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生活突遭變故:父親拋家棄子。母親絕望自殺.彷徨無助的他。意外發現了通往“幻界”的大門。為了挽救家庭,重撿勇氣,登上“命運之塔”朝覲女神,亙穿越“要禦扉”,勇者踏上了旅途……


    命運可以改變嗎?幻界究竟是什麽?真正的勇氣在哪裏?


    一. 幽靈大廈


    二. 安靜的姑娘


    三. 轉校生


    四. 看不見的女孩


    五. 事件的影子


    六. 門


    七. 門扉的另一邊


    八. 現實問題


    九. 坦克車來了


    十. 不知所措


    十一. 秘密


    十二. 魔女


    十三. 前往幻界


    一幽靈大廈


    那種事情,最初誰也不相信。一點兒也不相信。這就是留言。


    大概是新學期剛開始那陣子吧.是誰最先說的,到如今已經不知道了。這


    就是留言。


    不過,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記得自己聽到的事。也還記得是在什麽地方,聽


    誰說的。可盡管如此,源頭和起點依然弄不清楚。這就是留言。


    “在小舟町,三橋神社旁邊正在建大樓吧?那裏有幽靈出沒哩。”


    三穀亙是從“小村”酒館的阿克處聽說的。阿克就是小村克美。“克美”這個名字,父母在他出生前早早定好,都盼著是個女兒。在做超聲波檢查時,婦產科的醫生也說,小村太太腹中是個女孩子。然而,在十一年前的4月9日,比預產期早一周降生的.是個中氣十足的男嬰。他響亮的哭聲有個特點,就是婦產醫院裏的任何人都能在走廊另一頭就一下子聽出是他,那個有點嘶啞的聲音。


    “我爸說了,我恐怕是在娘胎裏就吸上煙了。”


    順帶說一句,小村克美君臉色稍黑。據說這也是自嬰兒時起就如此,說不準是在媽媽牡子裏時,就是一邊抽煙一邊趕海的。亙心想,這小子有這種事並不奇怪。說起來呢,那年12月,他戴著和大家一樣的黃帽子上城東第一小學,


    說是因為教室實在太冷,他便整個兒趴在已燒不大旺的歸暖爐上,老師進入教室之後,他仍然貼著爐子不動。老師喝令他迴到座位,他競白作聰明地說:


    “老師不必理我,您趕緊上課吧,趕緊趕緊。”


    他就是這麽個孩子。亙目睹這一幕,覺得實在離譜,迴家說了此事,連聽者都認為純屬編造,也是情有可原。這件逸事已成為經典,即便到亙他們升上五年級的今天,還有老師來開玩笑說:


    "小村”趕緊趕緊“做作業了嗎?”


    阿克把幽靈留言告訴亙時,聲音一如既往地嘶啞。也許他有點兒興奮吧,當發“幽靈的音時,就暴露出來了。


    "是因為阿克喜歡幽靈故事吧。”


    不單是我,人人都在說。有人半夜走過那個地方,真的看見了,落荒而逃,結果被追著跑。”


    “那幽靈什麽樣子?”


    “說是模樣像個老頭。”


    老頭幽靈不稀奇吧?


    “打扮成什麽樣?”


    阿克使勁抹兒下鼻子下方,壓低嘶啞的聲音說:“說是穿鬥篷。黑色的鬥篷。蒙得緊緊的,像這樣。”他做了一個從頭頂住下包嚴的動作。


    “豈不是看不見臉了嗎?怎麽知道是老頭呢?”


    阿克一時表情難堪。在超市或車站偶遇阿克和他爸在一起時,他爸——小村叔叔也呈現同樣的表情,向亙打招唿:“哎.你好嗎!”


    “這還用說嗎.幽靈不都是這樣的嗎?”


    阿克說著.咧嘴一笑。


    “那種地方你死摳它幹啥?死腦筋。不愧是鋼筋佬的兒子。”


    亙的父親三穀明在鋼鐵廠工作。在製造業當中,煉鋼和造船等業務也隨著基礎產業作用的縮小,不得不把業務擴展到本業以外的領域,謀求公司的靈活性。所以今年三十八歲的三穀明,也隻是在剛進公司的極短期間內在煉鋼現場待過,很快就轉而負責研究及宣傳的工作。目前調職到專事開發旅遊勝地的小公司.而阿克卻隻因他仍屬鋼鐵廠,仍以“鋼筋佬”稱唿。阿克和亙從幼兒園起就一起玩,憑印象馬虎記得就是了。


    不過。亙也確有腦子不夠靈活的地方一一這是有可能的。道理上說不通,亙就死活不接受一一這是有可能的。他自己幾乎不覺得,但已有不少這樣的說法。而他這種性格,明顯是父親的遺傳。最早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來的,是房總的奶奶,是約三年前的事。亙暑假裏去探親.在海裏玩夠之後,被禁止吃刨冰,理由是身體是涼的。亙不服頂嘴,引起了爭吵。當時,千葉的奶奶這樣說道:


    “哎喲喲,這孩子跟阿明一模一樣。嘴硬是不饒人哩。看樣子邦子也真夠受啦。”


    這時,亙的媽螞,對奶奶而言的“媳婦邦子”一一三穀邦子.裝作完全沒聽見。


    “媽媽從千葉奶奶處得到那樣體貼的話,是結婚十年來第二迴。”媽媽事後說過這樣的話。


    亙被問及為何與奶奶爭吵,便答道:“我問奶奶,既然海水浴之後不能吃刨冰,那奶奶怎麽還在賣刨冰呢?”


    媽媽聽了笑出了聲。三穀明的老家在房總半島的海水浴場開了間飲食店,叫“大濱”,擁有海邊服務設施的經營權。最繁忙的時候,連奶奶都出馬製作刨冰。


    “你說的有道理。”


    邦子摩挲著亙的頭,說道,“你也沒說錯,可是太摳死理。遺傳上你爸的腦筋了。”


    據說為父的三穀明本人口後聽說了此事,神情略有不快,說那事純屬小孩子強詞奪理。跟愛講道理、討厭不合理的事完全不是一碼事。不妨說,得罪人之處在於摳死理。


    總而言之,在這種性格的亙說來,這一類幽靈流言,存在許多離奇古怪的地方。


    而所提及的三橋神社旁的大廈,準確地說,是在建的大廈,還沒有落成。它位於亙上學的半路.亙每天來都經過那裏.所以亙也很熟悉.流言首先在這一點上就不準確.


    說實在的,這棟大廈一直處於在建狀態。開始施工是自亙由二年級升上三年級的春假(寒假),所以已是兩年多前的事了。地麵八層樓的鋼筋骨架已搭好,整個地麵用藍色乙烯防水布包嚴了,至此為止進展順利,但此後工程卻完全停頓下來了。僅以亙所留意的情況來看,工程人員不見了蹤影,工程所使用的重型機械也不再出出入入。沒多久,藍色的乙烯防水布換了另一種。上麵印著的工程公司的名字變了。


    然而,用邦子的話來說,之後防水布又換了一次。工程公司的名字也隨之改變。不過之後便毫無變化,在建中的大樓沒有竣工,依歸藍布掩麵怯於示人,它俯視四周的房屋,瑟瑟而立。原先掛在前麵的牌子——建築計劃通告”,也自某日起看不見了,從此消失。


    “恐怕是施工隊和承包公司之間發生糾紛,工程停止了吧?近來這種事情並不稀罕。”


    亙碰巧聽見父親這麽說,隻覺得新鮮,而且,隨即就忘記了。不過,邦子後來聽說了許多情況。


    三穀家住在有近二百戶人家的大型公寓樓裏。公寓住宅是亙一出生時就買下,搬了進來。三穀夫婦不愛與左鄰右舍打交道,所以選擇了公寓住宅,但既然有了孩子,因孩子而必須的交往也就少不了。亙也在公寓樓裏交了幾個朋友,一起搭幼兒園的交通車。邦子也有了“孩子的媽”朋友圈子。這樣認識的鄰近朋友之中,有一位是當地房地產公司的社長夫人,她對本地區的情況很了解。邦子有一天與她閑聊幾句,順便就獲悉三橋神社旁的“可憐的大樓”的詳情。


    “我一直很在意的,不過那


    株大樓並不屬於三橋神社。”


    三橋神社在當地曆史悠久,據說出現在江戶時代的古地圖上,淵源甚正。


    “神社占地很大吧?說是要維持下去太難了,於是就在翻修神社大殿時,把空著的地賣掉了。大樓就建在出售的地皮上,所以擁有者不是神社。”


    據說買地建大樓的是總公司位於神田的“大鬆大廈”公司,這家公司是做包租大廈的.“大鬆大廈”還在東京各處擁有物業,既然達到神社與之交易的程度.可見是可靠的。但卻不是大企業。據說是家社長一人說了算的私人公司,社長名叫大鬆三郎,給人頗為舊派的印象。


    亙一家所住的區域,在東京東麵,屬所謂的“下町”一一平民區.從前盡是街道小工廠,但其實上下班到市中心的時間僅三十分鍾左右。有出入方便的好處,所以近十年來公寓住宅的開發急速發展。市街麵貌隨之大變,社長夫人身為本地人,稱之為”整個區域簡直就像是嫁入豪門了。刮目相看啊。”


    亙的父親是千葉出身,母親的鄉下是小田原,所以並不能百分之百地體會當地人的感觸,伹也有一些實際感受,例如“此地還是熱鬧而易於居住的”。雨後春筍般蛹現的新公寓樓,售價絕不比市內旺地遜色,隻需看看廣告就很清楚了。所以.買下神社旁的地皮建包租大樓的主意,感覺上不壞。事實上,“大鬆大廈”公司是花了很大價錢的.


    既然旁邊是神社,承租者不慎重篩選可不行啦。那邊雖然是商業區,但緊挨的就是第一種住宅專用區.”


    邦子將從社長夫人處學來的詞兒現炒現賣,作出說明.


    “不過。什麽咖啡館、美容院、補習班之類的,好像都盯上這兒了。據說高層預定做出租公寓。不過嘛一一”


    鋼筋骨架搭起起之後不久。第一間承建的承包公司便破了產。“大鬆大廈”連忙尋找一家承包公司,但這種工程半途接手,動起工似乎比正常情況下要麻煩的多。為此又要花上相應的錢.所以總是找不到條件合適的對象。於是出現了約兩個月的空白期,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的承建公司.可以繼續工程了。這時候,便更換了藍色的防水布。


    “可新公司雖然接手了……”


    據說僅僅幾個月後,接手的承建公司竟然又破產了。


    “大鬆的社長也愁死了,四處奔走尋找承建單位。於是找到了第三家公司,可這家規模比前兩家都要小,社長是個忙前忙後的人,這一點與大鬆大廈公司很相似。怎麽說好呢?算是意氣相投或者幫人一把吧,總之是把合同簽了。”


    然而,簽約僅三天,這家承建公司的社長便急病身亡。據說是腦溢血。


    “小的承建公司嘛.沒了社長就動不了啦,也沒接任的人。據說社長的兒子才是個大學生。最終,施工合同成了一張廢紙,大廈還是棟爛尾樓。”


    接下來就是現在的狀況。


    “大鬆的社長拚老命尋找新的承包公司一一咳,還是有門路的吧。而且市道這麽不景氣,不見得找不到接手的單位。可是,要是找了經營狀態很艱難,一見有這種活兒就撲上來的公司,說不定一下子又要破產,又得浪費時間和金錢了。而且,建築這個行當裏,有講究風水之類的說法.在許多方麵要講究吉利不吉利。因此,大鬆公司的那棟包租大廈是出了名的壞兆頭,人家避之不及。於是也就淡不下來。


    僅以亙每天上學,放學途中所見,這棟建了一半丟下的.不走運的大廈很明顯情況越來越糟。混凝土幹燥開裂.鋼支架任風歡雨打汙跡斑斑。防水布周圍散布著不明事理者亂扔的垃圾,貓糞狗糞觸目皆是。


    早春時節,強風吹掉了一塊防水布.自此以後,鋼支架的一部分和上二樓的鐵製樓梯拐彎平台.從路旁都能看得很清楚.不過,路人得以窺探防水布裏頭的情況,也隻能從這個地方。所以,議論中的幽靈。恐怕就是出沒於此吧.


    究竟幽靈來自何方,是誰的幽靈呢?因為撞言說幽靈是個老人,按說與大廈相關、迄今不走運的人,能想起來的,也就是第三家接手工程卻突發腦溢血死亡的承建公司的社長。據說他戴著風帽?承建公司的社長原是那種打扮嗎?退一萬步說,即便那位社長生前喜歡帶風帽的外套,因此就成了這樣打扮的幽靈了,那麽,它出來想千什麽?因為擔心工程進展?釜訂了合同卻未能開展工作,感覺很抱歉?好守約的佳話啊。而且,身為同行,該不會不知道自己變成幽靈出沒,會讓講究兆頭的建築公司更加難以按手工程,反麵讓大鬆的社長更加為難吧?


    帶著這樣的想法,到今天休息時間又談起幽靈的話題時,亙便陳述了自己的意見。這一來,班上的女孩子們便說,出現在那棟大樓的,是“死於非命的幽靈”。


    “因為交通事故之類的原因而死去的人的靈魂,附在那個地方不能離開哩。”


    這樣說也很奇怪吧?那地皮之前一直屬於神社,不可能發生什麽交通事故。


    “要不就是有人在神社的地皮上自殺了,一定是。”女孩子反駁道,“那個人的靈魂在遊蕩哩。”


    “我但凡去神社,後背就不寒而栗,兩腿發顫。是叫‘不祥的預感’嗎?我就有這樣的感覺。”另一個女孩子說。而其他女孩子則一味點頭:“對對對,我也是的。”


    “證實過神社範圍內真有人自殺嗎?”亙問她們,“問神主吧?”


    女孩子們七嘴八舌起來。


    “發神經啊!”


    “怎麽可能做那種事呢?”


    “為什麽非我們去問不可?”


    “那種神社,走近它都惡心。”


    亙不屈服地固執己見:“可是,不去就不可能了解事實啊。”


    最早說話的女孩子嘟起嘴:“那地方出了幽靈,就是因為有死於非命的幽靈嘛。說什麽事實、耍什麽架子嘛。所以大家都討厭你哩!你怎麽老是摳死理呢。”


    “你說那種話對神靈不敬,你會受到詛咒的呀。”


    “討厭的家夥!”


    女孩子們氣唿唿地迴到自己的座位上。亙很受打擊,沉默地坐在桌前。無論認為對方說的話多麽不合理,一句“大家最討厭你”實在夠受的,仿佛心頭被猛砍一刀。


    迴家的路上,亙和阿克一起走,無論阿克談到什麽話題,即便阿克把話題轉到日本足球隊和伊朗足球隊昨晚勢均力敵的大戰上,如此激動人心的事,亙也幾乎沒有聊的心情,因為課間休息時的爭執還影響著他。一旁的阿克卻情緒


    高漲,兩手在空中揮舞著拳頭.盛讚中田神勇,小野帥氣。即使是沒看昨夜球賽的人,聽一遍阿克的演說,也能明了比賽經過了吧。


    兩人走近那棟“問題大樓”。若在平時,阿克在前一個路口便向右拐,說一聲“拜拜”。今天似乎是因為忘情於電視轉播解說,忘記迴家了。


    “哎,阿克。”


    亙開口說話時,阿克正就上半場三十二分鍾中田的一個直傳的角度,配合身體動作進行解說。他一隻腳抬起,卻扭過頭來問:


    “嗯?怎麽啦?”


    “就是這裏了吧……”


    亙抬頭仰望被防水布覆蓋的大樓。大樓像一個由鋼支架搭成的細長空箱子,披著濫褸的布塊,無精打采。今天仍屬五月奸天氣,晴空碧藍,更顯得髒兮兮的尼龍防水布淒涼無助.遭遺棄好寂寞。


    “你說什麽呀,這麽認真。”


    阿克轉過身來,窺探一下亙的神色。


    “我要把它弄清楚。看是否真的有幽靈出沒,有的活是怎樣的幽靈.”


    阿克眨巴眨巴眼睛,亙的話讓他目瞪口呆。然後,他也學亙的樣子,仰望瘦骨畢現的大樓。他這樣看了一會兒,因亙沒有往下說,便撓著


    頭迴頭問:


    “你準備怎麽辦?”


    “晚上潛入。”亙說著.快步走起來,“你有個大手電對吧?那東西可以惜給我嗎?”


    阿克跑著追上去說:“可以呀,但很難往外拿.老爸說那是非常時期用的,隨便拿他會生氣的。”


    阿克的父親,即小村叔叔,出生在神戶。盡管來東京已經多年,且阿克也是在此出生,但故鄉曾遭遇的大地震,仍給予叔叔心靈極大衝擊。小村家的防災對策是力求萬全:一有動靜,就可以跑出都廳一帶。


    “那好吧,”亙腳下越發快起來,頭也不迴地說,“我自己想辦法。’


    “等一等嘛。好吧。我拿出來給你。”


    阿克開始有點兒慌了。大概是因為亙太著迷的緣故吧。


    “你怎麽啦?怎麽就那麽在乎幽靈嘛?”


    在乎的並不是幽靈。而是被女孩子們說“最討厭.三個宇.他隻想知道,“死摳道理”就那麽不好嗎?他隻不過覺得她們的話不合邏輯.怪怪的.說出了自己心中自然產生的疑問而已。


    即便是正確的意見.因為大家不相信就不該說出來嗎?不能讓眾人心情愉快,不是隨聲附和的意見,就非得咽下悶著不說出來嗎?否則就會討人嫌,被女孩子白眼相待嗎?


    可這些事情都有損形象說不出口。所以亙沉默不語。怒衝衝地繼續走路。


    “幾點鍾呀?”走在後麵的阿克說道,“喂,你答我呀.”


    亙停下步子。問:“什麽幾點?”


    “潛入大樓啊。我陪你去。”


    亙高興起來了,他甚至有點難為情.


    “深夜才行吧。”


    “十二點嗎?”阿克笑道,“我們家是夜貓子的生意,肯定沒問題,可你那邊能抽身出來嗎?”


    阿克說的沒錯,對於亙而言,要在接近淩晨時走出家門,現實中幾乎不可能。


    亙的家雖說是父母和亙三人的家庭,但一年之中約有兩百天是母子兩人過日子。父親三穀明迴家很晚,休息日也總是外出,不是有這事就是有那事。自從轉向開發旅遊點的工作後,長期出差也多了起來,忙起來的話,一個月有一半時間歸家就已經蠻不錯了。所以,三穀明迄今一次也沒有出席過亙的周日觀摩課或運動會。總是到臨近活動時還說“要去要去”的,但這種承諾從沒有兌現過。


    咳,周日觀摩課就無所謂了。亙不是小孩子,不會總為這種事嘮叨。父親很忙碌,工作是誤不得的.而眼下的問題,今晚父親又百分之百深夜才歸。母親將會等待父親。母親會打打毛線、讀讀雜誌。若深夜電視無聊,也有租錄像帶來看的。不等夜歸的父親洗過澡、吃完夜宵,她再收拾碗筷完畢,母親是絕對不會睡的。怎樣才能瞞著她走出家門呢?


    亙一邊吃飯。一邊祈求出現奇跡。但願父親今天早歸,說已疲憊不堪,他們早早上床吧。待兩人入睡之後,他就可以躡手躡腳出門了。萬一父母來察看房間,他把小熊玩具塞到被子下麵做替身即可。絨毛小熊是三穀明去年年底公司聚餐時抽簽抽中的獎品,但從來都沒贏得過亙的青睞,這迴總算派上用場了吧。


    然而,現實就是現實。一如往常地和母親一起吃晚飯,被教訓“作業得認真做呀,今天發迴來的作文且不說文章和內容,漢字的錯誤太多啦”,亙有一個小時被綁在桌子卜,之後洗澡,洗好出來時,母親說“小村君來過電話。


    “看來沒什麽急事.因為他說明天在學陵跟你說。媽媽之前說過的,媽媽不讚成小學生晚上過了九點還打電話。”


    母親雙手叉在腰間。


    “小村家是做攬客生意的,也許看法會有不同吧。”


    一聽母親又說這種話,亙總是“又來了,真沒勁,的心情。那感覺就像胸口皮膚最薄的地方被人家的指甲尖撓了一下。母親不必怒形於色,亙也明白母親不喜歡阿克,也明知母親討厭小村的父母。要說為什麽,不外就是小村家開小酒館,“沒有教養、粗俗,不是好人進出的地方”。


    可對於亙來說,阿克是他的朋友.


    小村他爸也許的確是粗俗之人。某次學校開放日,他喝得醉醺醺、臉紅紅地出現。以致挨老師說。他媽愛化濃妝,甚至在商店街的另一側都聞到那味兒。連阿克本人也曾取笑說,俺家老媽臉盤大,塗得又厚實,打粉底得比普通人多


    一倍,所以是化妝品店的客戶。可亙並不討厭叔叔嬸嬸。運動會的時候,他們都來給亙鼓勁,在三年級春天的參觀日,遇到亙在算術上解決了一個稍難的問題,叔叔大聲誇獎道“好啊,了不起!”盡管惹得旁人竊笑,他也完全不在乎.亙受到如此大力的讚揚還是頭一迴,所以那天的事情就如同混在土堆裏的彩色玻璃碎片一樣,很長時間都在亙的心頭閃爍。


    當母親顯出瞧不起小村家的神色時,亙雖然馬上就想頂她,但話總在喉間無力地消失。這樣一來,池就感覺自己背叛了小村家權叔嬸嬸乃至阿克。而他之所以沒能反駁,也許是內心某處也認可媽媽的話有一定道理.對出入“小村”的顧客.亙雖然知之不詳,他從阿克嘴裏聽說的,的確感覺與父親公司的人大不相同。若進而被問及“你想當小酒店老板嗎”的話。亙應該是搖頭否定的吧。雖然還說不具體,但亙想將來成為在大學做研究的人,或者當律師。盡管說法不一,歸根結底.母親就是說。三穀家和小村家不是一迴事。這話亙也能理解。


    阿克的電話是想確認我今晚是否真能脫身吧。因三穀家的電話安在起居室,亙不可能不為人知地打電話。他感到很內疚.很慘。


    一一實在窩囊啊,我。


    亙雙肘支在桌麵,手托下巴,怔怔地望著貼在桌麵的課程表。明天第一節課是國語。阿克沒寫好作文?他最煩作文,總要向亙問三問四。


    可如果今天晚上爽約,明天他會發怒,不理我了吧?肯定會的。


    “沒關係,不會的。”


    突然,身後有人這樣說道。一個甜甜的女孩的聲音。


    亙大吃一驚,直蹦起來,把椅子弄得“嘎吱”一聲。迴頭一看——理所當然地,六疊大的兒童房間裏什麽人也沒有。去年夏天因學期末成績出乎意料地好,在亙再三央求下買來的十四英寸電視機,此刻也沒有打開。


    四下打量一番之後,亙重新坐下來,目光前視,像剛才一樣。是因為迷迷糊糊之中打瞌睡了吧?最近有學者在電視上說,這種時候做夢印象鮮明,是真是假難以分辨。


    然而,同樣的聲音又來搭訕了。


    “今晚能出去的呀。所以你趁現在先睡一下為好。”


    這一次亙從椅子上滾下來了。他連忙立定,環視房中。蒙著藍色方格紋床罩的床。在參考書和童話書後麵藏著漫畫書的書架。電視機旁的遊戲機上,蓋上了花手帕。亙雖然很喜歡玩電視遊戲,但由於隻能玩母親準許的軟件——不用說買,連借也得母親批準——丟在一邊馬上就會落滿灰塵。腳下的地毯隻在椅子小腳輪接觸處有磨損,亙脫下的拖鞋扔在桌子後麵。


    沒有任何人。除了亙以外的任何人。


    “你想找我也看不見我呀。”


    女孩子的聲音迴響在亙的腦子裏。


    “現在還不行嘛。”


    亙心髒怦怦跳。是類似妖怪的模樣嗎?


    “你是、是誰?”


    亙出聲了,向熟悉的房間、熟悉的空氣發問,像說悄悄話似的。笨蛋才會在沒人處自言自語。腦子裏出現聲音課真怪。可是,發出小小聲音的話,多少可以抵消自己怕得發抖的慚愧感。


    “哎,是誰呀?”


    看不見人影的女孩子傳出愉快的笑聲。


    “你還不如早點鑽被窩吧。深夜出


    動不睡好可不行。明天上學該遲到啦。”


    各種推想一下子攪在一起。要說數量的話,幾乎比在博物館見過的進化係統樹的分枝數目還要多,不過,亙選擇了最孩子氣的反應。他衝出了房間。


    “你怎麽迴事呀?”


    邦子正在廚房的桌子上削蘋果。


    “要吃一個嗎?吃完就刷牙,該睡覺啦。”


    幾乎嚇癱的亙抱住柱子。


    “喲,怎麽迴事,臉色很差啊。”邦子說著,把菜刀擱在桌上,微側著頭看亙,“噢,早上有點咳嗽對吧?感冒了嗎?”


    因為亙沒有迴答,母親站起身走過來。她用涼涼滑滑的手去摸亙的額頭。


    “看來沒有發燒……在發冷汗?不舒服嗎?想吐?”


    沒沒沒關係,晚安,睡啦——亙似乎說了這樣的話。他搖搖晃晃地迴到房間,關上門,靠在門上。後背響起敲門聲。


    “亙?怎麽啦?真的沒事嗎?哎。”


    “沒事啦。我沒有不舒服。”


    亙好不容易定下神來,答道。他本想向母親解釋一下,又覺得會越說越麻煩。


    敲門聲終於停下來了,亙離開房門,躺到床上。由於情緒太激動,他幾乎喘不過氣,真的頭暈眼花起來。


    “好可憐呀,對不起啦。”又傳來了女孩子的聲音,“沒打算要嚇唬你的。”


    亙兩手塞住耳朵,緊閉雙眼。接下來像要昏厥的樣子,他任由四周變暗下來。


    亙似乎入睡了,雖然他並沒有打算睡。當他從黑暗中猛醒來,床邊的鬧鍾指著十一時五十分。亙猛地爬起來。由於穿著衣服睡,雖然時間不長,身上有點汗津津的感覺,課又有點寒意。


    他悄悄打開房間門,窺探一下廚房。電視機開著,正播放著新聞。是母親常看的節目。


    但是,母親自己卻睡著了。她伏在廚房的桌子上,睡得正香。


    離幽靈大廈一個街區的南側,是公園的入口。阿克先到了約定的地點,他一般都提早到。這可能也是遺傳了父母的急性子吧。


    “我、來晚、啦,抱、抱歉!”


    亙上氣不接下氣,語不成句。跑這麽點路就氣喘籲籲,似乎說不過去,但就是止不住。恐怕是把怪事留在家裏、悶著沒說出來的緣故吧。


    “阿姨把話說得那麽兇,你竟然還成功地溜出來了呀!”阿克攀上公園的柵欄,像猴子一樣麻利地移動著,說道。


    “是說電話吧?抱歉抱歉。”


    “沒事啦。你媽對我家一向是那種態度啦。”


    阿克說得幹脆,但亙低下頭.感到虧心。連阿克也很清楚地察覺到,母親對小村家的人態度尤其生硬。


    “阿姨先睡著了嗎?不會吧?在權叔迴來之前,還是不換衣服地等著吧?你是怎麽脫身的?”


    阿克像樹上果子般漆黑的瞳仁在街燈的光線下閃爍著.充滿驚異和好奇心。看他那副模樣。亙此刻更加切實地感到母親的情況異乎尋常。


    亙不禁迴頭望向家的方向。


    “她一睡著了。”


    “感冒了?”


    亙搖搖頭,沒有作聲。好幾個理不清頭緒的問題已湧至喉間,他硬是把它咽迴去.就像吞下難以下咽的大藥丸一樣。阿克,你試過不是睡著,而是眼前漆黑、昏厥過去嗎?你試過在無人之處。有一個聲音向你搭話嗎?這是異常現象嗎?如果是女孩子的聲音,就更不對勁吧?最要命的是,小村的爸爸媽媽會在廚房桌子上趴著酣然大睡嗎,推呀拉呀也紋絲不動,在耳邊喊叫也不醒,簡直就像被魔導士施了睡魔法一樣嗎?我幾乎要去尋看他們頭上是否出現了“zzz”的標記。有見過誰會那樣昏睡的嗎?好怪哩,我真的有點害怕。


    “咳。算啦,行動吧.”


    阿克從公園的柵欄上方跳下。因阿克這一句話,亙咽下了心中的疑問。說聲“好”.跑了起來。


    二安靜的貼娘


    此時此刻,幽靈大廈的藍色防水布托街燈的映照下,顯得怪怪的,一副破落相。周圍的人家都已熄滅門燈,窗戶燈光業所剩無幾,一片靜謐。旁邊的三橋神社也在漆黑、濃密的樹叢包圍之中,寂靜無聲。光線反倒像在強調幽靈大廈進退失據的境況。


    聽著運動鞋瞪地的聲音跑動起來,即使是很短距離,亙也來情緒了,他終於清晰地意識到今晚的目的:幽靈真的會出來嗎?要親眼確認。


    可是.當跑過神社前麵,亙要跑向大廈時,跟前的阿克突然止步,手一揚攔下亙,“有人哩”。


    阿克壓低聲音傾聽,後背靠在神社的圍牆上。亙也反射似的模仿他的舉動,但不見人影。


    “在哪裏?”


    阿克指一指。“大廈對麵。道路那裏看見燈光吧?”


    “哪裏?那不是街燈嗎?”


    “不是!停著車哩。”


    亙凝神注目,但看不真切。他離開神社的圍牆.迅速邁開步子。


    “過去瞧瞧嘛,有什麽關係?我們又不是在做壞事。”


    首先,也許僅僅是停著車而已一一他想,就在他走向幽靈大樓跟前時,人影從那裏出現了。


    亙“哇”地大喊一聲連忙後退。“哐當”一聲,防水布降至地麵.塵埃頓起,飛舞。


    “喲痛痛痛……”防水布說道。不,是防水布裏頭傳出這樣的聲音。


    “怎麽、怎麽啦?”衝上來的阿克扳住亙的肩頭。此時。防水布又一次被撩起,人影現身了。他抬眼望望亙二人,發出故作不解似的聲音。


    “什麽事呀——咦?你們在幹什麽?”


    這是個極年輕的男子,約二十歲左右吧.他鑽過拉繩和防水布,來到路邊這麽一來,看得出他個子很高。皺皺巴巴的t恤配牛仔褲,戴眼鏡、短發,右手持手電筒。


    在剛才阿克指說“停著車”的方向,傳來大型客貨車的滑動門開關的聲音。緊接著傳來了人聲:“則之,怎麽啦?”


    這一次是中年男子的聲音。一個矮胖,笨拙的身影出現了。


    亙一時心亂如麻,身子反而動彈不得。這些人是小偷嗎?巡夜人?是在尋找什麽東西嗎?埋藏著什麽東西嗎?打算在此縱火嗎?


    “怎麽,這不是兩個孩子嗎?這麽晚了,在幹什麽?”


    新出現的人物從聲音可以想象是個嚴厲的大叔。他來到叫“則之”的大哥哥身邊,打量著亙和阿克的臉。在說“這麽晚”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手表,像是確認時間似的。那是一塊表帶是樸素的黑色皮革的手表。


    “不會是迷路的孩子吧。”帶眼鏡的大哥哥嘴角微微一笑,“不會是在上補習後迴家的路上吧?”


    “啊嘿——”阿克發出聲音。


    亙焦急之餘,未想好便已張口要說話了。而混亂的心中,那時碰巧最接近嘴邊的話,像爆米花似的蹦出來。


    “叫,叫警察了啊!”


    戴眼鏡的大哥哥也好、嚴厲的大叔也好,都嚇了一跳。然後二人麵麵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看著亙。


    亙一看,連阿克也張大了嘴巴盯著自己的麵孔。


    然後,停了一拍,阿克問道:“為什麽?”


    此問一出,嚴厲的大叔和戴眼鏡的大哥哥都捧腹大笑起來。


    “爸,聲音太大啦。”


    大哥哥一邊拍打著嚴厲的大叔的肩頭,一邊大笑道:“吵著附近的人啦。”


    “學生哥、學生哥,”嚴厲的大叔一邊朝亙揮動短粗的手臂,一邊說道,“我們並不是可疑的人呀。所以不必那麽害怕。”


    阿克用力拉拉亙的手肘,說:“真的,不要緊的哩,這些人。”


    亙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阿克。迴看他的阿克漸漸收住笑


    容。又憋不住笑起來。亙這才發覺,眼下並非二對二,而是三對一。大笑的三人和被笑的一人。他臉上熱辣辣起來。


    “哎,不好不好。”大哥哥止住笑,朝嚴厲的大叔的方向跑去,“留下香織一個人啦。”


    很快,從大哥哥消失的方向,開過來一輛淡茶色的大型客貨車。拐過角,在幽靈大廈前停下。


    “嗬嗬,這輛新車。好大哩!”看著閃亮的車身,阿克發出了讚歎,“好貴吧……”


    可是,亙吃驚於另一個發現,在客貨車一側有公司的名字。


    “株式會社大鬆”


    亙用力眨眨眼。然後再次望著嚴厲的大叔的臉。


    “大叔是——大鬆三郎先生嗎?”


    他不由得問了一句。嚴厲的大叔笑得太厲害,抹起淚來了。他嘴角一抿,俯視著亙。


    即使得不到迴答,僅以這副表情,亙就明白,此人正是不走運的。幽靈大廈的業主大鬆三郎社長。而戴眼鏡的大哥哥,是大鬆社長的兒子。


    客貨車的車門開了。響起了機械的聲音。從車裏頭伸出來鐵軌似的東西。鐵軌上滑出了一輛輪椅。當輪椅停住時,鐵軌下降至地麵上。


    輪椅上坐著一位紮馬尾辮的苗條姑娘,隨著鐵軌和輪椅的活動,細長脖子上的美麗頭顱搖晃著。


    “從附近的人那裏聽說我了吧?”大鬆社長問亙,隨即又自己作答,“沒錯,我就是這大樓的業主。那是我兒子則之。”


    眼鏡哥哥推著輪椅過來。輪椅上的姑娘既沒有望向亙他們那邊,也沒有望向大叔那邊,隻是搖晃著腦袋。她的眼睛雖然睜著,但似乎什麽也沒看。


    “噢,這是我女兒香織。”


    大鬆社長在推過來的輪椅扶手上,輕輕地敲了一下。香織的兩手藏在淺紅色的蓋膝毯下麵,看不見。她對父親的舉動也完全沒有迴應。


    “我們並不是怪人,真的。”


    大鬆則之笑吟吟地說道,表達了安撫亙的用心。剛才我竟恐懼失態以至於此啊——亙幾乎想咬舌自盡了。


    “我帶妹妹出來散步,順便來看看大樓的情況。現狀如此,自然有很多問題:丟垃圾呀,野貓野狗出沒呀,等等。”


    “原來是這樣,對不起啦。”


    因為實在太不好意思,亙深深低頭致歉,以避免視線與社長或則之,甚至阿克相遇。真想就這麽不跟人打照麵,直接向後轉逃迴家去。


    “這麽晚出來散步?”


    阿克不知道亙的心思,提出了這樣的疑問。未等亙捅他一下,暗示他別冒傻氣之前,大鬆社長已迴答了問題。


    “哦……我女兒情況不太好,人太多時帶她外出的話,她不高興的。”


    “是這樣……晚上的確很安靜。”


    阿克未加思索便認可了,但亙看見大鬆父子悄悄碰了一下視線,有點被掐了一把似的神情。


    大鬆織香是個漂亮的姑娘。當被周圍的人指點著,評價為“真漂亮”時,擁有這“漂亮”的心,一定無比自豪、高興得不得了吧。被誇獎者也許會害羞地說:“哎呀,我也不至於那麽漂亮呀。”她就是這種程度的“漂亮”。


    亙迄今十一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遇見如此美麗的姑娘。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像玩具娃娃的女孩子。不說話,不笑。對外界完全沒有反應。視線虛幻,隻有兩眼眨動。雖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這扇窗戶是玩具娃娃的家的窗戶。


    “香織念初中一年級,”則之向妹妹俯一俯身,說道,“是你們學姐了吧?你們念幾年級?”


    一瞬間,亙想答“六年級”。因為亙和阿克都是小個子,若自稱“初中生”,這謊言是過不了關的。不過,他好想被看成大人,即便大一年也好。


    然而,死心眼的阿克答了:


    “五年級。是城東的學生。”


    “念城東第一小學?噢噢,是這樣。那你們也是幽靈探險隊的啦?”


    則之笑起來。大鬆社長也笑了。等壯實的社長笑得肚皮直晃,連他擱著手的、香織的輪椅也一起搖晃起來。香織的腦袋搖搖晃晃。


    “您說‘探險隊’——?”


    “有傳言說,這大廈裏出了幽靈,對吧?為了證實這一點,孩子們深夜裏跑到這附近,或者鑽進大廈裏。你們不是頭一批啦。城東第一小學的家長會批評我們啦,說這樣很危險,我們得好好管起來。”


    “是什麽時候的事呢?”


    大鬆父子思索著。則之答道:“有半個月了吧。”


    亙失望了:早就被人占先了啊。


    “我們也是來調查實情的。”


    “幽靈探險隊來拍照啦。叫什麽‘靈異照片’?”


    則之點點頭:“帶著拍立得相機哩。”


    “我們可不是鬧著玩的,真是來確認幽靈正身的。”


    “哦,對啦!”阿克突然拍起手喊了起來,“幽靈探險隊那些家夥,應該是六年級學生吧?不是聽說他們曾把幽靈的照片送到電視台了嗎?”


    “對對,就是那迴事。”則之帶著幾分苦笑猛點頭,“那個領頭的——叫什麽名字,那個態度惡劣的小子。”


    “是石岡吧?石岡健兒。”


    “沒錯!你很清楚呀,是朋友嗎?”


    “不認識。不過我老爸和他老爸是垂釣夥伴。聽我老爸說,他老爸說石岡君他們要在電視台的靈異照片欄目露臉什麽的。哈,我說得亂七八糟的,聽明白了嗎?”


    石岡健兒和他的幾個夥伴,是六年級的搗亂分子。他們原先屬於重點注意的學生,從四年級下學期起不斷弄出事端,現在已成了整個城東第一小學的難題。


    石岡一夥原來就不明白為何上學。他們不聽課,隨意進出教室。遲到、早退,無故缺勤是家常便飯,還鬧事妨礙老師上課。偷竊文具用品,搞破壞,欺負班上同學。勒索金錢。雖身為小學生,幾乎與為非作歹的高中生無異。


    隻是,可悲的是,這種程度的問題少年,近來每個年級都有一兩個。石岡他們鬧事超越了本年級,一下子成為“全國級”人物,是在去年暑假校園開放時,他把停放在學校正門旁的校長私家車發動起來,駕車在校園裏轉悠,到處追逐來玩的低年級同學,致使三人受傷。


    時間的翌日,校方在學校禮堂緊急召開家長會,校長在說明事件經過的同時,幾乎頭抵在講台上謝罪道歉。謝罪的意思是,無論停放多麽短暫的時間,自己在那麽個地方把車鑰匙留在車上,確是輕率大意的行為。


    據說那天校長是因為在家裏使用的眼鏡壞了,來取放在校長室抽屜裏的備用眼鏡。要緊事僅此而已,而且已急急忙忙向前趕。具諷刺意味的是,他是在赴什麽教育委員會召開的會議途中。


    雖然是六年級學生引發的事件,但五年級受傷者中也有亙的同班同學,所以邦子也出席了家長會。她氣唿唿地迴到家裏。


    “校長為何要那樣子謝罪?不覺得奇怪嗎?”母親很不滿。


    “什麽是我停車不當"?這不是問題所在,而是擅自開跑丁車的孩子不對!”


    不過,據說在家長會上,追究校長責任的意見占絕對優勢。


    說什麽‘孩子就是愛瞎鬧的,大人不留神就是不對’。這很不正常嘛。根本就不是那麽迴事兒。有人指出來嘛,身為小學生,卻會駕駛汽車,很不得了的啊。這社會簡直就是不可救藥。”


    也許是因為受傷的三個學生僅僅擦傷而已吧,事件沒有再擴大.當然沒有驚動警方,也沒有見報,校長保住了職位。這麽一折騰,反倒助長了石岡他們的氣焰,他們越發瞧不起校方了。


    就是這麽一幫京夥。亙覺得奇怪:石岡和.“靈異照片”?怎麽看都


    扯不到一起。”那些六年級學生一開始就是以在電視台的‘靈異照片’節目露麵為目的。”


    “我也有這種感覺.”則之答道,他斜眼望一下大廈,。‘還說如果拍不到好照片,搗鼓搗鼓也行。”


    “好過分啊,那些家夥也是在這裏遇上大鬆先生你們嗎?”


    “噢。不過,當時不光是孩子們.還有兩個大人在一起。”


    “那些大人該不是電視台的人吧?”大鬆社長抱起胳膊。


    “有可能。”則之點點頭,“和我們碰麵的時候,也許是時機不對吧,他們一副保護人的麵孔,應該就是電視台的人吧。”


    亙扭頭轉向阿克道:“這方麵的情況沒聽大叔提起過嗎?”


    阿克晃晃腦袋:“沒聽說。不過,說是定下要上電視,讓了不起的樣子。”


    “看過那個節目?”則之間道.


    “沒看過。最近,石岡的大叔也沒來我家一一哎,我家是開小酒館的嘛。”阿克顯示一下招攬生意式的笑容,“說來那個節目不是流產了吧?我老爸也不提了。”


    “要不就是以後才播吧。”


    “哦,有可能。電視節目嘛,挺浪費時間的吧?一定是的。”


    風刮過來,藍色防水布吧嗒吧嗒響。眾人一瞬間愣住了。


    “怎麽連我們也嚇一跳啊。”


    則之笑著說道。他這才發現,眾人都仰望著大廈。


    “我們最清楚了,這裏不可能有什麽幽靈出沒的。可竟然連我父親也是那種表情哩。”


    大鬆社長難為情地抹抹前額.做那樣的動作.也就很明白他已經謝頂了。


    “沒錯.跟什麽幽靈比起來。活人可怕得多吧。”


    這是隨口說的話,至少在亙聽來是那樣的。大人不同於小孩子。他們就愛這種話.教訓那些怕神怕鬼的小孩子。


    可是,說話的大鬆社長也好.聽見這話的則之也好,卻像做了丟臉的事似的,隨即垂下了視線。


    “哎,陵迴家了吧。”


    則之繞到香織輪椅後麵,打開製動器。車輪“吱一一”地響起來。


    “對啦,你們也上車吧。我送你們到家。”


    “我們沒關係,就那邊。”


    “那可不行,大人要負責任的。好啦,快上車快上車.”


    最終,亙和阿克都被塞進客貨車裏。在車裏,亙挨著香織坐,香織的輪椅整個固定在座位上。她的頭發散發著洗發水的香氣。在汽車裏嗅女孩子頭發味兒,少算也早了五年的樣子.但與其因此吃驚.反倒是為之心痛。香織一動不動,不言不笑,隻像人偶似的坐著。而她的頭發卻如此芬芳.她美麗的臉龐,乳白光滑的肌膚,苗條修長的手足。反更添其辛酸。


    因“小村”近.先送了阿克.然後前往亙的公寓樓。


    “我在附近下車就行了。”


    駕車的大鬆社長笑道:“車停近了,聲音太大,會暴露你半夜離家的事情,對吧?”


    亙道出心中不安:“我爸總是很晚迴家.說不準要在公寓大門口碰上呢……”’


    “可是,你悄悄潛入家中,誤把你當成小偷不是很麻煩嗎?”


    結果.亙在大樓入口前的路邊下了車。公寓樓前連人影也不見一個。整棟建築物沉睡於靜謐中.目送著亙跑到電梯前,大鬆父子的小型客貨車才閃亮一下車頭燈,悄然離去.


    翌日.


    “沒有露餡嗎?”


    第一節課剛下課,阿克就趕緊湊過來.


    “不會是迴家時阿姨還沒睡,訓了你一個晚上吧?”


    亙搖搖頭。他躡手躡腳地迴到家裏,母親竟然還是趴在桌子上酣睡,父親還沒迴家。


    “嘿.太棒了不是?可是,你為什麽還是一臉沒睡好的樣子呢?”


    “你睡得好嗎?”


    “一迴去就睡了。”


    “你那是什麽神經呀。”


    阿克眼睛等得圓圓的:你沒睡奸,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嗎?”


    亙是想著香織了。他覺得大鬆社長和則之的態度殊不可解,分明是有所隱瞞.別有內情。迴家定下神來,越想越覺得可疑.以致天快亮還沒入睡。


    “噢.他們都是挺好的人。”


    “對.他們待人友善。可是,不覺得太友善了嗎?”


    “為什麽?”


    “在那種地方碰上我們這樣的孩子,大人一般都會很生氣。可他們一直笑著.完全沒有訓斥我們。”


    “不會是之前有過石岡他們的事。所以也能接受了吧?”


    “不會的。”


    亙說著,兩眼定定地盯著桌子。新學期分配的這張桌子,光潔的桌麵上有前一年使用它的高一年級學生刻下的贈言一一“極惡”。為什麽刻這兩個字呢?這樣做很有意思嗎?


    “對大鬆他們來說,一定有什麽事情比來探尋幽靈的小孩子重要得多.因為他們的心思全在那上麵,所以半夜遇上別家小孩子,也就懶得理會,和和氣氣就算了。”


    阿克“嘎吱嘎吱’地摳著他幾乎剪成了和尚頭的腦袋,一臉困惑。這種情形迄今常有。亙較真的事。卻無從傳達給阿克。亙因此而心急火燎地拿阿克出氣,自己這種時候的神色,就跟說“小村他們是做攬客生意的”的母親邦子一模一樣一一他完全沒有察覺這一事實。


    “你無非就為了.香織’那女孩吧?”


    阿克小聲哨咕著.因為肯定錯了,所以不被亙聽見為好。不過如果事有萬一.最好就那個時候聽見吧——也就那麽大小的聲音。


    竟然就猜對了。


    “不用說的.就是那樣。還能有其他的嗎?”


    因為阿克猜對了,亙更加生氣。我要說的話,他怎麽會猜到呢?


    “那女孩有病吧。”阿克有氣無力地嘀咕道,“光看她的瞼挺好的樣子.可她為何一言不發呢?”


    亙思考著.所謂的“散步”,也很奇怪。如果討厭人雜,去公園或水邊即可。為何非要在半夜裏帶她出來呢?首先,具體地說,香織是哪裏有毛病呢?


    說不定,那女孩變成這個樣子.和幽靈大廈陷入僵局之間存在某種關係?正因為如此,大鬆社長才選擇在深夜裏不事聲張地.特地將香織帶到那個地方去?


    因為亙陷入沉默之中,阿克越發感到困惑,手足無措.


    “對啦,石岡他們上電視的事情,今早我問老爸了。我問他自那以後,石岡他爸有說什麽了嗎?”


    因為生意的關係。小村的父母都屬夜貓子,但唯有早餐要全家人一起吃,這是習慣。“一天一次,全家圍坐飯桌”.類似的套話很受小村家各人的喜愛。諸如“一日一善”、“感情好、心情就好”等等。


    “老爸說不知道,石岡他爸一直沒來。所以,他們要上電視的事就不清楚了。”


    “噢噢。”亙哼哼著迴答。


    “那大樓有幽靈的事,就此了結了吧?”阿克討好地說道,“和石岡他們幹同樣的事.傻傻的。”


    亙不吱聲.阿克還在嘎吱嘎吱撓頭,邊說著“就那樣啦”之類,邊返迴座位。上課鈴響起。


    亙望著阿克的背影。據說那腦袋是小村叔叔用理發推子弄的.大多數情情況下都會有點“瘌痢頭”。“瘌痢頭’的地方每次都有點改變,形狀也改變。盡管如此,阿克從沒有抱怨過。


    亙想起丁香織頭發的洗發水香味。


    小村叔叔每兩周替阿克理一次發,他嘴裏嘟噥著笑著,邊理發邊威脅說“動可就連耳朵也剪掉喲”。可想而知,也有人像小村叔叔那樣邊對毫無表情的香織說話,邊對她笑著,往她的頭發倒洗發水。吹幹、梳頭、紮成馬尾辮。大概是她媽媽吧。香織不


    能迴應媽媽.媽媽一定很傷心,活著卻跟死了似的……


    香織究竟是怎麽了?


    對亙而言,如果發揮和之前同樣的想象力,絕對無法理解大鬆家三人的生活。雖然亙的一家是上班族家庭。但能夠想象開店的阿克家的生活情形。班上同桌的女孩子,父母親都是教師。教師之家的情形他也能夠想象。同樣地,父親是消防員的家庭、父母離婚後跟母親過的家庭、父親出國單身赴任的家庭,亙都能夠想象。既便他的想象與實情相去甚遠,但隻要亙認定“就是那樣、這樣的吧”,他就安心了。


    可大鬆家的人就不是那樣。家裏有個可愛的女孩子這樣子窩著,是某種原因讓她落到這地步,大家一起承擔著這個結果一一,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家庭,存在於亙的想象限度之外。連推想一番.“大概是這種情況吧”的感覺他都找不


    到。在孩子長大成人期間,要經曆種種形式的挫折,而這些挫折的大部分,根源於遭遇自己力不能及的東西一一以自己迄今學習並形成的價值觀改想象力,還處理不了。


    這樣的成長公式,亙在此是第一次遇上。當然啦,他自己沒有察覺這一點。所以也就不明白自己為何焦躁不安,為何那麽在意。


    那天課上他也完全心不在焉。迴到家,邦子正在熨衣物,擺了一起居室都是。她的手機械地動著.熨著襯衣和褲子,眼睛卻不離電視機。就這樣熨得平平整整。沒有折痕。爸爸稱之為“媽媽的雜技”。


    要在平時,亙連“我迴來了.也是匆匆一句.直接就迴房間了。上補習班前的時間.亙可以看電視.玩遊戲機度過,但今天亙止了步,對母親說話。


    “媽,三橋神社旁的幽靈大廈,最近有聽說什麽嗎?”


    邦子心不在焉地隨剛塹道:“什麽呀?”


    “那棟在建的大樓。有個叫大鬆的社長是業主吧?那人的家裏,據說有個念初中的女孩。”


    邦子“砰砰”地敲著襯衣的領子,嘴上說:“對呀對呀.”她的目光僅僅一瞬間離開了熒屏。掃一眼手頭,將粘著的線頭拈去,然後又返迴到電視上。


    “媽媽的那位地產商太太朋友,了解那家人的情況嗎?”


    邦子眼盯著電視.沒有迴答。好像在放情節劇。一一打開沒上鎖的門,進入有女主人公的房間。那裏躺著一具屍體.一聲驚叫一一廣告.邦子這才望向亙這邊來.


    “你說什麽?怎麽迴事?”


    亙本來想重複一次問題,但突然煩了。他看著腳下說了一句:“沒什麽。”


    “這怪孩子。冰箱裏有奶酪蛋糕哩。今天上補習班吧?不要騎車去了,今天在三葉草橋的地方搞工程。洗手了嗎?漱口水用完了的話,洗臉台下的抽屜放著新的.”


    這種時候,總令人懷疑亙早上上學、下午迴家時,隻需要喊一聲“我迴來了”,即使他變成山上的小狐狸,她也不在乎。趕快拿了奶酪蛋糕迴房間吧一一他站起身,電話鈴響了。


    “快,你按你接。”


    坐在熨衣板前的邦子一下子站不起來。她最近跟別人講電話的時候說,今年胖了兩公斤,結果盤腿坐時,一下子就腿腳麻痹,真頭疼。


    亙走到起居室一角的掛壁電活,取下話筒“你好,是三穀家。”


    寂靜無聲。


    “喂喂,這裏是三穀家.”


    還是寂靜無聲。他再一次“喂喂”地唿喚,確認沒有迴音後,把話筒放迴。


    “打錯電話?”邦子問道。


    “好做是。”


    “最近挺多的.接了電話,卻沒人講活,過一會兒就掛斷了。”


    來到電話旁,順便就想給阿克打過去,想跟他悅抱歉今天心情不好,更抱歉的是放學時自己一個人走掉了。但亙最終沒有打電話。


    這時,電話鈴又響起來,第一次鈴聲還沒完.亙已拿起了話筒。


    “喂喂.”


    又是寂靜無聲,今天可遇上心情不佳的亙.他對著話筒大吼起來:


    “沒事別亂打,混賬!”


    亙“啪”地扣上話筒.邦子抬眼往這邊看了看。那目光與其說是顯得擔心,毋寧說感到興趣。


    那天也沒有集中精神上補習班.這在亙來說是罕見的事,兩個小時裏。他競被老師說了三次.第三次的時候,他被問道:“你身體不舒服嗎?”


    亙自己也並不明白。一想事.昨晚的事便複活在腦海裏.當大鬆社長憐愛地拍一下輪椅的扶手時,香織修長的頸脖便搖晃起來.幽靈大廈映出難看的包裝防水布的色彩,她顯得徘臉頰蒼白,簡直就像肺病患者一樣,而她的頭發散發著潔淨的洗發水香氣.相同的情景反複不斷在心中迴放,是一種病嗎?如果是攝錄機,毫無疑問得修理,可人呢?該怎麽辦?


    茫茫然地踏上迴家之路,心又想:去一下幽靈大廈嗎?因為補習班和學校方向相反.所以不但是繞遠路.還得路過自己家。盡管那樣,他還想去看一眼。如果不是在看得見公寓大門口的地方意外地被人叫住,他一定已付諸行動了。


    “迴來啦,今天上補習班?”


    亙一抬頭.爸爸三穀明站在麵前僅二三米的地方.他右手提包,左手拿折傘。說起來,今天市中心那邊是下過驟雨。


    “您迴來啦。”亙也說道,走近父親。明等待亙走上來,一同慢步走上通往公寓大門的斜坡。


    “爸爸,今天很早呀。”


    亙左手腕上的數字手表顯示是晚上八時四十三分。這是去年秋天三穀明因公出差洛杉磯時買給亙的禮物,手表的數字忙碌地閃爍著,自百分之一秒起顯示。表底刻有很受歡迎的籃球隊的標誌。其實亙對籃球一點也不跟興趣,並不太喜歡這隻手表。今晚很走運。父親一定以為亙喜歡這隻手表。


    “學校怎麽樣?”


    “還好”亙答道.僅此而已。這一問一答,已成為近一年來父子之間的保留項目.即使亙在“還好”之後又說了話,父親恐怕也隻是聽著,而明即使在“怎麽樣”後麵加了具體的內容,亙聽了也隻會答一句“還好”吧。實際上這樣的事還一次也沒有過。


    三穀明原本就少話。一方麵是邦子太愛說。以亙所見,二人說話是一對十的比例,邦子占絕對優勢.在日常生活中,發言量的多寡,直接關係到發言者意見的權威性,簡言之。是“話多者勝”。也就是說,三穀家是由邦子主導。


    隻不過,當事情不是“日常”,而是關係到“日常的基礎”時,情形便為之一變。平日緘默的三穀明,在這種局麵下往往像千葉的老奶奶所說“好辯得叫人冒火”。買現在的房子時,就是這樣。邦子想讓亙進私立小學時,也是這樣。決定亙上哪個補習班時是這樣,換座駕時也是這樣。明對於眼前的問題會做許多調查,深思熟慮之後選擇最可行的結論。這裏麵不可有模糊之處,諸如曖昧的“憑感覺”呀、“好像那樣比較好”呀、“大家都那樣做”呀、“跟別人一樣”等等,都行不通。如果要決定的是汽車,則必考慮燃料費和安全性,如果是公寓房子,則查清施工單位和居住環境,如果不能提供清晰的數據,這時的三穀明,是什麽人都說不過他的。


    說起正好十年前,三穀的老爺子——即明的父親,千葉的奶奶的老伴、亙的祖父——去世時,明的舉動,至今仍是親戚們口中的話題,因為每逢親戚聚集,就聽人家說起那件事,所以連當時隻是個小不點兒的亙也記得一清二楚,仿佛耳聞目睹一般。


    不僅葬禮如此,但凡儀式,雖然不知由來和理據,“這種時候就應該這樣做”的慣例是不可少的。明對此甚為抵觸。為何戒名要排次序?為何以金額來定其高下位置?與亡父交惡的親戚,僅因其親戚身份,就在守夜時擺架子,絕


    不可接受,等等——種種事情,真是不看不知道。


    既是爺爺的喪禮,喪主自然是奶奶。奶奶最終也發話了:


    “咱就好歹讓個步,安安靜靜讓喪禮舉行了罷。”據說如果不是奶奶含淚發了話,恐怕爺爺的棺材整整一個星期之後都出不了千葉的家一步。


    據說經此一役,親戚們都對明另眼相看了,“這三穀明,原以為他是個聰明、文靜的人,其實他一旦出聲,可不好對付啦。”


    “媽媽早就知道他是那種人,覺得很有趣。”邦子笑著對亙說。


    三穀明並非令人害怕的父親。什麽都不懂的嬰兒時期或一不看緊就要做危險事的幼兒期且當別論,自亙明白事理以後,父親從沒大罵過他,迄今沒有對亙使出過他的最後武器一一“硬摳死理”。當然啦。太忙顧不上也是一方麵的原因。


    亙對父親有一點不明白。隻不過這“不明白”並不是不愉快、心情不爽的“不明白”。父親這扇門不是敞開著的,而今後也絕少敞開著,但亙朦朧地感覺到,那裏頭的東西,對他來說很重要.父親也是這麽想的一一這樣大致可以說明白了吧。


    亙挺欣賞父親的。喜歡吹噓自己的人多的是——身邊也是,電視上也是,學校也是——每天默默地忙碌著的父親,亙覺得相當有性格。他其實跟這個年齡的孩子一樣,對父親的印象,歸根結底,幾乎是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母親三穀邦子對丈夫三穀明所持的印象.


    盡管丈夫隻是默默地點頭傾聽,邦子還是樂此不疲地跟他說有趣的事、生氣的事、需要稍為商量的事、雖屬事後認可但“已成定局”的事。直到不久前還是“寶貝兒子”的亙也是如此。不過,現在的亙雖像煮成了有嚼頭的意大利實心麵似的東西,由‘寶貝兒子”到作為一個人的‘芯’正在形成之中,這條.芯.讓亙隻說一句“還好”其餘則沉默。這也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或者說.是邦子身上沒有、但亙身上傳留的明的遺傳因子所為。


    盡管如此,今夜在“還好”之後,二人走向電梯間時,亙心中有點動搖。他想跟父親說說一一各種事情.


    真的有幽靈嗎?大家都信得發狂、熱得發燒的事情.即便是子虛烏有的事,自己也附和為好嗎?否則會被排斥嗎?爸爸不喜歡我這樣做吧?可我為何還會被責罵是.最討厭的三穀.呢?我也會像爸爸那樣嗎?該怎麽做,才能不對的事說不對.也不至和別人吵架呢?


    還有,那個一一言不發、似乎與外界隔離的大鬆香織。哎,爸爸,我見到了一個女孩子.她就像電視遊戲裏出現的,被禁閉在塔裏的公主一樣。真的有那樣的女孩子。我,有點牽掛那個女孩子。我總在想她是怎麽樣的。爸爸也有過這種心情嗎?


    許多話攪和在腦海裏,但最終都沒有說出口,就到了家.


    難得三人一起吃晚飯.邦子忙著向明報告各種事情、商量事情、打聽情況,總之很熱鬧。母親很高興,這種心情也傳給了亙,晚飯吃得很香。


    吃完飯,亙正要把自己的碗碟拿到廚房去,剛站起來,電話鈴響了。亙一手拿起話筒。


    寂靜無聲。


    “又是那樣?”邦子停下筷子問道。


    “還是那樣。”亙答道,放下話筒。


    “這陣子老有這種沉默的電話”邦子皺著眉頭,“好可怕。”


    明扭一扭頭,往電話那邊看一眼.


    “大體上在這個時間裏打來嗎?”


    “一般是在白天一一昨天也是.對吧,亙?”.


    “對,連續兩次。”


    “亙也有接過?”


    “哦.我昨天第一次接。”


    明把手上的碗放迴桌麵.又迴頭望一下電活。


    “調成錄音留言電話怎麽樣?”


    邦子笑了,“不用啦,又不是什麽性騷擾電話。而且,千葉的奶奶打過來時,弄成留言電話的話,事後可得費周折。”


    “那也是。”明也笑了一下.亙從冰櫃裏取出雪糕,拿過一把匙子,正要返迴飯桌,此時電話鈴響了。


    “我來接!”


    亙叫道,撲向話筒.他想跟昨天一樣。吼它幾句。所以一開始威嚇性地來了個粗聲粗氣的“喂喂!”


    這一來.一個極爽朗、真正祖曠的聲音迴應道:


    “喲,亙啊?來勁嘛。”


    如假包換,是千葉的悟伯伯。亙泄了氣。


    “哎呀,原來‘路’伯伯。”


    “‘哎呀’就算問候啦。你挺好嗎?”


    “嗯,挺好的。”


    “你可是正經上學念書的孩子,沒試過拒絕上學吧?”


    “沒有沒有。”


    “沒被同學欺負、勒索吧?”


    “沒有沒有。”亙笑出聲來,“大伯,您看壞新聞太多了吧?”


    “是嗎?現在的學校,跟江戶時代的監牢差不多吧?”


    “我也說不上,應該是完全不一樣的。.


    “是嗎?看來電視信不得啦。哎,你有女朋友了嗎?”


    “怎麽可能有呢!”


    “落後啦,五年級了吧?初戀得試試啦。周圍沒有一見鍾情的女孩嗎?”


    悟伯伯近來老拿這話題取笑亙,是見怪不怪的說辭。可是,今晚這話卻鮮明地敲擊著亙的耳鼓。亙疑心自己的臉紅了。心一慌,差點臉紅起來。


    說到“一見鍾情的女孩”。亙的心目中,一瞬間無比清晰地浮現了大鬆香織的臉。白皙的臉龐,大大的瞳仁。


    “沒、沒有啦。”亙背向父母所在的桌子,慌張地說道,“班上的女孩子一點也不可愛。”


    “嗬,那太遺憾啦。”悟伯伯完全察覺亙的內心活動,“你媽在嗎?”


    “在。今天我爸也迴來了。”


    電話那一頭怪腔怪調起來。世上也真有新鮮事哩。那讓你爸聽聽吧。”


    “是‘路’伯伯,”亙話音未落,明已來到亙的身後,從亙手上接過話筒,然後少有地正頗厲色告誡亙道:“得好好說悟伯伯。”


    三穀悟是哥哥,比三穀明大五歲。三穀悟在十六歲的秋天從當地的高中退學.繼承家業,現在仍照舊經營著祖業。他和大學畢業後來到東京的明恰成對照,是一步也不願離開房總的人。對大海、漁船和海上垂釣喜歡的要死。


    雖說是兄弟倆,脾性卻截然相反。悟伯伯愛侃,說起話來東拉西扯。有條有理的事,好像離他十萬八千裏,或者說.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父親和悟伯伯體型、長相都完全不相像。中等個子、瘦削的是父親,高個魁梧的是伯父。父親長臉,伯伯則是腮幫子鼓鼓的粗獷臉型。據說今年四十三歲的伯伯自幼兒園時起就是那副模樣。一直到最近,年齡才趕上他的外貌。


    不知是諸多不順利.還是他本人的執拗,悟伯伯一直獨身。千葉的奶奶私下裏為此頭疼不已.但他本人倒滿不在乎。嘴上說,結婚太麻煩啦。不過,他似乎不討厭孩子.他經常關照亙,還悄悄地給零花錢什麽的。


    亙的媽媽那邊也各有一位伯伯和叔叔(日本人家庭關係中不分堂表,舅舅也作叔伯稱唿).為了不亂成一團.必須得分開叫。媽媽這邊各冠以住地稱唿“小田原的伯伯”、“板橋的叔叔”。但不知何故隻有悟伯伯不叫作“千葉的伯父”。“路”伯伯的叫法,是亙很小的時候發音不清說的,但至今仍不時說漏嘴跑出來,結果每次都挨訓。


    悟伯伯電話上說的事情.似乎涉及“法事”之類的複雜事。亙原想等父親掛電話前再說幾句,卻被趕出了起居室,得去洗澡.


    媽媽說,她經常在泡熱水洗澡時獨自想許多事情。據說是因為大人絕少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可孩子也同樣。浴缸是誘人遐想的地


    方。今天晚上,和沐浴液的芳香一起浮現在亙頭腦中的,仍是大鬆香織的麵容。塔裏的文靜的公主.是被關在裏麵呢,還是閉門不出呢?


    一一得試試初戀了……嗎?


    “路”伯伯的話在心中徘徊不去,亙又嚇了一跳,熱水‘‘嘩啦”地濺起來。


    三.轉校生


    他是在春天連休假期臨近時來的。班上的女孩子議論說:學期半中途跑出一個轉校生來了。


    “聽說長得挺帥。”


    “成績很好。”


    “據說英語說的很棒。”


    “聽說因為他爸爸工作上的原因.一直住在外國.”


    “據u說,據說”引起的熱議處處展開。不過,對亙而言,這並非他聞之向往的消息。


    轉校生當然是很受注目的,但那人是去鄰班的。知道有這迴事足矣。而所謂的轉校生,到他這個標簽被撕下、變成習以為常的同學為止的期間.不論是什麽蘿卜南瓜,常被高看幾成。


    亙住的這個街區,雖說也處於經濟不景氣最嚴重的時刻,但因為大建公寓樓,人來人往極頻繁。所以.在亙升上五年級之前,還有過四位轉校生.也算充分見識過轉校生這迴事了。轉校生名副其實屬“超強”的.其命中率與走在街上被白天而降的隕石砸死不相上下,根本用不著大驚小怪.而不知不覺間,幽靈大廈的傳說更讓他在意一一這樣的狀態下,說實莊的,亙甚至連隔壁班轉校生的名字比沒記住。


    因此,亙和大家話不投機,真頭疼。


    “據說蘆川拍了‘靈異照片’哩!.


    “你看過了?跟他要來看的?”


    “雖然我沒看,但據說拍得很清晰。”


    這是偶遇大鬆京的人正好一周之後的事情。早上.亙強忍哈欠進入教室,聽見教室後門聚集的五六名同學正起勁地談論著這件事.對於自那以來對香織心生牽掛的亙而言.是連幽靈大廈的“幽”字郎不肯放過的。


    “真的?真的拍到了那樣的照片嗎?”亙一頭紮進這個說話圈子,“是什麽時候?”


    “聽說是前天下午。”


    “前天……那是白天囉?”


    “上圖畫手工課時.去畫素描寫生了嘛。”


    圖畫手工課上有一個要求,是到街上畫花的素描寫生。


    “去三橋神社畫杜鵑花了。”


    “那……不是我們班啊。”


    “所以嘛,聽說是蘆川拍到的。”


    於是,亙這這才明白話題的對像是隔壁班的轉較生。


    “那人叫蘆川?”


    “沒錯。美鶴.蘆川。總之是在外國長大的。”


    一個男同學姓名倒置、洋腔洋調地這麽一悅.女同學笑翻了。


    “笨蛋,並不是把名和姓掉轉,就成外國人的哩。”


    對亙來說,轉校生的來龍去脈無所謂。問題隻在於他拍攝的“靈異照片”。


    “那照片可以跟他要來看嗎?”


    眾人吵成一團,都說自己想看。


    “據說蘆川君說鬧大了不好,帶迴家了。就那樣誰也沒給看。”


    一瞬間,亙心中竊喜.說不準這位轉校生和自己看法很按近哩。“鬧大了不好”嗎?噢,這說法很妙,之前和班上的女孩子理論時。用這種托辭也許就好了.


    “隔壁班有人見過實物嗎?其他人也一起去畫素描寫生了吧?”


    同學們列舉了幾個隔壁班學生的名字。一起去畫素描寫生的,是三個男生兩個女生共五人.當中有班委宮原祐太郎.他倒是亙的好友.


    “據說拍照的相機是宮原君帶的.”


    “是為了迴家後可以看著照片,完成素描寫生的細部啦。”


    “據說是“拍立得”相機.由宮原提議,每人按自己確定下來的畫麵構圖,拍一張照片。蘆川拍的是從神社內仰視神社林木和旁邊幽靈大廈的角度。誰知照片上竟出現了人臉似的東西。


    “大家知道在那地方拍照出現了怪物,都鬧開了。雖然開頭都感到好玩,但後來女孩子哭了起來.大家害怕了,溜迴家.不知素描畫成什麽樣子了?”


    聽到這些已經足矣.下一次課間休息。亙馬上跑到隔壁班去了.從向走廊的窗戶往裏窺探,可以看見宮原的側臉,他坐在靠窗的最後一個位置,大笑和前麵座位的女生和旁邊座位的男生說話。


    宮原祐太郎是全年級數一數二的好學生。城東第一小學不實行每學期在走廊公布成績優秀者名字的做法,不過誰拔尖,大家自然就明白.這種感覺能力說不定比老師還敏感和準確。


    這是不久前的事,父親三穀明偶爾和邦子議論起學校的優劣,亙聽來一知半解。明說得繞來繞去的.他的演說亙大部分沒聽明白。不過,倒是有那麽一句話.亙不僅聽明白,還讓他心頭一亮,記住了。


    “真正優秀的人.是目空一切.不學習也很優秀的。那就是所謂的‘能力’。”


    聽見父親這句話.亙很自然就聯想起宮原祐太郎。


    真的哩一一他心想。宮原永遠是一副極開朗、快活、滿不在乎的樣子.他那樣成績就好得不得了。入選接力賽選手毫無爭議,據說住幼兒園時上遊泳學校也是尖子代表.他電視照樣看、遊戲機也很精通。絲毫沒有拚老命“爭當”尖子生的樣子。他是天生的尖子。可是,老師們表揚他是“刻苦努力”、“上進心強”。不對勁嘛——亙總有這種感覺。宮原很棒,可他並不刻苦呀,老師們怎麽不明白呢?


    亙再大一點的話就會明白了。老師們其實很清楚,不過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的話,隻會帶來種種麻煩事,所以隻好沉默。人天生在能力上就存在差距.這和刻苦努力的重要性、可貴性、快樂完全不是一迴事兒.但卻往往被混為一談,這正是人生的樂趣和難處一一這些.怎麽對學生解釋呢?


    宮原正談在興頭上,教室裏又很熱鬧。悄悄打個招唿的話他根本察覺不到。看看周圍,也找不到與亙相熟的麵孔。


    在小學裏,不同班也就不同一個“金魚缸”。極少能夠交流.到了五年圾,有一些科目、課程就兩個班合班上或者兩個班男女分別上.例如音樂課和保健體育等。不同班的同學終於有些往來了。但時間也很有限。亙之所以熟悉宮原,


    是因為在補習班上同一門課。


    亙來到教室後門,徘徊著試圖尋找機會.但宮原起勁地說著話,完全沒有察覺。亙屬於在這種情況下怯場的人,做不到無所畏懼地直闖隔壁教室。這時鈴聲響起,休息時間結束了。


    ——沒辦法,等上補習班再說吧。


    亙焦急轉身。這時,眼前突然有個漆黑的東西擋住,“咚”地撞個正著。


    “哎呦!”


    亙不禁喊出聲來。但他所撞的漆黑的東西並沒有吭聲,隻是透出一縷藥品似的氣味。


    他麵前一位穿黑色運動服的少年。一眨眼的工夫,亙還以為在看鏡子呢。那少年的身材體態跟亙自己竟然如此相似!


    “哎.對不起。”


    他條件反射似的這麽一說.錯覺消失了。擱在那身黑色運動服上的腦袋,跟亙似像悱像。


    讓亙氣餒的是,那是個帥呆了的美少年。


    亙目瞪口呆地盯著少年的臉。亙即將是少年少女中的一員了,他也一向以破稱為“有趣的家夥’為最高榮譽.所以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忘弄個噱頭或來句機靈話.所以他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思考起來。這個月照我看是全國美少男美少女月吧?但這話又有點不夠意思,所以沒有說出口一一正想著這種細節時,他注意到對方黑色運動服的胸前別著名字牌。


    “蘆川美鶴”


    美鶴.蘆川一一吃洋麵包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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