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希爾伯特飯店的頂樓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玫瑰園。不過,在這隆冬時節,花兒早告凋零。單調的花圃裏,零零落落地飄著誰也不會注意到的小雪。


    賴科有生倚著頂樓房間的窗子,凝視著桌上放的一個西洋少女玩偶。


    玩偶身長約四十公分,頭戴一頂寬簷淑女帽,麵帶羞澀地坐著箱形台座上的一把小椅子。帶褶的黑禮服鑲著花邊,許是歲月太久之故,花邊有些破舊,而且變了顏色。


    少女的前方,是一個和她身體比例恰好的字台。一盞精巧的小型洋燈,照著她握著羽毛筆的纖纖素手。


    “這東西是從哪裏撿迴來的?”賴科略帶責備地問道。


    “從玩偶堆裏。”剛才好像還熟睡著的幕邊奈古,不知何時忽然睜開了眼睛,愣愣盯著賴科。他那和往常一樣沒蓋被子的身體,像斷了氣似的蜷曲在搖搖晃晃的床上。那白皙的皮膚和矮小的身材,看上去簡直像個玩偶。


    所謂玩偶堆,是指離希爾伯特飯店不遠的山林一隅。是誰從何時開始把玩偶丟在那裏的,眼下早就無人知曉了,唯一能想起來的,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那裏就散亂著堆滿了各種被丟棄的玩偶。幾個好心人不忍讓玩偶們橫屍街頭,便建了這個墳場般的玩偶堆。據說以前還曾給玩偶舉行過祭典,但很快就銷聲匿跡了,隻留下這個虛無的堆。此後,人們便把這裏當做了玩偶的歸宿,丟棄玩偶者與日俱增。大霧散去的清晨,常會看到遍野的可憐玩偶。拋棄玩偶的人們似全無憐憫之意,反而把怨恨情緒都宣泄到了它們身上——大部分玩偶被丟棄時都被弄得七零八落、肢離體散。


    “玩偶的歸宿……”賴科若有所思,“對玩偶來說,就是它們的墓場。”


    “我常去那裏玩兒。”


    “順便撿迴你看上的玩偶,對吧?就算你喜歡玩偶,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把玩偶的屍體撿迴來呀。”


    “玩偶從一開始就是屍體。”幕邊依舊蜷著身子,“玩偶堆裏有很多用來掩埋它們的洞穴,裏麵塞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偶。有些玩偶的腿和胳膊都露在了外麵。這些都算好的。連埋都沒埋,就那樣被拋在地上任憑風吹雨淋的玩偶……比比皆是。不光是玩偶,還有很多被擰下了腦袋的布娃娃。”


    “真可憐。”


    “可憐?玩偶又不知道疼,有哪裏好可憐的?”幕邊把眼睛睜大了一點,“真正的問題是那些違法投棄吧?扔到山上?我倒覺得應該當做不可燃垃圾處理。”幕邊略略有些驚訝,但其語調裏更帶著一絲冰冷。這番話,雖然從某種意義上絕對正確,但賴科無法理解。


    “睡夠了。”幕邊誇張地眨著玻璃球般的眼睛,“賴科,把繃帶給我。”


    賴科從窗戶旁的急救箱裏拿出一卷繃帶,朝他的床上扔了過去:“應該加個‘請’字!真沒禮貌!”


    幕邊沒理會他的牢騷,忽然倚著牆坐起身來,解下了頭上的舊繃帶,開始換新的。一定又出事了——賴科暗想。通常,人是不會那般容易而且連續不斷地受傷的。但幕邊總是很容易受傷,經常傷痕累累。


    纏好了繃帶,他便開始用發卡將頭發別好,跟著又開口說道:“那個玩偶……”


    “一定被詛咒了。”


    “大概是吧,”幕邊擺弄著手裏的舊繃帶,“剛才說的那個玩偶堆,實際上是在一座人稱‘斷頭台城’的城堡旁邊。我覺得這玩偶是從那裏邊逃出來的。”


    “斷頭台城?”


    “你的消息真閉塞,賴科。你難道沒聽說過這城堡?它可是因其城主道桐久一郎的撲朔迷離之死而大大出名的城堡呢!”


    四麵環山的一個相當僻靜的地方,高聳著一座有著高大牆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城堡——“斷頭台城”。知道它的人原本不多。假若沒有道桐久一郎的死亡事件,或許這裏真的就成了一座夢幻般的城堡。


    “啊,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好像瞬間逝過的流星一樣,被人們漸漸淡忘了的事件吧。”


    “老實說,我一直關注著此事。這是一個隻有偵探才能解決的案子。”幕邊似乎完全睡醒了,下了床,在房間裏來迴踱步,繼續說道,“‘斷頭台城’是數十年前由做古董生意發了家的道桐久一郎花費數年時間築成的城堡。他原本就對古董很感興趣,隨後又掌握了從交易中賺取高額利潤的辦法,繼而施展才能,積攢了一大筆錢。他是最初兼最後的‘斷頭台城主’。他死後,隻留下一座廢墟般的城堡。”


    “城主死了就變成廢墟了?”


    “差不多吧,但裏麵好像還一直住著人。道桐久一郎是一年前死的。他的死是自殺還是他殺,至今依舊眾說紛紜、迷霧重重。講到玩偶之前,我得先說說道桐之死。”幕邊坐在桌上,用手在背後撐著身體,蹺起二郎腿。賴科則一直靠著窗子看著他。


    幕邊接著說道:“道桐久一郎做的並非都是合法生意,他經手的不少東西都觸犯了法律,主要是黑市流通的一些有來頭的東西。你知道他經手最多的是什麽嗎?”


    “斷頭台?”


    “正確。”幕邊點了點頭,“當然了,不會全部都是斷頭台的。說得簡單些呢,就是處刑用的刑具,而且以斬首的刑具最多。據說,道桐久一郎不知從何時起,對刑具表現出異常的執著。但若僅此而已的話,隻說明他的興趣跟他人不同,不會鬧得如此沸沸揚揚。其實,他這個比較特殊的愛好,似乎隻因黑市上的行情比較具有吸引力罷了。”


    “但他甚至建了這座以‘斷頭台’命名的城堡,對吧?我才不信那隻是發自他的興趣和愛好。”


    究竟道桐久一郎從斷頭台那利刃的光芒中看到了什麽?這在當事人離開陽間的今天,無從知曉。


    “道桐久一郎把從古董生意中賺來的錢,都投給了‘斷頭台城’的建設。”幕邊繼續說道,“對他來講,‘斷頭台城’同時又是為陳列斬首刑具而準備的巨大收藏箱。他為那些淒慘的收藏品設計了這個絕佳的收藏場所。可以說,那城堡是一座既充滿血腥,又滲透著古典韻味的怪異結合。據說,道桐還在城裏裝配了高度發達的安全保障係統,用最先進的技術確保防衛工作。因此,任何人都無法把收藏品隨便帶出城堡。這對那些斬首刑具而言,不啻是個天堂般的樂園。”


    隨後,幕邊好像有所思慮,交叉著雙臂在桌旁走來走去,沉默不語。賴科耐不住性子,催道:“那麽,這玩偶又是怎麽迴事?”


    “玩偶……”幕邊突然迴過神來,開口說道,“啊,對。道桐久一郎除了刑具,亦逐漸對一個玩偶萌生了濃厚興趣。這玩偶是他建造‘斷頭台城’的第二個理由。”


    當初,道桐久一郎似未打算隻因收集刀劍和斷頭台的緣故,建造如此一座城堡。是一個傳說中無與倫比的絕代武器——“獵頭玩偶”——侵擾了他的心神。


    “俄羅斯的古老傳說裏,有一個‘獵頭玩偶’的故事。”幕邊續道,“我對這故事所知有限,隻知道那是一個天才玩偶製作師製作的能自由活動的斬首刑具。它裝著能砍掉人頭的裝置,短短數月間就有數千人被它砍掉了腦袋。道桐久一郎得知此事,立即遠赴俄羅斯四處打聽,窮盡數年時間探出了‘獵頭玩偶’的下落——俄羅斯遠東某小鎮上的雜貨鋪裏,擺著這個玩偶。於是,他為了得到它,又奔向那個小鎮。”


    “真是鍥而不舍。”


    “絕對是鍥而不舍。找到那個玩偶之後,他就滿心歡喜地把它買了迴來,但迴國後很快就失望了。他買迴來的隻是個普通玩偶。傳說裏提到的驅動、砍頭之類裝置,一個都沒有。”


    “果然是假的吧?”賴科笑道,“有如此多裝置的玩偶故事,從一開始就不可信。所謂傳說,歸根結底都是編的。”


    “然而


    道桐沒有將玩偶輕易丟掉。換句話說,他是被玩偶弄得走火入魔了。他堅信那就是名副其實的‘獵頭玩偶’。衝著‘獵頭玩偶’這個活斷頭台,他建造了這座城堡,並命名曰‘斷頭台城’。正是從那時開始,這玩偶一點點侵蝕了道桐久一郎的神經。”幕邊說罷,再度開始沉思。


    對“獵頭玩偶”不能自由活動一事,道桐一直耿耿於懷。若傳說屬實,它應該能揮動利劍、自由自在尋覓人類頭顱才是。但不管怎樣擺弄,玩偶始終沒有動的跡象。他把這一切歸咎於歲月——歲月留住了玩偶的軀殼,卻留不住它體內的魂魄。傳說中的記述是很明確的:“獵頭玩偶”以惡魔般的靈魂,在人間自由移動。因此,若不給這外殼重新裝進合適的靈魂,它就永遠不是真正的“獵頭玩偶”。


    所以,他決定利用降靈術中的“四方角”使玩偶重拾靈魂。


    “賴科,你知道‘四方角’吧?”


    “房間四角分站四人,按順序做接力?城市傳說裏經常會聽到這個,跟山中小屋的內容差不多吧。”


    “對。因此,‘斷頭台城’不僅是用來收藏斷頭台的,更是要給‘四方角’提供一個空前完美的場所。”


    “這就是建造城堡的理由?”


    “嗯。‘斷頭台城’的二樓有個環繞宅邸的迴廊,連著兩個獨立的塔。迴廊的結構很特別,因避免誤差和舞弊的發生,隻能順著迴廊逆時針移動,而不能順時針移動。另外,迴廊的結構對限製斜對角的移動也有特別設計。這樣,一個能進行‘四方角’的完美場所就落成了。”


    “調查得挺細致嘛。”賴科佩服道,“後來,道桐久一郎進行‘四方角’了嗎?”


    “好像是進行了,雖然多少有點違反規則。通常,進行‘四方角’的是四個人,但他卻故意準備了第五個人。”


    “第五個?那接力不就可以自然繼續下去了?”


    “這所謂的第五個人,就是‘獵頭玩偶’。道桐久一郎事先讓它跟第一棒同時站在起點,接力開始後,第一棒按通常的規則走向下一點。當最後一棒走到開始的起點後,把棒交給玩偶,讓它做第二圈循環的打頭人。若玩偶開始行動,使接力得以繼續的話,這不但證明了儀式的成功,也證明了為玩偶降靈的成功。這倒是一個相當有趣的想法。”


    “那他成功了沒有呢?”


    “沒有。無論反複多少次,玩偶都沒動半步。不過,玩偶的腿本就是木頭做的,又豈會走動呢?雖然道桐久一郎堅信玩偶遲早會像傳說那樣自如行走,但無論他如何嚐試,‘四方角’連一次都沒成功過。”


    癡狂——如此形容那時的道桐久一郎,委實貼切至極。自那之後,他就像瘋了一樣,每天都把全副心思用到玩偶身上。而他的靈魂亦漸漸被玩偶吸幹。


    不久,悲劇發生了。


    某日,道桐久一郎的屍體在城堡內被發現了。


    他的頭被齊刷刷砍了下來。然而,除了那個刀痕,既未發現別的傷痕,周圍亦未找到任何兇器。


    “從道桐久一郎的死亡情況來看,幾乎就是完全的密室狀態。他死在會客室,但整個城堡隻有一處出口。若真有殺害他的兇手,則該人不可能從別處逃脫;而若利用這唯一的出口進出的話,又肯定會被住在城堡的人發現。”


    “密室狀態……”賴科重複道。


    “據說,道桐久一郎的死亡現場,被從他脖頸裏噴出的大量鮮血染得滿地通紅。如此狀況下,兇手不會一點血跡都沒被濺到。但城堡裏居住的人卻一個也沒有被查出來。”


    “換身衣服不就行了?或者披上雨衣之類,辦法有的是。”


    “話倒是沒錯啦,但比起這個來,還有件更蹊蹺的事情呢,就是那個玩偶。”


    “玩偶?”


    “對,在道桐的屍體旁邊,還倒著一個玩偶,就是那個道桐至死都沒放棄的‘獵頭玩偶’。”


    “該不會是玩偶會動了吧?”


    “這個就不知道了。然而,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那個玩偶上麵沒安裝任何機關。”


    “除了玩偶,沒有別的解答,而玩偶又沒安裝任何機關?怪不得會拖到現在都沒解決……”賴科沉吟有頃,離開窗邊,迴到桌旁,盯著桌上的少女玩偶,“我們暫把‘獵頭玩偶’放到一邊。你先迴答我,你撿迴來的這玩偶,和‘斷頭台城’有何關係?你不會是想說它就是那個‘獵頭玩偶’吧。怎麽看都不像。”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是從玩偶堆裏撿來的。但玩偶堆和‘斷頭台城’離得並不遠。另外,在‘斷頭台城’除了‘獵頭玩偶’,應該還有許多其他玩偶。這很可能就是其中一個。”


    “就這些?這算什麽證據。誰都可能把這玩偶扔到玩偶堆裏。不,應該說正因為是玩偶堆,人們才會把各種各樣的玩偶扔到那裏才對。”


    “你怎麽還不明白,賴科。”幕邊拿起少女玩偶的台座,把它舉過賴科的頭頂。賴科一頭霧水,盯著玩偶,須臾,才察覺到台座後方的不起眼處,有個類似手搖曲柄的東西。


    “這是……”


    “是上發條的把手。這是個記錄員玩偶,是自動的,類似日本的活動玩偶。隻要把它手上的鋼筆灌滿墨水,再上滿發條,它就可以自動在紙上寫字。十八世紀時就有了這種自動玩偶,有些隻會寫被設定好的幾個字,有些則可以寫出被隨意指定的任何文字。這玩偶好像是近現代以後的作品。另外,”幕邊略略一頓,“它還被做了個小小的改造。”


    “改造?”


    “一部分齒輪和舊零件被換成新的了。”


    “就是說,這玩偶現在還能動?”


    “給我張紙。”幕邊命令道。賴科雖有些不悅,但忍住了。他從兜裏掏出記事本,撕下一頁遞去。幕邊接過紙,放到少女手邊,上滿發條。之後,隨著一陣齒輪咬合的聲音,少女緩緩動了起來。


    少女先是像點煤油燈般慢慢抬起了一隻手,繼而便低頭凝視著桌上的紙片。動作如此細膩,著實讓賴科訝然:“太有趣了!”


    “這才剛剛開始呢。”


    話音未落,便見那少女用灌滿墨水的鋼筆在紙上慢慢劃動起來,動作稍嫌笨拙,恰如一位活生生的少女,正在執筆習字……


    而後,少女便停下了手中的筆。


    “這是……惡作劇?”賴科將信將疑,拿過紙片,“啊,我懂了。這玩偶隻會寫這個詞。”


    “你半點都沒懂,賴科。”幕邊耐著性子說道,“我剛才說過了,這玩偶是被改造過的。所以,我覺得它是被誰改造成會寫這個詞的。另外,從齒輪被改造過的痕跡來看,就是最近。”


    “但是……隻憑這一點,並不能證明這玩偶是‘斷頭台城’的。”


    “雖然你很煩人,但你說得也沒錯。這的確隻說明是發條和齒輪讓它寫這個詞的。但是,你看這裏。”


    幕邊把少女玩偶連著台座翻了過來,打開底部的蓋子。裏麵密密麻麻地裝了許多齒輪和凸輪,直如一個精密的儀器。事實上,自動玩偶在其全盛時代,的確堪稱是一種最先進的精密儀器。接著,他把手指塞進齒輪間的縫隙,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樣東西。


    “喂,你在幹什麽?”


    “別擔心,我又不是在破壞它。”


    那是一個白色的小筒,用厚質地的紙卷成的筒,比香煙卷兒略粗一些,似乎是用來連接一部分齒輪中心的軸。因質地較厚,看上去很結實,所以應該是在很好地發揮著它的功能。


    幕邊放下玩偶,把小紙筒擺在桌子上,緩緩攤開。


    是一張照片。從它的質感及白色的餘邊來看,可以推斷是用一次性成像相機照的。由於一直卷著,照片的效果有些模糊,


    又兼長期日曬雨淋,顏色有些褪變。但上麵的圖像兀自隱約可辨。


    照片上,是一位少女,俏麗的容顏隱現憂傷神色。少女的身後,是一座巨大的斷頭台。


    照相時似乎沒使用三腳架,而是伸長手臂的自拍。少女的臉占去了照片很大一部分。


    “我認輸了。”賴科微微舉起雙手,“普通家庭是不會有斷頭台的,魔術師除外。就像你說的,這玩偶肯定是‘斷頭台城’的使者。”


    “我不知道這少女玩偶是何時、何故被扔到玩偶堆的。然而從照片的褪色狀況來看,估計不會太久。”


    賴科再度拿起了照片。清秀的女孩兒,隻見一次就再難忘懷。眼下,她求救著。而作為得知了這個求救口信的當事人,他又怎能袖手旁觀?


    必須把她救出來。賴科想著,立即開口問道:“那麽,我們該怎麽辦?”


    “蠢問題!賴科,告訴你吧,除了我,沒人能救得了她。”幕邊說道。


    麵對如此自信的幕邊,賴科心裏一陣不安。他能充當照片中漂亮女孩兒的護花使者嗎?更何況,他真有救人之心?想到這裏,他對幕邊說道:“但是,你和‘斷頭台城’裏的人又沒關係,如此貿然闖進,會被許可嗎?況且,你去了又能解決什麽問題?”


    “這話真不厚道。我身上可流著高貴的名偵探的血哪!雖然你可能隻認為我是個流浪漢,但我告訴你,我是個真正的偵探。”


    “寄居在飯店的頂樓裏,還敢說什麽流著名偵探的血?就連這個玩偶,我都以為你是要把它賣給古董店換幾個零花錢才撿迴來的呢。”


    賴科這番刁鑽刻薄的話讓幕邊很是窩火。但他沒作任何反駁,隻是默默把頭扭向一邊。


    幕邊寄宿於希爾伯特飯店的頂樓,是從一年前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開始的——賴科的叔父把他領到了飯店。那時的幕邊很瘦小,頭發也比現在長。起初,包括賴科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女孩兒。也許是被雪水打濕的緣故,他看上去一副寒酸樣兒。


    幕邊從未跟人提起過他是從何處、又是如何找到這家飯店的。但聯係他當時身無分文、無處可去的狼狽模樣,賴科一直猜想,或許是看到他在雪中無路可走,好心的叔父才把他領迴來的。


    賴科的叔父是這家飯店的經營者。從上大學起,他就經常在閑暇時被喊去飯店幫忙。因此,當時在大學攻讀碩士的賴科邊讀書邊幫叔父打理飯店業務。


    希爾伯特飯店除了給一般住宿者提供的客房,還有一間預備室,通常不對外開放。原則上,隻有客房都被住滿,而有客人突然到來時,它才會作為臨時客房被提供;但實際上,這種情況一次都沒發生——名義上是預備室,實則是個相當簡陋的頂樓房間,故而盡量避免提供給客人。結果,這裏就成了幕邊的住所。


    幕邊常自稱繼承著高貴家族的血統,而且是優秀的名偵探之血。但賴科對此不以為然。暴雪之夜,從狼狽不堪現身飯店大廳的幕邊嘴裏冒出“高貴”兩字,這本身就讓賴科覺得非常可笑;更何況,如此一個在空蕩蕩的閣樓裏連被都不蓋就蜷成一團睡覺的家夥,任誰都無法相信他會是個離家出走的富家子弟吧。名偵探雲雲,根本就是子虛烏有。賴科有時甚至會覺得幕邊可悲至極,居然靠吹噓身份來博取周圍人群的同情和庇佑……其實,他就是個身份不明的流浪漢罷了。


    但話說迴來,這並不是說幕邊低三下四地向周圍乞求憐憫和施舍。他的態度總是非常清高,但有時又溫文爾雅。他對某些事情表現出的敏銳的觀察力和行動力?讓賴科偶爾會想,說不定他真的出自名門呢。


    幕邊一度想把頂樓房間改造成偵探事務所,被賴科斷然拒絕。要是讓他開始了這種荒誕無稽的事,不知道會給飯店帶來多大影響。因此,幕邊每天都無所事事,平常好像在房間裏靠讀書打發時光。


    “好吧,那你跟著我去。”幕邊雙手叉腰道,“這正好是我證明實力的好機會。事成後,你要答應我,把這房間給我當偵探事務所,如何?”


    “等等。我也要去那個什麽城?”


    “那當然了。助手怎能離開偵探?賴科,你來保護我吧。你知道,我這人很容易受傷的。”


    當晚,賴科駕車朝“斷頭台城”駛去。不知何故,幕邊從一上車就悶悶不樂,緊閉著雙唇,身體深深陷在副駕駛座裏。


    沿途漆黑一片,連個路燈都沒有。光禿禿的樹木聳立道路兩旁,像幻燈片似的飛速晃過。自下午就開始紛落的雪,把地麵蓋上了薄薄一層。車燈照射下的道路,像一張怪異的剪影,在黑暗的山林中顯得異常晃眼。時斷時續的車載收音機更令人毛骨悚然。


    “這條路沒錯吧?”


    “我哪裏知道。”


    “你不知道?那就沒辦法了。”賴科歎道,“你是不是太著急了?大半夜闖過去,肯定吃閉門羹。你該不會想悄悄溜進去吧?”


    “這你就別管了,都交給我吧。”幕邊充滿自信。


    所以,賴科便隻管默默開車了。他們的車仿佛掉進了一個不知深淺的洞穴,徑直駛往樹林深處。


    “你讓我當你的助手,那我倒真希望能坐到你那個位子上。”賴科邊打著嗬欠邊說,“如此單調的光景,我都困了。”


    “邊打盹邊開車,你不要命了?”幕邊瞪著賴科。


    賴科正要還嘴,風擋玻璃上忽映出一個巨大的影子。一個急刹車,兩人都猛然衝向前方,扣好的安全帶緊緊壓著胸口。幸虧腳下的路麵是用碎石鋪的,沒滑出多遠就停住了。


    賴科抬起頭,隻見眼前聳立著一麵高大的牆壁。車頭打上去的微弱燈光,襯托出一種陰森和恐怖。適才,眼前尚是一片黑暗,不知何時卻被這麵牆擋住了去路。這簡直比深夜裏碰到妖魔鬼怪都更可怕。若刹車再踩得晚些,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這就是‘斷頭台城’!”幕邊叫著,跳下了車。


    賴科冷冷地看著他,拿起扔在後座上的圍巾,追了上去。漆黑的森林中,唿嘯著夾雜雪片的寒風。


    一麵高大的白色牆壁。


    幕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旁邊站著賴科。並排站著時,幕邊顯得矮小了些。兩人抬頭仰視著牆壁,牆的頂端消失在黑暗中,無法辨清。


    “好高呀。”


    “而且,好大呀。”幕邊四下一顧,說道,“這堵牆圍繞著整個城堡,圍了整整一圈呢。”


    “果然是‘斷頭台城’,這哪裏是圍牆,簡直就是城牆,跟監獄的處刑室一樣。”


    “要我說,更像後者。”


    “一旦被囚禁,就無法反抗。不能反抗,就意味著死亡。”


    “女孩就被關在裏麵。”幕邊凍得有些發抖,“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好像離死不遠了。”


    “還是先迴車上去吧。”賴科說完,便開始往迴走,“但為何是圍牆呢?若不想受外界打擾的話,在遠海的孤島上建座‘斷頭台城’不更好?又不缺錢,未必沒可能吧?”


    “與世隔絕的環境,也分人工和非人工。圍牆既然是人工的,便能讓人感到堅強的意誌。”


    兩人迴到車上,長時間地靠車裏的暖氣取暖。


    “大門好像在左邊。黑色的。”幕邊說道。如此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間,倘若睜大眼睛,確實可以看到白色的圍牆上像是被突然掏了個大口子似的,有一扇黑色的、看起來很堅固的門。門高約兩米,寬度則能剛好容過一輛車,從這裏幾乎看不到任何縫隙。大門一側安著一個對講門鈴。


    “然後怎麽辦呢?”


    “換班!我來開。”幕邊話音未落就打開車門下了車,繞到駕駛席那邊,像是要催促賴科快點下來。他坐進駕駛席,不待賴科繞過去


    ,便丟下一句“你不用上來了”,順手關上車門。


    “喂!”賴科喊道。他想製止幕邊,但幕邊已係好了安全帶,踩著油門朝大門猛衝過去。


    刹那間,隻見得沙土飛揚,噪聲刺耳。


    而後的一瞬間呢,寂靜的夜空忽然被巨響給劃破了。


    汽車直直撞向大門附近的一棵大樹。樹受到強烈的衝擊,猛烈搖晃不停。


    “幕邊!”賴科沿著車輪碾過的痕跡跑去。


    車裏的安全氣囊已然彈出,被氣囊包著的幕邊痛苦地呻吟著。賴科打開車門,把幕邊從裏麵拽了出來。


    “你在幹什麽?沒事吧?幕邊,喂!”


    “我沒事。”幕邊邊揉著手腕上的青紫塊邊小聲說。


    “唉,你看你都幹了些什麽,車也完了。”


    “車應該還能動,不過這樣就足夠了吧。這樣我們就有了個好借口——今晚迴不去了。”


    “可你有必要非這麽做嗎?反正不是你的車……”賴科看著穿過了風擋玻璃的樹幹。雖說不是致命損傷,但這車未必還能像以前那樣跑了。


    “拿上東西。我去和城堡裏的人交涉。”


    “交涉?”


    “用這個。”幕邊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封麵上寫著“委托書”三字。


    “這信封就算是寄給我的。”


    “喂,你這不是捏造嘛。別以為是偵探就可以為所欲為。”


    “你才發現?我可是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幕邊邊說邊竊笑道,“不過,信封裏裝著那個玩偶寫的文字和那張少女的照片,所以又不全是捏造,對吧?”幕邊翻身下車,朝大門走去。賴科雙手提著幕邊那沉甸甸的包,追了上去。


    大門旁邊,有一個像是郵箱投函口的凹口,和一個帶有按鈕、擴音器以及小型攝像頭的對講門鈴。幕邊雙手叉腰,站在攝像頭前。


    “按門鈴!”


    “你自己怎麽不按?”賴科發著牢騷,按下按鈕,“注意一下你的說話方式,別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那隻能使今後的事情更難辦。不管怎麽說,你……”


    “安靜點!”


    “有什麽了不起的……”賴科嘟囔著。這時,對講門鈴有了迴應。通過攝像頭,裏邊的人應該看到了這邊的樣子。


    “誰呀?”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些許警惕。


    “偵探。”幕邊用老腔調答道。


    “請問……”


    “我們接到了一封從這裏發出的委托書。快把門打開!”


    “請稍等。我去請示一下主人。”女人的聲音消失了。


    “不是跟你說了要注意說話方式嗎?不過,那個人剛才是不是說到了主人?道桐久一郎不是死了嗎?”


    “那肯定是說現在的主人。道桐久一郎好像有個兒子。現在一定是由他暫時掌握大權。”


    “掌握大權……”


    正說著,對講門鈴又有了聲音。


    “我這就到大門那邊去。請稍等片刻。”和剛才不同,是一個沉穩的男音。興許就是道桐久一郎的兒子吧,賴科心想?


    片刻後,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了一條不大的縫。


    縫隙中,出現了一個戴著眼鏡、個頭很高的青年,襯衫上罩著大衣,舉止彬彬有禮,做派非常紳士:“初次見麵,我是道桐一。”青年深深行了一禮。


    “我是幕邊奈古。”幕邊走近了他。


    “剛才聽到的那聲巨響,是你們的車?真不幸呀。”道桐一瞅了一眼撞壞的車,說道,“您說的委托書是?”


    幕邊把信封遞了過去,一言不發。這封捏造的委托書,若被看穿了,該怎麽辦?賴科站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道桐一的反應。


    “沒有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也沒貼郵票。這樣看來,是直接送到您那裏的?”道桐一沉聲問道。


    “正是。”


    “是嗎……我們平常基本上都不會走出這裏,所以我不認為這是我們這裏的誰專門送到您那裏去的。當然,方法也不是沒有。您沒有親眼見到送信人吧,幕邊先生?”


    幕邊點了點頭。


    道桐一從信封裏取出照片和那張紙片,凝視片刻之後,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沒準隻是誰弄錯了。而且,又沒有證據證明這信封是寄給您的,對吧?”


    “你說它寄錯了,或許吧。但是,”幕邊盯著道桐一,“我是偵探。我需要的是證據,不是推測。”


    道桐一的目光再度落迴照片,繼而又凝視著照片:“好吧……我也對這委托書有點興趣。這樣吧,我看你們今晚靠那輛車肯定迴不去了,不如就住在這裏,明天一早,我派輛車把你們送迴去。至於這件事嘛,我們改天再談。兩位意下如何?”道桐一微微一笑,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幕邊和賴科對視著,點了點頭。看來,第一步進行得很順利。


    “那好,請進吧。”道桐一舉手示意道。


    賴科和幕邊隨著道桐一踏進了“斷頭台城”的大門。幕邊的耳邊忽響起了適才說的那句話:“一旦被囚禁了,就無法反抗……”


    確定賴科和幕邊完全進去之後,道桐一進了一間水泥小屋。須臾,大門開始無聲無息地關上。控製大門的裝置,大概就在那個小屋裏吧。


    “歡迎你們來到‘斷頭台城’。”道桐一說道,“名字聽來是有些嚇人,但其實沒什麽可怕的。至於我們,你們事先該做過調查吧?”


    “我叫賴科有生。”賴科主動報上姓名,“這麽晚,又是以這種方式登門造訪貴府,非常抱歉。”


    “沒關係。這裏和外麵不同,誰也不會在意時間。對我們來講,白天和晚上都是一樣的。”


    他說的話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賴科邊想邊隨意迴了一下頭。漆黑的夜裏,隱隱約約尚能看到那麵白色的圍牆——圍著“斷頭台城”和整個宅院的圍牆。它將“內”、“外”明確分隔開來,牆內是一個封閉的、靜謐的空間,連風的響動都聽不到。它封鎖著整座宅院,封鎖著這裏所有的人。


    宅院內有個和希爾伯特飯店相似的小玫瑰園,但比飯店的蕭條許多。一直延伸到庭院深處的玫瑰拱門迴廊,被不吉利的蔓草占據著,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或許,拱門迴廊的盡頭,真的長有誰都沒見過的藍玫瑰。但其形狀想必會非常怪異。


    庭院中央,是一座高聳著兩個塔樓的城堡。城堡整體上呈立方形,具有文藝複興時期的哥特風格,乍看上去,好像一座讓人感到壓抑的舊修道院。兩個塔樓呈四方形,灰色的石築結構相互矗立在各自的對角線上。這座城堡整體上的設計,與其說是一種獨特的藝術,毋寧說是一種無味的庸俗。頑韌、堅固、倨傲、排他……是一座毫無神聖感,讓人忍不住敬而遠之的建築。


    賴科呆呆看著這座夜色下的“斷頭台城”。突然,四周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賴科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賴科,你在幹什麽?”幕邊迴頭看著他。


    “剛才好像有……”一頭霧水的賴科話沒說完又住了口,緊跑了兩步,追上幕邊。


    “在玄關設有簡單的安全監控裝置,需要進行認證才能進去。這裏嘛,就由我來解決。”道桐一說道。


    玄關門口是一個高出地麵一階的門廊,帶著頂棚。左右各裝有一塊玻璃隔板,恰似一個獨立小屋。


    玄關門旁,有個很小的凹口。道桐一把右手的整個手腕都伸了進去。很快,玄關的門打開了。


    “是指紋認證?”賴科問道。


    “不,是靜脈認證。這個比指紋更難偽造,是通過紅外線讀取手上的靜脈模式進行認證。好了,請。”道桐一邊說邊把兩人讓進玄關大廳。


    說是大廳,其實不大。廳的左右兩邊和正前方各有一個出口,通向外麵的走廊。城堡內很靜,似乎整座“斷頭台城”都沉睡著。


    “家裏有客房,你們就先住在那裏,不要客氣。隻是那房間很久沒用過了,可能會比較髒。我現在就讓人去打掃。”


    沒過多久,從走廊走來兩個穿著圍裙服的女人。一個短發,一個長發,年紀都是二十許間。雖說兩人都是傭人打扮,但裝束各有不同。從長相上看,都不像是賴科他們要找的那個照片上的少女。


    “她們是這裏的傭人。有事盡管吩咐。七村、城間,你們把客人帶到客房去。剩下的事就都交給你們了。”


    “是,知道了。”短發傭人說。


    “那我就不奉陪了。”道桐一低頭行了一禮,便轉身離開大廳。賴科對道桐一的印象有些出乎意料,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失落感。原以為在這座奇怪的城堡裏,不知道會住著一些怎樣的人,結果對方卻是一個看上去如此誠實、正派的好青年。難道,被扭曲的,最終隻有這座城堡和蓋城堡的人?


    “請這邊走。”短發傭人怯生生地給賴科兩人領著路。她打頭,賴科和幕邊居中,後邊跟著那個長發傭人。


    來到了客房門前,領路的傭人駐足說道:“我們先進去打掃房間,請你們稍候。”


    “你是七村?”短發傭人正要進入房間,賴科拉住了她。


    “不,我是城間小夜。她是七村。七村月子。”


    短頭發的是城間,長頭發的是七村。跟總是有點拘束的城間相比,七村顯得泰然自若。當她和賴科的視線相碰時,臉上會勉強擠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笑容。


    兩個人拿著掃帚和抹布,走進了房間。


    “反正是不相幹的人。”從房間裏傳來一個聲音。


    “但是,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這是城間。


    “掃得差不多就行了。小夜,晚上到我房間來玩兒吧。”


    “總是這樣,好嗎?”


    兩個傭人旁若無人地聊著天兒打掃房間,才過了五分鍾就出來了。


    “請吧。”大概是受了七村的影響,城間的語氣亦比剛才顯得有些敷衍了事。草草行了一禮之後,兩人匆匆消失在走廊黑暗的盡頭。


    “好奇怪的人。”


    “沒什麽可奇怪的。”幕邊滿不在乎,“倒是讓我有些出乎意料。原以為會受到更嚴密的監視,結果倒好,我們被放任自流了。好像是暗示我們,他們什麽虧心事也沒做。”


    “但是,道桐一好像沒什麽不對勁的,看上去很平常。”


    賴科和幕邊進了客房。房間很小,除了一張雙人床,剩下的空間隻能容一人來迴走動。不過,房間雖小,設備卻很齊全。進門處還配有帶淋浴的衛生間和漱洗台。這說明,從一開始,這裏就是專為來客設計的。也就是說,如此一座令人望而卻步的“斷頭台城”,亦曾經有客人來訪。客房的房門上裝著一把頗常見的家庭用鎖,沒有像剛才那樣的監控裝置。


    “這裏雖裝著靜脈認證這樣先進的裝置,但我還是覺得跟這座城堡很不般配。”賴科說。


    “為了保護收藏品,在城堡裏類似這樣的裝置應該不止一處。或許正因如此,才敢放心把我們這些外人放進來。在他們不想被闖入的房間,肯定都裝了那樣的防範係統。”幕邊坐在床上說道。片刻後,他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猛地抬頭:“不,應該是正相反。不是不讓我們進去,而是不讓我們出去!估計我們進來時候那扇城門也裝有認證裝置。對於沒注冊過任何認證數據的我們來講,要想打開門出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們才敢隨便把我們丟在這裏。”


    “哎呀,哎呀。”賴科歎息著把行李丟到地上,在那張依然滿是灰塵的床上躺下。他的頭腦裏浮現出那張照片上的少女。她被囚禁在這裏,被囚禁在這座城堡的某處。她在那裏等著人來救她。賴科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她救出,把她帶出“斷頭台城”。


    正是這時,隻聽幕邊又命令他道:“我們沒時間休息,賴科!現在就到道桐一那裏去。否則,到了早上,我們會被趕出去的。”


    兩人來到玄關大廳,在那裏碰到了傭人城間,從她那裏打聽到了道桐一的去處——道桐一平常好像喜歡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雖然城間對賴科和幕邊依然耿耿於懷,但還是親自帶他們去找道桐一。賴科和幕邊跟著她,朝書房走去。


    書房在從玄關大廳出來不遠的地方。城間在門口輕輕敲了敲房門,立刻從裏麵傳來一聲迴應:“請進!”


    賴科和幕邊推開門,走進書房,而城間則低頭行禮,退了出去。


    “啊,是你們呀。房間還行吧?”道桐一把椅子一轉,正對著賴科和幕邊,“你們來得很突然,所以也沒能準備什麽。”


    “沒事。”幕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兩眼環視著書房,“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信封裏那張照片上照的是誰,你心裏有數吧?煩你告訴我,她為何要求救?”幕邊依然是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道桐一起初似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恢複了原來的平靜。


    “在這之前,我還是覺得有必要了解你們的來曆。我怎麽知道你們就完全值得信任?其實,你們是不是偵探,對我並不重要。我隻是看到這麽晚了,外麵又下著雪,才開門讓你們進來。我希望你們別誤解了我的好意。如果你們要調查的話,那我憑什麽相信你們不是壞人?”


    “誤會的是你!”幕邊指著道桐一,“對我來講,你隻是一條線索,我現在要調查的就是你這條線索。你要的什麽信用,與我何幹?”


    “喂,幕邊!”賴科忙製止道。


    “你說話真有意思。”道桐一摘下眼鏡,放到桌上,“在你看來,難道大多數人都是會走的文件箱?”


    “有錯嗎?”


    “那我是個什麽樣的文件箱,你能推理一下嗎?”


    “玩偶。”幕邊瞬即答道,“你好像繼承了道桐久一郎的某些遺傳細胞。”


    “原來如此……是從書架上推理出來的吧。”


    “書架上的空缺很多,估計道桐久一郎的大部分圖書都被處理掉了,但玩偶的資料依然保存著如此之多,想必是整理書架者故意留下來的。然則此人是誰呢?答案隻有一個。就是平日裏最常使用這房間的道桐一!”


    “分析得完全正確。但僅靠這點推理,並不能證明你們就是偵探。”道桐一再度帶上眼鏡,沉思片刻,“但讓我有些吃驚的是,你對家父似乎有些了解。如此看來,你們根本不是什麽偶然路過的遇難者,而是有備而來了?”


    “你知道就好。”幕邊繼續說道,“我再問你一遍,照片上的女孩是在這裏吧?”


    對幕邊的問題,道桐一沒有立刻迴答。閉目片刻之後,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錯,在。她是我妹妹。”


    “她在求救。對此,你如何解釋?”


    “我不知道。”


    這“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是不知道求助這件事,還是不知道為何求助?賴科沒弄明白。


    “那道桐久一郎的死亡事件你是知道的吧?”幕邊突然把話題一轉。


    “當然。父親是在我們都沒看到他的某個時間,不知被什麽人砍掉頭的。那絕對是他殺,但兇手卻找不到。所以,別說是他殺,就連是自殺還是死於意外事故,到今天也沒有一個結論。”道桐一平靜地說。


    “關於這件事,你就交給我吧。你現在就可以正式委托我。”


    “我看不必了。”道桐一婉言拒絕道,“我並不信任你們。而且,事到如今向你們低頭,我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但是,關於這個事件,我可以接受你們做我的文件箱。”


    一個微小的讓步——賴科想。但他也明白,沒有誰會對突然到訪的陌生人表示信賴,道桐一的這個妥協應該已是極限了。況且,若現在的城主不是像道桐一這樣通情達理的話,真不知道事情會怎樣發展。賴科不禁舒了口氣。


    “道桐先生,”賴科開口道,“我是他的助手。這是我的學生證。”賴科從錢包裏取出一張信用卡大小的塑料卡片,上麵貼有他的照片,並記錄有學生編號及其他的一些和大學有關的信息。道桐一接過來,象征性地瞥了一眼。


    賴科接著說:“雖然這並不能作為我們是偵探的證明,但它可以證明我的身份。還有,這是希爾伯特飯店的介紹卡,是我叔父經營的一家飯店。幕邊住在那裏。如果你跟那邊聯係一下的話,就能證明我們說的是真是假。”


    “噢……住飯店啊。”


    是飯店頂樓的房間——賴科真想再幫他補上一句。


    “這一件東西就先放你那裏保管吧。”


    “好。”


    “沒必要,賴科。”幕邊有點賭氣,“我做的這些問訊就是證明!”


    “那也要看時間和地點才行,對吧?不會隨機應變也是偵探的證明嗎?”賴科有些不耐煩,說罷又轉向道桐一,問道:“對了,道桐一先生,關於這座‘斷頭台城’……”


    “是不是有點恐怖?我也聽說外麵好像流傳著一些謠言,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事實上,家父在世時,的確把這裏搞得跟鬼屋相類,所以當然沒人願意接近這裏。”


    “啊,不是。實際上,我是第一次見到靜脈認證的裝置,感到很好奇。在玄關以外的其他地方,也設置了嗎?”


    “對。在其他地方,也試驗性地設置了很多不同種類的生物認證裝置。原本是要強化安全監控係統,但父親去世後,就成了羅莎的個人愛好。”


    “羅莎?”


    “啊,是住在這裏的醫生。一位俄羅斯籍女士。”


    “這座城堡裏到底住著多少人?”幕邊問道。


    “嗯,關於這一點,還有其他一些說明,請跟我到另一個房間來。那樣會解釋得快一些。”道桐一從椅子上站起來,也沒關台燈就走出了書房。賴科和幕邊跟著他,經走廊向玄關大廳走去。


    “對了,幕邊先生,”道桐一突然駐足說道,“如果你不想迴答的話,可以不用理我……你頭上的傷是怎麽迴事?”


    “差點被殺人魔鬼殺死。”


    “那你居然還能活著,真幸運呀。”


    “我亦有同感。”


    三人繼續朝大廳移動。在安裝了靜脈認證裝置的門前,道桐一把手伸進凹口,門很快打開了。


    “好像《羅馬假日》一樣。”賴科感歎道。但幕邊和道桐一好像都對《羅馬假日》一無所知,誰也沒吭聲。


    “這裏是計算機房。”


    與陰冷的客房及陳舊的書房相比,這裏仿佛向前跨越了幾個世紀。結實的架子上擺著幾台服務器,稠密的電纜像蜘蛛網般連接到四周。室溫似乎被空調保持在一定溫度,雖然有點涼颼颼,但對機器的正常運作大概正合適。一張白色的桌上,擺著三台液晶顯示器,其中兩台正處於待機狀態,中間那台則顯示著最初的啟動畫麵。


    桌子前方有一把折疊椅——這裏僅有的一把椅子。而周圍則別說椅子,連可以靠著站立的地方都沒有。


    “真難想象這是‘斷頭台城’裏麵,簡直跟大學研究室一樣嘛。”


    “關於認證所需要的數據,還有其他一些資料,都保存在這個房間裏。順便說一句,能操作這三台計算機的隻有我、羅莎和七村三個。”


    “七村……你是說那傭人?”


    “對。其實她很能幹,懂得也多。”道桐一站在桌旁,操作著桌上的鼠標,“首先由我來簡單說明一下這裏的安全監控裝置。”


    “好。”


    “城內一共安裝了數十個認證裝置。輸入到認證裝置裏的數據,基本上都被保存在這些服務器內。也就是說,我們這裏所有人的靜脈數據都在這個白色的箱子裏。這些數據的管理及認證裝置的正常運作,都是由普通的基本os來執行的,簡單易懂而又容易操作。然而,這也正是它的致命弱點。隻要有點自信的黑客隨便侵入一下,沒準就能盜走或破壞所有數據。而且,它無法免疫病毒。幸好迄今為止尚未發生過這種事。啊,還有,這裏的服務器和電纜都沒有和外界相連。也就是說,‘斷頭台城’的網準嵌懶⒌模跟電話線及互聯網沒有任何關係。”


    “連電話網絡都沒有?”幕邊問道。


    “沒有。所以,在這裏是無法使用手機的——沒信號。”


    “跟外界聯係的方法,真的一點都沒有?”


    “對。”


    “假設這服務器被誰摧毀了,會怎樣呢?”


    “首先,認證裝置將無法運作,人就會被困在這房間裏。城內所有裝有認證裝置的門也都將無法打開。不過,除了這個房間,基本上所有門的內側都裝有手動開關裝置,所以一般不會出現被關住的情況。這房間是比較特殊的。但這隻是個假設罷了,而且我但願這永遠都是個假設。假若你說的是理論上的破壞,譬如外界入侵、程序上的故障之類,但這裏是三個係統同時運作、相互監視,所以不太可能。而且,我們會定時進行係統的檢修和維護。”


    “保管計算機裏的注冊數據,並不意味著就能控製門的開閉,是嗎?”


    “對。門的開閉,隻能由設置在那道門旁邊的認證裝置自行完成,和這裏沒有關係。”


    “那要是想查看或更改數據呢?”


    “查看可以,但更改數據是不行的。不過,要想消除數據的話,在係統內就可以進行。”道桐一點擊著鼠標,在屏幕上打開一層層的文件夾,說道,“要不要看看現在已注冊的數據?”


    “可以嗎?”


    “啊,當然可以。說是數據,實際上隻是幾個標簽罷了。”道桐一繼續點擊著。瞬間,眼前的畫麵驟然消失,一個紅色的方框從全黑的屏幕中顯現出來。方框裏記錄著姓名和各自的似是職位的名稱。


    ┌─┬─┬─┬─┬─┬─┬─┬─┬─┬─┬─┬─┬─┬─┐


    │世││刑│記│法│手│架│斧│仕│管│醫││看│門│


    ││死││錄│││子│││││王│││


    │界││吏│官│官│銬│車│頭│女│家│生││守│衛│


    ├─┼─┼─┼─┼─┼─┼─┼─┼─┼─┼─┼─┼─┼─┤


    │道││││道│道│道│道│城│七│羅│道│道│道│


    │桐││││││││││莎││││


    │││││││││間│村│·││││


    ││·│││桐│桐│桐│桐│││菲│桐│桐│桐│


    │久││││││││小│月│爾││││


    │一││││││││││露││││


    │郎││││五│四│三│二│夜│子│卡│藍│悠│一│


    └─┴─┴─┴─┴─┴─┴─┴─┴─┴─┴─┴─┴─┴─┘


    “這是什麽?我看不懂。”賴科問道。


    “是係統上的一種編碼。你可以把它們理解為這些人的代號。注冊了靜脈模式之後,所有人的數據都將被對號入座到這些編碼上。這大概是父親的興趣吧。”


    “上麵記載的隻有十四個編碼,也就是說,能注冊數據的,最多隻有十四個人?”


    “嗯。現在,十四個裏麵注冊了十二個,住在這裏的人都注冊了。剩下的兩個空缺,一般是留給客人用的。”


    “這些就是全部?”幕邊重複道,“沒有遺


    漏誰的可能?”


    “沒有。”


    “但為何已經去世的道桐久一郎的名字還在上麵?”賴科接著問道。


    “啊,那是我們故意保留的。消去並非不行,卻總是覺得不忍,或者說,是真心想把他留住吧。這是一種情感上的問題,跟係統無關。”


    “這些編碼的名稱裏,有很多都跟刑具及刑罰有關。這有什麽特殊的含義嗎?譬如這類名稱在係統上比較好操作之類。”


    “完全沒有。實際上,這係統管理的隻是靜脈模式之類的數據,所以並不存在是否容易操作的問題。”


    “在‘死’的名稱下麵有一個很小的點,這是?”


    “‘死’,就是交給你們照片的那個她。她沒有名字,所以用一個點來代替。”


    “沒有名字……”賴科啞然。


    “名字這個東西,真的非常不可思議。它能代表一個人多少,又是否能真正成為一個人證明自己不是別人的證據?正如你們所看到的,這裏麵還有‘二’、‘三’那種符號般的名字。我的名字雖不少見,但從後麵還有二、三甚至四、五來看,也隻不過是一個符號。不過,名字本身就是一個符號,對吧?或許,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的名字才更像名字。”


    “但你們甚至連符號都沒給她!……所以,才是‘死’?”賴科的雙眼直直盯著屏幕上那個紅色的‘死’字,他似乎漸漸明白了少女求救的理由。


    “都過了午夜了。”道桐一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她可能睡了。如果想見的話,明天再說。我要迴書房去再看會兒書,你們呢?”


    “迴房間吧。”幕邊正要張口說話,賴科拉住了他,“幕邊,走啦。”


    “那好,明天見。”道桐一做完認證,打開了門,“我們早上都起得很晚,你們也好好休息一下吧。”


    向道桐一道過晚安後,賴科和幕邊迴到了客房。房間裏的溫度比剛才還低,兩人立刻點著了取暖用的煤油爐。


    幕邊坐在爐旁,用凍得冰涼的手指迎著那裏麵送出的陣陣暖風:“道桐一好像挺願意配合我們。那我們可以走下一步棋了。”


    “那叫願意配合?”賴科躺在床上,冷笑道,“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那你就好好在這裏躺著,”幕邊冷然看著他道,“我可沒時間陪你在這裏消磨時光。”說著,他起身就往門外走去。


    “喂,你等等!好了,好了,我也去。保護高貴的偵探先生不受傷害,可是我的職責。”賴科故意做出一副順從姿態,翻身跳下了床。


    兩人再次迴到玄關大廳時,城間依然還在那裏。她正在給花瓶換水。花瓶裏插著一把火紅的玫瑰。雖未免和季節不符,卻反而跟這座“斷頭台城”顯得很是協調。


    城間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正準備離開時,又被幕邊給叫住了:“你要去七村那裏?”


    “啊,對。”城間有些吃驚地迴過了頭。


    “那正好,給我們帶路吧!”


    聽到幕邊的命令,城間怯怯點了點頭,領著兩人朝走廊走去。


    走廊盡頭,一扇普通的門前,城間停住腳步,敲了敲門。內側傳出了七村的聲音。猶豫片刻後,城間輕輕推開了門。


    “啊,小夜!”七村正要迎上,忽發現了她身後的賴科和幕邊,臉色頓時一沉,不耐煩道,“幹嘛又帶來兩個礙事的家夥呀!嗯,算了。這麽晚了,你們有何貴幹?”


    七村眯縫著那雙獨特的丹鳳眼,瞅著賴科和幕邊。她肩頭披著的黑發尚未全幹,就算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聞到一股沐浴露的清香。和城間的傭人服裝不同,她已經換了一件不太像是睡衣的黑色長袖連衣裙。應該還沒打算睡覺吧,賴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


    七村的房間裏,到處都堆滿了書——四周的書架上、床上,還有地上。也許是這個緣故,整個房間顯得與客房一樣狹窄。七村的書雖以小說居多,但也有許多學術方麵的書籍。


    “我還是迴避一下吧?”


    “不,小夜。你就待在那裏。”七村叫住了正準備退出去的城間,“請問兩位偵探先生,你們到底有什麽事?”


    “偵探有事,那就是訊問。”幕邊從旁邊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蹺起二郎腿,“你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裏工作的?”


    “你真是偵探?”七村沒有迴答幕邊的問題,而是用詫異的眼光打量著他,“主人能允許你們進來,說明你們一定有些來曆。但你的模樣跟偵探差太遠了吧?別說談不上健壯,簡直就像個玩偶似的,如此弱不禁風,能和兇手搏鬥嗎?”


    “迴答我的問題!”


    “你這人說話真不客氣。嗯,好吧。”七村把雙手抱在胸前,像應付差事似的答道,“我是三年前,小夜大概是一年半之前。這樣的迴答你滿意不,大偵探?”


    “如此說來,道桐久一郎死的時候,你們都在這裏?”


    “是又如何?你心裏又多了個嫌疑人?”


    “不是一個,是你和城間兩個。”聽了幕邊的話,城間頓時跳了起來。


    “沒關係,小夜。你有不在場證明。”


    “這個問題,我稍後再問。剛才,道桐一給我們看了那份記錄認證數據的表格。你先迴答我,除了記在上麵的人,沒有其他人住在‘斷頭台城’了,是不是?”同樣的問題,幕邊剛才也問過道桐一。對不同的人反複詢問同一個問題,看來他是要一步步逼近兇手了。


    “據我所知,沒有,就算有,因為不能通過認證裝置,所以行動會受到很大限製。不過,‘斷頭台城’這個詞,真的好久都沒聽到過了。住在這裏的人,都不會用這個詞的。”


    “與道桐家沒有血緣關係的,隻有你們兩個和那個叫羅莎的俄羅斯人,對吧?”


    “應該就是這樣的。另外,現在住在這裏的,除了阿一主人,其餘都是女的。怎樣,這個地方不錯吧?所有人都那麽可愛,每個女孩兒都長得跟洋娃娃一樣。”七村露出微笑。


    “道桐一是長子,‘二’以後的,都是按出生順序排列的?”


    “嗯。小五——道桐五是排行最小的。至於名字裏沒有數字的姑娘,我就不清楚了。”


    對七村的話,賴科像一個盡職的助手一樣,詳細地做著筆錄。


    有名字的人和沒有名字的人,還有僅用數字做名字的人,這之間的差別究竟在何處?被記為“王”的道桐藍,或許在這些子女當中最受道桐久一郎的寵愛。但為何對“死”,連名字都不取一個呢?


    莫非是生母不同?賴科把這個疑問直截了當地拋向七村:“名字的種類共有三種,是否意味著有三位生養她們的女性呢?”


    “不,夫人好像隻有兩位。我到這裏的時候就都過世了。這是阿一主人告訴我的。”


    “道桐久一郎的遺產,最後怎麽辦了?”?邊問道。


    “嗯,應該是照法律分了吧。有些不同的是,我和小夜還有羅莎也分到了一份,雖然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但不知道是怎麽輪上我們的。不過,主人好像也沒留下什麽像樣的財產。”七村毫無顧忌、滔滔不絕地答道。雖說也不是什麽不能泄露的天機,但從一開始,賴科就覺得她是個靠不住的女人,尤其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態度。當自稱是偵探的人突然到訪之時,通常,人們該像城間那樣不知所措才對。或許,她所講的全是謊言,但她的對答卻又是如此自然。


    “下一個問題。”幕邊繼續盤問道,“理所當然,住在這裏的人都要吃喝拉撒,那負責去買食物、買日常用品、扔垃圾的,就是你們兩個吧?”


    “嗯,有時是我們兩個一起,有時就我一個。”


    “道桐家的人都不


    會走出大門半步?”


    “連羅莎都不會出去。”


    就這麽一直把自己關在城堡裏,竟然不會覺得窒息!真佩服——賴科暗想。


    “那,把會寫字的玩偶扔進玩偶堆裏去的,是你們兩個當中的哪一個呢?”


    “玩偶?什麽玩偶?”七村皺起眉頭,歪著腦袋反問。


    但是,與依然從容不迫的七村相比,城間的態度明顯開始動搖。她的身體先是微微一顫,隨即向後退了一小步。


    “小夜,你怎麽了?”七村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變化,“你知道什麽嗎?”


    “是,是我扔的。”城間立即向七村坦白。


    “是誰指使你這樣做的?”幕邊問道。


    “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在焚燒爐旁邊,有一個臨時的垃圾收集場,我是在那裏發現的。因為通常放在那裏的都是垃圾,所以我也沒多想,就……”


    “那為何要扔到玩偶堆去?”


    “小時候,大人們總說要丟玩偶,就丟到玩偶堆去,所以我想那樣可能會比較好。”


    用來丟棄玩偶的地方,通常都被稱做“玩偶堆”,唯獨這裏的玩偶堆卻是地地道道的玩偶墳場。


    “那你知不知道是誰把玩偶放到焚燒爐旁邊的?”


    “不知道。”


    雖然賴科和幕邊沒能從城間的迴答中得到最想要的答案,但如此一來,那少女玩偶的來曆就八九不離十了。就像把裝有信件的瓶子拋向大海,希望有人能撿到一樣,照片上的少女大概正是抱著同樣的期望,把玩偶偷偷放到了焚燒爐旁。而後的一切,證明了所有事都如她所願——先是玩偶被城間當做垃圾,扔到了玩偶堆,接著又被幕邊偶然發現,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但這“偶然”兼“奇跡”,對一直以來都對“斷頭台城”抱有濃厚興趣的幕邊來講,或許又是必然的。更準確地說,或許是幕邊一直等著那個玩偶的出現。


    “那個玩偶和老主人的死有關係嗎?”七村用詫異的眼光,來迴打量著幕邊和賴科,“你們不說話,那就是有?”


    “道桐久一郎死後,這裏有沒有出現什麽異常?”


    “沒有。”


    “比如說,誰受傷了,或者什麽東西被偷了之類。”


    “沒有。對那些收藏品的數量和內容,我們都不太清楚。所以,就算丟了一兩把貴重的刀劍,也沒人會知道。”


    “你是說斬首刑具?那些東西是由誰來管理的?”


    “現在的主人——阿一。”


    “那你詳細講講道桐久一郎死亡時的情況吧。”


    “都這個時候了還要講啊。”七村打著哈欠,埋怨道,“都很晚了呢。嗯,算了,反正我睡得晚。小夜,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城間答道,但臉上明顯露出了一絲倦意。


    “長話短說。那件事是一年前發生的。因為是晚飯過後,所以是晚上九點左右吧。實際上,那天我睡得很早,對整件事的詳情並不了解。”


    “的確夠早的。”


    “怎麽,不行啊?”七村瞪了幕邊一眼,“那天我很累,所以比平常睡得早了些。我在這裏睡覺的事沒人能證明。也就是說,沒有不在場證明。”


    “嗯。那好,下麵該你了。”幕邊突然把矛頭指向了城間。城間哆嗦了一下。


    “九點左右,我和主人在一起。他說要給玄關大廳的吊燈換換燈泡,我就說:‘好的,知道了。’我覺得該幫忙,就去做了。”


    不知是太緊張還是原本就這樣,城間的話有些詞不達意、語無倫次,雙眼皮的大眼睛滴溜溜轉著,偶爾會向七村遞去一個求助的眼神。而七村則用一隻手托著下巴,默默關注著事態發展。


    “你說的主人,是道桐一吧?”


    “啊,對,就是現在的主人。”


    “在廳裏的就你們兩個?沒有其他人了?”


    “沒有。至於其他人當時都在什麽地方、在做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


    “感覺到異常是什麽時候?”


    “當時隻聽到轟的一聲,像是很重的東西倒下了一樣。我立刻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主人也是,臉色蒼白。然後,主人說要去看看,便跑出了大廳。”


    “那你呢?”


    “主人說我最好留在那裏,所以就留下了。先是主人跑去了會客室,不久,羅莎也穿過大廳跟了過去。結果,就在會客室發現了老主人的……屍……屍體。”


    “發現屍體的事,是從道桐一那裏聽來的?”


    “是的。但羅莎也是那麽說的。好像是羅莎檢查的屍……屍體。”


    “屍體旁擺著‘獵頭玩偶’的事是真的?”


    “玩偶……你是說那個很大的俄羅斯玩偶?”城間惑然問道。


    這時,七村從一旁插了進來:“聽說是的。屍體挨著那個‘獵頭玩偶’。”


    “這玩偶現下在哪裏?”


    “二樓收藏室。不過,要進去的話,必須通過靜脈認證。”


    七村此語似是提醒賴科兩人,除非有人替他們打開裝有認證裝置的門,否則尚未進行任何注冊的他們是進不去收藏室的,自然無法繼續調查。


    “道桐久一郎是被砍斷了脖子,是吧?”


    “是……是的。據說被發現時,屍體依然往外冒著血呢。我膽子小,一直都在廳裏,沒敢過去。發現屍體後,主人和羅莎認為兇手還在附近,就從會客室往裏麵的走廊跑去了。裏麵,有幾個房間和往二樓去的樓梯,但好像都沒發現有可疑的人。當時,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的,不可能從窗口逃出。”


    “原來如此。就是說,在你站在廳裏的那段時間,沒有任何人從案發現場那邊跑過來。關於這一點,你是在場的唯一證人,再好好想想,當真沒有任何人從案發現場那邊跑過來?”


    “沒有。”城間斷言道。


    城間的證詞,應該是可信的——賴科邊記邊想。倘若殺害道桐久一郎的兇手確實存在,而且被城間目擊到的話,則砍掉道桐頭顱時濺到身上的血跡將會使之陷入極不利的處境。而對行兇後急著脫逃的兇手來說,為了銷毀罪證,殺人滅口似更合邏輯。因此,假若城間的確目擊到了兇手,除非她跟兇手同謀,否則城堡裏又會多一具躺在玄關大廳的屍體了。


    “是誰報警的?”


    “是我。”七村答道,“我開車進城報的警。最初,有輛警車跟我一起迴來了,保護好現場後,又來了十輛左右。”


    “那就是封閉的城堡被開放的日子。”幕邊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繼續問道,“警察都查了些什麽?”


    “警察進進出出了一個多星期,但也隻是走了個程序。一星期後,就幾乎沒人來了。我好像也成了被懷疑的對象之一呢。”


    “也就是說,警察並未徹底調查城堡的秘密,對吧?”


    “秘密?”七村苦笑道,“那也要有秘密才行啊。我覺得警察對現場還是做了認真調查的。”


    “連個結果也得不出來?”幕邊站起身來,輕輕整了整外套的下擺,“我想問的都問完了。賴科,你還有什麽要問的?”


    “啊,有一個。不過和道桐的死沒關係。”賴科合上記事本,把它塞進牛仔褲兜裏,“七村小姐,你喜歡看書嗎?”


    “嗯,還行吧。因為工作。”七村打開書桌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一個小型筆記本電腦。


    “工作?”


    “我白天在這裏做家務,晚上閑下來時就寫寫小說。這裏不會受外界幹擾,進度很快。筆名嘛……是秘密。”


    “是哪一類的呢?”


    “戀愛小說。”七村詭秘一笑,朝兩人揮了揮手,“晚安,大偵探們。”


    賴科和幕邊留下城間,朝玄關走去。雖然明知道不可能,但不知何故,賴科總有一種被兩個傭人給迷惑了的感覺。想到這裏,他不禁重重一歎。


    “我們永遠都隻是兩個不受歡迎的外人。”賴科突然像是自言自語道,“想真正走進‘斷頭台城’裏?那簡直是異想天開。這裏閉塞得讓人有點喘不過氣。”


    “你說得一點不錯。但這問題是無所謂的。我們現在麵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爭取時間。明天一早,我們就要被趕出去了。”幕邊說道。


    “總會有辦法的吧。那個道桐一好像不是冷漠的人。弄好了,或許能留我們在這裏住幾天呢。”


    “前提是——他不是殺害道桐久一郎的兇手。”幕邊說道。


    “他?”


    “十四分之一的可能性。恰如從十三張同花順外加一張鬼的撲克牌裏抽出鬼的概率。”


    “分母為何是十四呢?”


    “認證數據裏有十四個編碼。”


    “但這十四個編碼裏麵,有一個離開了人世,還有兩個是空的。把這些排除掉的話,其實是十一分之一,對吧?”


    “但是,你別忘了,道桐久一郎有自殺的可能。另外的兩個空缺,也可能是事發前被誰臨時注冊過,隻是七村她們不知道罷了。”


    “縱然如此,跟道桐久一郎的死也沒關係吧。”


    “那你怎麽知道呢?總之,隨隨便便就排除選項,未免有些太草率了吧。”


    正說著,兩人來到了客房門前。賴科正要開門,一低頭,發現地板上放著一張十公分左右的白色四方紙片。“幕邊,這是……”賴科撿起紙片仔細看看,原來是一張背麵朝上的照片。


    “好像和那張是同一盒相紙。”賴科說道。


    翻過照片,上麵照著賴科和幕邊從大門進來時的樣子。照相機的視點,也就是從拍照者到賴科間的距離大概有五十米。若不考慮變焦的話,不妨粗略推斷拍照地點是城堡的窗戶附近。明顯的閃光效果,使賴科迴想起進入城堡前的那道刺眼白光。原來如此!賴科恍然大悟。隻要用上閃光燈,哪怕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哪怕不太清晰,都能拍下想拍的東西。若在窗戶內側,從玄關也不會聽到快門的聲音。


    也許,拍照者正在附近藏著。賴科四下一顧,卻沒有半條人影。


    “一定是她照的。”


    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的少女。


    被冠名曰“死”的少女。


    “但為何不讓我們看到她呢?”賴科不解。


    “連這都想不到?”幕邊從賴科手上拿過照片,慢條斯理地分析道,“把親手照的照片專門送到我們的房間,說明她並未被拘禁。也就是說,她不願意出現在我們麵前,不是客觀上的原因,而是心理上沒辦法下那種決定。”


    “心理上?你的意思是?”


    “因為她還不知道我們就是收到了那個求救信息的人。”


    “啊,對呀!”


    “那張紙片和照片還在道桐一手裏,對吧?她對我們可能還停留在‘也許’的階段——‘也許那兩人收到了我的求救信息。’但她沒有直接接觸我們,無法確定,所以才會給我們送來新的信息。”


    “那我們趕緊給她迴個信吧。”


    “好,給我支筆。”


    幕邊從賴科手上接過筆,在照片背麵寫下了幾個字。


    “不賴嘛,幕邊!”賴科說道。


    “就放在這裏,她肯定還會來看的。”幕邊把照片放在地上,直起了腰,對賴科繼續說道,“那好,趁著夜色,我想去看看道桐久一郎死亡現場吧。”


    兩人從事發當時城間一直站著的玄關大廳,穿過走廊,向會客室移動。從玄關大廳到會客室的距離並不很長,也沒有岔道和房間。因此,若在那裏殺害了道桐久一郎的兇手真的存在,那隻能朝內側逃去。


    會客室跟走廊相連。更準確地說,是從走廊腰部鼓出來的一個比較寬敞的空間。穿堂而過的空氣讓人覺得冷颼颼的。


    賴科做好了摸黑的準備,哪知會客室的燈竟然亮著。那是一盞擺在房間角落的暖色落地燈,從燈罩裏逸出了一片柔和的光。落地燈附近,是擺成l形的沙發,中間還有一個很小的玻璃茶幾。幾上放著一盆綠色賞葉樹和一對一本書都沒夾的銀色書擋。


    沙發上,趴著一個正在筆記本上畫畫的少女。她身穿一條非常講究的黑色花邊裙和一件跟裙子配套的罩衫,許是防寒之故,上麵還套了一件和裙子不太搭調的藍色對襟毛衣。她纖細的小手幾乎全都縮到了毛衣袖口裏麵。


    “誰……”少女突然停下手中的筆,警覺地盯著兩個陌生人。圓圓的臉上透著幾分幼稚和天真。


    “啊,你別害怕。”賴科慌忙解釋道,“我們是今天剛到這裏的客人。是道桐一先生帶我們進來的。”把道桐一搬出來不會錯,賴科邊想邊胸有成竹地朝少女走去。


    然而少女卻猛然從沙發上坐起,捏緊拳頭,咬著牙,發出一種奇特的呻吟,似乎是要恫嚇他們:“嗚——嗚——”


    “冷靜點。”賴科頓時慌得不知所措。


    “別過來!你要是再走近,我就自殺……”


    “好,好,我不過去。”賴科擺著手說。


    “不過,我真沒想到這裏會有人。”幕邊把右手叉在腰際,小聲說道,“你畫什麽呢?”


    “畫。”


    “什麽畫?”


    “我也不知道……”


    幕邊遙遙望去,但見紙上畫著一個很大的、好像少女漫畫的人物。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張塗色畫,少女隻是在用彩色鉛筆往上塗著顏色。畫上原本畫的是什麽,她似乎並不清楚。對這座和外界隔絕的城堡而言,這似乎順理成章。


    “你們是從外邊來的?”


    “對。”


    “外邊的生活,很辛苦嗎?”


    “所謂外邊,就是辛苦的集合體。”幕邊漠然答道。聽到這些,少女陷入了沉思。


    “你不去學校?”賴科問道。


    “不去。但哥哥和七村他們在教我們。”她所謂的“哥哥”大概就是道桐一吧?賴科暗暗心想。


    “打擾你畫畫了,真抱歉。我是賴科有生,這位是幕邊奈古。我們兩個到這裏來,是想調查些事情,並沒有打擾你的意思。對了,你的名字是?”


    “小三。”


    果然是數字——賴科心想。或許是血脈裏都流著道桐久一郎的血,道桐三的相貌和照片上的少女很像。


    “我們馬上就離開這裏,此前,能否允許我們稍待片刻?”


    “可以是可以,不過……”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地從走廊傳來。


    “小三,彩色鉛筆拿來了!”一個與道桐三長得很像,穿著打扮也差不多的少女站在了門口。雖然長得很像,但是從剪得很短的頭發及眼睛、嘴角和臉形,便能一眼分辨出兩者不同。


    少女像是突然發覺會客室裏有兩個陌生人,倏然止步,用和道桐三一樣警覺的眼光盯著賴科和幕邊:“誰……”


    “啊,你不用擔心。我們是今天到這裏的客人,是道桐一先生領我們進來的。”


    “嗚——嗚——”少女也擺出一副與道桐三同樣的唬人架勢。大概在她們中流行這個吧,賴科似乎有些習慣了,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小四!他們兩個不像壞人。”道桐三說道。


    小四?那她就是道桐四了吧?賴科心想。


    “我才不會信呢!”


    “說是從外邊來的。”


    “真的?不會又是警察吧?”


    “是……嗎?”道桐三把臉轉向賴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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