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場修太郎幾乎完全喪失了行動力。


    可是要問是否有什麽重大的心境變化,其實也沒有。


    隻因為很無聊。


    木場的工作內容,是在可以一眼判斷誰是壞人的國際犯罪組織衝鋒陷陣,激烈打鬥外加徹底問供,賭上性命與罪大惡極的連續殺人魔決一死戰後,逮捕歸案。如果是為了這類工作,木場定會絞盡雖然本來就沒有的腦汁,踏破鐵鞋奔走,不管幾年或幾十年,都要秉承執著信念去搜查,即使賠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半認真地這麽想。


    可是沒發生那種案件。


    在這帝都大東京的櫻田門(注:江戶城〈現在的天皇居所〉城門之一,城門外為東京警視廳所在地),還是在刑事部殺人課當刑警,也還沒有發生過這種案件。


    懲惡揚善的理念並沒有實踐。


    想想,又不是江戶時代,沒那麽容易發生試刀法亂砍人或強搶偷盜等單純明快的事件。即使發生了,其背後也一定有背景複雜的家夥存在。


    因為如此,結果返倒同情罪犯,對社會的扭曲感到義憤填膺,有時候再度重新認知國民是如此沒用。這樣一來,與懲惡揚善的初衷大相徑庭,怎麽也無法感到痛快。


    因為即使在戰爭中,也還能清楚分辨敵我雙方,不作戰也能依軍方密令侵入敵國,進行諜報活動,或是,不,即使到遠方,比如以密室身份隻身前往俄羅斯或瑞典等地,隻要這樣就能令木場發揮正義感、使命感與緊張感的欲望得到滿足。當然,木場沒有擔任過那種軍務,不治實情為何,但光是想象,就教整個人鬥誌昂揚、血脈賁張。


    然而,在戰爭已結束的現在,那是無法奢求的事了。不,即使現在叫木場去做,他也應該會迴答,不想做了。祖國並非那麽強盛,敵國也好不到哪去,這些木場都已經知道了。一旦不再單純認為因為是敵人所以是壞蛋,那麽也沒必要如此輕易地賭上性命。


    真教人悲哀。


    再加上,這半年來,木場所經手的所謂犯罪事件,應該說超乎常理,還是荒謬愚蠢?他連這都難以理解,也是悲哀——淨是含有木場所厭惡要素的事件。結果,因為想太多而脫離了常規,木場差一點遭到免職懲戒的處分。


    他受到在家閉門思過的處分。


    然後,迴到工作崗位上兩個月了。以前搭檔行動的年輕刑警離開了木場,取而代之的是課內最年長的老刑警,被指派為木場的搭檔兼監視官。一位叫做長門五十次、全身散發著沉香味的刑警。


    不和。


    當然,木場從以前就認識長門了。曾幾次一起處理案件也一同待過案發現場。但是,沒想到搜查一課(注:搜查一課隸屬警視廳刑事部,專門偵辦殺人、強盜、縱火等暴力犯罪。)第一樸素的老工友會和搜查一課第一猛爆的自己成為搭檔,真的是做夢也沒想到。


    長門一旦出現在命案現場,一定會蹲在遺體前,很久很久——兼識科到了,仍然一動不動。剛開始看到他那樣子,木場還以為他隻會調查屍體。但是,當木場端詳他的表情,令人吃驚的是,長門閉著雙眼,口中喃喃自語似的念著經文。原來,他不是在調查,而在為死者祈福。


    這並非壞事,但木場認為那不是刑警該做的事。動作遲緩,欠缺敏捷性,在搜查會議時發言過於慎重,隻說些聽起來似乎無助於案情的話。


    壓根兒就不和。


    但那是自作自受,所以沒辦法。


    並且,和長門搭檔之後,經手的案件也為數不多。


    如果是保安隊的成立,前交通部部長違反選罷法事件之類的,公共安全方麵的事,似乎會比較忙碌,但木場沾不上邊。再加上,上個月舉行了皇太子的成人禮和立太子儀式(注:指明仁天皇於一九五二年十一月被立為皇太子。),這個話題至今仍在街頭巷尾蔓延。對於鎮日戰戰兢兢求表現的木場而言,搞不清怎麽會現在辦這個活動,不過因為全國人民歡欣鼓舞,也不會覺得不是滋味。木場的悠閑不如說對世界、對人民都是好事。


    唯一讓木場關心的,頂多是毒品走私集團的橫行吧。關於這一點,東京、大阪兩警視廳,和厚生省(注:相當於衛生署,主管醫療行政。)毒品課進行聯合搜查,木場也有興趣參加,但部門不同,因此也無法實現。


    在恍惚之時,傳來嫌犯已落網的消息。


    若要談其他木場經手的案件,實在都是不需要勞動硬漢刑警一根手指頭的事,長門大概都能龜速解決,所以木場真的沒事做。他一邊拔鼻毛一邊喝茶,不知不覺就歲末年終了。


    整天無所事事,因此木場最近養成了精度報紙的習慣。


    仔細閱讀後,發現報道也蠻有趣的。木場自以為是地這麽想。


    戰爭時期的言論限製已解除,沒有了軍方的審查之後,報紙的報道變成必須受聯合國司令本部ghq(generalheadquarters)的審查,所以在邁向和談之際,也就是半年前左右,某種程度上才能自由刊載報道。因此,木場覺得報紙變好看了,不過因為木場以前根本不看報紙,所以那絕不是與戰前的報道相較之下所獲得的理論性結論。


    不過,再怎麽有趣,如果在報上發現了令人掛心的案件,也因為轄區不同而無法插手。這使木場不滿的情緒上升,更加坐立難安。於是,他想到了一個對策,便是閱讀資料室的舊報紙。這是兩三天前的事。


    如此翻來翻去地看舊報紙,其實也蠻愉快的。例如在華盛頓發現了“不明飛行物”,或是發現以昆布冰河(khumbu,在喜馬拉雅山)為據點的“雪人”足跡等等,一點也不可信的外電報道也很多。


    都是今年的報道。


    原來世界上充滿了無聊事。


    不過看來蠢事不知發生在海外。


    木場絕不是討厭這類的話題。


    比如神奈川發生了所謂的“金色骷髏事件”。


    那是兩個半月前的事。


    木場在上次的事件中胡鬧之後,不但引起周遭的反感,神奈川縣本部一位警部(注:日本警察的位階共分九等,由上而下分別是警視總監、警視監、警視長、警視正、警視、警部、警部補、巡查部長及巡查。木場修太郎是巡查部長。)還遭到魚池之殃被降職。所以木場對神奈川縣本部轄區的事件特別敏感,並且一聽到神奈川就想起那位警部。前天發現那起誇張事件的報道時,也猛然想起,是否就是那位少一根筋的警部——石井寬爾負責的。石井被排除在案件外,遭到降職,正是那一陣子的事。


    這麽一猜想,忍不住湧上一股不該有的興奮心情。


    所以木場特別熱心地閱讀。剛開始隻覺得是和飛碟或雪人一樣的愚蠢事件。不,關於第一則消息,的確不相上下。


    第一則消息刊載於九月二十三日,小又簡略的報道。


    說什麽逗子灣漂浮著金光閃閃的骷髏。


    那種東西是不會存在這世上的,所以肯定是錯覺。說是釣客先發現,吃驚之餘又消失無蹤,接著又有人發現類似骷髏的漂浮物,於是報警處理。前後總共有六名目擊者,但據說實際上有更多人看到了。傳聞可能其來有自吧。無論如何都是引人喧騰的話題。


    被降職的石井很可能接手這愚蠢事件。不,再怎麽說,這種程度的蠢故事應該在轄區派出所就被擋下了吧——木場從報道上得到的感想僅此而已。


    然而,這件蠢事有後續報道。同樣是一則小報道。


    第一次見報兩天後,這次是附近居民發現金色骷髏被衝上岸了。慌慌張張報警時,又被海浪卷走不見了。


    如果是第二次的話,石井會出動吧。


    木場覺得很可笑。因為石井前警部


    是個膽小鬼,一看到骸骨之類的就會昏倒吧。不見了不是很好嗎?


    但是昨天又看到後續報道,木場的心情起了微妙的變化。十一月中旬,在相同的地點,骷髏第三度遭到目擊。離第一次被目擊,相隔一個半月以上。聽說這次的骷髏不是金色的,而是普通的骷髏。說不定是上麵的漆剝落了。這次也是骷髏自行逃走了。目擊者在船上,正要用長柄網撈的時候又沉了下去。所以當然也是小報道一則,不注意看可能還會錯過。


    總覺得怪怪的。


    然後,直至看到第四次報道,木場的心情變得有些混亂。並非他認為還真能不斷報道這種蠢事,而是嗅到了其中非比尋常的氣息。這時候木場的第六感是可信的。


    又有許多人目擊到骷髏,結果沒入海中。但這次的骷髏與之前的不同,聽說竟然附著肉塊和頭發在海上漂。


    ——到底是什麽呀?


    骷髏最初是金色的,然後褪色,接著長出肉塊和頭發。接下來是不是要長出皮膚變成活生生的首級?並且,刊載這篇報道的報紙日期就在五天前。


    木場閱畢,明顯燃起對石井的妒火。這應該是殺人事件,或至少是破壞遺體、棄屍案件吧。為什麽犯罪之神把這種案件交給石井那家夥,而不是我,木場這麽想。然而,這隻是木場的幻想,事實上他並不確定是否由石井負責,所以如果弄錯了,對石井前警部可會造成很大的困擾。


    因此,木場現在每天的功課是從舊報紙上搜尋“金色骷髏事件”的後續報道,閱讀並任意創造毫無生產力的想像。那是真實案件嗎?如此一來石井前警部是如此活躍啊——這是木場唯一的樂趣。


    但今天,木場受到相當大的打擊。


    逗子灣的骷髏終於被撈獲了。


    這件事並非在舊報紙上發現的,而是刊載在今天的報紙上。並且,刊登這則新聞的報紙,還是那位長門給的。


    今天早上,木場進入刑警辦公室,老刑警罕見地輕輕靠過來。老工友似乎很早起,每天都最早上班,最早迴家。


    長門把報紙交給木場,說:“阿修,打撈到金色骷髏了喔。”


    長門稱唿木場為阿修,其他刑警並不這麽叫。他真正的綽號是“鬼木場修”,但當然沒人這樣稱唿他。阿修是小時候被叫的名字,木場有點討厭被這麽叫。


    老刑警皺起魚尾紋笑了。


    木場並沒有特別將自己在意這起案件的事告訴長門,所以其實內心深感驚異。不過,硬漢是不會顯露出那種神情的。他盡可能一臉堅毅地說“這樣啊”,一邊隱藏動搖的情緒,一邊走到自己的座位,一副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翻開報紙。然後,終於發出一聲“喔”。長門耳朵可靈了,他聽見了,帶著微笑走到旁邊來,說:“你看,有吧。”


    “骷髏大騷動逗子灣發現首級”


    果然骷髏變成活生生的首級了。長門在旁邊囉囉嗦嗦地說了些什麽,木場假裝沒聽見。


    報道的內容如下。


    十二月一日,逗子灣打撈上遺體的一部分,也就是首級。但聽說並非骷髏,而是血淋淋的首級。報道寫著,首級的身份不明,搜查勢必困難重重。最好刊載了負責此案的石井警部的談話。木場的想像成真了。石井依舊是機會主義者,雖然他的談話全是借口毫無意義,但如果職稱沒搞錯,看了石井一度降職之後,又迴到原來的官階了。


    ——那家夥,還是這麽順利。


    木場這麽想。當然不是忌妒他升官,而是對他得遇此案,強烈湧上羨慕之情的結果。


    ——真無聊。


    真的是很無聊。


    木場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真的是愚蠢至極。因此木場完全失去了動力。


    長門說活了,他還站在木場旁邊。“神奈川也因此忙成一團吧。如果這種事件接連發生可真是沒完沒了。”


    木場沒有誠實迴應。“是因為和平所以這類事件增加,還是因為社會和平所以特別醒目呢?我已經幹了三十幾年的刑警了,不過最近很嚴重哪。”


    長門一邊念經似的叨念,一邊迴到自己的座位上。的確如長門所言,今年連續發生了幾起分屍案。那算多還是少,標準雖然因人而異,但不作統計不得而知吧。


    戰亂時,首級什麽的並不稀奇。木場喜歡戰國武將,所言喜歡看有關戰爭的書,打仗打到一定程度,就會開始描述人頭或斷腳堆積成山。不,也不需要追溯到安土桃山時代,江戶時期(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其實與之相去不遠。武士們都腰配大刀,在街上大搖大擺的走動。一顆頭,很容易就可以砍下來。那種危險時代,其實並非遙遠的從前,而是伸手可及的過去。


    木場的祖父經曆過明治維新。


    德川家在鳥羽伏見的戰役大敗,家徽葵紋的威信落地時,在秩序尚未恢複之際,據說江戶—東京成了無法治地區。


    強迫借貸、強盜殺人橫行,取締者也是無賴,彰義隊(注:彰義隊,反明治維新的舊幕府臣子所組成的武士集團。)高興砍就砍,所以街上到處滾著人頭或身體。據祖父說,他某天早上起床,發現玄關有手臂、後門有斷腳,然後一顆頭滾進院子裏。這並不是其他地方的故事,是木場出生長大,直到前一陣子都還居住其間的故鄉所發生的事。


    ——身體忘了腳和頭,不知道逃到哪裏去了,傷腦筋。真是少根筋的人。


    祖父常常這麽說。


    大正時期的地震(指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發生在日本關東平原的大地震,死亡人數超過十萬。)木場才四五歲,但仍記得看過屍體。應該是死了很多人,也並不是死於地震或火災。連小孩子也懂得那種不安定的氣氛。


    然後是太平洋戰爭。木場在南方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戰友,迴家鄉一看,內地也亂七八糟,死的人堆積如山。


    長門並沒有考慮這些。即便地震是不可抗拒的事,其他的,不管喜歡不喜歡,都是人類行為,不是嗎?


    ——但是啊……


    長門的角度也是正確的吧。木場想,到處有死人的社會是不對的。能夠健康生活的安定社會,才是它原來的風貌吧。這麽一想,現在的確是和平的。所以一顆頭才會引起大騷動。


    ——我不懂複雜的事。


    那是好事還是壞事,仍不會改變木場無所事事這件事。


    ——如果我一個人忍耐著無所事事,社會便會和平,那我的忍耐也值得了。


    木場想著不太能理解的歪理,說服自己。


    即使是“金色骷髏事件”也像上次的事件一樣——有個怎麽也切不斷的,討厭的事情始末在等著也說不定。


    沒有任何人保證不會發生那種事。


    過了一會,長門又過來。“喂,阿修。課長那邊我已經說好了,那神奈川……”


    “啊,那個……”


    “昨天晚上,資料從神奈川縣本部送過來了,所以我想過去一趟。你願意同行嗎?”


    昨天長門提到的案件。


    本來就沒有拒絕的理由,比閑著拔鼻毛好多了。


    隻不過,木場不清楚那起案子。因為是受處分中發生的事,木場幾乎不知道細節。


    聽說起因於葉山的二子山裏發生的集體自殺事件。這樣的話,轄區也不對,既然判定為自殺,沒必要刻意派天下第一的東京警視廳搜查一課出差到那樣的山裏去,可是,其中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聽說好像是住在東京都內的失蹤者——長門如此說明。


    “我可以去,但是,老先生,請再多告訴我一點細節。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因為木場沒有專心聽,所以真的不知道詳情。這樣下去,真的要變成總比閑著拔


    鼻毛好多了。木場一問,長門笑了笑,他的表情就像是個單純的老好好先生。


    “好好,我在路上說吧。”


    “要走了嗎?還很早不是嗎?”


    木場想早點看舊報紙所以早點來了,人還很少。課長也不在。


    “不早嘍,是大家太晚了。我已經跟大島說過了,沒關係。”


    長門和木場,在不同的層麵上,都是我行我素的人。


    說清閑卻沒空喝茶。


    聽說地點是在大森這個地方。


    長門輕快地走在木場前麵。


    已經到了不穿外套會冷的時節。長門似乎打算從東京車站搭電車,對木場而言,這看來是很累人的移動方式。不過,木場老早受到上司大島警部嚴厲指示,不得抱怨長門的做法。因為欠大島很多情,所以不能不聽話。


    “阿修知道一個叫‘死吧教團’的嗎?”長門用一種很輕鬆的語氣詢問,“真正的名字應該是‘日蓮會’吧。”


    “是新興宗教嗎?我不太懂這一方麵的話題。”


    木場討厭宗教。正確地說,是最近才討厭起來的。沒什麽重要原因。


    “啊,從大正到昭和初期,產生了很多的新興宗教。當時問題很多呢。唉,現在迴想起來,也不需要徹底壓製吧,不過,什麽不敬啦、擾亂風紀啦等等,在內務省(注:侍奉天皇側近,行使詔敕頒行等一切宮中政務。)鬧得很兇,‘大本教’(“大本教”,成立於一八九二年的靈術宗教團體。)或‘人道教團’(“人道教團”,成立於一八九二年的神道係新宗教。一九四六年改組,現稱perfectliberty教團。)被解散了。再怎麽說,‘人道教團’事件的搜查總部是由大阪的檢查單位和特別高等警察聯合執行,所以掃蕩得特別徹底。”


    沒聽過這種事。當時木場還是小孩,所以不知道這些事。


    木場對長門說:“這樣啊……”


    長門的聲音很無力:“但是‘人道教團’教祖禦木得一被捕,送入搜查本部,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阿修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吧。”


    十五年前的話木場二十歲,不是小孩。


    但是木場的重點不在於此,“比起這個,另外那個叫什麽死了教團還是去死教團的,是什麽東西啊?大叔的話很迂迴啊。”


    “哎呀,阿修真是急性子。”


    就像落語《長短氣》(注:落語為日本傳統表演藝術,類似單口相聲。《長短氣》故事裏有兩位主角,一位是慢郎中,一位是急性子。)一樣,對事件的處理毫無進展。


    從剛才開始,談話內容就在原地打轉。令木場焦急不已。


    長門所說的簡單整理如下。


    俗稱為“死吧教團事件”的離奇事件,始於昭和八年七月二日,神奈川縣葉山警察局接到一個奇怪的報案電話。


    報案內容是:天狗在營火前開會,也許是山賊,請來調查。


    非常稀奇古怪的內容,據說報案者是逗子町的居民,地點在逗子町的山之根。


    接獲報案的葉山警察局局長並不認為是天狗或山賊,他似乎認定是暴力組織的秘密集會。換作木場也會這麽想吧。據說葉山警局立刻聯絡特高,派了幾十名人員前去調查。結果,發現穿著黑色長袍、黑色和服、綁黑色腰帶,外加白色短外套——木場聯想友人中禪寺——打扮怪異的男女在營火前。


    上前詢問後,得知原來是住在蒲田區的日蓮會會主江川,率領稱作“櫻草團”的教徒舉行集會。他們說是依盟主指令,隔天將在八幡宮後山集合,於是先在逗子野營一晚。


    當時就那麽結束了,但特高覺得有問題,繼續追蹤調查。大約兩周後,公開發布消息表示,“櫻草團”就是街頭巷尾喧騰一時的“死吧教團”。並且,聽說還報道了已確認“死吧教團”企圖火燒芝增上寺、暗殺延山的僧侶,甚至計劃暗殺西園寺大老和田中智學(注:田中智學〈一八六一~一九三五〉,日本宗教家。)。


    “死吧教團的‘死吧’二字的意義,據說是日蓮上人(注:日蓮上人〈一二二二~一二八二〉,日本鐮倉時代的高僧。)所訓示的不惜生命,這是那盟主說的。說是如果有想死的意圖,就什麽事都能做。據說目的是‘改革腐敗的宗教界’。那是不打緊,但是宣傳單上寫了‘為了主義奉上生命,切實執行盟主指令’,所以特高起了疑心。雖然不知道真相為何。”


    老刑警充滿感歎的語句裏,似乎有種懷念的口吻,木場感覺不到事態逼近眼前的緊張感。


    後來,“死吧教團”的罪證不足,全體釋放了,但那之後發生了令人費解的事件。先是女性團員自殺未遂。“死吧教團”方麵發布消息指出,這是因為受到特高的屈辱拷問導致精神異常引起的。然後,他們開始所謂“端正腐敗警察”的不反抗鬥爭,最後一個接著一個地自殺了。


    自殺有什麽意義呢?木場不懂。


    據說昭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宮城、議事堂、外務省次長官邸前,內務省樓梯,還有警視廳前,團員在正午時分,高喊“死吧!”,隨即切腹自殺。在警視廳前切腹的男人因受到適當急救而保住一命,但不用說造成了一場大騷動。慌張的特高二科逮捕其他團員,但盟主躲過追緝小組潛逃,躲藏起來。之後,盟主仍持續對抗活動,但在來年因病身亡。


    並且,追隨盟主死亡腳步,活下來的女性團員幾乎——自殺身亡。


    “結果大家都死了,世界也沒變啊。我不知道宗教界如何,至少警察一點改變也沒有。我也是有信仰的人,那時覺得蠻悲傷的。”


    “悲傷?大叔為什麽要悲傷?”


    “啊,在警視廳前切腹的男人,是個才二十出頭,姓櫻花的青年,他在我眼前切腹。真的是嚇了一大跳。和警官把他送到公共傷害保安局的,也是我。”


    “啊,所以才會……”


    “唉,說教說了很多,但一點用也沒有。盟主去世隔天就殉死了,又是切腹。所以啊,怎麽也處理不完啊。”


    長門滿是皺紋的臉皺成了一團。


    “可是……”木場無法釋然,“那到底是什麽?那起莫名其妙的事件?為什麽一定非死不可?”


    木場絲毫無法理解。


    “不知道啊。所謂狂熱信徒,是很可怕的,隻能這麽說吧。所以我當我聽到這次事件時,立刻想到那件事。”


    “什麽嘛!前言啊?前言太長了吧。已經快到了。”


    “還沒到呢。”


    木場的步調被打亂,隻覺得很混亂。


    長門終於開始陳述這次的事件。


    事件發生在今年的九月。


    九月二十日上午九點左右,葉山警局又接到不可思議的報案。報案者是在山裏散步的當地居民,地點同樣在葉山二子山的山裏。


    報案內容聽說是——山裏麵死了很多人,極不尋常,請盡快來調查。


    和十九年前的“死吧教團事件”有些不同,並沒有出現局勢所致、天狗或山賊等字眼。


    葉山警局立刻派員前往,令人吃驚的是,男女各五人呈打坐姿勢,共有十具屍體。死者全作純白打扮,應是有計劃的自殺。已經死亡數日了。


    不過,看來男人是自殺的,但女人則是被男人殺害的跡象,也可能是殉情。再加上,解剖驗屍的結果,得知女性全被灌了鴉片,因此集體殉情的可能性提高了。


    “你看過相關報道吧。”


    木場有印象。


    記得是在國技館相撲台四根柱子被拿掉的報道附近,也是很小一則,不過因為是神奈川轄區的事件,所以眼睛很亮,馬上就發現了。但是,標題應該是“五對男女山中自殺,分析可能為宗


    教因素”之類的。這本來不會引起木場的興趣。


    據說十人全都身份不明。


    在木場的印象中,當時國家警察神奈川縣本部應該相當忙碌。因為木場闖入的事件尚未解決,神奈川縣本部應該派出了相當多人員才對。並且,雖說是莫名其妙的案件,但因為“金色骷髏事件”首次見報在二十三日,所以相隔沒多久。


    很顯然地,人手不足。


    據長門說,到現在隻確認了其中一個死者的身份。


    “確認身份的那一個人就是,那個,你前一陣子調查武藏野那件陰慘事件時,不是有份失蹤少女名單,那個就是線索。是名單中的一個,說不定有更深的關聯。”


    “怎麽說呢?”


    “那個啊,比如誘拐來的。”


    “和歹徒一起死嗎?”


    真是愚蠢。誘拐少女,綁票監禁起來,然後一起殉死,怎麽想都很可笑。


    “沒那種事的。誘拐殉死對象,這太可笑了。再說,又不止一個人,不是嗎?難道是擁有那種怪興趣的壞蛋,好幾個人齊聚一堂,喊著一、二、三,死吧。”


    長門點頭,“正因為不止一人,才這麽想啊。說是興趣當然很奇怪,可是你看,如果是擁有狂熱信仰的人呢?”


    “啊,所以大叔才要說‘死吧教團’的故事啊。原來如此,也有說死吧死吧,就真的死了的家夥啊。說不定有吧。但是為什麽?有那種宗教嗎?”


    “沒有。”


    “啊?”


    “不,我不知道。隻不過我在意的是,死者自殺所使用的短刀,刀柄的部分全都有十六瓣菊花徽(注:十六瓣菊花徽,日本皇室專用的家徽。)。”


    “喂喂,什麽?那不就是右翼嗎?不,可是啊,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大叔……”


    “對,是天大的不敬啊。”長門淡淡地說。


    誠惶誠恐,用刻有那種紋徽的匕首自殺的話,如果在過去可是大不敬,死罪一條——不,已經死了——總之不會善罷甘休的。這等於是幕府臣子用染了葵花家徽的手帕擤鼻涕一樣。因為現在是民主社會,皇室開放許多,騷動才僅止於這種程度。


    “可是,並非小事吧?阿修也稍微提起精神了嗎?啊,已經到大森了。”


    長門的話,仿佛算計好了似的,在大森結束了。


    木場的情緒變得很微妙。


    “嗯,大森區新井町,現在不這麽叫了吧。經常在變,都搞不懂了。海邊的方向。”


    老刑警雖然看來有點遲鈍,腳程還頗快。


    海邊有女人忙碌地曬著海苔。灌入四角形的框框裏的海苔,一張一張在太陽下曝曬。不知道有幾百張,隻能用壯觀來形容。


    “那是過年要用的,已經這時節了啊。東京灣遍布海苔養殖架,到底海苔會長到什麽程度呢?這樣持續下去,真叫人擔心啊。”長門說著。


    這是木場不熟悉的場景,但對長門而言,說不定是常見的冬季景致吧。


    聽見汨汨的海浪聲。


    他們來到一棟木造二層樓房。


    從裏麵出來一位麵露疲態的女性。四十五六歲吧,沒化妝,但外表整齊幹淨,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似乎與曬海苔的婦女不同。長門交涉成功,和木場一起被領往屋裏。


    昏暗的客廳有稍大的矮桌和垂飾很長的坐墊,茶具櫃上裝設了照片。木場想起方才的話題。


    ——菊花紋徽的匕首。


    主人立刻出來了。因為長門極為客氣地打招唿,木場也跟著低頭鞠躬。


    “真是勞駕您了。我是高野八重的父親,叫高野唯繼,這是我的妻子仲子。”


    剛才那位夫人點頭示意,請大家喝茶。


    “啊,您這麽客氣,真是過意不去。我是警視廳的長門,這位是木場刑警。我們盡量不打擾您,請協助我們。”


    長門遞出名片,木場也慌慌張張地翻找口袋,找到一張缺了一角的遞上。木場很少用名片。


    主人恭敬地收下。


    歲數應該比長門大吧,和一般瘦弱老人的印象沒有太大差異。頭頂部分幾乎全禿了,布滿皺紋和筋骨的臉上,隻有牙齒很醒目。似乎有一口好牙。


    “那個,因為這種事情占用您的時間,實在是……我也覺得很難過……”


    聽到長門客套的話,高野隻是苦笑般將眼睛眯得細細的。是長門的態度太過殷情了吧。高野雖然老態畢露,卻用著口齒伶俐的語調說:“我因為沒有工作,時間多得不得了。為了我那丟臉的放蕩女兒,讓您特地跑一趟,那個,您不需要……”


    高野曾任國中老師,去年退休,現在因個人興趣在進行水質調查。木場無法理解水質調查也可以成為興趣,不過,嗯,說不定也很有趣。雖然很想問,到底是在哪裏、要怎麽進行調查呢,不過在長門麵前還是收斂住了。


    高野的獨生女八重,在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年行蹤不明。聽說當時是十八歲,因此現在——如果活著——是二十四五歲。


    長門簡略地說明了集體自殺事件的梗概,木場沉默地聽著。


    “真是非常難以啟齒,集體自殺者中,嗯,有五名女性,推測年齡從十七歲到二十七八歲左右。”


    長門嘿嘿嘿地笑著抓了抓頭,“哎呀,不知道女性的年紀有多大,年齡層分得很開。當然嘍,那個,因為已經過世了,也無從確認,真是不好意思。”


    長門沒有道歉的必要。


    “然後,其中一位,偶然發現是今年七月失蹤,本鄉一家酒館的女兒。因此,死者說不定是失蹤人口,於是整個作了調查。結果,您的女兒啊,那個,特征和……唔,怎麽說呢?”


    “啊,請不要在意。我一直覺得女兒已經死了,現在再說什麽也不會吃驚了。是吧?”


    高野征求妻子的同意,太太心不在焉地迴答了聲“是”。


    “嗯,我記得協尋申請書上寫著圓臉白皮膚、右頰有痣、左上臂有疤痕,這上臂的疤痕是怎麽……”


    “那是小時候玩爐火的火筷時燙傷的疤痕——有嗎?”


    “這是那個,照片,方便的話,請確認——這是臉的照片。”


    長門好不容易才拿出來,甚至卑屈地低下頭遞出照片。


    老夫婦看來很困惑。木場心想,這是當然的吧。人死了臉也會改變。離奇死亡屍體的臉會變得與生前相貌大不相同,很難用照片判斷吧。何況發型也不一樣。希望家人活著,也就是希望照片上的是別人的心情,更增加指認的偏見。


    “嗯,是嗎?感覺有點像,但已經過了七八年了。是嗎?你覺得呢?”


    “嗯,臉……但這個傷疤不是八重的吧。不,是她。”


    太太眼裏浮出了淚水。


    “警察先生,還有其他什麽……”


    “啊,因為遺物隻有短刀,服裝的話,大家都是白色和服,沒有什麽可作為決定性證物的東西。對了……對,那也是很難拿出來給您看,可是,其他死者,這位,您有印象嗎?啊,真是很難為情的請求。”


    長門用更殷勤卻無誠意的動作,拿出其他照片。


    老夫婦似乎更困惑了。即使沒有明白表示不悅的態度,但神情中確實閃過一陣陰影。沒人想看死屍的照片,是因為想到說不定是自己的女兒才忍耐著看。夫人說不定淚眼婆娑,什麽也看不見吧。


    “哎呀,這個人。”


    但是現有反應的竟是夫人:“這個不是春真嗎?”


    “春真?啊……山田春雄嗎?是嗎?我覺得不太像……”


    “那位叫春真的是?”


    長門拿出筆記錄,用舌頭舔了一下鉛筆的筆尖。老工友的習慣。


    又不是毛筆——木場總是這麽想。


    “嗯,那個,他本名山田春雄,是我的學生。後來出家了,改名春真。畢業之後,每年都來家裏好幾次,不過……對了。戰爭結束後來過嗎?”


    “有啊,他很生氣不是嗎?那個,什麽天皇的。”


    “啊,熊澤天皇!對了,對了。”


    “熊澤……那個,謊稱南朝的後裔。”木場在屋裏,幾乎是第一次發出聲音。


    “你說‘謊稱’,木場,真假還不明,我們不可以說得如此斷然。”長門責備。到底是個慎重的男人。


    木場望著照片。


    比天一坊(天一坊,一六九九~一七二九,江戶時代的山伏〈修驗道的修道者〉,自稱為朝廷後裔。)正統,地位比葦原將軍(葦原將軍,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原為木梳工匠,後因罹患妄想症,自稱為將軍、天皇。)高。“熊澤天皇事件”是遠比“死吧教團事件”更知名的事件。木場也熟知此事。


    熊澤天皇就是熊澤寬道,原是名古屋近郊的商店老板。那個熊澤,什麽時候不挑,偏選在敗戰那年的年終,宣示“我才是真正的天皇”,向麥克阿瑟投訴。如果沒有一點根據,那不過是個騙子,但熊澤向總司令部ghq提出的訴訟狀裏附了證明資料。


    聽說是自第九十九代的後龜山天皇(後龜山天皇〈?~一四二四〉,日本第九十九代天皇〈一三七三~一三九二在位〉,一三九二年閏十月,南北朝合體。)之後的族譜。


    日本曆史中惟一一次,兩位天皇同時在位的異常時代——自從後醍醐天皇帶著神器(神器,日本天皇的正統即位者代代相傳,象征皇位的寶物。共有三件。)進入吉野,直到足利義滿因智謀(或說奸計)開幕府為止的五十七年——便是南北朝時代。


    義滿定出的條約是——恢複持明院、大覺寺兩係統文迭就任天皇。而不履行此約定且憤怒不平的南朝末代天皇——後龜山天皇宣布自立,其幾乎獨樹一幟的朝廷,稱為後南朝。


    熊澤自稱為其正統後裔。


    他的主張如下。


    ——現今皇室為北朝後裔,我是南朝後裔,北朝後小鬆天皇的即位並非正統,因此與北朝一脈相連的現今皇室並非正統天皇家係,南朝末裔,繼承後龜山天皇血統的我,才是正統的天皇。


    如果說是荒誕無稽,也就到此為止了。一般人都覺得是在編故事吧。


    然而,謠傳說——隻是謠傳而已——熊澤天皇擁有三件神器的其中一件。也許是摻雜了時代因素,雖說是故事,但卻是帶著神奇真實色彩的故事。


    在某個時期,南北朝曾是日本曆史的禁忌。


    在說出陛下名諱時必須立正站好的時代裏,萬世一代的天皇分裂成兩派相爭之類的事情,是不可輕易出口的。然而,其禁忌隨著所謂戰敗這樣嚴重的事而被輕易破除了。象征天皇的權力和神秘性蕩然無存,人類之間彼此鬥爭還是彼此廝殺都變得理所當然的時代來臨了。其後果便是“熊澤天皇事件”。


    有種被乘虛而入的感覺。木場當時幾乎是不夠謹慎地覺得興奮。


    木場怎麽說都比較偏愛大覺寺係,雖然連個嗝也不敢打一聲。不過那也沒什麽太大的含義,隻不過是覺得後醍醐天皇的“後醍醐”這名字的發音好聽。也不是說這樣就如何,但他還記得因此而認真注意事件的發展。


    之後,媒體報道“熊澤天皇事件”,來年夏天在眾議院預算總會上被提出來,大約就是這種程度的騷動。當被問及熊澤是否犯下不敬罪,當時的司法部長無法立即迴應,迴答正在調查中。以當時的局勢看來,無法立即裁決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對此,熊澤隻表示,自己並非要求皇位,隻是在憲兵的壓製消失後,說出真相罷了。即使如此,熊澤還是被前《皇道日報》總編輯提出不敬罪的起訴。不過,東京地檢署在仔細調查後,判斷並非誹謗,而於十月裁定不起訴。


    之後,熊澤穿著紋有五個十六瓣菊徽的黑色和式禮服,加上和服褲,在全國數百個地點巡迴演說南朝正統論,也上過美國的雜誌封麵。並且還對東京地方法院提出現任天皇確認無即位資格的訴訟。關於這點,已經在去年被駁迴了。


    以後,熊澤便銷聲匿跡。雷聲大雨點小。不了了之的最佳典型。


    叫山田春真的男人,據說對熊澤極為憤恨。也就是說,他是站在北朝為正統,支持現在皇室的立場嘍?並且,狂熱到發怒。


    ——是和尚嗎?


    雖然不是不可能,不過總覺得怪怪的。


    就連木場也不過覺得好玩,一點也不生氣。不,沒有人認真地看待這件事。


    木場試著問:“為什麽和尚這麽生氣?”


    “呃,他說熊澤太亂來了,那種事一定是騙人的,後南朝已經絕後了——那個什麽長祿之變怎麽了,又說吉野某某村的家係怎麽了——曆史不是我的專業領域,所以不太了解那些東西。雖然各種科目都要教,但真正的專業是化學。”


    退休老師作了不必要的辯解。


    “那個山田……春真嗎?長得真像這張照片上的男人嗎?”長門問。


    “我是這麽覺得。喂,你看,眉毛一帶,不像嗎?”


    “嗯,要說像也很像,但很久沒見了。再說光頭的人看起來都一樣。我都是用聲音和身高來分辨學生的。”


    一問有無山田的照片,老教師說都燒毀了,他指著照片說,隻剩下那張了。


    “那,您知道山田現在的住址或是聯絡方式嗎?”長門執拗地問。


    “不知道。好像是神奈川那邊。不知道寺院的名稱,他也沒有寄賀年卡來。山田到底是什麽時候出家的呀?”


    “那個人出家應該是在戰前。不知道理由和時間,但因為老師老是毫不在意地說些不敬的話,覺得很好玩,於是經常來。我是這麽想的。”


    夫人似乎稱唿丈夫為老師。長門慌了,“高野先生,您……那個,冒昧……”


    “不,我並非極左派。這是誤會。不,我當老師很多年,這中間,國家體製也一直在改變不是嗎?比如,美濃部先生的‘天皇機關說’,以前在大學還是哪裏教過,但後來說這是違反國家體製的邪說,就不能再教了。現在所謂學術自由,受到保障,但昭和十幾年時並非如此。所以,在那之後受教育的人應該不知道,也無從得知。知道的人也不會說。妻子所說的不敬,指的是我……哎呀,我也隻有把那些事拿來隨意說說,無傷大雅的程度。這麽一說,山田是聽說我說那方麵的事的。嗯,我確實記得我說過。”


    “那位山田幾歲呢?”


    “嗯,今年三十五六吧。”


    和木場同世代。


    “那個,住址就算了,知道出生地什麽的嗎?如果這張照片上的人是那位山田的話,這可是很重要的線索呢。”


    長門不放棄。老夫婦陷入沉思。對話中斷,可聽見些微潮騷的聲音。然後,長門的沙啞聲音又蓋過了潮騷,“如果有入僧籍,是哪個宗派的呢?”


    “嗯,天台宗吧。”


    “不對,老師,他是真言宗。”


    “是嗎?如果你這麽說那就是了。”


    “夫人為什麽認為是真言?”


    “不是,我問過。該怎麽說呢?這種形狀的,那個法器。”


    “啊啊,獨鈷杵嗎?”


    長門似乎很懂,木場則一竅不通。隻能想“毒菇杵”是什麽東西,完完全全的宗教白癡。天台或真言,在木場眼中,不過就是單純的宗教。他也不知道最澄(最澄〈七六七~八二二〉平安時代僧人,日本天台宗開山祖師。)和空海(空海〈七七四~八三五〉,平安時代僧人,日本真言


    宗開山祖師。)是誰吧。


    “對,他的行李裏有那個東西。”


    “什麽時候的事?”


    主人似乎一直想不起來。


    “是最後一次來的時候,說那個熊澤怎麽樣了的時候。”


    “提到熊澤天皇的話題時,是最後一次來訪嗎?”


    “是這樣嗎?”


    高野前教師細細的脖子轉了四十五度,思考著。夫人似乎在看脖子上的血管,說:“是的。我記得很清楚,春真突然跑來,好像很興奮……”


    “這樣的話,是昭和二十一年的一月下旬以後了。”木場說道。他記得“熊澤天皇事件”最初上報是在那陣子。


    “對啊,因為八重失蹤是在春真來的隔天嘛。”


    “什麽?這是真的嗎?”


    “哦哦,對對。我想起來了。因為八重失蹤引起的騷動,我都忘了他來的事情了。這樣的話是二十一年二月。”高野終於轉迴脖子,這麽說。


    “那件事對警察……”


    “沒……說吧,沒想到有關聯,因為以為她是離家出走啊。女兒喜歡夜遊,哎呀,因為戰爭結束,感到解放了吧,實在太常外出了,我對她口氣重了一點。對了,就在吵得正兇的時候,山田來了。因此八重就出門了。”


    “這麽說,那次山田是氣唿唿的嗎?”


    木場總有一股異樣的感覺。


    “你們也沒想到女兒就這樣不見了吧。”


    “不。山田離開後,過來不久她迴家來。也不說話生著悶氣,所以我又罵了她。隔天就離家出走了。”


    怎麽看都覺得有所關聯。比如,山田離開後在外麵與八重會合,找了個借口,約好隔天碰麵,然後誘拐她也說不定。不,再多運用點想象力,也有可能和尚和不良少女在一起了。攜手私奔,逃了將近七年後,雙雙殉情。


    奇怪,和尚與事件有關的話,還是誘拐吧。但,為了什麽?


    ——和尚是誘拐主謀?為什麽是和尚?


    木場在這裏卡住了。


    長門先征求同意,“反複詢問,真是不好意思”。又道歉說“往事重提,覺得很對不起”,之後詢問了八重的特征、離家出走時的詳情等等,仔細地記在記事本上。由於時日久遠,老夫婦的記憶很模糊,有出入的地方很多。長門一一說,“您說的是,這樣可以”,然後不論真假全寫下來。大致問完後,老刑警轉向木場,說:“你有問題嗎?”


    木場有點猶豫結果還是問了:“那位山田春真,有所謂思想上的偏差嗎?像是擁有皇國史觀的想法,或是其他?”


    “那個啊——都不是。呃,這說法有些詭異,以我的立場,不喜歡思想有偏差,因此能不提就不提。但剛剛妻子也說了,我就是會不由得說個兩句,但也盡量注意說話不要太偏頗。不過我覺得不論左右任何一邊的話題,他都很樂意聽——所以,他會發怒,對,大概就是對熊澤天皇吧。”


    木場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麽會對熊澤氣憤難消呢?相信那樣真的可以成為天皇的人,全日本裏究竟有幾個呢?表麵上雖然拉拉雜雜地說了很多,事實上大家隻是覺得好玩而已。生氣的,隻是把熊澤的行為視為對陛下或皇室不敬的少數人罷了。


    木場怎麽也無法釋懷,但事情就是如此,於是他詢問高野工作的學校——也就是山田曾經就讀的學校——的名稱和所在地。


    不愧是高野,立即迴答了。


    長門幾乎是令人厭煩地道了謝,表示會再來訪,並說:“哎,還沒確定就是令千金,請不要太沮喪。”


    ——事情不是這樣的吧?


    木場這麽想。


    不如說這對老夫婦更希望確認女兒是生是死,不是嗎?或者,木場的判斷還是不精準,所謂天下父母心,無論如何還是希望她活在某處呢?


    離開高野家後,一邊穿越壯觀的海苔林,木場淨想著這件事。


    “阿修,午飯呢?”長門突然轉過頭來問。


    “要吃啊。”


    “就是問你要在哪裏吃?”


    “怎麽問我,大森我不熟,不知道。”


    “啊,我帶了便當。”


    “啊,這樣啊。那我看在哪裏買東西吃吧。”


    長門走到哪裏都帶著便當,木場不懂那種神經構造。應該很少有人會帶便當到命案現場。


    運氣很好,有間蒸番薯店,木場打算用番薯解決這一餐。天氣很冷,所以正好。


    長門發現一片棄置建材的空地,說:“剛剛好,就在那裏吃吧。”


    木場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寂寥。


    如果是木場一個人,怎麽看都像是無賴漢,不過和長門一起,更加窘態畢露。何況,木場拿著熱氣騰騰的番薯,隻能說是愚蠢至極的畫麵。


    “大叔,你那是愛妻便當啊?”


    沒有其他可以問的話。


    “我老伴早過世了,這是自己做的。”


    “這樣啊,因為空襲嗎?”


    “不是,是肺癆。”長門冷冷地迴答。


    “說是不想妨礙我的工作,一直瞞著沒說。我知道的時候已經病入膏肓,不久就死了。剛好是‘死吧教團’發生的時候。”


    “真是可憐。但是你都沒發覺嗎?是自己的老婆啊。”


    “啊,因為我不太常迴家。想想這幾年發生的事,當時沒什麽大案件,但總覺得很忙。因為太年輕了吧,再加上時局也不好。”


    長門對平安無事的社會感到高興,或許因為經曆過他老婆的事吧。木場這麽想。


    戰後,人命被看得輕如草芥——這是誰說的啊。帝銀事件(注: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一名中年男子冒充衛生官員,以氰化物謊稱傷寒預防藥,誆騙東京帝國銀行行員喝下,造成十四人死亡。)下山事件、三鷹事件、鬆川事件(下山、三鷹、鬆川事件為日本發生於一九四九年七~八月,起因於國鐵裁員及工會激烈對抗的三起流血事件。七月五日,國鐵總裁下山定則於上班途中失蹤,隔天發現他遭火車碾過的屍體,此為下山事件。七月十五日,三鷹車站一列空車撞毀車站設施,並造成六人死亡、二十人受傷,此為三鷹事件、八月十七日,一列金穀川—鬆川列車,因有人蓄意破壞鐵軌,導致出軌,造成司機及助手三人死亡,此為鬆川事件。)、平事件(一九四九年六月三十日發生於福島縣平市的公安事件。發端於四月十三日日本共產黨向平市警察局申請張貼宣傳公告,但由於聚集的人群造成交通混亂,警方撤銷許可。但共產黨主張此為對“政治活動的鎮壓”,終與警方發生衝突。),的確都連續發生在戰後。好不容易穩定下來,這兩三年,到今年才感覺好像又再惡化了。刑警很忙表示沒好事,這是真的吧。


    雖說如此,木場也沒興趣聽老人的迴憶錄,然後讓自己心情陰沉。


    “我想我老婆應該怨恨不已吧,怨我。她的過世,就像死吧教團一樣,說不定是種終極抗議行動。不過,結果,她的心情沒能傳達給我。我雖然覺得老婆很可憐,但什麽也沒變。嗯……要不要來一個?”


    長門遞給,木場一顆水煮蛋。


    因為番薯太甜了,所以木場拿了一個。隻是一剝殼,雞蛋就抖個不停,有點麻煩。好像是半熟的。木場喜歡煮硬一點的。


    似乎徹頭徹尾都與長門不和。


    接著,長門領著木場到大森警局。對照方才的證詞與當時協尋申請書的記錄,提出協助往後搜查工作的要求,長門真的對這些細小瑣碎的作業極為熟練。


    木場一點也無法融入其中。雖然這麽說,其實沒在想什麽,也沒整理好思緒。木場的腦袋裏,隻是朦朧且同時浮現誘拐女孩的和尚、菊紋徽匕首、金色


    骷髏、熊澤天皇以及切腹自殺的青年。


    與菊紋徽重疊的金色骷髏,仿佛複顏術般再生肉塊、皮膚,變成了活生生的首級。


    想著想著,外麵已經變暗了。雖非秋陽,冬陽也如吊桶落井般快速西沉了。望向窗外,突然有個沙啞的聲音唿喚木場。一迴頭,長門正放下電話的話筒。


    老刑警以緩慢的動作轉向木場,說:“好像沒什麽特別的事,阿修。國警本部聽說在開什麽會議,跟我們沒關係吧。”


    長門好像和本部聯絡了。


    “然後呢?”


    “聽說各管區的搜查課課長都到場了,說什麽講和生效之後到九月為止,外國駐軍犯罪已經超過一萬件了。”


    “不是,我是問有什麽指示嗎?”


    說話方式每每令人焦急。


    “啊,沒有。說是人手夠,要我們進行那邊的事,就這樣。”


    是真的太閑,還是上麵的對策,把脫軌的不良刑警和幫不上忙的老刑警整個排除在主線之外?


    “那邊?是指這件事嗎?”


    “是啊。”


    “雖然這麽說,大叔。這件事反正是神奈川管轄的事件吧,不是嗎?”


    “不關轄區的事,應該可以協助搜查工作吧。如果如此可以解決的話,那也不錯啊。”


    “解決?說不定不是犯罪事件啊。如果是自殺,也沒有兇手可捉。”


    “不是提高報案率就好了。再說,阿修明明開始有點介意這件事了,對吧?”


    多管閑事。木場對與宗教有所牽連的集體自殺沒興趣。木場覺得奇怪的,隻有菊紋徽和令人不解的和尚。


    ——還不是一樣。


    木場放棄迴應。


    “哎呀,算了吧。阿修,今天就算了吧。迴家時間又晚了。我再查點東西就迴家,阿修呢?你怎麽樣?”


    “你會直接迴家啊?那我也要迴家了。如果有別的需要幫忙的事,另當別論,有嗎?”


    長門笑笑說:“沒有。”


    “明天早上決定辦案方針吧,也必須跟大島報告。那就明天見。”


    木場覺得甚至有被長門簡簡單單就丟掉了的感覺,心情變得有點不好受。


    可是如果又拖時間,反而會形成不好迴去的氣氛。隻不過,這並非表示長門叫木場不要迴家,那氣氛也是他自己創造出的幻想罷了。稍微拖拖拉拉一會兒之後,結果還是說了“那明天見”,打了個很不像木場作風的招唿後,離開了。


    ——總覺得啊……


    木場的心情變得很不穩定,好像喪失了意識,又好像掛心著什麽。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沒有想做的事。也沒有人說該去做什麽。


    ——沒辦法,來說點無聊事吧。


    木場的雙腳自然走向了神田。榎木津住在神田,木場打算去找他喝酒。


    榎木津與木場交往很多年了。在時代轉為昭和之後的歲月,他倆幾乎都在一起。從流鼻涕的小鬼頭時開始,就若即若離地一直持續交往。人家說朋友還是幼時伴好,但木場覺得這是孽緣。


    仔細想想,這關係至今仍持續著,可以說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木場是石材行的小孩,榎木津是被稱為華族的有來頭家庭的公子哥兒。長大之後,木場成了職業軍人,榎木津是帝國大學的學生,毫無接點可言。偵探和警察看似相近,但實際上如同水和油。並沒有小說或電影裏,警察借由名偵探解決事件,因為榎木津作為一名名偵探是很無能的。在尋求榎木津協助之際,事件便同時打開了迷宮之門。


    不過,也因此,和榎木津一起時,木場不是石材行的小孩,也不是鬼軍官和鬼刑警,隻是普通的修太郎。不需要思考,因此很輕鬆。在榎木津周遭,一年到頭到開著不分身份地位的酒宴。


    榎木津的偵探事務所在神保町。會把事件委托給無能偵探的人,隻有欠缺知識的愚昧之人,或是不知真相的可憐人,所以榎木津大部分時間都閑得很。世人可沒那麽笨。因此榎木津除了外出遊玩,其他時間都和傭人兼助手安和寅吉兩人,過著不停發呆,或是唿唿大睡的生活。雖不覺得羨慕,倒是不錯的待遇。


    石造大樓的三樓,辦公室門上的毛玻璃寫著“玫瑰十字偵探社”。掛上招牌快一年了吧,什麽是玫瑰、哪裏有十字,木場至今尚未能理解。


    一開門,“當”的一聲鍾響了。與鍾聲同時,傳來榎木津大聲喊叫的聲音:“所以說那是京極的工作啊!”


    “你這麽說,也……”


    ——不會吧?


    木場刹那間以為是委托人,嚇了一跳。


    在偵探事務所看到委托人會吃驚,和在動物園看見老虎會吃驚一樣不合常理,但是對木場而言,卻有仿佛在沙漠裏釣到香魚般震驚。


    “喔喔!木場這笨蛋來了!”


    榎木津越過桌子,上麵放著寫了“偵探”兩字的三角錐,大聲又叫又笑。


    配合著聲音,在接待區的客人轉過頭來。


    仔細看才發現那並非委托人,而是友人關口巽和中禪寺敦子。


    “你看,小關,所謂地獄裏也有菩薩就是這麽迴事。一臉大佛祖樣,喜好犯罪的男人,不請自來了!真是奇遇啊!這也是拜我的德行之賜吧。”


    “可是,小榎,那個……”關口一如既往,吞吞吐吐地說,然後對木場點頭示意。


    木場和關口是戰友。準確地說,木場是部下。自從在戰場認識以後,木場不知為何一直無法對這位可悲又懈怠的上司見死不救,總是不知不覺地照顧他。直到現在。


    木場極其討厭像關口這種自尋煩惱、自閉的人。而從關口的個性開看,對於與木場這類人交往應該很消極才對,但不知為何,兩人不可思議地持續交往。


    不隻是同部隊裏共生死,生還者隻有兩人,戰後歸鄉也在一起——也不能一概而論,說就是因為如此特殊的關係,所以才繼續交往。這也是孽緣。


    中禪寺敦子是兩個共同的朋友中中禪寺秋彥年齡懸殊的妹妹,是硬派的木場可以不意識到她是異性而交往的少數女性之一。


    “怎麽了?你們這些人,發生了什麽事?該不會是有事找這位無能的偵探商量吧?”木場狠狠地發出才被叫笨蛋的反擊,麵對關口坐了下來。


    “是啊。”關口依然發出可悲的聲音,“雖是不願相信的事實,但……那個,我是有事來拜托小榎的。”


    “去!”木場惡聲惡氣地大表反感。同時,寅吉端來茶水。


    “木場修大爺,拜托您,請叫我我們家先生接工作吧。總之,像這樣,關口先生和敦子小姐都來了,他卻如您所見,絲毫提不起勁哪。”


    寅吉用斜眼看著榎木津,和往常一樣,一派監護人的口吻。


    “你啊,這位關口如果要自找麻煩,我可以在那三流偵探的娃娃臉上,擊出兩三發正義的鐵拳,喂,關口,你覺得這樣真的好嗎?”


    “不好!”關口稀奇地正確發音了。


    “老師啊,您又說這種話。跟宇多川老師約定的人是我哎。”中禪寺敦子用手肘輕輕地頂了關口一下,說完,擺出像是別扭又似困惑的表情。然後,一雙大眼睛看著木場。“真正的委托人是別人,木場先生。”


    木場有點吃驚。一直覺得她是小孩,絕對是小孩,但一打照麵,竟非常有女人味。


    榎木津發出嘲弄的聲音。“如果是可愛的小敦的請求,我想就接受吧,但一聽內容,覺得很討厭,那也沒辦法。那種無頭的屍骨慢慢長出身體,像烏龜一樣長出頭後複活的難看妖怪,連保安隊也對付不了!不過如果可以看見頭活生生地長出來的話,要付錢我也想看一下。”


    “什麽!”


    ——屍骨慢慢長出身體?


    那簡直就是金色骷髏。


    關口倉皇失措:“小榎,那不是現實中會發生的事。”


    “你在說什麽啊,剛才你自己這麽說了不是嗎?難不成你說謊啊。”


    “不,那個……”


    “再說冬天海邊很冷,我不喜歡。若是暖烘烘的逗子我會欣然前往,但冷冰冰的逗子,很抱歉,不要找我。”


    “喂,小榎,和海邊有關嗎?”


    “逗子啦,逗子,逗子。”


    “你說逗子嗎?”


    ——又是逗子嗎?


    怎麽了啊,到底是?


    那麽,榎木津拒絕的是“金色骷髏事件”的委托嘍?不,榎木津說了,頭長出來,無頭屍骨之類的。


    ——那麽,是有關金色骷髏的身體嘍?


    木場如此想像,又立刻打消這想法。這種偶然不可能發生。即使有,兩邊都太脫離常識了,不值得相信。但是……


    ——無法充耳不聞吧。


    說不定能為石井的搜查助一臂之力。連搜查的搜字也不懂,毫無情報搜集能力,也毫無整理能力的石井警部,大概不知道他們討論的這則消息吧,即使知道,大概也無法加以活用。


    長門說的話,此時異常地縈繞在木場耳際。


    ——應該可以協助搜查工作吧。


    ——如果如此可以解決的話,那也不錯啊。


    木場越過關口,看著中禪寺敦子,“到底怎麽一迴事?說來聽聽。”


    敦子和榎木津以及關口互換著眼神,瞬間轉為吃驚的表情,然後一副那你沒辦法的模樣,開始陳述。這女孩也因這愛麵子的對手,下了很多工夫吧——木場忘了,對敦子而言,自己也是同類型的人。而他忘了此事之餘,竟同情起敦子來了。


    “這件事是怎麽迴事呢?”木場聽完故事後麵隨即後悔了,早知道就不要問。


    “這樣一來,關口,不就是你的夢嗎?”


    關口打從軍中服役以來,經常做些令人惡心的夢。木場有時候覺得好玩便聽,也有不想聽的時候。再怎麽奇異的內容,反正夢就是夢,一定是胡來的。


    和那個女人的夢幾乎如出一轍。


    蘇醒的前世記憶。頭被砍了幾度複活的死人。灑在庭院的血……


    別說推理了,連感想也不用說。


    “這種狀況,我沒有任何評語。喂,講點可以依法製裁的話題嘛。我是刑警,警察喔。我每天通勤,位於櫻田門的警視廳,閻魔廳裏有的是地獄。我不是閻魔大王的使者,是保護市民的公務員,不對付死人的。”


    “叫我說的是大爺你啊。”


    關口稀奇地抗議了。木場反擊:“也要看是什麽內容吧。首先,這根本就不是用常理可以物理性解決的事嘛,被殺了還砍掉頭的男人,要怎麽來造訪?若說夫人看走眼了,也看得太仔細了吧。光是這些,根本就是編出來的故事了,不是嗎?”


    “不是這樣哦。”榎木津發出朝氣十足的聲音。除了榎木津以外的四個人,都張口看著榎木津。


    “我不懂。”


    “不懂什麽?”


    “隻不過是被砍掉頭的男人又來了,對吧?”


    “你說隻不過?小榎。”


    “那種事很簡單的。”


    “可以說嗎嗎?”敦子很害怕地問。


    “當然。”榎木津煞有介事地說。


    關口和寅吉也吞了一口口水,豎起耳朵。不過,木場並不期待。


    “那死人是雙胞胎。”榎木津毅然決然地說。


    木場一點也不想響應,關口用懶懶的聲音,很誠懇地響應:“等一下,小榎。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因為,有兩個長得一樣的男人啊。一個死了,另一個活著。”


    寅吉大大地歎了一口氣。關口更加懶洋洋地說:“小榎,這種故事裏出現雙胞胎太差勁了。”


    “為什麽!雙胞胎也會犯罪,雙胞胎也會被殺呀。小關,你不給雙胞胎人權啊?”


    “你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啊。再怎麽說是雙胞胎,也可以分辨得出來的。”


    “我就分不出來。我有個朋友的老婆是雙胞胎,但我每次都認錯。”


    “那是因為你太粗心。再說,死後已經過了八年了,也會變老吧。”


    “活著的那個也許看起來就比較年輕。”


    敦子似乎聽不下去了,插嘴說:“不行,榎木津先生。那丈夫已經被殺掉四次了哦,所以複活三次了。”


    “那就是四胞胎。”


    敦子無視榎木津,轉向木場,“總之呢,木場先生。剛剛說的那件事,我認為,宇多川朱美這位夫人所看到的神經症性幻覺,和起因的真實事件必須分開來看。幻覺方麵就交給關口老師,問題是真實事件。委托人真正想解決的,其實是這件事。”


    “八年前膽小士兵的斷頭事件嗎?但是沒聽說過那樣的事啊。”


    “因為,我和大爺當時都在南方。”關口說。


    “雖然如此,還是沒解決啊。說了地點在哪裏嗎?”


    “長野縣。”


    “這樣啊。你說上報了,是吧?那時期經常刊登那類的報道。”


    “那是不可能的。再怎麽鄉下,當時也沒有那種隨便的報紙。”


    關口迴答。那是說新聞統合的事吧。


    當時,言論受到限製,報紙也被統合,每縣一報,並且刊登的報道應該都受到當局嚴格管控才對。別說反國家體製了,聽說會讓國民喪誌戰鬥意誌的報道全都被擋下了。木場這麽一說,寅吉的嘴唇用力歪向一邊,“還是,那是假報道嘍。就像當時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說,戰勝了戰勝了。”


    “不,不是假的。”關口迴答。


    “話雖如此,我不曉得戰敗前是否放了假報道。不過就是我所知剛開始,如果報道太多戰勝消息,國民的心情會鬆懈,所以反而不這樣報道,好像有此顧慮吧。可是……”


    關口總還是小說家——雖然他的作品木場一部也沒讀過——好像很清楚那些文化方麵的事情。


    “的確如大爺所說,那是登報也不會對國民有益的報道。規避兵役這種事一旦上了報紙,看情況,說不定會助長逃兵現象,在必須激勵全體國民一致抗戰的時期,無頭屍體會造成人心不安,不太好……”


    關口語尾吞吞吐吐地帶過,沉默下來。這位駝背的小說家,動不動就沉默下來。每次木場都有把他的背扳直的衝動。


    “小關!”榎木津大叫。反正他也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吧。


    “但是,可以殺雞儆猴。告訴民眾像逃兵這種膽小鬼要斬頭!你懂這道理吧?”


    和預期的一樣蠢。然而,關口說:“啊,這麽說也是。”這男人甚至讚成榎木津的胡鬧意見。


    ——所以說這家夥不行。


    木場急躁起來:“那種事隨便啦。喂,關口。不管怎樣,那是事實對吧?”


    “這……大概吧。”


    “沒有大概。唉,因為如果是真的,就應該留有記錄,跟長野本部問一下就知道了。不過,那種八年前警察也解決不了的懸案,拜托這沒用的人,也真是愚蠢到極點了。”


    對於木場的挖苦,不知為什麽是中禪寺敦子聳聳肩膀,很不好意思地辯解。“可是,他被指名了。因為我了解情況,也沒有其他認識的偵探,再加上榎木津先生在某種意義上是值得信賴的。”


    “某種意義是什麽意義呢?小敦。”偵探半睜著眼睛質問敦子。


    木場立刻理解了。


    榎木津似乎擁有特殊的體質,可以看到常人看不見的影像。木場


    是從敦子的哥哥那兒聽來的,但她這麽一說,木場也想起發生過這類事。


    小時候,榎木津突然說出木場已經忘了的事,或是幫他找到遺失的物品,這種事發生過幾次。聽說那能力在戰後愈益強大,但結果卻幫不上一點忙。不過,榎木津開始當偵探,據說也是因為那奇怪的體質所致。


    所以敦子說的某種意義,百分之九十九是看在那能力份上的發言。不過,那種事說穿了,像看八卦算命一樣,木場並不認為那會對偵探的工作有什麽幫助。


    “某種意義指的是那個吧。這件事應該在這家夥的名字出現時就拒絕才對。呢們應該知道,這家夥是笨蛋……”


    木場這麽說之後,從下麵抬頭看榎木津。木場總覺得榎木津在虛張聲勢。他的臉像裝飾品一樣美麗,從小時候就是這樣。木場是鍾馗大人,榎木津是皇上大人。


    雖然如此……


    ——他為什麽虛張聲勢?


    榎木津擺出看扁木場的表情,說:“你在說什麽啊?你這豆腐頭。會有我無法解決的事嗎?因為說有妖怪出現,才叫他們去拜托京極那家夥,如果沒有出現妖怪,我就會接受了。如果是這樣,你們一開始這麽說就好了嘛。”


    關口發出嗚嗚的喃喃自語聲,“是因為小榎沒在聽啊。”


    正如關口所言。榎木津完全不聽別人講的話,所以可能木場來之前的第一次說明是白費唇舌。再加上關口很不擅長說明,可憐的中禪寺敦子大概說了兩次同樣的話吧。因為關口的說話方式是,主觀的、隨時會中斷、不容易聽懂、令人完全聽不下去。


    木場想起了敦子的哥哥。


    敦子的哥哥,中禪寺秋彥——京極堂,和關口不同,真的是善辯到多餘的程度。並且,對殲滅榎木津所說的妖怪、幽靈的法力很高強,也很了解宗教。木場的弱點可以用他來彌補。


    ——值得向那家夥問問看。


    當然,木場想的是二子山的集體自殺和山田春真的事。


    “話說迴來,京極那家夥到底怎麽了?不管有沒有出現妖怪,這次,那偏執狂沒有插手嗎?”


    隻要關口一商量,必定發表自己的意見。他不是能冷眼旁觀的人。


    “我哥哥不在。在的話,一定會亂七八糟說些什麽吧。”敦子以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迴答。


    “不在?京極嗎?也會有這種稀奇的事啊。喂,他外出嗎?”


    “哥哥今天早上去京都……”


    木場以為京極堂是足不出戶的。到底去京都那麽遠的地方做什麽啊?


    關口代替木場提出了這個疑問,“對了,小敦,這麽說我也沒聽說啊,京極堂去京都做什麽?去千鶴小姐娘家辦什麽事嗎?”


    千鶴小姐是京極堂老婆的名字。記得以前聽他說過,老婆娘家在京都。但是敦子搖頭,“不是,那是因為京都有家叫‘拾鶴館’的老牌出版社,老板通知,說是進了一本叫《桃山人夜話》的古書極品,他很高興地去采購了。”


    “什麽啊,那個所謂爸爸的爺爺?”


    榎木津又說了莫名其妙的話。不過,木場也完全聽不懂京極堂要去買什麽東西。關口為大家解說:“是妖怪的書啦。我也不知道詳情,但真正的書名是叫《繪本百物語》(注:《繪本百物語》,一八四一年出版的妖怪小說集,作者為桃山人。《桃山人夜話》為學者間對此書的稱唿。)吧?那個啊,不是有一本京極堂老是在讀的,叫《百鬼夜行》的古書嗎?就像那種書。據說《百鬼夜行》裏記錄了很對有名的妖怪,《桃山人夜話》裏則記錄《百鬼夜行》裏沒有的無名妖怪。不過,他真是堅持啊。書這種東西,請人送來不就好了。”


    “聽說不放心郵政品質,哥哥不信任郵局。”


    重要的時候偏不在。不過,那別扭的家夥,即使在——雖然可能會說些什麽——也不會離開房間一步吧。京極堂就是那種人,和木場不同。


    木場思考著。


    少了什麽,少了一條什麽線。不,說不定有兩條或三條,不過隻要拉後麵幾條線,總覺得這雜亂的圖形就可以變成麵畫。


    到底是什麽呢?


    實際上,八年前的“逃兵分屍殺人案”,現在發生的所謂“複活死者”或“前世的記憶”,以及“庭院的血泊”等一連串怪異的現象,就關口他們說的話判斷,是相關聯的。


    然而,現在逗子附近發生的事件不止這些。“黃金骷髏事件”加上“二子山集體自殺事件”——如果把這個也視為相關事件的話會怎麽樣?發生地點太近了。但,又覺得隻能說地點很近,其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越是拚命想,在思緒的背後,今天所聽到的“死吧教團事件”,越是與“熊澤天皇”重疊。這些當然應該不相幹,但是,有什麽……


    有什麽關鍵詞。


    ——骨頭嗎?


    不對。


    那隻是在海上漂流的首級,錯認為骷髏,以及關口從朱美的幻覺裏引導出的骨頭妄想。錯覺、幻覺、和妄想,非常無聊的巧合。


    ——是什麽樣的感情?怨恨嗎?


    應該怨恨不已吧……


    不對!我在想什麽啊?那是長門的台詞。長門憶起亡妻時,悔恨的話語。完全無關。木場皺起眉頭。


    有點混亂。木場還是不適合理論性的搜查,像是從文獻、資料或傳聞所得到的情報組合推理的骨架。


    ——長野嗎?


    想去看看。


    逃兵的無頭屍體。


    至少,比目前麵臨的其他事件更適合木場。一定是殺人案,過了八年還沒解決。再加上連謎樣的憲兵都出場了,似乎可以一顯身手。


    可是,現在上頭不可能允許木場到長野出差。如果是長野本部要求搜查協助,那就另當別論,但是也沒那種事。


    結果,木場隻能和毫無霸氣的老刑警一起,無力地追查離家出走的女孩和奇怪和尚的消息。


    ——真是幹不下去啊。


    這次再出格的話,木場就要被砍頭了。


    明明說是要來轉換心情的,結果更加鬱悶了。


    這麽想來,關口的臉看起來很沉重,寅吉的臉也教人心煩,敦子的臉總覺得讓人難以直視,而榎木津……


    榎木津突然站起來:“那麽我去長野吧!小關,你準備一下。旅伴就決定是孫悟空了。”


    “榎木津先生,您決定接受了嗎?”


    敦子看來悲喜交集,複雜的心情全寫在臉上,看著偵探。


    ——啊,這是怎麽一迴事啊?


    木場很失望,而關口則慌了。


    “為什麽是我!不要。就這次,我絕對不聽小榎說的!喔,我,喔……”


    即使抵抗,這男人還是一定得去的。


    木場覺得真的幹不下去了。


    然後,木場再度失去了行動力。


    這時候,事件發生了。


    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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