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小千的歌島千草,開始崩潰了。


    害怕不過是一時之間,我非常清楚,小千是個非常堅強的女孩。


    不會為一般小事沮喪,眼淚一點也不適合她,她擁有能順利突破任何困難,或是苛刻命運的能量。


    如果眼前有地獄,小千就會開始造橋吧。


    就算落入陷阱,小千一定會爬起來吧。


    歌島千草就是那樣的女孩,比我堅強多了,對任何事都能馬上適應,在任何世界都能怡然自得。


    那些事我都知道。


    我以為應該是那樣的。


    然後,是的,那些,隻是以為罷了。


    小千很快便不再害怕真正的幽靈了。


    惡心、恐怖、不想看之類的抱怨,隻有在剛開始時,當小千領悟到不管怎麽祈禱、向什麽祈求都無法不看到幽靈後,她很幹脆地停止了流淚。


    比起向神明祈求,小千總是用自己的力量粉碎試煉。


    以前是如此,今後也是如此吧。


    小千是非常堅強的人。


    和隻有遲鈍的我不一樣。


    然而如此接受了幽靈的小千,卻確實地開始脫離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


    仔細想想,就會知道那是必然的,在日常生活中看得見幽靈,不停喃喃自語著幽靈正做著什麽事、說著哪些話——這樣的人,怎麽可能過正常生活。


    即使變成這樣,小千還是會來學校,隻不過她被班上同學當成怪人,連老師也懷疑她有精神病。


    小千不是崩潰了,而是被世界認為她崩潰了。


    所以,小千變得更討厭世界。


    變得憧憬幽靈的世界。


    開始說出自己也想變成幽靈。


    可是啊,小千,那樣。


    那樣,和死亡有什麽不同?我一想到此,就覺得非常恐怖。


    來說個滑稽的故事吧。


    從前從前在某個地方,有位非常優秀的男人,以及一位非常優秀的女人。


    至少男人認為自己很優秀,女人也對自身的優秀毫無懷疑。


    所謂優秀,是指比別人出色,比別人卓越。


    人類的優劣本來就無法用數值表示,是曖昧不明的東西,隻在狹隘的特定領域中被測量,是含糊不清的東西,然而男人和女人都深信自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糟糕的是他們也都還算成功。


    男人孩童時期的綽號是「天才」,女人孩童時期的綽號是「神童」。


    天才和神童受到大家的讚賞,被奉承說很優秀很優秀,他們自己也這麽認為,自大地以為自己就是人類能到達的最終境界。


    其實天才和神童明明到處都有,他們根本不是特別的存在。


    不久後,彷佛命中注定,男人漸漸受到女人吸引。


    兩人都認為既然要成為優秀的自己之伴侶,最理想的對象當然也要是優秀份子。


    優秀是選夫以及選妻的條件,而男人和女人都完全符合了那個條件。


    至少意見一致的當事人如此深信。


    於是兩人結婚了。


    受到周遭親友的祝福。


    每個人都說他們是很相配的夫妻。


    男人和女人也覺得很幸福。


    那是最幸福的時候。


    優秀的兩人順利地過著優秀的人生。


    順利地過著理想的人生。


    然而毀滅卻理所當然似地來臨。


    首先,應該很優秀的女人的公司,受到經濟不景氣的影響倒閉了。


    那當然不是女人造成的,全都是無能的上司以及不景氣的錯。


    女人即使結婚、懷孕也無法放棄工作,一次又一次轉換工作,打算以自己優秀的長才幫助社會。


    然而她工作過的公司卻全都倒閉了。


    主張個人主義(注1),平庸的她自以為優秀,因而破壞了公司內部和諧,確實使公司經營惡化,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害公司倒閉了。


    她被稱做「死神」,不再有人雇用她。


    她變得粗暴、瘋狂,怪世界、怪命運、怪社會、怪丈夫。


    即使如此,她還是自認為很優秀。


    再怎麽被逼到絕境,她唯獨不會怪自己。


    不久,她沉迷於宗教。


    你知道自認優秀的上班族,最容易被宗教洗腦嗎?從小一昧讀書,受到好學校、好公司、高學曆、人生的常勝軍這些話所迷惑,年輕時除了讀書,什麽都不會,思想空洞的人,經常渴求著能滿足自己的東西。


    經常渴求著會哄騙自己的東西。


    宗教便是利用優秀份子的這種心態入侵。


    你失敗是因為附在你身上的惡靈所致——雖然不會用如此直接的表現方法,卻會把涵意相去不遠的話巧妙包裝成員誠的話語,女人已經被宗教滲入。


    女人感到非常佩服,她心想是嗎,這樣啊,原來如此。


    她認同了。


    於是女人不惜獻出積蓄的家財,搜購了神壺或是護身符一類的物品。


    那副模樣怎麽看都不正常,做丈夫的當然馬上注意到妻子的異狀。


    丈夫憤慨地向宗教的總部抗議,大吵大鬧地抱怨著——不要教唆我妻子作那種無聊的事,把騙的錢還來!


    不過他也很快地被宗教家天花亂墜的口才籠絡了。


    自認優秀的人非常容易被騙,因為他們無來由地確信隻有自己不可能會上當。


    等他們發現時為時已晚,夫妻倆早已完全被榨幹了。


    那時,夫妻倆生了一個兒子。


    當時就說小學高年級的兒子是夫妻倆唯一的寶貝,他們近乎溺愛地疼愛他,真的是非常地疼愛。


    受到社會破壞、宗教剝削而成了空殼的兩人,因為兒子的存在才能保持著平常心。


    過沒多久,夫妻倆體認到再這樣持續熱衷宗教,將無法支付兒子的學費,於是斷然舍棄宗教,再次開始認真工作。


    可是此時的兩人,再也不被社會視為優秀份子,不管做什麽、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得到認同。


    「多麽殘酷的待遇啊!為什麽不認向我!」


    聽慣奉承的兩人不講理地大發雷霆。


    壓力不斷累積,終至將壓力發泄到彼此身上。


    夫妻吵架彷佛家常便飯般持續。


    即使兒子哭泣、即使深深傷害彼此,兩人還是沒有停止吵架。


    為了消除在公司積壓到極限的鬱悶,他們隻能互相攻擊。


    一直、一直隻是埋首苦讀的兩人,除了攻擊,不知道消除壓力的方法。


    那模樣非常可憐,同時也非常滑稽。


    兩人的關係急遍地冷淡。


    不應該是這樣的,兩人互相思索彼此的關係。


    優秀的自己應該能構築更幸福的家庭才是,為什麽非得持續這種殘破不堪的婚姻生活。


    開始覺得一切都很可厭,一切都很可恨。


    兩人再次陷入宗教中。


    誰能責備得了他們呢,他們是時代的被害者。


    那是被強製要求隻能優秀!要擁有高學曆!而一昧讀著書的兒童們的末路——誰能取笑他們愚蠢呢。


    他們隻是迷信的普通人而已。


    那時的他們已經無法判斷什麽是正確、什麽是錯誤了,而為他們洗腦的宗教,碰巧又是個鼓勵冒潰的宗教。


    也就是以藉由站汙聖潔之物得到快感為宗旨的宗教。


    破壞佛像、痛罵神明、擊潰弱者、大力詛咒強者、偷吧、奸淫吧、殺吧、墮落吧司是個徹底實行這些教義的宗教。


    就某種意義來看的確是如此。


    破壞漂亮


    的東西、毀壞重要的東西,同時也是愉快又幸福的事。


    破壞神像或佛像能讓人有種緊張的快感。


    於是兩人漸漸崩潰了。


    於是兩人漸漸墮落了。


    於是兩人漸漸發狂了。


    於是兩人獲致了最壞的念頭。


    兩人開始虐待自己的兒子。


    最後,終末的瘋狂氣息貫穿了整個家族。


    對夫妻倆而言,傷害兒子是幸福,是快感。


    兩人獲得了滿足,原本空虛的身心充滿著幸福感。


    那是兩人在人生中的初次體驗。


    兩人感謝宗教,並且愈陷愈深。


    對兒子的攻擊與日俱增,愈發猛烈。


    不過。


    當然啦,無論心情多麽舒暢,夫妻倆依然不為社會所認同,妻子依然不斷造成公司倒閉,終至找不到固定工作,而隻能打零工。


    丈夫雖然不致於害公司倒閉,卻絕對沒有升遷的機會,甚至一下子就被後起的年輕人超越。


    於是兩人變得更加兇暴。


    把氣出在兒子身上。


    被當成出氣筒的兒子,漸漸害怕父母。


    他躲避父母,小心翼翼地不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


    這讓父母很困擾,他們不能再拿兒子消氣,欲求不滿使他們變得更焦躁。


    這個家就這樣走向毀滅。


    崩潰是必然的結局。


    終於丈夫衝動地辭掉工作、殺害妻子、關在房間裏發瘋了。


    兒子感覺到自身的危險,逃往山裏。


    家庭變得支離破碎。


    不可喜、不可喜。


    多麽滑稽的故事,這若是別人的家事不知有多好笑。


    然而,這才不是別人的家事。


    也不是故事。


    是現在進行式的現實。


    我在漆黑的橋下,難得想起了家裏的事。


    現在正在上課。


    大概是露宿野外的關係,身體關節咯咯作痛,我一邊痛得皺眉,一過努力解讀黑板上難讀的文字,並且抄在筆記上。


    這堂課是日本史,中年老師在講台上熱切地說著織田信長(注2)私底下的一麵。


    他雖然被認為是冷酷無情的暴君,實際上卻有溫柔的一麵,會定期差信給外嫁的表妹——嗯,該怎麽說呢。


    這種無關緊要的雜學,對將來出社會有幫助嗎?我不禁感到疑惑。


    雖然多少能理解高中不是義務教育,所以才會老是教些對生活沒有直接幫助的學間,我還是覺得很無趣。


    強迫學生讀這種毫無意義的東西,以此為基礎進入大學、就業,然後又如何呢?不曉得怎麽說才貼切,我總覺得這樣很奇怪,總覺得不太對。


    曾幾何時,就業變成像得分遊戲一樣了。


    機械性地用學曆或考試這類東西評斷人類,這種社會當然會消磨掉我們這些年輕世代的夢想。


    不管再怎麽為夢想而活,最終決定人生的還是學曆。


    我轉著筆記本上的自動鉛筆。


    頓時失去了幹勁,於是試著眺望窗外朦朧的早晨景致。


    活力十足的夏之女神剛交棒給友愛之情滿溢的秋之女神的初秋,不知是哪一班的男同學正在校園裏打壘球,精力充沛地發出哇啊、喔喔的嘻嚷叫聲。


    即使身體長大了,還是像天真無邪的小孩子。


    義務教育隻是一種形式,我們大多數的人都會上高中上大學。


    我們必須維持小孩子的模樣,渡過還無可奈何的時間,心態上當然無法變成大人。


    彼得潘症(注3)。


    我們這群彼得潘,從名為社會的現實逃避,一直待在被稱為學校的樂園裏玩耍。


    還不想從夢中醒來。


    還想繼續當個小孩子。


    這個樂園裏雖然沒有小仙女、溫迪,也沒有虎克船長,卻比現實來得輕鬆,所以我們不放棄當彼得潘。


    窗外,微風吹拂著樹木枝條,枯葉翩翩落下,在顏色像沙漠的校園深處,依稀可見酒嘉山。


    世界今天依然如此平凡,不管我如何毀壞、小千如何崩潰都沒有任何改變。


    地球今日也圓圓地轉著。


    我坐在換了座位的教室裏,抬頭望著前方。


    視野中漸漸混入了黑色,一如往常的麻花辮發束。


    歌島千草沒有聽老師說話,也沒有抄寫黑板的字,不過倒也不是在睡覺,隻是瞪大眼睛四處張望,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


    她時而像是受到驚嚇似地抽動一下身體,嘴裏喃喃咕咕著


    「黑衣服的大哥,藍衣服的女孩。」等語焉不詳的話。


    她好像對上課內容完全沒興趣,人雖然坐在位置上,視線卻到處遊離,很開心似地笑著。


    剛開始一、兩次老師還會警告小千,因為根本沒有用,不久便放棄了。


    近來隻要稍微警告或體罰學生,立刻會發展成大問題,所以老師不能再責罵學生。


    我覺得這也是現代教育中的一種扭曲。


    報紙上常用「腐敗」一字形容學校,我很認同。


    小千有時不光是看,還會伸手做出摸什麽東西似的動作。


    大概是想觸碰幽靈吧。


    她的手偶爾會打到坐在旁邊的同學的臉,被她碰到的同學便會大驚小怪地尖聲嚷嚷,直唿「會爛掉——會爛掉——」。


    我看到那種家夥就會很想扁人。


    原來感情枯竭的我也會生氣。


    ——不準嘲笑小千。


    你們哪知道小千的遭遇。


    我緊緊地、緊緊地抓著製服袖子,強忍住心中湧起的憤怒。


    不過如果有誰再把小千當怪人的話,我可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喔。


    我對學校已經沒有什麽留戀了,就算因此把兩、三一個人打個半死而被學校退學也無所謂。


    「你就算揍他們。」沉靜的聲音響起。


    「也救不了歌島。」


    那是曾經聽過,有著奇妙波長的聲音。


    這是誰的聲音啊。


    「當然也救不了你自己。隻會讓拳頭白白疼痛罷了。」


    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頭看向我的正側方,那個幾乎忘了她的存在的女孩坐在那裏。長長的黑發紮成一束,今天戴著眼鏡。


    隻是輕聲說話,並未看向我這裏的她,名字叫做林田遊子。


    和小千很相似的女孩。


    「林田。」


    我用老師不會發現的音量輕聲喊了她的名字。


    她沒有看我,隻是機械式地用自動鉛筆抄寫著筆記。


    「我認為歌島已經崩潰到無法挽救的地步了,和我的狀態一樣呢。接下來隻要有什麽『契機』,她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吧。」


    「你說契機——」


    「我不曉得那會是什麽,什麽都可以吧。


    歌島現在一個人站在懸崖邊上唷,隻要發生被誰從後麵推、被強風吹、或是稍微失去平衡這類小事,她就一定會——」


    林田第一次看著我。


    「跌下去。」


    一切都太遲了唷,林田喃喃說著。


    傳來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的聲音。


    精神不穩定的她說的話,讓我頓時麵無表情。


    「你說……太遲了?」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一切都太遲了,你應該知道吧,歌島看到不該看的世界,對不該憧憬的存在懷有憧憬。


    還記得我曾經說過蜘蛛的事嗎?如果幻想是蜘蛛,歌島就像是自願被蜘蛛網纏住,不打算逃開的小蝴蝶,遲早會


    被吃掉。一切都太遲了唷。」


    林田反複說著,用新月般不帶感情的眼睛看著我。


    「你今後應該要留心呢。」


    她的話深深刺進我的心中。


    林田用病態的消瘦臉蛋看著我說。


    「將歌島係在這個世界的人應該是——你。


    所以,當你離開歌島的那一瞬間,她將完全與這個世界斷絕吧。歌島將會被蜘蛛、幻想、超乎我們理解的掙摔世界吞噬。」


    「我不會議這種事發生的。」


    「是嗎。老天爺一向很殘酷呢。」


    林田難得咯咯地笑了。


    那或許是自虐的笑吧。


    下課鍾聲響起。


    聽到老師的口令,我們便起立、敬禮、謝謝老師。


    我坐迴位置上,林田仍然站著並且低頭看我。


    「你如果重視歌島,就別請假不來學校,我認為她來學校的唯一理由,應該是為了見你。我雖然是不相幹的人,卻多少能了解她的心情。」


    「你到底是誰?」


    「我?嗬嗬——我什麽都不是,隻是到處都有的社會不適者唷。


    隻是因為非常、非常討厭現實而埋首於書本世界裏,結果就再也迴不來的笨蛋人類。」


    「大概因為你總是在看書吧,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太富詩意了,像我這種情感枯竭的人就不太能了解。我真的不懂你說的意思。」


    「應該吧。」


    林田看似寂寞地,說出她曾經說過的那句具暗喻意味的話。


    「你和我是不同世界的居民呢。」


    林田留下令人費解的話,踩著像日照下魅影般搖晃的腳步離去。


    這家夥真像幽靈。


    剛才的日本史是第四堂,接下來有四十分鍾左右的午休時間。


    我們學校裏沒有學生餐廳,所以大家多半在教室裏吃便當。


    當中也有人大口吃著買來的飯團,不過大部份都是裝滿了父母愛心的手工便當。


    至於我呢,今天當然也是什麽都不吃地挑戰人類極限,我感覺自己能了解「餓得發慌」這句話的意思了。


    教室裏漸漸彌漫的食物味道,刺激著我的空腹感,我的胃囊像渴望養分的生物般蠕動。


    我想,如果我被胃囊控訴的話,絕對是有罪。


    我一遍做著這種無謂的思考,像往常一樣趴在桌上。


    「小猿。」


    不知是誰用手指頭壓住了恍神的我的雙耳。


    我用最後的力氣抬起頭。


    在視線路朧的教室正中央。


    小千嗤嗤地笑著。


    「原來小猿不是伊斯蘭教,而是婆羅門教,聽說以前印度的苦行僧們經常什麽都不吃地修行唷。


    釋迦牟尼——喬達摩.悉達多也是其中一人,不過佛陀好像在中途悟到斷食其質沒有意義,真不知道斷食這種修行有什麽意義。」


    「別講宗教啦。」


    我無力地求著,維持趴在桌上的姿勢抬頭看小千。


    「我今天也沒有東西吃,所以中午要睡覺。不好意思,小千你一個人吃吧。除非你便當要分我就另當別論。」


    「嗬嗬嗬,我就猜到會這樣呢。你放心,鏘鏘——。」


    小千從手上提的包包裏,拿出了大小兩個便當。


    我嚇了一跳。


    就在我還盯著便當的時候,小千已經擅自在我前麵的位置坐下,把大的便當盒拿給驚愕的我。


    我暫且收下便當,戰戰兢兢地問。


    「小千,這是……」


    「這是小猿的份,是我媽的得意作唷。我媽身體好像不太舒服,所以有些奇怪的菜色,你別太介意喔。


    對了,我覺得雞肉蔬菜卷最好吃。小猿你不用客氣,趕快吃啊!」


    小千強行地——真的是強行地把便當塞給我。


    她的表情感覺有些窘迫,也有種害羞的樣子,我沒有說什麽便收下了便當。


    內心深處立刻湧起一股感動。


    「謝謝,小千。」


    「」


    小千臉頰泛紅,沉默了一會兒後,像小學生般地笑了。


    「嘿嘿嘿,不問道謝啦。我和小猿是好朋友嘛!」


    小千一臉得意,她真是個好家夥。


    就算看得見幽靈、就算言行舉止變得怪異,小千就是小千,並沒有變成鬼。


    名為歌島千草的女孩,本質並沒有變。


    她隻是從現實超出半步左右,進入幻想中,陷入危險但還沒有崩潰


    林田,小千果然還有救呢。我決定心存感謝地收下便當。


    我已經毫無保留地告訴過小千我家的狀況,所以不需要再捏造什麽理由裝酷了。


    我的確營養不良,可是又盡量不想使用暑假時,好不容易打工存下來的錢,接受小千的施舍,讓我的生活一下子變輕鬆了。


    多虧了小千。


    我把便當蓋打開放在前方。


    雖然小千說有奇怪的菜色,根本沒這迴事,每一道菜看起來都很好吃。


    對於很久沒吃正常飯菜的我而言,平凡的便當也像夢一樣,是很棒的料理。


    「好像很好吃。」


    「是嗎?」


    小千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多都是冷凍食品,有點丟臉耶!」


    「因為我很少吃冷凍食品,感覺很新奇。」


    「這樣啊。」


    小千感到吃驚。


    雖然和林田說的不一樣,我和小千也是不同世界的居民。


    我們的家庭環境不間,財務狀況不同,所以飲食也完全不同。


    人類各自擁有自己的世界。


    所以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是不同世界的居民


    呃,因為和林田說話的關係,我也思索起詩意的事了。


    「小猿,你剛才——」小千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著。


    「和林田在說話吧。」


    「咦?」


    我因為正好想到林田而有些驚訝,我看著小千。


    「你看到啦?」


    「一點點。因為小猿和林田平常不是很少講話嗎?所以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想說寡言的人和寡言的人的組合好奇怪喔。」


    奇怪的形容。


    「我覺得不會啊,畢竟是同班同學,講講話也並不奇怪。」


    「你們說了什麽?」


    「很拗喔沒有說小千的壞話啦。」


    雖然有說到和小千有關的事。


    我一邊敷衍地迴答,一邊把羊棲菜拌飯送入口中。


    小千像是自言自語般說。


    「雖然我不喜歡講這種事。」


    「什麽?」


    「不要和林田扯上關係比較好喔。」


    總覺得。


    有種像肌膚被刺紮到般,令人不快的緊張感。


    我看著小千,小千則微妙地將視線移向下方。


    「小猿可能不記得了。林田國中時也和我們同校唷!嗯,我那時也算是和別人處得不錯吧,所以有從班上的朋友那裏聽過林田的傳聞——」


    「」


    我覺得露出駭人表情的小千很奇怪。


    依照小千的說法,林田好像和我們念同一所國中。


    一向無法對別人產生太大興趣的我,完全不記得這件事。


    而且基本上林迴不是那種會讓人印象深刻的家夥啊,她就像幽靈一樣不具存在感。


    我一邊這麽想,一邊隨便附和著。


    「傳聞?」


    「沒錯,最近好像比較穩定了,以前——」


    小千停頓


    了一下,露出同病相憐似的表情。


    總覺得還頓的我雖然無法了解小千內心想什麽,但她似乎很痛苦。


    她一輕聲說。


    「你有看過她的手腕嗎?」


    「手腕——。」


    「傷痕累累唷。」


    小千篤定地說,語氣非常平靜,感覺有些落寞。


    「林田她一定對世界沒興趣吧,和我——」


    小千把「一樣」這個詞吞了迴去,微微地笑了。


    「所以,她才會想死。」


    「她是自殺未遂的習慣性自殺者?」


    「好像是呢,實際上林田有好幾次因為那樣而住院。因為小猿是不同班,可能不知道,好像很危險唷。」


    我不由得認同小千的說法。


    林田那種脫離現世的感覺,還有飄浮在空中般漫無邊際的口吻,都是因為她的那個怪癖囉?林田她,看過好幾次死後的世界。


    那個小千所向往,我所厭惡的遙遠彼方。


    到這裏我還能理解,不過我覺得有些奇怪,便問了小千。


    「可是,小千。」


    「什麽?」


    小千裝作在動筷子。


    「雖然小千,你說不要和林迴扯上關係比較好,隻是講話應該沒關係吧。如果她隻是想自殺的話,應該對我沒有危險吧。」


    「不是啦。」


    小千苦笑著。


    「不是啦,我隻是覺得畢竟林田是那樣的人——如果喜歡上她應該會有點麻煩吧,想說是不是放棄比較好呢?」


    「喜歡?」


    我不禁脫口而出。


    我常常在想,小千究竟是用什麽樣的思考迴路啊。


    「我沒有啊。就算海水全部變成糖水也不可能。」


    「哇,小猿竟然用這麽詩意的句子呢!」


    小千說這話很難判斷是褒是貶。


    「不是那樣啊?」


    「根本不是,我想都沒想過。」


    「就是嘛,說的也是。」


    不知是哪裏讓她覺得有趣,小千嗤嗤地笑了。


    「小猿是沒辦法談戀愛的人喔。」


    這話還真失禮,不過無法否定的自己更是悲哀。


    我確實覺得喜歡啦、討厭啦、我愛你啦之類的事很麻煩,不過我不認為自己有到必須被說成好像連人性也被否定的地步。


    「說這種話的你又怎麽樣?」


    「我?」


    小千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是怎麽樣呢,我有小猿就夠了,嗯。」


    因為小千說得很小聲,我隻聽到不到一半的話。


    不過還是吃了一驚。


    「可是啊——」


    我無視於心中萌生的鬱悶情感,改變了話題。


    「林田感覺不像會自殺。她好像也交到朋友了,應該已經振作了吧。自殺未遂是國中時吧?」


    「是嗎?不過我和她不太熟就是了。」


    小千一臉困惑。


    我想起林田的事,林田遊子、同班同學、幽靈般現身、像巫女般給我忠告,是個散發奇妙氣息的女孩。


    她的確和小千一樣,有著與人類生存的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覺——不過,不是幽靈。


    心、魂魄都在這裏。林田說過她快被吞噬了,可是她還沒完全被吃光。


    就算隻剩下碎片,林田的魂魄還活著。


    小千一副在沉思的表情。


    「說的也是——進高中後就沒聽過那種傳聞了。」


    既然如此,林田果然已經振作了吧。


    和那個個性好像有點壞的恐怖女孩相識、獲得安慰、得到希望——


    「啊,對了——」


    小千像是想起什麽似地拍了一下手。


    「我上次在附近書店看到,林田和我們學校的學生在一起呢。那就是她朋友嗎,總覺得一點也不親密。」


    「她好像不在意那種事。」


    「那就是囉。不過,那個人好像是禦前江——」


    「禦前江?」


    好奇怪的名字。


    小千露出驚訝的表情。


    「小猿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耶!禦前江是我們學校的二年級生,因為她非常有錢又是個美人,所以有不少人知道她呢。


    超研的學長好像也偷偷迷戀她,不過人家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她似乎覺得人際關係很麻煩,所以總是獨來獨往。我是聽學長說的。原來她和林田是朋友啊。」


    「嗯。」


    我隨便應和著,原來她不單單隻是眼神銳利的女生。


    雖然不知道她和林田是怎麽認識的,總之她們倆似乎是好朋友。


    那個叫禦前江這種怪名字的女孩,一定也是覺得一個人太寂寞了吧,然後她因為遇到了林迴而獲救,而林田也說過自己被她救了。


    孤單的女孩相互珍視對方的這種關係,總覺得——很溫馨。


    我的心情因而平靜下來。


    唐突地。


    「不過,等一下。」


    小千喃喃地說出不吉利的話。


    「我記得。印象有點模糊就是了,禦前江是隻有母親的單親家庭——那個媽媽好像死了就是最近的事,前幾天還造成很大的騷動不是嗎?一向溫和的禦前江揪住班上同學大吵大鬧。


    禦前江大概因為失去唯一的家人而心浮氣躁吧,不分青紅皂白地亂打亂踢——」


    「啊。」


    經小千這麽一說,我終於想起來了。


    這麽說來我好像從誰那裏—-啊,對了,是從武藤學姊那裏聽來的。


    一向隨性的學姊難得怨聲連連地說「班上有個人突然抓狂,害她吃了大苦頭」,她說的那個同學的名字,確實是禦前江。


    我有種不好的感覺。


    無意義地,無來由地感到一股寒意。


    這種不快的感覺是什麽。


    「是喔。」


    小千語重心長地說。


    「那林田不就慘了。」


    「嗯。」


    我同意。


    「林田看起來很笨拙,好像會不客氣地說出不該說的事。神經質的人對這種事很敏感的」


    我的父母就是這樣。


    麵對那種人,最聰明的做法隻有什麽都不說,還有盡量不要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


    林田沒問題嗎?我不禁擔心起來。


    可是,這就是多管閑事吧,我和她是不同世界的居民。


    「不過擔心也沒有用啦。既然林田是她的朋友,應該沒問題吧。」


    而且,我們光是自己的事就煩不完了。


    「也對喔。」


    小千像在獨自似地說。


    「朋友的牽絆不會這麽輕易斷掉吧。


    應該啦!我是這麽相信的,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是到最後的最後也斷不了的東西。」


    應該是吧。


    小千的意見太正確了,人類的羈絆是到最後的最後也斷不了的東西。


    我是這麽想,小千也是這樣期盼的吧。


    朋友永遠是朋友,情人永遠是情人,家人永遠是家人,直到最後的最後。


    然而令人意外地。


    那個最後的最後——卻輕易地來臨。


    這是我很快就體會到的事。


    好一會見我們隻是默默地吃著飯。


    即使在吃飯的時候,小千也會偶爾做出不尋常的動作。


    像在趕蒼蠅般地揮著手,露出不耐的神情。


    或許是小千看到了向便當出手的幽靈吧。


    我因為擔心而喊了小千。


    「小千。」


    「嗯,小猿,什麽事?」


    原本瞪著虛無的小千突然轉過頭來。


    我用平常的口吻間。


    「看得見幽靈是什麽感覺?」


    「嗯……」


    小千搖晃著手上的筷子,閑話家常似地說著。


    「怎麽說呢,該說是咚——咚,還是喏——諾。」


    「不要用狀聲詞。」


    「不用狀聲詞很難形容耶!那種感覺很抽象——。」


    小千用力閉上眼睛,抓亂了頭發。


    午休時的教室非常吵雜,學生大聲聊天的聲音從四處飛入耳朵,簡直快聽不到音量不大的小千說的話了。


    我常常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們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到時明明隻能發出很小的聲音,現在這種驟變是怎麽迴事啊。


    是像水煮白菜加鹽巴嗎?到處都有自成小團體,坐在地上吃著便當的同學。


    小千要不是和幽靈之類的扯上關係,一定會在那些固體當中的……雖然惋惜也無濟於事,我還是感到焦慮。


    幽靈確實毀了小千。


    既然這樣,我就來恨幽靈。


    小千再三思考後整理成話語。


    「因為慨略說明的話一定會變得抽象,我詳細地說明看看喔。」


    想了一會兒,小千又恢複和往常一樣的饒舌。


    「自從看得見幽靈後,我才發現到,看樣子世界似乎有兩個呢!兩個,一個是我和小猿生活的這裏,就是指這裏唷。


    假設把這個世界叫做『人類世界』好了。我想想——」


    小千拿起我正在吃的大便當的蓋子,放在桌子中間。


    然後一臉正經地指著被塗成紅色的那個便當蓋。


    「假設這裏是『人類世界』。總覺得好像沾滿了血般,感覺很差耶。」


    小千苦笑,接著拿起她自己的使當蓋,將那個小蓋子放到大蓋子裏麵。


    由於小千那個便當蓋很小,所以可以完全放進我的便當蓋裏。


    「然後這是另一個世界,是個有幽靈徘徊的可怕世界喔,這個也擅自叫它『幽靈世界』。這隻是隨便取的名字,無所謂啦。」


    我看著放在桌上的兩個便當蓋,大的便當蓋是紅色的,小的便當蓋是黑色的。


    大的是「人類世界」,小的是「幽靈世界」


    「就是這種感覺囉,當然這隻是推測。世界就是像這樣的雙重構造,完全重迭在一起,雲端和地底下沒有幽靈。坊間充斥和靈界有關的事根本都是假的。」


    小千笑嘻嘻地將筷子伸到自己的便當裏,隻夾起兩粒白米飯粒放在便當蓋上。


    在兩個世界重迭的位置上擺著兩粒飯粒。


    我一邊拔掉小蕃茄的蒂,一遍聽著小千的說明。


    「這粒飯粒是人類腥。我和小猿就當作人類的代表。」


    小千愉快地笑了。


    我覺得能從任何事中得到快樂,是小千厲害的地方。


    就在我正覺得佩服時,小千把筷子伸到我的便當盒裏,我嚇了一跳,不知道她要做什麽,結果她從我的洋棲菜拌飯中夾出一粒飯粒放在便當蓋上。


    因為洋棲菜拌飯是淺咖啡色的,可以區別白米飯粒。


    「這粒飯粒是幽靈喔。應該說是我們叫它幽靈的不祥存在。」


    我低頭看著展現在我的桌上的世界縮岡圖


    紅色便當蓋——「人類世界」,黑色便當蓋——「幽靈世界」,白米飯粒是人類,淺咖啡色飯粒是幽靈。


    在重迭的兩個世界裏,人類及幽靈比鄰而存。


    小千一臉滿足地微笑著。


    「舞台設定完成了。這樣看起來,世界也挺單純的呢!」


    雖然小千這麽說,我還是無法完全理解這個國的意義。


    呃呃,世界有兩個,而且是重迭的,幽靈和人類比鄰而存.


    「這是什麽意思?」


    「我現在才要說明呀。不過也沒那麽複雜啦!就和你現在看到的一樣。」


    小千把水壺裏的麥茶注入杯子,分成幾口喝掉,我也把筷子移迴便當。


    不過在閑話家常的用餐時間裏講幽靈的秘密好嗎?我總覺得好像少了緊張感,還是壓迫感。


    小千用筷子指著桌上的便當蓋說。


    「也就是說啊,幽靈和人類都存在於同一個舞台上唷!如果幽靈是在別的次元、或是宇宙的盡頭那些太遙遠的地方就看不到吧,可是我卻看得到。


    我看得到就表示它在附近。歸納來說,就是幽靈和人類存在於同一個地方,隻是互相看不見對方、不能觸碰罷了。」


    「互相?」


    「是互相呢。一般人無法看到幽靈,同樣的,一般幽靈也無法看到人類。


    彼此完全不相幹涉,是並行線呢。我們把『他們』叫做『幽靈』,搞不好『他們』也叫我們『幽靈』。


    哪一邊是靈體、哪一邊是實體,光想就覺得悚然呢。從人類的角度來看會覺得幽靈是假的,從幽靈的角度來看則會覺得人類才是假的。


    幽靈和人類中好像偶爾會出現像我這種能感覺到彼此存在的人,那種人被稱作『靈能力者』,不過那畢竟是特例。你懂嗎?小猿———」


    小千用真誠的表情咬著醃蘿卜鹹菜。


    「這裏是兩個重迭的世界唷!就像把兩張圖迭成一張般,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世界。說起來很矛盾,『人類世界』和『幽靈世界』雖然在同一個地方,卻是絕對到不了的遙遠彼方。」


    小千凝視著遙遠的彼方——虛無,露出豁達的表情。


    然後她將視線移迴便當蓋上。


    「像這樣從外麵看雖然會覺得很不真實,這個白米飯粒就在沒有察覺到咖啡色飯粒的情況下渡過每一天。


    兩者不能互相接觸,也不能看到對方的模樣,所以我們白米飯粒才會認為根本沒有咖啡色飯粒。


    然而實際上咖啡色飯粒就在這裏,確實存在於和『人類世界』重迭的『幽靈世界』裏。」


    也就是說我的身旁有幽靈,現在也過著幽靈的幽靈那般的生活。


    搞不好幽鎧也會把青梅竹馬的幽靈帶進壁櫥裏,講些「人類這種恐怖的存在」的怪談。


    該怎麽說呢,與其說是恐怖故事反而更像童話故事。


    當然我是因為看不見幽靈才能這麽想,必須質際看著遙遠彼方的小千一定笑不出來吧。


    和這邊的「人類世界」過著迴異生活的那些存在,他們的視網膜也映著和生活在「人類世界」的人類一樣的現實。


    小千無法區別幽靈和人類,那樣不但走在路上挺危險的,而且就好像地球人口突然暴增兩倍,小千應該會感覺很不舒服吧。


    「到這裏為止都是推測的事,全是我想的假設。


    實際上可能有更不一樣的法則,或是無法理解的真相也不一定,不過我無法知道那種事。


    這些事又不能透過問別人或是查書這類動作獲得證明,所以還是莫名的恐怖呢。


    嗯——很可怕呢。」


    小千喃喃自語著「辛苦了。」將便當蓋上的飯粒全部吃光,然後突然恢複認真的表情。


    「接下來是真實的事。不是推測,是確有其事。」


    「真實?」


    「對,真實那個,小猿。」


    小千說到這裏就停住了,然後做出像在揮什麽東西的動作。


    由於那很像是麻藥中毒者看到幻覺時的反應,害我嚇了一跳。


    小千皺著眉。


    「真煩耶,幽靈好像會飛呢!大部份的幽靈都隨性地在空中飛翔玩樂度日呢。幽靈世界好像是比這邊的人類世界輕鬆的


    世界呢。


    總覺得大家好像很幸福——我有點羨慕。」


    小千露出真的很向往的表情,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小千現在的表情,就和她在還看看不見幽靈的時候,說出「好想看見幽靈喔!」時的表情一樣。


    好像很恍惚,像戀愛中的少女般,單純憧憬著什麽似的表情。


    那是非常危險的表情。


    ——歌島遲早會被幻想吃掉。


    ——一切都太遲了唷。


    林田的話。


    為何會如此不祥地響起。


    我因為感到不安而看著她。


    看得見幽靈這件事,就代表小千站在「人類世界」和「幽靈世界。」


    的交界處,也就是無法保證小千不會真的因為突然的一擊而摔入「幽靈世界」裏。


    我不要那樣。


    我不想和小千分散。


    我思付,想一直在她身邊。


    ——喔喔,原來如此,我心想。


    原來小千也和我一樣啊。


    或許是自我意識過剩,萬一判斷錯誤就丟臉了,我覺得小千也不想和我分開。


    我想林田說的就是這個意義。


    那個不可思議的女孩不是說過嗎,把小千係在這個世界的最後繩索是我。


    那麽我。


    我該怎麽做呢?為了將她緊緊盤在這裏,像我這種家夥能做什麽呢。


    比其他人少了點體力,財力更是在全社會的最下層,和我聊天並不快樂,長相也不是會被稱讚的那型。


    我的存在並不特別,是沒出息的平均值以下。


    既然都有自覺了,可見非常糟吧。


    我真的能夠戰勝幽靈嗎?能變得比幽靈有魅力嗎?我鬱悶地煩惱了一會兒。


    為什麽小千會待在我這種人身邊呢。


    因為一直在一起嗎?因為我不像班上同學,會因為覺得她奇怪而迴避她的關係嗎?因為是便於指使的男性朋友嗎?還是因為我想象不到的深奧理由?


    雖然不太清楚原因,小千似乎不想和我分開。


    當然我也一樣,所以我打算盡全力把小千留在這個世界。


    就算幽靈的力量多麽強大,我也不能輸掉這場拔河。


    我在心中燃起了決心之火。


    小千則隻是心不在焉地看著遠方。


    「小猿,幽靈啊。」


    ——接下來是真實的事。


    「好像是死掉的人類唷。」


    「當然啦。」


    「對,雖然是理所當然的沒錯。」


    小千一直看著窗外的初秋景色。


    「我對自己感到害怕。」


    我覺得小千好像微微顫抖了一下,我的桌子喀喀地搖動著。


    我放棄隨便附和,思考著小千話中的意思。


    她說幽靈是死掉的人類。


    小千說她看得見幽靈。


    那麽。


    「小猿,我呀,有時候會莫名地想死。因為那邊好像沒有什麽需要煩惱的事,好像沒有什麽痛苦的事、或是寂寞之類的。」


    「小千。」


    我的聲音難得地嘶啞。


    小千因為驚嚇而抖了一下肩。


    她接著用飄渺的聲音說。


    「我不會死的啦!雖然不會死,卻覺得自己很可怕。我的心中確實存在著想變成幽靈的自己,存在著想死的自己。


    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會被那樣的我殺掉。如果那樣可以變幸、幸福的話,我—–」


    「小千。」


    我。


    我怎麽這麽無力啊。


    「小千很會作做呢,好好吃喔。」


    我盡量小心不要變成像在挖苦般地如此說,把吃到連一粒米都不剩的空便當盒還給她。


    小千彷佛急速迴到現實般,一臉狼狙。


    「咦?啊!什麽,這個是——對,是我媽媽做的唷!」


    「小千。」


    我直視著小千。


    真是個會在奇怪場合害羞的家夥。


    她好像覺得坦白說出,這是她為了饑餓受苦的我而做的便當會很不好意思,我也不是不了解。


    小千馬上紅著臉招了。


    「你為、為什、為什麽知道?」


    「嗯,畢竟我們也認識那麽久了,就是所謂的心有頭犀囉。」


    其實是以前在街上遇到小千的媽媽時,閑聊中聽她媽媽說過學校的便當都是小千自己做的,不過我不告訴小千,稍微裝一下酷。


    我打心底感謝她不說出來的那份體貼。


    我最重要的朋友,歌島千草。


    我絕對不會忘記小千為我而做的這個便當的味道。


    早在我們倆的身高,都還不到可以爬過家裏陽台的洞時,就一直在我身過的青梅竹馬的女孩——歌島千草。


    小千。


    雖然也會覺得總有一天隨著彼此成長,會不知不覺地改變,不過我們一定永遠不會變吧,一定、水遠不會變地依然這麽幸福。


    這種尋常的事就是我的幸福寶物。


    我身旁有小千。


    說著無聊的話題。


    有時哭有時笑。隻是這種程度的小小寶物。


    雖然渺小卻是我人生中唯一覺得重要的寶物。


    我像小千般嘻嘻地笑著說。


    「我吃飽了,謝謝招待。小千,謝謝。我最喜歡你了。」


    悲劇從微寒早晨的人身意外開始。


    那並非發生在特別日子,彷佛尋常中毫無預兆的脫序,是意料之外的突發事件。


    當然在那以前我對未來並不絕望,雖然沒什麽根據,我還抱持著像希望般的東西。


    我一直深信,就算沒有監護人也能繼續上學,以為隻要習慣了橋下也能勉強過活。


    就連小千,我也天真地以為,雖然她情緒變得有點不穩定,還是會像以往一樣堅強地戰勝幽靈。


    我無來由地確信,今後也能一直過著沒有任何事發生的平稽的日常生活。


    然而,那隻是樂觀的想法。


    無計可施。


    隻不過是太安逸樂觀罷了。


    世界早就崩塌了、瓦解了,已經零散到根本不可能修複了。


    不管我如何收集世界的碎片,那麽做一點意義也沒有。


    「一切都太遲了唷。」


    沒錯,一切都,太遲了。


    究竟要從哪裏開始重頭來過,才能夠迴避現在的慘況——是小千剛開始發現怪談的時候嗎?


    是我被帶進壁櫥裏的時候嗎?是父母沉迷宗教的時候嗎?是我們進入同一所高中的時候嗎?是小千開始調查七大怪談的時候嗎?是她向苔地藏王許願的時候嗎?


    雖然不知道是從何將捐始,我們的確步入了歧途。


    我已經無法改變醜惡的命運了。


    剩下的隻有不斷被吞噬。


    幽靈在地獄深處招手。


    「幸福的日子已經迴不來了,全都瓦解了。」


    林田遊子用絕望的聲音喃喃自語著。


    她的表情蒙著茫然。


    彷佛縫合著悠閑景致般綿延的田間小徑,這是我近來的通學路徑,沒有人煙,隻有烏鴉一類的鳥在鳴叫,隻有等待收割的農作物,沙沙作響地隨風搖曳。


    天空有些陰暗,太陽好似不想看到這個汙穢的地球般,隱身雲朵後,總覺得空氣很冰涼。


    彷佛世界末日般寂寥的風景。


    林田獨自一人,癱坐在這樣的田間小徑中。


    從旁觀者來看,會以為她在做環膝體操動作。


    林田抱膝坐在地上,


    書包掉在身旁,再看過去連眼鏡也掉在遠處。


    林田的身上到處沾著爛泥,臉上也黏滿泥土。


    淚水從林田銳利的眼睛裏撲致撲歉地流下。


    雲朵從上空經過,在地麵形成一大片陰影。


    我沒有說話,隻是呆站在原地,看著那樣的林田。


    早上起床,為了去學校而走在通學路上,結果遇見這個景象。


    衣衫襤褸的林田坐在路上。


    之前雖然也曾經在上學途中看到她,不過每次都是和那個叫做禦前江的成熟女孩一起。


    然而她今天卻獨自一人,不知是怎麽了,她隻是凝視著虛無動也不動。


    我問了好幾次


    「怎麽了?」


    不過林田隻是心不在焉地用含淚的聲音不停說著。


    「就這樣,幸福時間結束了。我被討厭、被憎恨了。」


    「林由」


    「久野,她叫我『去死』。」


    「『去死』?」


    「她叫我去死。她把我推倒後離去了。」


    林田用力拉起製服袖子拭淚。


    然而不管怎麽擦,淚水還是流了出來。


    沒多久她開始發出嗚咽聲。


    「我被討厭了,被憎恨——了。」


    「你說她——是指那個女孩?總是和你走在一起的」


    「對。」


    林田簡短地迴答,然後不是對著我而是像自言自語般地說。


    「我的朋友。不過,也許隻有我認為是朋友,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我們是朋友。


    活潑、坦率、閃亮的她,卻和我一樣是個內心深處抱著寂寞的人。學校的事、家裏的事、喜歡的事、討厭的事——什麽都對我說,是我最重要的人。」


    說完,淚水流到林田的兩頰。


    我心想,她果然也是人類,是女孩子。


    會煩惱、傷心、流淚。


    是人類。


    我反常地嘶聲問。


    「為什麽、那樣、難道是吵架——」


    「算不上吵架,隻是小小的磨擦,一點點爭執唷。可是光是這樣就讓我們的關係決裂了。


    她叫我去死,把我推倒後離去了。雖然曾經想過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我還是非常難過。」


    林田的聲音顫抖著。


    林田說話的方式很笨拙,她應該不擅長和別人交談吧。


    比起說話,她多半都在看書,所以說話方式才總是那麽詩意。


    因此很難讀出她的情緒,不過隻要看到垮著臉哭泣的她就能一目了然。


    林田非常地傷心。


    這就是人在失去重要東西時的樣子嗎?


    「久野,所謂離別是非常感傷的。」


    「嗯——」


    「我覺得好累……」


    林迴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和通往學校的方向不同的路。


    我覺得不對勁,從背後喊她。


    「林田?」


    總覺得她的模樣看起來非常虛幻。


    我想起小千的話。


    ——不要和林迴扯上關係比較好喔。


    ——最近好像比較穩定了,以前——你有看過她的手腕嗎?她頭也不迴地說。


    「久野,麻煩一下,希望你能把我的書包送去我家。我想地址應該問學校就會知道,雖然很麻煩——你可以幫我嗎?」


    林田看了我一眼,麵無表情地流著淚說。


    「希望你和歌島不會變成像我這樣。」


    「林田?」


    我因為不好的感覺而顫動。


    「你要去,哪裏?」


    「遙遠的彼方。」


    林田低頭輕聲說,在田間小徑留下一道細長的陰影,走向遙遠的彼方。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


    林田遊子在那天跳向電車,自殺身亡。


    注1/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以個人為中心對待社會或他人的思想和理論觀點。


    注2/織田信長:日本戰國安土桃山時代的武將。


    注3/彼得潘症(peterpansyndrome):以彼得潘比喻無法長為大人,或是不願成長為大人的一種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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