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之後,雪花紛紛飄落。


    水泥澆築的碼頭上,並排放著幾台報廢的發電機。碼頭緊鄰沙灘,沿岸一帶沒有任何能便利行人的燈台或照明塔。漫天雪幕和陰沉蒼穹之下,沙灘隱隱透出一絲寂寥。唯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沙間插著的一小塊鐵板,但它也即將消失在這慢慢飄積的大雪中。鷲羽從碼頭走到沙灘上,撿起這塊鐵板,發現其表麵似留有些許字樣。


    一九六八年


    切割之時……


    鐵板看來年代久遠,被鐵鏽腐蝕得破爛不堪,表麵凹凸不平,隻能勉強辨出上麵的字,而且從中間開始,文字就完全不見了。四周的圓形螺絲孔也已經被腐蝕得失去原形,放在手中輕輕一動,鐵板就寂靜無聲地斷成兩半。其中一半掉落在腳邊的雪地裏,鷲羽遂把手中的另一半投進海裏,繼續爬上碼頭,以迎接即將到來的船隻。


    船慢慢靠近碼頭。甲板上擺著兩台巨大的起錨機,鋼纜前疊放著黑色的漁網,甲板中間的航海燈在雪霧中隱約閃爍著微弱光芒,微光在船艙的窗玻璃上反射,使人看不清裏麵的情況。靠岸後,船艙裏走出了三個男人,連踏板都沒搭好就直接跳上碼頭。最後出來的是一名女子,正當她煩惱著該如何跳上碼頭之際,幸蒙一位男性援助,總算成功下船。他們轉身對著船輕輕揮了揮手,那船便離開了岸邊,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大海裏麵。


    「大家好!」


    鷲羽向他們打招唿,太寒冷了,嘴唇都被凍僵,連個像樣的問好都無法做到。不過,他的聲音似乎傳進了對方的耳朵。


    「哦,辛苦啦!」身材最矮小的男人單手向他揮了兩下,「這小島還是挺不錯的嘛。」


    「確實是不錯的小島。」


    「哪裏不錯?」


    他訝然反問鷲羽。


    「剛才您說的。」


    「那隻是客套話啦,之所以會說不錯,隻因我是初次踏足此島罷了。你是城堡裏的人嗎?」


    「我不是。」鷲羽慌忙擺了擺手,「我和大家一樣,是偵探。這座島上預定會有八位偵探抵達,但負責招待的人卻隻有兩位。」


    「哦?」


    「我叫鷲羽,從橫濱來的。」


    「我叫觀月。」


    觀月的手依舊插在大衣的口袋裏,態度傲慢地答道。其外表跟口吻頗不相符,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年幼的高中生。身材不算很高,穿著一雙稍稍嫌大的黑色長筒皮靴,和他的身材極不相稱。他那墨黑的眼眸定定看著鷲羽,須臾,他開口問道:「想要多少?」


    「啊?」


    「給你小費,收好了。這麽冷的天,你是特意來迎接我們的,對吧?從你的臉色和雪地中留下的腳印看來,大概等了三十分鍾左右吧?順便一提,那城堡的位置我知道,所以不需要你來帶路。隻要順著路往北走,就行了吧,想來不會難找。這鬼天太冷,我就先走一步了,再會。」


    觀月把灰色的皮夾放進口袋,為了防止頭發被雪弄濕,又把身上粗呢大衣的帽子戴在頭上,沒再望鷲羽他們一眼就徑直走了。鷲羽張著嘴,啞然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隻見觀月在中途停下腳步,很有興趣地打量著路邊放置的巨大機器,旋即又抬腳上路,最終消失在森林深處。


    鷲羽依然默默望著手中一張折疊整齊的一萬日元。


    「別太在意了,鷲羽君。」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很不是滋味地說道,「一樣米養百樣人啊!」


    「真讓人為難呢。」鷲羽放下緊繃的神經,歎道,「您和那位先生是熟人?」


    「沒有,沒有,隻是在新幹線上碰到的。實際上,這男人相當敏銳,我一打開時刻表,他就知道我的目的地和他一樣,因此便結伴上路了。給他買了件二百五十塊的大衣,他居然給了我一萬塊!倘若他不是個有錢人的話,那就一定是個完全不會計算的家夥。」


    他苦笑著說道,唿出的氣息在空中凝結成朦朧的白霧。他那近一米八的高大身材和觀月相映成趣,他穿著一件雙排扣寬腰帶的厚短大衣,簡直能安然度過冬夜的塹壕戰。他的年齡是三十五歲上下,臉上的邋遢胡子似乎久未整理,身體非常結實,隻需往上風口的位置一站,飄雪和大風就會直接從鷲羽身邊穿過,完全不會撞到後者身上。


    「我是從東京來的古加持,這兩位是?」


    「我叫無多,她叫入瀨。」古加持旁邊的男人首次開口,「初次見麵。」


    「啊,您好,初次見麵。」


    鷲羽低頭重新打了招唿。


    無多和入瀨看來都隻有二十歲左右,和鷲羽相差無幾。兩人都不太愛說話,自下船之後,無多便一直麵無表情,默然看著大海;入瀨則始終站在無多身旁,滿臉不安地環視著這一帶。她頭上斜斜戴著的那頂白色毛線帽子非常合適,仿佛怕帽子被風吹走,她用戴著手套的右手輕輕扶著帽簷,臉頰因寒冷而泛紅,還微微有些發抖。她肩上有些許積雪,卻因身穿白色大衣之故,不太容易辨別。從無多和入瀨偶爾親密靠近的樣子來看,兩人的相識恐怕不是一天兩天。


    「剛才那位觀月是從關西來的,據說是位挺有名的偵探,展開調查和推理前先用財力解決事件。我以前曾耳聞他的大名,但碰麵倒是首次。」古加持望著觀月走進的那片樹林,「如果他不說話,倒是個挺可愛的家夥。」


    古加持放聲大笑,無多和入瀨依然望著別處。


    「還是先去城堡裏吧,這天真是越來越冷了。」


    鷲羽領先走了。積雪使水泥碼頭變得很滑,一個不慎就會摔得四腳朝天。他邊提醒後麵跟著的古加持他們,邊走上一條上坡小路。這條路蜿蜒曲折,有若蛇行,但幸好沒有岔路,故確如觀月所言,不是一條難走的路。地麵上留有觀月的腳印,積雪細細軟軟,鋪了薄薄一層,踩到上麵便發出嘎吱嘎吱的微響。一群不太常見的白鳥齊齊向東而去。古加持見狀,嘟囔了一句:「有白鳥。」而無多和入瀨則停下來仰望天空。一夥人就這樣停留了幾秒鍾的時間。


    「入,要扔下你嘍。」


    無多對入瀨說罷,轉身就走。離海岸線越遠,道路兩旁的樹木就越多。幾乎全是杉樹、鬆樹之類的針葉樹,所以,盡管此時是皚皚寒冬,那一片幾近不祥的濃綠依舊遮天蔽日。眼下,那些濃綠換上了大雪準備的白衣。偶爾會聽到一些積雪從枝葉上滑落的響動,亦能見到被雪堆生生壓斷的若幹枝丫。


    「鷲羽君。」背後響起古加持的聲音,「從剛才我就很奇怪了,這些是什麽機器?」


    古加持站定,指著小路右邊那不知何用的機器。說是機器,其實更像是巨大的水閘門——陸地上孤零零放置的水閘門。相當厚重的鐵板似可上下活動,鐵板兩旁以兩根粗大的四角柱子支撐,但四處都找不到水閘門必備的開關閥,反而柱身上有個類似控電板的東西。若未看到操作控電板或配線這些東西的話,他是不會如此斷然地稱之曰「機器」的。這東西大概放置了頗有一些年月,整個機體鏽跡斑駁,似乎輕輕一碰就會有崩毀倒塌的危險。


    「我看這像個機械水閘,具體是何物就不太清楚了。要說這裏以前有水路的話,真是讓人難以想象,而且這種莫名其妙的物體在島內似乎還有幾個,碼頭那裏還放置著破舊的發電機呢。」


    「看著的確是古董級的!」古加持觸摸著控電板的周圍,「陸地上放置的水門?挺像是杜尚風格的小便池——《泉》[1917年,美籍法國藝術家杜尚將從商店買迴的一件小便池題名曰「泉」,送至紐約獨立藝術家協會舉辦的展鑒會上,該作品引發了持久的解釋學喧鬧,後被英國專業媒體評選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品。]嘛。」


    「藝術作品?」


    「嗯,


    但完全不覺得有何美感,倘若動機不是藝術的話,就很可能是戰敗的遺留物了。朝鮮戰爭時,有傳言說這座島是秘密補給基地,不知道是不是那時留下的遺跡。」


    「基地?」


    「對,剛才送我們過來的那條捕魚船上的老爹雖未明言,卻隱隱透有此意,當地的漁民都不會接近這座江利島,這是從朝鮮戰爭開始時就出現的不成文規定。朝鮮戰爭是一九五〇年爆發的,距日本太平洋戰爭的失利足足五年,換句話說,這是日本以國憲法強調永不參戰之後爆發的戰爭。當然,日本沒有明確表明參戰之事,但當年其背後有美國這個國家握著傀儡線,他們執意開戰,日本必須協助。表麵上是冠冕堂皇,宣布永不參戰;實則因戰爭之故,把全日本的國土借給美國!日本的這種態度,恐怕至今都沒有改變。朝鮮半島在北緯三十八度線內,北有蘇聯和中國的援助,南有聯合國軍隊的支持,但這支軍隊隻是打著聯合國軍的旗幟,縱然說是美軍亦不為過。在這種局勢下,日本不得不扛上補給基地這個任務。但對內依然發表了一套台麵上的漂亮話,畢竟《波茨坦宣言》這種國際性條約依然有效,所以,日本的作用並未公布,都過去近五十年了,真相依舊被黑暗籠罩。總而言之,日本海上的幾座島嶼當年都是秘密的運送、補給基地,這並非一件怪事。沒準,當時的漁民們都知道這件事,所以才把不準靠近江利島的警告代代傳下?是漁民們察覺到這個有戰爭意味的秘密,還是直接聽從政府不準靠近的命令,這都很難說。」


    「原來如此,但若是九州或山陰的島嶼還說得過去,這裏可是東北的小島,離朝鮮半島的距離非常遠呢,簡直就是遠海中的孤島。這種小島有何利用價值可言?」


    「戰爭就是利用一切可用之物。與瀨戶內海或八丈島周邊不同,這一帶的島嶼非常稀少,不管再小的島嶼,隻要是浮在日本海上,就可以成為充分的據點。要知道,隔壁就是戰場!」


    「嗯,我對戰爭不太了解,所以不清楚這些事。」


    「總之邊走邊說吧,一直站在這裏,腳都要凍掉了!」


    古加持催促著。鷲羽又看了一眼那機器,再次起程。無多與入瀨默默跟著。


    「不過,漁民們不靠近這座島的原因,有可能純粹是海流使這裏沒什麽魚吧。捕不到魚,所以還是別去了,或許是先人們這樣告誡的。我想這種想法更加現實,也更加可信。不過,我這麽快就親自推翻了剛才的推理,未免有點說不過去。鷲羽君,你覺得呢?」


    「就算這座島上曾建立聯合國軍隊的基地,但那水閘到底有何用處?我看它隻是個無用之物罷了。」


    「哦?」古加持摸著下巴說道,「鷲羽君,既然你也是偵探,對江利島肯定調查過吧?」


    「嗯,說是調查,實際上隻瀏覽了一下以前的報紙。」


    「隻要調查了江利島的過去,就一定能推測出那機械的用處。」


    「那到底是……」


    「切割機。」


    「啊?」


    這時,正好掀起一陣強風,使古加持的聲音模糊難辨。


    「切割機,用來切割木材的。看起來像是水閘的那塊鐵板其實是巨大的刀刃,能上下移動,像法國革命時期使用的斷頭台一樣將砍伐來的木材斬斷。樹木從根部被砍斷的話,還是太大了,所以用那個切短些以便搬運。」


    「是不是因妨礙補給基地的建立,所以才要砍掉不必要的木頭?」鷲羽問道。


    「有可能,但還有一個可能。」古加持望著這片森林,「這島上長滿了杉樹,從島的位置來看,這些樹可能是天然的秋田杉。遺憾的是,我對杉樹不甚了解,所以不能完全區分。但那畢竟是天然杉呀,一個普通的小島大概沒人注意,但對買賣木材的生意人而言,多少總會有些賺頭的吧?從森林裏把樹砍下,再用那機器切斷。我以前知道有那種機器,但沒見過實物,所以不能一口斷定這就是切割機。」


    「原來如此。那些生意人來到這裏,留下了不能用的機器,對吧?」鷲羽好像認可這種說法,「說起來,以前這座江利島的所有者白角就是經營木材加工業的。」


    「是啊,白角最初是一九六七年來到這座島的,當時他做的是樹木砍伐和加工的生意,便將目光瞄準了江利島的這片森林。根據他們的計劃,要在這島上砍伐三個月左右,所以火速買下了江利島,當年冬天就把砍伐及加工的機器運來,計劃開春時進行伐木。當地的報紙上都記載著這些計劃。哪知第二年春天,他們突然偃旗息鼓,輕易放棄了江利島的事業。」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


    「誰知道呢,報紙未曾報道。總之,白角是經營木材加工生意這件事不容置疑,而且他們肯定曾來過這座江利島。說不定,白角留下的機器至今依然隨處擺放著呢。碼頭的發電機可能原定要搬離小島,卻因超載或其他緣故舍棄了。」


    「你的意思是說,把帶不走的機器都扔下了?」


    「大概是吧。就算把壞掉的機器帶走,也換不了幾毛錢啊!但他們為何突然放棄了江利島呢?」


    「按常理而論,莫非是破產了?」


    「倘若真是那樣,報紙該有消息的吧。雖沒有明確記載,但他在其他地方的生意持續經營了數年,想必不是資金方麵的問題。」


    「那會不會是要建城堡,所以才中止了砍伐?」


    「那樣子的話,未免急躁了些。倘若從一開始就是要建造『愛麗絲·鏡城』才買下這座島的話,這轉變未免太快……嗯,益發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


    「果然還是和過去的戰爭有關吧。」


    「也有可能……」古加持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望著鷲羽,「白角當時是要砍伐杉樹才踏上這座島,卻發現了跟戰爭有關的某個重要東西,譬如未使用的燃料庫、大量的導彈頭,又或者是別的什麽東西。所以他覺得這不是砍伐的時候,於是就建立了城堡,隱居在這座島上,目的是為了隱藏什麽東西。」


    「聽起來就像是一部冒險小說啊。」


    「誰讓我是個喜歡冒險小說的偵探呢!」古加持聳聳肩膀,開了個玩笑,「你呢?知道這座島的秘密了嗎?」


    「完全沒有。」


    「訣竅就是要縱觀全局,整體性的失敗就是尋求真理的失敗。若要知道事物的本質,就不能將世界粉碎,而要把它當成一個巨大的整體來看待,這才是最重要的。實際上,就是要將世界上所有界限都清除掉。」


    「那就是偵探的任務?」


    「沒錯,但還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命運』這東西。」古加持皺起了眉頭,「若偵探隻以『外人』之姿置身局外的話,那他很可能是一位名偵探。但他若被牽扯到這個整體裏麵,或者從一開始就被牽扯進去的話,那其下場隻有兩個——成為被害者;或者,成為犯人。」


    「有理。」


    「而眼下,我可以斷言,」古加持略一停頓,須臾說道,「我們現在就是從一開始就被牽扯進去了。」


    「這話真不吉利。」鷲羽苦笑道,「你是不是想起了那個英國有名的孤島殺人事件?」[此處是指阿加莎·克裏斯蒂的《無人生還》。]


    「我沒辦法不想起來啊!或許,我們也會像那十個人一樣,迎來完全相同的結局。」古加持遠眺著道路盡頭,說道,「前方就是那座有問題的城堡吧?」


    「對,馬上就要到了哦。」


    「招待我們的路迪,是假名嗎?還是外國人?」


    「她好像是英國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兒呢!雖然國籍是英國,但表麵看來明顯是盎格魯—撒克遜人。她自稱日語很差,其實用語方麵比我都要恭敬。似乎幾年前,她


    就和朋友住在日本了,這座江利島目前的所有者據說就是她的伯父,三年前從白角手中購得了這座島的所有權。」


    「那個伯父來了嗎?」


    「好像沒來,但上午見過路迪小姐本人了,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人。」


    「哦?那還真是值得期待!」


    最終,視野豁然開朗。


    他們麵前所出現的,正是「愛麗絲·鏡城」。


    城堡的外觀縱以「混亂」稱之,恐怕亦不過分。各種風格交相混雜,予人一種淩亂無序的感覺。哥特大教堂式的山牆頂封簷板奇妙地歪在一邊,玄關門廊處突出來的四角形柱子底部細小,上端反而異樣地膨脹著。入口處的右邊是一個巨大的柱基,上麵並排著三位仿佛是聖者的雕像,卻一律背對來客。尖塔的前端不知為何從牆壁裏橫橫穿出,上麵設有無數個不知能否打開的百葉窗。然而,這些全都是故意建造的,其初衷絕對是要確保城堡的整體混沌。砌牆用的石頭本該是白色的——當然達不到新天鵝城堡[neussteincastle,一座白牆藍頂城堡,德國的象征。]的水平——而眼下,那些石頭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黑色,就像永遠無法剝落的影子般四處浮現著。從遠處眺望城堡,類似圓形的塔以及看起來很牢固的胸牆,讓人一眼就知道這模仿的是西歐古堡;但再看看細節的話,又會發現其中獨具匠心地混雜著哥特教堂風格。總而言之,這是一座把古堡和教堂塞進一個模子裏、強行融合而成的建築物。


    鷲羽曾見過「愛麗絲·鏡城」,所以受到的衝擊不像古加持他們那般巨大。但就算是這樣,他隻要一停下腳步,便覺得內心的震驚無法平靜,甚至躊躇得不想靠近城堡。城堡周圍堆積的落雪有些發黑,寒風如刀刃般迎麵撲來。鷲羽艱難地繼續前行,古加持沉默無語,無多和入瀨亦是閉口不言。正麵那寬闊的門廊濕漉漉的,未積一片飄雪。門旁扔了團塑料管子,看來有人曾用管子將水引來,融化了積雪。這也算是沒有鏟雪鍬時的應急措施了,隻不過,若繼續這樣冷下去的話,到夜裏就會變成一個天然的滑冰場吧?又或者,門廊會屈從大暴雪的淫威,再次被白雪覆蓋。


    「搞不好的話,連門都會被埋掉吧?雪為何會下這麽大?以前,我在山形縣工作的時候,可吃夠了大雪的苦頭!」


    「因為風是從陸地刮過來的緣故吧!」


    一直沉默著的無多突然像自言自語一樣說道。他旁邊的入瀨用雙手捂住了臉,似乎很冷的樣子。


    「怪不得有股西伯利亞的感覺。」古加持笑道,「倘若隻是暴風雪的話,尚能容忍,但願別積雪才好!」


    「一般會積多厚呢?」


    鷲羽滿臉不安地問道。


    「厚得讓你頭大。雖不知這島上的情況如何,但這建築物估計是沒有應對積雪的設施。其實,沒必要太擔心吧?怕就怕到時候雪太大,船出不了海,那就麻煩了。唉,反正先祈禱大夥平安無事好了!」


    鷲羽一行人聚集在玄關的門廊處,門從裏麵上了鎖。鷲羽抓著門環,「篤篤篤」敲了三下,裏麵全無動靜,又敲了三次,這才從裏麵傳來一道話音:


    「歡迎光臨『愛麗絲·鏡城』!


    「andwelequeen"sguests,(向王後陛下的客人們,)withthirty-times-three!(獻上三乘以三十遍的歡迎!)[這句話是從《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的「andwelequeenalicewiththirty-times-three!」(三乘三十遍敬獻給愛麗絲王後)變化而來。]


    「去接船的鷲羽君差不多該迴來了吧?那麽就可以說『大家都到齊了』!通常,在封閉的情況下殺人,每殺一個人,總人數就會減一,而老夫正醞釀著這種題材的小說,就是從無人生還的情況下往前倒敘,遇害人物相繼登場,當大家齊齊露麵之際,就寫上『閉幕』這種字眼。這種推理很有抒情詩的美感吧?你覺得如何?」


    「一點也不如何!若要我去看那種無趣透頂的東西,不如直接跳海算了!」


    「那你會凍死的哦!」


    「這個時期,比起氣溫,水溫更加暖和!本大爺才不會傻到去凍死。」


    海上哧哧冷笑著,仿佛有滿腹壞水。他從夾克衫裏隨手拿出根煙,用桌上放著的打火機點燃了。


    窗端望了一眼他的動作,從凳子上起身走近窗戶。大雪紛紛落下,且有繼續變大的傾向。雪花像被汙染的羽毛一般,在這陰沉沉的天空中四下飄舞。窗戶有兩層結構,以防止室內的暖氣向外泄漏,但窗玻璃表麵卻冷得嚇人。這裏是「愛麗絲·鏡城」的一個房間。窗端他們很隨意地稱這間屋子是遊戲室。室內擺放了很多遊戲道具,角落的玻璃櫃內則有多種美國製紙牌,抽屜裏還放了很多桌麵棋牌遊戲,地產大亨、蘇格蘭場、象棋、麻將等應有盡有。牆壁上自然掛著飛鏢的標靶。室內更擺著高級的台球桌和上等的台球杆。海上邀窗端玩一局台球,但長時間的旅途奔波使後者相當疲倦,更何況他一大把年紀了,要和海上進行對等的比賽,委實有點困難。要知道,他最後一次摸台球,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海上被窗端拒絕,興致索然地走向櫃台,從裏麵挑出幾瓶威士忌,返迴桌邊向窗端勸酒。兩人遂你來我往地喝起了加冰的威士忌,打發掉了近一個小時。


    窗端坐在桌前的沙發上,海上則坐在他對麵。這男人原是刑警,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嚴厲的麵孔,身上的肌肉緊繃繃的,套著件寬鬆的深灰色夾克衫,多少緩和了一點他那過度結實的身材。


    「那你喜歡哪種推理呢?」窗端問道。


    海上從口中輕吐出一個煙圈,漫不經心地將視線投向窗戶那邊:「要我說啊,首先犯人必須很強,而且要強得不像話!不是被偵探一逼問就哭哭啼啼、坦白從寬的那種軟蛋,而且不會因這樣那樣的小事就掛掉,就像電影《虎膽龍威》那種。然後,那家夥把和平生活著的家夥們一個個全都幹掉!」


    「你這……哪有推理性可談?」


    「犯人的殘暴性就是推理本身,用那無法想象的殘暴將人挨個殺死。」


    「簡直就是小成本製作的恐怖電影嘛!說是推理,更像是恐怖……不,該說是血腥才對。」


    「本大爺說的不是推理這個類型,而是犯人何等冷酷,」海上斜斜搖晃著手上的玻璃酒杯,「唉……算了,現在說這個好像有點不合適,我辭掉刑警工作的理由,就是因為不管哪個犯人都隻會犯一些可憐又無趣的案子!因為隔壁太吵了,就用球棒毆打鄰居;因為妻子外遇,就用刀殺了她!媽的!開什麽玩笑!身穿黑衣、手拿斧子的麵具男人在哪裏?哪裏都沒有!既然沒有那種人,那麽要抓捕他的本大爺就不必存在了,這是存在性的危機啊!你能理解嗎?老爺子,用你喜歡的那種正統推理來說的話,就是永遠找不到會按照若山牧水的詩歌來殺人的家夥呀!」[若山牧水(1885-1928),原名若山繁,對短歌、俳句、新體詩頗有造詣,一生出版歌集十四本,極度嗜酒,無酒便無法創作,亦不能揮毫,後因酒精中毒而死。]


    「先不提若山牧水。你的心情,老夫並非不能體會。」


    「老爺子你也喝嘛!」


    「酒對肝不好,你也少喝點。」


    「是嗎?那好,老爺子對這棋盤有何看法?」


    「嗯……」


    窗端俯視著桌上的棋盤。


    木質的棋盤,表麵光滑,鍍有一層樹脂薄膜。正方形的框子裏麵,畫著八乘八的小方格,顏色不是普通的黑白兩色,而是白色和褐色。盤麵上分布著棋子,一眼望去,好像是隨意擺放,但每個棋子的位置又顯然帶有各自的含


    義——在普通的對弈裏,棋子是絕不會這樣擺放的。


    「有十個白色的棋子。」


    窗端摘下老花鏡,把眼鏡腿疊迴又打開,緩緩開口。


    「主教(相)、城堡(車)、騎士(馬)各有兩個,士兵(卒)有四個,沒有國王(王)——通常來說,若沒有國王的話,就無法開局,但仔細看看棋子的擺放,又會發現這不是隨意擺的,而是完完全全放在格內。更何況『十』這數字,就算老夫不願意,亦不得不有所想法。你聽好了,老夫是如此想的,這白色的棋子,會不會是代表印第安人的小瓷人呢?」


    「西洋棋的棋子豈會變成印第安小瓷人?真要說的話,和主教相比,印第安人更適合當祈禱師呢!」海上說罷,似乎突然想到了某事,「你是說,範·達因的……」


    「不是《主教殺人事件》,而是克裏斯蒂的《無人生還》。這部小說裏,殺人是按照英國古老的童謠進行的,這首童謠的內容就是講述十個印第安人挨個死去,故事中的行館位於一座叫印第安的小島上,館內的桌上放了十個印第安小瓷人,每少一個,就代表有一人遇害。到訪該島的十個人,最後一個不剩,全被殺死了!」


    「啊,那個我很早很早以前好像看過呢。」


    「爾後,這種被害者遇害未久便告消失的東西,譬如人偶,偵探小說迷們通稱之曰『印第安小瓷人』。」窗端揚揚得意,問道,「如何?是不是跟咱們眼下所處的環境很像?」


    「是嗎?」


    「你仔細看看棋盤。若鷲羽君他們安全到達城堡的話,包括他在內,就增加了五個人,加上咱們這些先到者,正好和棋盤上的棋子數目相同。說到底,咱們隻是盤麵上擺放的白色棋子罷了。」


    「等等,莫非你沒算路迪這女的?」


    「算了,招待者當然不能例外。隻有大家都站在棋盤上,遊戲才能開始。包括女傭堂戶小姐都算上了。現在,她估計正鏟著雪呢。招待我們的路迪小姐,自我們到了城堡,就不知道去哪裏了,更不知道在做什麽。」


    窗端刻意將話音壓低。雖未看到竊聽器或隱蔽攝像頭之類東西,但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棋子的怪異擺放足夠挑起他的戒心了。


    「克裏斯蒂那小說中的犯人,就在十個人當中吧?雖然我忘了是誰。你是說,我們當中有犯人?」海上把還剩短短一截的香煙摁滅在煙灰缸裏,「或許正如老爺子所說,若真有誰最初就懷有殺意的話,和小說的共同點就是把準備殺掉的人都喊到這島上來。但為何人們都會像笨蛋一樣被殺掉?人又不是玩偶,不會像玩偶那樣悄然消失,好歹總要抵抗一下的吧?」


    「正好相反,對天真無邪唱著童謠慢慢靠近你的死神,咱們人類正如玩偶一樣,毫無還手之力。或許,玩偶正好象征了無能為力的死亡。倘若是那種意思的話,棋盤上的棋子就很合適。」


    「別開玩笑了!本大爺才不會被幹掉,絕對不會被幹掉!雖然不知道是誰,但他若把這座島比作棋盤的話,本大爺肯定是最後一個留在棋盤上的!」


    「氣勢真不錯呀。」窗端放下酒杯,微微一笑,「怪異的城堡,受邀而來的偵探們,充當印第安小瓷人的棋子,你不覺得其實挺有趣的?剛才,你說這世上不可能存在正統推理式的犯人,說不定接下來咱們就能碰到呢?」


    「能不能有指望,難說。」


    「嗯,眼下確實還沒人被殺,也有可能這一周都平安度過。大概是老夫的杞人憂天吧,如果能離開這座島的話,送你一輛自行車當禮物好了!」


    「我才不要!」


    「不過,凡事都有個萬一。老夫腦袋裏的灰色腦細胞正發射著危險的信號,而且是沒完沒了地發射。隻有智慧生命體才會從事物的順序和排列中預想到一種模式,繼而引導這模式走向結局;但同時有能力改變這些的,則隻有咱們人類。眼下,咱們就是這樣注視著西洋棋盤上疑似會發生的現實。借一句前輩的話:若犯罪可能發生的話,就可以用推理事先推測出犯人是誰。」


    「若真像老爺子所說,有人想要圖謀不軌,那鐵定是邀請我們的路迪了!」


    「老夫有同感。」


    「什麽嘛,老爺子,說一堆很了不起的話,結果想的還不是如此簡單。其實你什麽都沒想到吧?推測路迪是犯人的根據在哪裏?」


    「這很簡單,路迪這小姑娘大學裏學的不是英國文學嗎?雖然老夫不知她曾否涉獵偵探小說,但目前我們麵前擺著的這個西洋棋盤上,英國推理作家的英靈無疑正華麗地舞蹈著。而且不止一位,從這棋子的陰影裏,我還看到了另一位英國作家的默默微笑。」


    「還有一位?」


    「劉易斯·卡羅爾。既然你決定來這『愛麗絲·鏡城』,想必曾看過兩部愛麗絲童話吧?」


    「沒看過。」


    「真服了你了,你來這裏到底是為什麽呢?唉,算了,為了後輩,老夫就把一些大概的事情告訴你吧!」窗端坐直身子,故意清了清嗓子,「劉易斯·卡羅爾,本名查爾斯·勒特威奇·道奇森,英國柴郡某地出生。一八六五年,他創作了《愛麗絲漫遊仙境記》,六年後又出版《愛麗絲鏡中奇遇記》。六年間,劉易斯·卡羅爾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要比較一下這兩部作品,說不定就會知曉。唉,對沒看過作品的你,說這些也沒用,那大概算是路迪小姑娘的研究領域了吧。閑話按下不說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愛麗絲鏡中奇遇記》——某日,『愛麗絲』不慎跌落鏡子裏的世界,在一切事物都相反的鏡中世界,她滿懷不安,四處走動,直到碰見『紅色王後』,才知道鏡中世界就像棋盤般被規劃成正方形的樣子。她接受『紅色王後』的建議,也想成為『王後』,所以她把自己當成『白色的兵』,一直走到棋盤對麵的邊緣地帶。西洋棋中,『兵』一旦殺至敵方底線,就可以變成『王』以外的任何棋子。受『白色騎士』的幫助,她最終變成『白色王後』,拿下了『紅色國王』,故事就此結束。實際上,整部《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的故事,都是以下棋的順序鋪墊展開。」


    「哦?無非是奇談怪論罷了。」


    「和《愛麗絲漫遊仙境記》相比,《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的故事結構遠比前者縝密,不僅卷首畫有下棋的進度表,而且還配有解說。但故事中的下棋方式和現實比賽不同,白方的數量比紅方多出幾倍,對方能將軍的時候又不將軍,實際上行不通的做法亦有很多。隻不過,對鏡中世界的人們來說,現實中行不通的事,說不定反而是他們真正行得通的事呢。」


    「原來如此,我明白老爺子想說的事了。路迪就是把《無人生還》和《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結合起來,擺下這個棋局的吧?」


    「老夫可沒斷言是路迪小姐。」


    「除了她還有誰?但我隻有一點不懂——棋盤正中間的位置,孤零零擺放著一個黑色王後,那是什麽意思?這代表著什麽?」


    「就是將盤麵上棋子吃掉的死神!象征咱們的棋子並非簡單消失,從這特意擺出的棋局來看,可能是要按照遊戲的進展,由這黑王後——看不見的犯人黑影——將棋子挨個吃掉吧?王後是西洋棋中最強的棋子,橫、直、斜均可行走,又不限移動格數。對了,你能看出哪個棋子會最先被吃掉嗎?」


    「你確定犯人是路迪了?」


    「據說,英國文學中她主要研究維多利亞時期的怪誕文學。在船上的時候,我和她聊起這個話題,她跟我聊了很多愛德華·李爾[edwardlear(1812-1888),英國著名詩人、作家、畫家、插畫家,所寫的怪誕(nonsense)詩家喻戶曉,幾乎是孩子們的必讀書。]的詩。先不說李爾了,劉易斯·卡


    羅爾是世紀末怪誕文學的執牛耳者,所以她不可能對此沒有研究。」


    「難道說,那女的把我們這些客人叫到島上來,又特意放個西洋棋盤,妄圖把我們按下棋的順序全部殺掉?真是陰險的女人!」


    「小點聲!」窗端斥責了海上,「這裏可是她的城堡,雖然實際擁有者是她伯父,但是和她的城堡沒區別吧。小心為上。」


    海上咂了咂舌,留神觀察著周圍,動作亦變得靈敏起來,似乎故意不發出響動。


    「那女人要把所有人都殺死,好像不太可能。」


    「的確。若模仿下棋的話,料想不會選擇一次性全體毒死的下毒手段,我本想若犯人是婦道人家,大概會使用毒藥,但看來似乎不會。」


    「路迪雇來當女傭的那個叫堂戶的女人怎樣?她們兩人會不會是共犯?」


    「有可能!」


    「那樣的話,堂戶這女人就很可疑了!」海上環抱著雙臂,「嗯,等等,老爺子,那你呢?」


    「嗯?」


    「路迪是不是研究卡羅爾的專家,我不清楚。但你同樣知道《愛麗絲鏡中奇遇記》是按照西洋棋的規則來展開的,對吧?所以,這棋盤有可能是老爺子你親手放置的,更何況你還一個勁兒宣稱這裏麵有克裏斯蒂和卡羅爾的雙重影子呢!——這棋盤,其實就是你放置的吧?」


    「原來如此。的確可以那樣想。你收到了這裏的邀請,果然是有點腦子。啊,別動肝火,棋盤這事,不光是老夫,但凡讀過《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的人,恐怕都能輕易想到。但要把眼下的情況和《無人生還》的死者人數相聯係的話,恐怕就需要有些狂熱者的直覺了吧?」


    「你的態度突然變了呀?」


    「無法否認,老夫曾有放置棋盤的機會。包括目前趕向這城堡的後麵那群人,昨晚都有可能坐小船悄悄上島,事先把棋盤放好。有那種帶馬達的小船,來迴一趟肯定不成問題。」


    「結果,就是這個結論?喂,喂,簡直是一大堆廢話嘛。」


    「嗯,嗯,」窗端抱臂嘟噥道,「但願隻是我杞人憂天。」


    「是不是年紀大了,就會把一切事都往死亡上扯?」海上咯咯笑著,「這種空洞洞的推理最不可取了,老爺子你喜歡的推理,想來也都是這種內容的吧?你這輩子還真無趣,別再看那種東西了,歌頌一下最後的人生吧!」


    「你別嚷嚷,老夫尚未放棄人生呢!」


    窗端突然站起,抓住桌上擺著的棋盤,將上麵的棋子全部倒到地上。「騎士」撞到桌腳後彈得老遠,兩個「主教」掉到了書架旁邊。本就棋身略小的「士兵」,此時更是星落墜地。


    「喂,你幹嗎?」海上驚叫道。


    「把它們都弄亂!如果那個尚未現身的犯人是真心要殺人的話,就會把這些散落地麵的棋子若無其事恢複原狀的吧?這樣,就可以證明這到底是一場遊戲,還是真有陰謀!」窗端俯身撿起一個「主教」,「順便,這個就由老夫來保管吧。」


    堂戶想起塑料管還扔在玄關前沒收拾,便轉身離開廚房,向玄關走去。若把濕掉的塑料管晾在這種寒冷的空氣裏,極可能會凍裂,說不定以後就沒辦法用了。眼下積雪未深,放點水就能將雪融化,倘若到了明天,沒準用管子都不行了!她之前本想用雪鍬的,卻不知放在「愛麗絲·鏡城」的哪裏,隻好不了了之。


    不知何故,堂戶隻覺得她肩負著和這大雪一樣厚重的責任感,不禁有種奇異的焦躁。她深深一歎,真不知這是第幾次歎息了。


    她急匆匆穿過圓形迴廊。「愛麗絲·鏡城」的內部幾乎沒有裝潢,天花板依然是模仿大教堂,高高在上。走廊也造成教堂裏細長側廊的風格,牆壁上柱狀的突出部分有規則地並排著,形成拱門形狀,一直延升至天花板。這一切猶如聖母教堂[frauenkirche,全稱derdomzuunsererliebenfrau,慕尼黑標誌性建築,1488年落成。]一般,構築成複雜的星鬥模樣,創造出不可思議的幾何學世界。空氣仿佛都清冷地凝結了,腳下因鋪了顏色紅豔的短毛絨毯,踩上去全無足音。


    堂戶在這宛若迷宮的走廊裏走動著,漸漸迷失了方向,四下裏渾無生意,仿佛置身死寂的冥界。


    那走廊忽而變窄、忽而變寬,讓人忍不住有些頭暈目眩。這不是幻覺,而是走廊原就扭曲的緣故。她喘息著,步速降了下來,愈行愈慢,最後都分不清是走動著還是站定了。她隻覺得額上冒出冷汗,環顧四周,唯見牆壁。是繼續往前走,還是折迴?說不定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繼續前行,不知會走到哪裏;但若折迴去的話,總該能迴到廚房。堂戶仿佛要說服自己般點了點頭,轉身往迴走。


    「你在幹什麽?」


    「呀!」


    堂戶嚇得尖叫一聲。


    山根就貼在她的身後。她是和堂戶、路迪坐同一條船到達島上的女性。發尾反翹的青絲柔順地伏在暗色正裝的肩頭,一條剪裁得體的緊身裙包裹著她修長高挑的身段,高跟鞋的高度恰到好處,年齡估計不到三十五歲。她竊竊笑著,傾身向前,一陣海洋係香水的淡香向堂戶襲去。山根用手挽起堂戶的手臂,越靠越近,最終,兩人間無縫無隙,若將臉從正麵移開,就看不到各自的眼神。堂戶一時愣住,沒有從對方身邊離開。


    「你好,我叫山根。」


    「是,那個……我知道。你不覺得……我們靠得太近了嗎?」


    「哎呀,是嗎?」山根一臉驚慌,卻沒有要拉開距離的意思,「我隻能這樣和人談話,身體不靠近的話,反正我們都是女的,沒有關係嘛。」


    聽到她用一種剛起床似的沙啞嗓音在耳邊私語,堂戶有了種奇怪感覺。乘船時未曾交談,所以沒有察覺,這是一種能讓人未飲先醉、沉溺其中的嗓音。


    「那個,你是從哪裏來的呀?」


    「挺遠的呢,從東京。」


    「呃……不是指那個。剛才,我都沒發現走廊裏有人,你突然站到我背後,所以我才想問問你是從哪裏來的。」


    「很近呀——是廁所。那邊有個洗手間。」


    「你沒迷路?」


    「這裏雖然很大,但我才不會迷路啦!我很擅長看地圖,對圖形方麵很內行哦,路走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忘掉。」


    堂戶不習慣和別人如此貼近地說話,所以她的問題都無法好好表達,甚至連理解山根的話都要費一番功夫。


    「你是不是覺得我挺奇怪?是不是呀?」


    「那個……沒有啊。」


    「經常有人說我講話很怪,真抱歉呢!他們說我顛三倒四,但我覺得其實不對,明明是倒置才對。所以,需要一點時間吧?來理解我說的話。沒關係,別介意,我早就習慣了——被別人說成是奇怪的人。」


    「山根小姐也是偵探?」


    「對啊,你有看法?對偵探?」


    山根的身子稍向後退,讓堂戶看清她的嫣然一笑,繼而又貼了近來。


    「那個……容我失禮問問,你和男人說話時是怎樣的呀?」


    「基本一樣,但是會保留一點點距離。比如說,這樣,牽著手。」


    山根握著堂戶的右手,離開了一點距離。


    「對我來說,這樣其實更方便說話,黏得太緊的話,會不好意思的。」


    「我相反,如果不盡量縮小個人空間,就說不出想說的話。個人空間——你理解不?」


    「不理解。」(錄入:我理解了,世間稱之為倒貼。大霧)


    「人類會以自身為中心,將半徑一點五米半左右的領域視為個人空間,一旦別人踏進,就會覺得緊張。就像你剛才那樣。若


    他人和你的距離不足一點五米,想必你會感到一定壓力的,會緊張吧?抱歉,我剛才給你施壓了。」


    「隻是牽著手的話,還好。」


    「牽著手,就會有平和的感覺吧?」山根再度竊笑,「除了擁有相同基因的人,剩下的都是敵人。身邊有敵人,當然會萌生戒意,生存就是戰鬥!這個地球上,有生命的物體都是互相殺戮、互相滅亡而幸存的。我們的基因,大概從很早前就刻上了防備敵人的手段,故而總會不知不覺目測安全距離。這種談話是不是挺無聊的?」


    「不會無聊呀。」


    「那就好,我很喜歡和別人說話。嗯,隻有人類才是特殊的,是社會性的動物。然後,該怎樣表達呢?個人空間會根據社會性增大、縮小。擁擠的公交車內,大家的個人空間都是萎縮的,不斷縮小、再縮小,難免覺得很擠。相反,當個人空間變大——譬如獨自開車時,整輛車都會變成個人空間。但話說迴來,蜜蜂和螞蟻同樣都是社會性的共同生活,它們是例外的。你喜歡蜜蜂?我討厭。」


    「那個……」


    「嗯?」


    「我就算是跟朋友相處時,都會有意保持些許距離的。」


    「是嗎?據說女性的個人空間相對要狹窄一些呢。有時,女孩子聊天幾乎臉碰臉。」


    「我做不到,唉……」堂戶歎息著縮了縮脖子,「嗯……咦?我好像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啊,對了!我正要到玄關那邊,卻迷了路!那個……山根小姐,你知道去玄關怎麽走嗎?」


    「當然。」山根用下巴向走廊那端示意,「對麵就是。」


    「那裏有要收拾的東西!那個……以後再來跟我聊天吧,我先走了。」


    「好,再會!」


    堂戶離開山根,繼續沿走廊前行。


    走廊裏幾乎沒有安裝照明設施。就算有,也隻是零星幾處,而且並未亮燈。用電過度會使發電機超出負荷,所以隻好把總開關的安培數設至最低,不常用的電燈一概不開。


    四下裏一片昏暗,令人毛骨悚然。堂戶迴頭尋覓山根,但她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隻有手上還殘留著兩人手掌的觸感和溫度。


    前方傳來話音。堂戶拐過走廊的一個彎角,打開一道門。門那邊是連接玄關的大廳,大理石鋪就的地板冷然泛光,模模糊糊倒映著天花板上那巨大的照明燈。右手邊有條大樓梯直通二樓,樓梯的正中間是一道左右雙開門,門外就是玄關的門廊。


    背門而立的,正是路迪。她順滑的金發攏至後腦,紮成一個俏麗的馬尾,雖說是混血兒,身材卻很嬌小,哪怕跟日本女性站在一起都很難顯眼。她用一口略帶英語口音的日語,開朗地大聲打著招唿。看來,其他客人都如約到訪了,路迪正在盡地主之誼,歡迎他們到來。


    「啊,堂戶小姐!」


    路迪察覺到堂戶,向她招招手。堂戶輕輕頷首,走到她身旁。隻見四位客人身上積著厚厚的雪花,兀自瑟瑟發抖。他們正滿臉疲憊地抖落頭上的積雪。


    「各位,接下來的一周內,將會由這位堂戶小姐照顧我們,請大家友好相處哦!」


    「各位好,初次見麵,我是堂戶。」


    堂戶垂首問候,盡管如此,他們依然隻顧拍打身上的積雪。


    「啊,您好!我叫古加持,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高大的古加持抬起頭來,親切地打了聲招唿,他身旁的無多和入瀨跟著默默點了點頭。自報姓名之餘,無多亦幫入瀨報了姓名。這位芳名入瀨的女性,隻是像機器般把臉麵向堂戶,一句話都不說。和他們同來的另一位男性是鷲羽,堂戶認識他,他們曾同乘先出發的那條船。


    「鷲羽先生,接船辛苦了!」


    「別客氣。」


    「我們要做的準備太多,無法分身,隻好勞煩鷲羽先生幫忙接船。房間裏很暖和,請好好休息。我帶大家去房間吧。雖然不是很寬敞,但打掃得很幹淨,肯定不會讓各位失望!雖然城堡的各個地方給人印象較怪,但房間內還是很不錯的,再現了維多利亞時代的裝潢風格哦!啊,直接穿著鞋子進來就行了,地板很滑,請小心點,我都摔過兩次啦!」


    路迪領著客人走進大廳。


    和奇妙而不可思議的城堡相比,身為主人的路迪,竟給人一種無憂無慮之感。這性格跟陰暗、壓抑的城堡截然相反,但又不像是故意做出的演技。堂戶以前看城堡說明書時,曾想象路迪是位腦子有點問題的老女人,但實際會麵之後,卻意外發現她是一位聰明伶俐的女性,而且還很年輕,和自己差不多歲數。本來,聽說要到一座莫名其妙的島上出差,堂戶還覺得非常可疑,但和路迪見麵之後,就決定來江利島了。


    「堂戶小姐,塑料管還放在外麵,請收拾一下,以免凍壞。」


    「是,對不起,我馬上去收拾!勞煩路迪小姐出來迎接客人,真是非常抱歉!」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一起努力把晚餐搞定吧!諸位,請跟我來。」


    「等一下!」鷲羽喊住了路迪,「觀月先生到了?」


    「還沒到呀。」路迪誇張地攤開兩手,「觀月先生在哪裏?難道沒坐上這艘船?」


    「沒有,他和我們一道來的,但一踏上島就無視鷲羽君的帶路,獨自先走了。說起來,走到一半時都忘了看那家夥有沒有留下腳印了,該不會迷路了吧?」


    古加持笑得東倒西歪。


    「不會是遇難了吧?」


    「不會吧!」鷲羽臉色一緊,「眼下,還來得及循著足跡找到他。」


    「沒準他是個意想不到的糊塗蛋呢。」


    「有可能!」


    鷲羽和古加持咬著耳朵笑道。


    此時,門開了。一個全身都被雪覆蓋住的小個子男人突然闖了進來。門外是皚皚大雪,混著雪花的寒風如虎狼般自男人身側撲進。男人反手將門關上,也不拍拍身上的雪,便徑直走向眾人。


    「哎呀,你們還真快呢!」


    「是觀月先生?」


    「嗯,對。」觀月眼光直勾勾盯著路迪,「你就是把我們召來的人?」


    「對,沒錯,我就是路迪。接下來的一周,讓我們友好相處吧!請多關照。」


    「沒想到你會讓我們坐捕魚船!如此不周到的服務,先行謝過,望多關照!那好,觀月的房間在哪裏?」


    「稍等,我想您先把身上的雪拍拍較好。現在,就帶諸位去各自的房間,請跟我來吧。我先說明一下,這幢建築物裏隻有一個浴室。雖然一次能容納十人,但事先沒商量好的話,女性和男性不方便一起泡澡,雖然我不介意混浴。」路迪掩口一笑,「但話雖如此,其實浴池是不能裝水的,因為很早就斷水了嘛。嘿嘿嘿,就請大家忍耐一下,別泡澡了吧!」


    「那你要我們怎麽辦?一星期都不洗澡?」


    「有兩個淋浴室,一樓和二樓各有一個。一樓是女性用,二樓是男性用。」


    路迪說著,拉古加持他們上了二樓。客房都在二樓的東側那棟,所有人都可以擁有一個獨立房間。現在,除了先到的那些人,其他人都未分配房間,大概接下來就該安排這些事了吧。堂戶在樓梯下目視著他們離開,而後轉身開門去收拾塑料管。


    外麵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係著圍裙、連大衣都沒穿的堂戶冷得幾近凍僵。雪越下越大,大風低吟著唿嘯而過。先前用水將雪溶化的地方,又開始慢慢積雪,眼下則成了一張雪白的畫布,隻消有支畫筆在手,就能夠盡情潑墨。堂戶緊縮著身子,從積雪裏挖出塑料管,急忙退迴屋內。她從裏麵反鎖上門,將塑料管纏繞在門邊的雨傘架上。或許,最初選擇用水融化積雪的方法是錯的,如此大的雪


    ,放水根本沒用。


    她轉身將大廳拋諸腦後,迴廚房繼續準備晚飯。


    「暖爐裏麵裝了煤油爐。」無多用凍僵了的手扶著暖爐,瞅了瞅裏麵,「凍住了啊。」


    他離開爐子,走到入瀨坐著的床邊。入瀨可能不習慣長途旅行,眼下正累得癱坐床上。無多挨著她坐下,床像波浪般晃動了一陣。她勉強向無多擠出一絲笑容。被雪打濕的外套掛在窗邊的掛鉤上,仿佛和白色的窗簾融匯。隻有帽子依然戴在她的頭上。


    「冷不冷?」無多問道。


    入瀨搖搖頭。


    「寫生簿在哪裏?包裏?」


    入瀨又搖搖頭。她從長裙的口袋裏拿出一本代替寫生簿的大便簽本,封麵上畫著一隻黃色的小雞,還掛著一支小小的筆,這是她很喜歡的一個便簽本。她打開本子,握筆疾書。


    ·這個就可以了(錄入:用帶·代表寫的,因為入瀨是個啞巴)


    ·寫生簿好大


    入瀨寫畢,遞給無多看。


    「這樣啊,雖然跟我用便簽本也行,但其他人可能會看不太清楚,畢竟這本子太小了呀。大的寫生簿,別人看著也方便些的。」


    ·這個就行!


    最後那個感歎號強調了她的想法。


    「我知道啦,你喜歡就好。」無多無可奈何道,「我的房間在對麵,有事的話就來找我吧。」


    他起身往房門走去,寫字的聲音在他背後沙沙響起。正打算開門時,有東西砸到了背上,墜落地麵,是入瀨的便簽本。


    ·等一下


    掉在地上的便簽本,恰好翻到了她寫字的這頁。無多撿起本子,迴到床邊。


    「這東西不是挺重要的?別亂扔呀!」


    他把本子還給入瀨。


    ·別扔下我


    「我隻是迴房間罷了。」無多聳聳肩膀,「你故意擺出那種傷心的表情,就像一隻快要餓死的醜小鴨呢!」


    ·你管我


    入瀨把便簽本一扔,爬上床鑽進毛毯。本子的前麵某頁寫著「無法原諒」這幾個字,因她無數次打開翻閱之故,現在隨便一扔,本子就會自動掀開這頁。


    「入,別生氣嘛。」無多拿起便簽本,「你不僅怕寂寞,還這麽……任性,真讓我吃不消啊!」


    一隻手從毛毯裏伸出,一把搶過無多手上的便簽本,又縮迴毛毯裏。


    「要不要和別人說說你的情況?」


    ·不說也沒事


    ·我無所謂


    「真曖昧呀,這句話裏,似乎包含了一點希望我去做的意思?不過,這也不是大事,把頭從毛毯裏伸出來吧,裏麵那麽暗,寫不了字吧?」


    入瀨聽話地在床上蠕動著,改變了身體的朝向,把臉露出外麵。


    ·如果沒有光


    她拿著筆的手略略一滯。


    ·如果世界變成一片黑暗


    ·無多君怎麽看這個


    ·怎樣和我對話


    「首先,我不理解你那『世界變成一片黑暗』的意思。」無多淡淡說道,「我討厭那種幻想般的假設。」


    ·總之就是變成一片黑暗


    「那我就用手電筒看。」


    ·如果沒有呢


    「那我就等著,等到你開口說話。」


    ·我的病


    入瀨停筆,雪白的頁麵被文字填滿了。幾乎全是片假名,這是欲提高書寫速度、盡量不使用漢字的結果。入瀨翻開新的一頁,繼續揮筆。


    ·大家肯定覺得


    ·我是個奇怪的人


    ·因為一句話都不說


    「的確有點奇怪,連招唿都不打。我都說了讓你帶寫生簿,你偏偏不聽。」


    ·用寫生簿


    ·感覺好丟臉


    「晚飯時大家會集中的,到時候再跟他們解釋吧。這沒什麽好丟臉的,還有比你更奇怪的家夥呢,好像叫觀月來著?」


    入瀨點點頭,笑了。


    比起文字及語言,表情的變化,更容易揣測出對方的心情,所以無多的視線一般不離開她的臉。


    ·偵探


    ·其實都很怪


    「包括我?」


    ·對呀


    ·你都不會扔下我獨自走掉


    「這是我的工作嘛!」


    ·是嗎


    入瀨欣然笑了。


    「別笑得那麽詭異啦!」


    ·偵探


    ·果然很怪


    「不要寫了一次又一次。」


    ·討厭總是命令我


    「我知道了,不命令你。」


    ·我有點事很在意


    ·剛才古加持先生他們說的


    ·孤島殺人之類


    「這隻是他們的想象吧。實際上,的確有那樣的小說,而且正好和我們的情況相近。」


    ·正好相近


    ·這一點就覺得不舒服


    「小心些總是好的,我也戒備著呢。老實說,現在這座島上,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能相信。同行業的本來就像敵人一樣,路迪和她雇來的那個傭人也不能相信。」


    ·那我呢


    「你讓我把你列到嫌疑犯裏?」


    ·說得也是


    ·如果


    ·你是個優秀的


    ·名偵探


    ·我把誰殺了


    ·你會不會抓我


    「如果我真的是位名偵探,就算你想殺人,我都不會讓你得手。」


    將近晚上九點,除了堂戶,大家都坐到了餐桌前方。


    鷲羽是第三位抵達餐廳的人。窗端和海上已經並排坐在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邊上,鷲羽在他們對麵的椅子就座。大家的座位事先似未安排。餐廳的裝潢比客房那講究的裝飾要樸素一些,沒有顯眼的日常用品,甚至給人一種空蕩蕩的感覺,唯一裝扮門麵的白色餐桌上,並排放著十個三叉燭台,上麵未插蠟燭。鷲羽麵前還擺著一個很大的空水果籃,礙事得不得了。過了十分鍾左右,以古加持為首的其他偵探們陸續進來,路迪是最後一個到場的。


    「諸位,再次歡迎你們光臨『愛麗絲·鏡城』!房間的感覺如何?其實,幾個月前,『愛麗絲·鏡城』堪稱一座幽靈城堡,好事的伯父從白角家族把這座島買下來快有三年了,這期間,沒有一個人在這城堡裏住過。大約一年前,伯父提起這裏,此前我都不知道居然有這樣的城堡存在!我沒有請清掃工人,隻隨便打掃、收拾了一下,就算是變得挺幹淨了吧。」


    「嗯,微妙地再現了大英帝國繁榮昌盛時的優美及才智,還表現出難以形容的世界末日之感。迴房休息時,維多利亞女王那美麗的容顏似乎浮現在眼前。」


    窗端大發感慨道。


    「真是個誇張的老爺子。」海上斜著眼睛,望著窗端嘟噥道。


    「蒙您不棄,我深感榮幸。選擇留在日本,沒迴英國,真是太對了呢。」


    連著廚房的那道門打開了,堂戶推著一輛銀色的大台車走進來,上麵裝著食物。


    「各位,猜猜今天的晚宴是什麽?請別驚訝哦!」


    「有什麽好驚訝的?」古加持摸著下巴上的邋遢胡子,「不就是蛋包飯?」


    堂戶慢吞吞地逐個發放的盤子裏麵,裝著蛋皮煎得很是漂亮的蛋包飯。


    「沒錯,就是蛋包飯!」


    「是不是從維多利亞時代,蛋包飯就很流行了?」


    「不是,這隻是我的拿手料理罷了,因為沒雇廚師,所以這是我和堂戶小姐一起親手做的,很好吃哦。」


    「好不好吃都無所謂啦。路迪小姐,要照顧這麽多客人,隻有你和堂戶小姐兩人夠嗎?」古加持問道。


    「我誰都不照顧。」路迪笑得一派優雅,「料理隻是我的興趣,請別誤會。從頭到尾,自己的事請自己打點。當然,如果有求於我和堂戶小姐的話,我們會盡力幫忙,一般的小事都沒問題,請別因服務不周而發火。畢竟你們都是自願前來的。」


    接著蛋包飯而來的,是硬邦邦的麵包和燉菜。名曰晚宴,實則徒有虛名——連前菜、後菜都沒有。鷲羽不再對本周的夥食抱有任何期待了。


    「各位,請趁熱吃吧!」


    「等等,不會下了毒吧?」海上說道。


    鷲羽拿起湯匙的手,倏然停在半空。


    「毒?」


    「肯定有一兩個人是被毒死的——按照那本小說,好像第一個人就是被毒殺的。首先,有下毒機會的人報上名來!」


    海上專橫的態度使餐桌上飄蕩著一股不愉快的氛圍。但路迪的心情似乎一點沒受破壞,依然笑吟吟地坐在那裏。


    「料理是我和堂戶小姐做的,但我們並非一直待在廚房裏,倘若誰偷偷跑進來下點氰酸的話,我們也不會察覺。那好,我先吃了,肚子都餓扁了。」


    「堂戶去哪裏了?」


    「廚房裏呢,她似乎要稍後再吃。」


    「不會一上來就下毒啦!」古加持吃著蛋包飯,「味道不錯。」


    鷲羽四下窺視了一遍,小心咬著麵包。海上則皺著眉頭,吃了口燉菜。


    「趁中毒者尚未倒下,讓我說說規則如何?」


    路迪開玩笑似的說道。有人對她的話作出了敏銳的反應,亦不乏假裝沒聽見者。鷲羽就是前者,而山根她們則動都沒動一下。


    「是非常非常簡單的一條規則:


    隻有最後活下來的人,


    才能得到『愛麗絲·魔鏡』。」


    「我和大家一樣,也不知道『愛麗絲·魔鏡』到底藏在哪裏,或許你們會覺得我是說謊,但我既然大費周折、特意把各位請來此島,望各位務必相信我沒有說謊。實際上,我很期待各位能替我搜查出那麵鏡子。相比之下,你們的確身處劣勢,誰讓我是最熟悉這建築的人呢,但你們畢竟是偵探,而我不是,所以,希望各位能努力尋寶。」


    「不是『找到』的人,而是『活到最後』的人,才會得到鏡子?這話如何理解?」鷲羽問道。


    「其含義望各位自行理解,總之規則是不會變的。」


    「就是說,包括互相殘殺、搶奪都行?」海上咧嘴笑道。


    「規則就是規則。」


    「不出意外的話,大家都會活下來的。如果一周後,迴程的船抵達小島,大家都活著,怎麽辦?」觀月首次發言。此前,他一直埋著頭,默默咀嚼麵包。


    「按照規則的字麵理解,權利歸存活下來的全體人員共有。倘若眼下這裏坐著的各位都活著,那權利就是你們大家的。而後如何處置,由你們自行商定。到了那時,我會自動棄權的。但是,這條規則會根據不同人的理解而發生微妙的意思變化吧?請別忘了『最後』兩字,或許,隻有真正理解了『最後』的含義之人,才能拿著『愛麗絲·魔鏡』離開小島,交到委托者的手上。這兩個字常常帶著詩歌般的意蘊呢!」


    「哼。」觀月的下巴一揚,仿佛俯視著路迪一般,「我觀月對『愛麗絲·魔鏡』沒有興趣,但身為一名偵探,委托人找上門來,當然就打算拿到東西向人家複命。大概在座的諸位偵探都一樣吧?我們隻是受托行事罷了。至於被誰委托、因何委托、委托人是何方神聖,大概你們間也不會提及這種話題吧?如果還是個偵探的話,則『保守秘密』這四個字應該都銘記於心了。不過,再怎麽說也隻是委托罷了。或許,是這個自稱路迪的女人想讓偵探們集合了自相殘殺呢?你們該不會蠢到因委托而斷送小命吧?換言之,我觀月想說的就是從這個女的手裏把『愛麗絲·魔鏡』買下。我觀月將之買下,這次的任務就收工了,如何?」(錄入:可恨的有錢淫啊!)


    「如果我的委托者肯出錢的話,我讚同你的提議。」古加持笑著附和。


    「偵探就是做生意,除此別無價值。」


    「其他人意下如何?」


    「我會良心不安,」鷲羽正直地說道,「作為一名偵探,我的良心正拒絕著,但對路迪小姐的這規則,老實說,的確覺得不寒而栗。」


    「老夫不讚成,自尊這東西還是有的。」窗端斜著嘴角說道。


    「本大爺也不讚成你的做法。首先,你的態度讓我很不爽!」海上指著觀月說道。


    「越不會咬人的狗就越會叫。真到不得已時,我打算把整座島都買下來,觀月不是沒有那個錢。」


    「可惡,你真該第一個被幹掉!」


    「那你就倒數第三個吧,以最不顯眼的辦法被殺掉就行了。」觀月如人偶般麵無表情地說道,「若在場各位有誰想阻止觀月的購買計劃,那就用價錢來決勝負吧!應該沒人比得過我。」


    「觀月先生,」路迪插嘴道,「剛才也說過了,我本人都不知道『愛麗絲·魔鏡』在哪裏,你想買的東西,和放在超市貨架上的東西不同。要知道,那可是『愛麗絲·魔鏡』,無法隨隨便便從箱子裏拿出來交到你手上。若想把整座島都買下來的話,請跟我伯父聯係,當然,要等出了島再說,伯父沒有到這裏來的計劃。」


    「好啊,如果誰找到鏡子的話,由我觀月買下就行了,這一周就讓我輕鬆度過吧!」說罷,觀月閉嘴不言,繼續啃著麵包。


    「還有誰有問題嗎?」


    「我有一事想確認。」古加持舉起了手,「『愛麗絲·魔鏡』當真在城堡內?」


    「我不知道。」路迪坦然答道,「確認『愛麗絲·魔鏡』的存在,是你們的工作吧?」


    「真不痛快!該不會本就沒有的東西,故意說成有的樣子,煽動我們東跑西竄,你卻笑著作壁上觀吧?這的確像是大小姐的突發奇想呢!」


    「東炮西穿?」路迪歪著腦袋,頭上冒出一個問號,「我學得還不到家,第一次聽到這個成語,雖不明白意思,但大家對『愛麗絲·鏡城』和『愛麗絲·魔鏡』都做過調查吧?是覺得『愛麗絲·魔鏡』就在這裏,所以才肯接受我的邀請的吧?既然如此,事到如今為何還要問我『愛麗絲·魔鏡』是否存在?」


    「從你的嘴裏得到答案比較快,腦細胞還能少死些。」


    「不管問我幾次,我還是迴答不知道。我猜測或許在這城裏的依據,和你們推測時依據的情報差不多。純粹是我伯父正巧買下了這個問題城堡罷了。」


    「那現在就問問你伯父呀,鏡子到底有沒有。」


    「這裏沒電話。」


    「那就飛鴿傳書!」旁邊的海上不耐煩地插嘴,「用那種一小時就可以飛個來迴的強壯鴿子!」


    「嗬嗬嗬,你真有趣。」


    「笑什麽笑!」


    「實際上,別說是劉易斯·卡羅爾,伯父連文學都毫無興趣,當然對曆史、文化史以及古董、鏡子一概興趣缺缺,買下這座島的動機,純粹是因為發現這棟很有趣的別墅罷了。這島上有白角家族建造的奇妙城堡,而且它曾經被稱做『愛麗絲·鏡城』,這對研究英國文學的我來說是非常幸運的一件事。建造這座城堡的白角家的人現今已經全部過世,一位住在千葉的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繼承了遺產。她是白角家的孫輩,似乎將這座島進行了競標拍賣,或許因為這裏有『幽靈城堡』之稱而想盡快脫手,又或許對城堡的潛在文化價值沒什麽興趣,抑或是純粹沒有聽說過有『愛麗絲·魔鏡』這東西吧。」


    「沒有明確的證據表明白角得到了『愛麗絲·魔鏡』。」


    「的確,古加持先生說的沒錯。歸


    根到底,也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世界上真的有『愛麗絲·魔鏡』這種東西存在,硬要提出存在證據的話,那就是劉易斯·卡羅爾所著的《愛麗絲鏡中奇遇記》了吧,假設他寫的小說不是單純空想的話……」


    路迪最後一句語焉不詳地咬斷話頭,隨後陷入沉默。鷲羽死死地盯著她那天真無邪的笑臉好一會兒。


    如果《愛麗絲鏡中奇遇記》是根據幾個事實所創作,那麽少女穿越的鏡子的確有可能存在——她絕對是想那麽說,但卻故意留點空間,讓偵探們去想象。鷲羽從旁邊偷偷地觀察路迪的表情。


    「今晚是第一次晚餐,太複雜的事情以後再聊吧。」路迪四平八穩地說道,「你們不想互相了解一下嗎?先到的人還沒和後來的一批人聊過天吧?多聊些好玩的事吧!各位,先自我介紹一下怎麽樣啊?現在不在這裏的堂戶小姐和我就待會兒再說,請願意交談的人先。」


    「媽的!別開玩笑了,幹嗎一定要學寒磣的小學生一樣自我介紹?」海上說道,「說到底,有什麽需要介紹的?有幾個人是偵探,僅此而已。」


    「哎呀,至少名字讓大家知道也沒關係吧?」


    鷲羽畏畏縮縮地說道,果然換來海上的一記眼刀。


    「但老夫最近健忘得很呢,」窗端自嘲般說道,「我這年紀,都看不了翻譯小說了,因為記不住外國人的名字啊,就算犯人的名字跑出來,我都要費心去想這人到底是誰。現在突然冒出十個人名,我自然不知所措,像《希臘棺材之謎》[埃勒裏·奎因《希臘棺材之謎》,結構複雜,有大量嫌犯登場。]這種……反正我是徹底不行了,是誰說『一頁內不準出現四個以上新人物』的?老夫忘了,但最初同船來的幾個人我大致都記得,順道一提,老夫的名字是窗端。」


    「我叫古加持,忘了做過幾年的偵探了,但想來總該有相當年數,畢竟好久沒有能稱得上朋友的朋友了,然而我也沒有跟酒精稱兄道弟,還算是個挺正派的偵探吧。」


    「哈,真沒新意的自我介紹。」海上的臉上浮現出陰險笑容,「本大爺海上,以前是刑警,目前改行當偵探。背地裏有些人脈,所以多少賺了一點,但那種事你們不用往心裏去。然後該誰了?」


    「就我們吧!」一直靜靜吃東西的無多輕輕抬起右手,「我叫無多,是個偵探。我旁邊的是入瀨,她不能說話,並不是生理上的問題,可能是精神方麵的原因所致。關於這病,我也不甚了解,說到底,我隻是偵探,不是心理醫生。但她的耳朵沒問題,可以和別人筆談。如果想和她說話的話,直接和她說就行了,如果想知道她的想法,隻要看她的便簽本即可。」


    「你是說失語症?」窗端頗有興趣地看著入瀨,「老夫以前是做醫生的,醫大畢業之前,曾去其他大學念過心理學,接診過像她這種患者。雖然眼下是年老昏聵當偵探了,當年卻是挺有名的一個醫生哦。」


    「她的介紹就是以上了。」


    無多幾乎無視了窗端。


    「能用手語嗎?」路迪問道,「我在日本做誌願者的時候學過一點手語。唔,這個是謝謝,這是再見,這是對不起。」


    「她不會用手語,下一位請。」


    無多仿佛要阻止路迪那奇怪的手語動作一樣,快速說道。路迪縮了縮脖子,說了句抱歉。


    「我是觀月,其他沒的好說了。」


    「我也隻報個名字吧,山根,是偵探。喜歡星星,當學生時一直參加天文部。」


    觀月和山根隻說了這些。


    「我叫鷲羽。」鷲羽接著山根說道,「現在還是學生,但在熟人的偵探事務所幫忙,這次找鏡子也是因公而來,當然個人也是有點興趣的。作為一名偵探,我還遠不夠格,若能受到各位前輩的栽培,我會感到無比榮幸。」


    「真是個死板的人!」海上百無聊賴地插話,「全部介紹完了吧?老實說,我對各位都沒太大興趣,大家也是這樣想的吧?」


    「的確,不過,還沒有介紹她吧?」


    「她?」路迪歪著頭,手指抵著嘴唇,「哎呀,的確呢!」


    「嗯?還有誰沒介紹?」海上東張西望地看看四周。


    「卡羅爾比任何事物都要愛這個名字,她的名字的確帶有一種惡作劇似的神秘感,連正直的大人都會被誘惑,這大概是受卡羅爾創作的兩個故事的影響。」窗端用念歌劇台詞般的語調調侃道,「對她,路迪小姐該是最清楚的吧?然而我們尚不熟悉。」


    「是呀!」路迪欣然說道,「既然我們身處這『愛麗絲·鏡城』,那就該對她多多熟悉才行!嘿嘿嘿,沒錯,多多熟悉愛麗絲。機會難得,就由我來簡單介紹一下吧!愛麗絲這名字,據說是從古德語的『高貴』派生而來,要說合適的話,的確是很合適呢,傳聞卡羅爾的確對她的名字中意至極。」


    「十九世紀那個年代,我不是特別清楚,但現在取名愛麗絲的人,都會給人一種卡羅爾筆下的自由奔放的少女印象,或像蔣·伽其尤[jeangattegno,著有《劉易斯·卡羅爾——從alice到zenon》。]所說具有『決斷與攻擊性』的形象。」鷲羽說道。


    「並不全是,在日本,越來越多的小孩被父母取了很多匪夷所思的名字,但在那邊是有某種模式的。和日本相比,那邊的名字委實司空見慣,因此,僅從名字就萌發這種想象,是不妥的。包括愛麗絲這個名字亦然。實際上,愛麗絲這個名字在英國數不勝數,倘若引用『矮胖子』[humptydumpty,《鵝媽媽童謠集》(moose)中的擬人化的蛋,亦曾現身愛麗絲鏡中世界,這裏采用的是中譯本《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的通行譯名。]的話,這就是個『愚蠢的名字』。」


    說著,她輕輕將肩頭披著的金發撩到後麵。她穿著一件襟口縫有皮毛的連衣裙,料子有些單薄,但在這暖氣充足的房間裏,剛好不會寒冷。


    「我在日本待了很多年了。」路迪把手放在旁邊的燉菜碗上,「來這裏是要學習日語,眼下我和同來的朋友都住在日本,一年隻迴英國一兩趟。我們在英國的專業都是國內文學,如果對卡羅爾或他的作品感興趣的話,隨時接受諮詢。」


    「喜歡日本嗎?」窗端開玩笑地說道。


    「喜歡。」


    窗端聽了這句迴答,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大大地點了一下頭。


    「我和朋友都非常喜歡日本!她還說要繼續留在日本,我的話,如果能找到『愛麗絲·魔鏡』,就更棒了!」


    「是嗎?那再多告訴我們一點那鏡子的事吧。」觀月說道。


    「好。各位想必知道,迷路於仙境及鏡中世界的少女,現實其實有其原形。」路迪環顧四周,接著說道,「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對世界文學史來說,出現了一個命運般的相逢。那就是卡羅爾和少女的首次相遇。當時,劉易斯·卡羅爾還在牛津大學基督堂學院擔任數學講師。那一天,他拿著心愛的照相機前往宿舍長亨利·利德爾的公館,原本似乎打算去拍大教堂的,但他在公館的院子裏,跟興高采烈玩耍著的利德爾次女『愛麗絲·利德爾』相遇了。」


    「是嗎?這可真不知道!」海上訝然睜著一雙虎目。


    「這是有名的事實,」路迪的興奮難以言表,「在這命運般相遇的數年後,也就是一八六二年七月四日,正是《愛麗絲漫遊仙境記》另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劉易斯·卡羅爾和利德爾家的三姐妹一同去郊外野餐,這期間,三姐妹磨著他講故事,卡羅爾隻好以『主人公掉進了兔子洞』開端,即興創作了一個故事。聽罷,『愛麗絲·利德爾』便向卡羅爾懇求道:『請給我寫個故事!』這就是《愛麗絲漫遊仙境記》的雛形——《地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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