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訪時,京極堂正抱著頭瞪著矮桌。


    京極堂夫人說自從前天木場離開後他就一直這副德行。


    前天朋友家守靈,夫人去幫忙打點事情,迴來時恰好碰上木場正要離開,從那之後到現在還沒聽過丈夫開口。


    “昨天他一早就出門,直到晚上才迴來。可是迴來了也還是這副德行。結果我能談話的對象隻有貓,差點忘記人話怎麽說了呢。”


    夫人說完,露出苦笑。


    所以說,京極堂昨天很難得地主動出門調查了嗎?


    “因此昨天聽您聯絡說今天很多客人會來,心情上仿佛得救了一般。剛剛有位似乎叫做青木——的先生打電話過來,說待會也會來。”


    “青木?青木刑警嗎?”


    夫人說她不清楚。


    如夫人所言,我這個朋友真的徹底不發一語,一動也不動。我好歹也算是客人,可是他連看到客人坐在旁邊還一聲招唿也不打,實在很過分。沒辦法,我隻好觀察起他身邊的事物。


    增岡律師給的資料之類的文件整齊地堆放在榻榻米上。旁邊擺著《書圖百鬼夜行》係列全十二冊。後麵則依開數大小整齊地排放了許多不明所以的漢籍或古文資料。他身邊則有許多堆積如山的書籍與筆記本。京極堂這個人意外地幾乎不做筆記,因此他記了些什麽倒是很叫人好奇。另外,對麵也可看到堆了許多雜誌。他身旁的空間被書籍所填滿。書店跟書齋還沒話說,現在連客廳也被占領了。


    京極堂突然轉頭看我。


    “怎麽,你在看什麽,真惡心。”


    我才覺得惡心,害我嚇了一大跳。


    “讓人等半天,你好意思一開口就說這種話嗎?這麽專心是在想什麽?”


    “嗯。”


    京極堂簡短地應了一聲,轉頭望著庭院。


    “說到這個。”


    他從由我這裏看不清楚的書堆中抽出一疊雜誌放到桌上。


    放在最上麵的是個紙袋,是我大前天拿來的紙袋。


    “我看你把這東西丟在這裏,擺明是要帶來給我看的,所以就讀了。”


    是久保的排版稿。


    “啊,那個本來就是想讓你看才帶過來的,你讀過了當然是最好。那,看完感想如何?”


    “問題很大。”


    他迴答得很冷淡。什麽意思?


    “這個待會兒再說。另外裏麵還有封寄給你的信我也不小心看了。讀到一半才發現是私信,但已經來不及了。”


    “信?啊,小泉的是嘛?”


    “沒錯,被我看過了喔。”


    “嗯,沒關係,反正也沒寫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對你來說沒關係,對我來說關係可大了。結果害我在意起你作品的刊載順序,又把你寫的那堆陰鬱的私小說全部看過一遍了哪。”


    京極堂指著桌上的那些雜誌。


    原來是過期的《近代文藝》。


    “全部?你什麽時候看的?你不是很忙嗎?”


    “昨天晚上。信是前天看的,不過昨天接到木場的報告電話後又突然想起來。”


    “因為大爺的電話而想起來?那又是為什麽?”


    “這不重要。話說迴來,你還在煩惱順序嗎?”


    老實說,我已經忘了。


    這幾天忙著注意事件,我連單行本出版的事都忘了。正確而言並非完全忘記,隻不過被塞進腦袋的角落裏,遠離了我的意識。


    不過也不可能老實地這麽說,隻好含糊地說我還沒決定。


    “既然如此,我就說說我思考事件的過程中順便產生的見解好了——”


    京極堂從雜誌堆底下抽出一張紙交給我。


    “這是什麽——?”


    我看了一下。


    紙片上紀錄了我作品的一覽表。


    “有幫助就拿去當參考吧。”


    京極堂裝作很不以為意地說。雖然到最後都沒機會找他商量,不過我這個細心的朋友還是主動替我考慮了刊載順序。


    一覽表分做上下兩段。


    上段看來是依刊載於《近代文藝》的順序做排列。


    昭和二十五年五月三十日<嗤笑教師>


    昭和二十五年九月三十日<意識型態之馬>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三十日<e?b?h的肖像>


    昭和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天女轉生>


    昭和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帶著蒼白的臉色>


    昭和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舞蹈仙境>


    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三十日<溫泉鄉的老爺>


    昭和二十七年八月三十日<目眩>


    “你是作者當然一看就懂吧,上段是發表於雜誌的順序。隻不過如同小泉女士於信中所言,脫稿的順序是<帶著蒼白的臉色>比<天女轉生>更早;若更進一步著眼於著手順序,則<舞蹈仙境>又比<蒼白>更早。關於這些事情的經過我也聽你提過,她的見解並沒有錯,而撰寫者的你自己也想必再清楚不過了。接下來——若要我表示個人意見,我認為你的作品依以下的順序來閱讀或許比較好吧。當然,這隻是個參考罷了。”


    下段也是我作品的一覽表,不過順序不太一樣。


    大正~昭和初期—幼少期<帶著蒼白的臉色>


    昭和七年前後—少年期<溫泉鄉的老爺>


    昭和十四年—青年期<e?b?h的肖像>


    昭和十五年—學生時代<嗤笑教師>


    昭和十七年—戰時<意識型態之馬>


    昭和二十年—終戰<天女轉生>


    昭和二十二年—戰後<舞蹈仙境>


    昭和二十七年—現在<目眩>


    “這是——按什麽順序來排的?”


    “少來了,上麵不是寫得很清楚嗎?這是作品內的時間順序。你的作品表麵上的風格雖然很扭曲,說穿了還不就是私小說,一看幾乎就能知道各篇描寫的是你哪個時期的經驗。<帶著蒼白的臉色>應該是基於你幼年時期的恐怖體驗印象撰成的故事,<天女轉生>則是以終戰時期的焦上為舞台。大致的時代都設想得到。所以我就按照這個順序排列了一下。”


    “嗯嗯。”


    正是如此。這種排法的確很通暢。如此理所當然的排法我之前卻想不到。


    光隻是注意那些書寫時期、連載順序的問題。


    “內在時間是種很主觀的東西,所以算不上真正意義下的時序。所以說,我列出的順序也不見得就是正確的。總之這隻是芝麻小事,覺得我太多事的話丟了即可。”


    “不,怎麽可能丟了。我覺得這應該是目前最理想的排法了。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那就好。”


    京極堂以更冷淡的態度迴答後,盯著我拿出來的清野名冊,再次陷入沉默。


    不久,夏木津與鳥口來了。


    客廳被我們這群怪人團體所占領。


    “京極,省點麻煩,快快開始吧。”


    夏木津不斷催促。他今天心情也很好。


    京極堂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說:


    “那你們又是為了什麽選在今天集合?說要開始是要我做什麽?”


    “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麽傻話,說要跟我們報告那天之後的事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我興奮得有點臉紅。想聽結論,心急得不得了。


    夏木津很難得地站在我這邊。


    “沒錯,你有說過。還說日期由我們自行決定,所以我就自行決定了。你八成以為我不愛聽話而小關記憶力又很差,所以隨口說說也沒關係對吧!我可不會讓你瞞混過關。”


    京極堂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我沒想過要瞞混過關。我的確這麽說過。但我原本那麽說就是為了支開日期,你們現在卻又聚在一起。要對你們講的另有其話哪。好吧,總之你們先向我報告再說。”


    京極堂說完又歎了一口氣,似乎真的覺得很討厭。


    我先做了前天的報告。因為夏木津又先躺下了,變成全部由我來報告。我描述了偶遇久保、與賴子的對話、以及君枝的話等事之經過。雖然有很多對話隻有夏木津才懂,不過本人並沒有特別出麵解說。鳥口聽到禦龜神的部分大笑了起來,京極堂也一起苦笑了。夏木津起身,


    “不過啊,後來想想應該說禦猿神比較有信服力,我已經在反省了。可是當時真的覺得烏龜比較好。”


    他很認真地說。


    “話說迴來夏兄,那些楠本君枝的丈夫們的容貌都被你說中了,你真的看見了嗎?”


    我真的很想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嗯,看見了看見了。我看見那個茶櫃上有張老照片。然後旁邊還有張發黃剪報,剪報上有個戴眼鏡的老頭喔。”


    “咦?”


    “不過啊,照片太小了,看不出是禿頭還是受傷,所以我就隨口瞎說。哪個是哪個我也是亂猜的。剪報上有寫名字,但我當然記不住所以就沒說了。我想大概是那個女人自殺前變得多愁善感,才會拿照片出來緬懷一番吧。”


    原來是——親眼看到的嗎?


    “什麽嘛,原來是詐騙!”


    “才不是詐騙,她也真的在迴想那三個人咧。”


    “關口,不管是哪種都無妨吧。總之夏兄的策略成功了,那不就得了?”


    “策略?那個禦龜神是策略嗎?”


    我完全沒發現。


    “什麽?關口,原來你向我報告,自己卻連這點小事也看不出來?你真的是完全不能信賴的敘述者哪。聽你說話的人全都會搖頭歎息吧!這可是夏木津偵探難得會令人鼓掌叫好的妙招啊。”


    可是我還是不知道帶來了什麽效果。我忍辱詢問。


    “你知道嗎?關口,楠本君枝因為轉而相信起靈媒禦龜神而無心自殺了哪。當然一方麵是對禦筥神產生了不信任感,另一方麵則是因擔心女兒,顧不得原本自殺的打算。”


    “啊。”


    確實,那之後君枝臉色大變,立刻出門尋找賴子了。如果我們什麽也沒說就離開的話,難保她不會真的自殺。就算當場再怎麽阻止也沒用,畢竟我們也不可能一直監視她。


    “對了,夏兄,你那時在賴子背後看見了什麽?”


    “看到痘子,還有那個怪男人。”


    “久保嗎——這可不妙。那,後來是否找到賴子了?”


    這我們就不知道了。


    “是嗎——”


    京極堂又再度抱著頭煩惱起來。


    “痘子長在哪裏?”


    “這帶吧。”


    夏木津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身邊去,用食指戳我背後指示位置。


    “大概是這一帶。”


    那是在第七頸椎下方接近胸椎的部分。所以已經不算頸部,與其說後脖子不如說背部上方比較對。


    京極堂注意地看著。


    “那鳥口你呢——結果如何?”


    話題突然被帶到鳥口身上。夏木津把我一把推開。


    “等很久了。”


    鳥口因總算輪到自己而顯得很有精神。


    “要找出第一個信徒真的很費功夫。那本信徒名冊基本上是以五十音排序,而且也有很多部分蠻隨便的,因此對於找第一個信徒一點幫助也沒有。所以我就去找經常出入箱屋的人偶業者打聽囉。可是這些業者就算沒信徒那麽兇,也多半不是朋友是信徒,就是師傅是信徒,所以大家警戒心都很高,一點也不肯透露消息。於是我又朝別的方向去打聽,這次就很成功,幾乎可以肯定第一個信徒是誰了。”


    “為什麽說幾乎?”


    京極堂不開口,所以我就問了。


    “因為沒辦法向本人做確認嘛,所以我也不確定他的名字叫什麽。女兒節人偶不是有牛車、方形大箱之類的配件嗎?第一個信徒就是專門塗裝這些配件的工匠,名字好象叫山內或山口。當時寺田木工也有承包這類裝飾配件的製作。上一代的技術差勁,不會製作這類手工藝品。不過兵衛的手很靈巧,所以也接起這方麵的工作。工作比例大約是鐵箱一半、木箱一半、手工藝品少量。他就是手工藝品方麵的客人。”


    “為什麽不確定名字?”


    “因為大家都隻叫他的外號阿山。我說的另一個方向就是那些搬木材之類材料進箱屋的業者,或金屬加工機器的製造商這類人。他們跟人偶業界沒直接關係,與阿山是透過寺田木工認識的,除了在箱屋有機會碰麵以外沒其它接觸。這群人在箱屋變成禦筥神後就逐漸疏遠了。不過剛開始應該還是常進出箱屋,所以我料想他們應該有聽說過些什麽謠傳。”


    “這個著眼點很敏銳。”


    京極堂讚美。


    “可是連名字也不知道的話,沒辦法斷真假哩,鳥口。”


    “名字並不重要。”


    京極堂照樣擺著一張臭臉,毫不客氣地否定掉了我對鳥口的追究。


    “然後?”


    “那個男的——我忘了說,他是男的,總之我們姑且稱唿他山口好了。山口因為自己的不小心害孩子受傷,夫婦因而感情失和,讓老婆給跑了。之後他就一直很灰心喪誌。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山口不斷受到兵衛的鼓勵。那個沉默寡言又不親切的人居然會鼓勵人——所以大家都很驚訝。”


    “你說兵衛鼓勵他嗎?”


    “是的,鼓勵他,而不是用一些什麽不可思議的咒法。是類似美國流行的那個什麽心理治療的行為。”


    “有聽說是怎麽個鼓勵法嗎?”


    “有聽說了。當時很多人在討論這件事,說那個木頭人是在胡說些什麽。當時兵衛好象是這麽說的:‘阿山,我會把你的不幸封進箱子裏,別再失意了,早點打起精神吧,小孩的傷雖然沒辦法恢複原狀,但時間會解決一切的’——大致如此。中禪寺先生,您覺得如何?”


    “非常普通的鼓勵法哪。跟靈能毫無關係,任誰都說得出來的騙小孩式的鼓勵法。不過跟你說這些事的木材行或機器行的人確定不是禦筥神的信徒嗎?”


    “我確定不是信徒。他們都是一些拿聖經擤鼻涕、取符咒擦屁股的沒信仰的人。有好幾個人記得阿山這號人物,不過大多都很相似,都是沒信仰的家夥們。”


    “這件事是何時發生的?”


    “山口的孩子在去年正月受傷,他老婆跑掉則是二月的事。”


    “嗯嗯。”


    “也就是說,山口受兵衛鼓勵是在禦筥神建道場之前,澡堂老爹找到福來博士的‘魍魎’之箱之後。因此要問我他是不是就是第一個信徒,其實我也不敢斷定就是了。”


    “不,這就夠了,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


    京極堂說完抬起臉來。鳥口雖被誇獎,接下來卻很沒用地說:


    “隻不過關於兵衛的家人嘛,這邊就——”


    “查不出線索?”


    “是的。不過有聽到一個值得注意的消息,聽說常去箱屋的人當中有個奇怪的家夥。”


    “奇怪的家夥是指?”


    “這個嘛,大概是二十歲前後的年輕人,他不是人偶業界的人,要說是來訂做箱子的客人似乎也有點奇怪。聽說他出入得很頻繁。”


    “說頻繁,是到什麽程度?”


    “這個嘛,據說是前年年底開始就常見到。這是剛


    剛提到的那個當時還很常到箱屋的沒信仰的木材行老板說的,他說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就很可疑。木材行老板當時大概每個星期都會到箱屋一、兩次。箱屋算不上大客戶,但畢竟是從上一代就開始的老交情,自然不敢怠慢。然後——他說他每次去都看到年輕人在。隻不過從不跟兵衛講話,隻是靜靜地待在工廠角落。也曾看過他進出工廠後麵的住處,所以猜他或許是兵衛的家人。”


    “原來如此。照前幾天鳥口所言,兵衛結婚大約是二十一、二年前,因此若說那位年輕人是他的兒子在計算上也吻合。”


    沒錯,這麽算來的確吻合,這點我也還記得。


    “可是呢,也有些地方令人難以相信這兩人是父子。”


    “什麽,不是嗎?”


    我每開口一次京極堂就瞪我一下。鳥口繼續說:


    “各位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豆腐店老板的證詞嗎?禦筥神的道場完成是在去年夏天,當時有個訂製大量大型木箱的客人——我應該有說過吧?”


    “確實說過。”


    “這個奇怪的年輕人似乎就是訂做大箱子的客人。”


    “怎麽知道的?”


    “因為他們都有戴手套。”


    “手套?”


    “據說他的手套要當作冬天用的略嫌太薄——像司機或照相師戴的那種——不過他一直戴著。這是木材行說的。另一方麵,豆腐店則說夏天卻還戴手套實在很奇怪。”


    “啊對了,前天遇到的那個怪家夥也有戴手套嘛。”


    “咦?”


    對了,他是久保。


    “關口!久保竣公有戴手套嗎?”


    京極堂大聲地問。這大概是他這兩二天裏發過的最大聲音吧。


    我迴答:


    “他——我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他失去了幾根手指,因此總是戴著手套——就是剛才鳥口形容的那種薄手套。隻不過,我也才隻見過他兩麵而已,不敢保證。”


    “這下子越來越糟了。”


    京極堂手按著額頭,腦子似乎正以劇烈的速度運作思考中。


    “不,是我過慮了吧……”


    “京極,你應該知道真相了吧。”


    夏木津追問。


    “嗯,知道是知道。這次的三件——應該是四件吧——事件當中有兩件已經知道了。剩下的——我想,等聽過你們的報告後應該就知道了。”


    “原來還不知道啊。”


    “就是知道了才覺得困擾。”


    京極堂站起來。


    “總之我先跟青木聯絡一下。”


    京極堂說完離席,事情到底變成怎麽迴事我真的看不出來。鳥口似乎也與我感想相同。至於夏木津則又躺了下來。


    看來夫人說的青木果然是青木刑警。


    京極堂很快就迴來。


    “沒聯絡上,他剛好朝這裏出發了。”


    京極堂在與剛剛分毫不差的地方以分毫不差的姿勢坐下。


    “快點說明吧,京極堂。你有事瞞著我們,又不肯履行約定向我們報告。一方麵說著自己已經了解真相,另一方麵卻又裝神弄鬼的。別再隱瞞了,快點告訴我們吧!反正你連刑警也叫來了。”


    “再等一下吧,關口。木場大爺很快就到。今天找木場大爺與青木刑警來就是打算先把那邊的問題解決,反而你們才是半途闖進來的哪。”


    “那豈不剛好?”


    夏木津插嘴。


    “能一次解決不是很有效率嗎?隻不過啊,木場就不用等了,要等他我看我們都得在這邊過夜。十八年前我跟那家夥約好早上十點集合,結果他居然下午四點才到。所以我們早點進行吧。”


    夏木津人名記不住,卻老是記得這些無聊事。


    京極堂托著腮幫子,低著頭眼珠子翻上看了我們幾個一輪後,揚起單邊眉毛,大大歎了一口氣。不知他今天已歎氣過多少迴。


    “我原想區隔外行人與內行人各自的舞台。這次的事件混沌不明,沒必要的偵探卻又有四、五個之多——”


    “你想隱瞞事情才是最不應該的。”


    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點。


    京極堂表現出情非得已的樣子,擺著臭瞼交代了木場告訴他的那場奇妙體驗記。在武藏小金井車站碰上的柚木加菜子自殺——殺人?——未遂事件。


    奇妙的美馬阪近代醫學研究所。


    綁架預告信的發現。


    神奈川警察愚昧至極的警備。


    以及在眾人環視之中忽然消失的少女——加菜子綁架事件的發生。


    拘留,閉門思過。


    這些內容多半都是增岡給的資料之補足,但充滿了若非當事人絕對不可能察覺的臨場感,帶來了詳細的事實描述及許多提示。


    而京極堂的轉述功力又十分優秀,他所轉述的內容恐怕比本人的敘述更能重現當時狀況。


    接著京極堂說起木場在自己經驗以外得知的事實,以及木場自己的推理。


    楠本賴子難以理解的心境與家庭的問題。


    青木向他報告的警察內部的種種問題,以及民間的恐怖傳說。


    裏村對木場說的見解——木場似乎是在我離開不久就到了。裏村把對我說的事又對木場說了一次。


    前天武藏小金井站前派出所的警員問來的關於加菜子與賴子的評價。


    以及與柚木陽子的對話。


    “——我沒仔細問過陽子女士與大爺談了什麽,隻從電話裏聽了個大概。好,這就是木場大爺給我的全部情報了。現在我們所擁有的情報已經共通了。這樣總行了吧?”


    “才不好,你不是還隱瞞著你打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嗎!”


    “我不是打一開始就說過了!那跟你們的事件沒有關係,你還不懂嗎?加上剛剛說的情報就能完全把握現在的情況,光知道這些你們就該跟我一樣感到緊張了。”


    “缺乏你握有的情報真的能懂什麽?我就不懂。鳥口不是也不懂嗎——”


    由我的位置看不到夏木津。


    “那是隻有你不懂。”


    京極堂對我投以輕蔑得無法再輕蔑的視線,之後這長達數秒的難堪沉默在來訪者的到達聲中閉幕。


    “打擾了。啊,大家都到齊了嗎?中禪寺先生,昨天承蒙幫忙,真是感激不盡。”


    在夫人的引導下,長得像小芥子木偶的青年很客氣地進入客廳。


    京極堂以一副久候多時的態度說:


    “青木,你來得正好。不好意思,雖然你剛來,能不能麻煩你調度一下?現在立刻派人保護住在武藏小金井的那名叫做楠本賴子的中學生。看是要跟本廳還是地方警局聯絡都行。理由待會我再來——”


    “楠本?是那個加菜子事件的目擊者少女嗎?我知道了,那不好意思,府上電話先借我用一下。”


    青木刑警的位子還沒坐熱,立刻又在夫人的引導下去打電話。


    “喂,京極堂,為什麽必須保護楠本賴子?難道你已經掌握到禦筥神與分屍殺人之間有所關聯的確實證據了?可是就算如此,危險的女孩子也不隻賴子一個,不是還有好幾個候補嗎?我們那天會去調查楠本家也隻是順便而已啊。”


    不管我如何高聲質疑,京極堂依舊保持緘默。鳥口拚命思考著,夏木津則——一如往常,由我的位置無法看見他。


    青木迴來了。


    “我立刻拜托木下幫我處理了,現在應該已經跟當地警署聯絡上了吧。”


    “有勞了——雖說仍然無法放心,隻不過——我們民間人士隻能仰賴警察,此外也無更善之策了。”


    京極堂撫著太陽穴凝


    視桌子一下子,立刻拾起頭來,請青木在鳥口身邊坐下。


    “你們都認識青木吧?啊,應該還沒跟鳥口介紹過是嗎?”


    “久仰大名了。先前曾經在相模湖見過一次麵,不過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我叫鳥口,是三流雜誌的編輯,今後請你多多指教。”


    “嗯嗯,我還記得。也請你多指教。”


    鳥口靠左讓出位子,青木坐下。


    我小聲詢問:


    “京極堂,你昨天找警察協助了?”


    可是我那極力不張揚的詢問換來的卻是明明白白的責罵之言。


    “你也真笨哪,關口。完全相反,是我們協助警方辦案啊。你的發言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最佳範例。”


    這麽說是沒錯啦,可是沒必要說得這麽難聽吧。


    “而且聯絡警察本來就是我們一開始就預定采取的行動。隻是剛好你辛辛苦苦抄寫好要交給裏村的禦筥神名冊,在交到警察手中以前先落入了木場大爺的手中,而他現在在閉門思過,自然得將之與警察機構分開考慮才行。所以我才主動跟青木聯絡。”


    響應京極堂的視線,青木說:


    “中禪寺先生,我昨天隻問了關於分屍殺人事件的可能性。既然楠本賴子必須接受緊急保護的話,表示那之後又有什麽新進展了?在不妨礙到您考量的範圍內能不能向我說明一下?”


    青木小心翼翼地看著京極堂的臉色接著說:


    “當然了,我也能理解中禪寺先生盡力想防止木場前輩的莽撞舉動的用心。對了,請問您聯絡過木場前輩了嗎?”


    “沒有。不過我昨晚叫他今天一定要來一趟。”


    夏木津翻身起來。


    “所以說你笨。我剛剛不是說了?木場九成九不會來。喂,京極,光靠道理是不可能製止木場的。你如果真的為木場著想,現在立刻用我也能懂的方式說明一下,然後委托我保護木場才有用。”


    “說的也是。”


    總算,總算京極堂有那個意思說明了。


    “——我還是要不厭其煩地說,這次的事件並非一連串的連續事件,而隻是共有了某個部分,或是在與本質無關的地方上產生了因果關係,導致各事件彼此掩蓋了各自的真相罷了。”


    京極堂說完這句之後,緩緩地環視在場人士後接著說:


    “當中有幾個事件已經結束了。要追查這些事件的真相——我認為並非明智之舉。”


    “請問為什麽?”


    青木問。身為法律守護者,會有這般疑問是很合理的。


    “因為將這些真相揭發出來,隻會有許多人感到悲傷、不幸、或是前程受阻——卻沒有半個人會感到喜悅、感到幸福的。再加上各自的事件裏雖然確實存在著那種該受到法律製裁的、所謂犯人的人——但真正應當受罰的人在法律上卻什麽罪也沒犯;而犯人們在某種意義下也是受害者——所以將真相揭發出來的話,隻會帶來餘味很糟的結果罷了。縱然如此,也還是該挖出真相嗎?——我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我的意思是,餘味很不好。


    記得京極堂前天也如此說過。


    鳥口帶著溫順的表情說:


    “可是如果有犯法還是應該懲罰啊——對吧?”


    大概是顧慮到青木才作此發言吧。


    “當然應該。特別是現在有警察青木在現場,既然這件事已經被他知道了,自然不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樣也好。隻不過我認為有時間投注心血在這些已經結束的事件上,還不如盡全力先解決現在進行式的事件比較好。”


    “剛剛您說有四個事件是吧?”


    鳥口說。


    “那四個是什麽跟什麽?當中您所說的已經結束的事件又是哪些跟哪些?”


    “關於這個嘛,首先是柚木加菜子殺害未遂事件,這是第一個。接下來是柚木加菜子綁架未遂事件,這是第二個。再來是須崎太郎殺害暨柚木加菜子綁架事件。最後是連續分屍屍體遺棄事件。”


    “慢著慢著,加菜子綁架事件有兩個哩。”


    我幫他作了統計。


    “當中一個是加菜子綁架未遂事件哪。”


    “說什麽未遂,明明就被綁架了啊!”


    “加菜子綁架的草率計畫最後以失敗告終,但卻在計畫者之外的別人手中完成了。如不這麽推理,有太多部分都說不通了。”


    “那麽,您的意思是犯人有四人或是四組了?”


    青木思考了一陣後提出問題。


    “在一般情況下會被稱作犯人的實行犯有四個吧——大概。”


    “什麽意思?”


    他的講法有點吞吞吐吐。


    “就如剛剛說過的,因為犯人也算是被害者,是法律上無法懲罰的——所謂非犯罪事件的被害者。不僅如此,表麵上雖死了很多人,在這四個事件當中,真正能稱為殺人事件的,隻有最初的加菜子殺害未遂事件,以及第三個的須崎殺人事件而已。而且最初的事件也是未遂。”


    “分屍案——應該是殺人事件吧?”


    青木問。很合理的質疑。


    那不叫殺人又該叫什麽?


    “這點我原本不確定——不過在今天聽過你們說的話後就懂了。那個該算是……對了,該算傷害致死——才對吧。以及屍體損壞、遺棄。嗯,沒錯。”


    “嗄?”


    “實際上能肯定的隻有屍體遺棄事件而已,不應草率妄加評斷。但總之必須絕對尊重裏村的意見就對了。”


    “——那是指,犯人沒有殺意的意思嗎?”


    “沒錯。現在進行式的事件就隻有分屍事件而已。繼續放任不管可能會產生新的被害人,所以最少這個事件必須阻止其繼續發展下去。可是在追查分屍事件時又會扯上其它事件,原本沒必要揭發的秘密也不得不將之揭發。所以我才很煩惱。總之找到分屍事件的犯人是當務之急。”


    “你本來不知道誰是分屍案的犯人嗎?”


    夏木津問,京極堂笑了一下,迴答:


    “是啊,隻有這點不知道。”


    “那其它都知道了?”


    “所以才很煩惱。明明是該最優先揪出的犯人,我卻不知道。”


    “那你其它的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手上握有情報。就是關口每次每次不斷指責的‘隻有我知道的情報’。那個情報在四個事件當中隻對解決加菜子綁架未遂事件有效。公開這個情報對解決分屍事件一點貢獻也沒有,甚至還可能把其它事件牽引向不好的方向——所以我才不願公開的。隻要知道一個,自然不難知道其它。旁證也會一一出現。”


    “所以說?”


    “嗯,聽完你們的話後,我幾乎完全掌握了。”


    京極堂說完,由和服的襟口伸出手來。


    “中禪寺先生,您是說,您總算知道誰是連續分屍事件的犯人了嗎?”


    青木有點過度興奮。


    “所以才要我緊急保護賴子嘛!”


    京極堂搔著下巴,說:


    “隻是,知道歸知道,目前還是欠缺決定性證據,所以正確說來是有點頭緒而已。不過如果我的推理沒錯,那麽我們要應付的人很危險,能趁早準備最好。”


    “犯人是誰?”


    夏木津問。


    “我想,犯人應該是久保竣公。”


    京極堂毫不遲疑地說出名字。


    “是否——有通緝的必要——?”


    青木問。


    “我想,隻要能順利保護楠本賴子就沒有必要——畢竟目前缺乏證據,也不能多說什麽。”


    “總之請


    您先說明理由吧。”


    青木有點僵直。


    “首先我必須說,分屍屍體遺棄事件與禦筥神之間沒有直接性的關聯,但有強烈的間接關係——我不太會解釋,總之繼續說下去你們應該就懂。接著,將分屍事件與禦筥神結合在一起的是久保——這點或許也有些難理解吧。總之,這該從何說起呢——”


    要說明真的這麽困難嗎?京極堂很難得地陷入了思考。青木咽著口水等候他開口。說明突然地開始了。


    “分屍事件的被害人,我想應該就是警方比對出來的那三位沒錯,理由待會詳述。警方不敢斷定的理由隻因為這三人之間的共通項目太少罷了,對吧?”


    “是的,就是如此。雖然有可能是臨時起意的殺人,但範圍橫跨一都二縣,四處遊走物色目標的殺人魔似乎又太虛幻了。所以我們推測要不是有不為人知的地區性理由,就是被害者之間有共通點——例如具有相同興趣、或者以前幹壞事的同伴。不,就算彼此相互怨恨也行。例如說三人的父母曾是一起幹壞事的同伴,後來鬧翻了,犯人為了報一箭之仇才殺死他們女兒等等。”


    “那祖先是源氏,犯人是平家末裔(注)怎麽樣?”


    注:在民間故事中源氏與平氏為日本平安朝末期的兩大武士家族。平氏掌權後驕縱奢靡,致力鏟除政敵源氏,後受到源賴朝、源義經等源氏的反撲,終於衰亡。故民間經常有源平不兩立的印象。不過史實上並非如此單純,在此不多贅述。


    夏木津又開起玩笑了。


    “嗯,這也行啊。但就是連這類的也沒有,沒有共通項目。”


    “隻有禦筥神吧。”


    “是的。但這能成為動機嗎?例如說,對天台宗有恨意的犯人專找信徒下手,這聽起來也太不合常理了。這麽一來必須大量殺戮才行啊。”


    鳥口反駁說:


    “——天台信徒多如繁星,可是禦筥神的信徒才區區三百個耶。”


    “可是就算如此,也殺不了三百個吧?況且既然規模小,對該宗教團體有恨意的話,應該會先殺教主吧?大型宗教團體的話目標很多,但禦筥神隻有教主一個。但不管如何——實際上被殺的並非教主也非信徒,而是信徒們的女兒。”


    鳥口提出我們前幾天討論過的禦筥神犯人說。


    “就是這點。我會注意到禦筥神就是因為我懷疑禦筥神本身是犯人。禦筥神的係統非常可惡,會害信徒越不幸就越想捐錢出來。所以我想,會不會是專找喜舍金額很少的犯人為目標,進而詐取金錢——”


    “關於這個意見我也聽中禪寺先生說過了,可惜——並不能套用在這次的被害者上。我說的沒錯吧?中禪寺先生。”


    京極堂點頭同意。


    “為什麽?京極堂,你不同意鳥口的意見嗎?為什麽?”


    “關口,還有鳥口,你們聽好。之前我也說過,清野的注釋算是過度洞悉的看法。”


    “嗯嗯,你說喜舍金額少的人會發生不幸的看法是受到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影響嘛?你說那是偶然——”


    “不算偶然,但是是帶有先入為主觀念的看法。前幾天我說這份清野帶來的名冊不該解讀成‘喜舍金額少的信徒遭到不幸’,而是該解讀成‘因為變得不幸,所以增加喜舍金額’比較妥當。不過實際上這兩種說法都一樣,不能套用在被害人的家庭上。”


    “請問這是什麽意思啊?”


    “清野獲得這份名冊時,這三個家庭——埼玉的淺野家、千住的小澤家、以及川崎的柿崎家都尚未發生不幸。那隻是清野依自己的先入為主觀念所寫下的預言。”


    “可是實際上——”


    “沒錯,不幸事件的確如預言所示發生了,但這三家的喜舍金額並沒有在發生不幸後增加。不,不隻如此,不幸發生後這三家全部都舍棄信仰了。”


    “嗄?”


    鳥口嘴巴張得大大的。


    “鳥口,你的想法著眼點還不錯,隻不過你受到清野這個陰沉的男人影響太深了。”


    “嗄嗄?”


    “清野希望雜誌能刊登中傷、攻擊禦筥神的報導,所以才會想盡辦迭讓你相信他的話吧——不,或許他自己也深信不疑,總之鳥口可說完完全全著了他的道。唉,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在昨天看過青木帶來的詳細資料前,我也沒舍棄過這個可能。”


    “那,你說放棄信仰的意思是?”


    青木迴答:


    “不管多麽認真地信仰,卻還是碰上這種結果,任誰也不會信這種教了吧。應該說,女兒都失蹤了,怎麽還有時間去拜箱子?平時就已是家庭失和、經濟不佳的家庭了,很不幸地在事件發生後,柿崎照相館倒閉易主,淺野離婚辭去教師之職,小澤神經出了毛病入院中。各自的處境淒慘,根本沒心情增加喜舍。這幾家的太太原本都是信徒,現在一問起禦筥神的事情都隻有怨懟辱罵。所以搜查過程上很早就排除了這個可能性。”


    京極堂緊接著追擊:


    “為了提高喜舍金額而犯下殺人,而且還是駭人聽聞的分屍殺人,這個風險實在太高,就連黑道也不會這麽做。之所以不覺得不合理,是因為有新興靈媒這種非日常的固定觀念帶來的幻影所導致吧。”


    鳥口似乎還無法由衝擊中迴複。我代他詢問:


    “那麽——鳥口辛辛苦苦做的禦筥神的調查,完全隻是白跑一趟?”


    “不,幫上大忙了。”


    “嗄?”


    鳥口再次張大嘴巴。


    “禦筥神是被人塑造而成的靈媒。可是如果我的猜測正確,其理由十分可笑。”


    “被人塑造?被你說的那個背後操縱的幕後黑手?”


    “那個幕後黑手應該就是久保。”


    京極堂再次幹脆地斷言。


    久保是禦筥神的黑幕?這個結論是怎麽導出的?難以拭去的牽強附會之感令我無法立刻接受。


    但是——比起作為禦筥神信徒對之五體投地的久保,毫無疑問地在背後冷笑的樣子更忠於我對他的印象。


    “根據是?”


    “久保與這次事件的牽連方式總令我有說不上來的不協調感。他總是在他沒有必要出場的地方出人意表地登場。這是因為我們原本把禦筥神或分屍事件當作主體來思考的緣故。要是將久保當作主體,再結合這兩端來思考便可發現十分合理。”


    的確,不管是在禦筥神名冊上發現名字時,還是在武藏小金井的咖啡廳碰上時,我都感覺到異樣的不安。我對京極堂說了這個感想,京極堂笑了,手裏拿著清野的名冊說:


    “你本來就無時無刻不安哪。算了不提這事,總之,我們判斷這是禦筥神的名冊是錯誤的。這並不是信徒的名冊。”


    “那你說這是什麽?難道內藏什麽暗號?”


    京極堂聽了更是大笑,說:


    “你真笨哪,這本名冊雖然基本上依五十音順排序,但你可以注意到淺野後麵卻排了會田(注),可說極為隨便,相信是每增加信徒便在其下添寫。但這也沒辦法。信徒每個月都會有所增減,若要很整齊地依五十音排列,勢必每迴都得重新抄寫不可。但是為何又如此拘泥於五十音?如果是這種性質的帳簿,依月別入信順序來排還方便得多了。”


    注:會田念成ぁいだ,在五十音順序中理應排在念成ぁその的淺野前麵。


    “可是帳簿依五十音順序來排的並不少見吧?”


    “話是沒錯。不過既然是帳簿,實在沒有必要連住址也寫上,加上上麵也沒有合計欄,可知這並非拿來當作帳簿使用。因此,在別處應該有更確實的帳簿才對。這本冊子當作帳簿是暫時性的,我猜原本是聯絡處一覽


    表。這應該隻是普通的聯絡簿。”


    鳥口歪著頭。


    “可是中禪寺先生,如果那隻是普通的聯絡簿也很奇怪啊。住址電話的後麵是喜舍金額的記錄,這麽一來每當喜舍欄寫滿時就得重新抄寫住址電話吧。由剩下的空間看來恐怕撐不了三個月耶。”


    “確實如此哪。但是這本名冊是活頁的,看來不用擔心這種問題。”


    名冊是活頁裝訂,以繩子串成。


    “這個後麵開了洞,用繩索串奸。原本似乎是筆記本,因此每個項目到下個項目之間原本應該還有好幾頁,可以一直登記喜舍金額。這麽看來,原本五月下旬以前的聯絡簿應該是因某種理由無法使用,所以才轉抄到這本筆記本上麵,然後又順便寫上喜舍金額吧。隻是這本筆記好不容易做好,才用了兩個月就被清野偷走了。六月開始使用,八月就被偷走,故隻登記了兩個月份的資料。這份資料大概是清野把偷來的筆記本的封麵撕掉,舍去空欄中間的空白頁,隻留下必要部分重新串成的吧。”


    “這樣我就懂了——隻是,這又有什麽意義嗎?”


    “當然有。所以我的意思是,這本名冊上登記的名字並不是隻有信徒而已哪。”


    鳥口大聲叫著說:


    “啊啊,原來如此!如果是聯絡簿,信徒以外的人也會登記上去嘛。所以說沒有喜舍金額的不是信徒。”


    “而是關係人士。附帶一提,沒有喜舍的人上麵總共有二十一個。清野預言當中九個會遭遇不幸。他的理論會說中是理所當然的。由我昨天去調查的結果看來,九個當中有四個死亡。但是原因其實不過是年事已高罷了。當中六月七月之間就死了二個,沒有喜舍也是理所當然哪。”


    蓋子掀開一看——真相也不過是如此。


    “然後,當中有五名放棄信仰。順帶地說,這五名當中,與警察失蹤少女一覽重複的有三個家庭。也就是說這三個家庭的女兒失蹤了,但全部都是在分屍案發生前,也就是八月中旬發生的,因此並不在警方懷疑的被害人名單內。所以說,發生不幸就會增加喜舍金額的公式在此也被推翻了。接下來嘛,問題是清野無法預測的十二人,當中有九人完全能夠去除。理由很簡單。雖然這九個人被登錄在此,其實隻是經常出入箱屋的業者罷了,與靈能方麵毫無瓜葛。那麽剩下的隻有三個。”


    京極堂恢複成平時俐落的樣子,大概是看開了吧。


    “一個是吉村義助,另一個是二階堂壽美,最後是久保竣公。前兩個鳥口你也很熟。”


    “嗄?不認識耶,沒聽過這兩個名字。”


    “吉村義助就是那個嘛,禦筥神鄰居‘五色湯’的老板哪。二階堂則是禦筥神裏負責事務處理的那位女性的姓。上麵的住址是她的老家。”


    “唔嘿!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就認識了。”


    鳥口很沒用地大吃一驚。


    “寺田兵衛的交遊範圍太狹窄了,所以察覺得太晚。如果上麵有更多熟人朋友或出入業者的資料或許立刻就發覺了吧——不過若真是如此,反而會難以縮小範圍。總之,在此久保的地位——也顯得很特殊。”


    “京極堂,可是就算知道這些也完全無法證明久保是幕後黑手哩。隻知道久保應該不是信徒,其它什麽也無法斷定啊。”


    “當然,所以一開始我也隻是有點在意而已。對了,關口,你看過久保的本朝幻想文學新人獎得獎作品<搜集者之庭>嗎?”


    我沒讀過。


    “怎麽會突然問這個?我是沒讀過——”


    “原來如此。既然連關口都沒讀過了,在場的其它人應該也沒讀過吧。”


    沒人迴答。這些人也不像平時會讀小說的人。


    “喂,京極堂,那又怎麽了?你是說讀了小說就能了解到什麽嗎?上麵總不會寫了什麽犯罪動機吧。”


    “我可沒這麽說。我隻是想說,讀過便知道禦筥神與久保的關係匪淺罷了。有所研究的人——就看得懂。”


    京極堂稍作停頓,接著說:


    “這篇名為<搜集者之庭>的小說雖是久保的處女作兼成名作,內容相當特異。主角是伊勢神宮的神官,以搜集他人的懊惱為畢生職誌。他將眾人的人生封入石塔中,立於自家宅第的庭院裏。每天晚上將耳朵貼在石塔上,聆聽煩惱痛苦之聲。不久,石塔的數量日益龐大,他的庭院裏充斥著無數的悲鳴慟哭及欷噓。一個聽到這個消息的山伏——他是英彥山的修驗者——前來相勸。他對神官說搜集這種邪惡之物對世人沒有好處。接下來就是沒完沒了地進行著修驗者與神官的問答。神官在問答之中吐露了自己深刻的惡業,最後連自己也化為石塔。但是窺見了神官精神上的空無的修驗者也成了其黑暗麵之俘虜,成為神官之‘庭’的繼承者——故事的梗概大致如此吧。”


    真是個怪故事——夏木津說。


    “可是聽這個故事的哪邊能知道什麽?”


    “唔,我不是提到伊勢神宮的神官與在英彥山修行的修驗者嗎?”


    “我就是在問那又如何了啊?”


    京極堂作出困擾的表情,但不懂就是不懂,我也沒辦法。


    鳥口啪地擊掌,說:


    “啊,記得英彥山好象是在九州嘛——這麽說來中禪寺先生,您前天提到了伊勢及築上是吧。好象是問寺田兵衛在伊勢或築上有沒有親戚——”


    聽鳥口這麽一說我就想起來了,京極堂的確問過這件事。


    “沒錯,我就是指這個。當時我還沒將久保拉進來考慮。關於這個問題隨著久保的登場也獲得了解決。根據刊載<搜集者之庭>的《銀星文學》上關於久保的報導所言——”


    京極堂從背後的書山中抽出一本雜誌翻閱。大概是刊載久保得獎作品的那本吧。


    “我看看——得獎者久保氏於福岡佐井川上遊度過幼年時期,青年時期則是住在伊勢神宮附近。佐井川上遊一帶為山嶽宗教興盛地,久保氏自述此段幼年經驗帶給本作品莫大的影響。他也提到自己對伊勢神宮的神事(注)很有興趣。實際上若無這段深受信仰與宗教儀式影響的獨特生活經驗,亦不可能有本作品之誕生——大致如此,十分單純明快、直截了當的解說。因此他就是與築上、伊勢兩地有關的兵衛的熟人。”


    注:祭神的儀式。


    “問題是,為什麽是伊勢跟福岡?”


    我開始覺得不耐煩了。


    安靜聽下去京極堂應該也會逐漸導出結論,忍耐也是要理解他的論旨的必經之途。但這麽漫長的解說總希望他能幹脆跳過兩段比較快。


    “是因為禦筥神的祝詞哪,關口。你不是也聽過了?雖說你就算聽了大概也不明所以,不過懂的人一聽就懂。”


    連跳兩段的結果也還是不懂。他說的祝詞,應該是指鳥口錄下來的那段聽不出是日語的奇妙咒語吧。


    “久保與禦筥神的創建十之八九有關。那段祝詞若非熟知伊勢神宮的祝詞者絕對作不出來。不可能是隨便亂湊恰巧湊出來的。你們先看看這個。”


    京極堂從放在身邊的筆記本中拿出一本放到桌上。上麵以說不上咼明還是拙劣的筆跡寫著咒文。


    ——天神禦祖有詔曰,


    若有痛處者,令此十寶,


    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布留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


    ——天神禦祖有詔曰,


    若有痛處者,


    令此ashinoutsuho之shinpi禦筥,


    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


    s


    hihuru huru yura yura shihuru huru……


    “後麵這段以片假名寫成的(注一)是由鳥口錄音的祝詞聽寫而成的。前一段則是《先代舊事本紀》中的十寶祓的祝詞部分,原本全以漢文寫成。所謂的十寶是指十種瑞寶,即天孫降臨(注二)之際,天神賜予饒速日命的十種寶物。”


    注一:原文中刻意隻用片假名標示發音來表現出隻知其音不知其義的效果。


    注二:根據《日本書紀》記載,神武東征之際,天照大神命令饒速日命先行下凡到河內國,臨行之際給了他十種寶物。與另一常見的天孫降臨神話——邇邇藝命(漢字或寫作瓊瓊杵尊)下凡代替其父統治瑞穗之國的故事屬不同係統的神話。


    鳥口與青木靠過去看筆記。


    “哈哈,真的很像,完全是在模仿嘛。這本叫做什麽仙台抽簽(注三)的書很古老嗎?”


    注三:烏口的同音冷笑話。仙台與先代同音,舊事與抽簽同音。


    鳥口問。


    “很古老哪。依其序所言,可以上推到推古天皇的時代,於聖德太子死後撰寫而成的。如果囫圖吞棗信任這段記載的話可說比古事記還古老。”


    “唔嘿!那真的很古老,原來有這麽古老的書喔?”


    “京極堂,可是那是偽書吧?”


    憑我拙劣的記憶,我聽說那是假的。


    “嗯嗯,這本書的確完完全全是本偽書,大概是在平安時代完成的。一般認為應該是物部氏(注四)的祖先撰寫的,平田篤胤(注五)也曾指出這點。我想這些說法基本上都沒錯。不過就算書的完成時期很晚,也無法由此確定祝詞本身的成立年代。畢竟這類咒語經常是以口耳相傳的方式保存下來的。”


    注四:奉饒速日命為始祖的古老氏族,掌兵器管理。本文中後麵提到的石上氏乃是物部氏的後裔。


    注五:公元一七七六年~一八四三年。江戶時代後期的國學家(相對於中國的漢學、西洋的蘭學之稱法,指研究日本獨自文化的學問)、神道家。


    “你到底在說什麽?”


    夏木津無法理解。


    可是我也一樣不懂這個謎題。所以老實地發問了。


    “真難懂耶。總之這兩個並排之下,就算是我也能一眼看出禦筥神的咒文完全是模仿《舊事本紀》而來的。隻不過是把十寶置換成‘ashinoutsuho之shinpi禦筥’而已。這部分應該是‘葦之空穗之神秘禦筥’——沒錯吧?”


    一開始聽到那段時完全不明所以。


    “——可是這又如何?改法很單純,隻要有看過《舊事本紀》任誰都會修改吧?”


    我無法由京極堂指示的事項中導出伊勢與築上來。


    “關口,你說得倒簡單,這麽說雖然有點失禮,但你真的認為不學無術的木工能想到《舊事紀》?縱使寺田兵衛讀到中學畢業,不全然算是不學無術,但我不認為他知道《舊事紀》這本書。若他有收集古書的癖好,偶然得到這本書的話尚且不論,或是從古事記引用的話也還能理解。好吧,我再讓個一百步,就當他知道好了,可是這樣也還是無法創出這個禦筥神的祝詞哪。”


    “為什麽?”


    京極堂翻開筆記,指著某一部分。


    “青木,這段你怎麽念?”


    上麵寫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當然是‘ichi’、‘ni’、‘san’、‘si’、‘go’、‘roku’、‘shichi’、‘hachi’、‘kuu’、‘juu’啊。”


    “一般念法的話,的確如此。可是還有別的念法。”


    “您是說;‘hii’、‘huu’、‘mii’的那個吧?”


    鳥口一臉得意地迴答。


    “沒錯——這是石上鎮魂法。石上神宮是物部氏管理的神社,亦即物部神道。這裏要念作‘hihumiyo’、‘imunaya’、‘kotomochirorane’。但是叫人傷腦筋的是,《舊事紀》並沒有標上念法。因此在漫長歲月裏,有許多人替這段想出種種念法。”


    “擅自地?”


    “沒錯,擅自地。他們將符合各自理論的言靈填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幾個簡單的文字裏。不知有多少兩部神道(注)及天台學僧解釋過《舊事紀》,從中發現了神秘。而禦筥神則將此讀為‘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注:一種以佛教真言宗的立場來解釋的神道。屬神佛習合思潮之一。


    “那個不知在念什麽的部分原來是在數數字啊?”


    “沒錯。而且,用這種念法來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並運用在祝詞之中的是中世紀伊勢神宮的神官。”


    “啊,所以才!”


    伊勢總算出現了。


    “所以說,就算手中有《先代舊事本紀》,不知道伊勢神宮的祝詞也無法創造出這篇祝詞哪。另外就是——”


    京極堂拿迴筆記本。


    “另外就是關於‘shinpi’之禦筥這個稱唿。‘shinpi’通常寫作神之秘密的神秘,但我認為這應該寫作深邃秘密的深秘才對。若果真如此,應該就與築上的深山裏的山嶽宗教有關。不,應該就是如此沒錯。”


    “為什麽?”


    “據剛剛雜誌的解說可知,久保與其說是在築上長大的,直截了當地說就是在佐井川上遊長大的——對吧。”


    “直截了當什麽?”


    “久保成長之地佐井川上遊有座叫求菩提山的山。恰好位於作品中登場的英彥山之東北角上。在山八分高處上有座鬼神殿,是座很少見的專門祭祖鬼的神社。開辟求菩提山的是位叫做猛覺魔卜仙的修行者,名字很奇特。鬼神殿裏祭祖的是他擊退的鬼。神社定期舉行一種很少見的活動,名稱就叫做鬼會。現在是否依然舉行我並不清楚,但能肯定的是一直到明治初年時仍有舉行。這是一種舉辦於舊曆年的鬼之慶典,當中特別奇怪的是一種叫做‘千日行者修法’的神事——”


    又開始說起聽都沒聽過的稀奇古怪話題。雖不知這些話與什麽有關,反正插嘴也隻會讓自己更聽不懂,所以我這次便乖乖聽完。


    京極堂麵露嚴肅表情,說:


    “——這個鬼神殿裏祖奉的禦神體居然是個——箱子。”


    “箱子?又是箱子嗎?”


    鳥口似乎很受不了地說。


    我很能了解他的心情,又是——箱子。


    “而且,箱子被嚴密地封印起來,裏麵有壺,猛覺魔卜仙擊退的鬼被封印於壺中。神事舉行時,封印揭開,由前年的神官以秘法傳送給次年的神官。被解放的鬼經過鬼走儀式後再次被捕迴,重新封迴箱內。而這個封印鬼的箱子就叫做‘深秘禦筥’。”


    “哈!真的不知道這種儀式耶。不,連聽都沒聽說過。”


    鳥口甚感佩服,青木也相同。我亦是感到無話可說。隻要是知道這間神社或這個神事的人,一聽到禦筥神時恐怕任誰都會立刻將兩者聯想在一起吧。可是就我的所知範圍,除了京極堂以外,沒人知道這些。


    京極堂繼續說:


    “而且,這個箱子也寫作上竹下呂的‘筥’。”


    “與禦筥神——同字嗎。”


    “一般而言我們並不會使用這個字。這個字的意思是以竹子編成的用來放帽子的圓盒,沒有什麽特殊理由的話,通常不會用來表示四角形的箱子吧。所以我認為,沒聽過求菩提山的鬼神殿者不會取禦筥神這種名號。再加上——鬼神殿的


    禦神體深秘禦筥的樣子,正好跟福來博士的千裏眼鑒定組一模一樣。”


    沒錯,完全相同。


    嚴密封印起來的筥,裏麵是壺。壺中封印的一方是鬼,另一方,


    ——是魍魎。


    “可是,兵衛未曾離開三鷹一步,不可能聽說過九州深山神社裏的禦神體與神事。因此我認為一定有人教他這些。”


    “所以中禪寺先生您才問說——寺田兵衛在伊勢與築上是否有親戚是吧?”


    鳥口很佩服地低下頭。


    “嗯,不過隻要有久保一個就夠了。所以雖然沒有證據,但我認為——久保無疑地正是創造禦筥神的幕後黑手。”


    接下來京極堂看著青木,像是在表示接下來輪到他了。


    “接下來,這是今天才知道的新消息——”


    青木似乎有點困惑,他還不習慣京極堂的作風。


    “——由關口那邊聽來的消息,據說久保竣公似乎有戴手套的習慣。”


    “咦!”


    青木的驚訝超乎了必要程度。


    “那、那個叫做久保的男人戴著手套嗎!”


    沒錯,他正是——手套男子!


    不知為何,我明明早就知道這件事實,卻又不自覺地迴避思考這個問題。


    “雖然不敢確定,不過他似乎經常都會戴著手套。記得青木你——正在追查手套男子是吧?”


    “是的。據說分屍案的被害人之候補柿崎芳美與小澤敏江在失蹤前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再加上楠本賴子也作證說推落柚木加菜子的是個戴手套的男子,而柚木陽子也說曾在綁架加菜子的現場附近目擊過手套男子。這種季節會戴手套的男子並不多,很難相信是別人。”


    青木似乎很興奮。


    “哼哼哼,那可不見得——”


    京極堂臉上露出難以理解的微笑。


    “——總之絕不能放過三個失蹤少女中有兩個人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的證言。再加上禦筥神草創期有如家人般自由出入的年輕男子以及大量訂製木箱的熟客也都戴著手套對吧?”


    “據說是如此。”


    青木有點受不了地看著搶著迴答的鳥口。


    “這麽一來雖然隻有手套作為線索,也不能輕忽。而且前天,楠本賴子附近也出現了戴手套的男子。”


    ——久保竣公。


    我眼前的這位朋友說,這名男子就是連續分屍殺人事件的犯人。當然京極堂一開始就這麽說了,但我到現在才逐漸理解那具有什麽含意。


    如果這是事實,


    如果真是如此,我,


    我等於是在一頭闖入事件的當天,同時也認識了犯人。


    那麽不就表示,在稀譚舍的接待處,總編山崎向我介紹時,他的手上已經染過鮮血了?而這名男子卻以純白手套掩蓋了染血的雙手,裝作若無其事地對我的作品大加撻伐!


    我想起久保在咖啡廳的座位上凝視著加菜子的照片的樣子。


    “——那麽——賴子要去見的對象不就是——久保了嗎?”


    那麽楠本賴子在那之後就是去那家店裏與他見麵了?


    “昨天由木場大爺那裏聽到消息,說最近楠本賴子進出咖啡廳很頻繁。而且據她兩名同學所言,賴子上咖啡廳的習慣完全是受到柚木加菜子的影響。而加菜子經常出入的咖啡廳就是工廠附近的店——你們去過的那家‘新世界’。就算不考慮這點,那附近能去的咖啡廳也隻有——


    這一家。加上——夏兄,你說在賴子背後看到了久保是吧?”


    “我是說過。”


    “因此兩人已經有所接觸的可能性很高。那女孩,很危險哪。”


    心情上覺得很不舒服。京極堂說的這些話真的就如他曾經說過的——一切都是偶然的產物。前天剛見麵的少女,被前天剛見麵的熟人所殺。要我相信這是現實,實在太令人難以接受了。


    久保與禦筥神有關——這點我姑且相信。可是隻憑這點原因也不該說他就是犯人吧,而就算是犯人好了,說下一個被害人是楠本賴子也未免太巧了點。明明就有太多對象符合條件,賴子隻不過是當中的一人啊。過分巧合了。京極堂自己才是充滿了久保—犯人、賴子—被害人的偏見,他才是帶著過分洞悉的看法來看事情吧。


    我問:


    “可是為什麽她——楠本賴子肯定是下一個被害人?這是偶然嗎?”


    我本來並不希冀京極堂會迴答我,沒想到他立刻解答。


    “當然不是。關口,因為有順序哪。”


    “順序?什麽順序?”


    “所以說,就是名冊的順序哪。”


    京極堂如此說了之後,將那本名冊擺到桌子上。


    “我剛剛之所以敢肯定警察所比對出的那三人沒有錯,是因為這是我由這本禦筥神名冊——正確說來應該是聯絡簿——當中引導出來的結論。分屍案是按照這份名冊上的順序進行的。歸根究柢地說,禦筥神對幕後黑手——久保而言,本來就隻是具有這種機能的道具——不,應該說,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所創的才對。”


    “你說什麽?”


    我不懂他話裏的含意。


    “這本名冊中與警察的失蹤少女一覽表重複的家庭正如鳥口的調查一樣有十家。當中有三名如剛才所言,連警察也將之由被害者候補中剔除了。調查剩餘七人便可發現一件有趣的事。除了可能性最高的三人以外,其餘四人都是超過十八歲的女性。而可能性最高的淺野晴子、小澤敏江、柿崎芳美這三人全都是十四、五歲前後。且她們又是依名冊順序失蹤,接著就——”


    “被殺了?因此柿崎——之後的是——?”


    “這本名冊上,柿崎家之後家裏有十四、五歲少女的家庭就是楠本家。”


    青木連忙拿起名冊確認。京極堂接著說:


    “楠本之後的下一個大概是筱田家吧。這家的喜舍額比較多,所以並不在清野的預言名單中,但我想賴子之後應該就是輪到這家女孩了。喜舍金額大小根本與事件的發生無關。被害者的條件隻有兩個:在禦筥神的聯絡簿上能確定地址,以及年齡約為十四、五歲前後。犯人是依這本名冊調查過該戶人家裏是否有十四、五歲少女後才依照順序伸出魔爪的。因此不管是區域還是家庭環境都亂七八糟地看不出一致性。畢竟計畫是依照五十音來實行的。”


    “嗯嗯,原來如此,可是。”


    “這算是鳥口的功勞。沒有這本名冊的話,絕對不可能理解被害者選定以及犯行順序的結構吧。”


    “——請等一等,這不對勁啊。”


    幾乎就要認同這個說法的青木似乎發現了問題。他看著名冊。


    “淺野晴子是第二個吧。但這本名冊上家中有女兒的沒有比淺野更前麵的家庭了。如果上麵的筆記是事實,淺野晴子就必須是第一個,否則您剛剛提出的理論便無法成立。”


    “沒錯。淺野晴子就是第一個。”


    “可是——”


    “應該是第二個吧!”


    “最早的是相模湖的——”


    除了夏木津以外,我們三個同時發出不同的話來抗議。京極堂慢條斯理地迴答:


    “最早在相模湖發現的手腳並不是連續分屍屍體遺棄事件之一。”


    “您、您說什麽?”


    “連續分屍屍體遺棄事件如果舍棄了剛才說的規則性,便不可能發現其它規則性吧。同時,將相模湖發現的手腳視為連續事件的一環在根據上則極為薄弱,反而當作其它事件來思考,整合性比較高。”


    “京極堂,可是要說如此接近的時期裏如此相近的事件分別由不同人手


    裏實行,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更低吧。青木,記得你說過相模湖發現的腳部也是收在箱子裏的吧?”


    “是的。”


    “其它也全部收在箱子裏吧?”


    “正是如此。”


    “所以說難以相信沒有關聯哪。京極堂,你的說法欠缺說服力。”


    “我才想說你這句話哪。如果完全相同也就罷了,僅是相似而已就說有關係,這才真正欠缺說服力。僅是相似便說相同的話,你不就是隻猴子了?”


    “本來就是猴子吧?”


    夏木津說。


    “這個家夥隻是個很像猴子的男人,並不是猴子哪。隻是相似而已。”


    要你們管那麽多。


    “別想錯了,所謂很相似,正代表著彼此不相同。聽好,相模湖的案例中,腳收在鐵箱裏,手則赤裸地掉在地上,此外還發現了腰部等其它部分。可是後來發現的全部都隻有手跟腳而已,並且也全都以絲棉包好放進木箱子裏。”


    “可是這也隻是箱子的材料不同而已嘛。概念都相同啊,都不正常。”


    “是嗎?相模湖的案例是丟入湖裏,其它的則是緊密嵌入縫隙中,這兩者真的是相同的概念嗎?此外,隻有相模湖是靠車子搬運,不,應該是卡車。隻有這個案例使用了卡車,其它則全部靠電車移動。”


    “你為什麽知道就是如此?的確,除了相模湖以外,其它均是在交通便利、高人口密度之城市區中發現的。可是搭電車也能到相模湖,其它地方也並非不能開車前往啊。”


    “相模湖的事件十之八九是開卡車去的。”


    “所以說為什麽?”


    “右手在甲州街道上被發現,而且還是山中。再怎麽變態的犯人也不會在國道正中央丟棄這種東西,那是在搬運途中掉落的。我猜想,一開始應該是兩隻手一起收在鐵箱裏,後來發現的腰部也同樣如此。手、腳、腰部,照理說應有三個箱子。原本這三個箱子應該莊嚴地沉在湖底,獲得永恆的安息。亦即,原本刻意搬來相模湖乃是為了替這些收進鐵製棺材裏的手、腳、腰部進行水葬儀式。”


    京極堂仔細地盯著我們瞧。


    “但是——正當犯人想把鐵箱放入水裏時,才發現少了手部的箱子,想必那時他很慌張吧。繼續拖拖拉拉下去一定會惹人注意,所以他姑且先把腳與腰部拋入水中,立刻趕去收迴箱子。所以腳的箱子才會被拋在靠岸邊的湖裏而已。如果丟進湖的正中央的話勢必會很久以後才被發現。可是雖然他已經很趕了,箱子還是先被木材行老板輾到。犯人收迴了鐵箱與左手,想收迴右手來到大垂水山巔時,正好碰上木材行老板在原地亂成一團。總不可能對他‘啊,這是我掉的,請還我’吧,犯人不得已就這樣直接迴去了。”


    “這麽說來,左手就是被他帶迴去了嗎?”


    鳥口說。青木喃喃自語:


    “難怪怎麽找都找不到。”


    可是我仍無法接受。


    “可是啊——搬運過程中真有可能掉落嗎?”


    “當然會,因為卡車貨物台的鎖壞掉了。”


    “咦?”


    由於這句話由京極堂口中說出口時實在太幹脆了,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沒留意到。但是,他的確如此斷定了。


    話題很快地迴到原本的問題上。


    “相模湖的案例與想掩蔽犯行或故意亂拋手腳來擾亂搜查性質的行為並不太相同。沒經過處理,也沒有研擬什麽策略,而是具有一些類似儀式性的意味。那是種水葬。總之與後來的分屍事件的處理方式有很大的差距。之後的雖然也沒打算隱藏,但也不像是想埋葬。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有空間就填起來的樣子。”


    “——是的,隻讓人覺得犯人是在玩耍。”


    青木似乎若有所感。


    “是不至於像在玩,不過應該是種衝動性的處理方式。總之與相模湖的案例完全不同,這兩個是不同事件。”


    “你想說,同樣放進箱子裏隻是種偶然嗎?”


    “非也。我猜一邊是有許多鐵箱的環境,另一邊則是有許多木箱的環境。總不是單為了放屍體而特別訂做箱子吧。”


    “原來如此——如果說去年向禦筥神訂製大量木箱的常客是久保,他當然擁有大量木箱囉。”


    鳥口似乎已經逐漸接受起京極堂的說法,但我仍無法認同。我無法如此輕易地相信。


    “可是——那久保又為了什麽幹出這種事情來?動機是什麽?與寺田兵衛的關係又是?你剛剛說禦筥神單隻是為此而成立的道具,那又是什麽意思?”


    “別一次問那麽多問題。向這種犯罪追求明確動機是愚蠢的行為。而且與禦筥神的關係隻是出自我的想象。剛剛也說過了,久保犯人說隻是目前有點頭緒的假設罷了——”


    “京極,你在隱瞞什麽是吧。”


    突然,夏木津以他少有的尖銳語氣質問。


    “那個男的看過加菜子喔,真的跟加菜子事件無關嗎?”


    這麽說來——夏木津在咖啡廳查問久保的理由就是因為他認為久保知道加菜子——似乎是如此。


    京極堂再次作出厭惡的表情搖頭。


    接著說:


    “唉,我竟然交到這麽個討厭的朋友。總之——勉強說來,加菜子是他的動機——但加菜子事件與久保沒有直接的關係就對了。”


    “完全不懂。京極,我聽不懂暗示,單刀直入最好!”


    夏木津毫不退縮。


    “算了,現在公布隻會讓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這件事暫且擱在一旁吧。關口!”


    京極堂曖昧不明地交代完,突然將矛頭指向我。


    “你是個文學家,對這方麵的感覺比較敏銳。聽完剛剛久保的<搜集者之庭>的梗概後,你作何感想?”


    突然問我這種問題我也不知該如何迴答。我沒讀過,況且剛剛京極堂提到這本書時是作為禦筥神與久保之間有聯係的一個旁證提出的,等於是一點感想也沒有。


    “隻聽梗概實在沒什麽好說的。要我沒讀過就評論,我辦不到。”


    實在是過分裝有品的裝傻法。


    但是京極堂聽了卻說“說的也是”,表示同意。


    “例如說——作品與作者是不同的,作者的形象若先影響了作品的鑒賞並不是件好事。但相反地,讀者某種程度下卻能由作品中讀出作者的性質來推測作者的形象,同時這也是難以避免的事。當然,小說是虛構的,所以不可能直接寫入作者的主義主張,但作者的嗜好與思想背景等要素總免不了會顯露出來。越高明的人越能隱瞞這點,而越差勁的人則越容易在作品中透露出作者的表情。就我讀過的感想來說,久保竣公在這方麵算是差勁的那一派。”


    “你是指,例如說登場人物與作者無法完全分離之類的意思嗎?”


    “我並沒打算做如此不成熟的批評。當然這種說法在某種意義下是理所當然的,但就算看起來如此,也可能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此時讀者等於是完全陷入作者布下的陷阱之中,故以此來分高明差勁確實太武斷了。隻不過,久保的案例是更單純的——”


    京極堂由紙袋中拿出我留在這裏的久保新作排版稿。


    “他的作品幾乎都是日記。”


    “嗄?”


    “他似乎有種傾向,習慣將身邊的事直接寫成小說。當然,設定或名字之類的會作改變就是了。”


    “是嗎?我實在不認為耶。雖說我隻看過<匣中少女>——可是剛剛那本得獎作品當中又是修驗者又是神官的,舉凡日常生活中不會出現的事物通通登場了吧?況且他寫的本來就是幻想小說,實在難以相信會具有現實感。當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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