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君代為了還書,再次來到了圖書館。她站在玄關的墊毯上,蹬著腳抖落沾在靴上的雪粒。館內熱鬧的聲音遠遠傳來,是笑聲。對“最盡頭的圖書館”而言,有幾件事物是極不相稱的,其中之一便是笑聲。盡管如此,君代卻被笑聲感染,心情很自然地愉快起來。


    大廳裏照常空無一人。被排成人字形的沙發同樣空著。穿過大廳走向前台,才發現那裏倒是人口充足、一反冷清的常態。除了霧冷和歌未歌這兩個工作人員,美希也在。


    美希上半身靠在前台,雙手托腮,跟兩個管理員聊得不亦樂乎。剛才的笑聲似乎正是這兩個女生發出的。君代一走過去,美希就“呀”的一聲,揚手喚她過來。君代微笑著說了聲“早上好”。


    “美希姐,今天學校放假?”


    “大學啊,就是個我一天到晚想翹課的地方。”


    “大學裏,有意思嗎?”


    “有意思才怪。”


    “那你為何還要去?”


    “我可沒去噢。”


    “啊,是這樣啊。”(笑)


    “這個要還了是嗎?”霧冷從君代手中接過了書,“歌未歌,給這書蓋上還書戳。”


    “印戳在哪裏啊?”


    “在你麵前。”


    霧冷指了指前台的桌麵。


    “歌未歌同誌還真是健忘的典範,”美希壞笑道,“我看,遲早會連她是誰都忘掉的。”


    可惜,麵對著美希的調侃,歌未歌隻是專注於還書的工作,沒有一絲迴應。


    “不用急著還啦,嗬嗬。”


    君代從歌未歌手中接過了圖書證,上麵歪歪斜斜地被按上了指示著還書日期的印戳。美希馬上不死心地進一步取笑起歌未歌來,這下終於把她羞得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歌未歌、美希和霧冷,他們都是君代的朋友。如果她選擇了在醫院裏終了此生的話,恐怕就根本不可能跟這樣的朋友相識了吧。


    “歌未歌姐,你昨天忘記拿走的是雨傘吧?”


    君代有點怯怯地問道。


    “是哦。你怎麽知道的?”


    “不好意思,”君代說著把昨天霧冷借給她的雨傘交了出來,“這傘是歌未歌姐的呢。昨天霧冷先生把它借給我了,我也沒怎麽看就撐迴家了。到家一看,才發現傘柄上工工整整地刻著歌未歌姐的名字呢。”


    “嗚嗚嗚——我啊,昨天到家時滿身都是雪了。”


    “在大廳碰見時,你沒注意到我拿的是你那把傘?”


    “嗯,完全沒注意到。”


    “自作主張就把傘借出去的霧冷先生最壞了。”


    美希伸出手指指向了霧冷。


    “是老愛落東西的歌未歌自己不好啦。”


    “果然還是我自作孽啊——”


    歌未歌一臉哀怨地垂下了肩膀。君代把傘塞到她手裏,再次道了歉。歌未歌馬上就恢複了精神,把傘放迴到前台下。


    “對了對了,那個帥哥哥是誰啊,君代?”


    美希一臉好奇笑眯眯地問道。


    “啊,你說誰?”


    “剛才有個陌生男人向我們打聽你噢。他問我‘君代小姐還沒有來嗎’,我想也沒想就迴答了‘不知道哎’,現在想想真該找個更像樣點的迴答才是。”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美希所說的那個男人應該是樹徒吧。君代想起了昨天那段不算愉快的相遇。


    “其實我也不認識他。那個人……突然就冒了出來,跟我說了一大堆不知所雲的話。”


    “說他愛著你之類的?”


    “起先是類似的東西吧,”君代有些厭煩,“還說什麽我跟他都經曆了輪迴轉世,還背負著互相殘殺的命運之類的。”


    “到底都說了些什麽呀?”霧冷似乎被挑起了興趣,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我看這不像是泡美眉,倒像是信徒宣揚教義呢。說不定明天教主大人就大駕光臨了。”


    “開什麽玩笑!”


    “我錯了。別瞪我啊。”


    “倘若那家夥敢對你做出奇怪舉動的話,我們一定會狠狠教訓他的!不過,君代,你先給我們說說你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吧。”美希興致勃勃地說著,“你該……想要個男朋友吧?”


    “一點都不想要。”


    “可悲、可歎啊……”美希竟然激動起來,“怎能說這種話呢!你啊,在有男朋友以前可不準死哦,我不允許你死!”她情緒激昂地說著。


    “知道了啦。我過去找他看看。”


    “他是向那個方向去了哦。”


    霧冷指了指圖書室的方向。歌未歌則是不緊不慢地說了聲“走好”。


    君代揮別了前台,向書架林立的圖書室走去。推開那扇虛掩的沒有玻璃窗裝飾的木門,她走進了靜謐的書海。圖書室似乎終年拉著厚厚的窗簾,就算是大白天都顯得有些昏暗。而此刻,外麵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零星灑進,偎在她的腳邊,明晃晃地閃著。似乎一切都很美好。君代穿行在書架的間隔中,追蹤著新鮮的足跡。那老舊的木紋地板上,一個個濡濕的腳印清晰可見。她兩側的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冊冊文藝類書籍,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掃視著一排排的書脊,而隻是專心追尋著樹徒的身影。在編號四二○的書架前,她找到了樹徒。他輕輕靠在身後的書架上,正看著一本黑皮裝訂的書,依然穿著那件黑色的短風衣。樹徒很快意識到了君代的出現,抬起了頭。


    “我是這麽說的——瓷杯碎了。而你卻是這麽說的——瓷杯,此刻是碎的。”


    “我不懂你說的話。”


    “我們人類的記憶力是非常出色的。所以會過分苛刻地區分時間概念。我有記憶,所以我能知道瓷杯破碎前的模樣。然而,瓷杯存在於這個世界,其存在並不會因我的記憶而發生改變。此刻,它是破碎的,此前則是完好的;而此後,它多半會維持著破碎的狀態吧。你是這樣思考的——碎了的瓷杯也好,沒碎的瓷杯也罷,它們都是一個形體,擁有著各自所屬的世界。也就是說,沒碎的瓷杯所屬的世界和碎了的瓷杯所屬的世界,是兩個各自獨立的世界。”


    “平行的世界?”


    “不。是點的世界。”


    “你是說,時間不是像線和箭頭那樣(向著某個方向延續)的事物嗎?”


    “這是你的理論。為了反駁你,我提出了物理學和熱力學方麵的論據。我說:‘你看,這就是時空延續的證據。’而你卻依舊質疑世界的連續。你說:‘所謂的時空延續根本就不存在,隻有點和點和無數個點的集合,這才是世界。’”


    “所以說瓷杯‘此刻’是碎的?”


    “嗯。對你來說,所謂的‘此刻’並不是我理解的‘現在’之意,而是意味著更宏觀的類似整個世界的存在吧。”


    “非但不知所雲,而且毫無價值。”


    “想不到你的理論還會讓你把本人否定。”樹徒笑了,“就好像你不再是你一樣。”


    “正是如此。你所熟悉的那個經曆了輪迴轉世的我,已然不複存在了。我就是我。從我失去前世記憶的那個時刻起,曾經的我就死去了。隻是你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吧。”


    “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來的。”


    “這一天不會到來的。”


    “為何你有自信這樣斷言?”


    “我快要死了。我的腦子裏,長著一顆大腫瘤呢。經常無緣無故就頭痛欲裂,想來也挨不了多久了。”


    “——你騙我呢?”


    一直以來都從容不迫的樹徒忽變得十分狼狽,手裏的書也掉到了地上。他那像是被絕望浸透了的臉上,圓睜的雙眼死死盯著君代,仿佛是哭訴著至今為止已重複


    了無數次的命運。任何人恐怕都會被這充滿悲劇色彩的表演所打動。


    “就算像你說的那樣——我們背負著每次轉世相遇都要互相殘殺的宿命,但至少這一生你不用擔心了。就算你什麽都不做,我也會死去。在命運的齒輪轉動之前,在我們互相殘殺之前,我就會死於疾病的。”


    “這算什麽!”


    樹徒痛苦地低聲呻吟著。


    “如果無論如何,我們兩個中必須有一個殺死另一個的話,那你就把我殺掉好了。就在我奄奄一息的那一刻,你來刺穿我的咽喉吧。”


    “求你別再說了!別再說那樣的話了!你為何能如此輕易就接受將死的現實!”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對生命的短暫滿腔憎惡、整天以淚洗麵,這樣才對?我是不會輕易流淚的。”


    “你應該對活下去再多些渴望!”


    “你少自以為是地把想法強加到我身上!”


    君代像一座忽然爆發的火山,激昂地喊了出來。下一秒,頭痛無情襲來,就像一把匕首正鑽進她的顱骨。她吃了藥,這時候腦袋本該沒有痛覺的,為何會痛成這樣……這樣痛不欲生。君代抱著頭,跌坐在地上。樹徒衝到她身邊,說了些什麽。


    不知他說了些什麽。君代用顫抖的手搜索著裙子口袋,總算摸出一瓶藥來,倒出三顆吞下。即便如此,要止住疼痛也得等上幾十分鍾。她不得不靠數數來轉移注意,挨過這段煎熬的時間。


    “一、二、三、四——”


    “沒關係的,這不怪你。”君代對樹徒說。樹徒正打算跑去前台叫人,卻被她製止了,“沒關係的,肯定沒什麽的。七、八、九、十——”


    “我們兩個一直延續著互相殘殺,”樹徒糾結地蹲了下來,緊靠著君代,“讓我們結束這一切吧。就像你說的那樣。你總是正確的。這一切簡直荒誕至極!”


    君代被頭痛折磨得渾身無力,就像一片薄紙,脆弱地貼著樹徒的身體,一動不動。樹徒的身體散發著一股幹燥的泥土味道。至少在頭痛消退之前,就這樣靠著吧,她想。疼痛如同波浪,前赴後繼、反反複複傾軋過君代的神經,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平息下來。她扶著身邊的書架,勉勉強強站了起來。


    “允許你碰到我,也就隻有剛才。”


    “我知道。”樹徒默默拿過放在窗邊的椅子,勸君代坐下。君代坐了下來。她看到書架另一頭有一位老人緩緩走過。這位老先生似乎經常光顧這座圖書館。他戴著貌似是老花鏡的淺茶色眼鏡,彎著腰略顯艱難地走著。盡管如此,比起此刻的君代,他看起來要精神得多吧。老人走向了編號二一○的書架。


    “現在可以說話了嗎?”


    “嗯。”


    “你在這世上難道沒有任何留戀?”


    “沒有。”君代冷然答道,“一點都沒有。”


    她抬起手撫摸著自己細細的頭發,一下又一下。樹徒一直看著她。他的眼,並不是試圖探究隱秘的利刃,而是包容了君代的一切的柔波。君代羞得別開了臉。


    “我可沒有撒謊噢。”


    “我知道。”


    “不知道也無所謂。”


    “我了解你。”


    “真狡猾。”


    君代眯起了眼睛。


    樹徒把掉在腳邊的書撿起來,放迴了書架。


    “給我說說吧。我們倆的故事。”


    “我們曾是一對戀人。”樹徒的後背貼著書架,“然而被詛咒的短劍卻將我們引向了死亡的深淵。我們總是用同一把短劍互相殘殺。每一次轉世、每一次重逢,短劍都會命令我們殺死對方。我們無處可逃,也無力違抗。”


    “你說的短劍,難道就是——”


    君代曾經在這個圖書館見到過一把布滿了灰塵的短劍,是她拜托霧冷讓她看的。這把短劍不知何故,跟一些書一起放在圖書館的倉庫裏。因為看起來髒兮兮的,她對兵器又不太感興趣,所以很快就淡忘了這把短劍的事。她唯一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圖書館裏存放著一把古老的短劍。


    “這個圖書館裏也有短劍吧。我們總是在被詛咒的短劍附近重逢呢。”


    “我們會用那短劍來互相殘殺?”


    “恐怕,是的。”樹徒漠然看著窗外,“這世上共存在著六把短劍。它們穿越了時空,周遊過世界,吸食了無數人的鮮血。短劍的主人必然遭遇不幸。不隻是我們,短劍會讓整個世界都變得不幸。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過短劍的詛咒。”


    “僅僅是一把古老的短劍,竟依附著如此兇惡的詛咒,真讓人很難相信呢。”


    “但我們確實在短劍附近相遇了。不,更確切地說,我正是通過追尋短劍的軌跡,才得以與你重逢。我相信你一定會出現在短劍附近。”


    “那究竟是為什麽?我們為何必須背負輪迴轉世的命運?為何必須互相殘殺?為何非遭遇這一切不幸?就因為短劍?”


    “我也拚命思考著這個問題。我們的悲劇到底始自何時?當然,不隻是思考,我還費盡心思查閱了大量的文獻資料。我搜集了關於短劍的發祥地、散落各處的短劍出沒的經緯等的情報,隻為了找出這輪迴轉世的悲劇發端。最後,我找到的是十三世紀法蘭西王國‘六個無頭騎士’的傳說。六把短劍、六個騎士,怎麽看都脫不了幹係。然後,我模糊的記憶漸漸複蘇,我就是那六個無頭騎士之一。而你則是我們所侍奉的城主的獨生女。塵封的記憶雖然尚不清晰,有很多缺失的片段,但直覺告訴我這就是我們輪迴轉世的原點。於是我進一步調查了有關傳說的一切,竟發現傳說裏奇怪的事件層出不窮。某個城池的私設騎士團成員在一夜之間都成了無頭的屍體,還有無頭騎士死而複生迴到城中行刺城主的女兒什麽的,簡直像是誌怪小說裏的情節。當然,其中最值得注意的還是‘六個無頭騎士’。他們所佩戴的短劍,在他們死後,被從身上取了下來,賜給了其他的騎士。然而所有之後佩戴短劍的騎士,全部在戰場上死於非命。後來,短劍被封印了起來。可是對短劍的傳說感興趣的貴族們卻通過地下渠道將他們偷運了出來。”


    “你是騎士,我是你的城主的女兒。我們兩個是妄想逃離短劍詛咒的可悲的主人公。真是個廉價的故事。”


    “如果能有個美好而圓滿的結局,廉價倒無所謂。隻可惜那愛慕公主的騎士竟殺了他心愛的公主,而傾心騎士的公主則殺了她心愛的騎士。那個年代的詛咒,烙印到了短劍和我們身上。”


    “看來,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兩個之間曾有些事情。”


    “是的,一定發生過某些事情。”


    3


    “你們聊了?”


    “嗯。”


    還留在前台的是霧冷和美希,歌未歌據說是在休息室裏吃著她的小蛋糕。


    君代把她和樹徒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美希時不時地發出陣陣噓聲,霧冷則是從頭到尾沉默地聽著。


    “騎士加公主啊。越聽越像是在講故事了呢。”


    “才不是什麽公主呢。是城主的女兒啦。”


    “反正都一樣啦。”


    “不一樣。”


    “一樣啦。”


    “……”


    君代吐出一縷遊絲,結束了這場毫無成效的“爭端”。於是“戰勝”的美希親昵地把身子靠了過去。


    “他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倉庫裏放著的短劍不是恰好可以證明一些?”美希似很期待有些事情發生,“那可是現在唯一可以稱之為物證的東西噢。本來嘛,圖書館這種地方居然會藏著一把短劍,這就夠蹊蹺的了。”


    “那把劍是歌未歌前任的管理員的東西。似乎是不想把這劍放


    在身邊,就自作主張地把它放到倉庫裏去了。記得他曾說過,這劍是他從東京的藝術商人那裏買來的。”


    “難道真是一把被詛咒的短劍?”


    “依我看,頂多就是個古董罷了。”


    “哎呀,怎樣都行。總之讓我們先華麗地幹一把吧!”


    “啊?”君代不解地歪著腦袋,“幹一把什麽?”


    “這還用問!當然是去會一會那把短劍嘍。如果真是一把纏繞著詛咒的短劍,真的要害你們一次次輪迴轉世、互相殘殺的話,那就毀掉它好了。你說呢?”


    “這想法挺大膽的呢。”


    “若那般簡單就能搞定的話,早就有誰去做了吧,”霧冷將手掌一攤,“倘若短劍依然存放在倉庫裏,那就說明誰都沒能毀掉它。如果是誰都能輕易毀掉的東西的話,也就談不上附有詛咒之類的華麗傳說了吧。”


    “那就當垃圾丟掉好了,這總行吧?”


    “高呀!”霧冷笑著猛拍了一下膝蓋,“美希大人真賢明。”


    “霧冷先生,你這是笑話我白癡吧?好,我也不計較了。總之,不管輪迴轉世這種事是真是假,至少先讓君代盡量遠離那把短劍,這總沒錯吧?”


    “能有那麽順利嗎?”


    君代將信將疑地問道。事實上,對於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她都隻能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樹徒的傾訴、短劍的傳說、自身的境遇……


    “對了,君代,你今年……幾歲了?”


    霧冷驀然問道。


    “十八。”


    “是這樣啊。那倒是跟他提供的時間很吻合呢。那個叫樹徒的人說,一九七一年時,他殺了你,對吧?也就是說,君代前世的那個女孩那一年死了。而現在的君代就是那一年生的,到今年正好十八歲。若真有輪迴轉世,起碼時間上吻合。”


    “那你想說明什麽呢?霧冷先生。”


    “問題就在於,樹徒這個人的年齡。在一九七一年的當時,前世的他確切是幾歲我無從知道,總之至少是大學生的年紀吧。那就當他當時是二十歲左右吧。前世的樹徒——他前世叫什麽我們也不知道——他沒有能夠違抗命運的安排,最終殺死了君代的前世,也就是他的戀人。之後,他也選擇了死亡,經曆了轉世。要轉世,就必須先經曆死亡。不難想象他後來是如何了結此生的,重要的是他的死必然是發生在一九七一年或者是之後的年份。如果他死於一九七一年,那麽他的轉世就應該比現在的樹徒更年輕一些。也就是說,現在的樹徒要麽是跟君代同歲,要麽比君代還小,否則從時間上看就對不起來了。而實際上呢?我剛才草草地看了他一眼,那張臉看上去實在不像才十八歲的樣子。我看他,起碼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吧。你們說呢?是不是也這麽覺得?”


    “是的。”


    “那——果然輪迴轉世、騎士公主雲雲,全都是騙人的?”


    “這還不能肯定。隻不過,單純從時間上計算的話,他所說的輪迴轉世的故事是有破綻的。”


    “——我到底該相信誰的話呢?”


    君代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帶,就像個自閉症小孩似的,低聲念叨著。鞋帶被今天早上的雪濡濕了,歪歪斜斜地搭在鞋麵上,蝴蝶結也有些散開了。


    “你隻要相信自己就可以了。”


    “我沒有自信。”


    “就算這樣也比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給別人來得強。”


    “你們兩個別盡說些有的沒的了,先去看看短劍啦。”美希就像個渴望冒險的小孩,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我們去倉庫吧。倉庫——倉——庫。”


    君代被催促得匆忙站起了身,霧冷也隻好跟著站了起來。為了不至於前台無人看管,霧冷走進休息室把歌未歌叫了出來。於是歌未歌睡眼惺忪地坐到了前台裏。霧冷從一個小架子上取走了一串鑰匙。歌未歌看著三人的背影,一麵打著嗬欠揮手說了聲“走好”。


    霧冷領著兩個女孩穿過事務室走進了操作室。這個房間的角落裏竟還有一扇門。這扇門由相當堅硬的木材做成,窄窄的並不起眼。霧冷從鑰匙串裏挑出一把鑰匙插進了鎖孔。門鎖被打開了。


    “哇,好冷。”


    美希抱住雙臂情不自禁地說道。她說得沒錯,倉庫冷得像個冰窖,被囚禁了不知道多久的冷氣就在門打開的那一刻傾瀉而出,迅速在三人周圍擴散開來。霧冷率先走進了“冰窖”,隨後美希和君代也相依偎著跟了進去。


    “電燈開關在哪裏呢?”霧冷自言自語地摸索著,不一會兒就找到了開關,“開燈了。”


    晦暗的日光燈下,三人終於得以窺探倉庫的全貌。書架,壞掉的椅子,散落一地的雜誌,塞滿了書的紙板箱,破損的電燈泡,上麵標注有重量的黑板,長柄掃帚,厚厚的百科辭典,翻倒的桌子,掉在地上的裝飾品,空空如也的玻璃盒子,洋娃娃的帽子,市政府宣傳站的製服——這裏的一切都淩亂不堪。真是個沒有親眼看見就絕對難以想象的世界。君代之前也曾來過這裏一次,跟上次一樣,她感覺自己像是來到了一個遙遠的從未到過的地方。這裏,一點也沒變。


    一行人在積滿了灰塵、堆滿了雜物的地板上艱難行進著。霧冷忽地發出一聲驚叫,似乎是因為撞到了一張蜘蛛網。美希幸災樂禍地哈哈笑了起來。君代也跟著笑了起來。沒多久,霧冷再次提起了嗓門。這一迴不是因為蜘蛛網了。


    “在這裏。”


    君代順著聲音望去,一把短劍被草率地擱在書架上。霧冷走過去拿起短劍,揮舞了幾下。他手中的劍刃被過多的灰塵所覆蓋,泛著鈍色,隻有劍尖在忽明忽暗的日光燈下偶爾現出鋒利的光芒。劍柄的部分裝飾著金屬雕刻的圖案,整把劍長不足三十厘米。霧冷拿著劍折了迴來。美希和君代也慢慢退出了倉庫。君代忍不住咳了好幾下,喉嚨癢得不行,也許是因為灰塵太多的緣故吧。她怕髒,不停地撣著衣服上的落灰。


    “這就是傳說中的無頭騎士所擁有的短劍嗎?”


    可是,即便盯著那泛著冷光的劍刃,她也想不起一丁點關於前生轉世的情節來。


    一二四三年


    琉璃城法蘭西王國


    在歐洲大陸的西部各地,遺留著一批遠古時期的巨石建築。比如,英國的索爾茲伯裏平原巨石陣[英國威爾士郡索爾茲伯裏市(salisbury)附近的平原上,分布著五千年前的巨石(stonehenge)。


    ]、法國的布列塔尼半島的卡納克巨石陣[法國布列塔尼(bretagne)地區的卡納克鎮(ac)轄內,由數千塊疑係公元前五千年至前兩千年放置的大型石塊組成。


    ],還有其他的無數個人工巨石建築。它們究竟是古人出於某種信仰建造的,還是用來達成某種目的的工具,這些都不得而知。有的學者主張它們是用於天文觀測的裝置,有的曆史學家認定那是惡魔或者魔術師們的職業道具,甚至有學者認為那是凱爾特人[celt,古印歐民族之一,自青銅時代就現身歐洲大陸的中部,後發展至歐洲大部分地區。從語言學角度看來,他們是目前愛爾蘭、蘇格蘭高地、威爾士、布列塔尼等地生活的使用凱爾特語的居民的祖先。


    ]的祭壇。無論如何,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地排列遠遠超越了人類身高的巨石的,恐怕也就隻有人類自己了吧。


    誰都沒能破譯出巨石建築的真相。巨石林立的奇異風景,自遠古綿延至今,一切都未曾改變。逝去的歲月仿佛隻是一粒微塵。


    法蘭西王國南部的朗格多克nguedoc,法國南部地中海沿岸地區,以葡萄酒聞名。


    ]地區,有個用石頭建造的巨型十字架。十字架橫亙於一片丘陵之


    上,寬約二十米,高約六十米。丘陵位於被東征十字軍摧毀了的卡爾卡鬆城[carcassonne,法國南部奧德省(aude)首府,其舊城曾是中世紀的一個要塞,隔比利牛斯山同西班牙相望。


    ]東麵,石材的巨大身軀俯臥在丘陵的斜麵上。從近處看,隻覺得那是單純的巨石連綿,然而遠眺之下便會發現那就像是描繪在丘陵上的一個圖形文字——十字架的形狀清晰可見。不同於卡納克巨石陣之類的建築,它是最近才被建造起來的。


    十字架的附近流淌著盧多河,還有著一座名曰“琉璃城”的城池。“琉璃城”周圍是茂密的森林和複雜的丘陵,高高的城牆戒備森嚴。作為一個聯結其他主要城池要塞的中繼基地,其作用依然顯著,但對緊盯著卡佩王朝[dynastiedescapétiens,法國中世紀封建王朝(987-1328),因建立者於格·卡佩而得名。卡佩王朝的曆代國王通過擴大和鞏固王權,為法蘭西民族國家奠定了強大的物質基礎。


    ]國王動向的教會以及圖盧茲家族[toulouse家族,中世紀時期實際掌控著法蘭西王國西南部的大片土地,名義上受法蘭西國王統治。


    ]這些勢力而言,其存在幾乎被遺忘殆盡。


    琉璃城之所以被叫做“琉璃城”,是因為其城牆外壁的石塊帶著淡淡的藍色,尤其到了雨天之時,整座城看起來就仿佛一顆泛著柔光的寶石。


    從時間上看,琉璃城本該經曆東征十字軍的數次攻擊了,卻依然得以幸存,而且迄今尚未出現任何犧牲者。野蠻的十字軍從不區分戰爭對象,他們襲擊以羅馬教皇為領袖的天主教徒,也襲擊所謂的異端分子,其所到處生靈塗炭、寸草不生。然而,盡管琉璃城背倚著招人議論的怪物般的巨石十字架,卻幾乎沒遭受十字軍的任何攻擊——他們是繞城而行的。當然,這並非因為巨石十字架被認為是彰顯教義的神聖奇跡。這座十字架被建造的真正原因,絕對跟任何虔誠的信仰無關。


    “琉璃城”的城主——佐夫洛,出生於比利牛斯山脈[pyrénées,歐洲西南部法國和西班牙的界山,東起地中海海岸,西止大西洋比斯開灣畔,全長近四百三十公裏。


    ]近郊一個名喚繆爾特的城鎮上的貴族家庭,由圖盧茲家族派遣掌管此地。


    佐夫洛接手這座城池之後不久,他的妻子就去世了。據說他於是終日閉城不出,隻與孤獨為伍,再後來也不知怎麽想的就下達了建造這座巨石十字架的命令。建造十字架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還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教會也好,法蘭西王國國王也好,圖盧茲家族也好,都沒有對巨石十字架事件給出任何的忠告。想必他們對十字架的存在根本一無所知。沒有人會關注“琉璃城”的動靜,這座城已經被世界遺忘,包圍著城池的森林,就像是隔絕了城與世的屏障。


    這裏的冬季是寒冷的雨季。一連數日,城池被陰霾籠罩,冰冷的雨水無休止地落著。


    瑪莉在“琉璃城”中,透過一扇陰冷的落地窗,眺望著雨中的天空。


    她久久地佇立著。單薄的絲質衣裙,哪裏抵擋得了濕冷的空氣?她的嘴唇很快就泛起了淡淡的紫色。盡管如此,瑪莉也並不打算離開。她沒有什麽地方可去,如果迴到自己的房間,等待她的隻會是無邊無際的憂鬱。


    由於房間的地勢較高,從窗戶裏往外看,視線能夠越過高高的城牆,巨石十字架的頂端依稀可見。被雨水濡濕了的巨石表麵光滑平坦,展現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澤。


    “冷了吧?”


    騎士雷因站在瑪莉的身後溫柔地問道。瑪莉轉過身,仰起頭看著雷因。雷因穿著繪有十字架徽記和七芒星圖案的騎士外套,腰上佩著一把漂亮的短劍。瑪莉向他走過去,試圖躲進他的上衣裏避寒,卻被他擋在了外麵。瑪莉撅起了嘴。


    “不可以麽?”


    “不可以,”雷因警惕地觀察著昏暗的四周,說道,“違反了修道會的規定。”


    “我說,雷因啊,你看上去臉色很差呢。怎麽了?”


    瑪莉上前一步,把臉湊到了雷因麵前。雷因馬上緊張地後退一步,搖了搖頭。


    “真的沒事,您別擔心。請跟我保持距離。”


    “跟我關係親密,是這麽罪孽深重的事嗎?”


    “也不是這個意思。”


    “那……我的手,你牽著。”


    “您別為難我了。來,到房間裏麵來吧,太冷了。”


    “才不要呢。我討厭房間裏麵。”


    “理由?”


    “我怕。”


    “沒什麽可怕的。我們這六個騎士一直都守護著您呢。”


    瑪莉聽後,皺起了眉頭,似乎有點不耐煩地咬著下唇。她氣雷因竟如此決絕,更氣她自己沒能清清楚楚地把感受傳達給雷因。就算她表達清楚了,雷因的反應也可想而知——沒關係的,隻要好好睡上一晚,什麽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根本就不是這樣!她呆呆地看著蠟燭跳動的火焰。她的恐懼不是睡一晚就能驅散的。她真正害怕的,是在更深處蠢蠢欲動著的、一些連她自己也不明真相的東西。


    瑪莉是城主佐夫洛的獨生女。自從佐夫洛的行為變得詭異不可揣測以後,她的精神狀態也變得不太穩定了。別人總是對她說,隻要好好睡上一晚,什麽都會好起來的,可是三年了,事態卻沒有任何的好轉。三年了,轉眼又是一個冷雨透心的季節。


    “有一件事,我必須說出來。”


    “是什麽事?”


    “關於母後的死。母後去世以後,父皇的行為就越來越怪異了,不是嗎?沒什麽的,你也不用刻意否認了。父皇變得怪異了,這是事實。大家都覺得,一定是因為母後的死對他打擊太大,他悲傷過度才會變成那個樣子。可是我想,也許事實並非如此。”


    “您想說什麽?”


    雷因壓低了嗓音。


    “東側塔頂,不是有個暗暗的房間嗎?一個連窗子都沒有的小房間。母後就是從那個小房間裏消失的。是我……我……親眼見到的。母後隻是在地上留下了腳印,然後就融進牆壁裏消失了。”


    “瑪莉殿下。”


    “等等,雷因,讓我說完,我還什麽都沒說呢。我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我知道我說的內容很反常識,但我隻能這樣認為。我見到的那一幕就是,母後被吸進了牆壁裏。真的是我親眼所見噢。三年前的那個雨夜,母後消失在了石壁裏。”


    “當真?”


    “絕對真實。”


    “我明白了。我會認真聽您說完的。不過這裏太冷了,我們去食堂說吧,那裏現在應該沒人。”


    於是,瑪莉跟著雷因下了階梯,向著食堂走去。食堂是這座城裏第二寬敞的空間,此刻這裏空無一人,寬敞得讓人有些心寒。雷因用打火石點亮了燭台。瑪莉一麵斜眼看著雷因,一麵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讓人心情沉鬱的雨聲已然聽不見了。


    這一次,雷因主動挑起了話頭。


    “您在東側塔頂看見了幻象,是嗎?”


    “不對,才不是幻象!是母後。”


    “那是一迴事。”


    “才不是呢。”


    “——那請您說得更詳細些吧。”


    “我就像平常一樣,那個下著雨的夜晚,在自己的房間裏躺著。但我聽到了一些怪異的響動,於是就醒來了。四周還是漆黑一片,我想當時應該是半夜吧。也不一定,可能是半夜,也有可能不是。總之周圍黑漆漆的,隻有我一個醒著。雖然我覺得很怕,但還是大著膽子走出了房間,嚐試著向發出聲音的地方靠近。”


    “很有勇氣嘛。”


    “我可從來都不


    缺乏勇氣,”瑪莉可愛地挺起了胸膛,“我覺得聲音是從東側塔那兒傳出來的,所以就穿過走廊向著那個塔走去。因為塔離我的房間並不遠,我打算過去稍稍確認一下情況就迴房間。”


    “您當時應該叫上我們。”


    “是啊,當時我真應該那麽做。但一方麵我是怕自己聽錯了,另一方麵我也不想弄出什麽大的動靜,所以就一個人去了塔裏。那個塔的第一層和第二層裏麵沒什麽奇怪的,就是堆著些會議用的圓桌呀、壁畫呀、打仗用的長劍呀小道具之類的東西。第三層也是。但是通往第四層的台階頂端,卻被一道窄窄的光線照亮了。我想也沒想就停下了腳步。在我的前方不遠處,父皇和母後肩並肩地走進了塔頂的那個小房間裏,然後響起了關門聲。我踮著腳尖輕輕地走了上去。房間裏漏出的燭光微微照亮了我的身邊。那扇木門並沒有關死,還留著一條縫呢。我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一探究竟。於是我慢慢地把臉湊到了木門的縫隙前,想要親眼看看屋裏發生的一切。”


    “您看見了什麽?”


    “應該在房間裏的父皇和母後,不見了。”


    “不見了?”


    “是的。那個房間裏什麽人也沒有了。剛才,你不是說是幻象嗎?確實是的,就連我自己也覺得是看到了幻象。真是詭異至極的幻象。要知道,明明進入了那個房間的父皇和母後,竟然在片刻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是,真正可怕的事情是在之後發生的。忽然,我聽見了像是一陣強風刮來似的聲音。放在燭台邊上的一個木製的杯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就翻倒在地,杯裏盛著的紅黑色的葡萄酒,也就灑到了地上。簡直就像一攤湧動的鮮血。葡萄酒慢慢地滲開來,浸濕了地麵,我就在門外眼睜睜地看著它一點一點地爬向牆邊,直到停止流動。我看著那片停止流動的紅黑色液體。看著看著,忽然,明明房間裏一個人都沒有的,那液體的表麵卻像是被誰踩著似的,出現了腳印。腳印接二連三地出現在地麵上。就像是某個看不見的人,正在灑了一地的葡萄酒上行走一樣。腳印最後來到了一麵牆壁前,在那裏消失了。我就那樣,呆呆地看著一個透明人消失在了牆壁裏。我沒有發出驚唿,也沒有被恐懼壓垮,隻是覺得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著了魔似的一直盯著那片腳印,不可自拔。我的直覺告訴我,那些腳印的主人,就是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的我的母後。雖然我看不見她,但她刻下了自己的腳印,然後消失在了石壁裏。”


    “這簡直不可能,”雷因攤開雙手說道,“腳印竟然自己出現在地上,再加上一個人消失在了牆壁裏。”


    “那麽在你看來我看到的到底是什麽呢?夢境?”


    “也不是,我想不通。您的母後,也就是佐夫洛殿下的夫人,隻留下了幾絲頭發和幾滴血,就失蹤了。頭發和血都是在她的臥室裏發現的,但屍體卻至今沒有找到。如果是像瑪莉殿下您說的那樣,夫人消失在了石壁中,那屍體自然是找不到了……”


    “嗯。而且還不止這些。”瑪莉肅然續道,“明明是跟母後一起從那個房間消失的父皇,後來獨自從房間裏出來了。”


    “你是說佐夫洛殿下嗎?”


    “嗯。看完了腳印顯現的那一幕,我迴過神來,忽然覺得這簡直太可怕了。我趕緊離開了那扇門,打算盡快下樓,迴到自己的房間去。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到了燭光的搖動,於是迴過了頭。屋裏有人。我害怕極了,慌慌張張地下到了第二層,躲在了那裏的圓桌下麵。過了沒一會兒,父皇從台階上走了下來。我一直縮著身子藏在桌下,擔心自己是不是被父皇發現了,嘴唇也不住地顫抖著。幸好,父皇沒有發現我。他離開了以後,我以最快速度跑下塔,迴到了自己的房間。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睛,迴想昨晚發生的一切,就像是個謊言,然而,母後卻真的不在了。從那天起,父皇就變得怪異了。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了。”


    “您是正常的。現在也是好好的,以後也不會有什麽的。”


    “因為有‘瑪莉專屬白騎士團’在嗎?”


    “對。我們這六個騎士,就是為了守護您而存在的。”


    “嗬嗬,說來可笑,就連你們這個騎士團,也是我那個怪異的父皇私自設立的呢。照這樣下去的話,騎士這個職業遲早也會沒落的吧。”


    “請您慎重自己的言行。在我麵前這樣說還不要緊,在其他騎士麵前請不要說出這樣的話來。為了守護您,他們都是可以拚上自己性命的。”


    瑪莉選擇了沉默,自嘲從她臉上漸漸褪去。


    “讓我們迴到原來的話題上吧。關鍵的問題是,那天晚上,塔頂到底發生了什麽。”


    “至今為止,你有沒有聽說東側塔裏發生過什麽不祥事件?”


    “沒聽說過呢。就算不是在東側塔裏,一個人憑空消失了,而且還是消失在了牆壁裏,這樣的事情我還是頭一迴聽說呢。”


    “可我真的是親眼看見了那一切的!腳印一個接一個地出現,最後消失在了石壁裏。”


    “會不會是您睡著的時候做的一個奇怪的夢呢?”


    “太過分了!雷因,難道連你也不相信我說的話?”


    “不,我相信您。但我實在難以從您的話中拚湊出真相。不對,坦白地說,對於人類消失在牆壁裏這種現象,我不得不報以懷疑的態度。”


    “為什麽?”


    瑪莉急躁地撅起了嘴。


    “就算夫人是真的消失在塔頂的那個房間裏,那為何佐夫洛殿下卻能若無其事地從那兒走出來呢?”


    “啊?”


    “假設,因為某種奇異現象的作用,在東側塔的第四層,兩個人就那樣消失了。然而,本該消失了的兩人之中,唯獨佐夫洛殿下從那個房間裏走了出來,而且甚至沒有一絲慌亂的表現。我不知道佐夫洛殿下到底有沒有卷入什麽不可思議的奇異現象裏,但他為什麽竟能顯得挺平靜的呢?我想,原因很簡單——這說明瑪莉殿下目擊到的不可思議事件,對佐夫洛殿下來說沒什麽可值得驚奇。”


    “什麽意思?”


    “我想,關於瑪莉殿下的母親大人無故失蹤的這件事,佐夫洛殿下一定知道些什麽。”


    “雷因,”瑪莉的臉上滿是失望,“你說的這些,可是對父皇的大不敬噢。”


    “我知道。瑪莉殿下,能給我一點思考的時間嗎?”


    “要多久?”


    “瑪莉殿下願意等待的。”


    “那好,就一小會兒。”


    瑪莉攤了攤小手說道。


    雷因思考著的這段時間裏,她一直撥弄著胸前的藍色寶石墜子。寶石的表麵在燭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無數個幽藍色的光斑。四處散落的小小光斑微微照亮了食堂的暗處,於是傷痕累累的鐵鍋、沒有鮮花的花瓶、破舊不堪的椅子,這些報廢品就從中漸漸現出了輪廓,淡淡的輪廓,仿佛一切都是幻影。


    雷因揚起了麵孔。


    “我們去東側塔裏調查一番吧。”


    “調查?”


    “佐夫洛殿下從明天開始要到鄰近的城鎮去辦事,所以會離開這裏。他的護衛隊應該也會一道離開,這樣城裏的人就變少了。這是個好機會。保險起見,我想最好是在誰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進行調查。就這麽辦吧,我們進到東側塔裏,凡是窗子的地方都給掛上大大的布作為標記。當然布是什麽顏色倒是無所謂的。”


    “這是什麽遊戲?”


    “不是遊戲,是實驗。”


    跟行程安排的一樣,佐夫洛在日出之後不久就出了城。“琉璃城”裏隻留下了幾名作為警備的騎士和以雷因為首的“瑪莉專屬白騎士團”成員六人。剩下的就隻是些侍女呀、廚師之類的料理


    雜務的人了。


    瑪莉雖然不解,卻依然按指示從食堂裏借迴好幾塊桌布,然後便匆匆趕去和雷因會合。雷因在東側塔的第一層等著她。一同待命的還有“瑪莉專屬白騎士團”的另外兩名成員——高大但懦弱的阿諾維和忠於使命的弗蘭德。他們向瑪莉行了一個最恭敬的禮,而瑪莉也俏皮地模仿著他們的動作,恭恭敬敬地迴了一個禮。被這個動作驚到的兩人頓時慌慌張張又敬了一個禮。


    “問好就到此為止吧,”雷因冷靜地說道,“我有事需要阿諾維和弗蘭德幫忙,所以才請他們兩個過來。沒關係的,他們兩個永遠都是同伴。”


    “好啊,那掛布遊戲要怎麽玩呢?”


    “我想,在這個塔裏應該有兩種窗——換氣窗和給弓箭手作射眼用的射擊窗。我們隻需要在所有的窗口上都掛上布匹。那麽,阿諾維和弗蘭德,拜托了——我和瑪莉殿下,到四層去,調查一下那裏的牆壁。”


    於是阿諾維和弗蘭德捧著布匹跑上了樓。瑪莉也跟在雷因後麵上了樓。這個時候,太陽早已高懸在城池上空,塔裏卻照樣暗無天日,也許是因為射眼的位置和階梯的構造采用了遮蔽陽光的設計吧。因為看不見路,瑪莉好幾次險些絆倒。走在前麵的雷因每次都會關切地詢問“沒事吧”,換來的卻是瑪莉倔強地迴答“閉嘴”。於是雷因聽話地閉上了嘴,直到登上塔頂都沒有再說一句話,隻以背影相對。


    來到塔的第四層,狹窄的階梯平台對麵便是一扇木門。幾乎是毫無章法地被組合裝釘在一起的舊木板上,垂掛著一個算是門把的鐵環。雷因握住鐵環用力一拉,門靜靜地敞開了。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冷氣從門縫裏鑽了出來,甚至讓空氣都染上了異樣。瑪莉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雙肩。她隱隱覺得從前也曾有過同樣的經曆,但記憶卻混沌不清,連一個頭緒都無從捉住。


    房間裏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沒有窗子,也沒有燈光。


    “蠟燭會在哪裏呢?”雷因自言自語,將房間環視了一圈,“有了。”


    他走到一個燭台前麵,擦亮了打火石。橙色的燭光便從容地在黑暗中舒展開來。


    瑪莉把身子藏在雷因的背後,努力地觀察著四周。在這個被修建成圓形的不大的房間裏,一張滿身朽木的桌子像是被遺棄一般的橫著,桌上的酒杯早已不知去向。


    “有問題的是牆壁吧。”


    雷因把手放到了右麵的石壁上。它看起來就跟普通的石頭牆壁沒什麽兩樣。


    “看不見的腳印的主人,就是在這裏消失的。”


    “眼下,腳印已然無從尋覓了。”


    雷因蹲下身檢查著地麵。他的手指撐著腳邊的地,沉默不語,似乎陷入了思考。


    “怎麽樣?”


    “一點痕跡都找不到了。不過,要找到腳印並不困難。瑪莉殿下,我到二樓去拿個水壺上來,請您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很快就迴來。”


    “啊,等等。”


    然而雷因話音剛落,便隻身下了樓。小屋裏靜得連心跳都能聽到,瑪莉隻覺得毛骨悚然。“雷因。”她試著輕輕唿喚,卻沒有迴應。所幸,雷因很快就提著水壺迴來了。瑪莉像隻受驚的小動物般,看著她的騎士。她摸著胸口,向雷因靠了過去。


    “你是想欺負我吧。”


    “不是的。瑪莉殿下,請看。”


    雷因一手拿起燭台,把蠟燭斜斜舉著,故意將溶了的燭蠟灑落地麵。趁著尚未凝固,他把腳放到了那些半液體狀的蠟上。薄薄的燭蠟在地麵上遊動著,就像一條條脆弱的血管。雷因腳底黏著薄蠟,一步一步向石壁走去。直到走到石壁前,他就轉過身,把壺裏接的水全部潑到了地上。


    “你這是在做什麽啊?”


    “製造腳印。”


    雷因指著地麵。


    隻見灑了一地的水膜上脫出了一顆顆水珠,他的腳印隨之一個一個地被刻到了地麵上。瑪莉的腦海中翻湧起了三年前的那個雨夜。屋裏一個人都沒有,灑了一地的葡萄酒上卻出現了腳印。此刻,仿佛那一幕重現在她麵前。


    “腳印的真身,就是燭蠟。”


    “怎麽解釋?”


    “燭蠟不會溶到水裏,因此能夠分開水膜。假設像我剛才那樣,在滴上了蠟的地方踩過,腳底就會黏上蠟了。隨著走動,這些蠟又附著到地麵上,呈現出腳印的形狀。如果不仔細看,是發現不了這些腳印的,但如果有水之類的液體灑在上麵,腳印就清晰可見了。因為蠟製的腳印分開了水膜。所以,看不見主人的腳印的真身,其實是腳印形狀的燭蠟。”


    “什麽嘛,竟然是蠟!太傻了。”瑪莉顯得有些憤慨,“可是,母後和父皇到底去了哪裏呢?他們兩個從這房間消失了,這是事實啊。”


    “留下了燭蠟腳印的人,恐怕是佐夫洛殿下吧。佐夫洛殿下拿著燭台,不經意灑下了燭蠟,又不經意踩到了燭蠟,遂出現瑪莉殿下您看到的那一幕。然而,佐夫洛殿下是如何消失的呢?裝著葡萄酒的杯子又為何無緣無故被打翻了呢?”


    “我不明白。”


    “讓我盡量簡潔地分析給您聽吧。”雷因的表情很認真,“估計阿諾維和弗蘭德也差不多完成工作了吧。瑪莉殿下,我們到第一層去吧。”


    雷因再次一個人走出了房間。再也不想落單的瑪莉馬上一麵喊著雷因的名字,一麵追了出去。


    一到下麵,便看見阿諾維和弗蘭德正以一副無事可做的模樣候著他們前來。兩人對雷因說了一句“搞定了”,雷因點了點頭。


    “接下來,我們到城外麵去。”


    於是,四個人離開了塔,走在了通往宮殿的迴廊上。他們穿過騎士們的休息室,又繞進了食堂,在迂迴曲折的走廊盡頭推開了厚重的木門,來到了內外城牆之間的中庭。許久不見的耀眼陽光照得瑪莉有些頭暈目眩。她的腳邊,短短的雜草上,還掛著清晨的露珠,露珠折射著陽光,像一顆顆水晶。走在最前麵的雷因迴過頭,仰望著東側塔的方向,然而塔的形容已被宮殿建築的陰影所遮掩,難以看清。


    經過一番跋涉,一行人總算抵達巨大的城門之前。守門的衛兵一臉倦怠,循例問道:“要出城?”“稍微出去走走。”雷因答道。門衛隨即鑽進城牆中的內部通道,把城門打開了一條縫。


    “我說,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我們要從外麵看看東側塔。”


    一出城門,瑪莉的視線就被小山坡上滿目的青綠吸引了。一陣風吹過,綠浪湧動。在那浪尖上,是成排的落葉樹木光禿禿的樹丫。瑪莉站在坡上俯瞰著下方的風景。世界渺小得像是一個庭院式盆景。風忽然變得有些刺骨起來,灰色的厚雲橫穿天空而來。一眨眼的功夫,整個山坡都被陰雲籠罩了。


    四個人沿著石塊堆砌而成的城牆基部向上攀爬著。城牆粗野而頑固,瑪莉甚至覺得就是用十台投石器對著轟也未必能將它擊破。手指碰到了凹凸不平的石牆表麵,黏糊糊濕答答的觸感。從這麽近的距離看的話,這座城的石壁也算不上很藍。抬頭望去,鋸齒狀的縫隙中,一行人仿佛是在一條石壁走廊上攀爬著。瑪莉今天真是大開眼界。


    攀著攀著,巨石十字架的身姿唐突地出現在了他們麵前。十字架橫臥於山坡之上,從側麵觀看時,與表麵平滑的石頭飯桌無異,不過那真是奇大無比的長條形飯桌了。十字縱軸向著湍急的盧多河一直延伸,底端幾乎已迫近河岸,而頂端又似沒入雲中,遙不可及。一道陽光穿透雲層,灑在了十字的頂端,使它如沐浴了聖光一般熠熠生輝。巨石的厚度幾乎與瑪莉的身高相同,表麵被研磨得光溜溜的,摸上去十分舒服,比城牆的粗糙表麵討人喜歡多了。又或者是昨夜雨水的衝刷,讓那石麵越發光


    滑了吧。


    “這個十字架,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呢?難道是防禦用的壁壘?”


    阿諾維呆呆地看著巨石,自言自語著。弗蘭德也呆呆地站在一旁,歪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是模仿了西麵的那個‘十字泉’吧?”


    “啊!原來如此,不愧是聰慧的瑪莉殿下。”


    “你們說的‘十字泉’是?”


    “連這你都不知道啊,阿諾維。也對,你這家夥會這樣也不奇怪。肯定又是間歇性失憶了吧?你這個健忘青年。”弗蘭德乘機嘲笑著這個老實的兄弟,“所謂的‘十字泉’,是西麵森林裏的賽特湖的別稱。賽特湖與海相通,盧多河的河水就是源自賽特湖——對了,關於那個湖還有一則趣聞呢。據說,‘十字泉’是會動的。”


    “會動的湖?”


    “對。那湖就像是擁有生命一樣,會改變自己的形狀。據說,早期的地圖也好書籍也好,都沒有任何關於‘十字泉’的記載。這個湖初次見於文字記載是在一個朝聖者的日記中,但那時根本沒有這麽大的規模,也不是十字形的,甚至連位置都跟現在的不一樣。很多人都說,這個湖是在最近這個時期才變成十字形狀的。簡直就像是經曆了漫長的歲月,一點一點成長蛻變了一樣。”


    “弗蘭德還真是知道不少無關痛癢的奇聞怪談呢。”


    “哪裏哪裏,能得到瑪莉殿下如此誇獎,真是榮幸之至。”


    “我可沒誇你。話說迴來,難道那湖真的會動?就算是過去的記述,也未必都是實實在在地記錄了過去發生的事件和過去的狀況吧?”


    “慧眼。”一直沉默著的雷因開了口,“弗蘭德的所見所聞或許真的跟過去的地圖和書籍所記載的一模一樣,然而那些記載是否真實地記錄了過去的世界我們卻無從知道。有些書籍其實是立足於過去,記述著過去的事物,卻竟然被包裝成了現代的東西,同樣的,與之相反的情況當然也可能存在。為了神化某個人物或某種現象,民間故事和傳說中穿越時空、無視曆法的記述手法比比皆是。就文字記載這種手法而言,賦予一個湖生命簡直是輕而易舉。隻要留下不真實的文字記載就水到渠成了,不是嗎?”


    “那你的意思是,‘十字泉’原本就存在著,而且從來都沒有動過嘍?”


    “真相是什麽我不知道。我又不是曆史的證人。”


    “好了,會動的湖之類的就到此為止。父皇為何會想到模仿‘十字泉’,建造如此一個奇大無比的石質十字架呢?”


    “我想,是不是確實是在模仿‘十字泉’,這點還不能斷言。也有可能是,佐夫洛殿下是一位虔誠的清潔派[cathari,中世紀西歐基督教的一個異端派別,十二、十三世紀盛行法國南部和意大利北部。該教派反對天主教會的儀式和組織,不承認教會權力,譴責教會聚斂財富,唿籲打倒天主教會和隱修院。天主教會試圖以通信和遣使的辦法來遏製對方發展,未果,又發起“聖戰”,組織十字軍*。至十四世紀末,該派消失。


    信徒,這麽做僅僅是為了建造一座太陽的十字架。又或者,他是出於一種近乎畸形的支配欲,才集中了大量兵士進行這項無意義的勞動。”


    “雷因,”弗蘭德神色慌亂地插話道,“你這麽說可是對佐夫洛殿下的大不敬啊!”


    “沒關係,弗蘭德,”瑪莉閉上了雙眼,“早都無所謂是不是侮辱了,對吧?”


    “嗯。”


    雷因說罷,再次邁開了步子。阿諾維和弗蘭德似乎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就會卷進某個重大事件,臉色鐵青地呆立著。瑪莉一邊催促著兩人一邊跟了上去。


    東側塔突兀地現身眼前。石塔跟城牆相連,似乎還曾作為城牆的一部分而存在過。若從城池外部將塔破壞,敵人便可長驅直入,這大概算是城池的一個致命弱點。然而,下令改建石塔的正是佐夫洛本人,沒有人能洞察他的意圖。


    塔身與十字架的左端極其接近,兩者之間的空隙小得有些不太自然。瑪莉抬頭仰望這石頭壘成的塔,幾扇敞開著的窗戶裏,一塊塊白布在風中飄蕩。那是瑪莉今天早上要來的布。


    “怎麽樣?”


    雷因仰望著塔,一麵慢慢地踱著步,一麵在心裏默默地確認著每一個射眼和窗口。在他的身邊,弗蘭德依然擺著他那標誌性的歪頭造型,看著塔頂。瑪莉順著他的視線向塔頂望去,隻見塔頂的屋簷上開著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戶。那扇窗戶上,沒有遮著白色的布。


    “怪了,”阿諾維開了腔,“明明給所有窗戶都遮上布的,卻還有一扇窗戶上沒有。那麽高的地方,以前有窗戶嗎?”


    “是不是布被風刮走了?”


    “不可能,我們固定布的時候下了不少功夫呢。”


    “那……那扇高高在上的沒掛上布的窗戶是怎麽迴事?”


    “是原本沒有的窗戶。”


    塔頂的屋簷呈現出平緩的曲線,曲線慢慢向上匯聚,聚成了一個尖頂。而那扇神秘的窗就在屋簷曲線的中腹部位,不溫不火地靜默著。確實如阿諾維所說,這是一扇應該並不存在的窗子。看來,僅僅是從下麵仰望窗子,是無法窺知窗內情形的。


    “那扇窗,應該比第四層的位置更高吧?”


    “據我的目測,應該是比第四層還要高出半層的高度。對了,瑪莉殿下,您是否還記得‘葡萄酒杯為何會翻倒’這個問題?”


    “記得的。一般來說,杯子是不會自己翻倒的。”瑪莉自言自語似的說著,漸漸開始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意義,“難道說,是因為這個塔的第四層裏還有著一扇秘密的窗戶,從窗戶裏灌進來的強風把杯子吹倒了?”


    “恐怕就是這樣。我們剛才做的那個掛布簾的實驗,歸根到底就是一個尋找秘密窗戶的實驗。就在那個發生了戲劇性的一幕的房間裏,有一扇不為人知的窗戶。瑪莉殿下目擊到事件片段的那一晚,從那扇窗子裏吹進來的風,刮倒了那個盛滿葡萄酒的杯子。因為房間裏一個人也沒有,所以我們不得不認為杯子是因為某種非人的外力而倒地的。瑪莉殿下也曾說過,‘聽見了像是一陣強風刮來似的聲音’,是吧?那就對了。因為一扇本不應該存在的窗子確實存在著。然後請您再迴想一下,佐夫洛殿下的腳印是向著哪個方向的?是牆壁對嗎?‘消失在了石壁裏的腳印’,您是這麽說的。”


    “再去一次塔裏那個房間,好好確認一下。”


    瑪莉說完,幾乎是飛奔著趕向了城門。穿過城門的時候,似乎聽到門衛說了些什麽,她沒聽清楚,也根本無暇顧及。終於跑進了宮殿,她有些適應不了裏頭的昏暗,一瞬間變得什麽都看不見了。待雙眼適應了周圍的光線,追著她一路跑來的三個騎士已然走到了她的身邊。她上氣不接下氣地繼續跑著,終於來到了東側塔裏,咬著牙跑上第四層。隻聽“砰”的一聲,門像被槍彈擊中一般,震蕩著敞開了。


    “怎麽才能進到牆裏麵去呢?”


    瑪莉喘著氣站在石壁前,抱著雙臂百思不得其解。


    “瑪莉殿下,你看這裏,石壁在這裏有一個小小的凹陷呢。把手伸到裏麵,然後用力拉應該就可以了吧。”


    雷因說著,已然開始了嚐試。一開始石壁沒有任何動靜,可是忽然,仿佛石磨轉動般粗啞的聲音碾過了四人的耳膜——石壁的一部分開始向著房間內側偏移出來。雷因見狀,做足了馬步,更用力地拽起了石壁。於是,緩緩地,這塊石壁以右側為轉軸,像一扇門似的敞了開來。敞開的縫隙寬到足以通過一人的時候,石壁就不能再挪動了。雷因從縫隙中探進頭去。外麵的亮光透過了縫隙,停留在他的腳邊。


    “這裏有一段小小的階梯。”


    雷因說道


    。於是瑪莉也把頭探進了縫隙。石壁的門裏,一段窄窄的階梯以相當陡的角度盤旋而上。雷因二話沒說,踏著階梯攀了上去,瑪莉緊隨其後也攀了上去。阿諾維和弗蘭德沒有跟進去,那個秘密空間實在太狹窄了,容納不下第三個人。這裏的每一個台階看上去都又短又小,寬幅窄得簡直不像是台階。再往上幾級,台階便中斷了。兩人的前方,除了一扇窗子什麽也沒有。那是一扇未經半點修飾的窗子,甚至沒有木頭的窗框,就像是石牆上開著的一個洞。從窗子裏向外望去,便是曲線形的塔頂,還有巨石十字架。


    “到底是怎麽迴事?”


    “不清楚。”


    “就這樣了?”


    “是的。”


    “還有點別的什麽嗎?”


    “比如說?”


    “母後的屍骨什麽的。”


    “莫非您認為,這裏隱藏過屍體?”


    “是的。可是這裏隻有這一扇窗子。”


    “應該是出於某種理由才會在這裏藏屍的,這個理由也很值得推敲——”


    瑪莉一臉沮喪地調轉頭,下樓迴到了房間裏。


    “覺得如何?瑪莉殿下。”


    “讓我興奮不已呢。”


    瑪莉答道,臉上卻分明掛著敗興而歸的表情。


    琉璃城?殺人事件第二部分:法蘭西王國琉璃城第六章


    晚上,瑪莉在大廳裏被佐夫洛叫住了。瑪莉後退了一步,轉過身惴惴不安地向著佐夫洛走了過去。佐夫洛看上去臉色很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旅途的勞頓。


    “瑪莉,你為何會降生到這世上——這問題你想過嗎?”


    “……父皇?”


    “想過嗎?”


    “沒有。”


    “也罷,”佐夫洛摸著自己下頜的胡須,“今夜的月亮很美,你好好地欣賞吧。”


    “是。”


    佐夫洛的身影消失在了大廳的另一頭。瑪莉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什麽月亮很美,胡扯!明明還下著雨呢。在她看來,佐夫洛簡直像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一樣。他在另一個世界裏,看著另一個月亮,一定是這樣。忽然,一陣寒意向她襲來,她合起領口跑迴了自己的房間。


    瑪莉蜷縮在自己的床上,過去種種一幕一幕在她的腦海中不停地盤旋,揮之不去。消失在石壁中的母親。巨大的石頭十字架和會動的“十字泉”。掛布簾實驗和本不應該存在的秘密的窗戶。瑪莉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了胸口的藍色寶石墜子。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一旦覺得不安,就會握住胸口的寶石,這已經成了她的一種本能。隻要這樣做,邪惡的事物就會避她而去,她在潛意識裏如此地相信著吧。她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環視著靜謐的四周。黑黢黢的房間裏,家具擺設、桌椅壁畫什麽的,全都融進了黑暗裏,她什麽也看不見。


    瑪莉下了床,慢慢地走著,最後站在了門前。她像是被什麽召喚著一樣,不知所為地打開了門。


    眼前的地麵上,竟然放著一頂巨大的鐵製頭盔!


    頭頂部平整,整個臉部都用鐵皮假麵罩罩著,這是一頂戰鬥用的大鐵盔。鐵麵上以眉心為中心考究地焊著十字形的紋章,橫排在鼻梁上方的那兩個深深的洞眼簡直像是在盯著她看。瑪莉呆立在門口,不知所措地盯著頭盔上的那雙眼睛。過了許久,她終於迴過神來,感覺自己的心髒“怦、怦”的跳動著。她拚命壓抑著心中的恐懼,仿佛隨時準備逃跑似的伸出了手,用指尖戳了那頭盔一下。“喀拉”……一陣仿佛銅鍾摩擦地麵發出的沉重聲音傳來,頭盔翻倒了。意料之外的華麗聲響在幽暗的走廊上迴蕩著,瑪莉被嚇得心頭一緊,麵無血色。那顆頭盔裏,空蕩蕩的。


    終於平靜下來的瑪莉警惕地觀察了一番四周,把手伸向了頭盔。頭盔很沉,用一隻手提相當費力,她用兩隻手把它捧了起來。她湊到迴廊上的長明燭邊,試圖借著微光查看空殼頭盔的內側。燭光跳動著慢慢遊走在鋥亮的金屬上,就在恰好是脖子的位置,一個名字的烙印閃入她的視野——雷因。


    心頭沒來由地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瑪莉沿著迴廊,向地下室方向奔去。抱在胸前的頭盔沉得要命,但她不想放手。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下了黑洞洞的樓梯,跑到半路,又想起來什麽似的折迴到廊上,從牆上取下一盞長明燭,然後重新向著地下室走去。如果沒有燭光,這條伸手不見五指的通道實在不是她吃得消的。瑪莉飛快地下到樓底,衝進了靠右手邊的房間。


    這房間是用來放置騎士裝備的裝備室。朦朧的燭光不安地跳動著,數十具木頭人偶的輪廓從黑暗中浮現出來。他們就像是歡迎著瑪莉似的,整齊肅穆地一字排列。作為用來保管騎士裝備的道具,真人大小的木頭人偶一個個都穿戴得十分完備。這些簡易的木製品,若稱之“木雕”,未免太過粗糙;但若隻當它是單純的積木,又未免太像人體。他們就這樣悄然站著,戴著大大的頭盔、套著厚厚的騎士戰袍,袍下是重疊著的鎖鎧和配有帶褶長筒襪的護腿,每一個都裝備著巨大的盾牌,穿著結實的長筒皮靴。然而,眾人偶中,卻有一個——獨獨有一個——跟別的不同。


    那是一具無頭人偶。


    那個人偶的身邊,白色的盾牌翻倒在地,盾牌的一邊是被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的黑色鬥篷。瑪莉舉著燭盞在一排排人偶間逡巡著,尋找那顆丟失的頭顱。可是怎麽也找不到。她吊著膽子掀開了那團鬥篷,果然還是什麽都沒有。


    看來這個人偶的頭顱是被誰帶走了,而本應該由這顆頭顱戴著的頭盔,此刻就在瑪莉的手中。瑪莉把地上的鬥篷抓了起來,想看看上麵有沒有主人名字的刺繡。果然,在厚布的一角,工整地繡著“雷因”這個名字。


    瑪莉不自覺地看了看周圍其他人偶的頭部,那些腦袋的臉部都沒有五官,幾乎是一塊平板。在構成人偶的木材中,頭部的那塊是最小的了。


    瑪莉把手中的頭盔放到地上,慢慢地挪向身後潮濕的牆壁。不祥的預感再次將她包圍。與其說是預感,不如說不安已在她心中紮下了根,而不祥的果實正在慢慢地膨脹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無頭人偶——


    想著想著,瑪莉感到一陣暈眩,兩腿虛弱無力險些要癱在地上。她隻好用手按住太陽穴,盡力調整唿吸,好不容易才緩過勁來。


    瑪莉留下頭盔,一個人迴到了自己的臥室。再多的恐懼也無濟於事,過度的刺激早已讓她筋疲力盡。她一頭鑽進被褥裏,沒多久就昏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在遠離“琉璃城”的西麵、盧多河上遊的“十字泉”裏,六具騎士的無頭屍體被發現了。發現屍體的是住在那附近的農夫。農夫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走到城裏,向守衛報告了屍體的慘狀。於是,城中派出了幾名騎士,又花了將近一天的時間騎馬趕到現場去確認那六具屍體。


    “瑪莉專屬白騎士團”成員全部喪生的報告傳進了城,城主佐夫洛接下了報告。


    沒有人從城裏出去過,門衛是這樣證言的。何況城池周圍那片被雨水浸泡得又軟又脹的土地上也沒有留下任何人的足跡。而且在事發之前,馬房裏也沒有任何一匹馬被牽出來過。


    最大的問題在於,騎士們的屍體被發現的地方是就連騎馬也得花上近一天才能到得了的“十字泉”,但就在屍體被發現前一天的晚上,還有人曾見到他們全部在會議室裏出現過。那個時候距離屍體被發現也才不過半天的時間。


    難道說,他們的屍體是被空運到“十字泉”那裏去的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殺人城”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北山猛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北山猛邦並收藏“殺人城”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