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2heaven


    很久以前,這顆行星上曾發生過大規模的戰爭。那是一場將整顆行星卷入戰事,資源完全耗盡,血流成河的漫長醜陋戰爭。


    那場戰爭逐漸麻痹了人心,不久後人類做出超越常規的行為,甚至利用戰死士兵的屍體,讓他們成為不會死也不會感到害怕死亡的殺戮武器,再次予以利用。


    一張看不出是老人還是年輕人的臉龐、麵無血色的皮膚和幹燥的嘴唇、可能留了好幾十年摻雜著白發的黑發,質料厚重的破爛衣服下麵拖著已經開始腐爛的身體「最初的人們」就是這樣一群人他們曾經是不死人。應該要以過去式來表示吧,身體已經腐朽的他們,是以行星上初期的石化資源結晶打造而成,最初的不死人。


    在燃燒著橙色火焰的暖爐前,三張嘎吱作響的搖椅上,坐著三名發出沙啞聲音慢慢說話的不死人,他們就好像是放置在房間裏、該民族特有的人偶飾品。照明昏暗的房間內,隻有暖爐的火焰一閃一閃地燃燒著,照亮他們腐爛的側麵。


    「我們根本不知道戰爭已經結束了,還長期隱居在這個地方。」


    「大約四十年前,我們才知道戰爭結束,但是從那以後,我們和子孫一起繼續住在這塊土地上,這裏和平又沒有紛爭,讓我們忘記了過去戰爭的傷痛。」


    「年輕人」


    他們這樣稱唿哈維。在這些最初不死人的眼裏,戰爭結束後已經活了八十幾年的哈維,似乎仍像個年輕人。


    「我們不喜歡和下麵的世界文明有所牽扯。」


    「一定還會再發生戰爭吧,我們不想要參與。」


    「趕快離開,忘了我們的事,我們會感激不盡,我叫電台塔送你們到南方荒野。」


    在哈維身邊聽著他們談話的琦莉,心中覺得有點憤怒。


    他們就是所謂的逃兵戰爭時期,逃到這個最北方的荒野,之後就一直隱居於此,隻養育少數的子孫,就這樣偷偷摸摸地活了一百年以上。一方是哈維他們,無法逃脫並從戰爭存活下來,即使戰爭結束後也難逃命運,一直被追殺至今。而另一方是最初不死人,假裝沒有發生過戰爭,也不告訴一無所知的孩子們戰爭的醜陋,和平地過著日子


    「琦莉。」


    哈維可能是察覺到身邊的琦莉緊握拳頭,便以鎮靜的聲音予以製止。琦莉無可奈何地忍住怒氣,低下頭來臭著一張臉。哈維總是冷靜地製止琦莉動怒。


    「我沒有打算在這裏久留。」


    哈維尊敬地對這些人生的前輩們說道。


    「如果你能送我們到首都附近,我立刻就走。」


    「你們留下來休息也沒關係,可是我們不希望你們長期留在這裏,希望你能體諒。」


    「那感激你們能讓我們留下,這家夥的身體尚未複原。」


    他輕摟了一下琦莉的肩膀,以示體貼。琦莉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完全康複了,如果他們不歡迎自己,她可以馬上離開,但既然哈維這樣說,她也就沒理由反對。


    哈維推著琦莉的肩膀走出他們的房間。觸摸著自己肩膀的哈維左手稍微使了些力,琦莉透過那個觸感,發現哈維竟然在隱忍怒火。


    「我很羨慕你們能忘掉那場戰爭,不過我是覺得真的忘掉和假裝忘掉、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是截然不同的。」


    哈維雖然以尊敬的態度應對,但走出房間之前對他們說的那句話,卻帶有嚴重的挖苦之意。


    然而自從那天之後,沒多久哈維的樣子開始慢慢變得怪異。


    ※


    「請個很重喔,不要緊嗎?」


    「沒問題。」


    琦莉雙手提著裝滿了剛擠出來的庫猗奶的馬口鐵桶子。因為桶子太重,結果走路時腳步不穩,踉踉艙嗆,涅爾的媽媽見狀晃動著豐滿的胸部,哈哈哈地豪爽大笑。琦莉用力踩穩腳步站好,害羞地笑著迴應。


    長老「最初的人們」表明不歡迎他們,其它同一民族的人們也不是很積極地接待他們,隻有涅爾那位開朗率直的媽媽,但她有時也太過勇猛,讓人不知所措。


    琦莉身上仍是從首都逃出來時的穿著,連一件外套都沒有穿,涅爾的媽媽見狀便將他們的民族服借給她。以粗纖維做成的長襬裙子配上襯衫和皮革背心,以及披在肩上、仿佛織成象征庫猗角、有著奇妙幾何圖案的披肩。琦莉將頭發往後綁起來,動作利落地搬運庫猗奶桶。聽說庫猗奶非常營養,他們讓琦莉喝庫猗奶煮的湯,所以她才能這麽快恢複元氣。


    庫猗是這裏飼養的家畜,是種外型像馬和羊的綜合體、體型較小的溫馴草食性動物。牠們頭上有兩根彎曲的角,深咖啡色的堅硬長毛覆蓋全身。要花一整天的時間慢慢啃噬著貧瘠大地上的稀少牧草,動物圖鑒上沒有記載,且琦莉所熟悉的文明世界裏也沒有這種動物。牠們一定是在這種最北方的凍土氣候下進化而成的吧?


    住在這裏的人們,男男女女共有二十幾人。再加上小孩四人、剛出生的嬰兒一人,是個規模非常小的民族。


    孩子們拿著長棒叫囂,追逐著庫猗。兩名一高一矮的男孩高的應該是保羅,矮的應該是和母親很相像、個性活潑的涅爾。這裏的小孩不用上學(可能根本就沒有學校這種地方)和大人一樣工作。


    未來這個民族的子孫會不斷繁衍,變得更加興盛嗎?還是會和那些逐漸腐朽的「最初的人們」一起走向滅亡


    琦莉不知道他們所麵對的未來。她心想:希望這些孩子們的天真笑聲永遠不要消失。


    「我來提。」


    一名男孩從庫猗群中跑了過來。他幾乎是用搶的方式奪下奶桶的提把,雙手不知該放哪裏的琦莉,手就這麽停留在半空中,整個人目瞪口呆。一臉害羞地提著奶桶、移開視線的少年叫做伊修爾,是這裏的孩子王。長有淡淡雀斑的天真臉龐,戴著有護耳的溫暖防寒帽。微微卷曲的深色頭發加上淺色的皮膚是這個民族的共通特征,但伊修爾的頭發比其它人稍微偏紅。


    看來他已經很熟悉這些工作了,身材纖細的少年提著大型奶桶的姿勢比琦莉更穩健。


    「那個上次,對不起。」


    板著臉、低著頭的少年低聲道歉,琦莉愣了一會兒後,輕輕地笑著說:


    「不用放在心上,那個人不會在意的。」


    插圖111


    琦莉的視線輕輕飄向旁邊,在他們借住的房間外,一名青年正坐在可以看見庫猗群的窗下牆邊。將修長的腳伸到地麵上、收音機則放在膝上的他,靠著牆漫不經心地眺望遠方。


    「那個人為什麽眼睛不好?」


    少年和琦莉看著同一個方向,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因為他至今都一直很努力吧。」


    琦莉斜眼眺望著那裏,帶著苦笑迴答。少年「喔」的一聲,做出無法全然理解的響應。


    「那麽,我先走了。」


    動作僵硬的他微微側著戴上防寒帽的頭,雙手提著奶桶小跑步往建築物內走去。不知為何,他給人的感覺很像少年時期的哈維。琦莉麵帶微笑地目送著那個有點自大的紅發少年背影。工作被搶走後,閑得無聊的她,便搓揉著凹成奶桶提把形狀的僵硬雙手,走向哈維那裏。


    「你在看什麽?」


    她開口詢問哈維。哈維仍眺望著天空,過了好一會兒才將無法對焦的雙眼看向她,但他隻是一臉呆滯地仰望著她。


    「哈維。」


    琦莉不罷休,再次唿喚他。


    「你在看什麽?」


    「喔。」


    問到第二次時,彷佛終於發現有人在跟自己說話的他,這才做出了響應。


    「鳥。」


    語畢又再次


    看著天空,表情稍微柔和地迴答。琦莉也追隨著哈維的視線,轉頭仰望天空。一隻幾乎與天空的顏色融為一體的淺砂色小鳥,展開雙翼在上空飛舞。


    「你看得見嗎?」


    哈維被琦莉這麽一問,苦笑著搖頭。


    「嗯追著、飛行的聲音。」


    他斷斷續續地以單字符串連的說話方式迴答。


    留在這裏的幾天,哈維就這樣和故障的收音機一起坐在外麵,常常漫不經心地聽著大自然的聲音,而眼睛則是幾乎已經失明。


    「那是『砂之海』的候鳥,哈維告訴過我那是獨腳鳥喔。」


    琦莉說話時視線追著盤旋於上空的鳥兒。不知牠是否和鳥群走散了,目前隻剩牠獨自留在這塊土地上。以前下士曾跟她介紹過,那是飛越「砂之海」的獨腳候鳥,會降落在防砂堤或船帆的前端。讓翅膀休息片刻後,又立刻飛走,幾乎不會睡覺。


    「哈維你喜歡那種鳥嗎?你在船上時也常在盯著牠們。」


    「是嗎?」


    哈維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略微側著頭。


    「啊」


    之後又過了好一會兒,不知道他是想起來還是沒想起來,隻見他做出茫然的反應。


    最近哈維老是這樣。難道他已失去生存意義了,感覺他的生命反應似乎變得很微弱,茫然又無所事事地度過每一天。聊到以前的事,他也常常隻記得片段,幾分鍾前才說過的話他一下子就忘了。看似步上了下士的後塵,這點讓琦莉感到非常不安。


    她想起了在首都時,哈維曾像斷了線的人偶般突然一動也不動。當她在少女靈的帶領下,碰觸到哈維傷得非常嚴重的身體內部時,殘破不堪的左眼視神經已侵蝕到腦神經,而且還繼續侵蝕神經。


    不過那個時候哈維仍有求生意誌。為了解決非解決不可的問題,哈維內心那名不說話的少年仍不死心地掙紮著,想要勉強維係著自己的世界。


    可是當勉強維持哈維生命的東西全都結束後,到那個時候呢?


    「琦莉。」


    平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哈維並沒有看著琦莉,仍茫然地望著前方喃喃自語:


    「告訴我,從這裏可以看得見什麽?」


    琦莉打起精神展露微笑,在哈維身旁抱膝坐下。今天顯得較為溫和的最北邊荒野冷風輕撫過臉頰,清爽幹燥的空氣和背後靠著的牆壁觸感非常舒服。


    「從這裏可以看見一群庫猗喔,庫猗長得很像馬和羊,可是毛比較硬,感覺很溫暖,非常溫馴可愛。女人們正在擠牠們的奶,孩子們正追著牠們跑,小麗塔正靠著坐著的庫猗肚子上睡午覺。那孩子總是在睡覺。對麵是庫猗的畜舍和柵欄,還有」


    琦莉看著柵欄另一端一望無際的景色,瞇起了眼睛。


    「遼闊的風景一望無際,一路延伸到另一頭一整片紅褐色的荒野大地,就和哈維頭發的顏色一樣。到處都是受到太陽反射而閃閃發光的冰,非常美麗。這顆行星上居然會有如此美麗的景色啊」


    琦莉說到這裏就打住,轉頭看坐在身旁的哈維,隻見他低著頭把臉埋在雙膝之間。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琦莉靠近一問,仍將臉埋在雙膝問的他隻是搖搖頭。但隨後從雙膝間傳來低喃聲:


    「沒想到還有那樣的地方」


    他用左手捂住臉,口齒不清地低聲說著:


    「居然還有我不知道的遼闊世界,行星遠比我想象中還寬闊。這顆讓我以為已經走遍各地的行星,仍有通往極其遙遠地方之路,原來我所熟知的地方竟然隻有這麽一點大」


    琦莉仔細聆聽這道沙啞的聲音。隻見低著頭的哈維雙膝之間,一滴透明的水滴落在貧瘠幹裂的荒野地麵上。


    「我覺得好開心」


    如此低聲說話的他,背部還微微顫抖。琦莉將雙手環繞到他的背部緊緊抱住他,點頭說道:


    「嗯嗯。」


    她聲淚俱下地點了好幾次頭。


    他說很開心這顆行星還如此遼闊,很開心自己不知的世界仍遙遠遼闊。琦莉、心想:能這樣誠實說出口的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愛這顆行星吧,他仍然深愛著這顆長時間追殺他的行星;這顆不讓他活也不讓他死、不停折磨他的行星;這顆戰爭時就已完全枯槁、寸草不生的荒野行星。


    琦莉由衷喜歡能如此思考的他;那個讓琦莉喜歡上的人,就是這樣的人。


    ※


    他聽見小孩們的喧鬧聲。


    「這裏、這裏,不是那裏啦!」


    「鬼,在這裏啦!」


    他們在玩捉迷藏嗎?隻見其它的孩子們拍著手跑來跑去,引來那個以手帕蒙眼當鬼的人。


    「下士,你聽得見嗎?」


    他仍習慣和連一點噪聲也發不出來的收音機說話。在自己那段沒有過去的記憶裏,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但若下士看到這幅景象,一定會覺得很懷念吧。這裏散發出戰前的鄉下氣味,和戰前的都市高度文明及戰後的荒廢市鎮完全切割。到處都很儉樸,時間流逝的速度也很緩慢。


    當他聆聽孩子們的聲音時,突然有其它聲音與其重疊,接著腦海裏逐漸浮現一個畫麵


    一名金發少女和一名藍灰色眼睛的少年,以及比他們稍微年長、有著一頭砂色頭發的高大少年。遮住眼睛的砂色頭發少年雙手在空中晃動,走來走去;而金發少女和藍灰色眼睛的少年不停叫嚷,還在他四周跑來跑去。不論是生前的年紀、活著的時代還有地點,其實都完全不一樣,在現實世界裏絕對不可能出現這幅景象。如果走過平凡的一生,像個正常人般死去,就絕對不會和這些孩子們擦身而過。


    鬼抓到藍灰色眼睛的少年後,順勢將他抱了起來,讓少年嚇得哇哇大叫。金發少女看到便哈哈大笑。


    (結束了嗎)


    那句話隨著歎息聲再次滲入心中。


    每個人都要替自己的人生做個了結。無法結束時,要讓它結束,對自己而言就是做了結。


    (這樣就夠了對吧)


    當鬼的少年將手中的少年放到地上,然後揭開蒙住的眼睛。一同玩耍的孩子們則一起對著他揮手露出笑容。


    艾弗朗!


    過來!一起玩吧!


    相對於那兩個語氣天真地叫著他的人,現場隻有藍灰色眼睛的少年冷眼旁觀地板著一張臉。


    沒有辦法,就讓你加入吧!


    還說出如此不討喜的話。


    臉上露出苦笑的哈維,不自覺地想以踉艙的腳步走往那裏。什麽都不要想,直接走過去可能就會落得輕鬆吧。如果能加入他們無憂無慮地一起玩,一定會很快樂吧。


    想要站起來的他,像是被一把拉下去般靠著牆,又再次啪答一聲坐下。


    「對不起」


    他垂頭喪氣地將臉埋在雙膝之間,嘴裏喃喃念著對同伴們的道歉話語。


    我可以在這裏稍微再多待一下嗎?我可以再多和琦莉相處一下嗎要是能像這裏的人一樣,每天悠閑地在東貝裏那間房子裏生活就好了。隻要一下子就好,再多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之後我也會去你們那裏,但「你們那裏」對已經沒有靈魂的我們而言,應該到不了吧?


    「哈哈」


    他嘴裏發出無精打采的自嘲,隻覺得好想睡覺,思緒無法連貫。接著他滑過牆壁,身體往下一沉。雖然感覺腦袋好沉重,卻十分舒暢,甚至不自覺地幾乎想就此任憑處置。


    不久後,自己對自己做了結的時刻即將到來。迎接終點的時刻即將到來。


    可是


    在這顆行星上,如果有人擁有神奇的力量


    拜托!讓我和那女孩


    再多相處一下好嗎


    在屋內幫忙做完奶酪的琦莉迴到屋外時,發現哈維倒臥在窗下牆邊,令她頓時嚇了一跳。「哈維!」琦莉連忙跑到他身邊,蹲下撿起從他膝蓋上滑落的收音機,抱起哈維癱軟的頭部。


    「唔」


    發出微弱聲音的哈維睜開了眼睛,慢慢眨了一兩下。


    「我覺得好困」


    琦莉聽到哈維以睡得迷迷糊糊的聲音喃喃說話後,暫時感到如釋重負。剛才嚇了一大跳


    「迴房間睡吧!」


    「嗯」


    琦莉想要以肩膀撐著哈維讓他站起來,但邊點頭邊將頭靠在琦莉手臂上的哈維,又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原先已留得很長的紅銅色頭發隨風飛揚,覆蓋在有如生鏽般的潰爛消瘦臉頰上。


    本來以為他真的睡著了,但哈維又再次微微睜開眼睛,渙散的視線在地麵附近遊移,同時發出斷斷續續沙啞的聲音。這是琦莉一直以來很喜歡的聲音從喉嚨裏發出些許咕嚕聲響、感覺有點隨性的低音。


    「我好想睡,但一直以來我都不曾睡過覺,所以我好害怕我覺得會夢到奇怪的夢」


    她用手指攏起垂在她手臂上的紅銅色頭發,將臉湊近他的耳邊。


    「我在陪你身邊,我會看著你,不會讓你作惡夢,所以你安心地睡吧」


    琦莉摸著他無力地放在地麵上的手背,和臉頰一樣宛如生鏽般潰爛得相當嚴重。他那早已體無完膚但仍堅持到現在的左手,和當時那名少年和拚命想用瘦小的手修複世界的紅銅色頭發少年一樣,纖細又脆弱。琦莉用自己的手包覆住那隻手,緊緊地握住。


    「不過,我還想和琦莉在一起」


    關節突出的細長手指握住了她的指頭。琦莉將他的手心反轉過來,緊緊迴握,接著嘴唇輕輕碰觸他的耳際,對他輕聲細語:


    「我會和你在一起,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喔。因為哈維非常努力,因為哈維一直努力到今天,所以已經夠了。你可以睡了,我會在這裏,放心吧」


    聲音因為哭泣而顫抖的琦莉流下了一滴眼淚,淚水順勢滴在哈維的臉頰上,感覺就像他的眼淚滑落臉頰。


    自己已經無法再對他說「加油」了。如此殘破不堪的手、殘破不堪的身體,已經可以不用再撐下去了。可以好好休息了,現在輪到自己牽他的手了。我不會放手的,放心吧。不論是從前還是今後,我都永遠不會放手。


    冷冽清爽的北方春風、放牧場上嬉鬧的孩子們聲音,以及庫猗的平和叫聲,從遠方平靜且小心翼翼地包圍著他們兩人。


    「莉」


    幾乎什麽都已經看不見的紅銅色和暗褐色雙眸仰望著自己,露出一抹淡淡柔和的微笑。他的嘴唇微微蠕動,仿佛低聲說了些什麽。琦莉將臉湊了過來,傾聽著他斷斷續續的話語。


    「能遇到真好能活到現在這個時代真好對於這顆讓妳我相遇、讓我一直活到現在的行星,對於所有至今仍守護著妳的人們對於這顆行星的一切,我」


    對於這顆行星的一切,我


    這是他最後說出的一句話。


    接著他像個在母親的守護下,躺在床上安心睡著的小孩般安靜地閉上眼睛,開始發出平穩的唿吸聲。


    ※


    那一天,這個位於大陸北方的首都終於感覺春天好像來了。一道柔和的陽光從砂色薄雲的縫隙間射出,風捎來了溫和的春天氣息,空氣變得不再那麽冷冽,住在避難所的人們生活應該也會變得比較輕鬆吧?尤利烏斯也感到心情開朗。


    他在治安部臨時總部的帳篷下發現父親的身影後,趕緊跑了過去。正攤開設計圖和副官商討事情的父親轉過頭來。


    「避難所已經開始供應夥食,今天天氣暖和,所以毛毯好像也夠用了。」


    「是嗎?辛苦你了。」


    「沒什麽。」


    尤利烏斯笑著搖頭迴應父親的慰勞。尤利烏斯被委以照顧傷員、分配管理避難所的物資等工作,並握有指揮權。終於能做自己覺得有用的工作,他雖然忙著四處奔走,但每一天都過得很有意義。


    「還有」


    他有點支吾其詞地說,父親露出不解的表情。


    「長老們好像不太喜歡夥食,有點囉嗦」


    「那些頑劣的老頭子」以尖銳的言詞咒罵的父親,聳了聳肩後歎了口氣。「如果他們不想吃就不要吃,糧食也不是很充裕,不要管他們。」


    「可是」


    如果不管他們,他們一定又會有所抱怨。看到一臉害怕的尤利烏斯,這時突然有人從旁伸出援手。


    「我去跟他們說。」


    右手臂的懸吊繃帶已經拆除的席格利-祿臉上掛著淡淡的苦笑站在那裏。


    「也不能讓老人這樣無法無天。」


    「那一、兩個來日不多的癡呆老人,就放過他們了吧?」


    父親語帶戲譫地說,席格利-祿也同樣略帶諷刺地迴應:「他們現在不過是失去權利、一無所有的平凡老人,年輕人應該對他們仁慈一點吧!」他的態度雖然溫和,但卻無意中說出尖銳的話。父親和席格利兩人紛紛相視而笑。


    首都教會總部謎樣的衰退現象出現後,已經過了一周。


    之前徘徊在首都的妖怪們被衰退現象吞噬,化為宛如巨木樹根般謎樣物質的一部分。那座舊文明時代尖塔林立的教會總部,彷佛變成了一座被腐朽巨木覆蓋的森林,外觀完全變了樣。


    尤利烏斯從首都下層的貧民窟仰望山脈上方的教會總部。在稍微暖和的早春砂色天空下,林立著彷佛已經過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被深紅色鐵鏽完全覆蓋的尖塔群。雖然這個現象突然出現在行星中央,但這個從很久以前的行星創世時期就存在的地方,宛如多了個擁有千年樹齡、繼續守護行星的守護者。


    被卷入這場災難的教會相關人員,及朝聖者都到教會總部避難,暫時留在設置於受災情形較輕微的首都下層部貧民窟的避難所裏。對他們伸出援手的是貧民窟的窮困居民,他們對於高階神官及一般朝聖者都一視同仁,甚至將不算充裕的物資分給他們。這和戰後混亂期教會分送窮人物資、協助鄉鎮重建的現象完全相反,但在那個根基下互助的心一定是一樣的吧,在人性根基下那份善良的心,一定是相同的吧,尤利烏斯對此深信不疑。


    逃出被巨木樹根完全覆蓋的教會總部時,許多人都說受到少女的聲音引導,或是看見少女引導的身影。也有人感激地說那是聖母現身。


    但是那名少女本身,以及應該和她在一起的紅發不死人是否乎安,現在仍不得而知。救援部隊在保護留下的人們的同時,也大致繞了首都一圈,但隻有他們仍下落不明。


    席格利-祿輕輕拍了拍抬頭仰望教會總部的尤利烏斯肩膀。可能祿也想著相同的事,仰望著總部。


    「算了,我們慢慢重建吧。」


    「是嗎」


    席格利-祿聽到父親輕鬆的聲音,苦笑點點頭。


    「那麽,要去陪那些老人嗎?」


    以玩笑口吻說話的席格利,以輕快的腳步往臨時總部走去。沒想到席格利-祿也會開玩笑,尤利烏斯覺得很有趣,便一路目送著他。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挺直了背、左右轉動頸部發出聲響的父親,話一說完後就笑了。但是他的表情像興奮的孩子一樣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疲憊。父親隻有在這種時候才充滿了活力。比起受到權利束縛平步青雲,他更喜歡主動站在前頭開疆辟土。尤利烏斯以擁有這樣的父親感到驕傲。


    「尤利烏斯。」


    「嗯?」


    「你覺得這顆行星上有神嗎?」


    「嗯」


    尤利烏斯用手遮住射到頭頂上的微弱陽光,仰望著教會總部想了一下。那個總部是否有神秘的力量,或是曾經有過,現在尤利烏斯也不知道,但是


    「我不知道是否有神但是我覺得一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守護著這顆行星,那不是一股完美的力量,或許是一種畸形、不公平的力量。在緊要關頭不一定會伸出援手,或許就是這種不穩定的力量


    可是」


    尤利烏斯迴答的同時,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那是發自內心的滿麵笑容。


    一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就和兩年前在「砂之海」遇難的兩人奇跡似地歸來一樣,尤利烏斯深信這顆行星上一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因為那兩個人一定被這顆行星守護著」


    尤利烏斯忍不住邁開步伐跑了起來,並對著斜坡上方用力揮手。


    從教會總部斜坡走下來一高一矮的人影。個頭嬌小的少女發現了尤利烏斯後,也對他揮揮手。他們背後是變成一片紅鏽色古木森林的尖塔群,兩人手牽著手慢慢往這裏走下來的身影,就像是從世界終點出現的新生命般,帶著砂色陽光,看起來閃閃發光。


    尤利烏斯使盡全力揮手大叫,彷佛自己的聲音能傳到仍在遠處的他們耳裏


    「歡迎迴來!」


    最後他的聲音被遙遠的明亮砂色天空吸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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