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個電話響起來之前,對於水島利明來說,這是一個和往常沒有什麽區別的很普通的早晨。


    利明八點二十分就開車到了藥學係。在還有六成泊位空著的停車場裏停好車後,利明拿著他的包下了車,然後將車鎖好,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藥學係的大樓。這個六層的建築物在陰沉沉的天空下顯得灰蒙蒙的。


    利明從門廳一側的鞋箱裏拿出拖鞋,並迅速換下自己的皮鞋,然後乘電梯上到了5樓。電梯門位於走廊的中央。在電梯門右側的最裏麵,將舉行利明所在研究室的生理機能藥學講座。但現在學生和工作人員似乎都還沒有來,走廊裏很安靜。當然,這和往常並沒有什麽區別。這個講座開始的時間並不是太早。有機係其他部門的講座都要求所有參加者在八點鍾準時到達,然後展開研討,但利明的講座並沒有嚴格要求學生的到達時間。對利明來說,學生們隻要能規規矩矩地做實驗、收集數據就可以了。不過,因為利明目前隻是一個助理職稱,所以他必須在八點半以前上班——這也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利明打開自己所在的第二研究室的門,開燈進去,脫下風衣放進衣帽櫃,把書包放到書架的一角。在他的辦公桌上,有兩張大概是學生在昨天晚上填寫的試劑申領表,內容是有關限製酶ecori和bamhi的。利明把這兩張申領表放進文件夾裏,掛在桌子一側的文件夾掛鉤上。


    再次確認了昨晚寫在筆記本上的實驗計劃後,利明開始著手做實驗的準備。他走出實驗室,打開斜對麵細胞培養室的門,整個房間被滅菌燈的燈光映成一片青白色。利明把燈光調成普通的熒光燈後,走進去,從恆溫箱裏拿出兩隻塑料的培養用燒瓶,把它們放在顯微鏡下。透過光學透鏡,利明仔細地觀察起細胞來。在確認它們情況良好後,他又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放迴到恆溫箱中。


    然後,他從高壓滅菌器裏拿出實驗用器具,放到無菌操作台上。


    做完這一切,利明迴到研究室。正當他準備從冷凍箱裏拿出試劑的時候,他指導的二年級研究生淺倉佐知子也到學校了。


    “早上好!”


    淺倉向他打招唿,聲音很是清脆。利明迴應了一聲。


    淺倉把外套塞進自己的衣帽櫃,露出夏令針織套衫和牛仔褲,長長的頭發束在腦後。她脫下套衫,換上白色工作服。


    作為女性來說,淺倉已經很高了,大約有一米七五左右,比利明隻矮那麽一點點。從利明身邊經過時,她僅以微笑示意。穿上白色工作服後,她的身高越發凸顯出來。做實驗時,她總是精神抖擻,讓人看了心情舒暢。


    利明交代她說,如果有事就到培養室來找他。說完,他就離開了研究室。


    利明先做完無菌操作台那邊的準備工作,隨後再一次拿出那兩隻培養用燒瓶,開始了他的工作。燒瓶裏裝的是很有名的nih3t3細胞。這兩隻燒瓶中,有一隻裏的細胞被注入了類維生素a受體的基因,而另—隻裏的細胞則沒有。兩天前,利明將這兩種細胞分別裝入燒瓶裏,讓其繁殖。接著,昨天他又在培養液裏添加了β氧化酶的誘導劑。今天的計劃則是從這兩種細胞裏迴收線粒體,按照利明的預想,注入了受體基因的那些細胞裏的β氧化酶的數最應該有所增加。


    就在利明剛剛開始操作的時候,電話響了。


    他可以聽見從研究室那邊傳來的電話鈴聲。不過他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工作。因為淺倉還留在研究室裏,所以她應該會去接電話,利明是這樣想的。大約響了三聲後,淺倉似乎接起了電話,接著就是一陣寂靜。之後,突然響起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利明一邊想到底怎麽迴事,一邊用吸量管繼續迴收溶液。突然,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鍾。九點正。


    “哐”的一聲,培養室的門打開了。


    “永島老師,您的電話。”


    利明抬起頭,看見淺倉從開著的門縫裏探出個頭。他發現她的嘴唇哆嗦著。


    “是醫院打來的。說是您的夫人出了交通事故……”


    “什麽?!”


    利明“騰”地一下站起身來。


    2


    大學附屬醫院周圍的道路非常擁擠,那些想進入醫院的患者開來的車已經排到了公共交通道上,並且造成了堵塞。利明心急如焚,不斷地按著喇叭。


    打來電話的是急救室的一名工作人員,說是聖美開車行駛到一段下坡路的拐彎處時,不知為何沒有轉彎,而是直直地撞向了一根電線杆。因為沒有踩刹車,車子受到了嚴重的損壞,聖美的頭部電受到了重擊。利明詢問了出事地點,原來是那條他也經常路過的主幹道。在那條路上行駛的確很容易提速,但是由於能見度極佳,所以並不讓人覺得十分危險。利明不明白聖美為什麽會在那裏出了事。


    “可惡!”


    利明邊罵著邊打轉方向盤,擠進中間的那條車道,再轉了一個“u”字形的彎,周圍立刻響起了表示不滿的喇叭聲,但利明已經顧不得這些了。他繞到醫院的後門,把車停在工作人員專用的停車場,從搬運物品用的入口進入醫院。他中途遇見一個過路的護士,便向她詢問了急救室所在的位置。


    利明奔進了醫院的中央大廳。中央大廳非常大,大得讓人覺得似乎沒有盡頭。皮鞋底與油氈地板相互摩擦,發出一種刺激神經的聲音,利明邊跑邊下意識地不斷念著聖美的名字。正當他向右轉過一個拐角的時候,忽然從旁邊走出一位老太婆,眼看就要把她撞倒在地,利明猛地轉過身,整個身體就像擰起來了一般,——盡管如此,他依然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向前跑,真是難以置信,一定是那裏弄錯了。今天早上還看見聖美露出和往常—樣美麗的笑容,他想起了今天的早餐是煎雞蛋和烤鮭魚,還有漂著豆腐和裙帶菜的醬湯,普普通通的早餐!聖美—定是想在明天,後天乃至今後所有的日子都繼續過和今天一樣的生活,所以才做了這樣的早餐,一定是這樣的。利明心想。這—切都太突然了,利明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今天早上還是和聖美一起出的門。聖美開著小車去了郵局。那輛小車是為了方便聖美買東西,在半年前才買的二手貨,車身是紅色的,和喜歡那些可愛的小裝飾品的聖美很是相稱。


    “請問,您就是聖美小姐的親人嗎?”


    到達急救室的時候。利明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一位中年護士跑過來,看著直喘氣的利明問道。利明咽了口唾眯,迴答說:“是的。”


    “聖美小姐現在情況很危急。”那位護士說道,“她在交通事故中頭部受到了重擊,被送到醫院的時候腦邡已經大麵積內出血,唿吸也停止了。”


    說完,護士安排利明到走廊等候,利明坐在走廊裏的沙發上。依然無法相信護士剛才說的話。他木然地盯著護士的臉,問道“她還有救嗎?”


    “現在正在手術室接受手術,但是情況非常危險。能不能通知她的家人?”


    利明無力地應了一聲。


    聖美的父母很快就趕到了。聖美的父親在一個舊住宅區經營一家外科醫院。醫院的旁邊就是自己的住宅,距離聖美所在的醫院不到五公裏。


    二人趕來的時候,臉色已經鐵青,聖美的父親急忙向利明詢問具體情況,當他得知聖美現在還沒有脫離危險,生死未卜時,眼淚立刻湧上了眼眶,他忙閉上眼,借以掩飾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然後就渾身無力地跌坐在沙發裏。而聖美的母農則完全失去了分寸,徑自用手帕捂住自己的臉,靠在利明旁邊的護士身上母啕大哭,利明從沒見過嶽母這樣反常的表現,甚是意外,記得他第一次到聖美家做客後。留下的所有印象就是:家裏的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條,而


    且很有品位;穿著得體的主人微笑著,優雅地品著紅茶。那是多麽幸福祥和而又快樂的一家啊!父親待人親切,值得信賴;母親行事穩重,總是麵帶微笑——這一切完美得就像電視劇裏的情景。可是現在,眼前的這兩個人,無論如何都很難讓人把他們和剛才那些形容詞聯係在一起。不過,舐犢情深,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冷靜一點!”


    嶽父叫著嶽母的名字,大聲嗬斥道,但他的聲音也在發抖,嶽母被嚇了一跳,迴過頭來,兩隻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丈夫。然後,她抽泣了—聲,整個人就像崩潰了一般,倒在丈夫懷裏。


    中午過去了,可誰也沒有吃飯的心情,利明他們在護士的善意勸告下,換到休息室繼續等待。他們不停地抬頭看牆上的掛鍾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護士不時地過來高訴他們聖美的最新情況:通過心髒起搏搶救,總算恢複了心跳,但是幾乎無法自主唿吸,隻能依靠人工唿吸維維持唿吸;現在已經接受了ct掃描,被轉移到了重症監護房。


    大約十分鍾後,醫生來到他們麵前。利明他們馬上條件反射似的站了起來。


    醫生是一位大約才三十出頭的年輕男性。他戴著眼鏡,有一些瘦弱,但五官端正,眼神很和善——這讓利明對他很有好感。醫生先進行了自我介紹,原來他是腦外科的專家,隨後,醫生很認真地看著利明他們,以清楚而誠實的語調把聖美的情況作了說明:


    “水島聖美小姐腦部嚴重出血。送到這裏來以後,我們立刻對其實施了腦部手術和心肺複蘇急救。現在,聖美小姐的自主唿吸已經停止,處於人工唿吸器維持生命的狀態。接下來,我們將竭盡全力,采取使用強心劑等各種措施。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就目前的狀況看,聖美小姐依然處於深度昏迷之中,而且正在逐步向腦死狀態發展。”


    聖美的母親不由得發出“啊”的一聲哀嚎,情不自禁地一頭栽進丈夫的懷裏。


    利明真不知該如何反應。他腦子裏隻有“人工唿吸器”、“深度昏迷”、”腦死”等幾個詞語在翻騰,他很難想象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聖美的狀態。


    正在這時,利明突然產生了一種熱烘烘的感覺。


    他猛一抬頭,全身熱得像燃燒起來了一樣,並不是外部的氣溫驟然上升,而是體內像火燒一樣炙熱。利明環顧四周,自己也不明白體內溫度為什麽會突然上升。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染成了紅色。不一會兒,他就什麽都看不見了。


    利明張開嘴,似乎要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但他隻是“唿嚕唿嚕”地一個勁往外喘粗氣,喉嚨深處像要蒸發似的,十個指尖山好像馬上就要冒出火焰,利明懷疑自己即將化為灰燼,


    “……聖美將會如何呢?”


    就在嶽母向醫生詢問的那一瞬間,利明感覺到熱氣忽然消失了。


    “現在,我們正在監控她的腦電波、血壓和心跳。另外,如果腦部的血液停止循環,就會導致腦細胞的死亡,所以我們給她的腦部作了ct檢查。等到檢查的結果出來,我們才能夠判定她是否已經腦死……”醫聲迴答說。


    利明不停地眨著眼睛,看著自己的手。他伸出左手,攥成拳頭又張開,發現自己的手指依然可以活動自如,而也沒有冒出火焰。


    當他迴過神來的時候,聖美的父親正在和醫生交談,聖美的母親則緊靠丈夫站著,也許到了下午,他們就會從醫生的口中得到有關聖美的確切消息。


    利明昏昏沉沉地跌坐到沙發裏,剛才的幻覺所帶來的影響還沒有完全退去,太陽穴周圍還疼得很厲害。


    “你沒事吧?”


    醫生關切地問,利明漫不經心地擺擺手以示迴答。


    聖美死了!


    利明感到自己像受了欺騙一般。這一切仿佛都是很遙遠的世界裏的事。利明的腦海裏上下翻騰,理不出個頭緒。自己渾身為什麽像被火燒了一樣?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那種灼熱感又是如何產生?


    3


    下午六點鍾,利明一行被帶到了重症監護病房。


    在進入房間之前,醫生要求他們穿上綠色的消毒衣,並且還要戴上消毒帽和過濾麵具,手和腳也必須在消毒液裏進行消毒。這一切對於利明來說,都再熟悉不過了。在利用無毛鼠進行動物實驗的時候,為廠防止感染,工作人員在進入實驗場地之前,也必須采取類似的防護措施。但他沒想到的是,現在在醫院裏,他電會被要求這樣做。聖美的父親由於是外科醫生,所以對穿消毒衣這種事已經習以為常。隻有聖美的母親對這一切非常不習慣,那種硬邦邦的消毒衣讓她感覺很別扭。


    房間比想象中的大。牆邊並排著幾張擔架床,其中有一半都放置著輸血和打點滴用的器具。旁邊還有兩台小型的監控器,好幾根管子從那裏麵伸出來。不過,幾乎所有的病床都空著,閑散地放置在房間中央。


    聖美就躺在從手邊數過去的第二張床上。


    聖美的鼻子裏插著管子。利明的目光順著這根管子望去,發現管子連在一個形狀類似於小水桶的東西上,進而又與一個白色的機器相連。白色的機器上有幾個看起來像是調節用的旋鈕。而機器儀表上的指針每向前走一段,就會左右搖擺一陣,然後再又向前走。機器並不大,每當指針搖擺的時候,就會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醫生解釋說,那就是人工唿吸器。另外,在牆邊的監控器上,還不斷地顯示像是腦電波的曲線。


    利明他們在聖美的床邊圍成一圈,密切地注視著她。


    聖美的頭發被剃光了,頭上纏著布和繃帶;而胸部以下的部位由於蓋著被單,所以看不見明顯的傷口。除了頭部的傷痕之外,地看上去跟正常人幾乎沒有什麽區別。


    從重症監護病房出來後,利明他們在醫生的帶領下,來到了醫生辦公室。醫生請他們在椅子上坐下,隨後從自己的辦公桌裏拿出ct掃描得到的照片,插在牆壁上的觀片燈箱裏。一邊看著腦電波的數據,一邊向他們解釋有關腦死的情況。所謂腦死,是指以腦子為首的所有大腦機能全都不可逆轉地處於停滯狀態。腦死病人和植物人的不同在於,後者的腦幹機能依然殘留。根據厚生省製定的判定腦死的標準,醫生對聖美進行了腦死判定的檢查。此外,出於謹慎起見,醫生還進行了聽性腦幹反應檢查,並通過ct掃描進行了腦血流檢查。


    “這是下午五點鍾第一次腦死判定的結果。”


    說著,醫生把一張診斷書遞到利明的麵前,上麵列出了瞳孔固定、腦幹反應和唿吸測試等各種項目,並已填人了相應的結果。醫生就每一項結果都作了解釋,還特別強調說,聖美現在即使受到外界的刺激,腦電波也沒有任何變化,並且已經沒有自主唿吸的能力;也就是說,如果脫離了人工唿吸器,她的唿吸就會停止,心髒也不會再跳動,體溫也會隨之下降。診斷書的右半部分還是一片空白,這裏將填寫預定於明天下午進行的第二次檢查的結果。


    “是否已經腦死,就是通過這樣的兩次檢查來判定的。為了使判定更加準確,第一次和第二次檢查的間隔時間在六個小時以上。”


    利明隻是呆呆地聽著醫生的解說,聖美那閉著眼睛、表情平靜的臉龐始終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我們將繼續為聖美小姐使用人工唿吸器。至於何時停止使用,請你們自行商定……當然,在這期間,我們依然會盡我們的最大努力。我們會把營養液通過點滴的方式輸入她的體內,並且定期為她翻身,以防皮膚出現褥瘡等。但是,如果一直以這種狀態維持唿吸的話,聖美小姐可以說是已經去世了。希望你們能夠諒解……”


    那一夜,利明就這樣一直待在醫院裏,連眼睛也沒合一下。


    他們進入重


    症監護病房圍坐在聖美的床邊,密切地注視著她。聖美的父親已經漸漸恢複了平靜,而聖美的母親卻像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似的,隻是時不時發出一兩聲抽泣,悲痛之情溢於言表。不過,她不一會兒就因為精疲力竭而趴在床邊睡著了。


    “我先送她迴家。”


    看到妻子已經到了體力的極限,聖美的父親對利明交代了一句,就抱起妻子離開了醫院。


    大約晚上十點鍾左右,一名護士走進房間,用熱毛巾為聖美擦拭身體。這名護士個頭小小的,模樣很可愛,大概才二十出頭。利明看到她非常溫柔細心地擦著,不由得很感動。


    利明一邊幫護士的忙,一邊重新感受著聖美身體的溫熱觸感。聖美的背上有少量汗水,嘴裏還在繼續分泌著唾液,皮膚依舊有彈性,臉頰上還有一絲紅潤。利明以前沒有見過植物人是何等模樣,但看著聖美的這種身體狀況,他又確實不知道她與植物人有什麽分別。


    “和您的夫人說說話吧。”護士一邊收拾聖美的排泄物,一邊微笑著說,“她—定會很高興的。”


    聽了這句話,利明一整晚都握著聖美的手,不斷地和她說話,告訴地今天自己的所見所聞,迴憶到現在為止兩人所共同擁有的美好記憶,還有他是多麽深切地愛著地。利明就這樣不停地說話給聖美聽。聖美的體溫透過她的手心清晰地傳遞過來。她的胸部有規律地上下起伏,靜靜地唿吸著,人工唿吸器發出的“撲哧撲哧”的聲響。一直在重症監護病房裏迴蕩。


    第二天早上,利明忽然想一個人靜一下,於是驅車去了藥學係。他穿過幾乎不見人影的街道,直奔小山坡上的藥學係。建築物還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中。利明一邊唿吸著潮濕的空氣,一邊進入藥學係大樓,走向自己的研究室。


    研究室裏當然是空無一人。利明在自己的辦公桌旁坐下,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後將視線移向窗外。遠處被白色層霧籠罩著的街景隱約可見。


    這時,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了靜靜地躺在重症監護病房裏的聖美的臉龐。


    到現在為止,利明也經曆過幾次與親人的生離死別。他們或是因為疾病,或是因為衰老而去世。他們死去的時候,皮膚都已經失去了彈性,臉色也是一片蒼白,身體變得又冷又硬,完全感覺不到生命的氣息。對於死亡這件事,利明自認為可以坦然地接受和理解。但是,躺在重症監護病房裏的聖美的狀態,卻和利明印象中的死亡有著太多的不同。


    聖美她真的死了嗎?


    在利明的心中,理論上的腦死概念和他直到現在手上還能感覺到的聖美的體溫產生了激烈的衝突。利明也曾在報紙和電視上看過一些關於腦死方麵的報道,還從臨床醫學雜誌和啟蒙書籍裏獲得過一些粗略的相關知識,並且到現在為止。他都對腦死持肯定的態度,甚至一度認為,那些針對腦死的批評,有些是非科學的,完全是感情用事。既然有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那為什麽要對及時地從腦死者身上取出所需要的器官猶豫不決呢?


    但是,擺在跟前的事情卻讓利明越來越不明白,這麽做到底是應該還是不應該?


    聖美的心髒明明還在跳動,卻要從她的體內取出內髒器官。一想到這兒,利明不禁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雖然他每天都在進行小白鼠解剖,但是這次將被解剖的不再是小白鼠,而是自己的妻子。這一點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經讓他難以忍受了。利明從來沒有嚐試過人體解剖,而對於那些用於實驗的動物的解剖,利明雖然已經習以為常,但由於並不是專門從事解剖學的專家,所以這些解剖也沒有給他留下什麽好印象。小白鼠被麻醉後切開腹部的樣子浮現在利明的眼前,不經意中漸漸和赤身裸體的聖美的樣子重疊在了一起。利明仿佛透過聖美的腹部看到了小白鼠的肝和腎。


    腎髒!


    利明閉上眼睛。


    聖美生前曾在腎髒捐贈庫登記過。利明清楚地記得,那是在去年年末的一個早晨,聖美突然說想在死後捐出自己的腎髒。利明當時想,器官移植應該得到推廣,如果聖美的腎髒能夠在聖美死後繼續為別人服務,為別人減輕痛苦,那也是很好的事。但是現在,如果要從體溫尚存、心髒還在強有力地跳動著的聖美身上取出腎髒,那麽利明是無淪如何也接受不了的。而且,他更加無法接受聖美已經死了的這個事實。他堅信聖美還沒有死,一定有辦法使她繼續活下去。


    利明睜開眼,發現窗外的晨霧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散去了,遠處的街景在陽光下變得有些耀眼,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傳來了陣陣鳥鳴。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對於很多人來說,這將是風平浪靜的平凡的一天。而對於利明來說,如果不是聖美發生了意外的話,這一天也不會在他的記憶裏留下什麽印象。


    利明突然想活動活動疲乏的身體,於是他站起來,出了研究室,向培養室走去。他想在迴醫院之前,再去確認一下細胞的狀況是否良好。他想,如果細胞狀況穩定的話,就讓它們繼續繁殖下去……


    利明一邊透過顯微鏡仔細觀察細胞,一邊檢查自己的培養用燒瓶。看起來一切狀況良好,沒有什麽需要緊急處理的事情。利明鬆了口氣,木然地望著那些雜種細胞和癌細胞。


    忽然,一個想法浮現在他的腦誨裏。


    利明將眼睛從顯微鏡上移開,緊緊地盯著燒瓶裏的紅色培養液,不經意地發出一聲感歎。


    “啊,聖美……”


    利明的心跳不斷地加快。他猛地站起來,椅子倒在地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那個突然產生的想法在他的腦子裏不斷地膨脹。利明搖搖晃晃地向後倒退,但視線卻始終無法離開放在桌上的那個燒瓶。


    也許,聖美的肉體已經處於腦死的狀態了,但是我能夠以自己的力量使她繼續活下去,聖美的所有身體機能都沒死,都還活著!利明一邊這樣想,一邊盯著燒瓶。他攥緊拳頭,仰天長嘯了一聲。


    利明心煩意亂,覺得到醫院的路程變得很遙遠。他踩下油門,不斷地換擋,嘴裏一直念著聖美的名字,想著現在有幾件事悄必須去完成:一是征得聖美親人的同意,捐出聖美的腎髒;二是和以前曾一起做過研究的第一外科的助手取得聯係;還有就是得到醫生的理解。這每一件事都不是很困難。聖美還活著,並且還能繼續活著。一想到這一點,利明就熱淚盈眶。


    聖美,以後我們也會永遠在一起!


    利明在心中呐喊著。


    4


    利明和嶽父繼續在醫院守候聖美的期間,醫生為聖美進行了第二次腦死判定檢查。這次是由昨天見過的那個主治醫師和另一位醫生分工合作完成的。


    利明留意到,雖然形式上是很誇張的徹底檢查,但實際上也就是讓她戴上耳機聽聲音,然後對她的皮膚進行刺激,看看她是否有反應而已。與上次檢查一樣,聖美的腦電波依然沒有任何變化。主治醫師一邊看著腦電波圖,一邊填寫昨天那張診斷書。利明心想,這真是不科學。


    所有的結果都和前一次是一樣的。主治醫師在檢查結束後將診斷書遞給利明,並以眼神征求他們的諒解。利明看著診斷書上用圓珠筆填寫的結果,再看看聖美的臉,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將診斷書還給主治醫師。主治醫師接過診斷書,在一個空格處簽了名,並蓋上了章。


    “聖美小姐被正式判定為腦死。”


    “唉……”


    事到如今又有什麽辦法呢?利明這樣想道,一邊冷漠地迴答了—聲,連自己都覺得很意外。


    “那麽,請到醫生辦公室來一下。”


    主治醫師催促利明道。


    醫生辦公室已經有一位女士在等他們了。看到他們進來,那位女士從椅子裏站起來


    ,向他們鞠躬致意。利明也含糊地以微笑迴禮。


    “這位是負責內髒移植協調工作的織田梓小姐。”醫生介紹道,”因為聖美小姐曾在腎髒捐贈庫登記,承諾死後捐出腎髒用於移植,因此織田小姐特地前來向其家人確認,並取走腎髒。”


    經醫生介紹之後,那位女士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利明。她看上去年紀比利明小,穿著套裝,給人—種能幹的職業女性的印象;但她又有著與銳利的目光不相稱的線條柔和的臉頰,這使人覺得她易於親近。她的表情非常誠懇,而且又不失理性。她再一次鞠躬道:“請多關照。”


    利明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


    “所謂的協調工作者,是日本最近才出現的一種新職業。”


    織田小姐首先對自己的工作做了介紹。移植治療,除了要有需要器官移植的人之外,還必須有能夠提供器官的人才能成立。而除去活體之間進行的器官移植之外,能夠提供器官的捐贈者就隻有搶救無效的腦死者和心髒死亡者。進行搶救的醫生負責醫療急救方麵工作,他們並不主動積極地去參與器官移植手術。而另一方麵,如果由進行移植手術的醫生來與死者親屬交涉,然後取走死者的器官,又必然會引起死者親屬的不快。因此,在這兩者之間,就需要一個中介,來使器官移植能夠更加順利圓滿地進行。所謂協調工作者,從事的就是這種中工作。其涉及的方麵很多,包括調整醫生的日程、對死者親屬的關照等各個細小的方麵。


    “聖美小姐的腎髒將提供給兩位腎透析患者。慢性腎功能不全這種病症沒有發病年齡的限製,即使是小孩,也有患這種病的、但很遺憾的是,除了腎移植之外,這種病沒有其他徹底醫治的方法。如果想要將體內積壓起來的廢物排出體外,就隻有通過透析來實現但是這種透析治療會受到時間的製約,因此患者無法進行正常的社會活動;同時在飲食方麵,患者也有嚴格的限製。這樣的患者在接受了腎髒移植手術之後,就可以完全恢複健康,不僅可以在飲食方麵不再受到約束,甚至還可以外出旅行。因此,聖美小姐的腎髒—定可以繼續發揮它的作用的。”


    利明聽了這位協調工作者熱心的說明,並確認了直到取出腎髒那天的所有日程安排,然後說道:“聖美的腎髒將為其他的病人解除痛苦這件事,我們很明白,也能夠理解。我們願意提供聖美的腎髒,因為她生前曾在腎髒捐贈庫登記,這也算是尊重她的遺願。因此,今後還請你們多多關照。不過我們隻希望捐出腎髒,至於其他的內髒器官,因為不清楚聖美本人的意願,如果擅自取出的話,總覺得有些對不起聖美。”


    表達完自己的想法之後,利明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嶽父。嶽父閉著眼睛,微微地點頭示意。


    “即使隻是提供腎髒,我們也已經感激不盡。非常感謝。”負責協調工作的織田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示謝意,“我將盡我的最大努力,這件事一定會圓滿地完成的。”


    說著。她拿出了一疊文件,遞給利明。利明慢慢地填寫著。這是一份提供內髒器官的協議書。在薄薄的b5紙的中央有一排橫著的鉛字,內容是:


    上麵的捐贈人承諾,死後自願為內髒器官移植提供()。


    利明在這行宇的上一欄裏,按照書寫格式填入了聖美的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和性別,然後在括號裏一筆一畫地用力寫上了“腎髒”兩個字。最後,他歎了一口氣,無奈地在協議書的下麵寫下今天的日期、自己的姓名,住址,以及自己與死者的親屬關係。“請在這裏蓋上章。”


    織田小姐白皙而纖細的手指指向文件最後寫著一個“印”字的地方。


    利明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了自己的印章。織田小姐從手提包裏取出印泥,放到他的麵前。


    利明把印章在印泥裏狠狠地摁了一下,然後蓋在了協議書上。印章上“永島”這兩個字顯出和文件內容有些不相稱的鮮豔,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散漫和任性。整個過程中,利明始終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聖美的腎髒就這樣簡單地捐出去了?利明的心頭不由掠過一個問號。


    從還有體溫的聖美身體裏取出腎髒這件事,似乎已經成了定局。這麽重大的事情,就在這麽薄薄的一張紙上由自己來決定了!是不是弄錯了?


    利明輕輕地搖了搖頭,自己剛才到底在想什麽呀?如果不這麽做的話,豈不就無法延續聖美的生命了嗎?為了以後能繼續和聖美生活在一起,那就必須這麽做!聖美擁有的不光是她的身體外表,她還擁有她自己生命的每一個細胞。我必須擁有這種由一個個的細胞構成的聖美!我必須從剛才的想法裏脫離出來!就在這時,利明感到身體裏湧上一陣微熱,那感覺就和當初被醫生告知聖美已經死亡時所感覺到的灼熱一樣。


    他的頭開始眩暈。


    在離開醫生辦公室的時候,利明趁嶽父不注意,悄悄地走到醫生身邊小聲說道:“實際上,我有一件關於聖美的事想請求得到您的幫助。”


    “什麽事?”


    “首先,這隻是我的一個願望,希望您能向聖美的雙親保密……是有關提供聖美腎髒的交換條件。”


    “交換條件?你到底……”


    醫生露出驚訝的表情,但利明很快便製止住他,然後悄悄走到醫生身後,躲躲藏藏地貼近醫生的耳邊低聲說道:“請幫我取出聖美的肝髒……我想進行肝髒的原代培養。”


    5


    筱原訓夫完成病房區的工作之後,迴到了臨床研究大樓五樓的第一外科。出了電梯向右拐,最裏頭的那一間就是他的研究室。他取出鑰匙,打開門,一邊下意識地捏著肩膀,一邊走進冷冷清清的辦公室,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經過實驗台旁邊時,他看了看實驗台上麵的電子鍾,現在已經是五點半了。


    他的桌上有兩張秘書寫給他的留言條,一張說沒有找到他想複印的學術資料,另一張說製藥公司的推銷員來拜訪過他。


    筱原從白大褂胸部的口袋裏拿出筆記本,放在辦公桌上。他再次捏了捏肩膀,以緩解肩周炎的疼痛。最近一段時間,每當從病房迴來時,他都會下意識地重複這樣的動作。


    奇怪的是,研究室裏除了筱原之外,一個人也沒有。若是平時的話,總會有一兩個年輕的研究生在做實驗。或許他們今天早早地就吃飯去了。


    筱原衝了一杯速溶咖啡,端著杯子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他翻開筆記本,正準備往裏麵寫日程安排的時候,電話鈐響了。從沉悶的振鈴聲來看,不像是內線電話,而是從外麵打進來的。筱原端著杯子站起來,向電話走去。他喝了一口咖啡,拿起聽筒。


    “……這裏是藥學係的……”


    “啊,你不是永島嗎?”


    筱原臉上浮現出了笑容,雖然不是麵對麵地跟對方在說話,但他還是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


    筱原與利明的交往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筱原還是研究生的時候,為了獲得博士學位,曾經在利明所在的研究所聽過生理機能藥學講座。醫學部的學生畢業之後,即使獲得了國家醫生資格合格證書,也不一定就能取得醫學博士學位。某種程度上,他們必須在研究室待上一段時間,做實驗,寫論文,經過審察之後才能夠獲取博士學位,當時筱原已經二十九歲,為了取得博土學位,他拚命地學習著。即使因為幫學長們值夜班而弄得困兮兮的,也仍然堅持第二天去藥學係作細胞培養研究。分派給筱原的研究課題是:測定伴隨著肝細胞的癌化而出現的癌細胞基因產物的發現量。具體的步驟是:取出小白鼠的肝髒,從中迴收細胞,進行原代培養,這時肝細胞還是普通的細胞;然後給普通的細胞注入發癌劑,促使其癌化,進而監視細胞表麵出現的若幹蛋白質


    ,研究其發現量與癌細胞的演變之間到底有著什麽樣的關係。在當時,筱原所測定的癌細胞基因產物由於是尚未進行深入研究的蛋白質,所以有助於他取得博士學位。而製作確認這種蛋白質的抗體的,就是利明所屬研究室的一位副教授。


    利明當時還是研究生,而且癌細胞基因並不是他的直接研究項目,但他卻每天都在作從小白鼠的肝髒上取出細胞進行原代培養的實驗。由於利明擅長此項試驗,所以筱原經常向利明求助,他向利明學到了組織染色、流動細胞光度測定法等等不少東西。筱原作了兩年研究生之後,迴到了醫學部,第二年好不容易取得了博士學位,但他跟利明的交往一直延續至今,並且經常相約去酒館喝上一杯。兩人雖然在年齡上有些差距,但都相互直唿其名。


    筱原一邊拿著聽筒,一邊喝著咖啡,苦笑著想,莫非又是約我去喝酒?但隨後,他就發現了對方的情況異樣。從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的是一種異常扭曲的類似於呻吟的聲音。難道是電話串線了嗎?筱原皺了皺眉,試著摁了幾下增音按鈕,但是情況沒有得到任何改變,那種奇怪的感覺依然存在。筱原感到,利明似平想說些什麽,卻又始終沒有說出口,雙方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熱騰騰的咖啡不斷冒出白色的蒸氣,在杯子卜方形成一個旋渦。終於,筱原按奈不住了,想要打破沉默,問利明到底要說些什麽。就在這時,從電話的那一端傳來了利明低沉的聲音。


    “聖美她死了。”


    筱原的背上掠過一絲寒意。


    筱原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空無一人的研究室。熒光燈忽然閃爍起來,變得明暗不定。但馬上又恢複了正常,可筱原還是覺得耳邊響著“嘶嘶”的噪音,地板上不停地晃動著陰影。筱原一時籠罩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之中。


    “……什麽?”


    筱原大聲叫道,聲音大得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的唾液飛濺出來,在麵前劃了一個弧形,墜落下去。


    “但,聖美還活著!”


    “喂……”


    “筱原,請你幫我把聖美的肝細胞取出來吧。我因為不是醫生,所以無法參與解剖聖美的手術。但如果是你,就一定沒有問題。”


    “聖美?聖美她到底怎麽了?”


    “我現在就去你那裏。我相信你—定會幫我的。”


    “你到底在說什麽?你現在在哪裏?”


    “我馬上就到。”


    電話被掛斷了。


    筱原手裏依然握著聽筒,呆呆地站著,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永島利明的聲音很不尋常。


    筱原忽然想起,利明剛才好像說過馬上就到這裏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心想:利明莫非就在附近的什麽地方?但是剛才明明是一個外線電話呀。他人現在到底在什麽地方?


    就在這時,離掛斷電話不到一分鍾的時間,筱原背後的門就被打開了。筱原嚇了一跳,馬上轉過身來。


    利明微笑著站在門口。


    咖啡杯從筱原的手中滑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6


    當電話響起的時候,安齊麻理子正在自己的房間做數學習題。她把自己喜歡的女歌手的磁帶放進隨身聽裏。開大音量,一邊聽音樂一邊做作業。這盤磁帶是從初中同學那裏翻錄過來的。今天的作業是關於幾何圖形的問題,雖然比她想象中的難一些,但因為對數學抱有濃厚的興趣,所以也並沒有覺得厭煩,隻是仔細地思考了一會兒,就做出一條恰當的輔助線,問題便迎刃而解了。就在這時,她聽見了電話鈴聲。,


    “來了來了。”


    麻理子站起來,向走廊走去,因為思路被打斷了,她有些許不高興。


    麻理子一走出房間,就發現家裏還是冷冷清清的。她抬頭看了一眼掛在走廊裏的鍾,現在正好是八點二十分,父親還沒有迴來。但她並沒有覺得奇怪,因為自從父親當上部長之後,就經常是十一點過後才會迴來。雖然他總說這是因為工作很忙的緣故,但麻理子知道,真正的理由其實是父親想盡量減少看到她的時間。


    麻理子穿過走廊,拖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和電話鈴聲重疊在一起,整個房子裏就隻有這兩種聲音在迴蕩。


    麻理子漫不經心地拿起聽筒,有些不禮貌地問道:“喂,誰呀?”


    “你好,我是負責器官移植協調工作的織田。突然打擾,實在不好意思。請問安齊重德先生在嗎?”


    麻理子吃了一驚,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然後條件反射似的看著自己的左手背。運動服的袖子被卷上了一截,露出了一個因為穿刺而留下的針孔,而在這個針孔的上麵,被袖子遮住的部分,還有另外一個相同的針孔,這兩個針孔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


    “父親他還沒有迴來。”


    麻理子吞吞吐吐地迴答道。


    “那,請問麻理子小姐在嗎?”


    “啊,我就是。”


    “是這樣的,因為我們已經找到了你們所希望的腎髒捐贈者,所以想與你們商量一下關於腎移植手術的具體事宜。”


    聽到“腎移植”這個詞,麻理子覺得自己背上有些發麻,心跳開始加速,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上次的移植手術失敗之後,麻理子就被父親強製性地帶到腎髒庫,登記申清移植死體腎髒。僅僅過了一年半的時間,現在又提起移植的事情,麻理子不免覺得有些操之過急,她的記憶不禁迫溯到一年半以前。


    “因為死後自願捐出腎髒的誌願者非常少,所以你們必須耐心地等待。”


    那個時候,一個叫吉住的醫生一邊摸著還是小學生的麻理子的頭,一邊這樣解釋道。但對於麻理子來說,這些話沒有任何意義,她從來就沒有打算再進行第二次移植手術,之所以到這裏來登記,隻是迫於父親的壓力而已。


    “那我們大概需要等待多長時間呢?”


    “關於這個問題,我也無法給你們具體的答複。在東京及其周邊的大醫院裏,有的時候也會在一年中進行十例以上的死體腎移植手術,但那是因為東京地區的腎髒捐贈者比較多的緣故。而在我們本地,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一年中隻有兩三例這樣的手術。對此我也覺得很遺憾,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眾所周知,在日本,‘腦死’這個概念還沒有被社會廣泛接受,因此,能夠提供死體腎髒的就隻剩下心髒停止跳動的死者了。再加上心髒死者中適合提供腎髒的人數很少,及時地取出新鮮腎髒這個過程在實際操作中也有相當的難度,所以導致最後能夠用於移植的腎髒絕對數量少之又少。另外,捐出的死體腎是否會與麻理子小姐的身體互相排斥也是一個問題,登記也有其先後的順序等。要滿足這一切條件,實在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當然,我們也可以試著在其他地區為你們尋找合適的腎髒,但即便是這樣,等上五年十年的人也不在少數。”


    “十年……”


    當時父親臉上所流露出的絕望表情至今還浮現在麻理子的腦海裏。


    “要是這次移植進去的腎髒能夠很好地在麻理子小姐的體內成活就好了,可惜……”


    吉住醫生歎息道,聽到這句話,麻理子低下頭,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想到這裏,麻理子不禁暗暗自責道:都怪我不好,都是因為我沒有好好地聽話,才導致了手術失敗,雖然大家表麵上都故作輕鬆,但心裏麵一定都很討厭我,都不想再管我了吧。


    她覺得這個叫織田的明明什麽也不知道,卻還在這裏問東問西,真是讓人厭惡。


    “最近,你有沒有生過什麽病?有沒有感冒?”


    織田開始詳細地詢問麻理子的身體狀況。麻理子生硬地迴答說


    :“沒生過病,也沒有感冒。”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左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拚命地想使“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的心髒緩和下來。難道自己真的還要進行第二次移植手術嗎?並且這次被移植進來的將不再是父親的腎髒,而是從一個陌生人的屍體裏取出來的腎髒!突然,“屍體”這個詞“咯噔”一下在心裏顯得沉甸甸的。


    麻理子的腦子裏馬上浮現出生物實驗課上被解剖的河豚樣子,還有她曾經在路邊看到的被車碾死的貓的屍體。


    她忽然覺得周圍寒氣逼人。


    不要!


    不要再進行移植手術了!


    但對方全然不顧麻理子的感受,繼續詢問道:“你知道你父親什麽時候迴來嗎?”


    “這個嘛……一般都是很晚才迴來。”


    “那請你轉告你父親,請他迴來後馬上給我迴個電話。屆時我會與他商量關於移植的具體事宜,並由他來最終決定是否接受這一次的移植手術。如果無法與他及時取得聯係的話,我們就隻好將這次機會轉讓給下一位候補患者了。所以請他盡快與我們聯係,拜托了。”


    安齊重德迴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


    由於他所屬的部門負責的是明年新型文字處理機的銷售工作,現在已經進入最後的決勝階段,因此在這一段時間,別說是工作日,即使是節假日,也無法輕鬆悠閑地度過。這種時時都以工作為第一位的習慣在他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養成了。


    安齊重德打開門,走進去,發現走廊的燈是關著的。不禁有些奇怪。他打開走廊的燈,看了看放鞋的架子。麻理子已經迴來了。可她今天為什麽沒有讓走廊的燈一直開著呢?她平時都是那麽做的啊。安齊重德有些不解。


    他鬆開領帶,走進廚房。從冰箱裏拿出火腿和罐裝啤酒,然後一邊往自己嘴裏塞火腿,一邊打開朝向起居室的門。接著,他坐在地板上,拿起電視機遙控板,打開電視。晚間新聞裏正在播報一起在南美發生的墜機事故。


    安齊一邊看著電視畫麵,一邊想著,最近都沒怎麽看到麻理子了。早上兩個人都很忙,連好好兒說句話的時間也沒有,甚至早飯也是各吃各的;晚上迴來後,雖然知道她還沒有睡,卻也不曾到她的房間去看看她。不過,這種狀況已經成了習慣,恐怕會一直持續到麻理子上大學吧。想到這裏,安齊拿起啤酒來喝了幾口。


    二十分鍾後,晚間新聞播報完了。安齊心想,似乎也該去看看帶迴來的那些文件了,於是關掉電視,伸了個懶腰。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麻理子從背後叫了一聲:“爸爸。”


    安齊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見麻理子穿著睡衣站在那裏,眼睛周圍有些紅腫。


    “什麽事?……你怎麽啦?”


    “…………”


    麻理子想要說些什麽,但又沒說出口。看著女兒吞吞吐吐的樣子,安齊不禁有些生氣,說道:“你已經吃過晚飯了吧,又要幹什麽?夜宵什麽的還是不吃為好。”


    “……剛才,有一個電話……”


    安齊發現女兒一臉的愁雲,好像有什麽事情必須說但又猶豫不決。他把啤酒罐放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電話?……醫院來的吧。是那位給你做透析的醫生打來的嗎?”


    “不是……是一個說是什麽負責移植協調的人打來的。”


    移植!安齊倒吸一口涼氣。


    “那個人說了什麽?你還記得嗎?什麽時候打來的?”


    “大約八點半左右吧……”


    “那你怎麽不早說呢!”


    安齊咂著嘴大步邁到電話麵前,拿著好不容易才從麻理子嘴裏問出來的電話號碼,迅速地撥起來。終於輪到麻理子了吧,安齊想著。除此之外,他已經無法思考更多的事情了。唯一讓他疑惑的是,為什麽這種事麻理子還吞吞吐吐地不肯說呢?


    電話馬上就接通了,對方依然首先告訴安齊已經找到了適合麻理子的腎髒,然後問道:“您的女兒是否接受這次移植手術呢?”


    “當然接受!一切就拜托您了。”安齊高興地迴答說。


    於是,負責移植協凋工作的那位女士簡要地將一些注意事項做了說明,並希望麻理子盡快到醫院來進行檢查。她說如果檢查結果良好。那麽一旦捐贈者的心髒停止跳動,就可以為麻理子進行移植手術了。


    安齊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道謝,然後掛斷了電話。


    “麻理子,不久就要做移植手術囉!真沒想到這麽快就找到了適合你的腎髒。以後就可以好好地吃東西啦!”


    安齊微笑地看著女兒。可是麻理於卻鐵青著臉,渾身發抖,輕輕地搖著頭說:“不,不。”


    安齊見狀,吞下已經到了嘴邊的歡唿聲,伸手去撫摸她,並問道:“怎麽啦,麻理子?可以進行移植手術了,你不高興嗎?”


    “……不要。”


    麻理子聲音嘶啞地叫道。安齊更加不明就裏了。


    “到底怎麽迴事?以後就可以不用再做透析了啊。上次進行移植手術的時候,你不是還很高興嗎?怎麽這次……”


    麻理子撇開父親的手。


    “不要!我不想再做移植手術了!”


    安齊有些踉蹌地向麻理子走去,想與她靠近一些,可是麻理子卻盡量向後退,眼中含著眼淚,開始抽噎,還有一些驚惶失措。安齊想,她之所以會這樣,也許是因為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吧。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撫她,使她平靜下來。


    “……麻理子。”


    麻理子退到牆邊,靠在牆上,兩膝打顫,大聲叫道:“我不想成為一個東拚西湊的怪物!”


    7


    負責移植協調工作的織田與吉住貴嗣醫生取得聯係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的十一點半了。當時,吉住正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研究病人的材料,當聽說在大學附屬醫院找到了腎髒捐贈者時,他不自覺地端正了坐姿,仔細聽對方繼續講下去。


    “是一位二十五歲的女性,因腦內出血而導腦死,今天下午。我們已經和死者親屬見過麵,並簽訂了協議書。”


    吉住一邊聽,一邊利落地在自己的記事本上記下重點內容。織田梓是去年才開始從事移植協調工作的,但由於她辦事有效率,對死者的親屬也非常照顧,所以外界對她的評價很高。在吉住負責的移植手術中,由於織田處事得當,手術基本上都取得了成功。吉住工作的市立中央醫院是該地區進行腎髒移植的手術中心。一旦在急救醫院出現了腦死者,並且死者親屬提出願意捐獻腎髒,急救醫院的主治醫師就會通知市立中央醫院;然後再由負責移植協調的工作者出麵,前往急救醫院與死者親屬會麵,就腎髒移植做一些說明,以得到死者親屬的認可,最後才簽訂捐贈腎髒的協議書。即使腦死者生前曾在腎髒庫登記過,這些手續也還是必須逐一旅行,因為如果死者親屬反對的話,移植手術還是無法進行。


    “另外,這次將接受腎髒移植手術的患者也已經決定了。我馬上將她的資料通過電子郵件發給你。”


    織田在電話那端說道。吉住點點頭,打開桌上的電腦開關。


    準備下作進行到與主刀醫生吉住取得聯係這一步,就意味著已經進行了一半。而對於接受器官移植的患者,市立中央醫院主要有以下工作程序:首先,由負責移植協調工作的相關人員取得死者親屬的同意;然後醫院派人抽取捐贈者的血液樣本,送到臨床檢驗室化驗其類型與血型;隨後再進一步檢查死者是否患有艾滋病等傳染性疾病。如果檢查結果顯示一切正常,醫院就會把檢查結果送到負責移植協調的相關部門,由那裏的工作人員按照要求與合適的患者進行配對。


    在當地腎髒移


    植指定醫院——市立中央醫院,所有登記申請移植的患者的資料都儲存在電腦裏,包括患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透析使用的設備、組織適應性、輸血史、移植史,以及透析史等等,在這個地區,登記申請移植死體腎髒的患者約有六百人,在檢索患者名單的時候,首先選出與捐贈者血倒相符的患者,然後再按照相適度的高低將患者有序地排列起來。由於一個捐獻者可以捐出兩個腎髒,所以在大部分情況下,可以選擇兩位患者接受移植。而這兩位患者中的其中一人往往由吉住所在的醫院來協調,並實施移植手術,這已是一種慣例。因此,市立中央醫院會從自己的資料庫裏選出相適度最高的兩位患者,進行身體檢查,然後挑選出現階段適合進行移植的患者最終接受移植手術。如果在本地沒有找到適合的患者,負責部門就會到位於千葉縣的國家腎髒移植中心——國立佐倉醫院——繼續檢索,然後將腎髒運送到其他地區。但如果交通不便、路途過遠的話,就有可能導致腎髒在接受移植的患者體內難以成活。也就是說,如果運送的時間過長,腎髒就會變得不新鮮,其組織功能也就會隨之減弱。這就是為什麽要盡可能在本地進行移植配對的主要原因。


    吉住用肩膀夾住聽筒,雙手敲擊著電腦鍵盤。不一會兒,電腦畫麵上就出現了從移植協調部門傳過來的資料,是經過篩選後列出的候選患者名單,已經按照類型相適度的高低順序排列好了。吉住拖動鼠標,大概地瀏覽了一下整個名單。


    “按照名單順序,接受這次移植手術的是排在第一位的安齊麻理子和第三位岩田鬆藏。而將由我們醫院負責進行手術的,是第—位的安齊小姐。”


    聽到這裏,吉住不禁皺了皺眉,然後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啊”地驚叫了一聲。


    吉住慌忙將屏幕上的名單快速地拉到最上麵,排在第一位的果然是一個叫安齊麻理子的患者,十四歲,有一次移植史,實施該次移植手術的醫院是市立中央醫院。吉住又仔細地看了看麻理子的hia類型。資料上顯示的是:與捐贈者的類型全部一致,毫無差別。


    安齊麻理子。


    沒錯,就是她。


    兩年前由吉住擔任主治醫師進行移植手術的那個少女。


    占住兩年前曾嚐試為麻理子移植她父親的腎髒。手術本身沒有什麽問題,術後也沒有出現明顯的排斥反應,但是後來卻因為一個小小的失誤導致腎髒沒能在她體內成活,最後隻好又將其取出。想到這裏,吉住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心裏很是悔恨。


    是人體淋巴球抗原的簡稱,是一種人體細胞表麵上的糖類蛋白質。當有其他細胞想從外部侵入的時候,免疫細胞就會對侵入細胞的進行識別。如果識別的結果與自身不相符,免疫細胞就會將入侵細胞視為異物而對其進行攻擊。這也就是所謂的人體免疫功能。同樣,在被移植的腎髒的細胞表麵也有,如果其的類型與接受移植的患者本身的不相符的話,患者的免疫細胞就會將移植進體內的腎髒視為異物而對其進行攻擊,使其無法在患者的體內存活。因此,在進行移植的時候,必須要求被移植的腎髒的與患者自身的相符。但是,的分類不像血型隻分成a、b、o、ab四種類型那麽簡單,它的構成是非常複雜的。總的來說,它分成a、b、c、dr、dq、dp六種大的類型,而這每一種大的類型裏又有十種以上的子類。其中,由於a、b、dr的解析速度最快,因此在移植中首先要考慮這三種類型的相適度。由於抗原的種類過於繁多,患者想要找到與自己的完全相符的捐贈者實非易事,因而給移植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即使是在兄弟姐妹當中,六種抗原類型完全相同的概率也隻有四分之一,即四個人裏才會有一個完全相同;而在陌生人裏尋找,其吻合的可能性往往隻有幾萬分之一。因此在實際的移植手術中,可以允許一到兩個抗原類型出現偏差,但卻不能否認成活的概率會因此而降低。


    在安齊麻理子的第一次移植手術中,提供腎髒的是她的父親,因此組織相適度很高,移植手術也應該沒有什麽問題,但遺憾的是,最後手術卻失敗了。這全都是因為以吉住為首的移植小組沒有得到麻理子的充分信任的緣故。


    吉住深唿吸了一下,緊緊地盯著名單上安齊麻理子的名字,然後用手摁了摁太陽穴的周圍,抑製住不斷湧上來的迴憶,告誡自己要集中精力工作。


    隨後,他對電話那端的移植協調工作的負責人問道:“安齊麻理子的與捐贈者的完全無差別?”


    “是的,除了她之外,在本地已經沒有完全相同的患者了。你可以看一下資料。”


    沒錯,的確是這樣。除了她之外,確實沒有其他人了。不過,隻有兩個抗原類型出現偏差的患者倒有五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排在第三位的那位男性,還有一個是這次移植手術的替補患者,五十一歲,有五年透析史,在鄰縣的醫院進行治療。排在名單第二位的那位女性好像還沒有聯係上。


    移植常常受到如何選擇接受移植者這一問題的困擾。由於各方麵的因素都會對移植有一定的影響,所以對於接受移植者來說,移植手術是一種賭博。當然,在選擇接受移植者的時候也會考慮到年齡和透析史的因素,但先決條件是患者的與捐贈者的是否相符。並且還必須考慮到,一位捐贈者能夠捐贈的腎髒隻有兩個。


    據統計,全國的腎透析患者共有十二萬人左右,其中登記申請移植死體腎的患者有兩萬人。但在這兩萬人之中,有機會進行移植手術的一年也不過兩百人。由此可見,移植手術對這些慢性腎功能不全的患者所作出的貢獻實在是微乎其微。與歐美等國相比,在日本,接受移植的患者在透析患者中所占的比例之小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這絕不是因為日本的醫學技術不夠發達,而是由於腦死在國民中沒有得到廣泛的接受和理解,這種情緒對醫生和接受移植的患者產生了負麵的影響,使他們對是否進行或接受移植手術猶豫不決。患者一邊盼望著不知何時才能等到的腎髒,一邊過著對自己的精神和經濟都有很大壓力的透析生活,到目前為止,幸運地接受了移植手術的患者,都已經恢複了健康,過著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而那些沒有被選中的患者,卻隻能在無盡的等待中繼續忍耐漫長的透析生活。


    “另外,如果排在第一位的患者無法接受移植手術的話,就由排在第五位的女患者來替換地。”織田說道,“那位患者三十六歲,透析史三年半,與捐贈者的有兩個類型稍有偏差。”


    “我明白了。”


    吉住將這兩位患者的有關數據打印出來,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果麻理子因為害怕手術後會出現並發症而不願意接受移植的話,就由那位三十六歲的女性來接受這次移植手術。但這兩位患者都首先必須來醫院進行身體檢查,看看現在是否適宜做移植手術。


    吉住進一步與織田商量了關於移植的具體事項與日程,大體步驟如下:首先由吉住前往大學附屬醫院,將死者的腎髒取出,並將其中一個交給織田,然後由織田負責把這個腎髒運送到鄰縣的醫院;而另一個腎髒就由吉住帶迴市立中央醫院用於移植。織田與吉住詳細地確認了計劃的每一個步驟。由於取出腎髒和移植手術的關鍵在於抓緊時間,因此必須在捐贈者的心髒停止跳動後立刻按照縝密的計劃行動。織田所要負責的就是要做好主刀醫生吉住與助手,護士以及接受移植患者之間的協調工作。


    與織田確認完整個計劃的每一個具體步驟之後,吉住說了聲:“好!明白了。”


    然後,他從椅子裏站了起來,心想:這次我一定會成功的,安齊麻理


    子,我一定要幫你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8


    簽訂了捐贈協議書後的第三天,聖美的心跳次數開始漸漸地下降。


    聖美依然戴著人工唿吸器,因為這樣至少可以使她的唿吸比較有規律。但即使如此,她的身體機能也還是到了所能維持的極限。


    監視器上顯示的脈搏、體溫和血壓等指數,確實已經處於逐步降低的過程之中


    “今天晚上,市立中央醫院的負責移植手術的醫療小組要到這裏來。”


    曾經為聖美做過腦死鑒定的醫生告訴利明說。


    “聖美小姐的心髒一旦停止跳動,就必須立即將她的腎髒取出。因此,在此之前需要做一些準備工。今晚,移植小組會在聖美小姐的大腿動脈處做一個小手術,以確保聖美小姐的心髒停止跳動之後能馬上從那裏插入導管注入藥物,將腎髒及時地冷凍起來。”


    大腿動脈處的手術很快就完成了。利明迴到重症監護病房的時候,看見躺在那裏的聖美的大腿上已經有了一個為插入導管而做的記號了。


    促使血壓升高的升壓劑已經停止使用了。但聖美的血壓卻沒有馬上下降,依然在一百前後徘徊。醫生告訴利明,這種狀況可能會一直持續到明天早。利明聽到這裏,木然地想,或許聖美的體溫也不會再迴升了吧。


    聖美的身體機能還在一點點地衰退,這也就意味著離捐出腎髒的時刻越來越近。利明想到這裏,越發覺得自己應該再多陪她一會兒。於是,一整夜他都一直在聖美的床邊度過。大約晚上十點左右,和往常一樣,那位可愛的小護士又來幫聖美做清理工作她先收拾了聖美的排泄物,用棉答挑出聖美口和鼻中的堵塞物,然後用毛巾擦拭聖美微微有些冒汗的後背,再為她翻身,以防出現褥瘡。護士的臉上沒有一絲厭惡的神情,她偶爾對利明體諒地笑一笑,又繼續她的工作。


    迄今為止,利明還從來沒有生過大病,因此跟醫院似乎沒有什麽緣分。雖然在學術會議及與病人家屬的交流會上同醫生有過一些接觸,但他對於醫生和護士在醫院裏具體做些什麽實際的工作卻是一無所知。


    “非常感謝你,”利明很誠懇地低頭說,“你們對聖美這麽盡心盡力,我個人非常感激。”


    護士聽到這句話,停下手裏的工作,微微一笑,說:“您這麽說我們也很榮幸。但沒有將聖美小姐治好,我們覺得非常抱歉。”


    “不不,你們已經十分盡力了。”


    利明忙搖搖頭,說道。這時,護士忽然收起臉上的笑容,將視線從利明身上移開,又繼續開始自己的工作。


    “我在重症監護病房裏做護士的工作久了,有時反而有些困惑。”護士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道,“雖然盡心盡力地照顧患者,可是幾乎每天都還是有人去世。我們到底起了什麽作用?我覺得心裏非常失落。和其他部門相比,很多服務於重症監護病房的護士早就不於了。但是……”


    護士說到這裏就頓住了。她做完聖美的清理工作,開始為她穿衣服。當所有工作都完成之後,她迅速地轉向利明,雙手放在腹前,有禮貌地說道:“您的話給了我很大的鼓勵,讓我覺得以後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行。”


    說完,她走出了重症監護病房。


    9


    直到第二天早上,聖美的身體都保持著相對穩定的狀況。但一過中午,她的血壓就開始出現大幅度的下降。到了下午一點鍾,就隻剩下九十五了。一個小時後,又減到了八十。重症監護病房的工作人員因為這個突發的情況而變得有些慌亂,許多醫生和護士不停地進進出出。利明和聖美的父親被迫退到了牆角邊。重症監護病房裏頓時顯得很忙碌,這和聖美被宣布為腦死時的平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市立中央醫院的移植小組將會在兩點半到達大學附屬醫院。”一位醫生一邊看著表,一邊對利明說道,“他們會先插入冷卻腎髒用的導管,然後等聖美小姐的心髒停止跳動後,就進行摘除腎髒的手術。”


    “聖美的心髒停止跳動後,家屬還能與她再見上一麵嗎?”


    對於利明的問題,醫生點點頭,說:“我們會預留五分鍾的時間,讓親屬與聖美小姐告別。然後再將聖美小姐送進手術室。”


    人工唿吸器還在繼續發出很小的”撲哧撲哧”聲,但這種聲音現在已經被重症監護病房裏其他嘈雜聲掩蓋住了。


    血壓隻剩下七十五。


    吉住攜兩名助手以及織田帶著腎髒摘除手術所必需的器械和冷卻腎髒用的裝備,準時到達了大學附屬醫院。雖然附屬醫院也有相應的設備,但吉住每一次都不忘記帶上自己的工具。他認為,要及時快速地取出腎髒,最好是用自己平時已經用慣的工具來進行手術。


    與大學附屬醫院的工作人員打過招唿之後,織田留在了休息室,吉住則前往重症監護病房觀察捐贈者的狀況。聖美的血壓已經下降到六十五左右,心跳次數也逐步減少到三十。對於普通人來說,一旦血壓下降到五十,血液就無法再循環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從而導致末梢細胞開始壞死。由於親屬已經同意醫院對瀕死期間的捐贈者采取一定的措施來保護其腎髒的新鮮,吉住及其助手準備等聖美的血壓下降到五十時,再在其大腿動脈處插入冷卻腎髒用的導管。


    吉住仔細地看了從聖美的主治醫師那裏拿來的患者資料,作出了最終的確認,然後打電話告訴留在休息室的織田,他們馬上就要開始從患者的大腿動脈處插入導管。


    十五分鍾後,吉住和助手開始著手做局部冷卻的準備工作。他們先將灌流裝置運進重症監護病房。接著,吉住在聖美的腿上切開一個小口,準備從那裏插入導管。然後,一名助手立刻開始調整設備;另一名助手則對聖美的大腿周圍進行消毒,並準備好矽膠製的雙氣囊導管。


    消毒結束之後,吉住站在聖美的右側,認真地對聖美右大腿根部所做的動脈與靜脈的記號進行了確認。隨後,在灌流裝置旁待命的助手接到吉住的眼神示意後,將帶有氣囊的導管的前端插進了聖美的體內。


    吉住一邊密切關注著聖美的反應,一邊將導管往聖美的體內緩緩推進,導管在聖美的大腿內側明顯地凸了出來。導管已經送到了預定的位置,吉住點點頭,對助手的工作表示讚許。吉住親自將導管的末端連接在灌流裝置的灌輸泵上。接著,吉住又開始從靜脈處插入另一根導管,將其與灌輸裝置連接在一起。


    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完了。這時,聖美的血壓已經下降到六十二,心跳次數也已經低於三十。


    吉住及其助手做完這一切後,走出了重症監護病房。現在他們就隻剩下等待了——等待聖美的血壓下降到五十。吉住清主治醫師轉告聖美的親屬可以到重症監護病房看望聖美了,自己則向醫生辦公室走去。他不想和聖美的親屬見麵。他認為自己草率地出現在死者親屬麵前是對死者親屬的不尊重,因為在死者親屬眼裏,移植醫生也許就如同掠食死屍的鬣狗一般殘忍。和以前一樣,吉住隻打算在手術前和死者親屬見上一麵,其他的工作則主要還是交給中介織田去做,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出現而使死者家屬情緒激動。


    吉住靠在醫生辦公室裏的沙發上喝著咖啡,望著天花板。


    這個時候,安齊麻理子的臉突然浮現在他的麵前。


    她已經覺察到永島聖美的異變。


    永島聖美的身體正在走向死亡。其實,這個變化從聖美頭部受傷的時候就開始了,雖然非常緩慢,但一直都沒有停止,現在隻不過是速度加快了而已。而且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這種變化了。聖美將會死去,身體也會隨之而變得冰冷僵硬。聖美的腦部中樞已經開始變質,荷爾蒙的分泌大概也已經停止了


    ,血流也在減弱。末梢細胞開始破裂,然後由內向外擴散,最後壞死。


    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


    讓聖美突然失去視覺實在太容易了,隻不過是在她的視神經裏稍稍做了點兒手腳而已。趁聖美什麽也看不見的時候誘導她控製方向盤的雙手,讓她改變了方向。最費神的是,如何在聖美受到撞擊的時候,使她頭部以外的部分不受到損害。因為如果聖美的腹部撞到儀表板上的話,就可能會引起內髒的破裂,這樣就無法捐出腎髒供移植用了,所以需要讓她成為腦死者。於是,在聖美撞向電線杆的一瞬間,她操縱聖美的腳恰到好處地踩住刹車;然後在聖美的腰上用力,使她的身體不會向前被彈出去;並讓聖美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方向盤,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撞傷。


    結果,聖美的頭部撞到了方向盤上,頭蓋骨的碎片刺進了聖美的腦部。


    每當想起那一瞬間,她就會有一種快感,甚至得意得有些激動。聖美死了。但她還活著,永遠地活著。


    聖美的腎髒將被移植給兩名患者吧。這其中要是有一位女性患者,並且被移植的腎髒能夠成功在她的體內存活的話,那就是最理想的結果。這一切進行得實在是太順利了。還有,利明應該會按照原計劃進行肝細胞初期培養吧。絕不能讓利明意識到是她在誘導他的思考。想到這裏,她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利明的名字。


    利明的音容笑貌浮現在她的眼前,她不禁顫抖了一下。


    很快了。她迴想起利明的聲音、表情還有體溫,渾身直哆嗦。


    她一直在等待利明這樣的男人出現。隻有利明,才能夠理解她真實的那一麵。絕不能放走這樣一個機會!


    她要和利明合二為一。


    一種穿透全身的興奮令她一陣痙攣。隨後,她一邊感受著聖美的血壓繼續急速下降,一邊繼續沉浸在快樂的餘波中。


    在接到聖美的血壓已經下降到五十的通知後,吉住及其助手再一次迴到了重症監護病房。從插入導管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小時的時間。


    進入重症監護病房後,他們馬上開始進行冷卻腎髒的工作。其中一名助手將幾瓶混合有乳酸和林格式溶液的點滴瓶裝到灌輸裝置上,並與灌輸裝置的灌輸泵相連。再一次認真檢查了雙氣囊導管的狀況後,吉住開始向露在患者體外的導管裏注入空氣,使位於大動脈內的氣囊迅速地膨脹起來。不一會兒,血液的流動就被隔斷了。看來氣囊的工作狀況良好,沒有任何異常。


    接到吉住的信號後,旁邊的助手立刻啟動灌輸泵,將用於冷卻腎髒的藥物溶液通過導管以一定的速度輸送到患者的體內。而吉住則將手放到患者的腹部,以確認藥物溶液是否已經順利地輸送到了預定部位。


    人體的中央有兩條主要的大血管,即腹部大動脈和下大靜脈。而人體的腎髒位於腹部稍偏上的地方,左右各有一個。負責將血液輔送到腎髒的腎動脈就是腹部大動脈的一個分支。同樣,腎靜脈是下大靜脈的一個分支。腹部大動脈和下大靜脈在人體小腹部的地方各分成兩支,繼續延伸到人的腿部。吉住插入導管的地方就是腹部大動脈一分為二後所形成的其中一支大腿動脈,導管的方向與血流方向相反,而兩個阻隔氣囊的位置則正好處於腎動脈與腹部大動脈的分叉點。因此,阻隔氣囊的膨脹導致了腹部大動脈的血流中斷,因此向腎髒的供血也停止了。因為在連接兩個氣囊的導管中部開有細小的孔,所以被灌輸泵輸送到這裏的藥物溶液能夠透過小孔滲入腹部大動脈裏麵。但由於腹部大動脈的上下端皆被氣囊所隔斷,所以冷卻腎髒用的藥物溶液隻能流入腎動脈隨後進入腎髒內部。這樣,捐贈者的腎髒就可以被迅速冷卻,同時腎髒裏殘留的血液還能被一並衝洗掉、藥物溶液在腎髒內部循環一周後,就經過腎靜脈迴到下大靜脈,並通過下大靜脈重新流迴灌輸裝置。這就是灌流的全過程。


    能夠摘除新鮮的腎髒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但和腦死者相比,心髒死亡者所提供的內髒往往新鮮程度會低得多。這是因為從患者心髒停止跳動到進行摘除手術這一段時間,腎髒都處於缺血狀態,這會對腎髒造成極大的損害。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現在大部分的醫院都會在患者心髒停止跳動後,立即從患者的大腿動脈處進行灌流,將患者的腎髒及時地冷卻下來。由於進行摘除手術以前就已經將腎髒冷卻,所以就可以避免腎髒因為缺血而功能下降,從而提高了腎髒被移植後的成活率。而像聖美這樣由於得到了親屬的許可,在患者心髒停止跳動前就進行腎髒冷卻的情況也不是沒有。


    助手每間隔一定的時間就向吉住報告一次灌流的速度。聖美的皮膚逐漸變得蒼白,並且由於血液循環的逐漸停止,體溫無法得到維持,聖美的身體也在迅速變冷。另一名助手則在旁邊監控聖美的心跳次數。灌流大約進行了四十分鍾後,脈搏監控器發出了微弱的噪音,這意味著聖美的脈搏已經停止了自發性跳動。


    “請把患者的家屬叫過來。”吉住對站在旁邊的主治醫師和護士說道。


    “讓他們進行最後的告別吧。”


    五點二十分,護士來到醫生辦公室,請利明一行去向聖美作最後的告別。於是,在灌流進行了五十分鍾以後,利明他們再次來到了重症監護病房。


    一進入重症監護病房,利明就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躺在那裏的聖美身上移開,他立即發現了聖美身體的變化。利明就那樣一邊凝視著聖美的臉龐,一邊和主治醫師一起緩緩地走到聖美的身邊。他每走近一步,聖美的臉就變得更清晰一些。利明在聖美的床邊繞了半圈,然後在床的左側站定。他身後不斷傳來聖美母親的啜泣聲。


    “從這個監控器上顯示的數據可以確定,聖美小姐的自發性脈搏跳動已經完全消失了。”醫生指著心電圖顯示屏說道,“另外,雖然在人工唿吸器的輔助下,聖美小姐繼續維持著形式上的唿吸,但她的心跳已經停止了。而且由於血壓的持續下降,體溫無法到維持,聖美小姐的身體將會漸漸地變得僵冷。”


    利明看著聖美。她的臉頰蒼白得幾乎透明,嘴唇上像覆蓋著一層霜。利明似乎能看到一涓溪流從聖美體內緩緩流過。聖美閉著眼睛,像結晶一般的睫毛微微地翹著,在皮膚上投下短短的纖細的陰影。利明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撫摸聖美的臉龐。可是就在他的手指與聖美的肌膚相接觸的瞬間,一種麻痹的感覺從他的手臂清晰地傳遞過來,刺激著他的中樞神經。這一刻,利明感到就像是握著幹冰一般,冷與熱在他的身體裏迅速地交織在一起,引起了像被千根針刺一樣的疼痛。利明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嗚咽,手抑製不住地顫抖著。他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撫過聖美的臉頰,然後慢慢地滑過她的下顎和頸部,在慘白得幾乎可以看見血管的胸口停了下來,雖然被衣服遮住了,但利明還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聖美的乳頭依然挺立著,並漸漸僵冷。利明將手從聖美身上拿開,然後用自己的另外一隻手緊緊地捏住剛才撫摸過聖美的手指。也許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利明覺得那種冷颼颼的觸感還依舊殘留在他的指間。


    “撲通”。


    利明的心髒突然劇烈地跳動了一下,打破了一直保持著平穩律動。利明覺得唿吸變得有些閑難,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撲通”。仿佛要和利明的自律神經作對似的,心髒任性地再次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利明感到渾身開始發熱。


    “我們可以停止使用人正唿吸器了嗎?”


    醫生詢問道。


    利明用手捂住胸口,目不轉睛地盯著聖美,大口地喘息著。空氣被大量吸進他的肺裏,肺部機械地膨脹起來。


    這個時候利明想到的是,聖美的身體正在崩潰!


    醫生按下了人工唿吸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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