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天早晨,當琦莉怯怯地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時,自己究竟是流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打個比喻來說,應該就像是聽見宇宙盡頭的某外星文明語言時,一臉這家夥究竟在說啥的表情吧?對他而言,那是一個極為生疏的單字。記憶之中,連自己是否擁有生日這迴事都沒有絲毫印象,即使有,也隻是徒增空虛,根本不願去迴想。


    哈維的腦海一角思索著,凝視琦莉那漆黑的瞳眸五秒後——


    「啊——這樣啊!」


    總覺得反應似乎欠缺了熱忱,於是他轉換語氣問著:「妳想要什麽東西?」但這也偏離了琦莉的原意。難道自己在提出這種過於現實的問題之前,沒有其它該說的台詞嗎?


    「不,我什麽都不需要。」


    原以為琦莉會非常失落或不悅,沒想到她卻毫不在意地如此說道。接著是最近早已習慣的景象;琦莉動作敏捷地準備出門,最後將收音機的吊帶往脖子上一掛——


    「不過,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夠待在家裏。」


    「……如果隻是這樣就沒問題。」


    「說定嘍!一定要在家裏哦!」


    琦莉不放心地再次確認,直到聽見哈維迴答「好。」之後,才露出喜悅的笑容。


    「那麽我走了!」琦莉轉過身充滿朝氣地步出餐廳。


    聽著琦莉走出餐廳,打開位在迷你走廊那一頭的大門,然後關上。外麵通道傳來的輕快腳步聲逐漸遠離——


    (唿……)


    極為和平的對話讓哈維感到微妙的不適,他坐在沙發上轉過身,將手肘靠在椅背上撐著臉頰,沙發的彈簧發出了細微的摩擦聲響。有點老舊的沙發緊靠著可以俯視馬路的窗戶旁,最近此處成了哈維固定的位置。


    雙人沙發、生鏽的餐桌以及簡單的收納架,這些原有的家具就已讓餐廳廚房兼起居室的空間顯得擁擠,再加上寢室、浴室與迷你走廊就構成這間極為普通的廉價公寓。租下這棟麵對彌漫狹窄生活感坡道的五層樓鋼骨結構建築中,位於三樓的某間房間後,至今已近一個月。


    在公寓生活——總覺得這麽做和自己極為不搭而忍不住想笑。


    (我究竟在做什麽……)


    敞開的窗戶吹進了仍帶著些許寒冷但舒服的早春晨間空氣。哈維的目光移至窗外,琦莉正從建築物側邊的戶外階梯躍下,一走進馬路便迅速轉身朝窗戶下方走來。


    哈維愣愣地目送琦莉,突然憶起今天是她的生日(……稍微思考了一下),她應該十五歲了。由於每天一起生活,所以不覺得琦莉有任何改變,若勉強要說,那就是原本剪短的頭發已經稍微長長,還有打扮也略顯成熟。洋溢著春天氣息的短衫搭配著七分褲及涼鞋——不,其實那隻是自己多心,真的是單純因為春天即將到來罷了。


    「該怎麽說……」


    發出了連自己也不知該怎麽說的莫名低語,哈維逃避似地將視線移向斜上方的天空。此時,眼前落下一個細長的影子。


    是叉子!


    當然是餐桌上使用的叉子。


    哈維反射地伸出手,冒著差一點滑落的危險從窗緣探出半個身體,千鈞一發地抓住了叉子。由於是不假思索地伸手猛抓,一般說來,手極有可能被叉子的尖端給剌傷。然而慶幸的是,哈維伸出的是右手的義肢,因此僅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漂亮……」


    對於自己及右手的反射神經滿懷感謝,哈維放心地唿了一口氣,然後就這麽無力地倚在窗緣、俯視下方的街道,琦莉恰巧匆匆忙忙通過了正下方。


    目送琦莉離去後,哈維轉頭瞪著樓上。


    五樓的窗戶旁有一個嬌小的人影。四日相交的瞬間,人影倏地消失。


    (丟擲的物品越來越具有危險性……)


    前天是紙飛機、昨天則是玻璃彈珠,而今天是叉子,明天說不定就是切肉刀或掛在牆壁上的時鍾。絕不能讓對方再這麽恣意妄為了。


    「早安!」


    從屋外的樓梯登上五樓,一進走道正巧遇見一名應該是住在五樓的男子,對方微微對哈維打了聲招唿。由於哈維總是習慣避開會與人打照麵的時間出門,因此和對方是初次見麵,加上哈維無意與鄰居打交道,於是就這麽無視對方擦身而過(自己也發現最近對人的態度不佳)。


    鄰居聳聳肩走下樓。


    斜眼目送對方離去後,視線又再度轉向前方。和三樓幾乎一模一樣的狹窄走道往前方延伸。正麵的右側是並列著房門的水泥牆壁,而走道的另一側則毫無間隙地緊鄰著後方建築物的牆壁。不知兩者興建的先後順序為何,但不管如何,他對這不知是如何興建而成的狀況感到相當佩服。


    哈維站在與自己三樓公寓相同位置的房門前,原本想按下門鈐,但又馬上打消此念頭——因為,沒有遵循一般禮儀的必要。他的目光移至下方,門把上滿足鐵鏽且積著一層薄薄的塵埃。


    當哈維伸出手之際——


    「你想租那間房子嗎?」


    剛剛那位鄰居突然從樓梯轉角探出頭詢問。


    「不……」


    「那裏很恐怖哦,我勸你還是打消念頭吧!」未等哈維反應,對方露出恐懼的神色繼續徑自說道:「那房間已經有兩年沒人住了。裏麵明明沒有人卻傳出聲響或聽見談話聲……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哦!因為我就住在隔壁,房東都說是因為我對來看房子的人說得那麽誇張才會沒人敢租。啊!如果被他瞧見我在這裏,鐵定又會勃然大怒了。」


    和奇怪的現象相較,對方反倒是對房東流露出畏怯的眼神望了望四周。


    「那麽我先走了。」


    對方慌慌張張地消失在樓梯處。


    「……」


    哈維不禁想:這世界上的人還真是形形色色啊!


    當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階梯下方後,哈維再次確認走道上沒有半個人影,才試著緩緩轉動門把。門並沒有上鎖,於是哈維將門拉開,此時傳來微微的金屬鏽蝕嘎吱聲與地板灰塵的摩擦聲。


    屋內一片昏暗,充塞著比戶外幹燥空氣更緊貼皮膚的冷冽氣息。一踏進房間內,右手邊是與自己所住房間構造相同的浴室,迷你走廊盡頭也是客廳兼餐廳的格局。


    裏麵好像有什麽東西反射著朦朧的光——


    才閃過這個想法,筆直的光芒就迅速朝自己襲來。「哇——」千鈞一發之際側身一閃,此時耳旁傳來尖銳的聲響。


    銀製的切肉刀直接入身旁的牆壁。


    (真危險啊……)


    哈維一身冷汗地盯著微微顫動的刀柄,憤怒的目光射向屋內。餐廳的門口處佇立著一名長發女子,她麵無表情地瞪著哈維,臉上看不見絲毫生氣——不僅如此,女子的脖子角度極為怪異,宛如一具壞掉的洋娃娃般朝右呈九十度的傾斜。


    女子周圍的空間仿佛從重力的束縛中解放般,刀子與叉子輕飄飄地飄浮於空中,其尖端全都對準了哈維蓄勢待發。


    「我要找的對象並不是妳……」


    哈維先試著說服對方,但眼見情勢似乎略顯不利,於是邊用眼角確認逃走路線。此時,他不禁屏住了氣息,身後不知何時站著一名男子,距離近到幾乎可以將下巴置於哈維的肩膀上。對方用那失去焦距的恍惚眼神望著前方。


    「住手,這位是我們的客人!」


    男子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語氣哄勸女子,眼珠子突地咕嚕轉向哈維,露出怪異的平板笑容。


    「真是失禮了,我太太有點神經質。」


    微笑說著的男子,左胸上刺著一把菜刀。


    「巴茲&蘇西咖啡屋」的招牌料理是由雞肉、雞蛋和鷹嘴


    豆所做成的親子濃湯,大部分來店裏的顧客隻要一坐下來便會點這道菜。第一次來這家店時,琦莉也入境隨俗地跟著周圍的客人點了相同的料理。


    事實上,哈維是相當博學多聞(雖然這麽說有點失禮,但旁人眼中的他似乎腦袋空空的樣子),較琦莉更為知曉大部分的事物。但是,或許是對食物這方麵毫不關心的緣故吧?他竟缺乏一般常識地低語:「所謂的鷹嘴豆應該是雞生的吧(注:鷹嘴豆的日文為雛豆,雛有小雞之意)?」結果正巧被上菜的老板娘聽見,導致她笑得太過火而滑倒還閃到腰。


    這就是琦莉與這家店的老板娘蘇西相識的經過。


    琦莉現在能在這家店裏打工,就某種層麵來說,也可算是拜哈維之賜。雞當然不會生下鷹嘴豆,然而,她一想起這件事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喂!這個,外頭那桌的。」


    「是!」


    櫃台後方傳來毫不客氣的聲音,讓琦莉止住了臉上不知不覺浮現的笑容。一名嚴肅的男子從開放式的廚房伸出手,將盛著加入牛奶的熱濃湯置於櫃台上。


    擔任「巴茲&蘇西咖啡屋」主廚的人是蘇西的老公——巴茲,他是一位擁有魁梧體魄,蓄著濃密胡子的寡言男子。他的外型和擅長使用牛奶製作出多變菜色的廚師相比之下,更適合在岩山裏將砂虎剝皮後整隻燒烤。琦莉到這裏工作雖然已經三個星期了,但每當從這名長相恐怖的壯漢手中接過料理時,仍會感到些許畏懼。


    然而,琦莉與巴茲之間卻擁有一個共同的話題——沒想到他也喜歡教會禁止的搖滾樂。


    這些日子,琦莉早上一到店裏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收音機置於靠近廚房櫃台的角落,然後播放遊擊隊電台所傳送的輕快樂曲。由於無法光明正大的成為店內的背景音樂,因此音量隻能控製在讓廚房的巴茲聽見的程度。盡管如此,還是有一名隔著櫃台與巴茲交談的男常客聽見了音樂聲而仔細伏耳傾聽。根據下士所言:『喜歡搖滾樂是男人的本性。』雖然琦莉並不清楚,但應該真是如此吧?


    「琦莉,那個端出去後,能不能麻煩妳出去買個東西?」


    當琦莉端著濃湯正要離開櫃台時,店內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


    「好,我去。」


    琦莉轉身迴答。蘇西從裏麵的房間走出來,將折好的購物清單和三輪機車鑰匙丟給琦莉。琦莉慌張地改用單手端著濃湯,以另一隻手承接。


    蘇西的個性開朗且深思熟慮,不過偶爾也會像這樣因有點粗魯的舉止而笑得跌倒。她用一隻手撐著因先前哈維那件事情而疼痛的腰部。琦莉心想:蘇西今天的身體狀況應該不錯。


    琦莉發覺自己似乎將蘇西與母親的身影相互重疊。然而,身材嬌小、體態豐腴的蘇西和印象中纖瘦的母親,在外型與散發的氛圍上毫無相似的共通點。


    就這麽端著濃湯的琦莉再次轉身,以吃力的姿勢拉起收音機的吊帶。巴茲在廚房裏邊晃著平底鍋,邊用銳利(會這麽形容是因為他原本的眼神並沒有不高興,應該吧?)的眼神瞥了琦莉一眼後又迅速將目光挪迴。看到琦莉總是將收音機帶在身邊的巴茲沒有問她原由,但彷佛能夠理解般並沒有特別說什麽。自己與一名義肢青年隨性來到此處,然後租下公寓一同生活,一般人會有奇怪聯想而敬而遠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然而,巴茲和蘇西卻一副理所當然,並以普通的態度對待他們。


    正因兩夫妻的態度如此,所以琦莉非常喜歡在這間店裏打工。


    琦莉穿過因用餐顧客而顯得鬧哄哄的餐廳,鑽過敞開的玻璃門。店門前是一線道的狹窄坡道,兩台載滿石化燃料的三輪卡車相繼經過眼前朝下坡而去。被稱為「坑道通」的這條路恰如其名,沿著坡道而上就可抵達聳立在城鎮後方的煤礦坑。店裏主要的顧客全都是在那個礦坑工作的礦工。


    由於氣溫已大致迴暖,從上個星期開始,在店門前的人行道上也設置了露天座位。那些提早前來吃午餐的礦工們正談笑風生地等著上菜。此處恰巧位在坡道的中段,不平穩的地麵使得椅子和桌子呈現些微的傾斜,然而似乎沒有人放在心上。


    「讓您久、等了。」


    琦莉說著尚未習慣的招唿語將料理置於桌上。沒有人在意那傾斜的盤子,開始品嚐起濃湯的滋味。


    住在此鎮的居民似乎對於「傾斜」這件事情相當寬容。錯綜複雜的坡道上不僅老舊的建築雜亂並列、缺乏一致性,連建築物也各自以適當的角度為軸興建,因此隻要仔細觀察,就可發現處處都呈現出些微的傾斜。總之不管是哈維還是琦莉,初到此鎮的前幾天,兩人均失去平衡感而撞上柱子。


    一個月後的今天,琦莉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景象,且有種居住於此鎮的真實感。自從與祖母天人永隔以來,對於所生長的東貝裏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


    一抬起頭,可望見從家家戶戶稀疏並列的屋頂之間露出的淡砂色天空。琦莉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舒服的早春空氣吸入肺裏。


    「真希望永遠住在這個城鎮……」


    琦莉半自言自語,半對著與三輪機車鑰匙一同握在手中的收音機說。


    『……真還憾,琦莉,這恐怕不行。』


    隨著微弱的弦樂聲,喇叭傳出了混合著雜音的男聲。


    「說的也是。」


    琦莉就這麽仰望天空說。對於喜不自禁而脫口說出不負責任言論的自己,琦莉自我反省著。哈維是基於某種目的才來到此鎮,亦或僅是單純想這麽做呢?琦莉並不清楚(雖然曾開口詢問,但哈維仍未清楚說明),然而不管是基於什麽理由,哈維應該沒有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的打算。


    雖說不死人的生命恆久不變,但為何哈維的生存方式讓人有種轉瞬即逝之感呢?


    「唉呀,原來是這樣!是我女兒的朋友啊,你早說嘛!」


    (並不是朋友……)


    「請進請進,別拘束,雖然這個地方相當簡陋。」


    (的確非常簡陋……)


    「大家都到齊了,不趕快準備宴會不行!」


    (別隨便將我算進去啊!)


    我到底在做什麽?哈維心中咒罵起老實應對的自己,半強迫地被招唿進屋內。和自己原來的本意完全不同,沒想到自己竟與麻煩的陌生人牽扯上關係,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餐廳裏,插著菜刀的男子和折斷頸部的女子手忙腳亂地走來走去,兩人邊用尖銳的高聲相互交談著。


    「親愛的,那個不錯。我找不到人家送給我們當作結婚禮物的盤子。」、「那個不是妳歇斯底裏發作時,早就被妳摔破了嗎?」、「討厭!我才不會打破那麽貴重的盤子呢!」、「難道是被我拿去當鋪典當了嗎?」、「一定是這樣的!你真是個傷腦筋的人。你啊!什麽東西都拿去典當換成現金,然後去賭博輸個精光,嗬嗬嗬!」、「不過那個盤子是妳打破的哦!妳不是也曾摔過櫥櫃嗎?哈哈哈!」充滿暴力內容的對話平和地相互交錯;兩人不正常的空虛表情還有失焦的眼神,這三種不協調的景象讓哈維感到一陣暈眩,於是趕緊將目光移開。此時,恰巧與在餐廳旁房門口窺視此方向的人影四日相接——


    對方迅速將頭縮迴。


    餐廳裏的夫婦喋喋不休繼續著無聊的對話,並合作無間地將食器擺放於餐桌上,然而對話內容卻逐漸演變成彼此對罵。


    哈維聳聳肩往後退至牆旁,往人影消失的寢室門內閃了進去。


    外頭的光線從小窗戶微微灑了進來,有如褪色的砂色陽光射進房間一角。射入的陽光下方有一張兒童床,一個嬌小的人影像是藏在拚布被子下般蜷曲著身體。


    哈維不發一語站在床旁,緩緩抽出工作褲口袋內緊握的叉


    子,他感覺到那個躲在被子底下的人影嚇得全身僵硬。哈維若無其事地低頭,凝視在陽光下閃著朦朧光芒的叉子尖端——


    「哇!殺人啊!」


    床上的人影大叫,突地跳了起來。未料到對方會有此舉動,哈維瞬間說不出半句話。


    「不是的,等一下!」


    「救命啊,不要殺我!」


    「在這之前……」


    「不,我會被殺死——!」對方完全不聽哈維的解釋,在床鋪的一角抱著頭不斷喊叫。


    「救命啊——住手——啊——」


    「……」


    哈維漸漸失去了耐心。


    「吵死了,安靜!」


    哈維隨意將握在手裏的叉子丟擲出去,叉子掠過對方的身體,尖端撞向牆壁。這個時候,尖叫聲倏地停止。


    「妳不是早就死了嗎……」


    「……哼!你的反應真無趣。」


    對方咂了咂舌,嘟起嘴抱怨。這個孩子……如果具有實體的話,還真想奉上一拳。


    對方是一名穿著樸素睡衣的女孩。雖然口齒伶俐,但年齡應該介於十歲上下,這麽小的孩子究竟是怎麽死的呢?管他是什麽原因,反正自己又不是基於同情而來。


    「妳對我的同居人是不是有什麽怨恨?」


    哈維壓低聲音,終於切入主題。為了這麽簡單的一件事卻毫無意義地繞了一大圈。


    從前天的紙飛機開始,接若是玻璃彈珠、叉子,每天早上琦莉通過下方的馬路時,丟下莫名其妙物品的正是這名少女。原以為隻是小惡作劇而不予理會,但是連叉子都出現了,哈維再也無法坐視不管。


    「我恨死她了。」


    幽靈少女驕橫地挺起胸膛迴答。


    「誰叫她每天都精神抖擻地出門。」


    「啥……」


    若帶著收音機前來,以衝擊波將她吹散,應該可以輕鬆解決。當哈維開始認真思考之際,沒想到少女竟無力地垂下肩膀,露出凝重的表情。低垂的眼神投向窗戶旁,瞇起眼睛望著外麵的陽光。彷佛是因為陽光刺眼,也或許是內心感到鬱悶。


    「我在世的時候,幾乎都無法出門。因為我天生患有血液方麵的疾病,隻要稍微一動,就會馬上淤血或血流不止。雖然持續服藥可以稍微控製病情,但是費用相當昂貴。」說到這兒,少女的目光從窗戶旁移至寢室的門口。「正因為這樣,爸媽才會不斷爭吵。」


    少女自嘲似的縮了縮脖子。此時,門的另一頭傳來宛如玻璃破碎般的尖銳聲音。


    「全都是你的錯,就是因為你,我們家才會變得這麽窮!」、「家裏會這麽窮,問題並不在我身上,全都是因為那孩子生成那樣!」、「那孩子會生成那樣,你也脫不了關係。如果那孩子沒有那樣的話——」仍是平板快速的男女說話聲相互交錯著。兩人的對話讓少女臉上的表情瞬間消失。


    夫婦的對話倏地停止,彌漫著尷尬空氣的寂靜隨之降臨。


    經過了數秒,頸部折斷的女子和插著菜刀的男子聯袂站在寢室門口采出頭,像是窺探著少女的情緒般,臉上浮現奉承的笑容。


    「妳——剛剛有聽見我們的談話嗎?」


    少女麵無表情地瞥了父母一眼後:「沒有,你們說了什麽嗎?」故意佯裝不知地笑著迴問。雙親似乎末察覺到女兒表情的微妙變化,一臉安心的神情。


    「宴會準備得差不多了,趕快出來吧!」


    「客人,請你也一起過來吧!」


    說完,兩人的身影再度迴到餐廳。


    哈維默默地望著門口,然後再將目光移迴床上。雖然身為靈體,少女卻仍規矩地在睡衣外披上前開扣式的羊毛衫說:


    「是我的生日宴會,還活著的話已經十歲了。不過,因為我是在生日的前夕去世,所以永遠停留在九歲了。你想知道我怎麽死的嗎?」


    「不想。」


    「真無趣啊!如果你成為我聊天的對象,我打算從此不再討厭那女孩呢。」


    「……我迴去了。」


    哈維丟下這麽一句就轉過身,朝門口方向走去。對於少女抓住自己的弱點,並以此作為交換條件感到相當惱怒——不,或許生氣的是聽到對方這麽說,卻懦弱地差點接受對方所提條件的自己。姑且不論這個,若對方真的不願就此收手,那麽隻好請下士將她吹散了。


    「等一下,你不參加我的生日宴會嗎?」


    「為什麽我得幫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慶生呢?」


    哈維頭也沒迴地拒絕。「什麽不相千,真是無情啊,大哥哥!」少女馬上用略帶演技的聲音說著。


    「畢竟我們也算是同類吧……不死人大哥哥。」


    哈維停下腳步。對方果然發現了——被亡靈知道並沒有什麽不妥,但哈維自然而然地抱著些許警戒迴過頭。


    昏暗的寢室中,少女坐在床緣,光著兩隻腳不斷搖晃著。


    「我知道有關不死人的事哦。大哥哥雖然活著卻是個活死屍,不管周遭如何變化,隻有大哥哥不會改變,被時間的洪流所還忘——和一直停留在九歲的我一樣;不管過幾次生日,怎麽慶祝,我都無法變成十歲。我們很像吧……」


    「我——」


    本能地想開口辯解,然而連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看似天真的少女流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表情莞爾一笑。


    「你會參加我的生日宴會吧?」


    三輪機車的置物架塞著四瓶大罐牛奶與滿滿一紙袋的洋蔥,正爬上「坑道通」的坡道往「巴茲&蘇西咖啡屋」的方向前進。


    在這個由坡道構成的鎮上,三輪機車被視為較合適的交通工具。沒有離合器,隻以手把來操控油門和煞車而已,操作相當簡單。因此,琦莉在接受蘇西指導後僅練習了一天,就已經騎得非常熟練。


    機車的置物架部分相當大,而占據內部的是消耗龐大燃料的石化燃料桶。後方突出的醜陋排氣管中噴出了大量造成四周困擾的廢氣,從路上行人身旁唿嘯而過。但是那些廢氣似乎並不會如所見般造成任何困擾,家家戶戶毫不在意地將洗幹淨的衣物晾在窗戶外頭。


    機車所排出的廢氣恐怕也和「傾斜」一樣,對這個城鎮來說是極為自然的景象。


    在這鋪設著柏油卻因滿載石化燃料的卡車來來往往而出現裂痕的馬路上,琦莉的速度並不快。乘著舒適的早春微風,左右兩側的街景緩緩地從視野中掠過。


    『今天可以開心一點,畢竟是妳的生日啊!』


    「嗯……」


    聽到垂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這麽說,琦莉用略微模糊的語氣點頭迴應。


    「我的生日是由祖母決定的,並不是真正的生日。」


    琦莉的生日訂在冬天與春天交接之際,是春季學期開始前的最後一個冬日。祖母隻因為琦莉身材嬌小這個簡單的理由,將她的生日訂為學年的最後一天。因此,所謂生日也僅是代表自己已經十五歲罷了。


    「應該跟媽媽問清楚正確的生日……」


    琦莉突然說出口後,才後悔自己不該這麽說。


    對於沉眠於「砂之海」終點的母親,琦莉早已決心忘卻,然而一想起來,內心仍會感到相當痛楚,因此一直努力不去迴想。


    哈維在琦莉麵前似乎也處處留心這一點,亦或是毫無興趣而已。總之由「砂之海」終點站迴來後,他便不再觸及與母親相關的話題。而那位和母親在一起,名叫猶大的男子(至今仍不清楚對方是否為自己的父親),過去好像是哈維的友人。哈維相當罕見地執意打探對方的消息,然而,像是突然完全死了心一股,從某個時間點之後便不再出現於話題之中了。


    仔細迴想,所


    謂的「某個時間點」好像就是抵達這個城鎮後。


    從位居東南大陸西側玄關的南海洛港沿路朝東方直線前進,就可抵達將廣大的南海洛教區分隔為東西兩區的斷層山脈。此城鎮就是削緩部分斷層,緊貼著斜麵建築而成的。會有這麽多的坡道,也是因為如此的立足條件使然。


    位於坡道最上方斷層頂端的廢氣煙囪群,終日吐出黃灰色的煙霧,將上空的砂色雲朵塗抹得更加濃厚。斷層內部仍殘留著些許因戰爭而枯竭的石化原料,為了尋找那些石化原料而開鑿了坑道。南海洛中似乎仍有好幾處像這樣的煤礦鎮,當中最大且最熱鬧的就屬此鎮了。


    抵達港口約莫是兩個月前的事。他們隨性地於途中車站下了車,對琦莉而言,以為又是隨性的鐵道之旅,然而哈維不知為何突然於此落腳,並決定定居下來。


    『他竟然隻說了一句:因為要暫時在這裏待上一陣子?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麽考量。』


    「或許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考慮。」


    『他看起來雖然好像沒做什麽,成天無所事事,但偶爾時間一到就準時出門不是嗎?俺觀察到這一點,覺得非常可疑。』


    「你那莫名的偵探魂又複蘇了……」


    琦莉無力地說,不過內心也抱持著相同的疑惑。哈維每周約一、兩次會於黃昏時突然出門,然後直至天明才返家。琦莉曾詢問過去處,但哈維僅是簡短迴答玩牌而已,這實在是相當可疑。的確有時候應該是前往位在熱鬧街道上的賭場,畢竟對哈維來說,賭博是籌措必要經費的手段而非樂趣,因此更難想象他會熱衷地玩至天亮才迴家。


    哈維突然說要在此住上一陣子,擅自租了公寓卻又無所事事,除了偶爾會出奇不意的外出,幾乎每天都窩在房間裏。當閑得發慌的琦莉因為蘇西受傷而提出想去店裏幫忙時,哈維的反應也僅是「啊——不錯,去啊。」


    由於旅行時並不曾在一個地方久留,因此她並不擔心哈維,然而住在此鎮初期,琦莉認為哈維完全無法融入社會的生活。或許是已經習慣獨自旅行,因此哈維基本上隻以自我為中心,生活步調無法與人配合,一旦和他人有所牽扯便感到麻煩。


    如此一想,事實上哈維並非特別針對某人,這全是些許的優越感在作祟。他雖然是這樣的一個人,然而在最低的限度下,他的眼中隻容得下琦莉一人,也因此至今未舍棄琦莉而一直陪在她身旁。


    『妳在笑什麽啊?』


    「沒什麽。」


    從脖子下方傳來詫異的追問。琦莉敷衍迴答著,順便將原本緩慢的行進速度略微加快。雖然石化燃料的引擎聲掩蓋了兩人的對話,然而行人若見到琦莉那露出微笑且自言自語的模樣,一定會覺得相當怪異。


    『什麽事啊,笑得那麽曖昧。』


    「沒什麽,我隻是非常期待今天晚上。」


    『勸妳別期待那家夥會做出什麽貼心的事。』


    「我沒有任何期待。反倒是如果他做出什麽貼心的事,我才覺得渾身不對勁呢。」琦莉可能會擔心起哈維那麽做的背後是否有什麽蹊蹺,例如:會不會隔天一早醒來他就消失不見之類。


    琦莉在就寢前,腦海中偶爾會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然後從床上爬起來窺探餐廳。見到哈維斜坐在沙發上抽著香煙,呆滯望著窗外的夜色之後,琦莉才會放下心中的一塊石頭,躡於躡腳地返迴床上。


    『妳想要什麽就請他買給妳吧!不管多少錢他都可以賺到手。』


    「想要的東西……」


    琦莉稍微思考了一下說:「並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雖然也不是說全然不想要什麽,當然若是選衣服或日常用品,對自己而言的確有益,而且收音機的吊帶也已破爛不堪。不過,這些東西都可由自己打工所賺的錢支付,因此沒有必要特別要求哈維買給自己。


    現在隻要能夠有人一起共度生日就感到十分滿足了。記憶中最後一次慶生是八歲生日時,剛好是祖母去世之前的事。自從祖母去世後,所謂的生日都隻是邊想著:明天開始就是春季學期了,又得重新認識新室友和新同學,真是辛苦啊!然後為了搬至宿舍的新寢室,終日悶悶不樂地整理行李。


    啊!想起來了,去年曾舉辦過暌違已久的生日派對。不過那並非自己的生日,而是室友的。


    依據貝佳本人所言,她的生日是在盛夏的時候。恰巧暑假中沒有其它學生,於是兩人偷偷潛入學校的禮拜堂,彈著風琴盡情喧鬧——


    兩人在一陣喧鬧後疲憊地坐在地上,貝佳露出笑容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的年齡永遠不會再增長了。」


    ……貝佳的年歲如果能夠隨之增長,相信現在已經是一位漂亮的女人了吧?她可以清楚想象眼前仿佛有一個飄揚著長及腰際的金發,正颯爽步行的身影。擦身而過的男子全都忍不住停下腳步迴首——


    『琦莉,危險!』


    「咦?」


    當琦莉一聽見收音機的喊叫而反射動作握下煞車的同時,已成人的貝佳竟佇立眼前並轉身望著自己。


    前輪發出低沉的衝撞聲響。


    ——彈飛出去。


    琦莉曆經了數秒才意識到這一點。


    置物架上的紙袋破裂開來,洋蔥就這麽滾下坡道。琦莉的部分意識聆聽著那不自然的平和聲響,呆愣地盯著倒臥在數公尺前的女子身影。路人一陣騷動後全聚集過來。


    『……喂!琦莉!』


    收音機的聲音亦充滿著驚愕。聽見催促的叫喚,琦莉才迴過神。


    「妳、妳沒事吧?」


    從三輪機車上一躍而下,粗暴地將機車往旁一扔,朝女子飛奔過去。一見到女子搖了搖頭站起身,太好了,還活著!盡管自己肯定闖了大禍,但至少能夠稍微安心一些。


    「有沒有受傷?有哪裏會痛嗎?對不起,我一失神還以為是幻影,因為正想著朋友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琦莉自顧自地一股腦說著莫名其妙的話,窺視著癱坐在柏油路上那名女子的臉。這個時候,琦莉啞然睜大了雙眼。


    貝佳!


    正如剛剛腦海中所描繪的影像,女子就像是長大成人的貝佳。對方有著一頭略帶波浪狀的金色長發,和一對清澈的藍色瞳眸。


    「啊,沒事。我隻是為了要閃躲而跌倒罷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那毫無顧忌的爽朗笑容及說話語氣也像極了貝佳。


    看見驚訝地張著嘴且因鬆了一口氣而說不出話的琦莉,女子眨了眨眼,用一隻手在琦莉的眼前揮了揮問:「喂,妳才沒事吧?」


    「沒事,因為妳太漂亮了……」


    脫口而出後,琦莉才發覺自己迴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突然滿臉通紅地往後一退。


    「謝謝。」


    女子露出微笑泰然響應。接著對著圍聚身旁的路人驅趕似地揮著手說:


    「好了好了,這不是事故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趕快離開吧!」


    那毫不矯飾且通情達理的口吻讓琦莉覺得很舒服。幾位走過來欲伸出手(全都是男性)的路人,露出惋惜的表情離去。


    女子拍著衣服上的灰塵站了起來,琦莉也跟著站起身。看起來真的沒有受傷的樣子,琦莉放下心中的擔憂再次低頭說:


    「真的非常抱歉。」


    「別放在心上,畢竟我突然衝出來也有錯。因為有奇怪的男子不斷糾纏……」女子打從心底露出厭惡的表情環顧著周圍,一會兒之後臉上才露出鬆懈的神情。


    「他們好像因為剛剛的騷動離去了,這反倒幫了我大忙。」


    真是一位好人啊!琦莉的心情也跟著輕鬆起來。對方是一名越看越覺得像極貝佳的漂亮女子,外表看


    起來應該與哈維同年或更年長些。如果自己也到了這樣的年齡,會不會與哈維非常相稱呢?琦莉腦海中的一角如此思考著,但怎麽樣也無法具體想象出未來的模樣,於是中途作罷。


    取而代之的,她想起了洋蔥。


    「啊——」


    琦莉迴頭望著三輪機車,所有的洋蔥全都從置物架的紙袋中滾下坡底不見蹤影了。琦莉慌忙跑向三輪機車,略轉過頭說:


    「我在上頭的『巴茲&蘇西咖啡屋』裏打工,若不介意的話歡迎妳來店裏,為了賠罪,我請妳吃飯!」


    琦莉未等對方響應便跨上駕駛座並發動引擎。等了一會兒,伴隨著劣質的引擎聲,排氣管吐出陣陣黑煙。琦莉加著油門,邊將機車掉頭往下坡的方向。


    『喂,等一下!』


    收音機出奇不意地開口:『妳看前麵。』收音機雖然這麽說,但琦莉不知該看何處,視線遊移了一會兒後才停駐在前輪的擋泥板上。


    金屬的擋泥板完全凹陷。


    仔細迴想——雖然女子說是跌倒,但當時的確有碰撞的感覺。


    「請問……」


    一迴過頭,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路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裏。


    「由於我的身體有先天性的毛病,於是爸爸和媽媽非常的辛苦。爸爸為了籌措我的醫藥費而去賭博,結果反倒欠了一屁股債。我每天晚上因為疼痛哭泣,媽媽為了照顧我而不堪負荷,以致於精神崩潰。雖然我被告知活不過十歲,然而我卻活到十歲生日的前夕。由於我意外活了那麽久,爸爸和媽媽不僅筋疲力竭,家產也用盡了,於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大家無法再繼續承受煎熬而互相殘殺後自盡。」


    少女用叉子不斷戳著盤子上的巧克力蛋糕,淡然敘說著。


    「等我迴過神來,我們正在舉辦生日宴會,每天舉行宴會,每天每天無法停止。」


    雖然食器為實體,然而蛋糕卻僅是在眼前描繪出的幻影,因此少女戳著蛋糕的同時,叉子卻敲著盤子發出了剌耳的聲響。在普通人的眼裏看來,應該是無人的空間裏,隻見叉子飄浮空中不斷撞擊著盤子。


    對一般人而言應該是種恐怖的景象,然而哈維現在所見的光景更為怪異。


    破損的食器和生鏽的刀叉擁擠地排滿餐桌,上頭放著各式各樣與那些粗糙食器不相稱的豪華料裏。應該說,料理的菜色搭配極不協調,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欠缺品味(雖然自己並沒有判斷料理的基準)。一隻龐大的烤珠雞、看起來甜到不行的三層巧克力蛋糕(三層!誰吃啊!)、羊肉香腸搭配著各種水果——所謂的豪華料理,隻不過是雜亂無章描繪出讓人容易聯想的豪華多人料理罷了。


    斷了脖子的母親一臉自豪,卻帶著空虛的淺淺笑容凝視著那些料理,招唿少女吃這個吃那個。而胸口插著菜刀的父親也泛著微笑將盤子遞給哈維。


    「客人,您也別客氣,請用!您可是第一位前來參加小女生日宴會的賓客呢。」


    哈維將手置於餐桌上支著下巴,目光隨意飄向他處,僅迴答了一聲「謝謝。」但完全無視於那些料理(雖說是料理,也隻是一些空無一物的破盤子)。


    今天已經好幾次打從心底一再思考——


    我究竟在做什麽?


    盡管是因為不能消除對方對琦莉的怨恨而無法迴去,但哈維覺得任對方牽著鼻子走的自己才真像是個傻子。


    他將目光移向坐在斜前方,也就是坐在所謂生日主位的主角——少女也完全沒有動陳列在眼前的料理,反倒想破壞料理般拿著叉子不斷戳著。


    「我已經厭倦了,每天過著同樣的生日,吃著同樣的豪華料理。而且,我從未說過想吃這樣的料理啊。」


    哈維的視線從小聲說著的少女臉上挪開,瞥了一眼站在長桌中央處,邊爭論邊切著整隻烤雞的少女雙親。


    然後又再度望向少女問:


    「妳到底想怎麽樣?」


    「什麽?」


    少女一臉驚訝,握著叉子不斷刺著的手停了下來。


    「妳的父母努力做這些事情,全都是為了要取悅妳啊!」


    「努力也是徒勞無功,因為我一點也不高興——」


    「所以妳到底想怎麽樣啊……」哈維略感不耐煩,語氣更加嚴厲:「妳是不是有什麽依戀所以才會一直無法跳脫?一定有什麽原因吧?不是想開宴會而是有其它未完成的心願。」


    「……沒錯。」


    少女激動地迴答。「不過……」她說到這兒就閉上嘴低下了頭。沉默之際,少女雙親語氣平板喋喋不休的聲音有如身旁流泄的背景音樂,虛幻地竄進一側耳朵中。


    過了片響,少女繼續說:


    「不過,我知道一定不會被允許的,所以說了也無濟於事。」


    「那——麽——妳就說說看啊!妳不說怎麽知道呢……」啊——越來越不耐煩了,或許也是對於這麽說的自己感到焦躁。


    「你們也聽一下啊!不要兩人獨自喋喋不休。」


    哈維感到厭煩極了,將所有不耐煩的矛頭全指向少女的雙親。


    正爭執著究竟要從珠雞的頭部還是尾巴開始切(從哪裏切都無所謂吧!)的少女雙親突然停下動作,切肉刀從兩人的雙手之間滑落,尖端就這麽刺向餐桌。


    雙親的目光集中在少女身上,少女畏縮地微微往後退去,並用求助的眼神瞥了一眼哈維。


    「說啊!」


    哈維歎了一口氣催促著。少女拾眼交互看了看父母後,露出微妙的神色開口:


    「……是這樣的,在九歲生日時,你們曾經答應過我,如果我活到十歲就帶我到外麵去走走。我好想到坡頂上看看,在山坡最頂端的那一頭不是有宇宙飛船嗎?我想去看宇宙飛船。」


    少女說到這兒就閉上了嘴,用戒慎恐懼但帶著若幹期待的眼神窺視著雙親的反應。


    雙親麵有難色地相互望著對方。


    「這種事對妳來說不太合適哦!」父親惋惜地搖搖頭。「前往那裏得爬上許多坡道和階梯,妳沒辦法在外麵待那麽久吧?」聽到父親如此說,母親也附和地點點頭:「就是啊!如果妳中途不舒服該怎麽辦呢?萬一哪裏擦傷而血流不止呢?」


    「夠了!」


    少女吼出這麽一句打斷了雙親的話。


    「你看吧,果然還是白費力氣。反正隻是一時為了哄騙我的約定罷了,畢竟我原本被認為是個不可能活過十歲的人。」


    少女語氣中帶著戲譫,對哈維聳了聳肩。然而她倏地將眼神挪開,彷佛壓抑著什麽似地低頭緊抿雙唇。父親再次張口,但最後隻是困窘地將話吞了下去,凝重的靜默籠罩整個餐廳。


    過了數秒——


    「……我說啊——」


    現場的氣氛讓哈維失去開口的適當時機,然而加倍的不耐煩讓他終於忍不住插嘴。少女與雙親均流露出沉重的表情拾起頭。「啊……」被亡靈一家人用如此凝重的神情注視著,總覺得該不會是在詛咒自己吧?哈維因而感到些許畏縮。


    「要不要現在就去?」


    哈維詢問少女。


    「……呃?」


    「請你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少女的父親代替隻能驚訝得眨著雙眼的少女激動說道。而少女的母親也緊接著發出近似悲鳴的聲音:「太過分了,你什麽都不知道才會說出這種話!你知道這孩子多麽可憐,發作時多麽痛苦嗎……」


    似乎是唿應著對方,餐桌上的食器喀啦喀啦地震動著,接著違反物理法則往空中飄浮,刀叉在空中迴轉,尖端鎖定目標似的對準哈維。


    「等一下——聽我說啊!姑且不論生前如何,她早已—


    —」


    哈維慌張地補充著站起身,卻被椅腳絆了一下。趁此機會,一把叉子有如箭矢般射了過來,削去哈維臉頰上數毫米的皮膚,然後刺入身後的牆壁。哈維冒出一身冷汗——


    「早已死了,所以根本不可能發作了吧……」


    「媽媽,住手!」


    少女的聲音與哈維的話相互重疊,飛向他鼻尖的刀子就這麽突然靜止不動。


    哈維盯著飄浮在眼前的刀子尖端,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此時,刀子像是突然斷了線般垂直落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哈維將忍不住屏住的氣息深深吐出。


    「……她隻是被束縛於仍在世時的狀態,不可能會再發作了,因為她的軀體早巳不存在。想去外頭隻需穿過牆壁就可以了啊!」


    哈維望著露出泫然欲泣表情,就這麽半站起身全身僵住不動的少女,用比平常溫柔的語氣說明。接著將視線轉向少女的雙親。


    「啊——」


    一臉呆滯並列站在餐桌另一側的兩人,同時發出了少根筋的聲音,恍然大悟般雙手一拍說:「這麽一說,好像真是如此呢!」、「這麽說來,的確是這樣呢!」……哈維不禁頭痛了起來。


    「我可以到外麵去嗎……?」


    少女怯怯地詢問。


    「不過從小幾乎未曾出去過,或許馬上就會發作……」


    「我說過不會發作。」


    還不相信啊?哈維無力地歎了口氣。


    「坡道頂端的那一頭對吧?」


    我在做什麽啊?內心重複著今天不斷低喃的台詞。不管未來發生什麽事,不管人生有多長,我絕對不會再像這樣去幫助別人了!哈維於心中發誓。


    「我帶妳去,走吧!」哈維對少女伸出手說。


    在「巴茲&蘇西咖啡屋」的琦莉將外麵露天座位的椅子搬入店內,再於門口掛上打烊的廣告牌後便結束一整天的工作。她今天也將最後一張椅子搬進餐廳一角,正打算將打烊的牌子翻過來時,蘇西約她一起吃晚餐。


    琦莉答謝後搖搖頭說:


    「我已經有約了,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


    過了片刻,蘇西突然勃然大怒。


    「生日?今天?妳在做什麽啊,為什麽不早一點說!妳把我們當成什麽啦!」


    看到滿臉失望連珠炮抱怨著的蘇西,琦莉驚訝萬分。「妳等一下!」巴茲丟下這麽一句便走進廚房,三十分鍾後拿著剛烤好的磅蛋糕(注:麵粉、奶油、糖、蛋各一磅製作而成的蛋糕,又稱重奶油蛋糕)走了出來。


    蘇西將蛋糕塞給仍目瞪口呆的琦莉。「那位和妳住在一起的瘦弱男孩(男孩?)沒有好好吃東西吧?下次帶他過來吃飯。」蘇西一口氣說完後,琦莉才終於得以解放離開店裏。


    「嚇了我一跳……沒想到提及生日會惹得蘇西不高興。」


    琦莉拿著包包、收音機和磅蛋糕,往公寓的方向一步步爬上坡道,但仍是一臉驚嚇。


    『因為她認為妳把他們當成外人。』


    「可是,他們是外人啊……」琦莉迴答後,對於自己所說的話,不知為何內心感到些許剌痛。對琦莉而言,目前稱得上是自己人的隻有哈維和下上而已。


    『可是蘇姬並不這麽想吧?』


    「是蘇西。」


    和哈維經常糾正下士一樣,琦莉訂正道。當初琦莉提出想至「巴茲&蘇西咖啡屋」打工時,哈維第一句話是「啊——很好啊!」而下士卻是「『z』太多,很饒舌。」


    『妳的情況與哈維不同,可是妳已經與其它人築起藩籬了哦。』


    「是哈維。」


    琦莉再次糾正,內心的一角想著:或許吧?


    夜晚,沒有半個人影的坡道上,一個人的足音與兩人的談話聲有如飄散於空氣中的噪聲般微微迴蕩著。


    礦工們隨著日落,結束了在礦坑工作的一天返家,因此和其它道路比起來,「坑道通」的夜晚很早即不見行人的身影。左右兩側的商店也幾乎都已打烊,從樓上窗戶流泄而出的昏黃燈光及朦朧街燈,點點映照在籠罩著青灰色的柏油路上。隻有白天充滿著活力且喧囂熱鬧,然而日落後的街道卻令人感受到異常冷清。


    盡管時值早春,仍帶著寒意的夜風依然讓琦莉微微瑟縮著身體,她將手中的紙袋往胸前一抱,剛出爐的磅蛋糕散發出暖意與隱約的香氣。


    「對了,今天那個人終究還是沒來店裏。」


    琦莉腦海中浮現中午被自己撞上的那名女子臉龐,低聲說著。對方是一位像極貝佳的漂亮金發女子。


    「真的沒關係嗎?會不會昏倒還是……」


    『本人都說沒關係了,應該沒事。』


    「可是機車都凹陷了,應該撞到哪裏了吧?」


    『別管她,沒事的。』


    「下士?」


    下士那莫名冷淡的語氣,讓琦莉擔心地將視線落在收音機上。收音機陷入片刻沉默後,『啊!別擔心,俺突然想起其它事情。』


    通常聽到這種話反而會讓人更加擔心,琦莉蹙著眉頭。『以後再告訴妳,我想先跟哈維確認一些事。』收音機強行終止話題。


    「這樣啊……?」


    語氣中充滿不悅,隨聲附和的琦莉將目光從收音機上移開。原來下士有些事是可以跟哈維說卻無法告訴自己的,琦莉感到些許悵然。


    坐落於坡道上方的公寓映入眼簾。略帶紅褐的灰色五樓層建築,左右和麵對馬路那一麵全都被略微傾斜的建築物包圍,顯得極為狹窄。


    琦莉若無其事抬頭望著三樓的某個窗戶,頓時停下腳步。


    「咦……」


    沒有燈光。窗框內的玻璃沉浸在漆黑之中。


    琦莉再度邁開步伐,走了兩三步後不禁加快腳步,轉進建築物側邊時開始變成小跑步,收音機不斷跳動著,琦莉一口氣爬上戶外的階梯抵達三樓。不自覺地壓抑住些許紊亂的氣息佇立在房門前麵,然後將磅蛋糕夾在身側,手握住門把。


    門並沒有上鎖,琦莉瞬間抱持著一絲絲的希望,半開門往屋內窺視,房間內果然一片漆黑、沒有半個人影。


    『沒上鎖就出門,真是不小心啊!』


    收音機罵著。琦莉默默將手伸向身後,緩緩關上了門,沒打開電燈就這麽走進餐廳。


    窗戶下方的路燈光芒微微映了進來,青色的光線落在窗戶旁的沙發上。昏暗中隻有那張散發青色光芒的無人沙發彌漫著莫名寂寥的氛圍。


    「明明答應我了啊……」


    琦莉無意識地低聲說著。『琦莉……』收音機擔心地叫喚她。


    『他應該馬上就會迴來了,一定隻是去附近而已。』


    「啊,無所謂,反正也沒有特別要做什麽事,而且哈維應該也不吃蛋糕,我們兩人就先品嚐吧!」琦莉一口氣說到這兒才想起:「啊——下士也不吃……」聲音越來越小進而噤口不語。


    琦莉像是期待什麽似地,毫無意義地再次環視無人的餐廳,然後將蛋糕置於餐桌上,意外發出了極為粗魯的聲響。


    糟了!出乎意外的遠。


    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是抵達目的地之後的事了。根據先前的記憶,似乎隻要步行三十分鍾即可抵達,但若問是否真是如此,由於哈維對於時間的感覺相當隨性,因此他也無法肯定,就連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也記不得了。


    爬上「坑道通」坡道的最頂端,穿過礦坑建築物旁的一條狹窄通道,再登上沿著背對街道聳立的岩壁往上延伸的z型階梯,便是斷層頂亦是坡道的最頂端。抵達目的地時,太陽理所當然的早已西下。透過從來時路下方傳來的微弱街燈,勉強可看見腳下的


    岩石表麵。


    偶爾,荒野幹爽強勁的風吹拂而過、搔亂著發絲,和鎮上滿溢生活感的空氣完全不同,這裏充塞著荒涼大地的氣息。雖然沒有特別美好的迴憶,但哈維總覺得這裏的氣氛與自己較為親近且舒服。


    「一片漆黑啊!」


    身旁穿著睡衣的少女踮起腳尖凝視遠方。哈維點燃香煙,敷衍地露出了裝蒜的表情。


    「應該是因為晚上的關係……」


    「什麽都看不見哦,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真無聊!」


    少女不高興地噘著嘴。無法對雙親坦白說出內心的想望,為何卻能毫無顧忌地對自己發牢騷呢?哈維歎了口氣,用夾著香煙的手指指著黑夜的前方。


    「那附近隱約可以看見突出的黑影吧?那就是宇宙飛船的遺跡。」


    「嗯——?」


    少女僅是狐疑的傾著頭。看不見嗎?哈維內心感到些許失望,盡管早巳忘了究竟是多久以前,然而自己腦海中再度重現過去曾在此眺望的景象。


    從砂色雲間射出朦朧陽光的天空之下,布滿岩石的荒野形成傾斜的下坡,綿延至遙遠視野前方、籠罩著朦朧雲霧的地平線那頭。略將目光往右挪移,荒野的中央,隻有一處顯現出微妙不同顏色的圓形區域,那裏可以看見灰色的突起物斜斜插入地麵。


    那個物體看起來就像是一把直刺進大地的生鏽刀槍,實際上卻是一個龐大的建造物——於數百年前墜落,被稱為最後的恆星宇宙飛船。


    哈維描述的技巧不佳,雖然說明著那樣的景象,但少女果然還是無法理解,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宇宙飛船為何會墜落?」


    「原因我也不清楚。不過自從最後一艘宇宙飛船在那裏墜毀後,就不曾再有囚犯護送船來到此星球了。同一時期,母星上似乎發生了革命還是什麽事,但是這也僅止於古老傳說的範圍,或許母星與這星球已不再有任何關聯了吧?」


    「囚犯護送船?」


    少女語帶驚訝地迴問。啊,原來這種事情一般人並不清楚呢。哈維思考該如何說明後——


    「這顆星球原本是流刑星,是永遠放逐囚犯的地方。原以為是貧瘠的荒野行星,沒想到卻發現石化資源,於是便借助囚犯的勞力開采資源。從那時候起即為拓荒時代,而教會船來到此行星則是後期的事。那些家夥表麵上舉著救贖罪人等大義名分,然而卻是以資源為目標前來,所以就如妳——」(就如妳所說,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上帝。)


    哈維說著說著才發現糟了,於是閉上嘴。不知不覺間,他以為自己說話的對象是琦莉。


    少女麵對著前方,像是望著什麽目標似的凝視著他所說的,那個看不見任何東西的漆黑方向。對於哈維所說的話仿佛隻聽進了一半。


    「感覺似乎真的可以看見宇宙飛船了。」


    少女望著前方半自言自語地說著。


    「從龐大的宇宙飛船走下許多人,他們排著長長的隊伍朝這個方向走過來。在此處挖掘礦坑,建造城鎮,然後開始定居於此。」由於宇宙飛船是墜落遇難,恐怕所有的人無一生還,因此此鎮的人並非來自那艘船……然而哈維放棄了糾正,或許現在少女的眼中的確呈現出那樣的景象。


    「於是這個城鎮逐漸發展,興建了馬路與家園,然後爸爸和媽媽誕生,最後生下了我。」


    說到此,少女突然轉往相反的方向。


    哈維疑惑地跟著少女轉身,順著兩人爬上來的路看去,放眼是一望無際的街燈。


    宛如指示著平緩彎曲往下延伸的「坑道通」街道般,黑暗中浮現點點街燈,從家家戶戶窗口流泄出的微弱燈光,就像是隨性灑下的光點般四散著。密集在最下方的閃爍光帶,應該就是鬧區的繁華街吧?


    「第一次像這樣俯瞰整個鎮,真漂亮啊……」


    「……是嗎?」哈維對少女讚歎的呢喃並沒有產生共鳴,也沒有特別的感慨。因為不管到哪個城鎮都可以見到這樣的景致,而且若要說城市的夜景,西貝裏的霓虹燈更為壯觀。


    少女似乎被深深吸引,默默不語地俯視街燈一會兒後——


    「大哥哥,你喜歡這個城鎮嗎?」


    話鋒突然一轉。聽到對方拋出一個自己從未思考過的問題,哈維沉思了一下後迴答:


    「沒有特別喜歡也不討厭。」


    「那麽就從現在開始喜歡啊!我也喜歡上這個城鎮了。」


    「不了解妳的意思。」


    哈維撇了撇叼著香煙的嘴迴應。少女並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已經非常滿足了,迴家吧!」說完便往街燈的方向奔去,輕快跳躍地沿著岩壁彎曲而下的綿延水泥階梯跑著。


    「喂,妳……」


    開口製止著但最後卻什麽都不想說的哈維,和著香煙的煙霧疲憊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尾隨少女身後步下階梯。


    少女朝氣蓬勃地跳下階梯,略轉過頭說:


    「大哥哥真是個好人呢!」


    見到少女滿臉的笑容,「謝謝。」哈維邊走邊草率迴應。竟然做到像是個笨蛋的大好人,哈維對自己感到訝然。


    「你一定要喜歡這個城鎮哦!」


    重複了剛剛的話,少女再次轉向前方。「好不容易剛喜歡上這個城鎮,但我已經無法再繼續留下來了……」白色睡衣外頭披著前開式羊毛衫的背影,在跳下台階的同時融入空氣中淡淡消逝,逐漸可見到前方點點浮現於漆黑夜色中的朦朧街燈。


    「大哥哥如果能夠代替我喜歡這個城鎮,我會非常高興哦!」


    澄澈爽朗的聲音殘留在哈維耳中,少女又輕輕躍下一個台階——


    她的身影在尚未著地前已完全從階梯上消失了。


    哈維返迴公寓時早已夜深人靜。再度造訪五樓的房間,已不見少女雙親的身影。餐桌上僅殘留著白色的食器,不僅如此,陶器類的食器上浮現裂痕且積滿塵埃,銀色的餐具亦生鏽無法使用,他不禁懷疑起,方才真的曾與那家人一起用餐嗎?


    隔壁鄰居所畏懼的鬧鬼現象(和房東),還有從窗戶落下的叉子,這些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哈維站在門口,眺望著空蕩蕩的房間一會兒後才步出屋子。


    外頭的階梯迴蕩著輕微的腳步聲,哈維迴到三樓,打開了從通道前數來第二間的單調自宅(這種迴家的感覺早已還忘在過往的某一時點,令他沒什麽真實感)大門。理所當然的,這個時間裏房內一片寂靜。哈維小心翼翼地不發出半點聲音,關上門走進屋內。


    他若無其事地佇立在餐廳口,正想窺視一旁的寢室時——


    『喂……』


    傳來伴隨著微量噪聲的低沉聲音。仿佛從地底爬出般的肅殺語氣,讓哈維不禁停下動作,緩緩轉頭望向餐廳。


    從窗戶射進泛著青色的昏暗光線,映出窗邊沙發的模糊輪廓。沙發中央放置著一台老舊的小型收音機——像是被粗魯丟置般略微傾斜。


    「……啥事?」


    哈維做好心理準備,用寢室內聽不見的聲量迴應。


    『你的記憶力究竟是什麽樣的構造啊?記得八十年前的事,而今早的事卻忘得一幹二淨?你要不要打開那生鏽的腦殼,好好清洗一下裏麵的腦啊?反正你又不會死。』


    竟然說得如此狠毒。「我並沒有忘記!而且也深感愧疚。」哈維不高興地迴嘴。


    『你是會覺得愧疚的家夥嗎……』


    收音機發出了怒吼,但緊接著伴隨噗吱的短促雜音陷入了靜默。過了片刻,才從喇叭傳出壓低音量的聲音:


    『啊,算了!反正你就是這種家夥,俺已經無力到不想多說什麽了。』


    「什麽事,你


    說清楚啊!」


    『……拜托你稍微站在琦莉的立場想想,俺想說的就是這個!』


    拋下這句話後,收音機便不再發出任何聲音。明明隻要一有不稱心的事就會越說越激昂,直到氣消為止,像這樣半途放棄著實少見。


    這種事有需要那麽生氣嗎?哈維不服氣地瞪著收音機,然而湧現的愧疚讓他移開目光再度望向寢室。


    被昏暗光線包圍的狹窄房間裏,窗戶下方放著一張鐵製單人床。在微弱夜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見毛毯下的嬌小人影。僅僅一瞬間,明明沒有拚布被單的棉被,但眼前的景象卻與五樓少女的床鋪相互重疊。


    琦莉麵對牆壁而眠,哈維走向前探出身子窺探,此時琦莉轉過身俯伏著。


    「什麽嘛!原來是裝睡啊!」


    「……我早就睡了,是被下士的怒吼吵醒的。」


    琦莉的臉埋在枕頭裏,模糊的聲音說了這麽一句後又陷入沉默。哈維發現琦莉那纖細的拳頭緊握到發白地揪住硬梆梆的毛毯……此時他才真正的感到後悔。


    「啊——是這樣的,我因為臨時有急事,所以出去一下——」


    哈維開口說明。這些話在對方耳裏聽起來應該都像是借口,於是話說到一半便閉上了嘴,隨意凝視著斜上方思考了數秒。在哈維心中,那數秒就像是思考了一小時之久,最後,他終於吐出了一句話:


    「對不起,是我不好。」


    語氣中混雜著歎息,順勢微微低下頭。


    琦莉略抬起頭:「……沒關係,我並沒有生氣。」生硬說完後又迅速將臉埋進枕頭。看來應該是真的生氣了。


    「……我說啊,啊——我該怎麽做妳才會氣消呢?」哈維苦惱到連說話的語氣也變得莫名其妙,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蛋糕。」琦莉出奇不意的低喃讓哈維本能地迴問:「啥?」


    琦莉微微移動了枕頭上的臉頰,斜眼瞪著般仰望哈維,不悅地又重複說了一次:「蛋糕。」


    我在做什麽啊?


    今天一整天,這句話在腦中已反複思考了上百萬次。大致上整天都是這樣的情境,哈維盯著眼前裝著磅蛋糕的盤子,放棄地歎了口氣。為什麽在這樣的深夜裏,還得吃著自己根本不想吃的蛋糕呢……


    瞥了眼身邊坐在沙發上的少女,明明方才還一臉不悅,現在卻欣喜地用握住叉子的手切著置於膝上小盤中的蛋糕。她將一塊蛋糕送入嘴裏,一臉複雜的表情確認味道,接著又露出幸福的笑容。盡管已經十五歲了,但某些部分還帶著孩子氣——哈維如此想著,發覺自己竟然感到莫名的安心。


    『好吃嗎?』


    置於沙發中央,兩人之中(迴來時就一直放在那裏)的收音機問。


    「真希望下士也能嚐嚐。」


    『這個時候多麽希望俺是依附在動物身上啊。』


    「什麽動物?舉例來說。」


    『舉例啊,像是狗啦!』


    「狗下士?」


    琦莉的話喚起哈維的想象力,腦海中浮現狗的模樣,令他忍不住想笑。


    『怎樣!』


    「沒什麽。」


    聽見收音機發出不高興的聲音,哈維敷衍地收起表情並將臉撇向一旁。


    黑色玻璃窗上隱約映著自己的側臉與後方的餐廳。哈維若無其事眺望著玻璃,用右手的叉子往盤中一叉(會用右手並非因為原本是右撇子,雖然兩隻手都可靈活使用,但最近義肢比原本的右手更加靈巧,於是自然而然成為右撇子),將一塊蛋糕塞進嘴中。並沒有想象中甜,自己沒有資格評斷料理的口味如何,但這應該還算得上美味。


    哈維嘴上叼著叉子取代了香煙,就這麽將手放在沙發椅背上撐著臉頰,目光透過玻璃映照的室內景象,落在下方的馬路。


    狹窄的坡道夾在鋼骨結構的古老建築物間往左右延伸。除了到處微弱明滅閃爍的街燈外,沒有其它生物,一片死氣沉沉的靜謐;然而明天一早當礦工們上工時,又將開始喧囂的一天。


    注意力轉向身旁持續著的對話,琦莉正小聲談論「巴茲&蘇西咖啡屋」的老板是多麽有名的廚師,而收音機則不高興地埋怨「巴茲&蘇姬咖啡屋」的發音多麽困難,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琦莉,妳喜歡這個城鎮嗎?」


    哈維的視線就這麽望著窗外,突然想起而開口問道。當琦莉中斷對話望著自己時,哈維後悔問了奇怪的問題,於是對琦莉說:「當作我沒問。」時——


    「嗯,很喜歡。」


    琦莉老實且簡短迴答。


    哈維依然支著臉,他瞄了琦莉一眼,琦莉正露出害羞的笑容,盯著置於膝上的蛋糕說:「我喜歡這個鎮上的人,喜歡巴茲和蘇西,也喜歡在『巴茲&蘇西咖啡屋』工作。」收音機強行插嘴:「那家店名真的很饒舌。」話題仍往這個方向打轉。


    哈維僅歎了口氣並沒有加入兩人的對話,視線又移迴窗外。


    一個人和一台收音機的聲音從耳膜的表層掠過,哈維再度俯視街道。自己應該有點感覺吧?然而老實說,自己果然毫無喜歡或討厭的感覺,對於居民也絲毫不感興趣,一切都無所謂。


    ……不過既然琦莉和少女都如此說了,自己似乎應該試著努力看看。


    「啊……」


    哈維忍不住發出了聲音。過了一會兒,夾雜著苦笑重新將嘴裏的叉子叼好。


    眼前彷佛又出現那名穿著輕輕翻飛的前開式羊毛衫,充滿朝氣奔上坡道的少女身影。但剎那又融入漆黑的柏油路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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