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麥克白》這個故事是從接受三個魔女的預言開始,但滿山香南的悠遠迴憶之一卻是三個女人品定美術品的場景。


    幼小的滿山香南獨自趴在九瀨家窗戶邊上的沙發上。花蔭下的午後,懸掛著蕾絲窗簾的室內有些昏暗。這是有理由的。


    房間中央招待套桌旁坐著的是香南之母……滿山夫人、九瀨夫人和鳳夫人,以及不認識的男人。根據香南的記憶是一個老人……雖說從年紀上算是可以稱唿爺爺的男人,但在六歲的少女眼中估計連高中生都能看成是標準的大人。


    三盞台燈被置放在大人們環繞著的桌上。


    最大的燈裝飾著芥末之花。平滑的曲線點綴在屹立著的金屬製的台座上,散發著久經歲月的黑光,穩穩地支撐著看似很重的燈罩。鈴鐺型的玻璃燈罩以深橘色為底,仔細地雕刻出深紅色花瓣的紋理。與台座一樣金屬製的纖細的莖,像琴弦般卷曲著,它的前端描繪出芥末果實獨特的形狀。


    大燈的旁邊是一盞小台燈。在帶有四足的淺色金屬製造而成的籠中,放置著一個卵形、漆黑的玻璃塊。玻璃的表麵深深印刻著螺旋般的花紋,大概是因為這未曾相識的花紋,台燈周圍彌漫著這是異教精致的神體模型的氣息。


    第三個台燈讓香南從第一眼見到時就十分在意。


    由純銀色的金屬製造而成的三隻蜻蜓,共同環抱、支撐著綠鬆石般明亮的藍中混雜著些許白色的玻璃球。這些蜻蜓的透薄翅膀連躍躍欲飛的翅翼紋路以及足下尖銳的鉤爪都描繪得細致精巧。不管製作者是否具有有能與博物學者相提並論的淵博知識,但他肯定非常仔細地觀察過蜻蜓的一舉一動這點是無庸置疑的。起到燈罩作用的玻璃球,它青色的玻璃上被一層零星的白色覆蓋,浮雕出牽牛花的紋飾。白色牽牛花的經絡、枝葉相互纏繞在一起,在玻璃球的上半球開出美麗的花朵,天頂上還裝飾有象征太陽的小金屬球。


    在三位夫人的請求下,老人開始了說明。


    “這邊的兩盞是艾瑪由製作的,而那盞小的則是庫迪的作品。”


    “這是艾瑪由什麽時候製作的台燈呢?”九瀨夫人插了句嘴。


    “是南希·艾瑪由生前所製,您可以確定一下後麵的簽名。”


    老人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話被攔腰截斷而生氣,他繼續解說。


    “無論是哪一盞台燈,在製作之後某家族就立即前往巴黎求購,直到前幾天為止都一直被某家族細心收藏著。換句話說,這是近百年來無人觸及到的珍品。”


    “關於具體的家族名稱還請夫人們間量。”老人拒絕透露,“由於一些迫切而棘手的事情,不得不轉讓這些珍品。”


    “還真實讓人悲傷的事情呢。”香南的母親作為代表表示了同情。


    終於夫人們的品定開始了。她們接二連三提出了疑問,老人有時正麵迴答,有時也會避重就輕。


    香南覺得他的表情就如同幼等部的校長一般。被一群要求一起玩耍的小孩子圍困而動彈不能的校長,不也是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嗎?好像開心又帶著些許困擾的表情。


    隨後在夫人們的請求下,老人點亮了台燈。


    他先是把三根自帶的延長線插入牆壁的插頭內,慢慢地把線理好。然後恭恭敬敬地伸出手來鋪開被黑色的絹絲纏繞的台燈線,最後把插座接好。在香南看來,他的動作一步一步都嚴格遵守著既定做法的程序。


    終於老人完成了設置,他首先打開了那盞有著芥末之花的台燈。


    玻璃的花瓣深處,閃耀著點點的小白光。


    從中間發出的光線,在透過深橘色的玻璃時轉變成明亮的黃色。仿佛夕陽般的光芒照耀著昏暗的室內,沐浴在暖色調的光芒中,甚至連台座的金屬都被染成了黃金的光輝。


    “哎呀,太美了。”心中藏不住事的九瀨夫人,如心中所想的那樣說出口來。


    老人以微笑作為迴應之後,這次打開的是小台燈的電源。


    黑色的玻璃瞬間轉換成了紫色。由於深深地印刻花紋的效果,玻璃明顯分成了近似於白的淡紫和紫羅蘭般的深紫。而這兩種顏色交相匯映閃爍光輝的樣子,使得冷固在表麵的青白色熔岩燃燒似的,又仿佛是在窺探從深夜到黎明的景色。給人深刻的神秘印象。


    “這種紫是水晶吧……”鳳夫人自言自語。


    “正如您所說。”老人迴答道,“這三盞台燈都是某家族的夫人在寫字台上的裝飾。芥末之花的台燈是在身邊照明應用的,紫水晶的台燈是放置在餐具旁邊的,而這盞……”他頓了頓,展示著第三盞台燈,“則是焚香時用的。”


    他點亮了最後一盞台燈。


    綠鬆石般青藍色的球體,在光源點亮時變成了水藍色。牽牛花的花朵在水藍色的光芒中慢慢滲出了自己的輪廓,變成有些圓的白塊。如今在香南眼中看見的隻是積雨雲翻湧的夏至日景象……明明剛才還是牽牛花的。


    這大概是魔法吧,香南在心中默想。盡管明白這知識巧手奪天工,但觀者無不為之傾倒,這不是魔法又是什麽呢?


    “三盞台燈都各有千秋呢。真讓人難以置信這是百年前所製。”香南的母親滿足似的說道。


    “點亮之後,印象就大不相同呢。”鳳夫人也點點頭。


    “嗯,是這樣的。”九瀨夫人一邊盯著芥末之花的台燈,一邊說道。


    大概是感受到了有益的氛圍,老人毫無疑問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不過同樣他還來不及在心中打起小算盤,氛圍為之一變。


    一直緊盯著一個地方的九瀨夫人開口說話了。


    “……這個……不是曾經折斷之後再重新接上去的嗎?”


    九瀨夫人所指的是帶有芥末花蕾的細長的莖,是一根從底座開始幾乎筆直延伸上去的金屬弧線。


    “啊啊,這大概是製作是就是如此吧。”


    雖然老人說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九瀨夫人還是搖了搖頭。


    “不,熔接的痕跡有兩種。第二次是在第一次上繼續,非常高超地掩藏了起來。”


    “哎呀哎呀。”香南的母親跟在九瀨夫人之後說,“果然完整狀態的珍品是沒有如此簡單就能找到的。”


    “不,這種事情絕對……”


    “夠了,你自己確認好了。”九瀨夫人站了起來,讓開了一條道。


    “沒有誰有放大鏡嗎?”


    “那個……”鳳夫人打開自己的凱莉手提包,“如果這個能有用的話……”


    她取出來的正是製造美麗的小型放大鏡。


    老人狼狽的樣子就連遠離座位的香南也看得一清二楚。


    小小放大鏡與鑒定眼睛被十二分活用,夫人們又找出了幾處細小的瑕疵。老人被迫妥協,比預定金額降低了相當多。


    交易成立後,老人就離開了。九瀨夫人又重新叫人拿出茶點來招待。香南也來到了桌前,不過這是在台燈都打包捆好之後了。


    下午茶的話題還是剛才的買賣。夫人們對自己購物的高超手段自滿不已,相互誇獎起來。


    “九瀨夫人也真是的,真的是什麽也隱藏不了呢。”香南的母親輕抿了一口茶說道,“突然就冒出‘這裏有焊接過的點’這種話來,他看起來好可憐呢。至少要給他一點心理準備嘛。你看對方都被嚇成那樣了。”


    “人家是真的發現了嘛。”九瀨夫人迴答道,“不過話說滿山夫人才是壞人呢。明明從最開始就打算要找出瑕疵的,但口中不也還是說著‘真是好東西’嗎?”


    “嘛,真過分呢,我才沒有這樣的企圖。”香南的母親雖然看似怒斥,但臉上帶著笑容,“不過假如鳳夫人沒有放大鏡的話,那可沒這麽簡


    單解決哦。”


    “是呀。鳳夫人才是最壞的人呢。”九瀨夫人把矛頭指向一直笑眯眯聽著兩人唇槍舌戰的鳳夫人,“你為什麽迴帶著放大鏡呢?莫非是不管去哪都一直帶著?”


    “不,怎麽可能。”鳳夫人睜圓了眼睛,“今天本來不就是來欣賞鼓動的嗎?我想著要仔細欣賞,連細小的部分也不能放過……那個,我可不是為了講價才特意帶來的哦。”


    知道鳳夫人溫和秉性的兩人,在聽見這個迴答之後不禁哈哈大笑。


    從幼小的香南看來,她覺得母親它們的做法有欠公平。本來在四個女人麵前,隻有一個男人,這樣一個時機不就是非常狡猾嗎?應該把鳳鏡夜與九瀨猛都一起叫來這裏的。


    不過雖說如此,在沙發上笑得前仰後合的媽媽們卻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罪惡感。而且一想到剛才的事情,從夫人們身上就滿溢出華麗的活力氣息。


    “啊啊,肚子笑得好疼。”


    笑得過了頭的九瀨夫人扶著沙發的靠背,拿出擦眼淚的手絹來。渲染了香水的甘甜香氣,頓時在室內漫延。


    因為端來紅茶的侍者打開了窗簾,室內頓時亮了起來。陽光透過白雲撒滿了窗外,顯示出春天的盎然綠意。


    香南端起紅茶送入口中,專為大人而炮製的紅茶對於香南來說十分苦澀。不過她並沒有添加糖和牛奶就繼續喝下去。當味蕾已經習慣苦澀之後,香南感覺含在嘴裏的紅茶有一股像酸橙一樣的香味在鼻間擴散。這是英國伯爵紅茶特有的佛手桔香味。香南想這大概也是魔法吧。


    三盞台燈被裝在一個茶色的圓形紙箱裏,係上了紐扣。


    不過台燈的魔法,香南正從母親們的笑聲、紅茶、以及確實殘留在自己身上的香氣中感受到了。


    ※※※※※


    除去這個花蔭的午後,香南關於幼年的記憶大部分都是與鳳鏡夜、九瀨猛共有的。因為母親之間是好朋友,所以孩子們也會經常在一起玩。


    小時候能夠相處不錯真是太好了,香南心想。在九瀨府邸內主要是抓貴呀躲貓貓呀之類的,在鳳的府邸則可以閱讀各種各樣的書,共同享受令心靈愉悅的靜謐時光。而在滿山府邸的過家家,雖然兩個男孩子都給予了不好的評價,但還是忠誠地陪著香南玩耍(順便一提的是過家家的內容要麽是不守時的快遞送貨員,要麽就是推薦沒人要的翻新品的黑心商人。拿九瀨的話來說吧,從那時候起,香南就是奇怪的女孩子。)


    打斷這幸福時光的是鏡夜所應學習的東西與日俱增這一現實。


    香南和九瀨,自從上了幼等部之後,也參加了不同的音樂以及外國語的課程。不過這種隻是培養愛好的程度,行程表內還是能非常容易地安排出時間的。


    但是鏡夜不同,由於鳳氏家族的意向,給他請了擁有正式職位且是這個專業一流的老師,時間如所想的一樣根本抽不出來。


    所以香南與九瀨兩人一起玩的時候更多。


    兩人無論是抓鬼還是過家家,都玩得不過癮。特別是過家家受害甚大。


    因為黑心商人需要一人躲在床底進行虛假的報告,而另外一個人則成為夫人的對手(當然聰明的夫人總能識破謊言),這樣的設定就隻能被封印了。


    讓他與她失去遊戲的歡樂的原因就是鏡夜……正確說來是因為鏡夜不來。


    “鏡夜君好可憐。”


    香南同情沒有自由的鏡夜,但九瀨的意見卻不同。


    “他都說了,比起跟我們玩耍,讀書更好。”


    “鏡夜君這麽說了嗎?”


    “是呀!”


    九瀨憤慨地說出了原委。


    在持續見不到鏡夜的日子裏,九瀨決定撇開媽媽一個人去拜訪鳳家。如果鏡夜不能出來玩的話,那就自己去找他玩好了。這就是出自九瀨孩子般的好意與看似稍微有些壓製的親切行動。


    正巧鏡夜這時候要出門,他為了從今天開始學習新的東西,要陪同家族人氏去打招唿。雖然感覺時候不對,但是九瀨還是邀請鏡夜一起玩。


    鏡夜拒絕了,並且這樣對九瀨說:“我認為猛君也不能一直光想著玩。明年也要進入初等部了。”


    “鏡夜君的爸爸明明說了‘喜歡怎麽樣都可以’,但是鏡夜君還是說要去學習。我絕對不要在跟他玩了!連說話都不要說了。”


    少年的九瀨宣布完畢之後,狠狠地踢了一腳沙發。香南認為九瀨如此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另一方麵她也無法舍棄對鏡夜的同情。雖說學習是件快樂的事,但這麽長時間不跟他們兩個一起玩,香南想鏡夜肯定會覺得寂寞的。


    並且不知是不是鏡夜語言上的刺激,九瀨也開始學習新的知識。他開始出入九瀨家讚助的植物研究所。比起書本上的學問,親身經理的學習更好,這貌似是九瀨家的方針。


    少年九瀨突然對植物呀果實的效果功能之類的了解變得非常詳細,眼看著也漸漸傲慢起來。畢竟是讚助商的繼承人,研究所的大人都寵著他。隨著年齡的增長,傲慢帶來的不幸也將由九瀨一並承擔。


    剛學會一點知識,就來向香南吹噓,香南什麽都沒有說,九瀨本人似乎也未覺得有任何不妥。為了顯示他的新知識,九瀨還特意陪香南玩過家家。抓鬼也是為了跑得慢的香南特別指定的規則。人性的態度顯耀自己的知識,這就是九瀨式適應新環境的方式。香南本能地有這樣的感覺。


    就這樣,九瀨與香南兩人度過了他們六歲那年的秋天。


    三個孩子再次重逢是在新年開始的時候。正在九瀨府邸內中夫人們的聚會上,鳳夫人帶來了久未露麵的鏡夜。


    香南與九瀨蹦蹦跳跳地圍繞在鏡夜身邊。好久不見了吧?身體好嗎?聖誕節得到了什麽禮物?


    棉隊兩人接二連三的問題,鏡夜都淡淡地給予迴答。與香南和九瀨歡唿雀躍表現相比,鏡夜看上去平靜至極。所以香南覺得有少許不滿足,九瀨毫無疑問也是相同的心情。


    不過話雖如此,此刻的兩人都覺得很幸福。九瀨提出以鏡夜的喜好來玩遊戲。(雖說實際上是為了炫耀在聖誕節得到的電動式遊戲用模型小汽車。)


    真的可以由自己決定嗎?鏡夜確認了之後提出他想玩百人一首。


    這個意想不到的要求讓香南與九瀨麵麵相覷。


    “你說的百人一首(注:百人一首是日本著名的曆史文化之一,常見的形式是一百張寫有和歌的紙牌。這種紙牌可以吟詠也可供玩樂,通常的完法是通過鞋油和個的讀之劄,找出寫有和歌後半部分的取之劄),是什麽呢?”香南向鏡夜詢問。


    看著香南與九瀨的反應,鏡夜難以置信般反問道:“小香南與猛君都沒有玩過?”


    香南與九瀨再次對視了一眼。和歌紙牌這種東西並不是兩人熟悉的遊戲。


    他們到處找人,大概三十分後才好不容易在九瀨府找到了和歌紙牌這種東西。雖然由於長時間擱置的緣故,吸收了濕氣與寒氣,但和歌紙牌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歪歪扭扭。


    總算把規則說明完畢,(光是讓他們明白繪有圖畫的讀之劄,鏡夜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不過到了試玩階段又衍生出了新的問題。他們三個人誰都不能辨認出讀之劄所寫的內容。


    “果然有繪畫的還是取之劄吧。”


    九瀨還在已經結束的議題上不斷重複他的意見。在尋找紙牌是等待的三十分鍾裏,他就開始煩躁起來,心早已飛向他的電動式遊戲用模型小汽車。


    “鏡夜君也讀不了嗎?”


    香南偷偷窺視鏡夜的臉,但他卻什麽都沒有說。香南從側麵看著鏡夜,他的嘴唇欲言又止,臉上露出自尊受損的表情。大概是說了什麽不能說的話吧,香


    南緊縮了身子。注意到了兩人的狀況,九瀨也閉口不談。


    緊張的氣息在空氣中迴蕩,這時突然響起敲門的聲音。


    “百人一首的紙牌用那副可以嗎?我準備了全新的紙牌……”


    進來的是九瀨家眾多傭人中的一個。之前侍奉九瀨的祖父,當家主替換之後,他就留在了九瀨家。


    他聽到孩子們為難的事情之後,就自告奮勇地提出自己會讀紙牌,並且提議在有榻榻米的和室來進行遊戲更好。


    就這樣,百人一首終於可以開始了。


    取之劄如落葉拌飄散在榻榻米上,三人環繞著紙牌坐在一起。


    香南隻見眼前散落一地的紙牌,雖然她還沒有開始念小學,但是卻能讀假名和一些簡單的漢字。其他兩個人估計不會比她好太多吧。


    不過這個想法錯得非常離譜。


    “驟雨——”男人高聲讀著紙牌,“倏忽停,餘瀝葉晶瑩——”


    突然鏡夜伸出手來,“啪”的一聲從香南眼前揮過。


    香南被他嚇了一跳,身體不由自主退後。


    “什、什麽?”九瀨大聲叫嚷道。


    鏡夜揚手展示抓在手中的紙牌。


    “山麓騰白霧,黃昏秋色濃。”


    大吃一驚的香南和九瀨耳邊傳來男人讀出下句的聲音。


    “山麓騰白霧,黃昏秋色濃——山麓騰白霧,黃昏秋色濃。”


    香南睜大的眼睛,為什麽鏡夜在下半句讀出之前就知道應該拿起的紙牌?


    九瀨也在思考同一個問題。


    “鏡夜君,為什麽……”


    孩子們的對話被男人念接下來一個紙牌的聲音所掩蓋。


    “相見何曾見,終朝戀此人。無端空悵望,車去杳如塵。”


    香南慌慌張張地把目光轉向取之劄。無端空……後麵說的是什麽來著?


    這時香南耳邊穿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揚起了臉。隻見鏡夜跪直了,把手伸向中央附近的位置,取出了一張紙牌。


    “無端空悵望,車去杳如塵……沒有錯吧?”


    鏡夜點了點頭。九瀨湊了過去,確認鏡夜手中紙牌上的內容。


    “無端空悵望,車去杳如塵……不對啦,是‘車’不是‘車’呀。”


    “古代就是使用這種繁體的哦。”


    由於鏡夜沉默不語,男人則代為解說,然後他又附加了一句:“那麽如果各位要求的話在下也可以隻念後半句。”


    “這樣就不是百人一首了吧。”鏡夜斷然拒絕。他語氣中帶有的不容質疑的態度讓香南感到很驚訝,鏡夜什麽時候成為會使用這種語氣說話的少年了?


    “這……您說得沒錯。”


    “夠了!”九瀨大聲叫嚷,“就這樣繼續好了!小香南也同意吧?”


    香南隻能點點頭。為什麽會演變成如今這種事態?香南在腦海中開始思索。鏡夜迴來,三個人又重新聚在了一起,應該同往常一樣開心地玩耍才對呀。這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有什麽被改變了呢?


    “那麽……”男人又從書簡堆中拿出新的讀之劄,“蓮葉素心真,汙泥不染塵。露珠作白玉,何故也欺人……”


    香南雖然拚命地盯著眼前那些紙牌,但她的腦海中卻什麽都沒有聽進去。


    拿起第三張紙牌的,果然還是鏡夜。


    “‘蓮葉’這個寫法不是很奇怪嗎?明明就是‘蓮葉’嘛!”


    九瀨暴躁地跳起來爭論。


    “這個和歌紙牌也太奇怪了吧!”


    看著九瀨謀求同意的眼神,男人露出困擾的表情。這次恰好相反,鏡夜說話了:


    “古代就是使用這種寫法的啦,剛剛才說過的話你就想不起來了嗎?”


    ※※※※※


    勝負自然不言而喻,這個已然演變成鏡夜獨角戲的遊戲結束了。即便鏡夜早已確定勝利,手中的取之劄已經超過了五十枚,他還是完全沒有手下留情。盡管九瀨有些一起用事地全力以赴,但是能拿下十多枚紙牌已經精疲力竭了。中途放棄的香南就更不用提了,她隻是在關注輸贏的走向——或者可以說關注著鏡夜的舉動而已。


    鏡夜明明手快地不斷從中取出正確的取之劄,發出“啪啦啪啦”的巨大響聲,他的動作就仿佛啄蟲的小鳥般敏捷,卻根本看不出他很開心,盡管說想玩百人一首的也正是鏡夜。


    果然最終在這次之後誰都沒有提出“再玩一次”的要求,男人收拾好紙牌就退了下去。鏡以為敦促接下來該由九瀨或者香南決定該玩的遊戲,但是不要說九瀨,就連香南都沒有玩的興致了。九瀨的腦海中還充斥著對這不講理的遊戲的怨氣,香南也摸不清楚鏡夜到底在想什麽。


    就這樣在和室中三人都沉默不語時,媽媽們過來探望他們了,因為媽媽們接下來要出門。那輛車是來接鏡夜去學習的。但鏡夜來九瀨府邸連一小時都沒到。


    “小鏡夜還真辛苦呢,據說每天都要去學習?”九瀨夫人以明快的聲音說話了。


    “再多給一點點自由的時間不行嗎?明明還沒有開始上小學。”


    香南的媽媽這樣說完,鳳夫人垂下了眼簾。


    “但是之前的孩子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鏡夜不這樣也不行……”


    這樣的理由,隻有一個孩子的九瀨夫人和滿山夫人想都沒想過。不過兩夫人異口同聲讚同鳳夫人的教育方針,鳳夫人卻沉默不語,浮現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今天的對話還是跟以前一樣,是夫人同鳳氏家族交往的話題。


    大人們把鏡夜帶走之後,香南和九瀨也跟著走出了和室,不過還是毫無動力玩耍。


    不久,三點鍾的下午茶送了過來,但兩人看都沒看一眼,熱檸檬水配上成熟的草莓,在桌上慢慢地隨室溫變涼。


    過了一會兒送餐具來的人進來了,就是那個剛才陪孩子們玩百人一首的男人。


    “……鳳家的少爺已經迴去了嗎?”


    因為九瀨沒有說話,香南就迴答了他:“去學習了。”


    “哎呀,贏了就逃走了嗎?”男人一邊收拾桌子一邊繼續說道,“猛少爺和香南小姐,請不要太在意啦。要完全掌握百人一首這種遊戲,至少也是進入高中之後的事了。”


    高中!香南很驚訝,明年不是才開始讀小學嗎?


    “鏡夜那家夥,竟然學習那麽難的東西……”


    聽到九瀨的自言自語,男人搖了搖頭。


    “鳳大人再怎麽熱心教育孩子,這樣也太……鏡夜少爺有兄長吧?”


    “他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香南補充道。


    似乎明白了個中奧妙,男人點了點頭。


    “恐怕鏡夜少爺之前與兄長、姐姐一起玩過百人一首,估計這個正月也有玩過把。並且一些簡單易記的和歌他也事先背誦過了。”


    “背誦和歌?”香南問道。


    “這不是很狡猾?!”九瀨“啪”地一聲站起身來,“這不是作弊嗎?!”


    “但是,百人一首就是這樣的玩法呀。”看到九瀨不能理解的表情,男人趕緊加一句,“不過鏡夜少爺的‘一日之長’是毋庸置疑的”


    “一日之長?”


    “指的是多虧了事先跟哥哥姐姐一起玩過,所以他早已熟悉了百人一首這個遊戲。”


    香南雖然對整個事件還有些模糊,但她的心中已經有了個大致的梗概。


    因為跟哥哥姐姐玩百人一首很開心嗎……對,不可能開心。大人跟小孩子玩的時候,肯定會手下留情的。


    而九瀨考慮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事。


    “果然還是覺得好狡猾哦。因為我沒有哥哥。”


    “這就是


    所謂的‘沒有的東西才是最好的’哦。”


    男人苦笑不已。


    “況且有哥哥這種事情有時候也完全都是好事。不僅會經常拿哥哥來做比較,並且更重要的是無法繼承家業。”


    孩子們的世界是非常狹小的,總是光想著自己的事情。


    況且對於香南與九瀨來說,家與世界是同一種涵義。


    “無法繼承家業……會變得怎麽樣呢?”香南慌慌張張地問道。


    “啊,這個……”話題已經演變成難以說明了,男人在想著該如何組織語言,“這是鳳家老爺該考慮的事情。反正兩位沒有擔心的必要。”


    男人出去之後,室內又被剛才的沉默包圍。


    香南拚命地在思考,無法繼承家業的後果會是如何?會被趕出家門嗎?


    賣火柴的小女孩、安壽與廚子王、衛星轉播中看見的外國實錄中的孩子們,這些由於沒有父母親人的庇護才遭受不幸的孩子們的印象充斥在香南的腦海之中。不知什麽時候這些身影開始與鏡夜的形象重疊在了一起。


    於是香南下定決心,必須要找鏡夜好好談談。


    而另一方麵,九瀨完全沒有望別處深想,他得出的結論是:今天百人一首的敗北,正是由於鏡夜不正當的手段所致。


    不正當的敗北是應該附有報複的權利的。


    翌日,幼等部一到自由活動時間後,香南就去找鏡夜了。


    直到下午茶之前的時間裏,可以出去玩,也可以留在家內看圖畫書。由於平時香南總是有同班小朋友陪著一起玩,所以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找鏡夜談話。但今天是特別的。


    香南來迴跑來跑去,到處尋找鏡夜的身影。結果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他。他參加了初等部的溫室植物觀察小組,正等待著領隊的老師。


    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而迴過頭來的鏡夜,看見香南的身影後露出困惑的表情。


    “……小香南,怎麽了?”


    打算如何跟鏡夜說呢?香南完全沒有考慮過。當她口齒不清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的時候,香南注意到鏡夜手中拿著一樣東西——那是非常大的照相機。


    “啊啊,這是數碼相機。能夠把圖像電子化記錄起來,不需要膠卷的哦。”


    鏡夜驕傲地把相機舉過頭頂。


    “這可是專業用的最新款式,我家的醫院也是用這款的哦。聖誕節時從父親大人那裏得來的禮物,全日本就僅有三十台哦。”


    盡管對於香南來說,這些話語中的意思他幾乎完全不明白,但是她能感受得到鏡夜從父親那裏得到禮物的喜悅之情,這種情況,離不幸這個單詞好遠。


    香南突然有種不好意思的感覺,自己是不是弄錯了呢?這時周圍的小孩子們慢慢聚集起來,領隊的老師也開始點名了。


    “呐,小香南,有什麽要事啊?”


    在這樣的敦促之下,要向鏡夜問些什麽、想傳達什麽,此時的香南也不知道。要問為什麽,其中一點就是那時候——


    “鏡夜君!”


    香南的背後傳來九瀨的叫聲。


    “鏡夜君,你知道了嗎?據說鏡夜君因為有兩個哥哥,無論怎麽學習都無法繼承家業。”


    香南看見鏡夜的臉刹那間凝固起來。


    隨後他瞥了一眼香南的表情,想必他已經知道對方為了什麽才來的了。(大概)


    整個房間在瞬間陷入沉默,兩個孩子都感覺到此刻的時間是如此漫長。


    “要去溫室的孩子請過來集中——”老師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鏡夜什麽話都沒有說就轉身離開了,香南不知所措,隻能注釋著他遠去的背影。


    ※※※※※


    與被踩的人相比踩人的人總是更容易忘卻踩人的事實。


    準備采用正當手段來報仇的九瀨,在他生性單純的指引下,早已把自己那時候對鏡夜說了多麽過分的話忘得一幹二淨。


    數日後,九瀨猛為了把他經常出入的研究所出產的新種橘子分贈給朋友門,把橘子拿到了幼等部。


    這就是九瀨猛所說的“鳳鏡夜,不僅用刀刺傷了九瀨幼小的心並且還在傷口上撒鹽的橘子事件”的原委。


    ※※※※※


    “你晚飯幾乎都沒有吃呢,香南。”


    “……我肚子不餓。”


    正準備上床睡覺的女兒所說的話,香南的母親並不相信。從幼等部傳來了“點心完全沒有動過”的聯係,自由時間也貌似沒有跟小朋友們玩耍,而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校庭的角落。為了以防萬一還叫來了家庭醫生,但診斷的結果是沒有任何異常。


    沒有追根問底,香南的母親隻是輕聲詢問:


    “有沒有什麽是想讓媽媽幫忙的呢?”


    把全身完全包裹在被子之中,過了一小會兒才傳來香南小小的聲音:


    “台燈……能把台燈打開嗎?”


    香南的母親歎了口氣。這孩子時不時會做出一些奇怪的事,讓她覺得會不會有什麽怪癖。不過,這正是香南才有的做法……但是從大人的角度看來這隻是孩子們無趣的小煩惱吧,先讓她好好睡一晚再說吧,或許明天就會忘得一幹二淨。


    “可以,不過隻是到你睡著之前。我設定成隻打開一個小時哦。”


    一陣器具發出的聲音後,在昏暗的室內亮起來一盞藍色光芒的燈。


    “晚安。”隨著房間的門被關閉的聲音,足音也漸漸遠去了。


    在確定足音完全消失了之後,香南從被窩中爬了起來。


    床邊的寫字台上有一個綠鬆石般藍綠色的球體閃耀著光輝。


    這就是六歲的香南從父母那兒得到的聖誕節禮物——那個蜻蜓的台燈。雙親雖然詢問了她好幾次,問她有沒有他想要的,但香南還是迴答隻要這個台燈就可以了。


    就這樣台燈的所有者成了香南,不過她的使用權限還是有製約的。唯有特別的日子才可以點燈。直到今天為止能夠點亮台燈的也隻有得到禮物的最初那天早上而已。


    帶有橘色的光芒是天花板上垂飾型頂燈發出來的,宛如夕陽的顏色。


    在周圍一片漆黑的映襯下,水藍色的光芒看似有些發白。玻璃球上描繪的牽牛花似乎與白光交融在一起,隻能看見呈放射狀擴散的花瓣的輪廓。真的好像月亮呀,香南不禁感歎,這就是永遠都不會欠缺的滿月。


    盡管香南還是認為這個台燈肯定擁有好幾個魔法,可是不知何時,她的心中已經無法湧現出那個春日午後的興奮之情。她的心中就仿佛吞下了很重的石塊,沉甸甸的。


    香南從床上起來,跪在床邊。


    如果向星星祈禱能實現願望的話,那麽向月亮祈禱也不會有什麽壞事吧。更何況這是香南的滿月呢。


    麵對閃爍著青白色的光輝的台燈,香南心中默默祈禱。


    我要把鳳家和九瀨家的那兩個台燈收集迴來,我一定會讓三盞台燈能迴複之前一直在一起的時候,所以……所以也請您保佑我們……鳳鏡夜、九瀨猛和滿山香南三人能夠迴複到以前三人還是很快樂玩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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