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是聽莫紮特、釣鱸魚和家庭破裂的一年。


    說到家庭破裂,母親怪自己當初沒有找到好男人,父親則認為當時是被狐狸精迷住了眼。失常的是母親,但出問題的是父親。這一點我和小妹都很明白。當然從真正意義上說,問題也許並不是出在父親身上。能夠這樣冷靜思考的我是多麽成熟啊!


    父母親關係的破裂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結婚僅僅是偶然的產物。如果因為某種原因,一方或雙方對自己的婚姻生活失去熱情,那麽夫妻關係就會像基本粒子一樣容易破裂。無論看起來是多麽有緣的相逢,如果結合之後冷靜地迴顧一下,就會發現以前是多麽幼稚或者判斷是多麽錯誤,甚至會產生這樣的懷疑:“是不是由於一個偶然的原因才把一個偶然出現的人當成了終生伴侶?”


    世上的夫妻都生孩子,這可能是因為大家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一起生活的另一方實際上根本不是終生的伴侶,隻是由於偶然的相逢他們才偶然結為夫婦的。既沒有“大風刮來


    個聚寶盆”這樣的必然性,也沒有像在“尤尼庫樂”超市挑選內褲的選擇餘地,因此,他們隻能選擇生孩子,通過孩子把二人的結合變成一種必然。這怎麽能說事不關己呢?!


    和由於一時衝動選擇的對象結成穩定的配偶關係,不管好壞共同度過大半輩子——為什麽我們會一直維持這種不合理性?就像人的遺傳基因中潛藏著某種重大的缺陷一樣,我們存在著這樣一種傾向: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魯莽的賭博。因此,這隻不過是一個考慮不周的問題。而且,即使再怎麽考慮,也已經是生米煮成熟飯,所以必須要忍耐;另一方麵,在異性問題上過度慎重可能也與人的信仰有關。


    2


    離我家騎摩托車三十分鍾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工湖,由大壩攔截而成,呈細長的蛞蝓形狀。我經常到那裏釣黑鱸。由於也向市民提供寶貴的飲用水,附近開辟成了綠地,湖的四周圍繞著一條大約五公裏長的步行道。而且,到處都有公園,市政當局豎立了禁止釣魚和遊泳的牌子。初中生都對政府有一種抵觸情緒,我們從那時起夏季每天都去湖裏遊泳。


    釣鱸魚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開始流行的,而且很快就蔓延開來。不久,每逢周末的時候,任何一個池塘都沒有了立錐之地。無論是釣什麽,如果希望一定要有所收獲,用魚餌釣肯定是最好的,因為魚又不是傻瓜。但那時到來的流行隻承認用假魚餌或塑料釣鉤釣魚才有意義,而且釣魚用的釣竿上還要加上卷軸。因此,與其說是釣鱸魚的流行,還不如說是用假魚餌釣魚的流行。可大家釣到的卻是最容易上鉤的黑鱸和藍腮魚,所以他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當時,大家都認為五顏六色的美麗假魚餌和優美瀟灑的甩竿動作才是釣鱸魚的魅力所在。收集假魚餌,在把我們變


    成垂釣者的同時,又使我們當起了收藏家。費力搞到手的假魚餌肯定要向朋友炫耀,而且這些重要的物品在釣魚的地方絕不使用。由於不用活釣餌而用假釣餌很流行,所以從小學生到上了歲數的大叔都在使用。如果用蚯蚓或藻蝦做釣餌,被男朋友帶來的年輕女性恐怕也不會樂意來到偏僻的小河或池塘吧。而且,倘若用活釣餌的話,為了避免釣餌被拉斷,必須要用長釣竿進行垂釣。如果放棄舞動釣竿的漂亮動作,那麽對許多孩子來說,釣鱸魚的魅力肯定會減半甚至消失。


    盡管如此,流行的過火,不光對魚兒們,對我們來說也是不受歡迎的。由於許多人在垂釣的地方來迴走動,隨意放假魚餌或塑料釣鉤,靜心釣魚的環境就被破壞了。穿著戈爾特克斯膜衣服的大人戴著不相配的太陽鏡為所欲為地到處走動,也很讓人掃興。由於馬上就要考試,學習緊張了起來,在中學三年級的暑假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釣鱸魚。


    再次開始釣魚是在高中畢業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學之後。在四年的空閑時間裏,以前的流行消失了,釣魚的地方又恢複了平靜。那個時候,父母的關係惡化到了不能修複的地步,家中的氣氛很差。上高中的妹妹和比她大的男朋友差不多處於同居狀態,幾乎不迴家。擔心母親精神狀態的我變得堅強起來,一直待在家裏。另一方麵,為了尋覓自己的個人天地,我騎摩托車跑遍了附近的小河和池塘。之後不管釣得著還是釣不著,我隻是一心一意地重複做釣魚的動作。我家的黑暗時代。父親是警察。這和降臨我家的悲劇有不小的關係。在我上高中的時候,父親所轄的管區發生了一起殺人案件,為了逮捕嫌疑犯,要求進行監視,父親也被動員起來。由於需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對嫌疑犯進行監視,我家的生活變得一團糟。父親持續好多天不迴家,有時出乎意料地迴來後,隻拿了換洗的衣服又走了。在他不當班的時候,即使白天也拉上起居室的窗簾喝威士忌。母親擔心父親的健康,勸他減少酒量,但是父親不聽,好像連母親做的東西也幾乎不吃。父親肯定是從那時開始變壞的。


    現在的我明白了父親的痛苦,但仍然認為他是不可饒恕的。夜裏迴來的父親總是一邊看電視,一邊開始喝威士忌,幾乎不和包括我在內的家人說一句話,隻是一個勁地喝酒。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母親對這樣的父親置之不理了。因此,我有必要多加留神。如果不這樣的話,就很有可能給家人的性命帶來危險。有時父親想要喝茶,把水壺放在爐灶上打上火就去睡覺了。家裏的水壺鳴笛壞了,有一次我起來上廁所的時候,發現開水已經完全蒸發光了,幹燒的水壺就連上麵部分都燒得通紅。


    從那時起,我的生活習慣比以前更屬於夜貓子型了,因為我給自己布置了監視夜間父親行動的任務。從學校迴來後,首先睡到九點左右,然後吃晚飯,洗澡,之後開始學習。在淩晨四點左右下樓時,父親趴在起居室的桌子上已經睡著了,房間裏充滿了香煙味,電視通常也開著,脫下來扔在沙發上的上衣原封不動,威士忌的酒瓶幾乎都是空的,桌上散亂放著剛吃過的小菜,如奶油、花生、熏墨魚、牛肉幹……都是我絕對不吃的東西。關上門(因為父親經常忘記關大門)、把灶台收拾好之後,再睡兩個小時左右,然後在七點前出門。父親在起居室就像一個無家可歸者一樣睡著。母親還沒起床,妹妹……我連擔心她的時間都沒有。


    我很重視健康的飲食,在注意不要過量攝人蛋白質的同時,盡可能隻吃無添加劑、無農藥的東西。這是我的原則。在這顆星球上每活一天心理上都會承擔很大的壓力。我們生活在不融洽的人際關係和讓人心情不好的新聞(暴力、犯罪、瀆職、蕭條、臭氧層的破壞、地球變暖、厄爾尼諾現象……)之中,這些東西每天都在損害著我們心理上的健康,卻無計可施。因此至少應該注意不要損害身體的健康:不抽香煙二控製酒精和乳製品的攝人、多吃黃綠色蔬菜、不喝咖啡而喝藥草茶……


    吃有益於身體健康的東西、周末到中意的釣魚場地揮竿、早上起來聽莫紮特,隻要不忘記這三件事,人生還勉強過得下去。


    3


    如果有人讓我“從自己擁有的莫紮特唱片中挑出一張最喜歡的”,那我可能會選格倫·古爾德演奏的《土耳其進行曲》。當然,作為莫紮特的作品,很難說包括《土耳其進行曲》在內的a大調鋼琴奏鳴曲特別優秀。從作品的規模、深度、完成度來看,可能歌劇、鋼琴協奏曲或者後期的交響曲等要好得多。但是我尤其喜歡的就是《土耳其進行曲》。格倫·古爾德的演奏是那麽的優秀。隻要他一開始演奏,發出的旋律就把我的房間化作孤獨的行星。這是一支多麽寂寞的曲子啊!


    想象一下一個小男孩的樣子。他一個人在原野中行走,有可能的話,最好是在曾成為《音樂之聲》舞台的阿爾卑斯草原一樣的地方,也許是


    在去鄰村叔父家的路上,也許這個


    男孩是孤兒,不堪忍受叔父家的艱苦生活而離家出走。格倫·古爾德借助鋼琴,用纖細的指法描繪出這個少年躑躅的步伐。踩出的路越過前方平緩的土丘向前延伸,對麵聳立著雄偉的阿爾卑斯群山。男孩害怕起來,但強忍住不哭出來。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了腳邊的花兒上,他蹲下來,仔細地瞧著小花,用手輕輕地撫摸花瓣,然後重新振作起來,挺起胸膛,又開始往前走……啊!《土耳其進行曲》!


    有時候,我會不相信自己的年齡是二十歲。二十歲?才二十歲!我覺得已經足足活了七八十年。二十歲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已經衰老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些心靈衰老的時光。中學的時候,心裏突然產生這樣一個疑問:人的一生總而言之就是出生死亡,難道不是這麽迴事嗎?因為偶然被生出來,所以要活到死為止。無論是什麽人的一生,並沒有太大的意義。現在看來,這是一個很膚淺的疑問,就像道行很淺的小鬼頭部冒出淤泥氣泡一樣。但是,從那以後我就一直陷入迷茫孤獨之中難以自拔,就像自己的人生沒有歸宿一樣。


    如果感覺人生真的充滿著無聊、毫無意義,恐怕我們會立刻想迴到母親的子宮中去。可是因為忙於升學、就業、結婚、生孩子、婚外情、生病、照顧家人等諸多事情,沒有認真思考的時間,所以勉強保持精神正常;如果去掉這一切,那會怎麽樣?把外部的一切事情都置之度外,自己的存在究竟會有多大的意義或價值?我是誰?作為置身於孤獨之中的孤零零的一個人,這個“我”是什麽?不是一個社會承認的人,而像一個被拋棄在沙漠中的無依無靠的嬰兒。


    隻有獲得一定的社會地位,一個人才能被社會認可。警察、教師、醫生、官員、工薪人員……被那麽看的自我和這個“我”會構成什麽樣的關係呢?這是向自我靠近呢,還是放棄自我?他是如此這般一個人,體現出他的能力和資質了呢,還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人,才暗示了他不得不放棄自我?


    迄今為止,我的人生一帆風順。考上了當地吃香的或者說在當地還算可以的大學以來,沒有丟過一個學分。同時我很注意心理和身體的健康,而且也具備冷靜度過家庭內戰時代的睿智和頑強。無論什麽公司,肯定想要招聘我這樣的人。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想成為什麽,也不知道想度過什麽樣的人生。除了具有健康的身體、早晚聽莫紮特、周末去釣魚之外,我沒有其他抱負。二十歲的時候,我就覺得剩下的已經是餘生了。


    我現在發現必須拯救自己的靈魂,在聽格倫·古爾德演奏《土耳其進行曲》的時候。


    4


    我現在還珍藏著初中時所寫的釣鱸魚用的筆記本。上麵記著釣魚的地方的環境、誘餌大賽信息、表示魚兒季節性移動的季節類型等。對鱸魚來說,樹木、岩石、倒下的枯木既是很好的食物場所,也是安全的隱匿之處。為了使誘餌與作為鱸魚食物的小魚或甲殼類相似,有必要知道棲息的小動物的種類。當時的筆記又得以修改補充,保存到現在。


    那一天的陽光很微弱,讓人感到就像梅雨的間歇期一樣,是一個進行水上遊戲的絕好天氣。這個時候,鱸魚的活性和攻擊性最強。因為它們產完卵之後非常疲憊,饑腸轆轆,而且為了準備夏天的到來需要盡可能地補充營養。此外,鱸魚喜歡吃的甲殼類為了產卵而靠岸。隨著蝦的產卵,小魚類的產卵也迎來了高峰期。為了吃這些食物,鱸魚聚集到水深不到兩米的淺灘。用開口小的抗滑誘餌釣它們確實能夠體會到釣鱸魚的樂趣,也能享受到一年中最好條件下的垂釣遊戲。


    但是,那一天無論我怎麽甩鉤,也沒釣到一條魚。不應該沒有魚。水溫足夠高,但是陽光並沒有給鱸魚帶來不快。我換了好幾個地方,嚐試了各種誘餌:從抗滑誘餌到四分之一盎司的旋轉魚鉤、漂浮魚餌、筆形魚餌、“頂級消火栓”……都不行。最後換成蚯蚓,來迴擺動,魚兒還是碰也不碰。


    提前結束了垂釣,收拾好工具。摩托車放在了大壩對麵的停車場。為了不讓汽車和摩托車開進去,步行路的人口處設置了擋杆。從垂釣的地方要走一公裏左右。中途有一個小公園,朝向湖麵的長椅上有一對情侶纏在一起,在輕浮地接吻。在悶熱的一天,我使出了所擁有的全部知識和技術來釣魚,卻什麽也沒有釣到。我簡直就像剛剛產完卵的鱸魚一樣,充滿了疲憊和緊張,而眼前又是一對讓人厭煩的狗男女。


    我把釣竿和漁具箱放在腳下,然後悄悄地從後麵走近長椅上的兩個人。染著黃頭發、戴著耳環的男子在女的耳邊喃喃細語,女的小聲在笑。如果是這樣的家夥生孩子,該是多麽的煞風景!女的迴頭瞧了一眼。哎喲,多麽蠢笨的一張臉啊!事情就發生在一瞬間。男的站了起來,看著我,好像在說:“幹什麽?”我朝這個家夥的胸膛狠狠地撞了一下。男的發出“啊”的一聲,不由得後退幾步,從堤壩上消失了蹤影,發出了很大的水聲。不一會兒,女的發出了驚叫聲。我拿起工具迅速離開。女的不知道在叫喊什麽。大概是在叫“救命”、“救人"吧。


    我過了橋迴頭一看,男的正在水中掙紮,女的在堤壩上


    看著他掙紮。看樣子不可能追過來了。我來到停車場的時候,注意到有個男的靠在鐵絲網上朝我這邊看,他身高看起來接近一米八零,強壯的體格,光頭,穿著很大的古怪上衣。這家夥是精神病人嗎?也許是剛才推下去的那個人的同伴。我裝作若無其事,但心裏對這個男的提高了警惕,想看看對方的態度後決定是否飛快地逃走。


    我把漁具箱和釣竿固定在摩托車的後座上,在褲兜裏找理應放在裏麵的鑰匙。在這期間,那個男的一直盯著我,讓人毛骨悚然。在他向我打招唿前,我就溜之大吉……就在這麽想著的時候,那個男的就像看透我的內心一樣向我搭話:


    “漂亮!”他不帶任何感情地說,“破壞自然景觀的狗男女,就該天誅地滅。你幹對了!”


    “謝謝!”我把鑰匙插進摩托車。


    “到我家吃飯吧?"


    “我有急事。”


    “我家離這兒很近。”


    我本應該斷然拒絕的。但是我從他的聲音、表情和態度上感到了難以言傳的親切之情和寂寞。這觸及到我心底的痛處。


    “好吧,我就去一會兒。”我說。


    他拿起漁具箱和釣竿,肩上挎著放魚的小型冰箱,朝前走去。從所帶的釣魚工具來看,他未必是個釣魚放生者。


    “裏麵放著釣到的魚嗎?”


    “過會兒請你品嚐。"他頭也不迴地迴答。


    他的住處在人工湖稍稍靠下的地方,是一戶有田的舊農舍。再走幾百米,就是剛剛平整成宅基地的新開辟的地方,那裏在開始建一戶與眾不同的樓房。他住的周圍還勉強地保存了原來的自然景觀。


    “這是廉價租的房子。”他自己說道,“據說好幾年前這兒住了一位老人,由於上了年紀幹不動農活,就和孩子們一起過了。”“這兒不方便吧?”“沒什麽不方便的,因為我幾乎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你是學生嗎?”“不是,我是畫畫的。”農家的廚房是土房子。他馬上開始做晚飯。首先從冰箱中取出五條三十厘米長的鱸魚。


    “真了不起!”我不由說道,“在哪兒釣到的?用的是擬餌還是蚯蚓?”


    “釣魚的事吃飯的時候再說吧。你從地裏弄點蔬菜來。”


    借著天空中還殘留的微弱亮光,我從地裏采了生菜、西紅柿、黃瓜、小胡蘿卜,又從香菜園摘來羅勒、水田芥、色拉地榆。他利用這個時間去掉了魚的內髒,洗幹淨後在魚的身上撒上鹽和胡椒。


    “你把蔬菜摘好放在盆裏。”他正


    往鱸魚肚子裏塞迷迭香的葉子。“鱸魚用奶油烤的話很香。”不久,晚飯就做好了。寬敞的榻榻米房間裏,隻開了一盞昏暗的沒有罩的燈,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小學時的野營。在這種氛圍下吃鱸魚,確實很香,盡管以前想都沒有想過吃鱸魚。把蔬菜和香菜拌在一起,隻用橄欖油、鹽和胡椒來調味的簡易色拉的味道也無與倫比,而且還有香噴噴的黑麥麵包和紅葡萄酒。


    “我可以問你叫什麽名字嗎?”圍著小矮飯桌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我這樣問道。“達斯·瓦德。”“是真名嗎?”“真名叫安納金·天行者。”他好像不打算告訴我。“你呢?”


    我本想迴答叫“洛克·天行者”,但覺得太孩子氣,就說了真名。


    “你一個人住在這兒嗎?”


    “嗯。”


    “父母親呢?”


    “死了。"


    我吃了一驚。


    “不要那副表情。死了就是死了,至少在我心中是這樣。”


    “怎麽迴事?”


    “說來話長,下次再說吧。”


    就在喝了葡萄酒有點醉意、心情正舒暢的時候,不知從哪兒進來一隻黑貓,用臉蹭他的膝蓋。


    “好了!好了!”他說著把吃剩下的魚連同盤子一起放在貓的麵前,然後對貪婪吃魚的黑貓說道,“今天怎麽樣?還沒有找到願意做你老婆的漂亮母貓?"


    “喵喵”,貓從盤子裏抬起頭來叫道。


    “它叫什麽名字?”


    “薩姆,”他一邊收拾餐具一邊迴答,“正式的名字叫薩姆·赫爾,因為撿到它的時候還是一隻小貓呢。”


    我那時第一次知道小尺寸的畫布叫薩姆·赫爾。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讓你看看年輕藝術家的畫室。你過來。”


    我拿著葡萄酒和玻璃杯進了畫室。剛一踏進畫室,就聞到了顏料和油脂的味道。在八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中央立


    著一個大畫架。畫架前有一張擺放顏料、畫筆和調色刀的桌子,還有從垃圾堆撿來的沙發,彈簧已經突了出來。房間的牆壁上掛著無數的大小油畫。


    掛在畫架上的是一幅奇怪的畫。畫的中央躺著一個紅色的人,好像在燃燒。這個人有三個頭和伸向天空的二十來隻胳膊。六條腿上插著幾根楔子。身體下方的左半部分紮入了無數支箭。構成紅色的人整個身體的是看著我們的無數隻眼睛。肚子上腳上到處是呈樹葉形狀的眼睛,紮在身體上的箭看起來就像是從眼裏流出的淚一樣。


    “怎麽樣?”


    “了不起。”


    “是嗎?”


    我對他立刻就毫無戒備地相信別人說的話感到驚訝。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你是說像畢加索的《格爾尼卡》?”


    “是啊。”


    別的我還能迴答什麽呢?。“這幅畫看起來方法論嚴密、促人深思,是吧?”我還沒吭氣,他就自顧自說了下去,“實際上,要說我每天幹的事情,就連小孩子也會。無論什麽大作,一旦著手創作,手法漸人佳境的時候,畫家就會拋開一切,一個勁地埋頭於描畫細線之中。一天又一天地隻是在一心一意地畫線。畫家的日常工作就是這樣。可我們卻常常忘記,即使留在近代繪畫史上的傑作,也是從手指的簡單運動中產生的。”


    “的確如此。”


    我又一次看了這幅畫。油畫的右下方有一個羅馬字母的署名“takeru”,是用黑色畫筆在紅色底子上寫的。


    5


    進入七月份之後,學生會舉辦了一場遊園會。晚會收入捐贈給為保護熱帶雨林而開展活動的ngo(非政府組織)。由於基本符合我的“主義”,所以我也買了票。交三千日元,隨便吃喝。但有時間限製,早晨六點開始,晚上九點結束。會場在中央圖書館和農學部校園之間的草坪上。


    淋浴之後,聽了一曲莫紮特的鋼琴協奏曲,我就騎摩托車去了。到的時候,晚會已經開始,草坪上到處都是圍成圈坐著的人。音樂會用的擴音器大聲地播放著綠洲樂隊的《伴我同行》。供應飲料、小吃的布棚旁邊搭建了一個小舞台,上麵擺著鼓、音響和麥克風等東西。


    “你在喝酒啊!”一個不認識的男生突然使勁地拍我的肩膀,看起來醉得很厲害。


    “我剛來。”


    “把這個一口幹了。”


    “謝謝。"


    “為熱帶雨林幹杯!”


    怎麽都行,不過能不能不要那麽使勁地碰杯?我在草坪上溜達,希望能找到一個熟人。但是很遺憾,我沒有朋友對保護地球環境感興趣。舞台上開始了演奏。輕音樂俱樂部的成員們在表演波薩諾伐舞曲《來自依帕內瑪的女孩》。噠、噠、啦……噠、噠、噠、啦、啦、啦……我很快就開始厭倦了。我敏銳地意識到這種倦怠與自尊心密切相關。


    盡管這是保護熱帶雨林的慈善晚會,但我卻不切實際地幻想著和來自依帕內瑪的女孩相會。女孩子們有的在和其他男生聊天,有的毫不在意地靠在男生肩上打瞌睡,有的則在雪鬆樹下親熱。我發現自己找不到女孩子,於是想用倦怠來掩飾這種屈辱。無論誰說什麽(雖然誰也沒說什麽),成功者與失敗者的區別就在於下手快不快。像我這種為了不燙傷舌頭而等湯涼下來的人,在與異性交往方麵也隻能是個失敗者。


    我想迴去聽《費加羅的婚禮》,這首曲子由卡爾·貝姆指揮,德國柏林歌劇管弦樂團演奏。雖然菲舍爾·迪斯考飾演的伯爵完美無缺,但這個唱片中埃迪特·瑪蒂斯飾演的蘇姍娜讓人覺得最可愛。據說,她錄音時的年齡是三十歲,真是


    讓人難以置信,三十歲……,不純粹是個阿姨嗎?由薩克斯、鍵盤、貝斯、架子鼓、打擊樂器等組成的爵士樂隊正在演奏《酒和薔薇的日子》。我在心裏哼唱著凱魯比諾的《戀愛是什麽》。女人們,你們看一看,我的心中有沒有愛?


    肚子餓了,我去布棚裏搞點吃的。香腸、炸土豆、炸雞塊、烤魷魚、炒麵條……都是不利於健康的東西。我在紙盤裏盛了一點毛豆,退了迴來。維持健康的生活也不容易,也許比保護熱帶雨林還難。反正吃了毛豆迴去聽《費加羅的婚禮》。不知道第幾次這樣想的時候,忽然聽到後麵有人在叫我。“是鯉沼君嗎?”我非常討厭“鯉沼”這個姓,可能自己家族的祖先原來是在貧窮的山村以捕沼澤地裏的魚來維持生計的漁民吧。


    “啊,什麽時候來的?"


    “一開始就來了。”她說道。


    “我沒注意到你。”


    教養課按係別和假名順序編成不同的班級,我們班是從“棍原純樸”到“須藤俊一”。風嶼香澄是第二個,她和性情古怪的棍原純樸形成鮮明的對比,是個讓人覺得有點神秘的美少女。


    “你一個人?”


    她點點頭。


    “先坐一會兒吧。”我指著圖書館後麵的草坪說,“來點啤酒怎麽樣?”


    “我已經喝了很多,喝過頭了。”


    “沒想到在這個地方能見到你。”我坐在草坪上說。


    “是啊。”


    開始學專業課後,由於所學專業不同,我們已經一年沒有說話了。迴想起來,在上教養課的時候也沒有多說過話。


    “你對保護地球環境感興趣嗎?”


    她笑了起來,好像要說“怎麽會呢?”她說,“朋友非讓我買票不可。你呢?”


    “一半是為環境問題,一半是為結交異性吧。”


    “什麽意思?"


    我們說到微妙的話題了,但音樂太吵不能很好地交談。樂隊退下後,又放起了cd,不知是哪個家夥放的尼爾·揚的《結合》。


    “還待在這兒嗎?”我


    問道。


    “什麽?”


    “在這兒?”


    “啊?”


    “我們撤吧。”我大聲地說,“去喝茶吧。”


    她使勁點點頭,好像是說“知道了”。


    進展得出乎意料。離開會場已經快八點鍾了,我們朝校園西邊走去。本來可以騎摩托車去,但我覺得醒一下酒也是無可非議的,而且風嶋香澄好像心情不好。


    “沒事吧?”


    “嗯。”


    鯉沼,沉住氣。現在能不能說一句機靈話,直接關係到是成功還是失敗。


    “那些環保車多欺騙人啊。本來就不存在有利於地球環境的車,要是真的考慮地球,應該不要用汽車而用馬車。你不這樣認為嗎?”說的什麽呀!我討厭起自己來,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知不覺來到工學部校園,再有三百米左右就是西門。出了門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公共汽車站。我想進一家咖啡店。經過紀念講堂前的時候,她又開口了:


    “我想吐。"“到那兒去吐吧。”


    那是老式庭園的樹叢。她可能是憋得實在沒有辦法了,就越過低矮的鐵柵欄,進人院子。


    “到那邊去。”我頭也不迴地說。


    庭園中豎立著一尊曾經當過校長的知名教授的銅像。從那背後傳來使勁嘔吐的聲音和痛苦的喘息聲。


    “怎麽樣?”我問從樹叢那邊走過來的她。


    “好像好一點兒了。”她一臉憔悴地迴答。


    “能走嗎?”


    “可以。”但她剛走兩步,就立刻又蹲在那兒了,“不行,什麽東西都在旋轉。”“再休息一會兒。”我們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喂,鯉沼,不管祖先怎麽樣,你自己幹事的時候要拿出男子漢的氣概來。我輕輕地抱住風嶋香澄的肩膀。她皺著眉,閉著眼睛,好像不知道我[輕|之|國|度]在對她做什麽。我聞到了甜甜的不知道是洗發液還是香水的味道。然後我把身體緊緊貼在她身上,大膽地抱緊她,臉和臉碰到了一起。但是,此時最大的敵人是豹腳蚊和啤酒。


    “我又想吐。”她突然站了起來,向樹叢方向踉踉蹌蹌地走了兩三步,蹲了下來。


    風嶋香澄,你究竟喝了多少啤酒?我從後麵靠近她,開始撫摩她的背部。由於總想吐,她痛苦地扭動身體,但卻一直吐不出來,隻是不停地咳嗽。


    “對不起。"她眼角閃著淚光對我說。


    “等你感覺好一點,我就把你送迴去。"


    “謝謝。”


    公寓在離西門不遠的地方。旁邊是寺院,混凝土院牆外


    是一片墓地。我把摩托車放在庭園裏。因為上了鎖藏在樹叢深處,所以今夜去取恐怕也沒有什麽關係。


    我幾乎是抱著腳步踉蹌的風嶋香澄上了露天的台階。她的房間位於二樓的中部。她在包中費勁地找出鑰匙,一打開門,就衝進了廁所。不久便傳來了衝水的聲音。進了門是一個鑲著木板的兼作餐廳的廚房,裏麵是一間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間。我站在進門的地方,不知道是否應該脫鞋。


    不久,風嶋香澄從廁所裏走了出來。


    “對不起。”她又向我道歉。


    “那我就此告辭了。”


    “等一等,’’我覺得她好像是用哀憐的聲音說,“能不能再待一會兒?”


    即便隻是兩個人,自己期望什麽,也很難說得明白,更不知道她在期待什麽。我覺得迄今為止的發展確實朝著戀愛方向進展。但是,當我發現我所期待的也是對方正在期盼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期待被辜負了。而且,她的身體還很差。


    “我幫你鋪被褥吧?”


    風嶋香澄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好像很吃驚。


    “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多麽不合時宜的台詞啊!“如果感覺不舒服,我想你最好躺著。”


    “謝謝。被褥在這個壁櫥裏。”


    這次該我納悶了,因為看起來她毫無戒備之意。不過,這不是壞事。我硬是把這當成了她相信我。打開壁櫥拿出被褥的時候,心髒的跳動還是加快了。第25交響曲《燦爛的快板》的旋律響了起來。命中注定的g小調,因為臉蹭到了風嶋香澄每晚睡覺用的被子,所以不可能是《卡拉揚柔板》。


    在鋪被褥的時候,她從冰箱裏拿出裝在瓶中的烏龍茶,倒在一個薄薄的玻璃杯中遞給我。


    “謝謝。”我啜了一口,想不出下一步應該采取的行動。有可能的話,想和她兩個人一塊兒鑽進被子裏。但是萬一弄得不好,可能會犯下性騷擾這樣的蠢事。除了保護熱帶雨林,我們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


    冷靜地想一想吧!公寓的一個房間裏隻有兩個人,連被褥都鋪好了,理應是犯錯誤的時候,我為什麽卻這麽拘謹?一直膽小的毛病又犯了。事到如今,不要說做愛,就連接吻也還差得很遠。這就是橫亙在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又深又暗的河流嗎?“你先躺著吧。”我說。“嗯。”可能是由於很不舒服的緣故吧,風嶋香澄很聽話地躺進了被子裏。又進了一步。頭腦中的轉盤放上了莫紮特的《小夜曲》唱片。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幾張這首曲子的cd,由於唱片公司在交響曲不滿一張cd時總是隨便加上這首曲子,所以不知不覺就累積了不少,現在應該超過了十張。當


    然,我從沒有對放哪張唱片感到過困惑。想想吧,其實根本不用想,人生中沒有什麽擺脫不了的煩惱,又不是被宣告得了白血病。所以我用a大調應有的歡快語氣積極地說:


    “關燈吧!”


    我感覺到她用肩膀輕輕地答應了。路燈的燈光映在窗簾上,窗外是墓地……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掀起毛巾被的一角,輕輕地溜了進去。


    風嶋香澄什麽也沒說。因為她不舒服?或許根本不是這麽一迴事。我覺得自己已經越過了又深又暗的河流。我們躺在同一床被子裏,盡管都穿著衣服,但身體的大部分相互接觸著。如果她是火,我就幾乎被全身燒傷了。但是,最關鍵的地方沒有接觸。她背對著我躺著。我像根木頭一樣盯著天花板。怎麽迴事?我竟然想側過身去抱住她。


    什麽也沒有發生,隻是時間在流逝。怎麽才能說明這樣的狀態呢?我心中充滿了對她的欲望,幾乎要脹裂開來,但手和腳卻都在假裝旁觀,似乎想說:“性欲?那是什麽啊?”奔放的欲望被禁錮在晚熟的肉體之中。當然,我也並不會由於肉體有時成為男女親密時的障礙就徒生青春煩惱。即使頭腦裏閃現《魔笛》中帕帕給諾和帕帕給娜二人演唱的《papapa二重唱》,也隻是徒增滑稽。我無法肯定她需要我。有時聽到她痛苦地吞咽唾沫的聲音,我甚至會認為她所需要的隻是太田胃藥或武田胃腸中成藥。


    過了多長時間了呢?就像要被迫拿出優柔寡斷和一事無成的確鑿證據,我害怕看表。她發出輕輕的鼾聲,千載難逢的機會失去了。她本來是綠燈,我卻一直是紅燈,真是徒勞的愛。不知不覺欲望消失了,隻剩下無精打采的自我憎惡,覺得自己還不如胃藥、胃腸藥有價值。


    6


    暑假裏我和阿健(我現在這樣稱唿他)進行了一次小小的旅行。他有一輛天藍色大眾牌甲殼蟲轎車,把釣具、幹糧、酒和貓裝上車之後,我們就出發了。我們的目的地是越過兩個縣境之處的一個湖。那個湖原來是用於灌溉的池塘,每次下大雨水位都上漲,不知什麽時候整個山穀就幾乎變成了一個湖。據說,在戰後糧食匱乏的年代,附近農民在這裏放養了黑鱸。這些鱸魚經過自然繁殖變成了野生鱸魚,成了湖的主人,到處遊來遊去,而原來的魚類被奪走了領地,有的好像完全消失了蹤影。


    “我們來報仇吧,”阿健說,“要讓它們知道這兒是日本。美國


    佬,滾迴去!”車子在到處都是石頭的山路上向前爬著。由於台風剛剛刮過,路上到處都是水坑,有的地方甚至整條路都成了小河。車子開過,濺起水花。水深的地方,還必須在後麵推車。山上到處都是掀開的土層,被大風刮倒的樹木橫在路上。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們都要從車上下來,清除障礙物。由此,我們比預定時間晚了很多,到達湖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由於無法搭帳篷,我們決定當晚在車上睡覺。接著就開始準備晚飯。先收集小樹枝,用固體燃料點起篝火,然後支起平底鍋,把奶油溶化了,打開加了毛豆的豬肉罐頭和意大利麵條罐頭,再放入蒜頭和幹洋芹。篝火燒得很旺。兩個人默默地看著火。毛豆和麵條煮沸了,阿健用樹枝攪了攪,鍋裏浮起了泡沫,不久小氣泡冒了上來,聞到了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接著是播放《海明威》。


    “你上次說你父母就像死了一樣,”吃完飯,我一邊喝著倒在鋁杯中的葡萄酒一邊問,“是什麽意思?”


    “我的父親是那種沒有敵人就不能證明自己生存價值的人。”阿健百無聊賴地說,“有時總是和我對著幹,常常是不讓兒子知道誰更厲害就不肯罷休。而且無論幹什麽,老爺子都比我厲害。你對此是怎麽看的?”


    “這樣的人現在很少見啊。”


    “你是說生不逢時吧,也許他在幕府末期或明治維新的時候能夠度過幸福的人生。"


    “的確如此。”


    “真是個悲劇啊!”他痛苦地說道,“這樣的人在社會上毫無目標,簡直就像大腦死亡的人一樣在苟延殘喘。什麽都不缺,所考慮的也不過是如何減少二氧化碳的排放量這樣的小事。像我老爺子這種人,隻有去阿拉伯當遊擊隊了。”


    “他是幹什麽的?”“高中老師。你父親呢?”“是個警察。"“或許我家老爺子當警察就好了。怎麽看他也不像教高中生和漢文那種類型的人。”他折斷小樹枝扔進火裏,“和父母親的關係怎麽樣?”


    “我和他們不存在問題,但他們之間有問題。現在兩人分居了,父親離開了家。"“這是很常見的事情啊。”“是啊,多得很呐。”他打了個大哈欠,張著嘴巴仰視夜空。“看著星星的時候,是不是感覺活在迴憶之中?”我沒點頭表示同意,而是和他一同仰視夜空。也許是因為沒有燈光,而且台風過後天空變得很清澈,許多星星看起來就像在眼前一樣,仿佛用釣魚竿就可以碰到。


    “上小學觀察天體的時候理科老師曾告訴我們,"阿健接著說,“仰視夜空,就如同在仰視從宇宙開始到現在為止的曆史。遙遠的星光抵達地球,可能要走幾萬光年甚至幾百萬光年。因此,越是看遠處的星星,就越是像遙望宇宙的盡頭、宇宙的起源。那時充滿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現在這樣仰視的夜空,感覺真的就像幾千張、幾萬張薄而透明的玻璃紙重疊在一起形成的。從宇宙產生到現在為止的時間全都保存在玻璃紙之中。時間不是在流動,而是在遠離。遠逝的時間重疊成好幾層保存在宇宙中。我現在就是這樣想的。”


    談話中斷了一會兒。人造衛星一閃一閃靜靜地劃過星空。阿健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香煙,用篝火的餘燼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煙慢慢地吐出來,說道:


    “小時候我曾想成為一顆流星。在大家剛注意到的刹那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嘿,你看,咻……”


    第二天早晨我們醒得很早。到車外一看,嚇了一跳。昨晚太暗沒有發現,眼前開闊的湖裏有許多被台風刮倒的樹木,連水麵都難以看清。沒有樹木的地方也被大量的樹葉和雜草遮蓋著。


    “這下可釣不成魚了。”


    “這算什麽?”他說,“這可是釣喜歡葉綠素的黑鱸最好的時機!”


    我們準備好釣魚工具來到湖畔,決定在吃早飯之前先打一仗。站在湖邊,仍然覺得這裏怎麽看也不是釣魚的地方。如果在這樣的湖裏放誘餌,在到達水麵之前就會被樹木掛住。阿健盯著湖麵瞧,不一會兒就發現一個障礙物比較少露出一點點水麵的地方。他不用誘餌,隻是反複地用鉛墜在甩鉤。把釣魚竿垂直豎起,準確地在十米遠的地方放下鉛墜。接著從箱子裏取出開口很大的抗滑誘餌,不用鉛墜,直接裝


    在釣線的前端,投放在同一個地方。幾乎不使什麽花樣,隻是慢慢地挪動。不一會兒,就有魚來咬鉤了。他水平地擺動著魚竿,在魚第二次咬鉤的時候用勁一拽,釣竿頭部咯吱咯吱地彎了下去。他一會兒收線一會兒放線,讓魚來迴遊動,看到倒下的樹木之間的空隙,就慢慢拉過去。最後釣上來一條長約五十厘米的深綠色黑鱸。


    “怎麽樣?”


    “棒極了。”


    在隨後的三十分鍾內,我們兩人共釣上來八條鱸魚,每條都是超過三十厘米的大家夥。由於肚子餓了,我們開始準備早飯。草地上放著去掉內髒的黑鱸。我說我們快點烤著吃吧,阿健卻嚴肅地搖搖頭,勸我不要有這種圖省事的想法。


    “這是自然界賜給我們的神聖食物。無論肚子多麽餓,也不能不好好烹調就匆匆下肚,那樣吃的話就和貓沒有什麽區別了。我們是萬靈之首,應該考慮更文明的吃法。”


    在阿健拾掇魚的時候,我點起了篝火。他在切成三塊的魚身上撒上鹽和胡椒,每塊都仔細裹上小麥粉,然後在平底鍋裏把奶油溶化了。魚烤好了,發出誘人的香味。我的肚子開始咕咕地叫了起來。薩姆·赫爾喵喵地叫著圍著平底鍋轉來轉去。貓和人都餓得不行了。終於可以吃烤好的魚了,即使有點沒烤熟也毫無顧忌地送進嘴裏。薩姆·赫爾也得到了完整的兩條魚。魚香得讓我們忘記了做人的尊嚴。我和阿健直接用手從平底鍋裏抓起魚來就吃。而薩姆·赫爾每咽一口就發出一聲嫵媚的叫聲,心滿意足地享受著美食。


    接下來的兩天裏,我們不停地釣魚,早中晚一直吃。有時把魚串起來烤著吃;有時用油炸著吃;有時把魚炸好後放上醋、鹽和胡椒,做成醋漬魚。


    完全吃膩了的我說:“我們已經徹底報了仇了吧!”那心情簡直是一輩子都可以不吃黑鱸了。


    阿健也滿意地說:“你現在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了吧。”


    第二天中午過後,我們決定最後釣一次收場。扛著釣魚竿來到湖邊,把各種各樣的釣鉤都試過了,但是鱸魚怎麽也不肯輕易咬鉤,此時釣魚有些心不在焉了。


    “你不覺得有些美中不足嗎?”我說。


    “你說什麽?”


    真是一個遲鈍的家夥,給他扔點誘餌!


    “比如女孩子什麽的。”


    阿健抬起頭瞥了我一眼。


    “女孩子的哪個地方好?怎麽樣的好?”


    “什麽‘怎麽樣的’?”


    沒有預料到他會如此這般反應,我不由得一時語塞。


    “你說的女的,是指作為性欲對象的異性嗎?”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因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開


    玩笑,但好像不是開玩笑。“你是不是同性戀者?”“你不會是當真了吧?”“沒人說女的怎麽樣,我說的女性當然不是指作為性欲對象的異性。”


    阿健沒有迴答,從上衣口袋裏取出香煙盒,甩了甩,從中叼出一根香煙,又從褲兜裏取出一次性打火機靈巧地點著煙。


    “如果是指對作為性欲對象的女孩子感興趣,我很理解。”他從縮攏的嘴唇裏吐出煙,“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這是很自然的欲望,因為無論什麽物種都要傳宗接代。隻不過人是社會性動物,如果每個個體都隨心所欲追求欲望,那麽很快就會一團糟。於是要求有某種約束,也就是結婚,像所有人所做的那樣。總而言之,結婚就是我養著你,想要你的時候


    就要你,而不必付錢。對不對?”


    這和愛情沒有關係,隻是合同關係而已,哪怕相互之間都有需求。如果不喜歡結成法律上的關係,那就應該老老實實掏錢“睡覺”。


    哇!我原來以為自己對結婚是個相當的虛無主義者,但是趕不上阿健。他的婚姻觀簡直就像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那,戀愛呢?”


    “是一種節儉吧。”


    他幼年時肯定很不幸。


    “你的意思就是說,與其吝嗇地相互欺騙說‘喜歡’、‘愛慕’,還不如花錢跟合適的女性上床更好。”


    “的確如此。"他使勁地點了點頭,把尚未抽完的香煙扔到腳底踩滅,“因為我是重視道義的人。”


    這時有魚來咬鉤了。無論是湯匙還是油炸食品,這些家夥隻要看見是新鮮的東西,馬上就來咬。也許就連開葡萄酒瓶的起子或一次性打火機都會來咬。


    “這家夥完全沒有恐龍那樣的智力。”我一邊從魚嘴裏取出誘餌一邊說道。


    “你那種歧視性的言論真讓人聽不下去。”


    由於兩天來一直在一起盡吃同樣的東西,我們就像進入倦怠期的夫妻一樣爭吵不休,相互討厭對方的言行舉止,為一句不經意的話而惱火。


    在釣到四五條的時候,有一條大魚咬鉤了。釣魚竿彎曲了,線被一個勁地往水裏拖,我慌忙把魚竿豎起來,不讓魚跑掉。這條魚的勁很大,幾乎要把魚竿拖到湖裏去了。


    “是一個大家夥!"阿健叫道,“聽到你說的話了!”


    我一點一點地拖這條魚。


    “拉過來!”阿健大聲叫道,“放手的話會跑掉的。怎麽能叫大家夥打敗呢?!”


    掙紮了一會兒,線不動了,隻是充滿了一觸即發的緊張


    感。我慢慢地卷起了線軸。魚竿幾乎彎成直角了,線上的水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突然,就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飛起來一樣,我不由得向後翻倒,後腦勺重重地撞在地上的木頭上,頓時看到大白天的天空中無數的星星在閃爍。


    “不要緊吧?”阿健盯著我問道。


    魚竿在手中拉得筆直,透明的線鬆弛地在風中搖擺,湖麵在令人目眩的夏日驕陽下閃閃發光,四周靜悄悄的,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7


    我欣賞莫紮特,幾乎已經達到了像鑒酒師品酒一樣的地步。放暑假的時候,我決心全身心鑽研二十首左右的鋼琴協奏曲,天天換著聽各種各樣的唱片:首先聽巴倫波伊姆、阿什凱納齊、佩拉希亞,然後再聽威廉·巴克豪斯、克利福德·柯曾、魯道夫·謝爾金、克拉拉·哈絲姬爾等昔日名師的演奏。


    在房間裏聽莫紮特的時候,有時會精神恍惚,不由自主地想起風嶋香澄來。每次想到她,心情都有點怪怪的,就像有人用細針紮我的心窩。雖然說像一起交通事故,但孤男寡女在一起過了一夜,之後就像什麽也沒發生,甚至像根本沒有這迴事一樣,假裝什麽都不知道,這種感覺就像是虛幻的、摸不著頭緒的體驗一樣。


    那天早晨離開她的公寓時,我們互相都感覺很別扭。風嶋香澄幾乎不說話,那種態度好像在暗中責備我的行為。傍晚我去看她的時候,兩人的談話也沒有什麽進展。我問她怎麽樣,她隻是非常簡單地迴答。第二天她不在。之後又去了她的公寓幾次,但都沒能見到她。有一次在敲門的時候,住


    在旁邊的女學生告訴我說她放暑假迴家了,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兒。


    我很迷惘,心靈受到了傷害。也許她認為那天夜裏被我抓住了弱點。那她為什麽還讓我進屋?她不是賣弄風情地對我說“你不能再待一會兒”嗎?不管怎麽責問,奇怪的是,我沒有產生對風嶋香澄的憎恨,倒是對自己在那種情況下未能成事的沒出息感到幾分厭惡。我想大概是因為和平教育的緣故吧。由於遭受切膚之痛而一直被洗腦“不想再次進攻”,所以就連談情說愛之事也遵循和平憲章了。廣島悲劇不容重演。


    我想起了心理學課上聽到的“幻肢”故事。在事故或戰爭中失去手腳的人感到失去的身體部位有痛感。我覺得風嶋香澄就像我被砍掉的身體的一部分。我不是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而是我的身上長出了心。那感覺就像襯衫裏掉人鬆針一樣,紮得難受。


    進入八月以來,我們舉行了高中同學的聚會。在一陣熱鬧之後,按照慣例又唱起了卡拉ok。由於歌聲太嘈雜,又喝多了對水的酒,我的心情很不好。這時,在當地的女子大學上學的下村朱美向我打招唿:


    “鯉沼君,小組活動怎麽樣了?”


    “我沒有參加什麽小組。”


    她幾乎偎依上了我。這家夥,上大學後就馬上春心萌動了,像夜總會(雖然我沒去過)的女招待。由於我了解她初中、高中的事情,所以現在一點也不為所動。她從坤包裏找出一個小信封,對我說,“我參加了書法小組。"


    “我在舉辦作品展覽,可以的話來看看。”


    “好。多少錢?”


    “不要錢。反正是賣剩下的。”


    我接過門票。


    “我想到時候我會在會場。”


    “明白了。我一定去。”


    之後,我去看了書法展覽。奇怪的是她竟然很高興,說,“你真的來了。我太高興了!”就這樣定好約會。當天將近中午的時候,我們碰頭坐電車去了郊外的遊樂場。因為是盂蘭盆節,到處都是帶著小孩的父親,擁擠不堪。受歡迎的加演節目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湖邊租船的地方也寫出通知:“現在的等待時間是一個小時。”


    “就像舉行成人儀式的保齡球場一樣啊。”我說。


    “我們坐過山車吧。"


    “肯定很擠。還是坐高空觀覽車吧。”


    “說這說那的,其實你是不敢坐吧。”她微笑著看著我的臉,“那好,坐高空觀覽車。”


    幾乎沒怎麽等就坐上了高空觀覽車。在工作人員的指導下坐進去之後,吊艙就成了兩個人的世界。突然,我的大腦神經敏感起來,腦袋瓜裏打起了壞算盤。我準備忘記在高中二年級的畢業生歡送會上那尷尬的一幕——由於模仿麥當娜一點也不像而遭到全校師生嘲笑。我打算先采取一些行動,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夠接吻。如果坐過山車,那可是要冒生命危險的,還是坐高空觀覽車好。正想到這兒,她突然問我:


    “你覺得書法展覽怎麽樣?”


    這是一個出其不意的問題。


    “嗯,是啊。”我想了一會兒說,“尤其是草書,寫的字我幾乎認不出來,但總覺得很好,真是不可思議。”我認真地迴答,覺得這時的自己很可悲。


    從下村朱美的表情來看,好像正合她意。她說:“所謂書法,就是拋開文字本來的意思,追求純粹的造型美。在這一點上,也許和抽象畫很相似。"


    “的確如此。”


    吊艙快要到達最高處了。我琢磨著趕快改換話題,但是被她所說的書法造型美擾亂了頭緒,想不出來。和她相對而坐是個錯誤。這種姿勢下就連若無其事地抱抱她的肩膀都不可能。最後,就在談論良寬1的時候到了最低處。


    “辛苦啦。”一位男工作人員一邊打開車門一邊說。


    “我們去劃船吧,劃船!”我有點自暴自棄地大聲叫道。


    “太擁擠了吧?”她皺了皺眉頭。


    “無論如何也要劃船!”


    我打算在湖心島的後麵找到吻她的機會。等了三十分鍾之後終於坐上了小船。由於湖小船多,顯得很擁擠。劃船時要避免相互磕碰,也是一件辛苦的事。而且由於周圍全都是小孩坐的船,前進方向極不規則,稍不留神就會突然在眼前團團打起轉來。


    我被弄得汗流浹背,從船上下來的時候疲憊不堪,幾乎連話都懶得說。


    吃了比薩,各喝了一杯啤酒後,時間已到了七點。隻要她一談書法,那麽別說上床,就連接吻也還差十萬八千裏呢。我想今天晚上就這樣把她送到家,老老實實地迴去吧。


    我一直以為下村朱美肯定是住在自己家裏的,但是途中聽她說,她現在離開家和哥哥一起租了個公寓。她的父親是個在自家開業的兒科醫生,哥哥是和我同一所大學的醫學部的學生。好像是她哥哥為了學業之便要在大學附近租房住,她也就跟他一塊住了。


    “他常常要實習,晚上迴來很晚。”


    “還是醫學部忙啊。”


    醫學部校區和附屬醫院都位於稍稍遠離學校本部的地方。


    “不去坐一會兒?”在靠近公寓的時候,她問我。


    頓時我的心情激動起來,但還是叮囑自己不要期望發生什麽。


    “你哥在吧?”


    “怎麽說呢?他常常去醫院。”


    但是仍然不能麻痹大意。有希望的時候,也有可能在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談良寬。


    她打開門,大聲地說:“我迴來了。”聆聽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對我說,“好像不在。"


    之後的發展真像是疾風暴雨一般。進了大門就是一間六個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她的房間在右側。起居室裏麵好像是她哥哥的房間。為了保險起見,我們把鞋子拿開了。下村朱美讓我進了房間,關上臥室和起居室之間的拉門,插上了門閂……轉過身來就抱住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放下拿在手裏的運動鞋。由於笨拙地把臉貼得太近,牙齒碰著牙齒發出輕微的聲音。接吻之後,她對我說:“來吧!”那時我立刻想起滾石樂隊的處女作——查克·貝裏的《來吧》,我進入了狀態。房間裏放著一張藤製的簡易床,我們相擁著倒在上麵。我馬上就去解她的衣扣。


    “等一下,”她按住我的手,“你先脫。”她說。


    此時我成了任下村朱美擺布的“波茨坦公告”。在兩個人都脫光的時候,她說:“用手弄。”


    我差一點要問“弄什麽?”她自己引導著我。在我玩弄她那地方的時候,她發出了呻吟,身體一點點地痙攣起來。我又差一點問她“怎麽了?”我決定把一個接一個湧現出來的疑問綜合起來考慮一下,努力把握好正在發生的事情。她騎在我身上,彎下腰使勁動了起來。我就像在波濤中翻滾的衝浪板。


    突然,她停住了所有的動作。


    “不好啦!”


    “怎麽了?”


    “別出聲。”


    大門前響起了叫“朱美”的聲音。


    “你哥迴來了?”


    “嗯,”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說,“我有點不舒服,在睡覺呢。”


    “沒事吧?”


    “可能是感冒了。”


    “我給你看看。”


    從聲音來判斷,他馬上就會進來了。而他的妹妹卻全身赤裸,正騎在一個男人的身上。


    “沒事的。”她著急地說,“哥哥,醫院怎麽樣了?”


    “今天是星期天,我就早點迴來了。”


    聽起來他好像去自己房間了。


    “快穿衣服。”她邊找散亂在四周的自己的褲子邊說。


    “給我紙巾……”


    她看著我就像在說:“這個人,怎麽迴事?"然後胡亂地把紙巾盒塞給我。“你趕快走吧。”“我怎麽出去?”她輕輕地打開朝向路邊的窗戶。潮濕的夜氣飄進房間。“從這兒?”“你快點!”她不容我分說,把運動鞋扔給我。“說不定再過一會兒你哥會出去的。”下村朱美瞪著我,臉色很嚇人,好像在說:“不行!”“那,下一次……”她不耐煩地連點兩下頭說“好,好”。我爬過窗戶到了外麵。房子和道路之間是狹窄的樹叢。她隔著窗戶把鞋子遞給我。我正想說點什麽,她卻說了一聲“再見”,就迅速把窗子關上了。


    8


    “簡直是隻發情的貓。”阿健邊在調色板上擰畫筆邊說,“和女的上床必須老老實實付錢。你既想不花錢,又想要舒服,所以才搞成那樣的。”


    “反正我是個又小氣又下流的男人。”


    他充耳不聞地說:“我們唯一的信條是等價交換。愛情和真心都以這一原則為基礎。在享受資本主義的財富之時,卻把戀愛看成非資本主義,我認為這是不正當的。"


    “人類是多麽寂寞的動物啊。”


    我在想下村朱美,但眼前浮現的卻是風嶋香澄的麵容,而且她柔軟的身體也在我腦海中蘇醒了過來。我們在公寓的同一個房間裏過了一夜,相擁著迎來了黎明,卻什麽也沒有發生。


    “女人是魔鬼。”我自言自語,就像夏目漱石作品中的“三四郎”。


    阿健吃驚地迴過頭來。


    “不要為女人那點小事就自暴自棄。”


    “唉,還是你光考慮畫畫好啊。”


    雖然不開心地掩飾過去了,但還是有點寂寞和失落。主要原因就在於謎一般的風嶋香澄。


    下村朱美隻是一個任性的人,她讓對方失望是因為她本人的反複無常,沒有什麽更深的內涵和神秘。而風嶋香澄卻充滿神秘,而且現在這種神秘感進一步加深。下村朱美也許是一道有點難解的應用題。雖然是道難題,但完全能給出答案。但風嶋香澄究竟有沒有正確的答案呢?如果把“風嶋香澄”作為入學考試題,可能出題者會被解雇,因為它比難題還要難。一開始就沒法解,也不好打分,還找不到類似的題目。也就是說,那個,那個……


    “據說近來男性的精子數量在減少,功能也很差。”阿健對著畫架一邊揮動畫筆一邊說,“也許人類會有那麽一天,由於不能繁衍後代而走向滅亡。或者即使進行性行為,生下來的也都是突變體。”他轉過身來征求我的意見。’“你很了解生態學嘛。”


    “我一直認為現代醫學是為了治療先天性異常疾病的。”他用畫筆打著拍子一邊像演戲似的說,“未來的孩子們,為了你們,我在隨意地消費現在,消耗著水、空氣、糧食和地球,但是什麽也沒生產,就連你們……阿門。”


    這是關於這個世界末日的天真的謠傳和戲言。雖然是開玩笑,其實大家還是要害怕地叫起來。這是一種沒有饑餓征兆的深不可測的不安和空虛。過於富足,超過一定的限度,也許就接近恐怖了。在過剩的自由中把自己當成被拋棄者,這是為什麽呢?


    “這幅畫的主題是:基督原本是女人。”他自言自語道,“證據有很多。首先是自己身體內產生異物並把它變成快感的隻有女人。”這時,他朝我瞅了一眼,“你已經不是處男了,我說的話懂嗎?”


    “還行吧。”我迴答得很曖昧。


    “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時候,恍惚中把釘在手掌上的釘子這種異物變成了快感。”


    “你問過基督本人嗎?”


    “那你看看宗教畫上畫的基督,他的表情難道不是隻讓人覺得性欲高漲嗎?從生理上來講,能夠那樣的隻能是女人。我們絕對不行。因為男人的頭腦不靈活,釘子就是釘子,你不覺得疼嗎?”


    “還有,”他接著說,“聖經中的基督把不選自己而選親兄弟的家夥開除教籍。強製采取這種絕對選擇的當然是女人:選我?選他?究竟選哪一個?男人應該采取更相對的選擇,例如用金錢來解決問題。可基督卻不是這樣。他總是強迫絕對的選擇:全部,還是一個不選?說這種荒唐話的就是基


    督。諸如此類,還有其他很多的間接證據。總之,我最終確定基督是一個女的。如果這樣,我們應該怎麽辦?因為對畫家來說,沒有比把男的變成女的更簡單的事情了,即使


    他是世界宗教的鼻祖。要說怎麽辦,可以在基督的胸部加上可愛的乳房,再把下身塗黑。”


    世界是平麵的、二維的,感覺隻有自己是永遠的。但是就連這個自己,有時如果不被逼進極限狀態,就不能很好地感受。而將來還要再活幾十年就像一個惡意的笑話,就像想要寫一篇全是虛詞組成的文章一樣,滿篇“之乎者也”……


    9


    八月末的一個星期天,我和母親二人早早吃過晚飯,在看電視轉播的棒球比賽。這時,門鈴響了。打開門,風嶋香澄站在門口。“晚上好。”她說。“哎呀!”我吃了一驚,“怎麽了?”“送你這個。”她遞給我一個點心盒。從包裝紙上可以看出是八橋煎餅。“我迴了一趟家。上次多謝您了。”“不進來坐一會兒?”我有點強行地把她帶到二樓我的房間,從冰箱裏取出兩杯刨冰。“吃晚飯了嗎?”“吃過了。你呢?”“我也吃過了。”談話很沒意思。在這之前我們也沒有很好地談過話,當時主要都是些有關生理方麵的內容,如“心情不好”、“想吐”等,後來就像被卷進劫機事件一樣同床共枕。可以說幾乎是


    一種既成事實的關係。現在我們也是帶著不舒暢的感覺沉默地吃著冰。


    “你家在京都?”


    “不在市內,在郊區。”


    “暑假過得怎麽樣?”


    “很無聊。”從她的說話方式來看,好像很不值得迴答,“你呢?”


    “和你差不多。我專心釣鱸魚了。”


    “有意思嗎?”


    “下次一塊兒去吧。”


    “好。”


    我聞到了淡淡的香皂味,也許是因為她來這裏之前洗了澡。這讓我感到有點滿意。


    “考完試去玩嗎?”她追問道。


    “去京都?”


    “父母噦噦嗦嗦的,讓人在家裏待不住。我們可以在市內賓館租個房間,一塊兒遊覽觀光,可以吧?”


    她的心境究竟起了什麽變化?難道是在家的一個月讓她對我的思念成熟了,還是和高中時的男朋友分手了?諸多疑問都被單純的喜悅衝沒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還沒去過京都。”


    眼光突然碰到了一起。我知道兩個人都在考慮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這時傳來敲門聲,母親端著薄荷茶走進屋裏。


    “歡迎您。”


    “打擾了。”


    母親對她拿來的八橋煎餅表示謝意之後,風嶋香澄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氣氛非常融洽。我們在喝薄荷茶的時候聽到了放焰火的聲音。“商業街在放焰火。”我站起來打開窗戶。夜晚微暖的空氣吹在由於空調、刨冰和薄荷茶而涼透的身體上,感覺很舒服。“在哪兒放的?”“可能在附近的海岸邊。”從屋子裏能看見一部分焰火。黑暗的天空被染成藍色和紅色。但是和聲音相比,能看得見的焰火非常少。


    “在這兒看還是不行,我們出去看吧。”


    、


    “好。”


    但之後我們做的事不是看焰火,而是接吻。當我們臉貼著臉接吻的時候,風嶋香澄的手摟著我的脖子,我從她的腋下抱住她。閉上眼睛輕輕唿吸的時候,我聞到了薄荷的香味和混雜著香皂味的輕微汗味。至今我還記得那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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