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無多睜開眼睛,枕畔放著入瀨的便簽本。沒見到她的人影,但她睡的地方尚微微留有體溫。


    他坐起身來,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是雕飾得太過繁麗的窗戶,簡直有些畫蛇添足。壁爐台像兩根堅固的門柱,燈籠形狀的燈具及綴有花邊的窗簾等內部裝潢絢爛奪目。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微弱不清,投射在地上反而照映出不祥的影子。


    無多望著床對麵牆上掛著的《波蘭獨立戰爭》,在腦海裏把眼下的境況梳理、貫穿,反複迴想。算上今天,接人的船還有六天才到。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全視工作量的大小而定。無多下了床,換上長袖襯衫和西褲,從衣櫥裏拿出領帶,想了想又放迴原處。他用手指理了理頭發,坐到窗邊的安樂椅上。這時,入瀨進了房間,她手上拿著一塊小小的毛巾。


    「早上好,洗好臉了?」


    無多問道,入瀨輕點了一下頭。


    「好冷啊,房間裏居然不暖和。」


    無多將暖爐的溫度調高兩度,再度坐迴椅上。


    入瀨微微縮了縮肩,將毛巾放迴包內,拿出一塊小鏡子整理劉海兒。房間裏連一麵鏡子都沒有。


    無多望著她。


    「城裏麵有沒有變化?」


    入瀨轉過頭。


    「希望沒人遇害。」無多喃喃自語,手臂交疊著放到桌上,哪知入瀨竟突然從旁邊奔來,緊緊抱住了他。


    「怎麽了?」


    手邊沒有便簽本的她,連手勢也不用,隻是默默緊摟無多。


    「唉,隨你。」無多摸摸入瀨的手,「你的手好涼啊!快用暖爐暖暖去,我的體質也比較寒,和你沒太大區別啦!」


    入瀨紋絲不動。


    「我想今天去找鏡子。好像可以在城裏自由活動,吃完早餐後,馬上開始調查吧?或許穿上大衣會比較好,沒供暖的房間肯定很冷!」


    入瀨總算鬆開了無多,去拿床上放著的便簽本。


    ·早餐隻有法國吐司


    ·和咖啡


    「你聽誰說的?路迪?」


    ·堂戶小姐


    「好,起來吧!」無多拍拍手,「去吃早飯。」


    入瀨點點頭。


    出了房間,穿過左曲右拐的蜿蜒走廊,走向大樓梯。「愛麗絲·鏡城」的構造與其說是複雜,倒不如說是雜亂無章。出乎意料的地方總會裝上一道門,而真正需要門的地方卻一無所有;再加上一般民居無法想象的房屋擺設、無聊傾斜著的床鋪,這一切怪異無比,以致要記住洗漱間及食堂的位置都挺費勁,必須經常確認位置才行。無多與入瀨沒迷路便到達了大樓梯,不禁撫撫胸膛,鬆了口氣。下了樓梯,穿過右邊的門,再打開左邊的門,便是餐廳。大樓梯所處的大廳和正麵玄關相接,寬敞的空間隻讓人覺得寒意更甚。腳邊的大理石泛著冰冷的光。


    打開餐廳的門,一股溫暖包裹住他們兩人。為了不讓寒冷跑進,他們忙帶上門走進裏麵。白色的餐桌上冷冷清清,隻有觀月獨自坐著,其他椅子全告空閑。他瞄了無多他們一眼,便默默收迴視線,端起咖啡杯小啜一口。先前似乎有誰用過了早餐,桌上擺著幾個空盤子。


    「早上好!」


    無多向觀月打了招唿,坐到他斜對麵的位置。那裏擺著未被動過的法國吐司,咖啡也早就倒好。入瀨旋即坐到無多旁邊。


    「我權且道一句早上好!」觀月一臉平靜,「那是你們的早餐,請隨便吃。」


    麵包和咖啡都冰冷了,看來放置頗久。入瀨明顯不悅地皺了皺眉頭,卻又不值得取便簽本抱怨一番。


    「你發覺了沒?」觀月說道。


    「什麽?」


    「門增加的現象。」


    「我不知道,」無多往咖啡裏倒入牛奶,「多了?」


    「似乎是的,沒有門的地方,不知何時竟裝了道門。這事挺稀奇。觀月去過英國好幾次,調查幽靈住宅,但從未碰到門會增加的例子。雖然碰到過粘在門上的幽靈事件,但那隻是瓊斯家的小兒子故意用油漆塗的惡作劇。門扉增加的現象,說不定和那個性質相似?大概是誰將門悄悄裝好了吧。」


    「目的呢?」


    「誰知道,難道是想弄成彈鋼珠遊戲的橫欄?房屋結構都和那遊戲一模一樣。」


    「彈鋼珠?」


    「說笑的。」


    「別人呢?」


    「似乎都吃完了,觀月來的時候就沒人了,剛才堂戶還在這裏擺放裝有麵包的盤子,大概你們是最後一批。」觀月說完,好像想起什麽似的,再度開口道,「啊,對了,對了,還有一個人沒吃早餐。」


    「誰啊?」


    「他死了,死神連最後的早餐都不給他。」


    無多手上拿著的咖啡杯不禁停在半空。他望著甘之如飴享用早餐的觀月。


    「死了?」


    「似乎是。」


    「誰?」


    「鷲羽。」


    「他?」無多腦海中浮現出帶自己到達城堡的鷲羽的臉孔,「被殺了?」


    「不知道,我沒去現場調查,如你所見,觀月正在吃早餐。其他人沒吃完就奔去現場了,隻有低等的人才會這麽做,有識之士絕對會有條不紊地吃完早餐,你理解嗎?」


    無多沒理他,跟入瀨相互對望,嘴巴張開又閉上,一時啞然。


    「順道一提,遇害的鷲羽準備吃的麵包,正好是她很美味似的吃著的那個。」觀月指著入瀨的盤子,「犯人既然將鷲羽列為第一個目標,保險起見,犯人也有可能在他的早餐裏下毒。」


    入瀨的臉色瞬間慘白,狼狽不堪地將麵包扔了出去。


    「我開玩笑的。」觀月麵無表情,「那是堂戶小姐給你們準備的,但你也太不謹慎了,居然往桌上扔?如果觀月是殺人犯的話,立刻就將毒混進去了。不過,請放心吧,觀月沒帶毒藥這種麻煩物品。」


    「入,走吧。」無多站起身來,「麵包就扔那裏好了!」


    他強硬地拉起入瀨。


    觀月沒看無多他們一眼,悠閑地喝了口咖啡。


    「他死亡的地方是?」


    「似乎是西棟,具體位置不清楚。」


    「是嗎?謝謝!」


    無多牽著入瀨的手,走出餐廳。走廊裏冷意襲人,又兼有一片寂靜,故而更顯清冷。無多帶上餐廳的門,配合入瀨的步調往大廳走去。她步伐虛浮、滿臉恐懼,間或有些困惑之情。


    「真的隻有一個人遇害?」


    無多說罷,隻見入瀨正歪著頭疑惑地望著他。


    「又沒規定說按順序一次隻能殺一個人。若真有殺人企圖,並且以集團為對手的話,肯定會盯上全體人員的疏漏,一晚上能殺多少就殺多少才比較明智吧?」


    他們倆站在大廳的大樓梯前。西棟不僅分一樓和二樓,而且走廊深處是何等構造,他們都不清楚。大樓梯自平台處左右延伸,平台的牆壁上掛著維多利亞女王的肖像,好像正俯視著他們。


    「鷲羽先生住在東棟二樓,但聽觀月先生的說法,其屍體是在西棟發現的,從東棟二樓的距離來考慮,還是比較接近西棟二樓,我們先去二樓看看吧!」


    入瀨聽無多說完,臉上浮現出猶豫的神色。


    「沒啥好怕的,我要扔下你了哦!」


    無多踏上樓梯,入瀨也跟著邁步。走完樓梯,正麵是一扇門,隻開了一條縫。從縫隙中看去,走廊內一片漆黑,這扇半開的門已經變成黑褐色,甚至散發出陣陣異味。無多握著門把,將門打開。筆直延伸的走廊深處,晃動著一個巨大的黑影,漸漸向他們靠近。


    「感覺如何,偵探?」


    黑影是古加持,他走近無多,輕輕抬手致意。


    「彼此,彼此。似乎都還活著,他遇害的地方是最裏麵?」


    「對,你聽誰說的?」


    「觀月先生,剛才在餐廳聽他說的。」


    「悲慘!」古加持搖了搖頭,「真是悲慘!昨天還在一起聊天的人今天被殺了,心情真不好過。這是一種跟失落感完全相反的感覺,就好像有根楔子狠狠插進我心髒似的!跟我來吧,現場比鏡子房間還要遠呢。」


    「確定是被殺了?該不會是自殺吧?」


    「倘若那算自殺的話,鷲羽君就是藝術家了!唉,用你的眼睛去確認吧,反正你從一開始就打算這樣辦了,對吧?」


    走完漫長的走廊,朝右拐,一條更加筆直的走廊擺在眼前。和剛才走廊的不同之處是,其左邊的牆壁上並排著一串門扉,每扇門的間隔異常狹窄,幾乎都要連上了——至少有十五扇以上,而且,無論大小形狀還是門把的位置,全部如出一轍。門的表麵雕刻著與維多利亞時代完全不同的設計風格,仔細觀察,似是一種類似插畫的場景,譬如水麵浮著的小船或少女身姿。


    古加持順手拉開手邊的一扇門,室內照明燈的熒光傾瀉而出。一瞬間,無多的雙眼被刺激得無法睜開。


    「這房間不是發現屍體的地方,現場還要往裏走。」


    古加持徑直走進房間,無多與入瀨跟著。


    一進房間,無多就有一陣強烈的眩暈感。房間正麵的牆壁上,無數道門橫排成一列,數量遠遠超出腦內視覺處理的速度。那些密密麻麻、似無止境的門,一扇緊挨著一扇,如地平線般向左右延伸,漫無邊際。他仿佛是掉入了無邊的四次元空間,一時躊躇不前。就算這個城堡非常寬敞,但擁有如此一個巨大的空間實屬異事,簡直讓人不得不懷疑自己的眼睛。


    走進室內,迴首確認,背後和眼前的牆壁一模一樣,並排著無數門扉。室內的這些門明顯比走廊上那些門要多得多,地板上鋪著一塊塊的花磚,宛如棋盤上的格子。


    「這房間有趣吧?」古加持說道,「正如鏡中世界一般。」


    如他所言,房間東西兩側的牆上全是鏡子,無多他們正好位於兩鏡中間。門扉得以無限並排的原因,亦跟這鏡子的作用有關。背側和南側的牆上並排著十來道門,被鏡子一映,登時綿延無垠。當然,無多他們的身姿,也像分身術一樣,在鏡中分裂無數。


    「鏡子與鏡子的接合處幾乎看不到呢!」


    「因為花磚地板迷惑了眼睛的緣故吧?若不靠近細看的話,是看不到那微小的縫隙的。更何況,牆上的門和門之間還畫了一條縱向的細線,托它的福,從什麽地方起是鏡中世界,完全摸不著頭腦。如果隻是單純的鏡子房間還好,若是像亂步筆下《鏡子地獄》那種房間,我們肯定會發狂的吧?」古加持調侃道,「實際上,若像那小說一樣,在中空的球裏放置一麵鏡子,鑽到裏麵之後,會看到怎樣的景象呢?」


    「我認識一個人嚐試過《鏡子地獄》,是一位大學的物理學副教授。」


    「結果呢?」


    「這個……」


    無多正要迴答,眼前的一道門忽被人打開。往裏麵探頭探腦的是窗端,他手上拿著個攝像機。


    「我說怎麽有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你們。古加持君,這電池快用完了。」


    「我剛要迴房拿預備電池,不料碰到了無多君他們。窗端先生,你把現場拍得差不多了?」


    「當然。無多君,你們還沒看過現場吧?要去看那陰慘的現場嗎?直接看我錄下來的也行。」


    「我去看看現場吧!」


    「果然如此。誰讓你是偵探呢,我就猜到你會這麽說!」窗端向他招招手,「這邊。」


    無多應窗端之邀,穿過了兩側布滿鏡子的房間,來到走廊。走廊上依舊並排著十來扇門,大概是習慣了門扉因鏡子增加的景象,無多隻覺得這裏的門瞬間稀少很多。他對麵的牆壁一片雪白,沒有一絲裝飾。走廊上除了窗端,還站著山根。她滿臉困倦地盯著地板,雙手環胸,靠著牆壁。察覺到無多與入瀨的到來,或許是想打招唿吧,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微笑。


    「他的屍體就在這裏麵。」


    窗端指著山根靠著的那麵牆的牆根處。


    那裏有一扇小門。


    那扇門具備了所有門必備的構造,但尺寸明顯偏小,簡直是拒絕人類使用——高近三十厘米,寬近十五厘米。這道門,人類絕對無法走進。鑲板上方,有一扇窺視窗。無多蜷身趴在地板上,抓住門把。門把似可左右旋轉,但不管後拉還是前推,都無法動搖它。門把下方還有個連螞蟻都難以進入的鎖孔,看來這門有鐵將軍把守。鎖芯是普通的櫃式,這種類型的鎖到處可見。


    「你摸了門把?唉……算了,反正我們沒有采取指紋的工具,而且老夫也摸過了。」


    「鷲羽先生的屍體,就在這扇門後麵?」


    「沒錯。」


    「怎麽進去的?」


    無多把臉湊到門邊,從那小小的窺視窗口打量室內。將視線慢慢左移,便看見有人躺在地上,頭頂朝著這邊。靠門處倒著一張桌子,擋住了視線,無法看清室內的全部情況。倒地者就像躺著睡熟了一樣。


    「這房間還有別的入口嗎?」


    「隻有這扇門。」


    「那他是怎麽進去的?有誰進去確認了他的屍體嗎?這種情況下,死的是誰都不清楚。」


    「不用進去也知道是誰,除了鷲羽君,其他人都活著。這種簡單的減法,小學生都會做。」古加持道。


    「大家都活著?」無多道,「有誰確認了我的生存情況嗎?我剛才還在房間裏,從觀月先生那裏聽到這件事前,還沒有跟誰碰過麵,應該沒有人知道我是否活著。也就是說,裏麵的那具屍體,一度可能是我。」


    「她今早碰到堂戶了吧?」古加持指著入瀨,「堂戶小姐看到入瀨小姐從你房裏出來。她說入瀨小姐沒有慌張之態,這就是說,你沒出狀況。如果你的房間是空的,她當然會有不安的神情。」


    「原來如此,的確說得通。」無多頷首,「容我再次確認一下,除了鷲羽先生,其他人都活著?」


    「嗯。」


    無多站起身來,開始調查門周圍的牆壁。


    「這扇小門,是《愛麗絲漫遊仙境記》中的?好像是模仿『愛麗絲』掉到兔子洞後發現的那道門。」


    「對,『愛麗絲』在洞底發現了一扇小門,她看到門內有漂亮的花壇和噴泉。但是,要通過這扇小門,就必須『將身體像望遠鏡一樣縮小』。這望遠鏡該是那種套筒狀、能伸縮自如的類型吧?可以說這道門是『愛麗絲』開始冒險的第一步。若要援引她的故事來稱唿的話,這扇門就是『愛麗絲·門』吧?如何?無多君,有發現沒?」


    「室內開燈了嗎?」


    「沒有。」


    「這麽說,房間裏似乎有窗戶——和沒有窗戶的走廊相比,房間裏更亮堂些。或許,他是從窗戶進房間的吧?」


    「這就是從理論得出的結論了。無論如何,從這麽小的門是進不去的,肯定有別的出口。那好,老夫帶你去另一個出口吧。」


    窗端離開「愛麗絲·門」,打開隔壁一扇大小都很普通的門。剛進房間,便有一股黴味撲鼻而來,甚至能見到空中曼舞著的細微塵埃。門附近擺放著一個不鏽鋼架子,旁邊放著一張避難梯以及一個鋪著一張金屬板的大箱子。此外尚有不知裝有何物的紙箱或木箱,用繩子紮成一捆的碗碟……看來,這房間是用來放雜物的儲藏室,所以其內部裝飾跟「愛麗絲·鏡城」奢華富麗的風格相去甚遠。


    房間的最裏麵有落地窗,窗後就是陽台。


    「看不到海景的陽台,真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你覺得呢?」


    窗端抓著窗戶的把手,將之旋轉了九十度。窗戶並未上鎖,故得以順利推開。


    「我對陽台沒興趣。」無多淡淡答道,「反正,海就是一片蔚藍。」


    「年輕人可不該用『反正』這類字眼呀!唉,不說了,注意腳下,陽台上有積雪,你看看有沒有十厘米厚?頂上的屋簷就一點點,連風雪都阻擋不了。但落地窗的窗台比地麵高出一截,就算打開,窗門亦不會碰到積雪。換句話說,窗門的開閉不會給積雪留下痕跡,這一點還是別忘了比較好。」


    外麵夾雜著雪花的狂風怒號。陽台那白色欄杆的遠處,是一片銀裝素裹的針葉林。因昏沉天色和大風雪的緣故,林木間隱伏著濃厚的暗。雖然從二樓可以看到外麵的景色,但正如窗端所言,樹木擋住了視線,根本看不到海。


    陽台的積雪上,留著橫七豎八的腳印。看來有幾個人曾反複走過這裏。儲藏室的房間和「愛麗絲·門」的房間共用一個陽台。


    「這些腳印是我們留下的。我們來之前,陽台上沒有任何腳印。」


    「但是,要進到『愛麗絲·門』裏,隻能通過陽台開窗進去吧?」


    「沒錯,普通人是無法縮小身體,穿過『愛麗絲·門』的。恐怕隻有像『一寸法師』那種小個子的人,才能不經窗戶直接從門進去吧?」


    「快進去吧!好冷,外麵。」背後的山根催促著無多他們,「隔壁的房間有屍體,入瀨小姐不怕?」


    入瀨頭搖得像撥浪鼓。


    「你就在這裏等著吧!」無多對入瀨說道,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麽,又改口道,「我是說,你願意等的話,就在外麵等,這不是命令你。如果碰到了緊急情況,就把那邊的盤子砸了,弄出些大聲響。」


    入瀨顰眉。


    「當然由我來賠。」


    入瀨似乎放棄了爭辯,點了點頭。


    一行人頂著利刃般的寒風,靠近隔壁窗戶。窗戶很大,成年人隻需稍稍弓背便能通過。窗戶的開合方法及門鎖等都和隔壁儲藏室的落地窗相同,唯一的區別是:外側的窗框中間有個鎖孔。


    「這窗戶可以從外麵上鎖?」


    「對。」古加持道,「既然沒人能從『愛麗絲·門』進去,那就隻能從外麵鎖上這道窗戶了。倘若窗戶從裏麵鎖上的話,裏麵的人就出不來了嘛。此事不便至極,卻跟這怪異的城堡挺襯。大概隻是要模仿《愛麗絲漫遊仙境記》才造出這種奇怪的房間吧?」


    「發現屍體時,這窗戶是上了鎖的!瞧,鎖孔旁有破裂的痕跡吧,這是咱們要進去時,把窗玻璃打碎後開鎖造成的。」


    「上了鎖?」


    「嗯。」


    窗端肅然點了點頭,打開窗戶和山根一同進到房內。古加持跟著進去。無多溫柔地緊擁了一下站在陽台入口處、滿臉擔憂的入瀨,繼而來到房內。


    這扇窗戶正好對著「愛麗絲·門」。門旁邊倒著木質的圓形小桌,桌子有四條筆直的桌腿,其中兩條正緊緊挨著地麵。室內完全沒有裝飾,都是些煞風景的白色壁紙。房間很窄,天花板很矮,跟「愛麗絲·門」的大小相得益彰,予人以一種狹窄憋屈之感。從窗戶進去之後,左手邊擺著一個窄高的長方體衣櫥,木質的櫥門大開著,內中空無一物——這種房間裏,衣櫥完全談不上有何用處,大概就是裝飾性的擺設吧。


    「他」就倒在離窗戶稍遠處的房間中央,頭頂對著門,下身略微右傾,上身則扭曲著仰躺。無多邊走邊打量著屍體周圍,盡量避免沾到地板上的血。隻聽他鼻子裏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雙手一直插在西褲褲袋內。


    屍體顯然是被「處理」過了——深藍色襯衫的紐扣未扣,自胸至腹的皮膚全部暴露,周圍那一大攤黑糊糊的血仿佛剛從腹腔溢出,開膛破肚的那道傷口讓人不忍目睹。血似乎依然汩汩流著。傷口就橫在肚臍稍上,就算沒有解剖學的知識,亦能清楚洞悉兇手的殘暴!從傷口間窺視到的黑色內髒組織,如活物般讓人毛骨悚然。


    臉完全被熔化了。


    整張臉都被火給燒掉了,或者是用化學藥品熔化了,皮肉焦黑地耷拉著,鼻梁和臉頰處白骨突出。眼窩深陷,眼球消失;隻有不知為何物的半液體狀的東西,兀自積在那空洞的眼窩裏麵。頭發卷曲著向兩側披散,惡臭撲鼻。從屍體的臉部,完全看不出鷲羽生前的模樣。那微微張開的嘴巴,似正呻吟著臨死前的痛苦。


    屍體還有一處惹人注目的地方,是身下鋪著的巨大鏡子。那是一麵長近一米五、寬近八十厘米的厚鏡子,從何而來、如何搬運,完全是個謎團。將屍體放置鏡上,血液和屍體宛若置身於鏡中世界,乍一看去,屍體既像是要從鏡中爬出,又像是要被拉進鏡中的世界。


    「你腦子裏想的是,」古加持說道,「屍體下麵的鏡子,不會就是『愛麗絲·魔鏡』吧?」


    「沒錯。」


    無多點點頭。


    「我也是這麽想的,當然該問一下路迪,但估計沒有答案。畢竟她曾公開說她不清楚『愛麗絲·魔鏡』的詳細情況,所以她未必會給我們一個答複。然而,若這真是『愛麗絲·魔鏡』的話,該不會這樣就結束了吧?」


    「你的意思是?」


    「這才第一個人。」


    「縱然這的確是『愛麗絲·魔鏡』,」窗端插話道,「但沒準犯人不知道呢。」


    「那樣的話,犯人就太蠢了!把這等珍貴的『愛麗絲·魔鏡』用來墊屍體。」


    「屍體的臉被毀了,」無多遠遠望著屍體,「這是下手者故意弄的吧?」


    「是啊,鏡子旁邊掉著個小瓶子,裏麵還留有一些液體,估計是硫酸。」


    無多俯身調查著小瓶子。瓶口上纏繞著一圈細鐵絲,鐵絲上掛著個牌子,上麵用黑體寫著幾個字母:


    drinkme


    「喝下我?」無多站起身來,「簡直跟《愛麗絲漫遊仙境記》如出一轍!愛麗絲喝下瓶上寫有『drinkme』的液體,身體很快縮小,順利通過了那扇小門。」


    「看來,犯人對怪誕文學挺有見地?諸位,」窗端挺胸笑道,「在窄小的『愛麗絲·門』的房間內,用小瓶內的液體把屍體的整張臉都燒毀了。


    「而且房間是個密室!那扇『愛麗絲·門』無法進出,門和窗戶又都被鎖上,這兩處按說都該有鑰匙的,但眼下尚不知其所。」


    「鷲羽先生縮小,穿過門,喝下了小瓶內的液體……要裝成和故事一樣的話,順序反了。」山根一臉倦意,靠著牆壁,「莫非,其實是犯人縮小了?」


    「不管犯人有沒有縮小,門被上鎖這事實是無法動搖的。」


    「但路迪小姐她們很快就會找到鑰匙的吧?那樣一來,就隻剩陽台腳印的問題了,犯人到底是如何從窗戶走進房間的呢?」


    「且慢!」無多的眼光突然在屍體嘴上停住,「有人調查過屍體了?」


    「當然調查了哎,雖說老夫不是職業法醫,但往昔亦曾有名醫之譽哦。」


    「屍體的嘴巴呢?」


    「嗯?」


    「屍體的嘴裏似乎有東西。」


    「在哪裏?」窗端從開襟毛衣的口袋中拿出薄薄的手套戴上,「手指沒辦法伸進去太深。畢竟都發生屍僵了,很難再讓屍體張嘴。但裏麵確實有東西,眼下真需要一個鑷子。不過,我想誰都沒帶那東西吧?」


    「要不要用力撬開?」


    「那怎麽行,對屍體的不敬就是對神靈的褻瀆。」


    這時,一聲悶響,屍體的下顎脫臼了。隻見其喉嚨深處,正有


    一樣東西閃著微光。窗端伸手進去,用指尖鉗了出來。


    除了鷲羽,全員都在餐廳集合。無多與入瀨選了角落裏挨著的位置,白色的餐桌上隨意扔著兩把扭曲變形的鑰匙,即便不願看,也能進入視野當中。無多將眼光從鑰匙上移開,窺視著在座各位偵探們的神色。隻見那些人全都是坦然自若,用冷靜的眼神盯著這兩把鑰匙。他們表現出的冷靜,不啻是對犯人的最大蔑視。


    堂戶站在餐桌旁邊,她不是偵探,但有些人覺得她的行徑最可疑。此刻,她雙手交疊身前,滿臉懼色,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真讓人覺得這不像是演技。


    「我想,沒錯,的確是那扇門和窗的鑰匙。嗯,就是你們所謂『愛麗絲·門』的那個房間的鑰匙。」


    路迪開口道。


    「簡直是天方夜譚!」前刑警海上脫口而出,「門和窗都鎖了的吧?房間裏唯一的人都死了,是誰、又如何從外麵鎖上門窗?要把門窗鎖上,就需要兩把鑰匙,但兩把鑰匙都在房間裏找到,而且還是從屍體嘴裏找到的,對吧?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莫非你們是合夥糊弄本大爺呢?別開玩笑了!密室不可能存在!老爺子,你們別隨便就說是密室,你們隻是往密室這個詞上扯!」


    「你不願相信的心情,老夫可以體諒。但鑰匙是在屍體口中發現的,這是事實。而且,門和窗都上了鎖,這同樣確鑿無疑。」


    「那犯人到底從哪裏來的,又從哪裏走的?」


    「我們的使命正是推測這件事吧?」


    「扯上使命就太誇張了吧,」古加持苦笑道,「要想的事情多如牛毛,而我們眼前擺著的隻是一個很孤立的謎團——密室。」


    「諸位,聽我說。」觀月突然開口,就像會議主持人一樣,打斷了偵探們的竊竊私語,「現在,第一起兇殺案發生了。這種情況下出現了一具屍體,我想沒有人會繼續吵吵鬧鬧了吧。特定的舞台上,隻發生特定的事。這種情況下,無論犯人抑或屍體,最終都隻是命運使然,你們懂不懂?」


    無人迴複。唯有路迪兩眼發光,興趣頗深地聽他講話。


    「算了。總之,觀月想說的是:對過去發生的事,就像腐臭的偵探小說那樣費盡心思破解詭計,這種無謂之舉是否可以省掉?我們就當鷲羽沒有遇害,一切正常地過完本周,如何?」


    「你這渾蛋,說什麽呢?」


    海上倏然起身,義憤填膺的樣子直如要踩桌猛撲觀月。而觀月呢,卻隻是神色自若地斜眼望著海上。


    「譬如,要把他的死寫進日記的話,如果是觀月,隻有兩句就寫完了——『鷲羽死了』和『密室』,僅此而已。一切解釋都沒用,要闡明事件的因果,徒然浪費墨水罷了。如果運用數字的話,那就更簡單了-


    1


    「你們慌慌張張扔下早餐,特意去確認的屍體,說到底隻是個瑣碎的物體,是人體蛋白停止發揮正常機能的肉塊。若你們固執地拘泥於這種瑣碎,那你們堪稱是地道的古典偵探。用觀月的話來說,就是笨蛋,是無藥可救的垃圾!」


    「你的話越聽越讓人火大!」


    「那好,今天就散了吧!怎樣?」


    「喂,別當本大爺不存在!」


    「發生了殺人事件,就要抓捕犯人;出現了密室,就要解開。這就是咱們偵探的工作吧?」窗端似乎要說服觀月,「至今為止,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今後也會這樣繼續下去。而你卻要省略對咱們而言最重要的部分。」


    「沒錯。」


    「挺有趣的,」古加持說道,「或許反而能讓兇手措手不及。要知道,他可是辛辛苦苦、特意做了個密室呢!」


    「但我們不能無視鷲羽先生遇害的事實。」路迪皺著小臉,「招待他的人是我,這種沉重的責任感就壓在我肩膀上了。而且他有家人,似乎還有戀人,卻因為我招待他到城堡裏……」


    「說得好聽,宣稱鏡子隻給最後存活者的人,又是哪位啊?」


    「哎呀,看來我該去學學怎樣貓哭耗子,嘿嘿。」


    「先不提那個,你讓咱們散會,有何目的?」


    「目的?」觀月撩弄著擋在眼前的劉海兒,「沒有目的,觀月隻是困了,想早點迴房休息。」


    「我倒是挺讚成觀月君的觀點,其他人有何想法?如果沒意見的話,還是早點散會吧?」


    「古加持君,別急!」窗端攔住了古加持的話頭,「大家是不是忘了需要確認的事呢?」


    「需要確認的事?」


    「首先,昨晚有沒有外人進出過這個城堡?」


    「似乎沒有那種跡象——暫且這樣斷言吧!」路迪開口,「發現鷲羽先生的屍體後,我擔心是外來人員犯的案,所以在城堡內巡視了一圈,沒發現有人入侵過的痕跡。門窗的關閉情況完美無缺,當然,前提是你們不介意我使用『完美』這個詞。窗戶及玄關外麵都沒有足跡,隻不過,這般大的雪,痕跡有可能被風雪消除。」


    「食物的情況有無變化?有沒有在不知不覺中少掉的現象?」


    「沒有。」


    「依我看,算了吧。第三者混進城裏的可能性就排除掉吧?又沒有漂流者從前幾天就漂到島上的可能。」


    「簡言之,殺害鷲羽君的犯人就在我們當中?」


    「沒錯,老夫想確認的隻有那一點。」


    「早就清楚的事,卻要用拐彎抹角的方法去理解,真是愚蠢至極!」觀月了無生趣地說道,「我困得不行了,能走了嗎?」


    「ok,你盡量小心點吧!」


    古加持輕輕揮手,向觀月說了句再見。觀月站起身,揉著眼睛走出餐廳。


    「最先走出這間房,正是最聰明的選擇。眼下,全員都在這裏,就算在城堡裏來迴走動,也不會被犯人襲擊。要知道,犯人可是在我們當中啊!哎,前提是他不是犯人。」


    「喂,古加持先生。」山根從旁邊的座位靠近古加持,「我想跟你借個東西,攝像機。」


    「可以,但現在借給窗端先生了。」


    「我有點事,要調查。」


    「你可別嘴上說一套,背地裏又把可能成為證據的帶子給銷毀掉呀。」


    「嗬嗬嗬。」山根笑靨如花。


    「入,我們迴去吧!」無多對入瀨打了個招唿,「各位,我們先走了。」


    無多拉起入瀨,匆匆忙忙逃命似的朝房間走去,他覺得現在的「愛麗絲·鏡城」沒有一處安全之所,盼望著暫住的那房間會是最後聖域。無多一迴到房間,先著手調查有沒有致命機關。他仔仔細細檢查了壁爐台、畫的背麵和電燈開關周圍,卻未發現有何異常。他扯下床單,一絲不苟地檢查完相當厚實的彈簧床墊,又將床單鋪迴,讓入瀨坐上。入瀨拿過了床頭櫃上的便簽本。


    ·你在幹嗎


    入瀨一臉不安地寫道。


    「調查一下,因為不知道會被怎樣殺掉!知道《迷宮館的誘惑》和《的悲劇》嗎?[這兩部小說中的死者均被毀容。]我可不想被那樣幹掉。」


    鷲羽先生真的死了嗎


    「嗯,死了。但臉被毀容了,無法確定屍體是不是他。但是一個男的被殺了,其他人都活著,想必鷲羽先生的確是遇害了吧?但願犯人知道那腐舊的替換詭計早就被時代拋棄了。」


    ·為何要破壞臉


    「莫非是想模仿《愛麗絲漫遊仙境記》?那個『喝了我』的小瓶子,的的確確是仿照『愛麗絲』故事裏的物品。」


    ·有必要模仿嗎


    「誰知道呢,意義這種東西,永遠都是具有排他性的。犯人若賦予其一個意義,我們就算想破腦袋都未必能理解。譬如德國納粹的那個『卍』的


    意義,你肯定不清楚吧?這和那個的道理一樣。」


    ·是嗎


    「嗯。順便說說戰爭的事吧。不久前,就是『戰爭』跟『持久戰』意義相同的時候,戰爭還是由減法來構成的。當那場戰爭改變了世界之時,《無人生還》誕生了,這也是完全用減法來構成的一部小說。」


    ·人類總會被殺戮吸引


    「我知道,那對我們來說,正是威脅!」


    堂戶孤身在走廊中行走。她謹慎注意著走廊的每個陰暗角落,一想到那種地方沒準有誰躲著,行走的速度就不覺放緩。當鼓起勇氣快速拐過迴廊時,她發出一聲細微的悲鳴。


    那裏出現了一扇先前沒有的門。


    走廊呈t字型,門就出現在橫向走廊與縱向走廊的交會處。之前,這裏沒有門,隻有一個寬敞的拱門形狀,但現在卻裝上了一道結實的木門。堂戶用袖口包住手,小心握著門把,慢慢將之推開。門很寬,打開的時候,差點跟走廊凸出的牆壁相撞。正麵的牆壁上也有一道門,因此,若兩道門同時打開的話,百分之百會直接撞上。像這樣兩扇門相撞的情形,一般的建築設計是不會出現的。堂戶努力不去想這件事,關好門後,繼續往前走。


    迴房間的途中,不知哪個房間傳來了輕微的話音,嚇得她當場僵立不動,繼而屏住唿吸,輕輕往說話的方向走去。門開了一小道口子,燈光飄逸而出。她四下裏確認了一番,便開始悄悄從門縫處窺探室內。


    「遊戲開始了?」海上坐在沙發上,「生命麵臨著死神的覬覦,為何內心卻會如此熱血沸騰?大爺我好生期待!找鏡子之類的簡直無足輕重。」


    「該怎麽說才好?」是窗端,「倘若殺害鷲羽君的犯人跟咱們一樣,都是要搜尋鏡子的話,那接近鏡子其實就是接近犯人了。」


    「殺人的動機是『愛麗絲·魔鏡』嗎?」


    「除此還能有別的?沒有誰此前認識鷲羽君,假設這裏有對鷲羽君抱有私人怨恨的人,你覺得他會特意在這種孤島上殺人嗎?換了是老夫的話,肯定是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他殺了,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屍體處理掉。」


    「犯人是想把全體偵探都殺掉,再坐收鏡子?」


    「未必沒有可能。」


    「難說!」這次是山根,「如果目標真是鏡子的話,隻要趁沒人時偷偷潛進城堡不就行了?這城堡平時空無一人,大可仔細徹查,何必要等我們都來了才動手呢?——據路迪小姐所說,這裏平時似乎沒人住吧?」


    「有道理。」


    「不,或許犯人沒辦法來到這座江利島呢?手劃的小船難以渡海,但若托人用船帶出海,又難免留下疑點,用摩托艇同樣容易出問題,所以才要混進咱們中潛到島上吧。」


    「在這種無處可逃的小島上,要以多數人為對手並下殺手,從風險考慮,要是我的話,會選擇一個人悄悄潛上島。」


    「嗯。」窗端邊點頭邊瞄向堂戶偷窺的那扇門,「怪不得這般冷,原來門沒關好。」


    「關上,我去。」


    山根往門走去,堂戶慌忙起身,背緊貼著門邊的牆壁。或許因動作過快過大,頭發猛地左右一甩,扣在鬢角的發夾直落而下,雖隻發出輕微的一點動靜,卻偏偏傳到了前來關門的山根耳內。


    「哎呀!」山根打開門,雙目圓睜,「堂戶小姐,你好。」


    「你……那個……你好!」


    「怎麽啦?在這裏?發夾掉了?」


    「是,那個……嗯。」


    堂戶匆忙撿起發夾,扣迴到頭發上。


    「嗯?怎麽迴事?」


    從裏麵傳來窗端的聲音。


    「堂戶小姐來了。」


    「什麽?偷聽嗎?真可疑!喂,快進來!」


    「不了,我隻是路過這裏罷了。」


    「沒關係,你瞧,手都冷成這樣,快點進來。」


    堂戶就仿佛是被山根熊抱著一樣走進房間,聽話地坐在沙發上。房間裏有飛鏢的靶子,還有台球桌等,靠裏麵點還有酒吧式的櫃台以及高腳凳。堂戶坐著的沙發麵前擺著一張玻璃桌,上麵放著一個棋盤。


    「堂戶小姐,你昨晚有打掃過這間房嗎?」


    窗端突然詢問道。


    「沒有,那個……我第一次進入這房間。」


    「不像真話。」海上話中帶刺,「長著一張可愛的臉,卻若無其事撒謊的女人,我在審訊室見得多了。對了,你和那些人的表情一樣,別小瞧本大爺!」


    「哪裏的話,我沒說謊。」


    「別太緊張。」山根溫柔地撫摸著堂戶的背,說道,「你進房間時,左右顧盼的,似乎很緊張,心髒快跳到嗓子眼了吧?」


    「你見過這棋盤嗎?」


    窗端繼續問道。


    「第一次見。」


    盤麵上放置著幾枚棋子,但她不懂下棋的規則,所以連那些棋子有何意義都不清楚。


    「喂,仔細看清楚了,不是你把棋盤擺迴原樣的嗎?」海上怒吼道。


    堂戶瑟縮著,一聲也不敢吭。


    「別那麽大聲!」山根滿臉不悅,「大多數的生物天生就害怕很大的聲音。嗯,堂戶小姐,不好意思,麻煩你把主教給我。」


    「嗯,這個?」


    「那個是士兵。」山根嘴角含笑,「瞧,各位,她連棋子都不認識。」


    「別演戲了,是故意拿錯的吧?」


    「一旦起了疑心就沒完了,」窗端歎息般道,「唉……不管是誰做的,棋子被擺迴原位的事實不會改變。正確說來,不是擺迴原位——黑色的王後移動了,而白色的主教被拿走了。白方還有一個主教,遠遠挪到了斜角的位置。」


    正如窗端所說,黑色的王後移到了棋盤邊上。


    「所有方向不論格數都可以走吧?王後。主教的走法呢?」


    「隻能斜走,不管格數。類似將棋的走角。順便再簡單解釋一下別的棋子吧。城堡可以直行至上、下、左、右四個方向的任何一格;騎士可以朝八個方向走桂馬的下法,但這盤上沒有,就不提了。西洋棋中,王後比國王更強,因此又是女權主義和虛無主義者的好題材!兵隻能往前走一步,但最初的第一步可以走兩格。兵吃對方棋子時,隻能吃斜前方的,而一旦殺至敵方底線,就能變成國王以外的任何棋子,一般都會變王後,倘若戰略需要,亦會變作別的棋子。《愛麗絲鏡中奇遇記》裏麵,『兵』愛麗絲的選擇是變『王後』。」


    「你腦子壞了吧,居然把本大爺當棋盤上的棋子來玩弄,可惡。」


    「那個……怎麽迴事?我聽得一頭霧水。」


    「昨天,老夫發覺棋盤上的棋子擺得很仔細,」窗端答道,「所以就故意將之打亂,確保那棋局不會偶然複原。但今天再看時,棋子都迴到了原來的位置,而且雙方的棋子每個都似乎被動過了。更有甚者,恰如我先前所想,白棋少了一個。」


    「少了一個主教。就是老爺子昨天放進口袋的那個吧。」


    「嗯,這樣一來,就說明老夫的猜想基本正確。被黑方吃掉的那個主教,正是象征著鷲羽君。」


    「每出現一個遇害者,就會少一個棋子?」


    「大概是吧。從這盤麵來推測,怎麽看都是黑方先動。一般來說,是白方占先,現實裏卻是犯人先行動。雖可預測王後的後續走法,但是,被吃掉的棋子又沒有標上姓名,所以不能推測出下一個遇害者是誰。」


    「就是說,預測棋子的動向是沒用的?」海上咂舌,「那麽,對犯人來說,這盤棋也沒有意義吧?」


    「這隻是犯人賴以尋開心的吧。又或者,是要給咱們帶來一種恐懼心理,直到咱們放棄


    搜查『愛麗絲·魔鏡』,舉手稱降。」


    「他媽的!」


    「老夫就是預料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所以才從盤麵上拿走一個主教,但似乎沒有阻礙遊戲的進行。諸位,記住現在盤麵上的棋子分布了嗎?那好,老夫決定進行下一個作戰計劃。」


    「嗯?你想幹什麽?」


    窗端沒有理會海上的問話,將棋盤連同棋子整個從桌上端起,走至最近的一扇窗前,打開窗戶,將棋子一股腦倒了出去。棋子隨飄雪翻飛,深深埋進了積雪當中。


    「啊,居然擅自做這種事!」堂戶驚慌失措,「路迪小姐會不高興的!」


    「隻有犯人才會不高興,沒了棋子,想繼續玩也玩不了了。如果要從雪裏麵撿起棋子的話,肯定會留下痕跡。」


    「喂,老爺子,還挺行的呢。」


    「或許還備有一套棋子,犯人。」


    「有可能。」


    「現在,就把所有人的行李檢查一下如何?」海上兩眼放光,大聲說道,「別說棋子,可能連殺了鷲羽的兇器或血衣都能找出來!」


    「這想法,不愧是刑警出身!無論如何,我們這些偵探,隨身帶著一兩件不想公開的東西是很正常的。就算沒帶,若用保密義務當擋箭牌的話,你們也隻能作罷。」


    窗端把棋盤放迴桌子,再次坐迴原先的沙發上。


    「不用狡辯,現在,開始檢查行李。」


    「沒用。我想,不願意被人看到的東西是不會放在身邊的,如果我是犯人的話。」


    「嗯,沒錯!比起那個,還是先解決『愛麗絲·門』那房間的密室比較重要。」


    「不是說要把鷲羽的事件當做沒發生嗎?剛才不是在餐廳裏商量好了?」


    「說什麽蠢話?殺人事件發生了,這不是『啊,是嗎?』一句話就完事的。在餐廳裏隻是附和觀月的話,想看穿他的本意罷了,但看起來他也沒有太大意思。而且,解開密室之謎,未必是無用功。以老夫的想法,或許會找出殺害鷲羽君的兇手,並得到『愛麗絲·魔鏡』。老實講,對老夫而言,犯人隻是釣鯉魚的蝦餌,而且還是一隻可以主動找到鯉魚的聰明蝦餌。」


    「你想反過來利用犯人找到鏡子嗎?」海上一臉奸笑,「別死太早哦,老爺子。」


    「哼,正好堂戶小姐也在這裏,確認一下事件的大致情況吧!第一個發現鷲羽君屍體的是路迪小姐嗎?」


    「對,」堂戶點點頭,「路迪小姐來到廚房,說那房間裏倒著個人,然後又發現有人沒去餐廳,所以就打聽了一下。當時沒去餐廳的是鷲羽先生、觀月先生、無多先生和入瀨小姐四人。」


    「怪不得路迪馬上來到餐廳,告知我們出事。那個時候,觀月那渾蛋也進來了。」


    「大概是早上八點吧。路迪小姐為何會去看『愛麗絲·門』那個房間呢?」


    「好像是發現鑰匙沒了。」


    「是那兩把問題鑰匙吧?平時都放哪裏?」


    「接待室的玻璃櫃裏。」


    「就是放在那種地方才會被偷掉!」海上一時愕然,不覺問道,「放在那裏是當裝飾還是……」


    「那個……嗯,是的,好像是當裝飾的。」


    「但我們不知道那件事呀。這事,客人們應該都不知道。」


    「如此說來……」


    「不!不是的!我不是犯人!」堂戶情不自禁地起身說道,「鑰匙上有標記,敏感的人應該能察覺。」


    「窗戶的鑰匙上有三葉草標記,『愛麗絲·門』的鑰匙上有黑桃標記,就雕刻在鑰匙柄處。窗戶和門上刻有跟鑰匙相同的印記,我想這是為了能立刻區分是哪把鎖。」


    「這安全措施真不靠譜。」海上冷冷說道。


    「的確是有像三葉草的標記,但另一把黑桃的被硫酸熔掉了。」


    「嗯,大概是吧。」


    「但是,就算拿著鑰匙,又如何走進房間呢?那樣的小門是不可能進去的,若要經陽台從窗戶進去,又會留下腳印。」


    「假如喝下能讓身體縮小的藥就沒問題啦。遺憾的是,沒有那種玩意兒。要不然就是用縮骨神功吧,那樣就能穿過『愛麗絲·門』了。」


    「那犯人豈非是個瑜伽大師了?從現在開始,讓每個人的身體自由屈伸一下,調查他們的身體靈敏度,如何?最柔軟的就是犯人。」


    海上似乎覺得這番話很好笑,一個人咯咯笑了起來。


    「犯人沒必要縮骨,隻要卸下屍體的關節就行了。」


    「哦?」


    「犯人殺了鷲羽君,把他的主要關節卸下,再從『愛麗絲·門』硬把他往裏麵塞。」


    「那樣一來,鷲羽的屍體肯定會扭曲變形,這跟目前的情況不同。」


    「就算犯人不能走進房間,卻能將手臂伸長到室內吧?從門口把手伸進去,將屍體的關節複原,又嫌屍體太靠近門會被懷疑,便用棒狀的東西將屍體推到房間裏麵。」


    「原來如此。」海上認同似的點了點頭。


    「但是,有幾個問題。」山根說道,「首先是倒在門前麵的桌子,我想這大概也是模仿《愛麗絲漫遊仙境記》的。把屍體往房間裏推時,這桌子挺礙事的吧?桌子就在門後,幾乎把屍體全部擋住。然後,再看看屍體的出血情況——腹部被切開,流出了大量的血,若從門邊上往裏推的話,那一帶肯定是一片血海,但血隻灑落在屍體周圍的一小塊地方。還有鏡子的問題。屍體是放在鏡子上的,就算一開始把鏡子放在地板上,從門口將屍體往裏麵推,能這般巧妙地恰好推到鏡子上?畢竟還有張礙事的桌子呢。所以,不太可能。」


    「有道理!老爺子,真遺憾,你的假設被駁迴了。」


    「我知道。」窗端吊著眼角,「從一開始,我就在考慮。」


    「我看犯人肯定進去過一次。那鏡子大概是從房間裏的衣櫥上拆下來的。所以,一定要進去一次才行。」


    「到底是何時走進房間的呢?如果是我們剛到小島不久,縱然陽台上留下腳印,眼下也都被雪埋上了吧。」


    「不在陽台的積雪上留下腳印,同樣能走進房間,隻要用一點物理性的動作。」


    「動作?」


    「窗戶。儲藏室那落地窗兩邊有蝶形合葉,可以像開門般朝外打開,而且開合幾乎呈一百八十度。踩在窗台上麵,抓住把手,趁勢踢一腳的話,就可以順著窗戶打開時的勢頭落到隔壁窗台。」


    「唔……」


    「那屍體怎麽辦?背著那般重的屍體,沒辦法像你說的那樣利用窗戶搞雜耍吧?」


    「沒準那時鷲羽君還活著呢,是他親自利用窗戶進了房間。」


    「這也是要推敲的一個點。鷲羽君一直都很警惕,不可能以這種方法進那房間吧,又不是必須進去。」


    「那個……」堂戶怯然開口,「路迪小姐說過,屋頂很可疑。」


    「屋頂?」


    「對,雖然從其他地方也可以到達屋頂,但從『愛麗絲·門』的那個房間的正上方,可以爬到屋頂上。」


    「但是,就算是屋頂,也會在積雪上留下痕跡吧?」


    「嗯,積雪上確實沒有留下腳印。發現屍體後,路迪小姐不見人影的原因就是她爬到屋頂上去了。」


    「真是精力充沛的姑娘!無論如何,眼下依然不清楚犯人和鷲羽君是如何進入房內的。進去的方法尚且不明,出來的方法就更別說了。如果兩把鑰匙在外麵被發現的話,這詭計還容易破解一些,但畢竟是從房間內找到的,而且還是從屍體嘴裏。」


    「可惡!現在有點明白觀月那渾蛋要早早結束早上會議的原因了,不管怎麽想,都理不出個


    頭緒,大概他就是這個意思。」


    「不甘心?目前看來,還是觀月君棋高一著!」


    「喂!老爺子,接下來怎麽辦?放棄搜索鏡子,追查犯人?」


    「作為一名偵探,老夫兩條線都追。」


    「哼,那本大爺就搜查鏡子吧。」


    「山根小姐意下如何?」


    「我想去外麵走走,雪似乎漸漸小了。」


    「但積雪的厚度可不小呢。」


    「我習慣了,我的家鄉就是雪國。」


    「哦?那請小心些,別遇難呀。」


    「那個……我差不多要開始幹活了,如果有消息的話,請告訴我。」堂戶起身說道,「午飯尚需準備,若不願一同用餐的話,也有沒開封的罐頭和麵包之類。」


    堂戶出了房間,在圍裙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朝房間走去。她一進房間就立刻反鎖了門,拉好窗簾。因不想知道時間,便特意把桌上的鬧鍾反扣,然後伏在床上,決定不出房門一步。準備午飯隻是個借口,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去準備。假裝忘了時間一直睡覺,待接人的船來了再說吧。


    雪地上,親自留下的腳印對麵,能看到一個晃動著的人影。


    陰霾、壓抑的天空因白色雪花的反射,明亮得使人眩暈。遠處那個人影腳邊的雪花同樣泛著銀光——來者正是山根。從海麵吹來的冷風撩起她的秀發,和圍巾一同上下舞動。她用戴著手套的纖指撫壓著亂發,循著無多的足跡上前。


    「你好!無多先生。」


    「你好!」


    「你來這裏是要……」


    「嗯……該如何解釋呢?」


    「嗬嗬。」


    一個踉蹌,山根險些摔倒,她的手朝外伸出,無多隻好扶著她的手,幫她穩住身形。


    「謝謝。」


    「剛才看到山根小姐時,差點以為是入瀨。」


    「她現在在幹嗎?」


    「應該是乖乖待在房間裏吧。當然,鎖了門。」


    「你喜歡她?」


    無多不答,轉了個話題。


    「我在城堡的四周逛了逛,沒發現有人進出過城堡的痕跡,隻能說犯人從一開始就在城內,尚未出來。」


    「不會是你銷毀了那個痕跡吧?」山根摟著無多的手臂,說道,「譬如,假設犯人是雙胞胎的話,一個在城內,另一個在家裏。為了確保雙方的不在場證明,兩人常在小島和家之間往來,互相換班。昨晚殺了鷲羽先生的人悄悄潛出了島,目前這裏留下的隻是一個替身。你就是雙胞胎其中之一,無多先生。你怕被人發現進出過城堡,所以裝作調查城堡四周的樣子,把你兄弟留下的痕跡給抹掉了。」


    「要不要去看海?」無多從山根身邊不露痕跡地移開,突然提議,「我想去調查一下碼頭。」


    「好啊,走吧!不過,我想牽著手去那裏……事出有因,但我不想解釋。你不會拒絕的吧?我可是戴著手套呢。」


    無多放棄般歎了口氣,牽起山根的手,往前走著。雪幾乎停了,但厚厚的積雪依然從高筒靴的靴筒湧進,濕掉的腳凍得宛如冰塊。像這種情況,一旦迷路亂走,肯定會被凍傷的吧?無多和山根闖進了針葉林。一路上,積雪壓斷枝梢的聲音從未消停。積雪表麵都是齏細的雪粉,一旦有寒風拂過,便閃著銀光舞向半空。林間尚能看到切木頭用的切割機,正蓋著厚厚的雪被,完全看不出原貌。這切割機不啻是個路標。兩人繼續前行,下了斜坡往海邊走去。


    海麵撲進眼簾,沙灘上凡是被浪花拍打過的地方,都全無雪的蹤影。波濤兇猛,撲向水泥碼頭,白色的水沫躍上半空。


    越是靠近大海,就越能領略怒海狂瀾的意境。光是看看,就似乎要被張牙舞爪的海浪吞沒。海麵上沒有一艘船影,甚至連禽鳥都看不到。發出轟隆響動的不是強勁海風,而是海麵上的惡浪。


    「我覺得雙胞胎的想法挺有意思,但你說,若不是漁夫的話,一個外行人能渡過這片海嗎?」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


    「老實說,我可不想把生命賭在這種海上。」


    「有關鷲羽先生遇害一事,你的看法如何?」


    「是我們當中一人殺了他吧。」


    「僅此?」


    「當然還綜合了其他因素,隻是沒必要告訴你罷了。」


    「你真是位優秀的偵探,肯定是!」山根縮了縮脖子,「好冷。」


    「鷲羽先生遇害的時間確定了?」


    「據窗端先生和海上先生所言,似是半夜。正確的時間是今天淩晨兩點至三點半間。但室內未開暖氣,這樣冷的情況下,必須計算一些時差。喂,你不問我的不在場證明嗎?」


    「問也沒用。」


    「你對密室的看法呢?」


    「一個詭計。」


    「沒錯,我覺得大概是用了機械類的詭計。其實,昨天晚上,包括遇害的鷲羽君,我們曾一同討論過物理詭計。他說『物理詭計所走之路是服從或敗給強現實』,那意思是?」


    「和事件有關?」


    「不知道。」


    「差不多該迴去了吧?海麵如此兇險,看樣子似乎沒人利用過碼頭,外部犯的可能性不妨排除掉吧。」


    無多折迴來路,背後不斷傳來浪濤撞擊碼頭和礁石破碎般的轟鳴。


    「要不要在森林裏轉轉?」


    山根靠近無多的身體。


    「你不冷?」


    「冷,但想要看一樣東西。」


    「哦?」


    「『無名泉』。」


    無多接受山根的邀請,在雪地裏留下一排腳印。未曾被人類染指的處女雪地上,四處飄蕩著靜謐,那感覺神秘無匹。風聲和樹上落下的雪聲似亦降低了分貝,將兩人的聲音靜靜送過這片雪海。


    「山根小姐曾來過這座島嗎?」


    「來過呀,以前。」


    穿過重重疊疊的樹林,一眼清澈無比的泉水現諸麵前。水麵沒有一絲波紋,一切都是靜止的,時間在這裏也仿佛停止了一般。或許是深不見底的緣故,泉水呈現出通透的青色。


    自泉畔看去,平靜的水麵及不帶雜質的清澄藍色似要將人的靈魂吸去。倘若腳一滑、不慎掉進這眼泉內的話,恐怕就永遠浮不上來了吧?無多不禁退後一步,靠著旁邊杉樹的樹幹,和泉水保持了一定距離。那水麵直似欲凍結人類的精神一般,逸出了陣陣幽冷。


    「好靜。」


    「是啊,無名泉。靠近這眼泉水,仿佛一切有名之物都會失去姓名,誰讓它是如此漂亮呢!」山根怔怔地望著泉水,「《愛麗絲鏡中奇遇記》裏就有一片『無名森林』呢!」


    「中井英夫[中井英夫(1922-),曾就讀東京大學語言學科,中途退學,1973年以《噩夢的骨牌》獲得第二屆泉鏡花賞。]的小說也有啊。真不知那些小孩子們,在世紀末的今天身處何方,又在幹什麽呢?」透過唿出的白霧,無多望向水麵,「你是第幾次來這裏了?」


    「第二次,那是十餘年前的事了。」


    「當時,白角是這座『愛麗絲·鏡城』的主人?」


    「對,從那時開始,這座城裏就沒住過人,他們隻是把城堡當成度假的別墅罷了。」


    「目的呢?」


    「嗯?」


    「你來這小島的目的。」


    「啊,沒發現你是質問,我走神了,抱歉。我來這座島是要調查。」


    「調查『愛麗絲·鏡城』?」


    「不,是調查江利島。白角因要砍伐木材而買下這座島,但中途又放棄計劃的事情,你知道吧?」


    「嗯,聽古加持先生大致提過


    。」


    「這島上,散亂放置著他們當時留下的機器,恰如墓標一般。他們突然扔下機器,停止采伐的原因,你知道嗎?」


    無多搖了搖頭。


    「突然有一天,機器全都不能用了。」


    「是島的詛咒?」


    「是啊,像詛咒一樣的東西!但不是金字塔發掘隊經曆的那種詛咒[這裏是指埃及法老圖坦卡蒙的詛咒。其陵墓內有一扁額,上書:「誰擾亂了法老的安寧,『死神之翼』就會降臨到他頭上。」陵墓開啟後六年之間,昔日參與發掘陵墓的隊員果然陸續斃命。],是一種更簡單易解、名曰『化學反應』的詛咒——說白了,就是鏽。」


    「鏽?」


    「白角在冬天將機器運來,打算開春時進行采伐。結果,到了春天,機器就動不了了,全都鏽了。」山根掬起腳邊的雪花,捏成一個雪球,「白角事業的頂峰期是人稱『經濟高速成長期』的那個時期,那時的日本正從戰後的廢墟中崛起,故而又是最受汙染的時期。工業排水、排煙、煤塵、土灰……凡此種種,無不籠罩著人們的身體。雖有法律整治,但當時甚至出現死者,很殘酷呢!和眼下相比,那個時期似乎更像是世界末日,隻是環境沒出現瘋狂的頹敗罷了。白角同樣是一個對環境的破壞者,但他來到這江利島之後,立場就變了——他受到了環境的懲罰。」


    「詳細說說?」


    「酸性霧將白角準備好的機器全部破壞了!」


    「酸性霧?酸性的霧?」


    「對,這座島上漂浮著的酸性霧使機器全生鏽了,那一年似乎尤重。受酸性霧的影響,很多杉樹都枯死了,白角的事業因之無法繼續。」


    山根將雪球扔向泉水。落水瞬間,雪球仿佛被吞噬一般,倏然消失了,唯餘水麵上的波紋緩緩遊動,直至了無影蹤。


    「這泉水裏沒有生物,因為ph值在4.5以下,生物無法生存。7是中性值。故而不難想象這水的酸性是何等強烈。島上的土壤幾乎都酸化了,這些樹木能生長得這樣茂盛,堪稱奇跡中的奇跡。或許,這片森林中的樹木正是這座島最後的保護傘。全靠土壤裏錯綜複雜的樹根來保護因酸雨而從土中溶解流失的鋁離子,肯定沒錯!隻要看看這美麗的泉水就明白了,正因其中含有鋁離子,所以隻要日照正常,水裏肯定閃閃發光。人們都說ph值越低湖水就越漂亮,哪怕是一片沒有活物的死水。」


    「我聽說,若火山的活動頻繁,附近的湖會變成酸性。莫非是硫黃酸的緣故?如果這座江利島是因火山噴發而形成的小島,那湧出酸性泉水就不足為奇了。沒準和經濟高速成長期的環境汙染完全無關呢。」


    「錯。恰恰相反,『無名泉』和火山活動全然無關。我們調查過了,這不會有錯。我曾隸屬環境調查團體,工作就是調查日本各地的酸性化現象。大概十年前,有人委托調查江利島的強烈酸性化現象,就是那個時候,我來到了這座小島。」


    「然後?」


    「島的酸性化原因不明。估計是局部地區因故下了酸雨,引發酸霧。反正調查結果是沒有結果。」


    「或許,小島被詛咒雲雲並非無稽之談?」


    「倘若這座島被詛咒了,那地球上所有土地就都被詛咒了。挪威、德國、法國、加拿大,當然還有日本。聽說過有名的倫敦濁霧吧?被誇耀為工業大國的英國的天空,總是一片昏暗,連窗戶都無法開啟。一九五二年冬天,整個倫敦都被黑煙和二氧化硫的廢氣籠罩,這都是焚燒取暖煤炭所帶來的煙灰廢氣,城內更漂浮著ph值低於2的恐怖酸霧。整整四天,倫敦城都被這些東西覆蓋得宛如黑夜,四天內據說死了四千人,死因都是心髒和唿吸係統障礙,那才是一片世界末日的景象呢!」


    「但世界最終還是迎來了好的一麵,不是嗎?因酸性化而使世界毀滅,這種事情不太可能重現了。」


    「至少我們這代人都這樣想。但實際上呢,法國大教堂一直被熔化著,德國的森林亦漸漸消失,這一切皆拜酸雨所賜。推究到底,人類的存在本身就是導致地球酸性化的罪魁禍首。無論是人類先滅亡還是地球先被酸性化,我看我們的未來都隻有毀滅一途。」


    「真是極度的悲觀主義。」


    「沒準是『無名泉』讓我失去了姓名——就像那可憐的少女和小鹿一般!差不多該迴去了吧?我冷得手指都顫抖了。」


    「迴去吧,該去溫暖的房間裏暖暖身子了。」


    「是啊。」


    無多轉頭離開泉邊,這眼泉水上方漂浮的死寂,如幽靈般徑直撲向他背後,使他行走的姿態略略僵直。


    「喂,無多先生。」


    「何事?」


    「說些離別的話吧?我們大家,都不知道何時會被殺呢,沒準下一個瞬間就沒機會碰麵了。所以,突然有點臨終遺言,隻想對你一個人說。」


    「為何隻是對我?」


    「不知道,總覺得……若是你的話,就會自然而然接受我離別的言語吧。」


    「是嗎?」


    「再見。永別了。」


    「各位偵探的情況如何?」路迪盤腿坐在書房的桌上,「你不覺得把來島的船分成兩組是個很有趣的想法?你問原因?我想你很快就會明白了。」


    路迪用指尖玩弄著發梢,同時跳下桌子,像踩著舞步般在書房裏來迴旋轉。書房四壁幾乎都被書櫃擋住,房內飄蕩著舊書那獨特的味道,兼有一些灰塵。書櫃和書櫃間有個玻璃小櫃,上麵擺著個將近一米的巨大陶瓷娃娃。娃娃的身上套著一件輕飄飄的黃色洋裝,裙袂處還帶著蕾絲花邊。娃娃的眼睛是寶石般的藍色,略帶褐色的金發柔順地披落肩頭,恰如約翰·坦尼爾[johntenniel(1820-1914),英國插畫家,愛麗絲童話的最初插畫者,其插畫直觀呈現出劉易斯·卡羅爾文字中的荒誕世界,更奠定了愛麗絲的基本造型。]給《愛麗絲漫遊仙境記》所繪插畫裏的那個七歲少女。


    「我真不知道『愛麗絲·魔鏡』的位置,但我對鏡子沒興趣——我隻對偵探感興趣!看!馬上就死了一個了,到底會死幾個呢?你的想法如何,愛麗絲?」


    藍色的眼眸沒透露任何信息,清澈得如湖水般平靜無波。


    「不知道下次是誰遇害,沒準是我吧。但若可以的話,我希望我是最後一個死的。」


    路迪朝愛麗絲嫣然一笑,隨後便離開櫃子,跳起了華麗的方塊舞。


    入瀨乖乖聽了無多的話,好好鎖住房門,獨自窩在床上。房間在二樓,不太可能會有人從窗外爬進,但小心起見,還是仔細上了鎖。暖爐是仿製的,沒有和煙囪相通。其他地方應該沒有縫隙,隻要犯人別拿著另一把鑰匙就萬事大吉。隻不過,為防萬一,入瀨緊緊握著寫字用的那支小筆。倘若誰想硬闖進房裏的話,她就用筆插他,然後逃走。


    良久,久得連握筆的手心都冒出了汗。在被窩裏蜷縮久了,自會覺得眼皮沉重。睡意蒙矓中,似乎有人敲門。好一會兒,入瀨都分不出這是夢境還是現實。敲門聲逐漸加大,入瀨嗖的飛身下床,想去開門之時,卻驀然想起了無多的話。


    「除了我,誰來都不準開門。」


    她伸出來欲握住門把的手,僵在了半空。她小心窺聽著外麵的動靜,敲門聲益發急促,她不禁後退幾步,握緊了筆。


    「喂,無多君,我要進來了。」


    是古加持的聲音,但入瀨依然戒心十足。


    「我把午飯拿來了,是麵包,還沒開封,可以放心吃。」


    古加持的強調裏夾雜著笑意,但入瀨沒有開門。她從桌上的便簽本上撕下一張紙,壓在牆壁上開始寫字。


    ·無多不在


    入瀨把紙片折好,心下暗想:若從門縫裏遞出,古加持看到了該會迴去吧?但如此一來,就反而會讓對方知道房間裏有人。入瀨捂著太陽穴,在房間裏來迴走動,繼而又戰戰兢兢走到門邊,把耳朵壓在門上,偷聽外麵的動靜。


    「喂,無多君。」走廊上響起了古加持的聲音,「你去哪了?我把你和你女朋友的麵包拿來了。」


    「啊,謝謝。」


    是無多的聲音。看來無多迴來了。


    「入瀨,開下門。」


    的確是無多的聲音,入瀨把門打開。因寒冷之故,無多的臉凍得鐵青。古加持站在他的背後,正一臉驚訝地望著入瀨。


    「原來在啊?」


    「是我讓她別開門的。」


    「原來如此。」古加持聳聳肩,「是說除了你所有人都不可信?那我進房裏的話,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呀?」


    「不會,請進吧。」


    無多若無其事地請古加持入內,入瀨握著筆躲到無多背後。


    「有法國麵包、沒切過的吐司、菠蘿包、牛角包,還有個比較豪華的——夾有奶酪的千層牛角包。好了,喜歡吃哪種就拿哪種吧!我吃這個,菠蘿包。」


    所有麵包都裝在塑料包裝袋裏,雖說是完全密封,有幾個看來也相當可疑,若用細小的注射器注進毒藥,任誰都發現不了。入瀨忍著饑餓,猶豫著是否要拿麵包。


    「那我吃法國麵包吧!沒有奶油,隻能忍忍了。」


    無多鎮靜地拿過麵包,打開包裝袋。


    「真是的,不管是怎樣的三流旅館也不會這樣對我們啊!渡海的船是隨便找的,現在連吃飯都讓我們自行解決。偵探被餓死的這種事,隻有上個世紀才會有吧。」


    「算了吧!一出現遇害者就會招待不周,我早就猜到會這樣了。」


    「好吧!那換個話題,其實我是有事前來。」古加持嚼著麵包,口齒不清地說道,「當然和事件有關。事到如今,說這句話大概多此一舉,我們眼下的情況好像相當糟糕。」


    「是啊。」


    「所以說……」


    正說著,古加持突然雙目圓睜,嘴巴停止咀嚼,臉上慢慢浮現出複雜之色。


    「古加持先生?」


    「嗯……嗯。」


    「怎麽了?」


    「媽的!」


    他指指嘴巴。


    從他的口中,露出一塊小紙片。


    「這是什麽啊?」古加持將紙片打開,「他媽的!是那家夥往我的麵包裏塞了這東西。」


    「那個是?」


    ·無多、入瀨、古加持


    ·以上三名同來觀月房間


    「是觀月先生的信?」


    「看來是。」


    「為何不直接口頭說啊?」


    「這就是那家夥的做派!」古加持將紙片握成一團,「到底想幹什麽?」


    「去看看吧?正好三人都在這裏。」


    「嗯,我也想和他抱怨幾句!」


    入瀨順從地隨著他們往觀月的房間走去。觀月的房間在走廊的最裏麵。當古加持一陣粗暴的敲門之後,裏麵傳來了觀月傲慢的聲音:「門沒鎖。」


    「你的招待真特別呀!」古加持開門見山,「你是怎樣把紙放進去的?」


    「這是很基礎的魔術手法。」觀月把看到一半的小說放迴桌上,「來這島上之前,我就把裝有紙片的麵包烤好了。」


    「這笑話真好笑。」


    「就算博君一笑好了!哎,那種事無關緊要,外麵太冷了,快把門關上。」


    入瀨慌忙關上了門。


    「你把我們喊來的理由是?」


    「我們有何共同之處?」觀月反問道。


    「坐後麵一班船來的。」無多答道。


    「正確。我們四個人正是坐後麵一趟船來到島上的。我原想這隻是個人的時間關係所致,但實情似乎不是。」


    「什麽意思?」


    「就是可以把先來的那些人都當成犯人!這是我的警告。然後,我還有個建議,如果他們都是犯人,我們就是他們的敵人。既然如此,我們有必要團結抗敵,各位意下如何?」


    「團結?真想不到是從你嘴裏聽見!我們四個人要組成共同戰線?」


    「事實上,的確是。」


    「你是想拿我們當擋箭牌吧?」古加持諷刺道,「無論如何,他們全體都是犯人的推測不對——遇害的鷲羽君就是和他們同一班船來的。如果先到的一組全是犯人,那遇害者是犯人團夥中的一員,未免太奇怪了。」


    「他就是像白色鱷魚一樣的存在。聽過白色鱷魚的故事嗎?為了集團能繼續生存,就恣意把弱小的存在當成餌食。他死了,所以我們後到的一組更不容易察覺這是他們全體的犯罪行為吧?」


    「的確,準備船的是路迪吧?」


    「沒錯。」


    「或許是有意將我們分開,但為何要殺死我們?」


    「不知道。」觀月用手肘抵住桌子,撐著下巴,「那問題該留到最後再問。動機總是被一些曖昧的因素左右,不容易理解。」


    「我懂了,動機就先放放吧!可是,發現鷲羽君屍體的密室該如何解釋?在餐廳裏,你仿佛對密室完全沒有興趣,那是要迷惑犯人的演技嗎?」


    「豈會是演技?隻不過覺得話題太無聊了,所以才建議早早結束。你需要我向你一一解釋密室問題嗎?」


    「需要。」


    「一旦把密室詭計解開,連一元的價值都沒有。縱然是這樣,都要我說?」


    「當然要。」


    「哎呀,哎呀。」觀月神經質地翻合著小說扉頁,呢喃似的說道,「連那種程度的密室都無法解開就虛張聲勢,真是抬舉你了。」


    「你說什麽?你解開了?」


    「這種事理所當然,我連答都不想答你。」


    「陽台上的積雪沒有腳印,門小得讓人類無法出入,而且房門和窗戶的鑰匙都在密閉的房間裏找到了。」


    「囉唆死了!」觀月不耐煩地揮揮右手,「早就知道的事情又重複一遍,簡直讓我覺得會被笨蛋傳染。的確,鷲羽遇害的情況和你說的一樣,隻要沒有《愛麗絲漫遊仙境記》中的魔法水,肯定會讓人覺得無法作案。但那到底隻是賣弄小聰明的詭計。既然人類不能從『愛麗絲·門』進出,那隻要研究怎樣從窗台進去就行了。」


    「就是行不通,所以我才煩惱!」


    「行不通?你去過陽台了吧?那你肯定用你那有眼無珠的雙眼確認過陽台其實不大吧?實際上,那陽台隻有一個窗戶到另一個窗戶移動的寬度。因此,陽台上的積雪本就不多,再加上這麽冷的天,雪花沒融化便鬆鬆散散地堆積在那裏……」


    「你到底想說什麽?」


    「簡單說,就是把堆積在那裏的雪清除過一次,再重新讓那裏積滿雪。」


    「重新讓雪積滿?」


    「犯人曾清除其所需通過地方的積雪。唯一要注意的是:要小心注意,別讓雪融化,並且要小心保管好那些雪。如此寒冷的情況下,這未必沒有可能,當然也需要一些技巧。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預先準備一張薄板,鋪在要通過的地方,要通過時,直接把薄板抬起,這樣薄板上的雪就跟著薄板走了,最理想的狀態就是把薄板的四角用繩子係好,再連雪一同拉起。這樣就能走進室內了,為了防止雪融化,還得盡量靠近冰冷的窗畔,而且必須把事情迅速完成。事畢,將薄板放好,再抽出,或者是一下子抽出,或者是像落雪般一點點謹慎抽出,總之,隻要讓雪落迴原位,事情就結束了。表麵的細微差別,風自然會去吹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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