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安上聖·馬魯緹利亞這個名字之前,也就是距今五十五年前,這一帶地域被叫作「常日野」。在天上的語言中的意思是「總是晴朗的平野」。在這正如其名的樸素平地,在雷瓦姆人千裏迢迢跨過中央海移居過來之前隻有零星地散落著一些貧窮的漁村而已。


    隔著中央海,統治西方大陸的神聖雷瓦姆皇國和統治東方大陸的帝政天上。兩個大國的文化、藝術、學問在這聖·馬魯緹利亞——在天上領土內的浮島般的雷瓦姆自治區——混合,在大陸間貿易的據點利奧·德·埃斯特生成獨特的折中樣式。


    “所以說,天人和雷瓦姆人混雜的這個城市的景觀在本國的人看來是非常奇妙的。多明戈大佐說的是這個意思。”


    在馬車中穿著胭脂色樸素禮服的家庭教師這樣說道。因為道路惡劣的裝修使得經常差點咬到舌頭,家庭教師一邊用指尖將眼鏡架往上抬了抬,一邊向對麵的少女直接地說著冰冷尖銳的話語。維持著無表情的樣子將那話語一聽而過,法娜·德爾·莫拉魯將視線從家庭教師身上移開,透過馬車的窗戶看向暮色遲遲不臨的利奧·德·埃斯特的街道。


    在藍色的七月的天空下,莊重的石造街道在大道的兩邊延綿不斷地排列著,被快要下山的太陽光芒照射成黃銅色。對於在這個地方出生成長的法娜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景觀,不過某些雷瓦姆人批評利奧·德·埃斯特是「玩具的城市」。似乎意思是說它不是正規的,而是仿造品。夕陽照射在聳立的白色石壁上,反射出黃金色的光芒。不管哪個建築物都非常宏偉,但是卻感到有著威懾行人車輛的冰冷感覺。高得如果仰視可能讓帽子掉到地上的尖塔,牆壁被漆得雪白的信托銀行,建築物前麵排列著圓柱的莊嚴的勝利紀念館,用平滑簡潔的磚建成的市政廳,在那旁邊有著華麗裝飾的大眾劇場,還有其他各種各樣凝聚匠心的建築物在馬車的行進方向鱗次櫛比。


    在前方的路上,行商人在拉著寒磣的蕎麥麵的攤子,癱倒在地上的醉鬼、野狗、野貓、烏鴉的死屍,還有怨恨地注視著馬車的天人的乞丐,衣衫襤褸的孤兒,徐娘半老的娼婦。像他們這樣見不得人的存在使人想著這片土地曾經是屬於天人的。開戰前在這個時間也有穿著正經衣服的雷瓦姆人闊步在外行走的,但是現在太陽快西沉的時候貧窮的天人會跑出來四處張望。如果中流以上的雷瓦姆人在路上行走的話很可能全身都被剝光。曾經繁華的痕跡雖然四處可見,但是整體的氛圍是沉重的煩悶的沉悶的。在路旁坐著不動的或是橫躺著的人中也能看到雷瓦姆人的身影。他們是因為之前投入到這個地方的雷瓦姆係資本陸續撤離而失去工作的人們。蕭條的元兇是現在進退維穀的戰況。直到半年前還是作為對準天上的咽喉的短劍的這個城市,現在則成了殘留在敵區正中央無處可逃的隻能等待著滅亡的小孤島。天上空艦兵團切斷了中央海的雷瓦姆陣營的連絡航線,圍繞著聖·馬魯緹利亞上空的製空權和雷瓦姆空軍東方派遣師團每天進行一進一退的攻防。這場戰爭東方派遣師團如果敗北的話,這個城市的雷瓦姆人就真成了無處可逃的籠中老鼠了。


    法娜將視線朝上看去,上方是被建築物的輪廓切割下來的薄暮的天空。兩艘運輸用的飛空艇在低空並排飛過。夕陽照射在那機體上。是向著國境開去的吧。那裏麵的士兵們能夠迴來嗎。現在國境附近屯駐著天上陸軍四個師團。當聖·馬魯緹利亞的製空權脫離雷瓦姆空軍之手的時候,隻要天上帝一聲令下,總數十二萬的地上兵會和空艇兵團聯合攻過來的。那將成為聖·馬魯緹利亞五十五年曆史的最後一幕。持續被踐踏了半個世紀以上的天人們抑鬱的心理、陰暗的複仇心一定會傾瀉到無路可走的雷瓦姆人的身上。在這片土地上會展開怎樣的地獄繪圖呢,完全不想去想像那個時候的樣子。


    “您有在聽嗎,大小姐?”


    聽到這句話,法娜將有陰影的側臉朝向家庭教師那邊。


    “非常抱歉。”


    法娜的表情沒有浮現出任何感情。既沒有過意不去的樣子,也不是在裝腔作勢。簡直如同在麵對牆壁說話一般。家庭教師閉上眼睛,再次用食指將眼鏡架往上推。將徹徹底底地教導大貴族千金公眾禮儀禮法作為工作曆經三十年,單憑女人一雙纖弱的手,迄今為止矯正了無數的飯桶,不對,是活力和腦子向著不好的方向發展的孩子們,將她們調教成即使出席宮廷晚餐會也沒有問題。其中也有讓人不覺就想掐住她們脖子的愚蠢的孩子,不對,是集中力、精神力以及積極性都多多少少有些問題的有個性的孩子,關於教導這些家夥禮儀禮法的困難甚至可以在以後出一本書了,但即使如此最後還是一定能讓委托人滿足的。


    但是現在坐在眼前座位上的法娜·德爾·莫拉魯是教師生涯三十年中最大的大人物,並且是最難以對付的人。年齡是十八歲。出身家庭不用說也知道是德爾·莫拉魯家。是統治聖·馬魯緹利亞的迪艾格·德爾·莫拉魯公爵的獨生女。並且是——未來的雷瓦姆皇妃。是注定要成為皇王妻子的少女。她已經和現在的雷瓦姆皇子卡魯羅·雷瓦姆交換了婚約,預定半年後到西方大陸舉行婚禮。


    講究排場的皇王費加羅·雷瓦姆為了要舉辦一場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豪華的婚禮,現在雇傭了大量的藝術家、演出家、建築家們在為這次壯舉做準備。如果身為美男子的皇子和這個美麗的貴族千金在豪華絢爛的會場喜結連理,全國都會處於熱烈的祝福與歡喜之中吧。為了抹去停滯不前的戰況帶來的陰暗氣氛也必須將儀式做到盡善盡美才行。所以家庭教師的職責是非常重大的。但是法娜的對待是困難的,非常的困難。無論內麵還是外表都不同於一般類型。特別麻煩的是她的外表。


    ——超越極限的美麗屬於自己對麵的那個人。


    經常這樣認為。在這三十年間,一共教了雙手手指三個來迴的數量的孩子們,不過法娜是第一個讓自己感到有被學生侵蝕的危險。用陳腐的說法來說,法娜·德爾·莫拉魯實在是太過美麗了。據說某個詩人稱讚法娜的容姿是「光芒照五裏」,不過這並不會讓人覺得是誇大其詞。不,應該說那個表現還讓人覺得有點不足以表達出法娜的美麗。現在坐在教師正麵的法娜是神將所有的熱情灌輸進入完成的唯一的藝術作品本身。作為神一邊挖著鼻屎一邊創造出來的其中一人,教師對遠遠相隔的絕對之美的應有樣子看得著迷了。次元不同到這種程度的話,就根本沒有羨慕和嫉妒進入的餘地,隻是呆呆的張大嘴巴,被神認真的造型奪走了魂魄。


    將垂下來會到腰間的長長銀發紮起來,用珊瑚發釵裝飾好,在那下麵是比頭發還要明亮一些的白銀色的眼睛。在有著長長的銀色睫毛的陰影的眼睛映射著仿佛星象變遷一般的光芒,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色彩川流不息地在那裏浮現出來。一走神的話就仿佛要被法娜的眼睛吸進去一般。那裏就是有著如此深邃的什麽東西。感覺如果將指尖伸進去的話會發出清脆的聲音而破裂掉,仿佛在初春結了冰的湖麵一般,脆弱虛幻的美麗。另外還有潔淨健康的牛奶色肌膚。玫瑰色薄薄的嘴唇。沐浴的時候找不出缺點的那個描繪出魅惑曲線的身體現在被葡萄酒顏色的禮服包裹著,雅致謙虛地收容在寬敞舒適的布料之中。但是不管衣服想怎樣掩蓋肉體的魅力,從那輪廓升起紅色的光輝,醞釀出讓人想要觸摸又難以觸摸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仿佛是從彼岸到來的東西一般的不可思議的魅力。


    法娜走在路上的話,交錯而過的行人們不是撞上瓦斯燈就是掉進側溝或是被馬車軋到。法娜走上台階的話,會有一腳踩空的年輕人或中年人或老人從上方翻滾下來。不隻是男性。就連女性也會踩空,帶著著迷的神情滾下來。因為太過危險,最近開始在法娜周圍搭


    好人牆再走上台階。聽了這番話的人們大多當作是笑話,但是如果實際在台階的上方看到法娜的話,那些人也一定會翻滾下來的。


    而且法娜身上穿戴的東西是非常豪華的。身為五十年前在皇都艾斯梅拉魯達=利奧·德·埃斯特之間開辟了連絡航線,確立了基於大型飛空艇的大陸間貿易,奠定了能夠運營小國財產的德爾·莫拉魯家的千金身上穿戴高價的裝飾品那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即使如此迪艾格公爵為了裝飾愛女所傾注的金額是超乎尋常的。僅僅二代就奠定了財富的德爾·莫拉魯家是雷瓦姆宮廷社會的新人,混在皇家周邊的如同閃耀繁星一般列坐的諸侯中間,果然曆史和血緣要劣於他們,所以希望法娜無論如何都要嫁給有曆史的、名門的公子,通過結成強固的血緣關係使得德爾·莫拉魯家的基礎如磐石一般不可動搖。在迪艾格公爵這樣的意圖之下,從世界中聚集來的金銀寶玉的裝飾工藝每天一換地裝點在法娜的全身,豪華地甚至被人揶揄「法娜小姐的衣裳錢可以買戰艦」,另個那些的組合式是通過專門設計師的手進行的,所以絕對不會讓人覺得是惡趣味的,而是在巧妙的計算下讓光的配置使得法娜的美更上一層樓。


    另外為了不給其他的新進諸侯有可乘之機,所以有隻要在人前披露過一次的禮服就絕不穿第二次的規定,而實際上不管那是給人多麽深刻印象的衣服,教師都沒有在別的場所看到同樣一件的記憶。在德爾·莫拉魯家三樓的法娜專用藏衣室保管著可以匹敵庶民三個月工資的禮服二千件以上,並且數目現在還在持續增長中。


    無論是肉體和裝束都有著壓倒性的美,不要說名門的公子了,法娜甚至俘虜了卡魯羅·雷瓦姆皇子的心。因為皇子本人的熱切希望而定下了婚約。迪艾格公爵的投資得到了迴報。通過和皇家結成血緣關係,德爾·莫拉魯家等於是被保證了進一步的繁榮。作為皇家和民間的連接角色,各種各樣的企業和諸侯公然送來了賄賂。然後這些錢又投入到法娜身上,將那美麗變得沒有止境。接下來就隻剩為了結婚之後不會引起問題,將正規的宮廷禮法教給法娜而已了。這時候就輪到和大貴族的笨蛋女兒,不對,是不懂世間普通常識的深閨大小姐們交往三十年的老練的家庭教師出場了。但是法娜的容姿讓老江湖的教師也感到畏懼。被那雙澄淨的眼睛從正前方注視自己的樣子的話,就要從口中說出來的牢騷一下子就失去了氣勢,沒精打采地迴到喉嚨的深處。對著這個沒有一點汙濁的透明的人物,如果施加了如此難看的我的言語,這個漂亮的人會被汙染得無可挽救吧。如果神為了展現自己的藝術感性而創造出來的是法娜·德爾·莫拉魯的話,那麽神為了表現自己的玩笑的品位而創造出來的就是本人我。無意識地湧上這樣自虐性的思考,不禁想要抱緊醜陋的我垂頭喪氣地逃迴去。


    但是就這樣半張著嘴對法娜看得入迷那麽就做不成工作了。關於在今天的遊園會上法娜的言行、舉止必須要好好地給予警告才行。家庭教師閉著眼睛深深地唿出一口氣,在整理好心膽後啪地一下睜開了鏡片深處的眼睛。


    “就像多明戈大佐所說的那樣,將聖·馬魯緹利亞的天人和家畜同等對待是妥當的,沒有當作人來接受的必要,這也是皇帝的禦意。如果不能揣度將要成為小姐您的父王大人的心裏想法的話,是無法再宮廷生存下去的。”


    如同凍結的湖麵一般的銀色眼睛無言地直刺家庭教師,隻是被凝視著就仿佛腦髓都要麻痹了。但是,不能畏懼。教師拚命地向自己說著激勵的話語。


    “天人是本性卑賤的東西。對他們施舍慈悲也隻會被他們趁機利用。而且,如果那樣做了的話會被質疑品格的可是小姐您啊。您能夠理解這意思嗎?”


    “非常抱歉。”


    毫無誠意的法娜的話如同扔向牆壁的橡皮球一般立即彈迴來了。絕對沒有理解。不止如此,應該是把這邊說的話當成了耳邊風。法娜的意識表麵遍布著像是皮膜一般的東西,從外部扔過來的話語全都被那層膜包住,被柔和地彈迴來,無法到達內心的深處。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女啊。平時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讓人無法掌握她在想些什麽,不過有時候會突然開口說出意想不到的話來。今天的遊園會就是如此。


    “就好像雷瓦姆人一樣,天人也是有各種各樣的。高尚的人和卑賤的人,善良的人,邪惡的人,善惡交加的人。將他們全都定為卑賤並進行放逐是有文化的人應有的態度嗎?”


    麵對提倡對天人進行排斥的大佐,之前一言不發的法娜突然這樣說道。原本氛圍歡快的場合轉瞬間凍結了,彌漫著窘迫的沉默,大佐也難以對付這個未來的皇妃,向家庭教師露出了責難的眼神。讓人有想用旁邊的伺候用桌子上的水果刀插進喉嚨自殺的心情。在馬車穿過德爾·莫拉魯本家的門之前,教師一直在懇切地針對雷瓦姆宮廷社會的禮儀禮法進行指導。法娜的迴答隻有“非常抱歉”和“理解了”這兩個。太陽已經落山了。馬車在連接著宅邸的廣闊的院子裏前進著。在暮色之中,德爾·莫拉魯宅邸仿佛張開雙翼一般在遙遠的前方聳立著。搖晃的瓦斯燈照亮了雪白的牆麵,使得全體染成全體青白色在黑暗中浮現出來。雖然馬車在前進,但是宅邸卻完全沒有靠近過來。庭院就是如此廣闊,建築物就是如此巨大。


    雷瓦姆近年流行瀟灑的外部裝潢。削除多餘的裝飾,隻是以那構造的宏大來威懾來訪者。受到那樣式的影響,馬車在院子裏跑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進入了コ字形的建築物的懷中。法娜和教師借助車把式的手從馬車上下來。眼前屹立著純白的宮殿。這個牆壁是仿造天上的工藝建造出來的。不往石灰裏摻砂,取而代之用專門的白紙混合進去的話就會比普通建材要白。在建築物完成之初,迪艾格公爵對這純白的外部裝潢大為讚賞,但是在得知是模仿天上的施工方法的時候一下子就變得不開心了。親信們用盡言語對他說明其中加入了雷瓦姆式的方法這才得以了事,不過有一段時間他一直帶著仿佛要將建築物本身拆毀掉一般的苦臉。


    教師站在前頭,從正麵玄關進入裏麵。外部裝潢簡潔,內部卻是極盡奢華,這就是雷瓦姆人的做法。玄關大廳裏模仿著布滿星星的夜空。仰視的話,可以看到被通過側壁上升的數十根支柱支撐著的被塗成藍色的高高的圓頂棚。那裏散布著天使的雕刻和金銀工藝的星星,接受著配置在下方地板上的幾十個燭台的燈火的照耀,非常不可思議地仿佛沒有重量一般在群聚著飛舞。在並列的管家們的默禮和過剩的內部裝潢的迎接下在走廊上前進。側壁上是有名的繪畫隊列、純金的燭台,在高高的頂棚上是螺鈿的嵌木工藝。複雜的線狀要素裝飾性地溶入到從支柱到頂棚的力學性的傾斜中。令人目眩的奢侈的洪水。繪畫和建築和雕刻的完美融合。在前進的過程中紛飛的色彩使得來訪者的感覺麻痹了,穿過走廊的時候無意識間就被印上了對德爾·莫拉魯家敬畏的念頭。筆直地朝向前方,向著藏書室走去,教師在背後說道。


    “在吃飯的時間之前請您讀書。請精讀佩德羅·希梅內斯所著的一係列經濟著作,時間是一小時。我會針對內容在飯後提問的。沒問題吧?”


    “是。”


    “結束後是前幾天不及格的鋼琴課的繼續。在合格後就解決剩餘的詩作的作業。然後沐浴,就寢預定是晚上十一點。”


    “是。”


    “很好,很坦率。”


    “是。”


    法娜的迴答不帶一絲情感。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通常會對不講理的束縛表現出憤怒和反抗、悲歎和自我憐憫,但是法娜的話這種低下的感情已經從心裏清楚幹脆地完全剝落了。雖然這讓她變得好對待了,但同時也讓人覺得毛骨悚然。非常漠不關心地執行被交代的事情。這


    不就完全成了自動人偶了嗎。因為從童年時代起就在重度的監視下生活,說不定因此對於壓迫要比普通人要有耐性。就像深海的魚將水壓當作理所當然一般生活著一樣,對法娜來說束縛和壓迫也像適應了水壓一般的東西嗎。雖然外表是勾魂般的美麗,但是內心說不定像是居住在深海的生物一般被壓扁成可憐不好看的樣子。是個從各種意義都超脫定型的學生。家庭教師在內心深處歎了口氣,打開了藏書室的門。


    把全部日課順利地結束掉後,法娜在絲綢的臥室更衣然後躺到床上去。女傭們將法娜脫下來的衣物抱在胸前離開了房間。寬廣冰冷的大理石地板,沒有絲毫間隙的用鵝卵石堆積而成的側壁,並列在牆邊的日用器具品們在黑暗中發出黯淡的光澤。被框架切取下來的月光通過弓形的大窗照射進房間裏,安裝在天花板上的電風扇伴隨著微弱的震動聲攪動著溫溫的空氣。床上有華蓋,仿佛吹一口氣就會全體輕飄飄地上升的薄絹從那裏向著四方鋪展開去。


    現在是法娜唯一獨處的時間。沒有閉上眼睛,將床單蓋在胸前,凝視著華蓋的工藝。群舞的天使們的雕刻和在群星的間隙間奔跑的天馬的繪畫相重疊。似乎是著名的藝術家的作品,不過用於在睡覺的時候看那也太奢侈了。法娜從床上下來,穿上軟綿綿的拖鞋,走到窗邊。將額頭貼在玻璃上仰視著夜空。銀白色的月光照射到法娜的身上,沿著放下來的銀發表麵流下來。


    宅邸外麵的竹林裏刮著夜風。朦朧的滿月就在那上麵。竹林的對麵是大海。


    ——好想遊泳。


    法娜心裏想著這樣的事。今天在去遊園會的途中,在馬車的窗外看到了大海。看到了提前享受海水浴的人們的笑容。大家看上去很舒服的樣子。今天一天的迴憶就隻有這些而已。在明天到來後一定會忘記的吧。然後眼前又流淌著和自己無關的事情。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將現實當作歌劇來眺望的呢,已經不記得了。不過在活到現在的十七年裏,在某個時候察覺到眼前的現實和自己的意誌是沒有任何關係的。在小的時候和母親以及兩位兄長一起去了動物園。那裏有很多珍奇的動物,其中法娜特別喜歡小象,心想如果能一直和那孩子玩就好了,於是抬頭看著母親說道:“我長大了想在動物園工作。”頓時母親的表情變得非常可怕,兩位兄長咯咯地嘲笑著法娜。自己是無法在動物園工作的。這個事實不知何時起記在心裏了。


    ——法娜·德爾·莫拉魯是作為給男性的呈獻品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在生下來的瞬間就這樣決定了。與自己的意誌無關,這是決定事項。自己是獻禮這個大前提不知不覺間在意識的深處緊緊地紮根與自己一體化了。恐怕是父母周到的準備和消耗的大量家庭教師將這種事作為自然的事讓幼小的自己理解的吧。通常的話會產生人性的糾紛,但是她從懂事的時候起就毫無不協調地接受了作為獻禮的自己。


    “我是物品。”


    眺望著窗外銀白色的月亮,法娜這樣嘟囔著。什麽也不覺得。感覺不到胸口的疼痛。接著在內心深處嘟囔著。


    ——我是物品。


    沒錯,因為是物品所以是不會為人類的感情而煩惱的。一點都不覺悲傷。不知不覺間世界存在於透明玻璃的對麵了。就算伸出手去,因為堅硬厚實的玻璃的妨礙,什麽也抓不到。過了不久也不再伸出手去,於是現在的自己的成型了。


    但是有時會產生強烈的情感。是的,今天在遊園會聽那長著胡須的壯年男性多明戈大佐說話的時候久違的感到了憤怒。不禁將手伸到玻璃的對麵。結果得到的是窘迫的沉默和家庭教師的說教,但是她並不後悔。那個時候自己為什麽會想要替天人說話的呢。略微思考了一下,這時從記憶的深處浮現出一名讓人懷念的天人的臉。是名麻子臉幹瘦的雖然不好看但是卻心地善良的中年女性。那是對年幼時的法娜很親切的傭人的臉。已經忘了是在幾歲的時候,那是自己第一次獨自一人在自己房間睡的夜晚的事。躺在床上關掉燈光後,放在寬敞的房間的日用器具品和天花板上的裝飾顯得很可怕,年幼的法娜馬上就開始哭泣了。但是不管再怎麽哭了沒有人來,法娜下了床緊緊咬住床單,溜出房間在走廊上轉來轉去。


    其實本來是想去母親的寢室的,但是她知道如果那樣做的話母親會非常嚴厲地衝自己發火。如果去兄長他們的寢室的話,第二天早上就會被告發,照樣會被怒斥。父親的寢室則是恐怖的連接近都不敢,最害怕對教育最熱心的父親。宅邸明明如此寬廣,卻沒有任何可去的。法娜一邊哭一邊漫無目的地在走廊上走著,結果被天人的傭人發現了。


    “啊呀,大小姐,擅自從房間裏跑出來可是不行的啊。又會被老爺狠狠地怒罵一頓的。”


    傭人用帶有口音的雷瓦姆語這樣說道。在法娜告訴她自己很害怕後,那個不好看的中年傭人默默地將她抱住。


    “很寂寞吧。明明年紀還這麽小,還是想撒嬌的時候,真過分啊。”


    傭人一邊在走廊上走著,一邊這樣哭著說道。法娜為有人和她一起哭而感到高興,雙手環繞著傭人的脖子嗚咽著。然後被抱著迴到了寢室的床上。被發現的話肯定要被狠狠地責罵的,傭人一邊用玩笑的口吻這樣說道,一邊就這樣坐到了床邊的地板上,在法娜睡著之前一直給她講某個故事。那是以天上三千年曆史為題材的故事。法娜在那之前從沒聽過如那個傭人所說的那麽有趣的故事。有無數的英雄和美女登場,彼此憎惡、產生紛爭、彼此相愛。在眾多的戰鬥、瞬息萬變的軍隊的移動、交錯紛雜的權謀術數中,高尚的人物、卑鄙的人物、善人、惡人、哪邊都不著調的人——他們在其中蠢動,有的人得到了榮耀,有的人滅亡了。法娜屏息專心地聽著故事,為卑鄙之人的自私行動而憤慨,為高尚之人獻身的行為而感動。如果有不懂的地方要問,傭人會淺顯易懂地細心解說。比起總是在意麵子的親生母親,那個傭人要溫柔和善得多。母親沒能給予的愛由傭人代為注入了。法娜不知不覺開始變得期待睡覺的時間了。


    沒錯,就是聽了那個故事才會對今天大佐說的話忍無可忍。天人也有各種各樣的,不能將他們歸攏為惡,那個傭人教導了她這一觀念。


    但是故事到中途就斷掉了。在某個夜晚之後,她就從宅邸裏消失了。因為想要知道故事的後續以及最喜歡的人沒有告別就消失了的寂寞,法娜又變迴每晚邊哭邊睡的狀況了。後來她從兄長那問到了真相。那個天人傭人每夜在法娜枕邊給她講故事的事傳入了父親的耳中,於是當天她就被解雇了。非常、非常地傷心。她這才明白那個自己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傭人每晚是冒著失去工作的危險來講故事給自己聽的。她和故事中高尚的人一樣,不顧自己而為了法娜盡心盡力,法娜因此哭了。不記得那眼淚何時幹枯了的。在不再哭泣的同時,也很少湧出強烈的感情了。記憶中自己好像哭得很厲害,說不定那個時候流盡了畢生的眼淚,感情也被削減了。漸漸變得從遠處眺望外部的事情,無論被說了什麽都毫無憤慨地就這樣接受。像小時候那樣被用鞭子鞭打手背的事也沒有了,現在的這個樣子一定是父母所期望的法娜·德爾·莫拉魯吧。已經能夠將自己當作他人一般來眺望了。


    一年前,在被父親強迫去謝拉·卡迪斯群島旅行的時候,被在那裏逗留的卡魯羅皇子進行了愛的告白。雖然隻是曾經在宮廷晚餐會上見過一麵,但是卡魯羅似乎在那之後就對法娜深深地著迷了,完全不思考除了她以外的事物了。而皇王也對將德爾·莫拉魯家的千金迎入皇家沒有絲毫的猶豫。法娜的父母自然是不用說了,另外不論是元老院議員、還是有勢力的諸侯,還有其他關係人員,隻要是和宮廷相關的人們的工作都早已經做好了,於是一無


    所知的法娜就被帶到了皇子的麵前。因為期望人生能有戲劇性場麵的皇子的要求,所以特意前往浪漫的南海樂園進行告白。熱情的行動是雷瓦姆人的民族特性,而將這點率先體現出來的就是雷瓦姆皇家的人們。


    法娜是不可能拒絕的。即使是在重大的人生分歧點,也看起來像是皇子在向和自己無關的那個誰熱情的說話。按照不知道是誰教導的禮法迴應的話,記得他臉上洋溢著喜悅的表情。皇都艾斯梅拉魯達也響起了蟬鳴,想要盡早和你相見。等不及半年後的婚禮了——卡魯羅在昨天的電報上這樣寫道。自從定下婚約以來,卡魯羅有事沒事就利用軍用無線電報送來這樣的信。法娜從沒將他的信讀到最後過。因為過於單方麵的強迫,過於甜蜜,讀到中途就累了。但是每次明明沒有要求他們,文官卻會寫好迴複,然後向法娜要求確認。基本上都是不知羞恥地寫些皇子中意的甜言蜜語。不過反正自己也不會打算寫的,所以法娜無言地點頭表示知道了,文官便將那甜得要化了的文章迴信到相隔一萬二千公裏的本國。如果暗號電報被天上的諜報部解讀出來的話,卡魯羅和法娜就會在他國成為永遠的笑柄。


    法娜帶著深入骨髓的達觀眺望著窗外朦朧的月亮。聖·馬魯緹利亞接下來要迎來夏天。寧靜的夜晚,偶爾聽到的微弱蟲聲更是增添了寧靜。不對——還混雜著不是蟲聲的奇怪的東西。突然直覺如此告訴她,於是她將額頭貼在玻璃上。法娜的視力很好,雖然現在還看不見,但是能夠知道有不尋常的東西混進了滿天星空之下。更仔細凝神看去,有幾個黑點在朝著這邊飛來。


    ——戰鬥機?


    反射著月光的什麽東西在低空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接近。利奧·德·埃斯特的周邊都由德爾·莫拉魯空艇騎士團在經常戒備。沒有野蠻人的飛行機械能夠進入的間隙——法娜的父親迪艾格公爵總是驕傲地這樣說道。那句話現在在眼前被打破了。宅邸裏的其他人似乎也察覺到了很少聽見的螺旋槳的驅動。在清掃庭院的傭人們三三兩兩地快步跑向有良好眺望作用的草坪。在夜晚的黑暗之中,出現了有著比那更暗顏色的漆黑機影。那個形狀是未知的東西,明顯不是德爾·莫拉魯空艇騎士團。雙翼彎曲著,前方沒有螺旋槳翼,讓人覺得很像蚊子。三架飛機組成三角形為一組,在那正下方有四架飛機組成菱形為一組,全部共七架。在下一個瞬間,那四架飛機放開了機身下麵抱著的淚滴形的物體。那四架飛機鳴響了尾部的螺旋槳,露出機腹讓窗邊的法娜看到然後帶著轟響聲飛過宅邸的屋頂。另一方麵,在空中斜向滑行的四顆淚滴像是被線拉著一般滑向宅邸東麵的翼屋。在那裏的是——迪艾格公爵的寢室。


    “父親大人!”


    法娜的唿喊和四發炸彈擊中東翼屋的轟響聲同時響起。接著與紅蓮的火焰一起,漆黑的塵垢從宅邸的破碎口湧出來,高高地升到空中。


    讓膝蓋都要崩潰的震動甚至傳到了在西翼屋三樓法娜的腳下。可以感受到建築物在嘎吱嘎吱作響,東翼屋在一瞬間化為了沸騰的地獄之灶。破損的地方建材被吹飛露出了粗粗的木框,從那裏噴出來的火焰閃爍著將夜空染成火紅。在庭院的傭人們發出了驚叫聲。展開雙翼懷抱正麵玄關的德爾·莫拉魯宅邸,其中一翼已經淒慘地剝落了。


    “大小姐,請快逃跑。敵襲,是敵襲。”


    用橡樹做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了,與彌漫的煤煙一起,一名管家完全沒有了平時一本正經的態度跑進了室內。


    “父親大人,父親大人他……”


    他抱住了張皇失措的法娜。


    “失禮了。”


    管家抱著法娜跳向旁邊。緊接著,可怕的螺旋槳的聲音衝擊著玻璃窗。跟在後三架飛機在飛過的同時對宅邸內進行槍擊。伴隨著雷鳴般的發射音,幾千顆機槍彈毫不吝惜地一點都不客氣地射了出來。側壁的鵝卵石被削平,花崗岩雕刻的頭部被打飛,被擊中的床噴出了羽毛,放在書架上的珍貴的藏書被打出了個大洞,轉瞬間房間裏破碎物和粉塵紛飛了。被打碎了的牆材和地板木材、玻璃和裝飾品、日用器具品、雕刻作品在法娜眼前飛舞。這是為了引起火災而進行的槍擊。機槍彈裏含有燃燒彈和炸藥彈,蒙蓋著床上的華蓋簾子一下子就燃燒起來了。從樓下傳來告知火災發生的傭人的叫喊。


    “必須快點逃跑。”


    白頭發染上血色斑點、渾身是傷的管家這樣說著將法娜扶了起來。法娜處於茫然的深淵,因為理性跟不上發生的事態,所以由管家背著她。管家在火勢上升的宅邸中奔跑。在那前方,側壁的燭台掉到地板上點燃了地毯。吊在大廳頂棚上的大燭台也因為鎖鏈斷了而掉到地板上摔得粉碎,點著火的獸脂蠟燭四處散布,讓地毯燃燒起來了。傭人了為了滅火而到處奔跑,到處想起了驚叫聲和怒吼。漆黑的煤煙四處彌漫,灰白色的粉塵從破裂的頂棚上淅淅瀝瀝地飛舞下。


    ——這是什麽?


    在麻痹了的法娜腦裏,勉勉強強地擠出了這樣一句話。現實總是和法娜的意誌無關,都是由對方強加給自己的,法娜對此隻能接受。


    ——到玻璃的裏麵去。


    於是就像平時一樣,法娜選擇了將自己的意識從現實切離。在由管家背著的情況下,就這樣逃進在心形外殼築成的玻璃城堡的內側——徹徹底底的懦夫的做法。之前還很險峻的法娜的表情變得像完全沒有感情的人偶一般。不管是有人想殺害父親還是房間被槍擊還是宅邸要崩塌了,與現在的法娜已經是無關係的事情了。仿佛是在看歌劇的舞台一般,法娜眺望著崩塌的自家宅邸。無論是從管家頭上流出來的血還是覆蓋視野的塵垢還是煤煙還是燃燒的建材發出刺鼻的氣味,全都是存在於玻璃的對麵。就算就這樣被燒死,也有冷靜地觀察死去的自己的自信。並不認為這樣的自己很悲哀。於是一切都離法娜遠去,最終連聲音也消失了。在從幼小的時候花費時間建築的厚厚的玻璃容器中,法娜連安靜地休息都忘記了,隻是將一切當作無機物在觀察和唿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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