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感覺走廊有人入侵,約雅敬抬起垂下的眼睛。


    老實說,他根本沒有安裝什麽入侵感應器,如果被教會的追捕兵發現,不管何種入侵感應器,他們都能成功突破。再說教會也沒有那個空閑,為了尋找這批擁有瑕疵的複製不死人,毫無遺漏地逐一搜索廢棄大樓。為了趕走那些闖進來找地方睡的流浪漢,他寧願故意把水開得很大聲,表示這裏已經有人居住。


    暫且不論這些。約雅敬為了嚇唬琦莉,騙她說這裏安裝了入侵感應器,但那位入侵者似乎對裝置毫無防備,一如往常地走進走廊,彷佛要迴自己的房間般,毫不客氣地打開了門。


    「……妳怎麽又來了?」約雅敬對著門口蹙起眉頭。


    「不可以來嗎?」


    黑發配上黑色粗呢大衣,那位入侵者——是一位年僅十五、六歲的女孩,她用毫不掩飾敵意的態度說道。


    「……我來監視你的,讓你不能對哈維做什麽。」


    「哈?妳是騎士嗎?」


    隨便應了一聲後,約雅敬又啪答一聲倒在床上。「我什麽也不會做啦,現在這個樣子。」反正他現在已經不做教會的走狗,也沒有理由要立刻對艾弗朗進行其它處置。隻不過約雅敬恨他恨到隨時都想殺掉他的地步,基於這個屬於私人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隻要心血來潮,或許會布下陷阱,在見到艾弗朗的那一瞬間捅他一刀。


    他在枕頭上輕咳,吐出了帶血的細胞塊。他的身體尚未複原,不時發生細胞生成失控的症狀,如果運氣好,幾小時內就會痊愈;倘若運氣欠佳,他可能會好幾天都痛苦得在地上打滾,將血和嘔吐物吐得滿地。


    「會痛嗎?」


    「不會痛,隻是惡心想吐。」


    他就這麽趴在枕頭上迴答少女的問題。


    「喔。」


    琦莉的迴答語氣不帶任何擔心以及絲毫的感情。約雅敬心想:那妳就不要問啊!


    琦莉站在門口眺望了一下他痛苦的樣子,然後往裏走,靠在和昨天相同的浴室旁的牆上。她隻是站在那裏麵無表情地觀察著他,讓他越發不高興。


    「既然都來了,那就坐下吧!真是礙眼。」


    「我站在這裏就好,因為我要監視你,所以我不坐,你不用管我。」


    什麽叫我不用管?這是我的房間欸!不過他也無法保證沙發坐起來會比較舒適。「啊——對了,我還沒去買巧克力,對不起,明天——」本來想再取笑她,但話說到一半又咳得厲害。


    「你再說些其它的事給我聽,繼續昨天的話題。」


    「……已經沒了。」


    從牆邊又傳來了聲音。大致吐完後,最後他咳了一聲,同時以沙啞的聲音迴答。今天光是唿吸都很痛苦,根本不希望別人和他說話,但少女戰戰兢兢地用固執的聲音繼續追問。


    「那個,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修理故障的『核』……?」


    「如果有的話我也想知道呢。」


    「譬如說……拿去和首都製造的新的『核』交換之類的?」


    「哈!妳的想象力還真不錯,就算事情能順利進行,如果做出像我這種失敗品,就會變成怪物來把妳吃掉。妳可以給那家夥建議啊!一定要喔!」他忍住咳嗽,一口氣說完。


    他當然是語帶諷刺地說。他望了一眼對方,發現她好像有些當真了,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他歎了口氣。「喂!小鬼,就算妳想破了頭也沒有用,那家夥有他自己的想法,所以妳不要管他啦!」為什麽我好像變成她諮詢的對象?話一說完,連他自己都起雞皮疙瘩,他想要抓背,但沒辦法動,隻能像是被棒子戳到的幼蟲一樣,在床上左右來迴翻滾。琦莉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約雅敬板著臉趴在枕頭上,撇開了視線。


    「……喂!為什麽你會和哈維交惡?」


    她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樣子,冒出了另一個問題。


    「因為我討厭他。」他仍趴著迴答。


    「你們都是西貝裏軍隊的吧?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算是吧?」


    「那以前呢?」


    「以前是什麽意思?」


    「哈維的以前。」


    「我哪知道?不要問我。等我有印象時,我們就已經是猶大那一隊的。等我有印象時,我就已經討厭他了。」


    「猶大也一直和你們在一起嗎?」


    「對。」


    「那之前呢?」


    ……所以為什麽要問我之前的事?「我不知道啦!聽說那家夥本來就是傭兵,和我們的背景不同。」


    「猶大是什麽樣的人?」


    「怪人。」


    「怪人?」


    「……」


    一直問個不停,真讓人感到疲憊,約雅敬試著不理她。但過了一會兒,牆邊的少女似乎沒有放棄的意思,一動也不動地將視線刺向他的半邊臉頰。他感覺如果不理她,她應該會持續盯著自己看,最後還是拗不過她。


    「……他會到處亂發口香糖給那些小鬼,太沒道理了。」


    「為什麽沒道理?」


    「因為我們是不死人啊!」


    和吐出內髒時的感覺相同,約雅敬擠出痛苦的聲音,想吐的感覺使他頭暈,於是他閉上眼睛,眼前沉入了傍晚天空的昏暗後,感覺舒服許多。


    ……從很久以前,那個大塊頭的男人就喜歡發東西給小孩子。不知是喜歡小孩,還是因為他人好,最重要的是,這種行為不應該發生在不死人身上。因為我們的感情應該早已隨著記憶一起遭到破壞了。


    約雅敬不太記得那次是在哪條街上發放補給了,反正在哪裏都一樣,隻要軍隊的卡車一到,絕無例外的,街上那些小孩全都會一臉傻嗬嗬地聚集過來。「軍人大哥,給我一些東西吧!」、「有口香糖嗎?」、「有香煙嗎?」最先從載貨台上跳下來的艾弗朗被那群小孩團團圍住,他可能也覺得麻煩,既不趕走他們,也不罵他們,就隻是不理會這些小孩,看了真令人火大。


    「擋路!」


    約雅敬踹了一腳從他身後走過的小孩,小孩哇哇大叫後直接跑開。他心想:真是活該!但不久後,小孩們再次欣喜大叫,往卡車前方聚集。往那邊一看,原來是駕駛座的門前,一個體型魁梧的下上正彎著腰發口香糖和巧克力。


    「為什麽那家夥身上會有口香糖?明明他自己也不吃。」


    約雅敬冷眼眺望這個畫麵後吐出了這句話。靠在卡車的側麵,正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麽的艾弗朗,隻是心不在焉地迴答:「我哪知道——」約雅敬心想:他到底在幹什麽?結果他正把手伸進軍服外套的所有口袋裏找東西。「奇怪?怎麽找不到?」他一個人自言自語。這家夥絕對有健忘症。


    駕駛座的猶大瞄了這裏一眼,接著兩塊口香糖在空中畫出拋物線飛了過來。兩個人分別接到口香糖,用不知所措的複雜表情看了一眼丟東西過來的人。


    「你們看起來很想要的樣子。」


    「哪有?」


    「艾弗朗,你把煙戒了,吃這個吧!」


    他若無其事地說完後,繼續發食物給小孩。兩人都板著一張臉看了看長官,默契十足地說:「我才不要。」然後又同時咂了咂舌,對剛剛同時發表相迴言論感到不屑。看到猶大的側臉浮現淺淺笑容,反而令人更生氣,他們又同時移開視線,打開口香糖的包裝紙,把口香糖丟進嘴裏。


    他們明明一點也不對盤,然而行動卻莫名其妙地一致,這點更讓人生氣。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約雅敬隻記得從以前就和艾弗朗水火不容。他所記得的「以前」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不記得了——但在同一個部隊裏,從見麵的那一瞬間起就討厭


    他是不爭的事實。不過他覺得這似乎不是兩人最早的相遇經過。


    (……欸?)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


    琦莉突然醒了過來,一秒鍾後她才想起來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不會吧,我竟然睡著了……!)


    本來她是打算一直站著,但不知不覺間就靠著牆壁坐下,額頭靠在雙手抱著的膝蓋上睡著了。對於自己如此大意,心頭不禁感到一絲恐懼,她趕緊站起身來。


    此時天色早已暗淡,從沒有窗簾的窗戶望去,景色已沒入藍灰色的黑暗裏。大馬路上傳來夜晚街上的喧囂,變成了含混不清的噪音,震動著薄薄的窗玻璃。從窗戶射入街燈昏暗的光線,微微照亮倒在窗邊床上的男人側麵。


    也許是燈光過於幽暗,他的臉色看起來格外蒼白,加上異常分明的陰影,一時之間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死了,讓她心裏嚇了一跳。


    (……是睡著……了嗎……?)


    琦莉感到有些掃興,她遠遠地窺視他的情況,發現他的臉頰靠在被自己的血和嘔吐物弄髒的枕頭上,但人似乎已經睡著了。


    除了二十歲左右的年齡和瘦長的身材以外,他沒有一處和哈維相像。但為何從最初見到他時,他的身上就不時會出現哈維的影子?現在她終於有點明白了。不同於猶大和哈維之間的相似之處,他隻有少數某些地方感覺和哈維很相像。譬如說,像他現在這樣毫無防備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個小孩。


    但是除此之外,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像。


    「……你睡著了嗎……」


    琦莉小聲地問道。確定沒有反應後,躡手躡腳靠近床鋪。在距離幾步之遙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窺看著他睡著時的臉,確定他絕對不會動後,又再靠近一點,輕輕伸出手替他將沒蓋好的毛毯往上拉。


    「我得迴去了。」


    琦莉立刻轉身離開,跑出房間。


    「……我怎麽可能睡得著。」


    小跑步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過了一會兒,約雅敬才微微張開眼睛罵道。那個小姑娘真是一個笨蛋。


    勉強別人迴答問題,結果自己卻坐在那裏唿唿大睡,我可是會襲擊妳的!思考到一半,他發現自己感到後悔。唉!早知道剛才就襲擊她了。現在追上去襲擊她吧!


    (好,現在就去襲擊!)


    他打算起身。「……」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重新思考了幾秒鍾後就改變了想法,最後頭部重新躺迴枕頭上。剛才他難過到甚至想幹脆把心髒挖出來,看看會不會比較舒服,但躺了一下後,身體感覺好多了。不過距離完全複原還很遙遠,再睡一下應該就能像平常一樣活動。


    因此,他決定再繼續睡一會兒,他把臉埋進毛毯裏。(真是一個笨蛋……)


    他在心中反複咒罵著,然後閉上眼睛。


    *


    真令人無法相信!我竟然在那種地方睡著了……!


    琦莉一邊咒罵自己,一邊在夜晚的商業區奔跑,穿過人來人往的大馬路後,因為喘得很厲害,她決定不再繼續跑,改成快步行走,想趕迴營地。她雖然有說要外出,但比預定時間晚了很多。畢竟昨晚和前晚幾乎都睡不著,剛才才會有些鬆懈……


    之所以鬆懈下來,也許是聽他說話時,眼前仿佛變成哈維在跟她說話。那個家夥的影子又重疊上來了,真是令人不甘心。再說,哈維根本就不會跟她講以前的事情。


    直直往南走,可以看見前方建築物的影子越來越稀疏,天空逐漸展開來。再往前走一會兒,應會碰到鐵路。越過鐵路,另一頭就是舊市鎮的廢墟,如今已變成遊樂園。在沒入比新市鎮上空顏色更深的夜空正中央,鍾塔的圓形數字盤就好像浮在半空中般,看起來朦朧泛白。如果夜空中出現月亮,看起來就像天空中掛了三輪明月。


    琦莉先來到遊樂園前。沿著鐵路往東走,是通往營地的快捷方式。


    (……?)


    穿過大馬路後,琦莉感覺背後好像有人。她心想:難道是自己神經過敏?於是她沒有改變步調,隻是壓低腳步聲,豎起耳朵聆聽,確實聽到其它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而且不隻一人。


    (怎麽會這樣……真討厭……)


    如果是湊巧往相同方向走,倒還無所謂。對方也有可能是要迴營地的歌舞團成員,若是這樣就沒任何問題。


    為了謹慎起見,琦莉試著稍微加快腳步。跟在她後麵的腳步聲發生了變化——


    不一樣了。腳步聲同樣變快了……!


    (不要——)


    她彷佛從背後被人推了一把,下意識地開始往前跑——即使如此,她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這一切都是巧合,但現在這一絲希望被切斷了,跟在後麵的腳步聲果然跑了起來。琦莉邊跑邊越過肩膀迴頭看,確定有三個人影。無庸置疑的,他們是在追著琦莉。


    (什麽?為什麽要追我?)


    穿過市鎮後眼前突然一亮,橫亙在前方的就是圍著鐵路北邊的圍牆,正前方可以看見天橋的樓梯。


    被追到天橋的前方後,他們從後方抓住了琦莉的手臂。「放開我!」琦莉扭動手臂試著想甩開對方,但卻太過用力,往前撲空踉嗆了幾步。這時其中一人繞到她麵前,擋住她的去路。前麵一人,後麵兩人,前後受到包夾,琦莉隻好停下來。


    「太幸運了,本來是要找那個男的,結果居然發現這個女的。」


    擋在琦莉前方的男子帶著一點鼻音說。琦莉一開始還以為他在說哈維,但覺得那個臉部正中央貼著大紗布的男人很眼熟。原來對方是被約雅敬打傷的持刀男子,當初搶奪車上財物的成員之一。後麵兩人應該也是同夥的吧?


    「告訴我那個男的住在哪裏?」


    「我不知道,他隻是剛好路過而已。」


    琦莉雙眼往上轉瞪著男子,並用堅定的聲音迴答。她沒有理由要保護那個人……但他一定還虛弱地在睡覺。「快說,妳應該知道吧?」、「我不知道。」男人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她試圖縮著身體閃避,同時態度強硬地重複一樣的話。


    「嗯……」


    對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和。琦莉還以為他們這麽輕易就罷手,但其實不然,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拉扯她外套的肩頭。「那也無所謂,妳來代替他道歉好了。」配合著前麵那個男人的聲音,後麵傳來了竊笑聲。琦莉不禁背脊發涼,全身僵硬。


    不可以站在這裏。


    另一個自己在腦海裏發出警告。


    快逃!


    「哇!」


    琦莉幾乎是用身體衝撞眼前的男人,然後立即逃開。被拉扯的右肩袖子脫落了一半,她還來不及思考該往哪裏逃,就跑上了正前方的樓梯。


    哈維——


    「等一下,妳這家夥!」


    背後傳來製止的怒吼聲,和追趕過來的淩亂腳步聲。琦莉將兩格樓梯當一格跳,衝到最上麵時摔了一跤,但她仍繼續全力加速在橋上狂奔。


    哈維,好可怕喔,哈維,哈維——


    她在心中反複叫著那個名字,但是她卻沒說出「救我」這個字眼。


    妳現在不告訴我也沒關係,但如果發生了什麽事,一定要跟我說。


    昨晚哈維說的話在耳邊響起。哈維不想勉強她說,隻丟下這句話,他是那麽相信琦莉,但自己卻如此意氣用事,所以才會受到這樣的懲罰。自己實在太任性了,現在怎麽說得出「救我」這句活……


    跑到天橋的中央時,她的頭發被往後拉,頓時之間好幾隻手抓住了她,將她拉倒在地。「呀——!」、「好痛,她還真會抵抗!」、「你壓住她的腳!」琦莉被壓倒在路麵上,臉


    頰、膝蓋都已出現擦傷,但她仍用盡全身的力氣,拳打腳踢地反抗。


    「妳這家夥,好痛,妳給我安分一點!」


    她的喉嚨之間冒出仿佛小狗叫聲的哀嚎。她抱著被對方踢中的肚子,屈著身體,但她的雙手立即被拉開。其中一人壓在她的下腹部上,又痛又重讓她幾乎無法唿吸。「太好了,她快要不行了。」不知從哪裏傳來像是隔了一層薄膜的模糊聲音。眼前不知是男人的手臂還是腿,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有個帶點溫度的東西伸進了她的毛衣內側,黏答答微微出汗的觸感,讓她感到惡心想吐。不要拉扯我的毛衣,這是我和貝亞托莉克絲一起去買的!這些事情不斷在她腦海裏打轉。


    「——!」


    不知道是誰的手伸進她的短褲褲管裏,爬上她的大腿。摸到她的內褲時,她聽見有什麽東西啪答一聲斷了,這反而讓她的思路更加清晰。


    沒有人可以幫我,我隻能靠自己逃命——


    琦莉發出莫名其妙的叫聲,但並不是哀嚎,她胡亂踢著壓在她身上的男人。「哇啊!」她的膝蓋似乎踢個正著,對方發出被擊中的聲音,一瞬間壓在她身上的重量變輕了,琦莉立刻扭轉身體掙脫束縛。


    她還沒站穩腳步,就踉艙地朝向浮在前方天空中的鍾塔跑,她用手壓住陣陣疼痛的腹部,痛得她幾乎快哭出來。不可以哭,他們馬上就要追來了。


    (哈維,對不起,哈維……昨天我說出那種話,真的很抱歉!我甚至在心裏想,明天也不願意見到你,真的很抱歉。我是笨蛋,一個大笨蛋……)


    不了解別人心情的其實是琦莉。她隻是不願意哈維不在身邊而已,她隻顧著自己,完全不考慮哈維的心情,最痛苦的人應該是哈維才對。


    即使琦莉拚命想著其它事情,腹部的疼痛仍舊將她拉迴恐怖的現實。腳步聲從後麵越來越逼近,但琦莉已痛得走不動。她絕望地迴過頭看,就在這一瞬間,蹣跚的腳步踩了一個空。


    她連大叫的時間都沒有,等她迴過神時,她已經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她立刻屈著身體抱住頭,但全身受到嚴重的撞擊,最後發出「碰」的一聲,背部受到像是被敲打般的衝擊。


    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覺得背部疼痛——反而立刻坐了起來。她覺得自己應該沒辦法繼續跑了,於是她拚命想辦法繞到天橋的後麵,躲進樓梯下的空間。她蹲下來,閉上眼睛,抱住自己的肩膀抑製不斷顫抖的身體。一定會立刻被發現的,可是她已經逃不動了——


    照理說他們應該會馬上追來,但過了一會兒,她並沒有聽見跑下樓梯的腳步聲。琦莉屏住唿吸,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她聽見頭頂有說話的聲音。


    「……欸?她沒爬起來……?」


    「是死了嗎……」


    「怎麽可能。」


    「……」


    沉默一會兒後……


    「這下事情不妙了。」


    「要逃走嗎……?」


    「……快逃啊!」


    一陣驚惶失措的交談後,嘀嘀咕咕相互指責對方的錯,同時傳來倉促的腳步聲,從天橋往新市鎮的方向撤退。


    即使四周變得鴉雀無聲,琦莉仍暫時縮在被寂靜和黑暗包圍的狹窄空間裏,緊緊閉上眼睛。可能過了幾分鍾,也可能更久。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後,僵硬的身體才終於稍稍放鬆,她慢慢拾起頭來,不知何時腹部的疼痛已經消失。


    她扭動上半身偷偷往樓梯外探視,她凝視著黑夜,確定沒有人影後才戰戰兢兢地爬上樓梯。


    (沒有被發現……?)


    她仍然無法相信,頭和身體都因為剛才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而變得僵硬不已,一時之間難以恢複原狀。她迴頭仰望樓梯上,仔細確認沒有任何人後,緊繃的表情仍然沒有鬆懈,但她稍微鬆了口氣,收迴了視線。


    她將被扯亂的衣服拉整齊,同時慢慢吐出剛才憋住的氣息。


    「……唿……」


    吐氣的同時,淚水才終於潰堤而出。


    「……哈維……」


    我好想趕快迴去……要是現在這副狼狽樣迴去,這次一定會被罵,而且又會讓你擔心。如果貝亞托莉克絲在,這時就能拜托她了……如果是貝亞托莉克絲,這時她會怎麽辦呢?


    她一定不會不知所措地哭泣。琦莉咬著嘴唇,擦了擦眼淚。她心念一轉,總之必須先離開這裏。不能一直待在原地,說不定那些家夥會再迴來。


    她彎下腰想要重新係好鬆脫的靴子鞋帶。


    「……欵?」


    「自己」就倒在鞋尖前。


    她哭喪著臉眨了眨眼睛,低頭看著自己脖子以下的身體,我確實是在這裏,但眼前還有另一個自己倒在地上。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那是誰?)


    插圖141


    就在琦莉陷入驚慌狀態,從「自己」身旁往後退時,腳跟似乎碰到什麽東西。


    後方應該是天橋的樓梯——不對,那是人,而且是已經死掉的人。「咦……」就在她往後退的同時,又絆到了什麽東西,她以跨越障礙物的姿勢,一屁股跌坐下去。她一看,那裏也同樣倒著一具屍體。他身上似乎穿著灰綠色的軍服,背部全都是血,癱軟地俯臥在全是尖刺的瓦礫地上,伸出的雙手手指彷佛曾在瓦礫上劃過般,上頭黏著一道幹涸的血跡。


    瓦礫——?


    走過天橋後應該就到了遊樂園的正門,但不知曾幾何時,那裏變成一個迥然不同的地方。其實這個時段也很怪異,天空顏色不是夜晚的藍灰色,而是白晝的砂色陰天,眼前的景色一直延伸到她視野的盡頭。在那片天空下蔓延的,並不是設有活動裝置的遊樂園街景,而是已變成半廢墟的真正市鎮。遍布滿地的屍體埋在瓦礫堆間,彷佛被鮮血染成紅褐色的砂塵不停吹拂。有些屍體的背部全沾滿血,躺在瓦礫上;有些屍體沒有手腳,有些甚至還沒有頭——


    (好恐怖……不要啊……)


    琦莉已經叫不出聲。她為了不碰到屍體,雙手不停撥開瓦礫堆,努力地往後退。


    轟隆……


    不知從哪裏傳來地鳴般的低沉巨響。聽起來像是大炮的聲音——接著這次又在比較近的地方傳來連續爆炸聲,就連空氣也為之震動。下一刻,又在距離更近的地方響起爆炸聲,那個聲音越來越接近。


    轟隆!


    就在距離更為接近的地方,再次聽見爆炸聲,看見濃煙竄起的瞬間,琦莉突然二話不說地,轉身跑了起來。


    被瓦礫絆倒,或是幾乎哭著跨過屍體的手臂和腿,分不清方向是左還是右,總之,她往遠離大炮炮聲的地方奔跑。腦海裏已經唿喚過好幾十次的那個名字,就像是咒語一般,勉強維持她即將崩潰的情緒。哈維、哈維、哈維!


    *


    該不會自已真的死了吧——


    她的腦海裏浮現剛才那些男人的對話,以及「另一個自己」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景象。會不會這個廢墟的街道就是死者的世界……?


    「不會吧……」


    否認的聲音不但沙啞,還帶著一絲恐懼,就連她自己都難以被說服。


    因過度疲倦而放棄奔跑時,她已經流不出淚了。臉頰上的淚痕被風沙吹幹,隻留下緊繃的感覺。往下一看,映入眼簾的隻有腳邊的瓦礫,以及一隻鞋帶鬆開的鞋子,她一步一步地舉起沉重的步伐,跨過玻璃碎片和水泥塊不斷向前走。


    她的鞋尖好像踢到了什麽東西,原來是軍服上沾滿血跡的手臂,她稍微移動視線,那具仰躺的士兵屍體正張著無神的眼睛瞪著她。她已經沒有力氣反應了,至少這個人的幽靈在這附近就好了,她用已經麻痹的頭腦一邊思考著已


    經讓她麻痹的事情,一邊跨越屍體的手臂走過。


    (還有人活著嗎……)


    她抱著求救的心情抬起頭來,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走了很遠,但景色幾乎毫無改變。而沿著馬路上林立的半毀建築物旁望去,隨即可見河麵上布滿點點浮屍的瓦礫河,在被蒙蒙的砂塵覆蓋下筆直延伸到灰色天空的另一端。


    當琦莉發現那條瓦礫河的中間孤伶伶站著一個會動的人影時,因為她沒想到真的會遇到人,在感到興奮之前,她更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錯。


    那不是大人,而是一個身高和她差不多高度的少年。琦莉心想:不知他在做什麽?結果發現他把趴著的屍體踢翻過來,彎下腰將手伸入軍服的口袋及腰帶的小包包裏。


    他在行竊屍體……


    稍微彎著腰的少年突然朝琦莉轉過頭來,琦莉不禁嚇得屏住唿吸。欸?霎時覺得他好像一個人,但少年身上沒有任何特征能讓她一眼就斷定他是某人,她也立即忘了少年究竟長得像誰。


    少年看到有人過來後,也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但他並不在意,臉上的表情立刻消失,繼續剛才手邊的工作。


    「請問……」


    琦莉試著叫他,他似乎覺得很煩,又再次抬起頭來,用銳利的眼神望著琦莉。他那雙藍灰色的雙眸和水泥廢墟背景莫名地融合,被他這麽一瞪,琦莉感到很害怕。


    「我迴不了家,也沒地方可去……」


    琦莉也不知該如何求救,等她開口說出來後,才發現自己說的話就像是迷路時的小孩一樣。雖然她也曾大概在腦海想過,如果能遇到人,一定就能得救。但是其實就隻是遇到人而已,情況並沒有任何改變。


    竊屍少年詫異地皺起眉頭,看了看閉嘴沒再繼續說話的琦莉,然後才開口。


    「什麽?妳父母死了嗎?」


    「嗯……很久以前。」


    「妳念哪間學校?」


    「我現在沒有上學……」


    對於少年單刀直入的問題,琦莉不得要領地迴答。這期間,少年根本不看她一眼,繼續做自己的事,他把從屍體上找到的手表、口香糖等小東西都放進自己的口袋,然後站起來。「啊……」他直接轉身準備離開,當琦莉覺得不知所措時,他迴過頭看了一眼琦莉,然後做出輕輕抬起下巴的動作。好像是在說「跟著我走」。


    琦莉感到稍稍鬆了口氣,小跑步跟在後麵,少年立刻轉身往前走。


    「請問,那個,這裏是哪裏……?」


    「哪裏?當然是南西貝裏。」


    「南西貝裏……」


    琦莉茫然地複誦一遍那個不帶感情的迴答。這裏果然還是西貝裏——但環顧荒廢的街道,到處都不見鍾塔的影子。琦莉懷疑這裏難道是死者的國度?不安的感覺揮之不去。


    「請問,你是活人嗎?」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可想而知,那個少年迴過頭,用非常懷疑的眼神看著她。


    尷尬的沉默籠罩在四周,反正也沒有其它人可以求助,如果在這種地方被他丟下,琦莉也會不知所措,因此她默默地跟著少年穿過無人的廢墟。相對於在瓦礫堆和裂開的路麵上不斷絆倒、踩著不穩的腳步追在後麵的琦莉,少年像是習以為常地走過惡劣的路麵。他的身高和琦莉差不多,年紀可能比琦莉小兩歲左右,如果是在寄宿學校,應該是八、九年級學生吧?


    「沒有其它的人嗎……?」


    過了一會兒後,琦莉又試著問少年其它問題。走在她前麵的背影並沒有迴答的意思,她心想:可能還要再沉默地走一陣子。就在行進間,少年突然舉起手指著前方。


    覆蓋在他們頭上的砂色多雲天空仍然沒變,他們走過一片血肉模糊的街頭戰遺跡後,進入了建築物保留較為完整的地區。往前方一看,隻有那裏沒有建築物,變成一塊空地,空地的對麵佇立著一棟建築物,那棟建築物比一般住家大上許多,但外觀卻略微單調。


    (那是學校……)


    那裏雖然不像一般教會的寄宿學校,但附設鑲嵌彩繪玻璃的教堂,仍讓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學校。等距離排列著玻璃窗的牆壁,隻有從邊緣崩落了四分之一左右,幾乎還保有原形。一樓中央可以看見一個四方形的升降梯口。


    大約是三、四年級的孩子們在校園裏追著足球,其中一個人發現了琦莉,轉過頭來,其它所有的人也跟著轉過頭來。他們看見琦莉時,全都嚇得停止動作。孩子們突然停下來不動,足球就從他們腳邊彈跳而過,往另一個方向滾動。


    警戒心和好奇心參半的視線盯著琦莉看,琦莉覺得很不自在,不由得全身僵硬了起來。接著她跟著走在前麵的少年踏進了學校內。


    「那是誰?」


    「是客人嗎?」


    「幾年級的?」


    和他們擦身而過的少年們七嘴八舌地問道,但藍灰色眼睛的少年隻隨便迴答一句:「撿來的。」就穿過校園離開。琦莉緊張地和少年們打招唿:「打擾了。」然後加快腳步跟著少年。


    (欸……?)


    吵吵鬧鬧的少年們正逐漸眾集過來,隻有一個人事不關己的樣子,專注於自己的遊戲,反而顯得更引人注意。


    校園角落有大小兩根單杠,一個一年級左右的女孩蹲在下方的砂坑裏,一邊用木棒玩著砂,嘴裏一邊哼哼唱唱。聲音幾乎小到聽不見,但是仔細一聽後……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果然是那個女孩……!)


    她是娜娜的那個「看不見的朋友」,在遊樂園的階梯下和下士一起唱歌的那個幽靈女孩——也就是說,這裏果真是死者的國度吧!情況越來越混亂。「那個,等一下!」就在琦莉急忙叫住那個不顧一切往校舍走去的少年時——


    「約雅敬。」


    琦莉聽見了一個牽動她記憶的聲音,她越過少年的肩膀一看,校舍一樓的窗邊出現了另一個少年。他的手肘靠在窗框上,輕輕探出身體。他看了琦莉一眼後,將視線拋向擁有藍灰色眼睛的少年。


    「那是誰?」


    「我哪知道,她說她沒地方去。」


    「你又心血來潮撿一些奇怪的東西迴來……」


    「你來照顧她!」


    「為什麽是我?」


    琦莉站在原地,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簡短的鬥嘴,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唿吸、盯著那個少年的臉龐看。


    他和藍灰色眼睛的少年年紀相仿,麵無表情的帶點世故氣息,和傍晚天空一樣顏色的紅銅色頭發和眼睛——怎麽看都很麵熟。等一下——就在琦莉驚訝地看著他時,藍灰色眼睛的少年已經丟下她,往升降梯口走了,剛才那個人好像是叫他「約雅敬」……


    也就是說,怎麽可能?難道說這個少年就是……


    「艾弗朗!」


    一瞬間,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名字被叫了出來。


    「艾弗朗,快來!」


    「依莉莎跌倒了。」


    那是一個低年級男生的聲音,她迴頭一看,剛才在砂坑裏的那個女孩趴倒在校園裏。「幹嘛跟我說……」窗邊的少年嘀嘀咕咕發著牢騷。跌倒的女孩似乎沒有大礙,立刻就站了起來,但血卻從嚴重擦傷的兩個膝蓋慢慢滲出來。


    「啊——」


    少年歎了口氣,輕盈地從窗框一躍而出,往砂坑跑去。女孩愣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跑過來的少年把她抱起來,她緊緊摟住少年的脖子。


    「嗚……哇……」


    她像是迴過神似的放聲大哭。


    「現在才哭。」


    對於耳邊的哭喊聲,少年隻是稍稍別過頭,重新抱好女孩,


    催促著其它少年往升降梯口跑。


    「快要開飯了,今天是誰當班?」


    「莎拉和拿哈爾。」


    「不是啦,是塞特!」


    年紀較小的男孩們彼此推來推去,緊跟在後。


    琦莉一個人被丟在原地不知所措,隻能愣愣地站著。在升降梯口前,少年迴過頭來。


    「去保健室。」


    少年對琦莉丟下這個簡短的話語後,琦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少年微微皺起眉頭,看了一眼琦莉身上的模樣。琦莉自己也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的傷勢和那個女孩不相上下,渾身都是瘀青和擦傷。


    你壓住她的腳——琦莉想起了當時的事,她用兩手將皺巴巴的毛衣衣領拉攏,咬住嘴唇。


    「妳不過來嗎?」


    被催促後,琦莉抬起頭一看,少年正停下腳步等著她。與多雲的天空合而為一的紅銅色眼睛對她使了個眼色,告訴她往升降梯口過來。


    「幹嘛一副哭喪的臉?是這裏。」


    生硬地丟下這句話後,他就消失在校舍裏了。


    琦莉,妳幹嘛一副哭喪的臉?


    這雙不太帶有感情的紅銅色眼睛,還有聲調雖然略微不同,但感覺悅耳的沙啞嗓音,以及簡短冷淡的說話方式——琦莉仍然愣在原地,時常說出那句相同話語的人,現在對方的臉不斷重疊在她的腦海裏。


    轟——……


    校園遠方的天空,低沉的大炮聲持續轟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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