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媽媽。


    如果我們死了,會到哪裏去呢?


    等我們死了,上帝會召喚我們到天國去哦。所以沒什麽好害怕的,雷。天國有溫暖的陽光,是一個像夢境一樣美好的地方。我們會在上帝的膝上、天使的圍繞之下過著幸福的日子。


    母親的笑靨帶著夏日午後的草香,白色酢醬草花開滿了整個庭院,雷穿著小小的鞋子與母親一起坐在秋千上晃呀晃地享受著宜人的黃昏時刻。


    然而雷知道,這些記憶其實都是被人植入,是捏造出來的。隻要是水槽裏的孩子們,每個人都擁有一份同樣的記憶。他們就像是聽著故事的孩子一樣,處在人造羊水中享受著虛構的幸福。


    我們死後不是應該要到天國去嗎?


    可是這裏卻沒有陽光,到處都是漆黑一片,我什麽也看不到。媽,我好冷,冷得快凍僵了。


    雷彷佛又聽見了死神的聲音。


    我們是無權輪迴轉世的生命。再見了,雷爾提。此刻,讓你的生命迴歸於無吧。


    那是個黑發的死神,有一雙冰冷的孔雀眼不對,馮福丁布拉,如果像你說的,我們沒有靈魂,那麽現在處在黑暗中思考的我又是什麽?這難道不是靈魂嗎?


    這裏一片漆黑,既黑又冷。這樣的黑暗就是死亡嗎?好冷,是誰說我會迴歸於無的?如果不能歸於無,那麽我又該何去何從呢?難道要我永遠在這片黑暗中徘徊?我要永遠在這裏遊蕩嗎?為何我的意識始終如此清晰?此時的我就好像一個遺忘了該如何入睡的失眠者,處在一片暈眩中而找不到電燈開關。這種暈眩感究竟何時才會散去?還是說這就是死亡的真正模樣?


    福丁布拉,你這個騙子,你所謂的死亡即是迴歸於無,不過是你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那不過是你個人期望得到的終點。但是,像我們這種人造生物根本就無法分解,你的生命是不可能迴歸大地的,無論你抱持著什麽樣的期望,所謂的「無」終究不是我們死後的歸處!


    在一陣茫然中,雷看見了一片染著些許塵埃的天花板。


    (這裏是?)


    雷此時置身於一間狹窄的水泥隔間中。他躺在一張堅硬的床上。在拾迴意識的那一刻,心裏頭有一個聲音命令他立刻從床上跳下來。然而身體卻宛如鉛塊般沉重,完全不聽從他的使喚。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名中年男子坐在身旁的電腦桌前麵對著螢幕。


    「你醒啦,雷爾提?」


    是登肯。


    雷覺得喉嚨刺痛不已、視線仍是一片模糊,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腕上插著點滴,登肯帶著柔和的表情來到他的枕邊。


    「你的複元能力還真是驚人呢,雷。雖然說放逐之子每一代都會不斷地進化,不過,我還當真沒有料到你的身體竟然具有這麽強大的解毒功能呢。」


    複原能力解毒?這是怎麽迴事?


    我究竟是


    「唔!那個『死神』到哪裏去了!」


    「放心吧,我已經把她趕跑了。雖然不清楚有沒有擊中她的要害,不過我想她大概也沒什麽行動能力了。」


    雷此時才猛然想起來。自己之前遭到第四位『死神』的襲擊時,看來是登肯救了他。那是一名身上可以排出有機磷化合物毒氣的女性『死神』,雷在對方的攻擊下陷入危機且瀕臨死亡。還好登肯在千鈞一發之際趕到,他擊退了這名刺客,緊急對中毒的雷進行解毒治療,讓他得以撿迴了這條命。


    「那是編號nk-13type2的新型人造體,體內能夠釋放出具有毒性的氣體,會對敵人造成致命性的傷害。不過她的身體防禦力不強,一把衝鋒槍就足以對她造成相當大的損傷。你算是撿迴了一條命呢,雷。」


    「為什麽你會知道『死神』的事?」


    「我設法盜連上了軍方的資料庫,找到一切跟你有關的檔案資料。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個優秀的電腦駭客喔。當我知道這一連串的『死神』暗殺行動是來自於總統的命令時,心裏總覺得十分忐忑不安,於是便一路追著你迴去,之後嗯?你怎麽了嗎?」


    雷的身體正不停地微微顫抖著。那並非中毒所引發的後還症,而是起因於他心裏頭的懊悔情緒或者也可能是因為覺得害怕吧?答案究竟是哪一個,抑或是兩者都有,這點就連雷自己本身也不是很清楚。他抽噎著向登肯道謝。深深地感到自己很沒用,並以此為恥。


    「這裏是位於裏島的一間診所。裏頭的醫生雖然是個密醫,不過醫術可是相當高明,他還是那些黑市商人的指定醫師呢!從人造體的身體檢查到罪犯的治療工作全都是由他來處理的。」


    這對雷來說是多麽諷刺的一件事。雖然一旦被帶到一般的醫院去,肯定會暴露他的行蹤,不過,此時的他居然淪落到非得靠這個基因索多瑪城的居民,否則便無法活命的境地雷愈想愈覺得自己實在很沒用。他無法徹底讓自己變得冷酷無情,可以狠下心來利用所有能夠利用的事物,而結果便是淪落到這般田地。


    (對了我還有事要做,現在不是想這些有的沒有的時候,)


    雷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翻過了身想要立刻跳下床,然而膝蓋卻一時使不上力,於是便整個人往前倒了下去。


    「喂!你不要亂來呀!」


    「放開我!」雷被登肯攙扶起來之後一把將對方推開,同時出聲叫道:


    「傑奇我得去救傑奇才行,」


    「什麽?」


    「他被親衛隊的人給帶走了。都是因為我的關係,傑奇他才會!」


    「傑奇?你是說傑契司樊嗎?我記得他是五年前推動革命的策劃者之一。」


    「傑奇會這麽做隻是為了要保護我而已,他跟恐怖攻擊行動一點關係也沒有。他是無辜的,可是卻被親衛隊的家夥給盯上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把傑奇給卷進來的!」


    雷此時正為了自己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而焦躁不已,說話的音量也不自覺地跟著提高了。然而因為下顎和舌頭似乎還沒辦法活動自如,因此語音顫抖不說,聽起來甚至有些口齒不清。他以疲憊的指尖撥開了登肯的手臂,掙紮著開口說道:


    「讓我走吧,登肯!我一定要去救他!」


    「不行!他是誘餌,是對方為了引你出來而布下的陷阱。現在行動的話太危險了!」


    「等傑奇有個什麽萬一就來不及了。就算這真的是對方布下的陷阱,我也非去不可!」


    當初是雷先找上傑契司的,因為他需要一個夥伴來協助自己淨化伊裏甄斯。雷很清楚害傑契司被卷入這場混亂中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不過,傑契司應該也很清楚,將雷這麽一個麻煩人物留在家裏,肯定會讓軍方與黑市找上門來。傑契司在明知道會有這樣風險的情況下,卻還是處處幫著雷。


    再這樣下去,傑契司肯定會被對方當成『代罪羔羊』給做掉的。


    「我知道傑奇為什麽會離開軍隊,我一直都知道的。隻要看到他在店裏的模樣,就可以很清楚他之所以選擇這麽做的原因。站在吧台裏的他總是忙得不亦樂乎,就算隻是看著店裏的客人寒喧打鬧也是一臉愉快的表情。我知道,傑奇其實非常喜歡人,他討厭看到人們針鋒相對的模樣。他好不容易才實踐了理想的生活方式,並且為此而感到滿足。我實在不應該把他給卷進事件中的。是我的錯,都是因為我待在他的店裏,才讓他們愉快的生活變得麵目全非!可是我沒辦法離開那裏,我沒有離開傑奇身邊的勇氣!」


    雷以渴求援助的眼神盯著登肯,眼裏早已經蓄滿了淚水。


    「我害怕孤獨,我實在是太沒有用了。雖然以反政府誌士分子自居,但我卻害怕一個人在這座島上生活一直以來,我在這裏之所以可以這麽


    為所欲為,全都是因為有傑奇在我身邊的緣故。我的心裏始終都是依賴著他!」


    即便是在這座令人忌諱的島上,傑奇和瑟蕾娜他們仍舊可以過著安逸的生活。這裏有會為了他人而敞開溫暖心房的人們,而雷一向非常喜歡這些人的笑容。


    「如果我曾經有為他們的幸福著想過,那我根本就不應該介入他們的生活!」


    雷說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一旁的登肯伸手將他抱住,輕摟著他的肩膀。


    「振作一點,雷,你的心情我了解。我們放逐之子的心靈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已經被這座伊裏甄斯島給囚禁住了。我們一方麵深愛著這座島嶼,不過卻也同時對它感到恐懼。但是你絕不是孤獨的,因為還有我」


    登肯話說到一半忽然中斷,再也沒有力氣把它說完。他的胸口結實挨了雷一拳。雷撐住了登肯往前倒下的身體,露出了一臉苦悶的表情。


    「請你原諒我,登肯。不過就隻有這麽一次,我不能讓你阻撓我。」


    雷窘迫的語氣中毫無半點猶豫。


    「他們曾經守護過我,現在該是由我來守護他們了。即使會因此而喪命,我也一定要想辦法救出傑奇。」


    雷撐起了不聽使喚的身體,順便借走了登肯放置在桌上的車鑰匙,他將車主留在那裏,自己一個人走出了房間。此時的雷若是再度遭到『死神』襲擊,肯定連一秒鍾也撐不住吧。他的手腳麻痹不說,就連視線都是模糊的,不過,他已經沒有時間再慢慢地等待身體複原了。


    (瑟蕾娜,我會幫你把傑奇帶迴來,我一定會把他帶迴來的!)


    雷來到停靠在路邊的一輛老舊汽車前麵,一副活像是要摔倒似的坐進了車裏。登肯隻能透過窗戶,眼睜睜看著雷將他的車子給開走。


    「雷爾提」


    登肯雖然苦著一張臉,但嘴角卻很明顯地往上揚起了一抹陰險的獰笑。


    *


    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潑在傑契司的臉上。


    那股透心涼的冰冷簡直讓傑契可以為自己的心跳也要跟著停止了。他被綁在一張椅子上,冷水從頭上滴下來弄濕了全身。


    這裏是直屬總統的精銳親衛隊總部,過去的參謀總部也曾經設置在這棟老舊的洋房中。它不但是一棟擁有相當曆史的古老建築,就連革命時期那些青年誌士也曾把它當作活動的據點,可說是一個非常具有紀念性價值的場所。傑契司被親衛隊長尼可拉斯羅登囚禁在這棟古老建築物的地下室中已經有一天一夜之久,這段期間他一直受到極為嚴苛的拷問。


    此時的他已經不知道被潑過多少盆冷水。傑契司低著頭,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鼻梁下麵還掛著兩行幹涸的血漬。他咬緊了滲血的嘴角,用力撐開已經快要睜不開的眼瞼望著眼前的審問官。


    「我以前是聽說過親衛隊的問話方式不但緊迫盯人,而且還極為粗暴不過我沒想到竟然會這麽誇張」


    不透過軍警,而是直接交由親衛隊來審問的,就隻有叛國罪、內亂罪,以及和恐怖破壞等行為有關的罪犯。隊長尼可拉斯就站在身著黑色親衛隊服的審問官背後,帶著冷酷的眼神凝視著這位過去的夥伴。


    「你還真能夠忍呢。明明都已經一把年紀了,再忍下去隻會讓你的壽命縮短哦。」


    「少胡扯了我現在也才三十五歲而已」


    「沒想到在當了那間破酒吧的老板之後,你還是一樣頑固嘛,傑契司。」


    尼可拉斯冷冷地開口說道。他完全沒有念同往日情誼而手下留情。據說親衛隊的審問方式偶爾會參雜著嚴刑拷問,不過傑契司倒是已經可以確認這群人八成是從頭到尾都是以這種方式問話的。


    「我們早就查到你所包庇的那名年輕男子,就是在軍港襲擊總統的嫌疑犯。現在你得告訴我們他的藏身之處。傑契司,我勸你還是乖乖地把他交出來吧。包庇恐怖分子的行為可是跟他們同罪的喔。」


    「我不是說過了,我根本不知道」


    傑契司實在是被問煩了,忍不住向對方嗆了迴去。


    「我雇用來店裏打工的學生怎麽看都不像是有膽子進行恐怖行動的家夥,他隻是個半吊子的年輕人而已啦!」


    「都到這種地步了你還想要狡辯?你那副疏於鍛煉的身體早已經不堪負荷了吧?」


    「你才是吧?利欲薰心的家夥,我看你早就被權力給衝昏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總統遇刺的當時你也來到了現場,我們手上有監視攝影機拍下來的畫麵能夠作證。這下子你還有什麽話可以狡辯?」


    傑契司帶著苦澀的表情瞪著對方。


    「馮他怎麽說」


    「你的口頭禪是『馮』嗎?」


    傑契司的反應讓「冷血羅登」忍不住發怒。


    「你到底以為自己是誰啊?告訴你,我們親衛隊就是總統閣下的代理人,我們的行為就等同於總統的行為!」


    「少在那邊鬼扯了!馮才不可能做這種事!再說,如果有監視錄影帶的話,軍警那邊也不會毫無動靜!這就是你們手中的物證太過粗糙的證據!」


    「這次的行動是出自福丁布拉的意誌。」


    傑契司聞言吞了一口口水。


    「你說什麽?」


    「你包庇了行刺福丁布拉的暗殺者,難道你以為在你這麽做之後,他還會繼續把你當成朋友嗎?」


    「怎麽可能你是說,是馮命令你們這麽做的?」


    尼可拉斯以手上電擊鞭的握柄挑起了傑契司的下顎。


    「如果你想打著總統友人的名號攀親帶故,那還真是還憾呀。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不過,福丁布拉恐怕已經不再把你當成是自己的朋友了。若是還想活著走出這棟房子的話,我勸你最好還是乖乖把事情全部都給供出來,傑契司!」


    「!」


    一記電擊鞭擊中傑契司的肩頭,讓他痛得咬緊了牙根。


    尼可拉斯出聲交待部下要繼續拷問之後,便踏著清脆的腳步聲離開了這間檢調室。傑契司再也隱藏不住內心的動搖,他開始恍神了起來。


    (將我抓來這裏是馮的命令?這是真的嗎?他即便是使出這種手段也要逼我出賣雷?)


    馮之所以會派遣『死神』來取雷的性命,是因為他不希望讓後來者的秘密曝光。而軍警之所以完全沒有動作,大概也是因為馮的指示。對馮而言,雷的存在本身便等於是揭開他身世之謎的鑰匙。至少馮如果真的希望傑契司將雷交出來,那麽他當初前來『赫瑞修』的時候,就應該將傑契司給帶出去了。


    (你那時候不是完全沒有提到要我把雷交給你嗎?你不是希望等我對你的行為自行判斷後再加以行動的嗎?)


    傑契司不禁要懷疑這隻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


    難道馮對他已經不再抱持任何「期待」了嗎?


    (我一直以為即使我們身分懸殊,我跟你還是可以心靈相通。是我把一切想得太天真了嗎?)


    此時的傑契司忍不住要開始懷疑對於彼此的友誼深信不疑的人,是否隻有他自己一個人而已?


    *


    在昏暗的光線中,天鵝絨布簾上優雅的縐褶營造出一股陰鬱的氛圍。


    讓人聯想到中世紀城堡景觀的壁爐上裝飾著數具猛獸的頭像。其中包含了長著鹿角的老鷹、擁有藍色眼睛的獨角獸等等每一隻都是依據遺傳因子操作手法創造出來的夢幻生物。燭台上的燈火搖曳著映照在其上。


    這裏是僅有極少數人有資格進入的沙龍「城堡」。它座落於足以睥睨裏島這座不夜城的高地上,是那些雄霸黑市的「幫派老爺」才能夠進出的秘密沙龍。


    一名身材壯碩的中年男子坐在


    一張年代相當久遠的古董沙發上,轉著手中那隻透明的白蘭地酒杯。布滿皺紋的粗大手指上戴了一枚鑲有大顆紅寶石的戒指。


    「我們當然是會支持你了。一方麵這種設計胎兒基因的技術對於年輕的富豪夫妻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再說,擁有優秀遺傳因子的小孩在經過高昂的教育費用栽培之後,也才能夠在社會的上流階層中站穩腳步,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我們仲介業者的責任,自然就是負責幫你接洽那些領導這個世界前進的富豪貴族了。」


    這名手持白蘭地酒杯的中年男子嘴裏極盡奉承之能事。在他麵前的是一名穿著黑色軍服、有著一頭黑發的男性。這名黑衣男子此時蹺著腿,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坐在中年男子的對麵。放在桌上的白蘭地酒杯映出了他的身影。


    「說實在的,你當初就任伊裏甄斯總統的時候,我可是擔心了好一陣子呢唉,還好事實證明你是個懂事的政治家。真是太好了,福丁布拉。」


    「你過獎了,拜梭特爺。」


    這名右手戴著一枚大紅寶石戒指的男子,正是掌控整個黑市的其中一名幫派老爺。這個黑市雖然是由數名幫派老爺以合議製的方式進行管理,不過,眼前這位是負責與世界首屈一指的富豪權貴斡旋,為他們仲介遺傳因子工坊的拜梭特爺,在這個能夠影響黑市所有動向的幫派協商會議中,說話的分量排在前三名。


    「這些推動整個世界前進的富豪權貴不惜砸下大筆的金錢,隻求能為自己設計出具有優秀能力的胎兒,這種良性競爭可以說是替我們人類帶來一股進化的動力呢。總統閣下,你不覺得對人類社會的實質貢獻莫過於此嗎?」


    與拜梭特麵對麵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的福丁布拉,一雙冰冷的孔雀眼中此時映照出了燭台的光芒。


    「你說的是,拜梭特爺。」


    「我覺得整座伊裏甄斯是在龐大的經濟活動力下進行『人類進化』這個偉大實驗的研究所,根本不該用什麽索多瑪城來加以形容。人們在乞求社會進步的同時,其實也常渴望能克服我們『身為人類的缺點』。我的想法能夠獲得你的認同,還真是讓人覺得非常高興呢,總統閣下。」


    說到這,拜梭特將雙手手掌交疊著,開口說道:


    「我最近聽到了一個跟你有關的傳聞」


    「哦,是什麽樣的傳聞?」


    「就是這個。」


    拜梭特拿出口袋裏的一張卡式投影機,將其中的影像投射在兩人之間。那是日前才發售的「每日輿論報」的報導版麵。其中寫到有關伊裏甄斯總統其實是個人造體的報導就攤在馮的麵前。


    然而,馮即便是看到這篇報導,表情卻全然不為所動。坐在對麵的拜梭特仔細留意著那雙孔雀眼中可能透露出來的任何訊息。


    「這是一篇很有趣的報導呢。如果說你真的是一個不具公民資格的人造體哎,其實這種說法我倒反而還滿信服的呢。畢竟在我的眼裏,你簡直就像是一個人類最完美的進化成果呢。」


    「每日輿論報的總編輯麥基巴特爾和我是朋友。我想他大概是因為報紙的銷售量始終不佳,而企圖以這一篇誇張的報導來讓這個社會活絡一番吧。」


    「不過,這篇報導還是頗值得玩味呢啊,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別的意思。這麽說並不是要找你的碴,純粹是基於我個人對你的興趣而已。」


    拜梭特說著說著便探出了身子。


    「也許你那一雙仿佛銦礦物燃燒般閃耀著光澤的眼睛,可以用這種方法獲得解釋也說不一定呢。」


    馮低下頭露出了一個微笑。


    「還請您高抬貴手。」


    拜梭特爺在這場常態性的非正式會談結束之後便起身離開。馮帶著冷酷的眼神目送對方離去,嘴角揚起了一抹冷笑。


    「這座伊裏甄斯島是一個推動進化的巨大實驗場實驗場是嗎?」


    他麵帶苦笑玩味著這個聽來十分諷刺的詞匯,然後開口叫道:


    「安潔,你在吧?」


    很快地


    一名少年便由馮身後的天鵝絨布簾後麵現身。少年擁有一頭閃耀著白金色澤的淺金色頭發,由那纖細的褐色肌膚看來,年紀約略隻有十三、四歲左右。而且容貌正如其名,就像「天使」一樣的美麗。


    「我在這裏,馮。」


    「我想差不多該是讓這個人從世界上消失的時候了。」


    「也對,差不多是時候了。」


    安潔小聲說道,臉上露出了一個冰之精靈般的微笑,接著他宛如影子似的緩緩地走到了馮的身後。


    「那個男人的眼神看來真的很惡心。」


    拜梭特爺盡管他聲稱自己並沒有別的意思,不過心裏卻存有極力想要抓住馮把柄的意圖。而這樣的企圖心,已經由他那雙下垂的眼角一覽無遺地顯現出來。如此一來,他對馮而言就是個麻煩了。要是真的讓他掌握到什麽決定性的線索,今天出現在馮麵前的,就會是一張宛如惡鬼般的臉孔了吧。「沒有公民資格的人造體」馮的身世之謎,便是他身為國家元首的阿基裏斯腱。


    「真的想殺他的話就早點說嘛,我不就是為此而待在這裏的嗎?」


    少年此時正處於變聲期,因此嗓音聽來有些不穩定,不過音色仍舊纖細,好比豎琴一般悅耳。這叫名安潔的少年是以馮「貼身侍者」的名義留在他的身邊,也是馮在出席像這類的秘密會議時,在一旁待命以備不時之需的護衛。他不是普通少年,而是接受過精密訓練的特務。


    「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我被裏島的人賣到妓院、差點被淩虐致死的時候,是你救了我。」


    安潔並非自然人。


    他憑藉著身為人造體的優勢,自行學會了暗殺術。


    「你就好像是我的父親一樣,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馮聽到身後傳來的話語,眼眸又迴複到一貫的冰冷神色。拜梭特爺黑市的「三巨頭」之一,馮已經從他身上取得了所有需要的利益。現在的他對馮而言,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


    「拜梭特爺」


    「了解。」


    擁有和馮如出一轍眸色的少年冷冷地笑道。


    *


    「喂,拜托啦!讓我跟馮讓我跟總統閣下見個麵,我想跟福丁布拉總統確認一件很重要的事!」


    這裏是總統府的正門口,一名男子正在大聲嚷嚷著。男子身上穿著一襲皺巴巴的軍服,模樣有些邋遢。由那頭蜷曲的紅色短發來看,便知道是傑契司在士宮學校時期的同期生克爾戴普。他十分擔心被親衛隊帶走的傑契司此時的安危。為了向馮確認這個狀況,克爾戴普斷然來到總統府前。


    「拜托,幫我安排一下嘛,我是第三傘兵部隊的克爾戴普費歐,我有急事想跟總統說!你跟他說我是他士宮學校的同期生,他認得我的!」


    盡管克爾戴普提出了自己跟馮的關係,然而負責在門口站崗的衛兵卻毫不領情。因為按照規定,沒有事先安排在總統的行程之內,卻還是可以直接進入總統府的,就隻有師長以上的高級將官而已。


    「我都已經說我有急事了!幫我通報一下是會怎樣啦,畜生!」


    衛兵毫無通融餘地的做法讓克爾戴普氣得簡直要七竅生煙,於是他索性打算直接硬闖,不過卻仍舊被衛兵給攔了下來。這樣的騷動也許有機會可以傳到馮的耳中,隻是在這個計劃成功之前,他便已經先一步給扔了出去。


    「你們這群不知變通的死腦筋豬頭!你以為是誰讓政變成功的呀!你們有賭上自己的性命跟馮一起奮鬥過嗎!」


    克爾戴普聲嘶力竭地在門外怒吼著,但終究隻是徒勞一場。黔驢技窮的他仰起頭看著環繞在總統府外圍高聳的鐵欄杆圍


    籬後,忍不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馮,傑奇難道不是你的摯友嗎」


    就在這時候,克爾戴普的手機忽然發出了聲響。他連忙取出了手機,在看到上麵的來電顯示後嚇了一大跳。


    「雷,你到底是跑到哪裏去了?我昨天完全聯絡不到你,害我擔心了一整夜呢!」


    雷對此似乎不願意多談,不過他倒是說出了一個讓克爾戴普驚訝不已的決定。


    「什、什麽?喂.你可不要太亂來,一個人擅闖親衛隊總部根本就是找死的行為呀!你冷靜一點好嗎,拜托你,冷靜一點,我馬上就過去找你!在我跟你碰頭之前,絕對不要輕舉妄動,聽到了沒有!」


    克爾戴普對著電話另一頭的雷好說歹說地死命勸阻著,終於說動了雷暫時將這個行動稍微緩一緩。接著,他立刻趕到了位於親衛隊總部附近的一座廣場跟雷碰頭。雷不知是否為了傑契司的事情煩惱的緣故,鐵青著一張臉。


    「你不要嚇我呀,雷,我還在想你會不會真的亂來呢!真是的,我都快擔心死了」


    「我沒有臉見傑奇」


    聽到雷如此唐突的一句話,克爾戴普當場愣了一下。


    「他會遇到這種事都是我的錯。」


    「白癡,這跟你沒有關係啦。就算當時你在店裏也是一樣於事無補啊。」


    克爾戴普並不知情。


    他不知道襲擊總統馮的犯人此時就站在自己的麵前。


    「反倒是你如果不小心受了傷,我才真的是沒辦法跟傑奇交待呢。不過,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要怎麽把傑奇給救迴來。真不知道親衛隊那群豬腦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如果手上有武器的話,我一個人就可以把他救出來了。」


    你少胡說八道了!克爾戴普聽到之後大聲斥道。


    「就憑你一個平民百姓怎麽打得過直屬總統的精銳親衛隊呀?你少說這些不切實際的夢話了!不要把事情搞得更複雜好不好!」


    「那你說要怎麽把傑奇救出來?」


    雖然嘴裏說要以武力解決,不過,雷之前才中了死神的毒氣而差點喪命,此時根本不可能發揮原有的實力。現在的他視線仍然算不上清晰,平衡感也還沒有完全恢複。一旁的克爾戴普盡管不清楚事實,卻也試著安撫雷的焦躁情緒。


    「總之,我們得先證明他是清白的才行。關於這點,我們一起來想想辦法吧。」


    這句話讓雷的心裏產生了動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麽做才好?難道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出麵,要福丁布拉將傑奇給放了嗎?登肯曾經說過這一切都是陷阱。然而,雷實在也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了。


    「我看隻能讓我去找福丁布拉了」


    「馮?不可能啦。我剛剛也有想過要去找他,不過,卻硬生生地被擋在大門外,門口的衛兵連幫我通報一聲都不願意呢。這個方法行不通的啦」


    克爾戴普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忽然又靈機一動。


    「等一下!雷,今天是十三號沒錯吧?」


    「咦?嗯,昨天是聖阿爾勒之日,所以今天是十三號沒錯。」


    「那麽,我們到那裏去搞不好可以見到馮喔。」


    那裏是哪裏?雷開口問道。


    「馮他養父的墓地。他是在十三號晚上喪生的,我之前跟他待在同一個部隊的時候有聽說過,他好像每個月的十三號都會去墓園為他的養父禱告。」


    「去瑞騰堡博士的墳前禱告?」


    「那家夥對他的養父可是很孝順的喔。我記得那個墓地是一間位在崔尼提丘陵的」


    雷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瑞騰堡博士的墳墓。等去了那裏之後,他就可以見到馮了!


    *


    深夜的墓園一片靜謐。


    晈潔的月光在墓碑後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這座聖崔尼提大教堂就座落在可以遙望一整片黑色海洋的丘陵上,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教堂敲響了深沉且遠播的「鎮世之鍾」。一個人影突兀地佇立在整齊羅列的墓碑中。那是個身材高佻,穿著黑色軍服的男子。此時,正脫下了軍帽捧在胸前低頭禱告著。「米哈伊爾瑞騰堡」在他麵前的墓碑上刻著這個名字。


    漆黑的海麵映著月光,宛如一條通道般,直向天際延伸而去。


    馮的身邊沒有隨從。他仿佛在跟自己的義父對話一般,獨自一個人站在義父的墳前。就在這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從他的背後傳來:


    「你是在懺侮自己十惡不赦的罪行嗎?」


    不過,馮似乎並沒有受到任何驚嚇,他隻是緩緩地轉過身去。從天使雕像身後現身的,是早一步埋伏在此處的雷。


    即便看到雷出現,馮的表情仍舊沒有絲毫的變化。


    「你還活著呀,雷爾提?」


    「不然你以為是鬼魂來找你嗎?」


    雷與馮在黑夜中的墓園裏四日相望。


    這是兩人自從「荒廢的禮拜堂」事件以來再度見麵,也是在另一位主角傑契司缺席的情況下第二次會麵。事實上,這是他們初次獨自麵對彼此。


    對雷而言,眼前這名男子是單用一發火箭飛彈,便殺掉自己所有同伴的兇手,也是差遣令人生畏的『死神』前來奪取他性命的主謀。在雷的心中,對馮不曉得存有多少的憎恨與恐懼,也不知道已經在背地裏詛咒過對方多少次,一切災難的元兇,便是此刻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家夥。


    「現在仔細一看,你也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嘛,雷爾提。」


    在馮的孔雀眼中映出了雷的身影,而雷也用同樣的一雙眼睛注視著對方。


    「博士之所以會死,是你動的手腳吧?」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瑞騰堡博士不僅是淨化實驗的負責人,同時也是少數知道你出生之謎且握有證據的人,你為求自保,於是便動手將他給殺了。」


    馮默不作聲的將帽子給戴上。雷看到對方沒有反應,忍不住緊握了雙拳。


    「我沒想到你這家夥竟然會這麽卑鄙齷齪!你根本就不是人,瑞騰堡博士對你的前途而言,真是一個非得栘開不可的阻礙嗎?你就這麽的恨他嗎?不管你有什麽理由,他終究都是我們的生父啊!」


    「登肯對你說了些什麽?」


    馮似乎看穿了一切,雷忍不住心頭一驚。


    「我知道他已經設法跟你接觸上了,我看你八成是被他那套天花亂墜的說詞給騙得團團轉吧。」


    「他是個可以信賴的人,至少比你更值得信賴!」


    「他跟你說博士是我殺掉的?登肯那個家夥,居然編出這麽離譜的謊話來」


    雷聽了之後發出「咦」一聲,愣住了。馮那雙孔雀眼從帽緣底下對雷射出了冰冷的視線。


    「你為什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是聽克爾戴普說的。他說你每個月的十三號晚上都會來這裏為博士禱告。」


    馮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


    「克爾戴普那家夥。」


    「要是他早點告訴我就好了。」


    一直以來,雷始終對馮懷有一份恐懼感,最後更是進而在心裏強化了馮給人的可怕印象。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像今天這樣和馮麵對麵地交談,過去的他因為心存畏懼而遲遲不敢這麽做。要是他能夠早一點鼓起勇氣的話


    「要是我能夠早一點像現在這樣,跟你麵對麵交談就好了。」


    「少說那麽多廢話了,你不是來殺我的嗎?」


    「我沒有帶武器,什麽都沒帶。」


    雷的迴答完全出乎馮的意料之外,隻見他一臉驚訝地望著雷。雷吐了一口氣之後開口說道:


    「反正即使是在我們獨自麵對麵的情況下,我也絕對不可能有近距離出手的機會吧。」


    「4釋放的有機磷化合物濃度足以讓人類當場死亡。看來你的體內能夠產生中和酵素來抵抗這種毒氣。雷爾提,你是個可怕的放逐之子。」


    馮口中所稱的4,便是那名襲擊雷的女性『死神』。


    「現在的『死神』擁有的『性能』明明都已經比你高出了一倍以上,沒想到你竟然還可以存活下來。」


    「你少用這種令人生厭的口氣說話了,我才不是什麽機械人,更沒有所謂的性能可言不過也稱不上是人類就是了。」


    瑞騰堡博士墳前的禮花被夜風輕輕地吹拂著。墓碑上的十字架沐浴在月光下,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與兩人的身影重疊著。


    馮靜靜地注視著心情顯得極為複雜的雷,他緩緩開口問道:


    「你在被〈告知〉自己的身世之後有什麽感想?」


    雷迴望了馮一眼,隻見他低下了頭,宛如在探索自己的心靈般低垂著雙眼說道:


    「那種感覺就好像你一覺醒來,卻發現過去的事情全都是一場夢一樣。」


    「當時的我隻覺得既空虛又悔恨。」


    雷一直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存在自己腦海裏的所有記憶其實全部都是虛構,而不是自己曾經經曆過的「實際體驗」,一切的記憶都是他人植入的。他無法分辨究竟哪一段是虛構、哪一段才是實際發生過的。現在的他已經無法斷言所有的行為都是出於自我意誌,就連人格,也是在矯正信號響起的同時便可以重新輸入。


    「傑奇曾經說過,他說每次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以前的你一樣。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跟我一樣,擁有同樣的遭遇而那個人就是你,福丁布拉。」


    博士,在我的體內,到底有幾成可以稱得上是「我」呢?


    對馮而言,看著此時的雷就好像在看著過去的自己一樣。雖然說他們在彼此的命運中是無法相容的存在,但同時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了解對方心裏曾經有過怎樣懊悔的人。以這一點來說,馮是雷唯一的知己。毫無疑問的,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跟自己一樣,了解到他們所謂的自我,其實是由「被刻意創造出來的生命」、「被刻意捏造出來的記憶」、「被刻意安排好的意誌」三者結合而成的個體;也隻有他才能體會失去可以倚靠的「自我」究竟是何等地哀傷與無助。一想到這點,雷就覺得自己不再是孤單一個人。那種忽然遭到整個世界背叛的可悲命運,仿佛也在那一瞬間得到了解脫。


    「現在的我不再受任何人擺布,我已經藉由自己的意誌重新踏上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了。不這麽想的話,根本無法對如此殘酷的現實做出妥協。我想,這點對你而言也是一樣吧?你應該也是一路這麽走過來的當我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思緒已經整個都被你給占滿了。我恨你、對你感到恐懼、滿腦子都是你的事,而等我察覺到的時候,除了你之外,已經沒有其他事物可以進入我的思維中了。」


    雷對著福丁布拉訴說著,他忍不住情緒激動地說道:


    「告訴我,福丁布拉!這樣的我難道也是因為體內的淨化程式使然嗎?」


    「」


    「福丁布拉,你究竟打算將這座伊裏甄斯島帶往什麽樣的方向呢?」


    此時,從港口方向傳來了一陣高分貝的輪船氣笛聲,重重地撼動著夜晚沉靜的空氣。丘陵下方的蒂爾塔行政廣場街道上的燈火此時好像微風輕拂過的玻璃片一般,在月光不同的反射角度間不斷地閃爍著。兩人在瑞騰堡博士的墓前,一輪明月照耀下,彼此對望著。事易時移,唯有當初荒廢禮拜堂裏的月光,如今依然映照在他們的身上。


    福丁布拉在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後,才緩緩開口說道:


    「這樣看著伊裏甄斯的感覺,其實就好像是看著我自己的根一樣。雷爾提,你覺得以目前的情況來說,誰才是受到不平等待遇、為迫害所苦的一群人?誰是最渴望獲得救贖的一群?」


    「誰是最渴望獲得救贖的一群?」


    「這就我們的淨化程式原本就是違法的實驗。雖然是人造體,但是上麵的人卻沒有將我們送到人造體管理局去,反而是為我們捏造了自然人的出生證明,還瞞天過海地讓我們取得了公民資格。不隻是我就連你也是。雷爾提,我們沒有父母,是在電子顯微鏡底下,經由蛋白質間的調和而獲得生命的存在。在我們的身上沒有無法解釋的超自然現象,所以比起一般人,我們更能夠代表人類的本質。我們和自然人一樣,不隻擁有心靈,也懂得思考。然而就因為生命是由那些自然人經手創造的,而被視為比他們還要低等的存在,成了可以買賣的商品、必須加以管理的對象、無法獲得公民資格的孤兒。也理所當然地沒有參政權,更沒有資格在社會上發言。所有自然人擁有的權利,我們統統都沒有。」


    馮滔滔不絕的言論讓雷沒能馬上意會過來。


    「你該不會是」


    「我要提升人造體的地位,讓人造體可以跟自然人抗衡。」


    馮雙眼射出猶如刀光烈焰般的光芒,他加重了語氣繼續說道:


    「我要讓所有的人造體與克隆人都能獲得公民資格,並且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同。這座伊裏甄斯島即將成為理想世界的急先鋒。」


    「讓人造體獲得公民資格」


    雷一時間聽得啞口無言。


    「你你想做的事情該不會是」


    「這座伊裏甄斯島不能隻為了伊裏甄斯本身而存在。我們真正的敵人並非黑市,而是渴求伊裏甄斯基因資源的這個世界。身為這個世界澎湃欲望的具體呈現,我要向這個漠視伊裏甄斯的國際社會宣戰。」


    「你打算發動戰爭嗎?向全世界?到目前為止你所做的一切,難道都是為了準備向這個世界宣戰嗎?你之所以遲遲不肯斬斷伊裏甄斯政府和黑市之間的掛勾,反而加深兩者之間的合作關係,為的就是要將從裏島那邊獲得的龐大利益,疏通到伊裏甄斯的軍事設備上!」


    背對著月光的馮此時渾身散發出一股厲鬼般兇猛的氣魄。雷看了不禁打了個寒顫,當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你」


    「要改變伊裏甄斯,非得先從這個世界著手不可。」


    接著,馮以驚人的氣勢對雷發出了宣言:


    「好了,現在就請你再問一次體內的淨化程式,看看我對伊裏甄斯的未來藍圖,對你來說究竟是不是阻礙吧。不過在此之前,請你先捫心自問,心裏藏有這個淨化程式的你究竟是什麽?」


    雷感覺自己仿佛被一把銳利的刀刃給狠狠地刺穿了心窩。馮說要改變世界,他說這個世界才是伊裏甄斯的敵人,而為了替人造體爭取和自然人同等的權利,他決定要發動戰爭。雷想都沒想到馮的想法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雷啞口無言了。


    他鐵青著一張臉,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


    「我不知道突然聽到你說的這些話,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迴答才好可是」


    接著,雷彷佛是擠出僅存力氣似的大吼著:


    「可是就為了你個人的目的,有必要這麽對待傑奇嗎?為什麽要將已經脫離軍隊的摯友卷進這場風暴?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戰爭嗎?」


    「什麽?」


    馮聽到雷說的話之後急得臉上的表情都變了。


    「你剛才說什麽?傑奇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你少在那裏裝蒜了!你不是派了自己的親衛隊闖進傑奇的店裏,硬是將他給帶走了唔!」


    馮沒等雷把話說完,便激動地一把揪住了雷的衣領。


    「你說他被親衛


    隊給帶走了?是真的嗎?」


    「這什麽真的咧?不就是你唆使他們這麽做的嗎!」


    馮的表情逐漸轉為憤怒,他一把甩開了雷,接著一個轉身,身後的鬥篷在夜色中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你說是親衛隊把他帶走的是吧」


    語畢,馮頭也不迴地帶著急促的腳步聲離開了墓園。雷被對方那股驚人的氣勢給震懾住,整個人愣在那裏久久無法動彈。馮與隨後趕來的克爾戴普在旋轉門那裏碰個正著,然而他卻連正眼也沒看這位昔日盟友一眼,就直接走過他的身旁,隨即便鑽進了停在正門外等著他的座車,揚長而去。


    「怎麽迴事雷!你已經跟馮談判過了嗎?你們不是才第一次見麵而已嗎?馮竟然會聽你」


    「不是他,他並沒有命令親衛隊將傑奇給帶走」


    馮一聽到傑奇的事情之後,臉上的表情都變了,彷佛變了個人似的。


    「他打算幫助傑奇嗎」


    「誰是傑奇?」


    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雷的心髒猛然驚跳了一下,他立刻反射性地迴過頭去尋找聲音的主人。一個黑影緩緩的由陰暗的墓碑旁現身,那是一個看來最多不會超過十五歲的少年。對方有著一張五官細致的臉龐、褐色的肌膚,與一頭金發。


    「你是誰?」


    「我的名字叫作安潔。你該不會就是雷爾提吧?是嗎?」


    克爾戴普瞪大了雙眼,以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來迴望著言語毫無交集可言的兩個人。此時的雷已經先一步警戒地擺開了架勢。他既無法從對方身上感受到『死神』那股令人厭惡的氣息,也無法得知他是否為自然人。然而對方的氣勢卻很明顯絲呈無破綻可言。


    「那個叫傑奇的家夥是馮的什麽人?」


    「你白癡啊你,他當然是馮的好朋友啦!明明隻是個小鬼頭,憑什麽直唿馮的名字啊?」


    克爾戴普這時候似乎也察覺到了現場那股異樣的氛圍,隻見他搶在雷的前頭,大聲地迴嗆了一句。安潔彷佛在說異國語言般小聲重複著「好朋友」這個詞匯,隨後便轉過身凝視著雷。


    「他也想要做掉馮嗎?」


    「怎麽可能!傑奇搞不好是馮在這個世界上最信賴的人了。」


    「最信賴的人?比我還要讓他覺得信賴嗎?」


    「你又是馮的什麽人?」


    安潔以冰冷的眼神瞪了雷一眼後,便從左手抽出了一支長形的物體。


    「對我而言,馮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在安潔手中閃耀著光芒的是一把長得嚇人的細刀刀。雷在武器圖監中曾經看過這種東西,那好像是一種叫作武士刀的長刀。那妖魅的刀光嚇得克爾戴普整個人攤坐在地上站不起來。


    「嗚哇!」


    「退後,克爾戴普!他由我來對付就好,你趁這個機會趕快去追福丁布拉!」


    克爾戴普已經嚇得連話都迴得不清不楚,便連滾帶爬地逃離了現場。安潔手持長刀衝向了手無寸鐵的雷。那速度讓人完全無法和他外表給人的稚嫩印象聯想在一起。連續幾發剛猛的攻擊都讓雷必須全神貫注才有辦法迴避。跟『死神』給他的非人印象截然不同,此時的安潔讓他有一種與活生生的生命交鋒的感受。雷踹了一下地麵,企圖將地上的砂石踢到對手的臉上,同時也大步向後跳開,謹慎地與對方拉開了距離。


    「怎麽迴事?」


    安潔絲毫沒有退卻,他提起了刀尖指著雷開口說道:


    「我們明明才初次見麵而已,為什麽我卻覺得自己好像早就認識你了?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你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卻又讓我覺得非得在此時此刻把你殺掉不可。」


    (什麽?)


    安潔話才一說完,便拖著長刀讓刀尖在地上激出直線型的火花,接著,整個人又快速地衝向了雷。一記上段的砍劈被雷先一步看穿,他順著安潔的動作鑽入了對方的懷裏,握住他的雙手製止了接下來的攻擊。


    「什麽!」


    雷牽製住對方的行動,以幾乎是臉貼著臉的極近距離與對方四目相望,接著他驚唿出聲。這雙眼睛


    (孔雀眼?怎麽可能!)


    雷的腹部刹時挨了一記蹴擊而向後翻了一圈,他順勢沿著丘陵斜坡一口氣逃離了現場。


    「站住!」


    安潔尖銳的嗓音劃破了寧靜的墓園,徒勞無功地迴蕩在空氣中。他一個人被留在墓園裏頭。這片位於丘陵的墓地終於再次迴歸到夜晚的靜謐中。


    *


    親衛隊對傑契司的審問可說是永無止盡。


    而他離開軍隊畢竟已經有一段時日了,這般不眠不休的審問對他的體力而言是非常嚴峻的考驗。他被關在一間密室中,不斷被迫迴答同樣的問題,遭受的待遇根本就是拷問了,在各種折磨人的拷問方式之下,那會讓被審問者的體力變得異常虛弱,因為再也無法承受而不得不選擇自白。此時的傑契司便是在這種嚴刑拷打下,被迫迴答了許多跟雷有關的問題。在意識模糊之際,他恍惚聽見了詢問官之間的對話:「上麵已經準許我們使用自白劑了。」這句話讓傑契司頓時清醒了過來。


    (要使用藥物嗎?)


    他心頭一驚,深知要是此時被灌了自白劑,一切就完蛋了,別說是雷的事情,恐怕就連馮的身世之謎都會在自己無意識的情況下全盤托出。


    (開什麽玩笑我一定得想個辦法才行!)


    傑契司焦急異常,就在這時候,耳中傳來門外有大批人走近的腳步聲,走廊上似乎是出現了什麽不尋常的騷動。


    「你說什麽福丁布拉總統閣下已經來到了總部門口」


    尼可拉斯在接獲部下通報之後,立即趕往了正門玄關處。此時,那輛黑色的總統專用座車已經停在建築物的的大門口,隻見福丁布拉推開車門,從車內走了下來。


    「這是怎麽迴事,羅登上校?」


    穿著一身黑色軍服的福丁布拉由幾乎要遮住眼睛的帽緣底下射出了一股難以壓抑的怒火。平時鮮少表露內在情緒的他,此刻就連臉上都冒出了青筋。


    「我聽說你沒有經過我的許可,就把平民百姓帶迴來進行長時間的審問。」


    「這人是日前企圖行刺總統閣下的暗殺事件主謀,在親衛隊隊長的權限內,緝拿這一類的嫌犯隻要自行判斷便可做出決定。」


    「主謀?告訴我這個平民百姓的名字。」


    福丁布拉帶著強勢的語氣命令部屬,尼可拉斯略顯抗拒地迴道:


    「傑契司樊,三十五歲,目前以退役軍人的身分在坎姆地區經營一間酒吧。有情報指出,他包庇著日前行刺總統閣下的嫌犯」


    「沒有充分的證據就監禁平民百姓是違法的行為,馬卜給我釋放這個人!」


    「恕難從命。」


    尼可拉斯頑固抵抗。


    「行刺總統閣下的事件關係到我們精銳親衛隊的顏麵。因此這件事將由我們全權處理,還請總統閣下迴到需要您處理的國務上。」


    馮充耳不聞,他毫不理會地就要直闖建築物內部,不過,卻被尼可拉斯給攔了下來。馮帶著不悅的語氣說道:


    「你還挺有膽識的嘛,尼可拉斯。」


    「無論你怎麽說我都不會讓步的,福丁布拉。畢竟這件事情關係到我們精銳親衛隊的存在意義。」


    以冷血作風令人聞風喪膽的尼可拉斯一旦下定決心,無論使用什麽樣的手段也無法迫使他做出改變。馮自帽緣底下以滿是憤怒的眼神瞪著部屬,用低沉的嗓音說道:


    「難道非得要我動用敕令你才願意從命是嗎,尼可拉斯?」


    尼可拉斯毫不退卻,他


    難以認同福丁布拉的做法。過去無論他(以幾近拷問的方式)審問過多少個反政府誌士,馮從來都不曾插手過問。隻因為今天對象換成傑契司便出現特別待遇。兩人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彼此互瞪著,而其他的親衛隊員則是狼狽地站在一旁,一臉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表情。


    就在這個時候


    從建築物的西側傳來了一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接著,由該處傳來了其他親衛隊士兵的喊叫聲,當場化解了兩人之間一觸即發的緊繃情緒。


    「發生了什麽事?」


    「喂,剛才的爆炸聲是怎麽迴事!?」


    在前一刻還瞪視著自己主子的尼可拉斯瞬間便挪身移到了馮的麵前,即刻擺開了保護對方的架勢。緊接著,一個近距離的爆炸聲又再度轟然響起。被炸碎的牆壁和玻璃碎屑朝他們飛了過來,所有人立刻反射性地壓低了身子,閃避可能衝擊到自己身上的殘骸碎片。等到他們抬起了頭,才赫然發現三樓的一處牆壁已經連同窗戶整個被炸開,黑色的硝煙直往外竄升。


    「是炸彈嗎!」


    「不,照這情形行來,似乎是來自建築物外側的炮擊!」


    「炮擊?這怎麽寸能呢嗚喔!」


    連續撼動不已。整個親衛隊總部頓時陷入了一片混亂。


    「找掩護唔!快點找掩護!」


    「總統閣下,這裏太危險了,請您盡快離開總統閣下!」


    馮無視尼可拉斯的勸說,他奮不顧身地直往建築物的內部跑去。來曆不明的炮擊行動仍舊毫不留情地繼續轟炸著親衛隊總部大樓,整個建築物內部此時就好比被捅到的蜂窩般,完全陷入了一團慌亂。耳際盡是炮擊聲轟隆作響,馮在那群混亂的人群中大聲怒吼著:


    「傑奇被你們帶來的平民百姓到底是被關在什麽地方!」


    在陣陣兇猛的炮彈攻擊下,親衛隊總部已經多處著火不說,濃煙甚至還竄入了傑契司所在的審問室中。負責看守他的審問官早已經逃之夭夭,傑契司此時仍然不清楚外麵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


    (可惡這些爆炸聲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不斷有黑煙陣陣地從門縫中竄進來,嗆得傑契司咳個不停,他扭動著仍然遭到捆綁的身體,連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麵上,好不容易才確保自己得以唿吸到這個房間裏麵僅存的氧氣。不到一會兒的功夫,他的視線便已經完全被黑色的濃煙給遮蔽了。


    (媽的,再這樣下去,情況還真的是很不妙耶!)


    被捆綁在椅子上的窘境讓傑契司完全沒有逃脫的機會。盡管他也試圖想要出聲唿救,不過,在親衛隊的嚴刑拷打下,他的身體早已經虛弱到幾乎發不出聲音來了。


    (我才不要在這種情況下死掉呢!)


    傑契司開始覺得唿吸困難。再這樣下去,他肯定就要活活被這陣濃煙給嗆死了。開什麽玩笑,他大吼了一聲,隨即拚命扭動著沒有完全遭到束縛的部分,打算模仿軟體動物蠕動的方式慢慢地往前移動。不過,傑契司身上的繩子實在是被捆綁得太緊了,以致他的努力終究隻是徒勞無功。就在他已經難受到意識逐漸模糊、視野變得昏暗、所有的力氣全都用盡的時候


    一個人影突然衝破了黑煙,從昏暗的彼方衝過來叫著他的名字:「傑奇!」對方快速地解開他身上的繩索,然後以肩膀扛起他的身體。不過,已然喪失意識的傑契司無法判斷對方的身分。


    那個人以肩膀將傑契司半個身體扛了起來,就這麽以拖行的方式將他帶離了審問室。傑契司已經虛弱到無法對當下的狀況做出任何的反應,不過,這種由側身將自己攙扶起來的感覺卻在朦朧的意識中,隱約地撩起了他過去所熟悉的記憶。


    不、不可能吧?應該不會有這種事才對他在意識恍惚中否定了這個可能性,不過耳邊卻立即傳來了一陣熟悉的叫喚聲:


    「喂,你振作一點,傑奇!傑奇!」


    是你嗎?


    馮?


    *


    「喂,傑奇,你醒醒呀!傑奇!」


    臉頰被狠狠地連拍了好幾下之後,傑契司總算是迴複了意識。他緩緩地睜開眼睛,雷拚了命地唿喚著自己的身影隨即映入了眼簾。


    「太好了!克爾戴普,他醒過來了!」


    傑契司迴過神來,他發現自己此時已經置身在一條小巷子裏頭。克爾戴普就站在雷的身旁。耳邊傳來消防車騷動不安的嘈雜聲。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時候脫離險境,被人帶到外頭來的。


    「這好你沒事傑奇,你有沒有受傷?」


    「雷?是你把我?」


    不是。雷知道傑契司想問什麽,他搖搖頭說道:


    「等我們來到這附近的時候,親衛隊總部已經陷入一片混亂中了。我們急急忙忙地趕了過去,卻發現你就坐在街道旁的一間店門口前麵。


    「坐在店門前麵?我嗎?」


    「雖然隻瞥到了一眼,不過有個人影從你的身邊走開。」


    克爾戴普接下去說道:


    「他也許是察覺到我們兩個人來了所以才離開的。但是我想,救你的人應該就是他了。」


    「人影?是什麽樣的人影?」


    「當時周遭過於昏暗,因此我們沒能看清楚他的長相,不過對方身上穿著一襲軍用長袍」


    「軍用長袍?該不會是」


    傑契司連忙試著要撐起自己的身體,一旁的雷看了趕忙靠過去在一旁攙扶著。他們來到由石磚鋪設而成的街道上。此時,建築物的彼端已經亮起了一盞高效能的照明設備,從遠遠的地方便以強光照亮了四周圍的建築物。數不清的軍用車一輛接一輛地朝著親衛隊總部大樓疾駛而去,帶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響。


    (馮,是你嗎?是你救了我嗎?)


    眼前除了自己和雷、克爾戴普三人外,已經看不到其他的人影。


    幹澀的晚風夾帶著硝煙吹拂而過,昏暗的街道上滿布著刺鼻的火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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