨即對目瞪口呆的雷恩微微一笑。


    “我會做飯這件事讓你這麽吃驚嗎?好了快走吧,就算再怎麽出乎意料,我接下來還是會忙得一塌糊塗。”


    或許是因為牛屍被弄走後有些無所事事——一隻蒼蠅飛到艾米麗的手臂上,輕輕舔了舔上麵的汗水,然後拍動銀色的透明翅膀消失在黑暗之中。book.sky-fire./novel/6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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