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感人的電影。」女友在我身旁說道。


    「對呀!超感人。」


    當時,我二十五歲、她二十四歲,我們將在兩年後結婚。


    現在,我一個人在電影院的一片漆黑中思考……思考著夭折的生命,思考著無法實現的心願,思考著我要如何訴說和一位女孩有關的故事。關於她的記憶,像被粉彩顏料著色之後的黑白照片,感覺上比真實情景更加鮮豔、清晰、曆曆在目。


    最早的一張照片,映出了十年前的情景,我要說的故事也是從這裏開始。


    2


    雖然我忘了那位老師的名字,至今仍然記得他的身影。


    它的體形很怪異,就像放進特殊的模型中長大。他的手腳極端短小,隻有腹部特別大,看起來就像是營養過剩的齧齒類小動物。這對人生感到疲勞的中年男子,處事小心謹慎。他總是不時地迴頭張望,好像很擔心自己的世界會隨時崩塌。


    我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著從他嘴裏擠出的外星話,茫然地望著窗外,其他班級的學生正在操場上踢足球。我討厭上體育課,因為我和誰都合不來,每次上體育課,這種與人格格不入的現象就變得特別明顯。班上的同學從來不會把足球傳給我,打籃球或橄欖球的時候也一樣。


    我是外人,所以他們疏遠我。由於我和他們的行為模式不同,所以被當作怪胎。因為我分不清正義和不寬容的界限,所以惹人討厭。雖然我並不想要和他們交朋友,但是我無法忍受像白癡一樣。一個人傻傻地站在操場手足無措。


    3


    老師依然滿嘴隻有他自己聽得懂的奇妙語言,午後的教室裏充滿了倦怠的氣息。我突然感到頭暈目眩,便閉上眼睛。


    內心產生了輕微的顫動,好像是一種預感。然後,那句話突然闖入我的心裏。


    (好想離開這裏。隻要離開這裏,去哪兒都好。)


    這是她的第一句話!現在迴想起來,雖然覺得很不可思議,當時我卻全盤接受了現實,既沒有出現問號也沒有出現感歎號。如果我背對著鏡子迅速轉身,竟然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或許就會讓我感到驚訝吧!


    然而,他的心聲是不經意地在我耳邊響起,讓我失去了感到驚異的時機。於是我覺得……這件事情和某天突然學會使眼色一樣,根本不足為奇。


    當時,我就已經確信這是她的聲音(她是隔壁班的學生),而且我知道這絕對不是幻聽。在往後的幾年中,我都可以聽到她的心聲。這種現象應該之限定發生在某人的身上吧!換句話說,我就像是一台壞掉的廉價收音機。


    4


    我在昏暗的樹林中跑步。雖然是夏季,空氣中帶著涼意,腳下的土地積了好幾層潮濕的落葉。我的身體早已失去了重量,忘記要用肺唿吸,因為跑步是我至福的一刻。


    如果我說我當時年輕,或許真的很年輕。那樣的年紀,在人生路上獲得的東西比失去的多太多了。或許因為這種關係,所以每次跑步,我都可以用肌膚確實地感受我所獲得的一切。獨自跑在樹林中,心情特別舒暢。一開始我就不打算參加學校的社團,因為社團帶了集權主義的感覺,而且我跑步從來不是為了和別人競爭。終於我看到了樹林的出口,前方是一片六畝大的田園。此時,我再度聽到了那個聲音。


    (約翰!)


    (約翰!)


    (等一下!)


    抬頭一看,一隻狗像鍾擺般晃動著長舌頭,正朝著我跑來。


    它即使看到我也沒有放慢速度。當它慢慢地靠近我,才發現這隻狗看起來好寒酸,它已經是年邁的老狗。身上的毛早已斑駁,露出了灰色的皮膚,眼角積滿了眼屎。當它跑過我身邊,陡然蹲下,把手攬進他的腹部,一下子就將它抱了起來。狗的雙腳仍然慣性地做著奔跑的交叉動作,隨後當它注意到自己已經懸在半空中時,才想氣喘的老人一樣,在喉嚨深處裏發出窩囊的聲音。我抱著狗走出樹林,來到了田間小徑。


    她身穿白色無袖洋裝,手壓著被風吹起來的頭發,眯起眼睛看著我們。當我快要走到她的身邊,就將抱在手上的狗放迴地麵上。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聲音在我耳朵裏重疊。


    「把你的衣服弄髒了。」


    聽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的運動上上沾到了狗的口水。


    「沒關係,小事一樁」


    我開始思考……人活在這世界,事後可以輕鬆笑談的插曲,總是不經意地出現在我們的麵前。好像穿著黑衣的寡言男人,不知不覺地出現在我們的對麵,靜靜地佇立在一旁。


    我和她的邂逅也是如此。一切都太自然、順理成章了,完全沒有任何注解。現在迴想起來,會覺得那一刹那的意義有多麽深遠啊!也認為或許是某個不知名的力量把我們拉在一起,這是命中注定的邂逅。能夠聽到她的心聲,以及一開始就知道是她的聲音,這些都代表著某種徵兆。然而,我當時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5


    「它叫約翰嗎?」我問她。


    「約翰?」


    「這隻狗的名字。」


    「喔……對喔!名字真好聽,以前我家曾經養過狗。」


    她低喃了一聲「原來啊」隨後又說:


    「幸虧你幫我攔住它。因為我改變了散步的路徑,它樂壞了,於是就突然跑走。」


    「這裏感覺很舒服。狗也會感同身受。」


    嗯!她頷首應允。


    「我……」


    沉默片刻。我開口說出:


    「我認識你。」


    「我也認識你。」她迴答


    「你是不是叫井上悟?」


    我點頭迴應。


    「你是五十嵐裕子。」


    就這樣,我們兩人的關係從此踏出了第一步。


    6


    我們並肩走在小徑上,狗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追著蝴蝶跑。她表示,自己半年前才東京搬來這裏。我迴答她:「我知道」,因為整個學校都在傳,有一位來自東京的轉學生。


    「井上同學,我聽說你以前也在東京。」


    「對!國三的時候,我才搬來這裏。」


    「東京的哪裏?」


    「調布,你呢?」


    「我住在麻布,就在有棲川宮紀念公園的附近。」


    雖然都在東京卻離得還真遠!聽我這麽說,她表示:


    「不過我們可能曾經見過麵,就像在澀穀或吉祥寺之類的地方遇到過。」


    真是這樣的話,就太好玩了。幾年後,我們又會在東京的街頭相遇。如果說,人類與生俱來就擁有滿滿一杯的偶然,那麽這隻是其中的一、二滴插曲而已。


    7


    她是一位寡言的女孩,我也不擅長和別人交談。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兩人到最後都找不出任何話題,我和她都變得沉默不語。


    「我要迴家了。」經過了長時間的沉默,她說道。


    「對啊!天快黑了。」


    雖然我還不想讓她迴去,找不到留住她的話。我們再度陷入沉默,佇立在原地,感覺上彼此似乎都在等待對方說出某句話。


    (不知道下次可否在這裏見麵?)


    她心裏也是有話難以啟齒,於是我開口說道。


    「暑假的這期間。我都會在這裏跑步。所以……」


    她開始靜靜對我微笑。


    8


    夏天快結束了


    !在那一段時間,去那裏報到逐漸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傍晚,太陽下山前的短暫時光,我們並肩走在小徑上,不時地彼此聊天。


    「我也將會跟我媽一樣死去。」


    她的這句話,至今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耳際,這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可能是我對他提到「死去」這個字,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吧!


    「我媽十年前在醫院裏去世,和我為出生的妹妹一起死了。」


    她這麽表示著,並且露出哀傷的笑容。


    「那個時候,我媽隻有二十六歲,所以我的人生也會在二十六歲畫上了句點。」


    她基於麽中隻有自己才知道的明確理由這麽表示。我撕毀從她的話裏看到了不祥之兆!她給人的感覺,就像缺少了構成生命的要素。她的身材很瘦、眼睛特別大、雙瞳炯炯有神。但是,我卻無法感受到生命力,反而覺得她的生命變得岌岌可危。


    「我媽也一直把這句話掛在嘴上」我對她表示,試圖甩掉那種不祥的預感。


    「她到現在還活得很好,而且活蹦亂跳。不過整天都在說,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對啊!」說完後,我指著自己的頭。


    「她的神經出了一點問題」


    「神經?」


    「對!曾經有一段時間,得了嚴重的精神官能症。之後就變得有點神經兮兮,所以整天都是這副德行。」


    不知不覺中,我開始把弟弟往生的事情告訴了她。


    「我上次不是說過嗎?我家以前也養過狗。」(說完之後,指著在我們腳邊玩耍的約翰。)


    她默默地點頭示意。


    「那隻狗叫艾利克斯,來到我家的時候已經是一隻老狗了……」


    艾利克斯是弟弟唯一的朋友。那時候,我的弟弟佑司才五歲,他是懷胎不到十月的早產兒。家裏決定,要讓他在第二年春天上上小學,弟弟引頸期盼這一天的來臨。


    「我媽一直想要一個女孩子,所以當弟弟出生時,我媽失望透了。」


    雖然不全然是因為這種關係,不過母親對弟弟很冷淡。由於弟弟很不靈活,無論做什麽事都很笨拙,直到三歲後,才終於擺脫了尿布。不過即使不用尿布,他也經常尿褲子,每次都被母親臭罵一頓。父親不太顧家,所以弟弟在家裏完全處於孤立狀態。


    「那你呢?你和你弟弟的關係怎麽樣?」


    「記不太清楚了。我天生就不喜歡和別人相處,我想自己應該不是好哥哥。」


    雖然很疼弟弟,卻不太會對他表示這份心意。事實上無論我對弟弟說什麽,他都會露出欣喜的表情,至今仍然不知道他是否了解我的心意。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弟弟,可是我這種不寬容的態度反而傷害了他。


    「但是……」我說道。


    「弟弟總是很開朗。他沒有朋友,很習慣一個人玩,而且總是玩得不亦樂乎。他認為隻要用功就可以變得聰明,所以經常埋頭在筆記本上寫一堆密密麻麻的東西。」


    「你看過嗎?」


    「筆記本?……看過啊!都是一些看不懂的鬼畫符。直到最後弟弟都不會寫,也不會讀自己的名字。」


    艾利克斯是弟弟最好的朋友。


    「那隻狗本來就是弟弟撿迴來的,我爸媽都說拿去丟掉,隻有那一次他十分堅持。最後說好完全由弟弟照顧,才把那隻狗保留下來。」


    當時的艾利克斯已經老態龍鍾,眼睛幾乎看不見了!而且還經常拉肚子。雖然這麽小的孩子要照顧這種費功夫的狗,應該很不容易,他卻從來沒有抱怨。


    「至今,我仍然可以想起弟弟唿喚艾利克斯的聲音。」


    佑司經常把凍傷而滿臉通紅的臉頰,貼在艾利克斯的脖子上,張著小嘴笑得很開懷。


    「然而,他已經不在了……」


    她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感覺很低調、溫柔。


    9


    「有一天……」我再度說道。


    「弟弟對我說:各個,今天是媽媽的生日。我迴應:喔、對喔!然後一臉不解地看著他。弟弟又說:給你!遞給我一束花。我問他這是做什麽,他說這是媽媽最喜歡的香豌豆花。哥哥,你去拿給媽媽。」


    我感覺自己的喉嚨好像僵住了!有一句話拒絕離開喉嚨。她走到我身邊,用纖細的手臂輕輕勾著我的手臂。她的溫暖動作鼓勵了我。讓我繼續說下去。


    「我問弟弟,怎麽有錢去買花?他說這是用自己一直存起來的零用錢買的。」


    弟弟的零用錢少得可憐,他可能把所有的積蓄都用在這一束花上麵了。


    「我對佑司說,你應該自己把花拿給媽媽。結果,弟弟……」


    我開始哽咽不語,她更用力地緊握著我的手。我覺得,她並不是催促我,而是她已經預感到即將要發生餓事,所以在無意識中作出了動作。


    「弟弟說……」


    「媽媽討厭我!及時我拿花給媽媽,她也不會高興。但事我想要媽媽快樂,所以……」


    當時,弟弟已經淚流滿麵了。


    「他用整個身心愛著母親,即使無法獲得迴報。」


    我們一語不發地並肩走在小徑上。


    「然後呢……你怎麽做?」


    「我按照弟弟說的去做,隻要他高興,我甚至可以向上帝說謊。」


    「你母親什麽都不知道嗎?」


    「對!她當時沒有發現,而且笑得合不攏嘴,弟弟看到母親高興的樣子也很快樂,結果因為太興奮,晚上又尿床了。」


    「所以又被你媽臭罵了一頓?」


    「是啊!」


    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走到樹林的入口。性急的秋蟲正形單影隻地不停鳴叫,尋覓著還不見身影的同伴。


    「那年夏天,弟弟死了。」


    她停下了腳步、看著我。眯起了一雙大眼,仿佛可以看透黑暗的彼岸。


    「你弟弟……死了嗎?」


    「對的。」


    他的薄唇輕輕地動了一下,仿佛在顫抖卻什麽都沒說。


    「那年夏天,弟弟掉進河裏淹死了。」我又繼續說。


    「弟弟想要就掉進河裏的艾利克斯,結果自己也一起淹死了。」


    那個時候,我確實停到了弟弟的聲音。我在教室裏聽老師上課的同時,我的心靈之耳也停到了弟弟正性命垂危,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發出了最後的唿喚。


    (哥哥!)


    (就我!)


    「他死得很幹脆,可能山地一開始就沒有在意他……他那條微不足道的生命。」


    某一天,弟弟突然在我的麵前消失,就像貓突然離家出走一樣。對我來說,弟弟的離開無法和「死」畫上等號。而是帶有另外的意義。


    「弟弟死後我才告訴母親。那束香豌豆花,是弟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送給她的禮物。還告訴她,弟弟總是希望得到她關愛的眼神。結果直到最後一刻都無法得到,他是帶著悲傷離開了人世。」


    「你媽媽……怎麽說?」


    「我記不得了。那天之後,我媽就不太對勁,陷入了嚴重的精神官能症,至今仍然無法徹底康複。當她地道我弟弟的時候,好像也還活著一樣。」


    我想自己應該也患了相同的毛病。我們是共犯吧!我和母親兩人試圖隱匿弟弟往生的事實。不是為了欺騙別人而是欺騙自己。結果,母親等於把悲傷帶入這世界,然後又抱著這個悲傷活下去。她將一輩子捫心自問,為什麽自己沒有好好愛佑司。


    「走吧!太陽下山了。該迴家了!」我說道。


    「對喔!我們走吧。」


    我們按著原路走迴家。


    「我問你……」過了一會兒,她說話了。


    「你弟弟還是很幸福的,對嗎?」


    「對。」我迴答。


    「我不是說過嗎?他總是興高采烈,我想這是因為他的那雙小手,握住比別人更多的東西。」


    「是嗎……」她輕輕地點頭表示。


    「那……就好」


    10


    她談起了自己的夢境。


    「我在白色的房間裏……」


    那時候,我們坐在前往自然公園的巴士上。車上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乘客。


    「房間裏空無一物,沒有窗,沒有門也沒有家具。」


    「好淒涼的夢。」我迴應。


    「真的是一個很淒涼、可怕的夢呢!」


    她穿著白色棉質洋裝,披了一件嫩綠色的開襟針織衫。


    「我在這件白色的房間裏睡著了,而且還在做夢。好像從房間裏就可以看透一般,是一場空虛的又淒涼的夢。」


    「嗯。」


    「當我張開眼睛,發現自己仍然在白色的房間裏。此時,我才發現,房間已經比原來的小了一點……」


    她看著我,眼神似乎在詢問,你了解這有多可怕嗎?我當然不停地點頭同意。


    「我很害怕,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睡著。當我迴過神時,發現自己又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等到再度醒來,驚覺房間比剛才又更小了……」


    或許這可以解釋她目前的心境。她在這個小城市感到很壓抑,讓她喘不過氣,總是在心裏想著,好想離開這裏。


    「重複多少之後,房間裏已經變得好小了!即使我抱著膝蓋坐著,頭和背都會碰到牆壁……」


    她沉默了片刻。


    「然後,你就醒了嗎?」


    她用力地搖頭。


    「最後,我又換了一個地方在做夢。那個房間四周都是水泥牆,正中央放著一張床。另一個躺在白色下的我,正在熟睡……當我慢慢地走向床,輕輕地拉開了被子……」


    她昏暗、混沌的情緒像冷氣般流入了我的內心。她當時看到的是——


    「那裏隻有一個白色的房間吞噬了我,變成一個可以拿在手上的小盒子。好像是裝了骨灰的白色骨灰罐……」


    巴士發出「咚!」的一聲,用力地搖晃了一下。


    「最後。我真的醒了。」她說完,不由自主的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忍不住地望向天花板。看著天花板會不會比我睡著之前更低。」


    我們相互對看了一眼,毫無意義地相視而笑。


    「好奇怪的夢。」我說道。


    「對!這個夢真的很奇怪呢……」


    11


    我在自然公園的散步道上跑步。園內幾乎不見人影,隻有黃金色的陽光灑在我們頭上。她坐在光線充足的大樹下,在膝蓋上蓋了一條小毛毯。當我跑步的時候,她就坐在那裏看書。她幾乎都在看兒童文學全集,有時候是「長腿叔叔」,有時候是「小公主」。我曾經問她,為什麽老是看這種書?


    「沒有為什麽,應為大部分的故事都很圓滿。」她轉動著大眼睛,迴答我的問題。


    「嗯?」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悲傷了,如果再看悲傷的故事,心都會碎掉了。」


    「會嗎?」


    「會啊!難道你不覺得嗎?」


    「大概吧!」


    所以她覺得不會看「龍龍與忠狗」。


    我差不多七、八分鍾就可以跑完兩英裏的散步道一圈。當我靠近她的時候,她就會抬起頭來向我揮手致意,順便把手表上的數字告訴我。


    「15分46秒。」


    「謝謝。」


    我也向她迴首,繼續跑下一圈。有時候她閱讀的文章會流進我的內心,而且是慢慢地、憐愛地閱讀著書籍。有時候隻要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就會感受到她的心思。他會將我們當天的談話在心裏重溫一遍,慢慢地、憐愛地重溫一遍。


    我知道她對我的心意,也知道她以為我什麽都不曉得。我覺得這樣子好像很不公平,但是誰會在戀愛中追求公平呢?我已經習慣讓自己當一台破舊的收音機,因為我的心裏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相信我對她的深厚感情,總有一天可以完全釋放。我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孤立無援,雖然孤立卻不孤單。


    12


    結業典禮那天的傍晚,我們約定在近郊的運動公園門口見麵。


    「今天是聖誕夜。」


    她穿著苔綠色的羊毛鬥篷大衣,臉頰紅通通的、開口說話就會吐出白色的氣息。她說過的每一句話,仿佛就像一隻白色小鳥從她嘴裏飛了出來。


    「在東京或許氣氛不同,然而在這裏,誰迴去關心二千年前在這邊出生的木匠兒子呢?」


    聽到我這麽說,她馬上伸長了脖子、凝視著我的眼睛。她這種誇張的動作,見證了我們曾經共度的時光。我聳了聳肩,她更用力地歎口氣、抬頭仰望著天空說著:


    「我喜歡這裏的天空。」


    「但是,我不喜歡這裏的空氣……」


    13


    這裏是他父親出身的地方。以前,她曾經這樣告訴我。


    「我爸迴到這裏就覺得特別自在。」


    她的聲音就像六月的雨一般冷淡。


    「對我爸來說,這個城市就是世界的中心,就像日本人會把日本列島畫在世界地圖的正中央。但是,我覺得距離我的歸宿卻很遙遠……」


    14


    天黑之後,我們越過柵欄、溜進運動場。管理員在十分鍾之前,鎖門後離開了現場。運動場裏的觀賽台富有屋頂、這麽豪華的運動場和這地方的感覺太不搭調了!這裏是全國運動會留下來的禮物。


    我坐在草地上,脫下球鞋、換上釘鞋。這是特別為了今天準備的袋鼠皮釘鞋,上麵還裝了5毫米的釘子。


    「可以看到碼表上的數字嗎?」


    天空已經染成深藍色,銀色的月亮向懸掛在牆上的鏡子般高掛在天空。


    「沒問題!不過你的動作要快一點,天色再暗沉的話就看不到了。」


    「好。」


    我脫下了身上的皮夾克,皮夾克裏穿著棉質長袖t恤。其實我早就換好了運動褲,在她來之前也已經做好暖身運動。當我站在棕紅色跑道的白線上用力地深唿吸,橡膠和青草的味道撲鼻而來。


    「我要開始跑嘍!」


    語畢,我跨出了第一步。


    15


    隨後,我們並排坐在觀賽台上的長椅上。從這裏看下去,四百公尺的跑道就像是黑色深淵裏的漣漪。


    4217


    她的碼表停在這個時間上,這是我跑一英裏的時間,結果也成為我這輩子的最高紀錄。


    「這裏的風景太奇妙了。」她低喃著。


    黑暗中,微弱的光輕輕地搖曳,涼風襲來,她的身體開始輕微顫抖。


    「我們走吧!」


    「等一下,我還想再坐一下。」


    當時,她想起母親的死。可能是濃密的夜色,喚醒她母親的死亡記憶。她在有生之年,始終預感到自己以及周遭人的死亡。裕子總是可以預先感受到悲傷,因為她曾經住在白色的靈殿中。


    我摟著她的肩膀、親吻


    她,因為覺得自己非得這麽做。我可以感受到她的驚訝和困惑,中古她喘著氣,微微地張開了嘴,白色的氣息像蜻蜓般飄在空中。她納悶地凝望著在自己內心裏產生的陌生情感,那是一種溫暖而動人的感情。


    這樣才好!隻要能夠把她喚迴這個世界,我可以整晚擁著她纖細的身體入懷。我們坐在長椅上,用極不自然的姿勢擁抱了許久,我始終感受到她激動的情緒。


    突然間,她的心思停止了!隨後淚水滑落過她的臉龐。她哭相很奇特,沒有聲音、肩膀也沒有抖動隻是坐在那裏靜靜地流淚。當我正想要開口,她輕輕地從我懷中抽離,走下了觀賽台的樓梯。


    當她走到最下麵時,突然轉過身、反弓著身體靠在扶手上。她用纖細的手指擦拭著淚水,然後很不自然地對我微笑。在寂靜的夜色裏,浮現著她蒼白的微笑。


    「喂!」她開口說話。


    隨著涼風傳過來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世界盡頭的唿喚聲。


    「如果人是用生命換取迴憶……」


    「嗯。」


    「我是否可以用我的餘生來換取今夜……」


    我頓時覺得好難過。悲傷。我們不是才開始嗎?如果時間和記憶等值,你應該獲得更多的迴憶。然而,當時我卻無言以對。


    「喂!」她又叫著我。


    她壓著被風吹起的頭發凝視我。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麽?」


    「我現在好幸福。」


    「是……是真的嗎!」


    16


    「今天晚上的一切,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開始喃喃自語。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聽進了這句話,也許隻是風的唿嘯聲。


    17


    多雪的冬天,我接著月光練習跑步。每跑一下,腳下的雪就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我在蒼白閃亮的雪地上靜靜地向前邁進,把一秒前的自己拋在五公尺後。


    我用耳機聽著fm廣播。當我調到nhk頻道時,聽到了一陣古典音樂。這是莫紮特的「安魂曲」。


    18


    當我和裕子相處之後,經常意識到死亡。仔細想想,就會發現我們的生活被死亡包圍。聽往生者做的音樂、看往生者撰寫的書、沉浸在往生者的迴憶中……我們就像漂浮在堆積死亡上的泡沫郵箱是珊瑚礁。


    廣播又換了另一首音樂,這是j·s·巴哈的「羊得以安閑地吃草」。雪地的另一頭是一片黑色森林的影子,裕子就在森林後方微微發光的某個地方。


    一月二十日是裕子的生日。那天,她送了我衣服親手編織的耳罩。


    「我看你每次跑步,耳朵都凍紅了。我織得不太好……」裕子說道。


    「謝謝你。」


    我沒有為她準備禮物,因為我向來不注意這些繁文縟節。


    「但是我打字存了點錢,你想要什麽我馬上買給你。」


    她靜靜地搖著頭。


    「我不要你買東西給我,但是……」


    「什麽?」


    「如果可以,我想要上次的釘子,就是你再跑一英裏時候的釘子。」


    「釘鞋上麵的釘子嗎?」


    「對!隻要一個就夠了……」


    「沒問題,這樣就夠了嗎?」


    「對的。」


    第二天,我到了學校就拿給她,看著她雙手捧著,對我說了聲:「謝謝」。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送女人禮物。


    19


    廣播的音樂變成了孟德爾的「聽我祈禱」。


    她的耳罩好溫暖,就像是她捧著釘子的雙手包覆著我的耳朵,還有她的手很漂亮。因為隻有我知道這件事,所以正為此興奮不已。


    20


    春天來了,雖然重新分班,我們並沒有被分到同一班。


    所有學生都重新測量身高,並以此為基礎進行各種安排。我在這一年裏長了三公分,變成一百七十七公分,我以自己的方式正慢慢地成長。升上了三年級後,我們必定會麵對聯考。如果大學是離開這個城市的手段,我們就必須認真、用功的應考。


    我不是在傍晚跑步後,立刻坐在書桌前,就是一迴家就打開參考書,直到夜深之後再去樹林,每天都重複這樣的生活。裕子和我總是在傍晚約在老地方,帶著約翰一起散步;周末去自然公園,有時候也會搭電車去鄰市看電影。當我們在像寺院般搖搖欲墜的電影院裏,看著黑白的意大利影片時,她開始想著……有朝一日,我會不會和這個人結婚。當我感應到這句話時,就會獨自在漆黑中羞紅了臉。


    我們每次見麵都會接吻,卻沒進一步的發展,因為她害怕性行為。對她來說,性行為是懷孕的同義詞,而且會令她想起母親的死亡。如果我無法感應裕子的心思,或許就會在不知情之下跟她上床。然而,我卻看到她所懼怕的事情,隻能告訴自己不能踏出這一步。


    當我們逐漸長大需要換新鞋之前,任誰都必須要忍耐地穿著舊鞋子吧!現在,應該就是這個時期。我知道十七歲女生的心情很善變,總有一天,該來的就會來臨。我選擇和她慢慢地發展感情。


    21


    到了夏季,我已經十八歲了。時光緩慢流逝,十九歲就像是遙遠地平線上的海市蜃樓,但是我並不厭倦這個季節。老實說,我還蠻喜歡讀書。每背一個單字,就覺得這個城市逐漸變得稀薄,讓我產生了爽快的感覺。


    裕子比我剛認識她的時候頭發長了許多,已經快到背部的中央。她的黑發很細、很有光澤。每次接吻我都會撫摸她的頭發。


    「我喜歡別人摸我的頭發,這會讓我感覺很親密。」她對我表示。


    「我知道。」我迴答她。


    她卻一臉不解的看著我。


    「我想……應該是這樣吧。」我慌忙地補充。


    22


    歲月可以用幾句話來形容所有的瞬間。


    如今迴顧起來,我可以用這幾句話來概括十七歲的春天和十八歲的夏天。


    樹林中的接吻、透心涼的圖書館、青草香、我和裕子幸福的臉龐。


    23


    當聒噪的季節開始噤聲時,秋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造訪。


    我在樹林中跑步,如同往常一樣經過長滿青苔的道祖神旁邊,跑向樹林的深處。陽光被樹葉篩選過後,變得柔弱無力,光影看起來就像棉絮。我的影子也淡到幾乎看不見,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變成色彩的光影。


    我喘著大氣,跑在起伏的小徑上。我的身體一定是發生了某種變化!以前用這種速度跑步,絕對不會這麽喘。然而,我就像大部分十幾歲的青少年一樣,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無視身體不斷發出的警訊。終於,來到了樹林的盡頭,然後再往迴跑之際,此時我聽到裕子的聲音。


    (約翰!)


    (約翰!)


    (約翰!)


    我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約翰死了!那隻可愛的約翰老了。裕子的悲傷流入了我的心扉,她像先前的那次一樣靜靜地流著淚。所以當我跑步完畢後,迴到家就騎腳踏車去她家。


    24


    裕子佇立在充滿綠意的庭院角落。


    「死了。」裕子看到我,小聲地喃了一句。


    「約翰?」


    「對……井上同學,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想見約翰吧!」


    「」如果是這樣,你晚來了一步。


    裕子繼續低喃地說著:


    「它已經離開了。」


    我們把它埋在桂花樹下。從儲藏室拿出鏟子,鏟起又黑有濕的泥土。


    「井上同學。你流了好多汗,臉色也很差……你還好吧?」


    「應該……目前還好。」


    「你最好去看醫生。」


    「好。」


    「要記得喔!」


    「我會的。」


    洞挖好之後,裕子不知從何處把約翰抱了過來。我摸著約翰的肚子,身體還很溫暖。


    「好像還活著一樣。」我說完,裕子靜靜地搖著頭。


    「帶去給獸醫看過了。醫生表示,它的壽命到了。」


    「約翰幸福嗎?」


    「應該吧……」


    她輕輕地把約翰抱進漆黑的洞底。


    「你最後有沒有什麽話要對它說?」


    當我問完後,她沉默了片刻,開始對約翰說話。


    「如果有來生……如果有來生,你要變成鯨魚比我獲得更久,不要讓我這麽難過。擺脫你!約翰,再見了。」


    我把泥土蓋在它的身上。裕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直到完全看不到為止,她已經不再流淚了。這天或許是一切的開始,然而我們當時都沒有發現這個徵兆。


    25


    這年的冬天,是我極度痛苦的季節。我們無法輕易忘懷約翰的死亡,隻能漫無目的地停留在跟它有關的迴憶中徘徊、彷徨。雖然裕子早就知道約翰會離開人世,然而一旦成了事實,才發現帶來的失落感遠遠超出原本的想像。


    「我夢見它了。」有一次,裕子這樣告訴我。


    「我知道。」我迴應她。


    「丹氏夢境中的約翰,每次都變成一隻小狗,為什麽?」


    「我想……」


    我沉思片刻之後迴答。


    「應該是你渴望見到健康的約翰,擁有無限未來、活潑地四處奔跑的約翰吧!」


    「是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


    「也許吧!」裕子小聲咕噥了一句。


    她纖細而冰冷的手指伸進了我的羽絨夾克口袋中,輕輕地動了一下,尋找著我的手。


    26


    三天後,我在跑步的時候昏倒,被人送進了醫院。醫生盯著x光片看了半天,終於慢條斯理地轉過頭,用職業性的語氣向我說明病情。


    「這是無熱性肺炎。」


    他還向我解釋,雖然沒有發高燒仍是肺炎,而且還是極其嚴重的疾病,甚至可能會致死。我重複地想著「極其」、「嚴重」和「致死」這幾個字眼。


    「對了!為什麽拖到這麽嚴重才來就醫?」


    「我也不知道。」


    「你的家人呢?」醫生的語氣有點不耐煩。


    「……家人嗎?」


    父親仍然很少迴家,母親正好遇上周期性的神經症狀發作期,根本自顧不暇。迴想起來,包括自己在內,家裏根本沒有人注意我的身體狀況。結果,那年的年底和隔年年初的前幾天,我整天都望著醫院的白色天花板。裕子每天都來醫院看我。


    「早知道我應該更加注意你的身體。」


    她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病房裏開著暖氣,她卻從沒有脫下粗呢絨大衣,仍然怕冷似的用雙手抱住身體。


    「這是沒有辦法注意到的啦!就連我自己也無法留意。」


    「但是……」


    她覺得自己整天想著約翰的死而沒有顧到我的健康,因此感到很自責。


    「無論如何,我還是活的很好,也沒有斷手斷腳,你有什麽好懊惱的呢?」


    「你真的這麽覺得?」


    「對啊!真的這麽覺得。」


    然而,裕子的大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層陰影,沒有再說什麽。


    27


    出院兩天後,我又再度因為唿吸困難被送進了醫院。但是肺部已經找不到陰影,血液中的白血球指數也已經完全恢複正常值。


    「你的身體已經完全恢複了健康。」醫生說完,再度把我送出醫院。


    隨後唿吸困難的症狀仍然頻繁發作。我的體溫始終沒有低於37度2,有一種類似解離症的不協調感,總是像乳白色的霧氣包圍著我。


    我意識到身體深處的某個重要部分,產生了不能修正的扭曲,藐視命運的報應正以這種方式現身了。雖然周圍充滿死亡,我卻在無意識中認為隻有自己不在死亡陰影的範圍裏。然而,死亡平等地在所有的生命上滲透,雖然緩慢卻以不可動搖的速度進行。


    28


    春天來臨了,在沒有裕子的城市裏讓人感覺很不真實。房屋的樹林的風景都像是布景般毫無立體感,這城市的一切都充滿了平庸與倦怠,變得灰蒙蒙的一片。


    裕子考進了東京山手線內的女子大學,四月之後,他就要住進位於麻布的女子宿舍。那裏,距離他來這城市之前所居住的公寓不遠,她迴到了屬於自己的地方。收到錄取通知書時,她對於隻有自己離開這個城市顯得猶豫不決。


    「我不能一個人離開這裏。」


    她看起來很痛苦,事實上她真的很痛苦。


    「為什麽?」我問她。


    「怎麽了……」她滿臉納悶地看著我。


    「我的事,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繼續用功讀書應考,也會注意身體。」隨後我又補上一句「而且還會去替約翰上香」


    (不對!是我會覺得痛苦……)裕子在心裏呢喃沒有說出口。


    「明年春天,我也會去東京,一年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了!」


    然而,我的話變得好空洞,聽起來像是風的囈語


    (好寂寞)


    過了一會兒,她的心裏像漣漪般浮起了這句話,卻也沒有說出口。


    29


    那年春天的第一個月,我過著像嬰兒般無力又像老人般無精打采的生活。


    我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間,我這一天又一天索然無味的日子。唯一會樹耳傾聽的的聲音,就是裕子不時傳來的心聲。她雖然身處於自己的地方,卻有漂浮不定的孤獨感。因為我生活在遙遠城市,讓我在東京的生活變得空虛。她沒有結交新朋友,也不去造訪令她懷念的小路或尋找舊日有人,而是把心留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


    「井上同學……」


    她站在宿舍的窗旁,凝視著暗夜中的燈火,不停的唿喚著我的名字。


    30


    五月的連續假期時,她氣喘籲籲地迴到這個城市。


    「我們去樹林。」


    她拉著我的手走向樹林,我好久沒有離開自己的房間。我知道,我再也不會跑步了!我可以感受自己將要失去了什麽,或者是某種忌諱在我的體內紮根。


    我們在樹林的深處親吻。雖然她的手依然冰冷,雖然接吻時,她的嘴唇感觸依然沒變,我卻感受到一種像在做某種陌生行為的異樣感覺。


    「怎麽了?」裕子離開我的嘴唇,詢問我。


    「你在說什麽?」


    「你在發抖,難道還是不能外出?」


    「我不知道。」


    我用手被擦著額頭上冒出的冷汗。


    「每離開自己的房間一公尺,一種莫名的不安感覺就在心中逐漸的擴大。我想這應該是某種退化的現象,我如今應該處於接近胎兒的狀態。」


    「那個房間是子宮嗎?」


    「可能吧!隻要一離


    開母親的懷抱,就會感到極度不安。」


    「是嗎?」


    我們找到一棵長著青?苔的橫木,並肩坐了下來。


    「東京的情況怎麽樣?」


    「嗯……馬馬虎虎。」


    「你之前那麽想過去,現在怎麽悶悶不樂了呢?」


    裕子輕輕地搖著頭,用一種「你怎麽可能不知道?」的眼神看我。


    「沒有你的地方……」


    ——就不是我的歸宿。


    她在心裏繼續說了下去。


    我笑著問裕子:


    「你還想迴到這裏嗎?」


    「可以的話,我希望迴來。」


    裕子的聲音帶著專注的感覺,在我心中激起了類似焦躁的情緒。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胸口。


    「怎麽了?」


    我低著頭。與自從下方探著頭看著我的臉龐,她潔白的纖細脖子勾勒出漂亮的曲線。


    「不!沒事,真的沒事。」


    從這時後開始,我第一次對自己真正的心意產生了疑問。


    「對了,我還沒去給約翰上香……」明明已經跟你約好了。


    我們踩著潮濕的落葉漫步其中,陽光灑落在她的頭發和肩上的光影就像蝴蝶般翩翩起舞,我伸出手,假裝想要抓住其中的一個。


    「約翰很不高興,說你好冷漠。」


    「我隻要一離開房間,就覺得很不舒服。」


    「是嗎?」


    她突然用手挽住了我的手臂。


    「我覺得好像很多事情都變了。」


    「你有這種感覺嗎?」


    「對。」


    「會讓你感到痛苦嗎?」


    她緩緩地搖頭。


    「我想這種痛楚……是必要的。」


    我感到意外地問著她。


    「必要?什麽是必要的?」


    裕子像了一下,輕聲低語。


    「我不知道,如果不這麽想就無法撐下去。我必須告訴自己,改變是好事。」


    我親吻著裕子的頭發。她閉上眼睛,充分感受著我嘴唇的溫度。


    「對喔!如果是這樣的想法,我也會這麽認為喔!我也要這樣告訴自己——改變是好事,這種痛苦對未來一定是有所幫助。」


    在不斷改變的世界中,我們深信美好未來的幻影將成為現實!當時,我們對此深信不疑。


    走到了樹林的出口,裕子突然停下腳步。她的長發在柔和的春風中飄動,她凝視著遠方的群山。


    「怎麽了?」


    裕子迴頭看著我。


    「如果約翰也在,就和去年春天一樣……」


    「對啊!」我迴應。


    「但是約翰已經不在了。」


    「一切都會改變嗎?」


    「春天變成夏天,討厭的現實會變成美好的記憶,約翰也會變成鯨魚……」


    裕子的笑容變得很淒涼。


    31


    我坐在運動場的觀賽台,默然地看著跑道。初夏滋潤的陽光,灑在跑到裏的選手身上。


    來到觀賽台之前,並不知道這裏正舉行著比賽。現在才看到,跑道上都是看起來像是國中生的少男少女。這些孩子不曾失去什麽,甚至不會有失去的感覺。


    驀然迴首,自己早已離他們好遠。我低頭看著自己坐的長椅,突然發現有幾個小字在其中,就是「自我新紀錄1165」或「takuyufight!」之類的字。


    看著這些用簽字筆寫的文字,我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麽。一種類似悲傷,卻又不傷悲的冷冽感情勒緊著我的胸口。


    (裕子……)


    她就像在黑夜中,護著一盞小燈,緩慢又慎重地開拓著自己的世界。目前她正在代代木的健身房當櫃台小姐,這是跟她同住在女子宿舍的室友,名叫藤澤的上智大學學生所介紹的兼差工作。雖然那裏看起來和裕子格格不入,但是她不需要我替她操心。她就像經驗豐富的櫃台小姐,靜靜地把熱情投入在工作上。


    觀賽台傳來的廣播要請下一場比賽的參賽選手集合。我緩慢地站了起來,走向樓梯、離開了觀賽台。雖然速度很慢,但是我已經離開開始適應了全新的自己。這跟之前相較起來,我就像背負了很多束縛,但是我還能唿吸、走路。


    晴朗的日子,常讓我覺得其實這個世界也不壞。無論如何,我還沒有放棄自己。我以自己的房間為中心,慢慢地拓展自己的世界。房間的向心力很大,我仍然用盡所有的力氣向外發展,而且又重新開始k書、準備聯考。


    白天我在圖書館自習室用功,傍晚去樹林散步;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像今天這樣來運動場走走。以自己的方式,盡了最大的努力。然而,我那個時候或許還不了解,當某個特定的方向存在之際,若現去阻止其實很困難。


    32


    我前往東京,參加位於代代木的補習班所舉辦的全國統一考試。雖然我也可以在當地補習班應考,但是我覺得應該盡可能地讓自己體驗正式考試的狀況,所以選擇了東京的補習班應考。


    每次離家一英裏,就會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稀薄。到達考場的時候,我幾乎變成裝在薄布袋裏的棉絮。迴頭一望,似乎可以看到我的碎片在身後掉落一地。我撿起所剩不多對的零件,努力地維持自我。


    當我在考試答題,我不停的問自己,為什麽會坐在這裏。這種類似解離症的感覺一直持續到考試結束,那天下午稍晚,我才終於找迴我自己。原本掉落的零件,終於迴到原來的位置。我在補習班的洗手間裏,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著:


    「我迴來了!」


    「歡迎你迴來!」


    一旁正在洗手的年輕人,錯愕地從鏡子裏看著我的臉。


    當我轉過頭麵對他說出:


    「我死去的弟弟迴來了。」


    這位年輕人連手也沒擦、馬上落荒而逃地消失在洗手間。


    33


    久違的東京似乎和我記憶裏的東京不太一樣,可能不是城市改變了,而是自己的心態吧!我遠離不斷湧進代代木車站的人群,走向裕子打工的健身房。雖然沒有告訴她今天要過來,但是這個時候她一定在上班吧!


    我很快就找到了健身房。那棟大樓的感覺很高級,完全無法和「運動」這個帶有節製色彩的字眼聯想在一起,腦海中我浮現出奢侈和怠惰這兩個字眼,更覺得這裏不適合裕子。


    走進入口大門,我直接走向櫃台。櫃台的女孩不是裕子,雖然她很亮麗卻和裕子的類型完全不同。她棕色的頭發帶點大波浪,黑眼珠的大眼睛在眼鏡的後方顯得特別明亮。


    我走到櫃台問她:


    「今天不是五十嵐小姐當班嗎?」


    她露出略微驚訝的表情,好像才注意到我的存在般說著:


    「咦?」


    我又重複了一次相同的問題。大廳裏播放著活力十足的音樂,我必須提高嗓門說話。


    「是啊。」


    她用力點頭,向我露出了健康的笑容。


    「她今天上早班,剛剛才下班。應該還在更衣室,要不要叫她?」


    「不、不用了,我在這裏等她。」


    說完,我在櫃台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我重新審視健身房,仍然覺得這裏是一個獨特的世界。來往的人們都顯得過度健康,然而讓人有種不健全的感覺。那些人誇張的肌肉,仿佛就是個肥大的自我廣告。


    我發現自己來錯


    了地方,突然感到渾身不自在。身穿花花綠綠衣服的男女走過我的麵前,大廳裏依然播放著沒營養的活力音樂,節奏比人類的心跳快了好幾倍。男人的哄笑聲。、女人的歡唿聲、忽明忽暗的燈光……一陣不安的感覺隨之襲來!覺得已經拚湊好的身體,即將又要變得支離破碎。一是借由全身的孔流出了體外。我下意識地把手伸向喉嚨,我的手指正在顫抖。我開始喘不過氣,不自覺地看著入口的大門。當我正想要站起來之際,有人叫住了我。


    「井上同學?」


    迴頭一看,裕子站在那裏,她的長發帶著些波浪,我沒有說話,裕子彎腰窺視我的臉。


    「你特地來找我嗎?」


    「不……」


    我挪了一下身體,空出一個座位讓她坐下。


    「補習班有模擬考試,所以我來東京,考場就在這附近。」


    「原來是這樣。」


    裕子從放在膝蓋上的漆皮皮包裏拿出手帕,遞到我手上。


    「你流了好多汗,臉色也很難看,你還好吧?」


    「還好啦!這裏……該怎麽說,好像什麽都很誇張,看了就覺得很累。」


    「如果不習慣的話,可能會有這種感覺。」


    「嗯!」


    我抬頭環視著大廳表示:


    「但是有誰會適應這種地方呢?」


    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把手帕交還給她。


    「如果要來,應該事先通知我。」


    「其實我也很猶豫,到底要留在我們那裏還是過來這裏應考,我對自己的體力沒有什麽自信。」


    「現在覺得怎麽樣?」


    「好累!東京以前就這樣嗎?」


    「對啊!」裕子像了一下,說出:


    「下雨的時候,感覺會比較親切點。」


    「是喔。」


    我靜靜地點頭示意。


    「那麽下次我要選擇下雨天過來。」


    裕子偷笑了出來,我卻默然無語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井上同學,)


    我慢慢地轉過頭,看著裕子的臉龐。


    (見到你真高興。)


    「是嗎?」我迴答她。


    「什麽?」餘字的臉龐泛起紅暈。


    「沒什麽。」


    「討厭啦,是什麽呢?」


    「沒有啦!見到你很高興。」


    她的表情立刻亮了起來。


    「是嗎?」


    「對。」


    「真是不可思議,我剛才也在這麽想。」


    「是嗎?」


    突然間,我似乎聞到樹林的味道。


    「對了……」


    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已經徹底放鬆。


    「約翰的墳上開了許多白爪草的花。」


    「真的嗎?」


    「秋天的時候還有桂花香。」


    「原來你在這裏。」


    突然聽到有男人的聲音,嚇了我一跳!迴頭看到十個左右的男女站在那裏。那群人很引人注目,卻充滿了知性的感覺。開口說話的人是一位清爽的高個子男生,感覺像是剛洗好的棉質襯衫。


    「大家都到齊了,我們正準備去餐廳。」


    說完之後,他看著我,然後又看著裕子,微微地偏著頭。


    「這位是井上同學。」


    裕子說完,他用力地點頭迴應。


    「經常聽裕子提起你,我叫高澤。」說完,他伸出了手。


    在這種情況下握手,會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他的動作很自然、隨興。


    「高澤先生是這裏的會員。」裕子對我說道。


    「他在青山學院就讀三年級,是田徑隊的隊員。」


    「聽說你也常跑步?」高澤又說道。


    「現在已經不跑了。」我迴答他。


    如果是社交的話,她的演技實在太好了;如果是真心話,我實在很難理解他的意圖。大學田徑隊的人,跟重考生有什麽好較量的呢?


    「4』21」7」高澤繼續說道。


    「這是你跑一英裏的最佳紀錄吧!」


    「沒錯,是裕子告訴你的嗎?」我略微驚訝地看著他。


    「對!剛才不是說了嗎五十嵐小姐告訴我很多關於你的事。」


    我看了一下裕子,她用曖昧的表情迴望我一眼。


    (對的……)


    我對於裕子能記得這時間感到驚訝,然後對於隻從她那裏聽過一次,就可以正確記下這個數字的高澤,更令人驚訝不已。


    「為什麽是一英裏?不是一千五百公尺?」


    「一千五百公尺的話,我不知道起點的位置。如果跑一英裏,無論從哪裏開始隻要跑四圈,迴到原點,剛好就是終點,計算起來比較方便。」


    聽了我的解釋,高澤笑得很高興,但我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麽好笑的地方。


    「不過,你真厲害,沒有經過專業的訓練,就可以用這個速度跑完一千六百公尺。」


    我無言以對,隻好沉默著不說話。雖然我有點不知所措卻也有點氣憤,不過弄不清楚是對誰感到氣憤。


    「我想……」高澤眯起眼睛看著我。


    「你可能對田徑的世界還不了解吧!你知道自己創下的紀錄代表著什麽意義嗎?」


    紀錄的意義?他在說什麽?我不知道是否把我的沉默當作是一種迴答,高澤很認真地又問了我另一個問題。


    「你有沒有喜歡的選手?」


    「奧培多,還有巴斯蒂安·柯伊。」


    「那是英國的選手。」


    「還有唐·培奇。」


    「那是美國選手。」


    高澤一副聽不下去的神情搖著頭。


    「在國內選手裏沒有你喜歡的人嗎?」


    我思考了一下,一個名字也想不起來。


    「很遺憾……我誰都想不起來。」


    「原來如此。」


    他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我卻對這種像麵試般的談話感到厭倦。


    「高澤,還沒好嗎?」


    剛好在他身後的那群人叫著他。


    「好了,很快好了。」


    高澤轉頭迴應他們,再度看著我。


    「我們要去一家很棒的意大利餐廳,怎麽樣?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那裏的鯷魚超讚!」


    我看了一眼裕子,她表示:


    「我也會去,這是工作人員的會員例行的聚餐,你也一起去吧?」


    事情太過突然了,我的腦筋還轉不過來,不知如何迴答。


    「有什麽不方便嗎?」


    「不……」


    其實那時候德沃腦筋一片混亂,我對裕子已經徹底融入這裏的生活感到疑惑。


    那一刻,他們是這裏的主角,隻有我一個人是外人。裕子屬於他們,我變得既孤立又孤獨。雖然我想要撫摸裕子的頭發,如果這樣做或許還可以挽救一些東西,我卻不知道應該要挽救什麽。


    「一起去吧!好不好?」裕子又說了一遍。


    「我先過去了。」


    高澤輕輕地拍著裕子的肩膀,轉身而去。


    「井上同學?」裕子探頭望著我的臉。


    「不!我……」


    (求求你,)


    她的嘴唇微微地顫抖。


    (一起去嘛。)


    我輕碰了一下裕子


    交疊在膝蓋上的雙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但是裕子以為我答應了。


    「那麽……」


    我拉住正想起身的裕子說道。


    「對不起,我不能去。」


    她的反應雖然很低調,可是內心的思緒像洶湧的波濤般傳遞給我。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我不能去呢?


    「我要去見以前在東京的朋友,真可惜,我的時間來不及了。」


    「是嗎……」


    (我好想多和你在一起。)


    「那個……」她停頓了一下又開口說話。


    「我跟你一起去看朋友,會不會礙事呢?」


    我很清楚,她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句話。


    ——我騙你的,我根本沒有要去見誰。


    ——我要和你在一起……


    「裕子!」另一位男生正在叫著她。


    「對不起,你們難得見麵,如果我在場的話,一定很尷尬吧!」


    裕子起身又說道。


    「晚上,我會打電話給你好不好?你會迴家嗎?」


    「可能會晚一點,但是我不會留在東京。」


    「那麽就這樣……」


    「好的。」


    我也站了起來,跟她一起走向大門。當我們走到了外麵,發現高澤一行人正等待著裕子。


    「經商同學呢?」高澤問裕子。


    「她等一下有事,不能和我們一起去。」


    「改天有機會再聚聚。」


    站在一起,我發現他比我高五、六公分。


    「你真高。」我說道。


    「對啊!我很感謝我父母。」


    「你知道嗎?如果把奧運獎牌得主按身高排列,所有跑步選手中,中距離選手排在最前麵,既不是一百公尺也不是四百公尺,而是一千五百公尺。由此可以證明,中距離跑步這個項目多麽消耗體力。」


    我無言地點頭。


    「好吧!我們走吧。」


    他對周圍的人說完後,把手放在裕子的背上離去。裕子迴頭看了我一眼。


    (井上同學……)


    此時,她的心聲就像有人在遙遠的房裏低喃。如果不豎起耳朵根本聽不清楚,而我卻錯失了這個聲音。


    34


    那天晚上,裕子打電話過來已經超過了十一點。雖然在麻布宿舍的每個房間裏都裝了電話,但是她怕影響到我讀書,所以很少打電話給我。


    「太好了,你迴到家了。」


    她的聲音很輕、語尾略微顫抖。


    「我剛到家不久。」


    「見到了朋友嗎?」


    「沒有。」


    我沒有說出真相卻撒了一個小謊。


    「他突然有急事,所以我沒有見到他。」


    「是喔……」


    一陣短暫的沉默。


    「鯷魚好吃嗎?」


    她卻迴答說道。


    「不,我中途覺得不太舒服就溜出來了,所以幾乎什麽都沒吃。」


    「不舒服嗎?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好多了。我想隻是不太適應和一大票人在一起,我現在還是很怕人多的地方。」


    「喔……」


    「你呢?白天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我沒事。那時候隻是被健身房的氣勢給嚇到了,所以看起來好像不舒服。」


    「喔……那就好。」


    我們再度無言以對。當她沉默不語的時候,我聽到她房間裏的音樂聲……爵士樂的吉他聲!應該是艾爾·迪·米歐拉彈奏的音樂。這不是十八歲女孩所聽的音樂,突然間,我感到心神不寧。


    「今天,我覺得很納悶。發現你好像已經適應那裏的環境了。」我說道。


    「我想,你應該結交一些新的朋友。」


    「朋友的話……或是可以稱的上是朋友的人,倒是有幾個。」


    「是嗎?」


    「對!今天,你不是見到了櫃台的那個女生嗎?」


    「對啊!」


    「她看起來很健康的樣子。」


    「對啊!其實她隻是表現出符合那個場所的感覺,基本上她很文靜。」


    「喔……」


    「我總覺得她和我很相像,比如和周圍的人保持距離等等……」


    我試圖找出裕子和櫃台女生之間的共同點。可是至少在外表上,她們沒什麽相似之處。


    「那些人呢?就是今天在門口的那些人。」我問她。


    「他們是會員,稱不上朋友。他們也是因為客氣,才找我加入他們其中。」


    「像今天這樣?」


    「對!像今天這樣。」裕子說道。


    「他們的人都很好。每個班上不是都會有這種人嗎?即會讀書、運動好、說話有影響力、感覺成熟,就連老師都會對他們另眼相看,他們就是這種人。」


    「那位青山學院的男生也是嗎?」


    「高澤先生嗎?」


    「好像叫這個名字。」


    「是的!高澤先生是他們的頭,隻要他一聲令下,其他人都會響應。」


    「是嗎?」


    我迴想起他自然的舉止和輕鬆的表情,在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幸運兒特有的氣質。


    「他……好像對我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對啊!因為我告訴他很多事。高澤先生常會問我。」裕子輕聲地說道。


    「他不像是對我有興趣的那種人。」


    「因為你是跑得很快的跑者,高澤先生也是跑者,所以應該會對你有興趣吧!」


    「都是運動選手的關係……」


    我已經是再也不可能跑步的跑者了,但是這不重要。


    「他是怎麽樣的跑者?」


    「好像很優秀……我也不太清楚。」


    「喔……」


    (4』21」7)他曾經這麽對我說。


    然而,我卻不知道他的記錄,而且一點都不想知道。當時我還不清楚高澤為何對我有興趣,我又為何對他興趣缺缺。


    35


    當夏季接近了尾聲,我又經曆一次重大的發作。雖然並非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但是這件事讓我承受了不小的打擊。當我再度被拉迴起點,在遙遠的前方看到自己昨天到達的路標,想到至今走過的漫長道路,都讓我發自內心地感到厭煩。


    我到底要重蹈覆轍多少次呢?難道我的人生就要浪費在徘徊之中!墓碑上隻能刻著我穿破鞋子的數字嗎?我突然想起了母親,想起她被死亡束縛,或者似乎隻是為了確認自己唿吸的人生。我陷入了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安狀態,隨後我開始甩頭,試圖拋開這種想法。


    我告訴自己——我太累了。這次的事情,或許又讓我失去了某些東西,但是我還有很多時間向外發展,要抗拒所有的向心力……我如此這般地在黑夜中低喃。


    36


    九月的某一天,裕子寄了一張明信片給我。雖然文字含蓄而簡潔,但是細膩的文字很有她的感覺。


    「現在,我在蓼科……」她在明信片上寫著。


    當然,我早就知道了。即使不需要交談,即使我們身處異地,雖然她的生活輪廓籠罩著一層朦朧,但是我人然可以感受到。我拚湊著她心靈的片斷,靜靜的守候著她的生活。


    「……他們的行為常讓我驚訝不已,我不知如


    何是好。他們隻要拿起樂器,無論鋼琴和吉他都彈得輕鬆自如。當聊到我陌生的文學話題時,他們卻能侃侃而談書中的人物,好像在聊朋友的家常話。」


    他們——以高澤為中心的那群人,對於這個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充滿天真無邪的好奇心,積極參與、充分享受著人生。由於裕子對自己的小世界就能感到滿足,他們跟裕子屬於完全不同的類型。


    其實裕子原本就不想參加這次的蓼科之旅,但是高澤強烈說服她參加,因為蓼科的別墅是他姑姑的工作坊。他的姑姑是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四十多歲就英年早逝,那件工作坊才是她的最佳作品。隻要一有機會,他們一群人就造訪這幢氣質高雅、附有好幾間舒適客房的別墅。


    37


    那天晚上,我難得去樹林散步。秋風微涼,掛在天空的下弦月像典雅的裝飾品般,綻放出含蓄的光芒。


    我聽著蟲兒的喧囂,走在小徑上。自從最後一次發作之後,第一次離家這麽遠。一種類似感情的悸動常像低音般在內心騷動,此時這種起伏還算平靜,或許可以再走遠一點。我停下了腳步,緩緩地伸著懶腰、仰望夜空。


    天空好暗,這個世界從滿黑暗。我在心裏強烈地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中黑暗才最普遍。這種感慨讓我有點心灰意冷,於是輕聲地歎了口氣,再度邁開腳步,頂著風、走向樹林。當我走到通往樹林深處的的緩坡道時,聽到了裕子的聲音。


    (悟!)


    然而,他並不是在唿喚我。從某種意義來說,那甚至不算是一句話而是一個驚歎號。


    「悟」這個陌生的語氣,令我內心感到有點不安。因為在此之前,她從未叫過我的名字,即使在她心裏也不曾叫過。我的視線盯著樹林的棱線,屏息以待她的下文。不久,我的胸中迴響起她內心的一聲低喃


    (為什麽?)


    為什麽?……是那天晚上,裕子傳遞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從樹林迴家的路上,我可以感受到她各種的情感重疊、交織在一起,就像背景的雜音。然而她的聲音太曖昧了,讓人難以捕捉,我幾乎無法解讀其中的意義。由於無從得知裕子在蓼科的夜晚發生了什麽事,隻有幾個音節在我的腦海中不停地迴響,這種急迫的音調讓我思緒大亂。


    「為什麽?」裕子要說出這句話。


    她既不是問我,也不是問自己,而是在詢問她麵前的某個人。


    她到底在問誰?到底想要問什麽?


    「為什麽?」


    她聽到了想要的答案嗎?


    38


    隔天大清早,裕子就打電話給我。她表示,在蓼科的迴程要來這個城市。雖然裕子迴東京的時候需要繞一下遠路,但是她卻說,其他人的車子會送她到途中,她再轉搭電車,晚上八點左右應該會到。


    「我買了禮物要送給你。」她補充說出這句話。


    我告訴她,自己迴去車站等她。她的聲音一如往常,所以我什麽都沒問就掛了電話。


    39


    下雨了!城市比平時更灰暗,所有的東西都褪了色。眼前的風景,好像用木炭畫的素描,有點像是默默無聞的畫家習作。事後迴顧起來卻又覺得好懷念,城市總是屬於過去。


    我吃完了早餐、去了圖書館,一直到三點左右才離開。迴到家,睡了午覺,醒來之後,拿出冷凍庫裏的披薩解凍,攤薄獨自。雖然不知道這一餐算是下午茶還是晚餐,反正我沒什麽食欲。隨著太陽下山,我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彈吉他。


    我練習著「幻想曲」想讓手指變靈活,然後又練習鮑羅丁的「波羅維茨人舞」,最後聯係了幾次喬沙翠亞尼的「午夜」便放下吉他,離開家門。大雨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停了,我放慢腳步,走向通往車站的道路。


    裕子不知道我學吉他的事情,就這樣,我們不知道彼此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多。裕子不知道我的興趣、我不知道裕子發生了什麽事,就像是……波羅維茨人舞、蓼科之夜。我覺得似乎有人在為我們記分,隻要增加一則事情,感情就會減少一分,這種感覺應該錯不了。


    車站前的廣場隻停了一輛候客的計程車,沒有其他的人影。上了年紀的司機將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微微地探出下巴,空洞的視線在眼前曖昧的空間裏彷徨。他的樣子令人感覺時間變得混沌不清。他屬於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存在於封閉的時光。


    季節結束的反始記號,頑強的拒絕明天的造訪。這個城市沒有任何新事物。上了年紀的司機、蹲在鐵路旁的灰色小貓、道路兩旁黃了枝頭的白楊樹……這些都是「往日記憶」無限延伸的泡沫,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個泡沫。


    我看一下手表,八點剛過。下一班上行列車會在八點十三分到達。於是買了月台票,經過了檢票口、走向月台。


    月台上,在水銀燈的藍色燈光中,有幾個乘客正靜靜地佇立在那裏,等候著上行列車。我坐在樓梯下的長椅,看著掛在月台懸梁上的時鍾,列車將在五分鍾後到達。我將視線移向鐵路前方,銀色的平行線消失在暗夜中。那一夜好黑,好像盲人在做夢。雨後城市的味道、輕風的騷動……色彩和光影都朝著意識的深處後退。


    我放鬆全身的力量,把上半身倚靠在長椅的背上。黑夜滲透進包覆心髒的瓣膜,也是全身最薄弱的部分。與子曾今如此說過——夜晚和死亡很像嗎?我心裏浮現出往生弟弟的容貌。記憶力他總是笑臉盈盈,紅著臉、張大著小嘴在微笑。如果有再生之地,我希望他可以在那裏遇到約翰。弟弟和艾利克斯,還有約翰,這種組合應該很不錯。


    列車準時進站。車門一開,十多位乘客走了下來。我第一眼就看到裕子,因為她身上的某種氣質,讓她特別引人注目。她一看到我,低調地向我揮手。走到我麵前時,偏了偏頭,對我說:「你好呀!」她在淡米色的洋裝外,披了一件嫩綠色的開襟針織衫。


    「你好」我也迴了一句。


    她淺淺地微笑了!好迷人的笑容。然而,我覺得這種迷人的背後有其原因,令我感到渾身不自在。原本她的美麗隱藏在不容易發現的地方,纖細挺拔的脖子、柔和的下巴曲線……她具備這些普通的美麗。整體來看,會覺得不搭調,有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或許她還太年輕,所有的特征還無法各就各位,因此需要有訣竅才能發現她的美。隻有包括我在內的極少數人,知道這個訣竅……我一直這麽認為。就在今夜,我卻一看就可以看出了她的美麗。大眼睛一點都不會覺得不自然,微薄的雙唇也不會破壞整體的感覺。裕子沉默無語地坐在我旁邊,靜靜地眺望著黑夜中的城市。我轉頭看著裕子,她也轉頭看著我。


    「蓼科好玩嗎?」我問她。


    裕子緩緩地點頭示意,然後從放在膝蓋上的皮包裏拿出一個像筆記本大小的包裹。


    「這是我在蓼科買給你的禮物。」


    我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紙。


    這是一幅風景畫,鑲在很有品位的畫框裏,應該是蓼科的風景。水彩畫出藍田、白雲,還有紅葉,讓我想起了三色旗。


    「好像法國的國旗。」我說道。


    裕子也凝視著我手上的畫。


    「我們住的別墅附近有一個小型畫廊,我在那裏買到的。因為對這幅畫一見鍾情,幾乎是衝動購買下來的。」


    「你這麽喜歡卻要送給我?」


    裕子靜靜地點頭。


    「正因為是我喜歡的東西,所以想要放在你身邊,這樣奇怪嗎?」


    「不,不會。」


    我重新注視著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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