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達路休的悍馬


    雖是早春,但依然呈現冬季枯萎模樣的樹木看起來稀稀疏疏的。


    廣大草原的遠方出現了八組騎士和馬匹的影子,當中一騎脫離群體加快速度猛力奔馳而來。


    那是一匹灰色的悍馬。一匹盡管外型不佳,但奔跑起來能夠讓人戚受到它擁有驚人能力的馬。而且,沒有去勢。本來駕馭這種公馬應該要有不得了的力量,沒想到完美騎乘操控這匹全身彌漫著熱氣奔跑的巨大馬兒的,居然是個矮小的男人。


    道地達路休人的赤銅色肌膚和一頭銀發,將近四十歲的男人。細鋼鐵頭帶的中央鑲嵌著象征鷹翼的紅寶石,在晨光底下閃閃發亮。


    馬廄的前麵,馬夫們已經排成一列伏在地上。隻有訓馬師單膝跪地,等到騎士和馬匹靠近,深深地行禮後才起身,牽著馬匹的韁繩走了出去。


    訓馬師是歐魯木的年輕人。他繃緊曬得黝黑的臉靠近馬兒,在馬旁邊跪下,雙手朝騎在馬上的男人的腳邊恭敬地伸出。男人隨意地把長靴踩在年輕人的雙手上,輕鬆下馬。


    訓馬師低著頭起身,雖然想把疆繩的金屬部分掛到馬轡的金屬部分上,但是雙手顫抖得厲害,使金屬互相碰撞得喀喀作響。


    下馬的達路休人,絲毫不介意訓馬師這樣的情況。


    “好很多了。跟三天前相比,現在跑起來簡直無可匹敵。”


    說完,從附在腰帶上的袋子裏拿出小粒的金子,丟到訓馬師的腳邊,然後頭也不迴地朝佇立在馬廄旁的男人走去。


    年輕的訓馬師膝蓋顫抖,無法順利彎腰,耗費許多時間在撿拾金粒。金粒碰到手指的時候,終於有種宛如溫水的安心蔓延全身。


    他的上一任訓馬師,漏看了這匹馬後腳肌肉產生的小瘤子,因此這匹馬跑得越來越不順,上一任馴馬師就……沒了一隻眼睛。


    有人對那個訓馬師說“就算有眼睛,可是如果沒能看見必要的東西,那有也跟沒有一樣”。


    即使是男人遠去的背影,年輕馴馬師依然害怕得不敢直視。


    邊走邊脫去騎馬用的皮手套,男人一靠近,佇立在馬廄前麵的年長男人便對其深深一鞠躬。


    “阿雷木·歐拉(願您蒙受上天恩寵),拉烏爾殿下。”


    聲音平靜地打過招唿後,領口整整齊齊地以金飾固定住的年長男人抬起頭來。男人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細金鏈子,前端垂墜著一塊金牌。這塊薄薄的金牌,人稱達路·幽達拉“抵達道路終點者”,是爬到升遷之路的巔峰,站在推動國政的宰相位置之人的證明。


    拉烏爾王子把皮手套塞進腰帶,對把手擱在達路·幽達拉上再度行禮的年長男人輕輕點頭之後說道:


    “怎麽了?有什麽事情不能在屋內說嗎?”


    年長的男人壓低聲音道:


    “老鷹送信來,說那個獵物已經在霍錫羅港順利抓到了。”


    拉烏爾王子點點頭,開始朝著宅第走去。


    “這樣呀——那家夥果然是隻帶爪的老鷹呀。那個悠果年輕人,是叫阿拉由坦·修烏寇吧?”


    年長男人加快腳步跟了上去,以免落後拉烏爾王子,在他的眼中微微浮現冰冷的光芒。


    “他抓來的獵物,確實是汁多味美的獵物,不過他想要把那獵物帶到悠果去一事,殿下您怎麽看?”


    拉烏爾王子迅速看向年長男人,眼中露出嘲笑對手一般的光芒。


    “真有意思。庫路茲,你很在意那個年輕人嗎?”


    名喚庫路茲的年長男人臉上的表情消失了。拉烏爾王子眼帶冷峻之光,說道:


    “是這樣沒錯吧?我也很在意。如果他是個要人認可他的功勞,因此急忙趕迴來的人,應該就不會讓人那麽介意了吧。”


    視線拉迴前方,拉烏爾王子以馬用的鞭子在空中抽打發出“咻”的一聲。


    他的嘴角露出淺淺的笑。


    再次揮鞭發出“咻”的聲音,拉烏爾王子突然政變了話題。


    “聽說阿拉季爾的那些蠻族,又再度對阿爾瑪斯爾發動攻擊了。”


    拉烏爾王子治理的“北翼”最西端的要塞都市阿爾瑪斯爾,遭受西邊鄰國阿拉季爾王國的騎兵們猛烈攻擊的報告,今天早晨才剛送到。


    “這是老樣子的小爭鬥,您用不著擔心。我們事前早就察覺到他們會出現攻擊的行動,所以為了避免‘北翼’士兵受害,已經先把歐魯木枝國的士兵調到最前線去了。不過,隊上好像多少還是有死傷的人。”


    拉烏爾王子嚴厲地看著庫路茲。


    “戰死的隻有歐魯木枝國的士兵嗎?”


    庫路茲忽然察覺王子這一問的意圖何在,不禁感到背脊發涼。


    “……是的,不過……”


    庫路茲的話遭到拉烏爾王子打斷。


    “不要讓枝國士兵感受到待遇不公平——在我們準備要進攻北方的這種重要時刻,不要在內部點燃多餘的火種弄得烏煙瘴氣。”


    額頭冒出冷汗,庫路茲端正姿勢乖乖點頭。


    完全沒有任何藉口。


    拉烏爾王子比什麽都要厭惡藉口。這一點,庫路茲非常明白。


    “這是我的失策。以後,我會多加留意的。”


    拉烏爾王子點點頭,然後迅速轉身,快步走去。


    2、灰色之旅


    受到拉烏爾王子底下騎兵保護的旅行,相較於和桑可爾的爽朗海盜一起搭船的海上旅行天差地遠,是充滿著灰色寂靜的旅行。


    下船的時候,修烏寇把在瑪南港口購買的薄布交給恰克慕。一麵把薄布塞人頭帶垂下以遮住臉部,恰克慕一麵接受修烏寇以沉默表示出來的意思。接下來,修烏寇打算把他當成太子對待,應該不會再像在船上那樣親切陪伴一般地找他說話了。


    恭敬地前來迎接的達路休士兵個子比悠果人高大許多,他們赤銅色的臉龐和銀色的眼睛讓恰克慕大為訝異。那張臉看起來十分奇異,讓人一時無法移開視線。


    先前已經聽聞過達路休帝國形形色色的事情了。恰克慕的確有印象,曾在某份文件讀過他們有張紅臉。可是,他並沒有深入了解到,達路休人實際上的臉居然會是如此。


    臉龐奇異的士兵們用悠果語對恰克慕說話的時候,他的皮膚都繃緊了。


    新悠果的士兵中,應該沒有半個會說達路休語吧。即使是會說桑可爾語、羅達語和亢帕爾語的恰克慕,也根本不懂達路休語。士兵們身上披掛的鍾甲之類的,還有搭乘的馬車,甚王是士兵們的一個小動作,在恰克慕看來都是稀奇罕見的。


    自己以前搭慣的牛車,晃動方式跟馬車截然不同。一邊對此不知所措,恰克慕一邊感受著彷佛在灼燒胸腔的焦躁。


    從這裏到帝都,不知道距離是多遠。大概要花十天或二十天吧。


    這趟旅程的終點有達路休帝國的拉烏爾王子在等著。在謁見拉烏爾王子之前,恰克慕想要先盡量多了解達路休帝國。


    接下來到帝都拉哈恩的路程,就是留給恰克慕的短暫寬限。


    前往達路休帝國帝都的旅程開始之時,恰克慕還有一件掛念的事。就是一路一起旅行過來的索朵庫這個咒術師的兄長,拉斯古的事。


    以前在桑可爾與之進行過咒術激戰的拉斯古,可怕的表情至今依然曆曆在目。雖然恰克慕心想拉斯古會來嘲笑終究還是落入他手中的自己,不過拉斯古完全沒有現身。


    從悠果枝國領土進入歐魯木枝國領土後的某個夜晚,在高級旅館的一個房間內放下行李休息的時候,恰克慕終於詢問了索朵庫這件事。索朵庫那張跟兄長很相像的臉皺了起來。


    他清楚高聲地說話,以免看守房間的士


    兵懷疑他們在密謀什麽。


    “兄長好像對已經到手的獵物就會失去興趣。聽說他已經向拉烏爾殿下領了一筆頗為豐厚的獎金,階級也提升了。現在應該已經去從事其他工作了吧。”


    身分又不是海盜,卻把眼前的恰克慕說成“獵物”的這種肆無忌憚的態度,雖然讓恰克慕嚇了一跳,但不知道為什麽卻沒有覺得不舒服。


    (……對哦,因為跟特羅凱很像。)


    想起熟悉的那張滿是皺紋的黑色臉龐,恰克慕忍不住微笑。咒術師們這種無視身分高低的性格,恰克慕並不討厭。


    “你們也會獲得獎賞吧。”


    恰克慕以嘲弄的口氣這麽一說,索朵庫立刻困惑地看著修烏寇,然後視線迴到恰克慕身上,聳了聳肩。


    門外有人聲。士兵們在房門的兩側看守,給了在走廊的人們開門的許可。


    以盤子裝滿豪華晚餐的女人們走了進來。


    寬廣的餐桌上,陸續排列出許多盤子。外皮烤得恰到好處、滲出肉汁的厚片牛肉,蔬菜裹上一層薄麵皮等等,雖然缺少細膩但分量奢侈的歐魯木料理。


    四溢的肉香充滿整個房間。大概是受到這香味吸引,出現小羽蟲在盤子上飛舞。修烏寇發現窗戶關得緊緊的,不過這個時候已經跑入數量頗多的羽蟲了。


    女人把裝有果汁的淺碗放到恰克慕麵前。果汁裝得滿滿的,所以放的時候濺了些到桌上,但女人似乎毫不在意,繼續上其他的菜。


    要等恰克慕用餐完畢之後,其他人才能開始用餐。恰克慕先向天神表示戚謝後,再拿起角製的餐具,將菜肴一點一點慢慢裝到自己的盤子裏開始食用。


    修烏寇看著排列在恰克慕麵前料理的雙眼,突然受到某一點的吸引。死了好幾隻羽蟲,就在女人灑出來的果汁裏。雖然也有飛下的羽蟲沾到烤肉的醬汁,可是隻有落入果汁的羽蟲死了。


    從恰克慕的角度,似乎因為盤子的陰影所以看不見。吃完肉的恰克慕,手朝裝有果汁的碗伸過去。


    “殿下!”


    修烏寇起身,按住恰克慕的手。恰克慕驚訝地抬起臉,修烏寇一臉嚴肅,指若果汁和羽蟲。


    挪開盤子,看到羽蟲死了,恰克慕臉部變得僵硬。


    “……裏麵有毒是嗎?”


    “大概是。”


    趕忙走到旁邊的索朵庫,看了看修烏寇後,點點頭。


    修烏寇把長劍塞入劍帶,小聲地對看守房間出入口的士兵們說明情況,接著走到房間外麵去。


    修烏寇快步通過走廊,進入廚房。


    工作告一段落,正在休息的廚師們訝異地抬頭看修烏寇。


    “這裏麵,有沒有最近才受雇的人?”


    這麽一問,廚師們的眼神馬上都集中到在後門旁邊的男人身上。就在這一瞬間,那個男人抓起料理台上的切肉刀,朝修烏寇投擲。


    修烏寇一閃開,隨即拔出短劍,以閃光般的神速穿越料理台的空隙,逼近男人。


    男人翻身從後門衝了出去。他的腳程快得驚人,轉眼間已經跑到柵欄門前,消失在黑暗之中。


    修烏寇無心追趕,隻要能確認是有人下毒就夠了。反正,他也知道是誰下令這麽做的。


    迴到房間,恰克慕等人也好,士兵等人也罷,全都表情緊張地看著修烏寇。


    “人跑了——有密探混入廚房的廚師裏麵。”


    士兵長手握劍柄。


    “要追嗎?”


    這麽一問,修烏寇立刻搖頭。


    “已經來不及了。更重要的是,從今以後必須要全麵仔細試毒。或許最好也派一個人先過去調查預定要投宿的旅館。”


    士兵長點頭。


    修烏寇走到恰克慕麵前,深深鞠躬。


    “是我不夠小心——請您原諒。”


    恰克慕搖頭。


    “不……我也大意了。”


    與其說是大意,不如說是並不知道自己處在成為索命目標的情況底下。


    “到底為什麽要取我的性命……”


    在一旁坐下的修烏寇,口吻淡淡地說:


    “應該是‘南翼’的手下吧。”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恰克慕也看穿了構圖。“南翼”——拉烏爾王子的兄長,哈薩爾王子。蒼白的嘴唇浮現微笑,恰克慕看著修烏寇。


    “弟弟到手的大餐,哥哥想要打掉是嗎……對他們來說,我有這麽多價值呀。”


    修烏寇沒有迴答。索朵庫從後方插嘴說道:


    “因為不能明目張膽地出手,所以才會搞這種小手段。”


    恰克慕點點頭。


    說得也有道理。如果隻是因為不想讓弟弟搶走獲得攻打新悠果王國所需的重要王牌的功勞就殺死恰克慕,鐵定會惹火皇帝。為了王讓弟弟立功,唯一的辦法就是進行讓恰克慕看起來是病死或是意外死亡的暗殺。


    (達路休帝國的王子們,就是這樣子在明爭暗鬥的吧。)


    恰克慕切實體認到了這一點——皇帝的兒子們,不可能同心協力進攻北方。


    為了隱藏內心的興奮,恰克慕嚐試唿了一口氣。


    “真傷腦筋,喉嚨好乾喔。”


    索朵庫微笑著向士兵打暗號。恰克慕輕輕掀起嘴角附近的薄布,咕嚕咕嚕喝起已經試毒完畢的水。


    不久,載著恰克慕的馬車抵達了阿羅烏山脈。翻越山嶺的大道維護周到,恰克慕強烈感受到達路休帝國無懈可擊的枝國管理方式。


    明明在低地旅行的時候,有時太陽一照就覺得熱,可是隨著逐漸爬上山,早晚的寒冷變得越來越厲害。


    深山的旅館每問房間都有火爐,盡管火燃得旺盛,夜晚還是冷得刺骨。大概是因為習慣了桑可爾的炎熱,即使用厚重的披布牢牢包裹身體,依然冷得很,恰克慕在床上忍不住發抖。


    走廊的外麵傳來修烏寇的聲音。


    “抱歉打擾了。”


    恰克慕休息的寢室,內側站著守夜的士兵,士兵打開房門。


    修烏寇走了進來,雙手拿著厚厚的加棉披布。對著想要起身的恰克慕,修烏寇以手勢製止。


    “請您維持原樣躺著就好。我吩咐旅館的人借來了這個。”


    讓修烏寇蓋上厚重的披布之後,身體暖和到令人安心下來。


    “抱歉打擾了,請您好好休息。”


    修烏寇說完,便退出房間。


    恰克慕總算是戚到安穩舒適,閉上了雙眼。


    馬車之旅和船隻之旅不同,是孤獨的旅行。修烏寇等人騎馬在馬車旁邊前進,幾乎沒有機會說上話。


    即使從馬車的窗戶望著外麵,偶爾視線交會,修烏寇都隻是淺淺一笑,然後馬上移開視線麵向前方。


    在白色的陽光底下,望著輕巧地控馬前進的修烏寇那曬得黝黑的精悍側麵,恰克慕同時也在思索這個男人是經曆了怎樣的路,現在才會在這裏。


    他說的那句“請您拯救人民”,宛如是句祈禱的話語。


    他說自己看見京城的城門熊熊燃燒。在逐漸滅亡的國家中,他是怎麽活下來的呢?


    透過樹葉縫隙照入的陽光,在皮革覆蓋的椅子上灑下斑駁的光與影。恰克慕愣愣地眺望著這幅景色。


    以修烏寇的雙眼來看,自己看起來是什麽模樣呢?


    應該是擁有新悠果王國太子這個身分的,不成熟少年吧。


    如同恰克慕無從得知修烏寇一路走來的情況,修烏寇也無法了解恰克慕是經曆了怎麽樣的道路,現在才會走到這裏。彷佛小河川的水流,匯合然後又分道流去一般,所有人都是背負著其他人不能明白的迴憶,短暫相遇,然後又分開。


    至今為止相遇,然後分離的那些重要的人們的麵貌浮現眼前,接著消失。


    一麵感受著行過堅硬石板路的晃動,恰克慕的心一麵向遙遠的祖國流浪。


    離開祖國之後已經過了很長的時光,母親大人不曉得怎麽樣了。托付給其他船艦船長的信件,有沒有確實送達呢?


    修格的立場或許會變得尷尬,即使如此,他應該也會偶爾想起我吧。


    (父皇……會怎麽想呢?)


    等到船艦的船長們抵達京城,說出在桑可爾發生的事情後,父親會有何看法呢?要是不能明白確定恰克慕死了,就無法立頓克慕為太子。他會為這種含糊不清的情況焦躁,祈禱人在鞭長莫及之處的兒子快點順利死去嗎……


    黑暗、混濁、帶著溫熱的刺痛流竄內心深處。


    即使想起父親的那張臉:心頭依然沒有湧出憎恨——下令殺死那種父親的日子會來臨嗎?就如同父親下令殺死他那樣……


    宛如紮入了細針的胸口發疼起來,恰克慕眉頭緊皺。


    (為什麽胸口會痛得這麽厲害?)


    這隻不過就是殺死一個下令殺死自己孩子,沒心沒肺的冷酷男人——他如此厭惡、如此痛恨的男人而已。而且也有拯救國家與國民免於戰火這麽一個重要的原因。


    盡管如此,為什麽還是……


    恰克慕讓身體隨著馬車晃動,望著奔馳遠去的林間陽光。看著那明亮閃耀的白色光芒,恰克慕因為忍耐痛苦而表情扭曲。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想殺人。)


    父親也好,士兵也罷,不管是誰……都不想殺。不想造成他人的死亡。


    然而,這應該隻是個實現不了的夢想吧。


    明明也沒有做什麽事,卻因為達路休的貪婪,自己的國家就被迫落入悲慘的命運,這一點恰克慕怎麽也無法接受。


    等到看見拉烏爾王子的臉,應該就會懂了吧。懂那種手中拿著用不完的東西,卻還想要更進一步進攻他國,殺死更多人的男人,到底有著怎樣的心情。


    由於馬車減速,身體前傾的感覺讓恰克慕從深思迴到現實。馬車發出吱吱咯咯的摩擦聲在路上拐彎,然後進入了另一條道路。


    一進入另一條路,外麵立刻喧鬧起來。許多人的哭聲傳來,嘈雜包圍了馬車。


    馬車停了下來,恰克慕吃驚地從馬車的窗戶探出身體。


    “……請您待在車內。”


    旁邊的士兵趕忙想要關上窗戶,但恰克慕用手撐著窗戶,試圖探出身體看外麵的景象。


    沿路出現許多歐魯木人,靠近來自對向的騎馬隊伍旁邊後,便能聽見他們哭天搶地的聲音。騎馬的人領著好幾輛運貨馬車組成的隊伍。看了看馬兒拉著的運貨車輛上載運的物品,恰克慕皺起眉頭。


    (那是棺材嗎?)


    木頭的長箱子上,覆蓋著像是旗子的東西。應該是歐魯木枝國的旗子吧。


    “殿下,非常抱歉,請您關緊窗戶。”


    士兵們想辦法不讓恰克慕看見這幅景象,用身體擋住恰克慕的視線,硬把窗戶關上。


    達路休士兵們這種慌張的樣子,反而引起了恰克慕的興趣。


    這是他們不想讓恰克慕看見的光景。慢慢通過馬車旁邊的運貨馬車隊伍,看起來是要送陣亡者返鄉的樣子。倘若如此,那是哪裏有戰爭呢?


    不知道在喊什麽——眾人邊哭邊不斷喊著的,大概是陣亡者的名字。


    那隊伍來到恰克慕等人的馬車旁邊時,突然,哭喊的聲音變大了。不是有意義的話語,隻是單純的痛苦呻吟和哭泣聲,但針對高掛達路休帝國“北翼”旗幟的馬車而來的強烈怨恨,已經能夠清楚感受到。


    處在關上窗戶的昏暗馬車裏,恰克慕聽著從旁通過的運貨馬車車隊的車輪前進聲,以及人們的憎恨聲。遭受達路休帝國支配的人們,赤裸裸表露戚情的直接呐喊,宛如急流般在通過時搖動馬車。


    變成枝國,就是這麽一迴事。被召集到達路休帝國的戰場去,為了達路休越來越多人民死於非命。


    如果不抵抗就投降,新悠果王國應當就不會毀於戰火吧——然而,投降之後麵對的,就是這樣的未來……


    每當陣亡者長長的送葬隊伍影子擋住窗戶縫隙的時候就會有陰影灑落。恰克慕以充滿陰暗光芒的雙眼,專注地凝視著這一幕。


    3、雨之帝都


    恰克慕通過達路休帝國帝都拉哈恩的“太陽之門”的那一天,這座壯麗的都市在雨中顯得朦朧不清。


    走過馬車旁的索朵庫低聲道:


    “好幾年沒看到雨中的拉哈恩了,真是難得。”


    雨聲沙沙……毛毛雨宛如一張簾子覆蓋住街道,恰克慕沉默地眺望著。即使似乎因為被雨水打濕所以發黑,這街道的差腿並沒有被損害多少。


    完善的排水設備、排水良好的寬廣大道、漂亮的運河,還有以白花妝點的行道樹,擁有五顏六色盛開著花朵的外突式窗戶的穩重石造建物群……


    正因為行人的數量比平常來得少,那整齊街道的寬敞看來格外顯眼。


    修烏寇讓馬稍微離開馬車前進,同時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這個帝都時的事。


    跟現在一樣,一麵騎馬經過這條大道,一麵感受到有如全身逐漸無力的驚訝。這座首都的模樣就是這麽淩駕一切。


    恰克慕太子的故鄉光扇京,大小隻有這座帝都的幾十分之一。排水設備不完善的水邊工商業區,一下雨渠道就會滿溢,也有房子因此而泡在水中。


    現在,看著這座帝都,恰克慕太子在想什麽呢?


    透過馬車的窗戶可以斜看見的那張高雅臉龐平靜如湖麵,不過大概是受到周圍昏暗的影響,那臉頰相較於平日看起來顯得有些蒼白。


    讓馬兒稍微前進一些,看見恰克慕太子的眼睛後,修烏寇嚇了一跳。


    少年的眼睛浮現彷佛要挑戰什麽的強烈光芒,那正是背負著一個國家的人會有的眼神。


    拉著韁繩要馬兒放慢腳步,一邊走到恰克慕太子看不見的位置,修烏寇一邊愣愣地陷入沉田心。


    純潔、聰穎……內心善良,若處於太平盛世,應該會成為人稱賢君的優秀為政者吧。


    修烏寇閉上雙眼好一會兒。


    拉烏爾王子是個可怕的男人。他有能夠不論身分或出身,迅速提拔有能者使之飛黃騰達的大度量;不拘泥於成規陋習,不管是何種奇計隻要有利可圖就會施行的靈活頭腦;還有,萬一有必要,能夠毫不猶豫地奪走幾千萬條人命的冷酷……


    恰克慕太子,不可能有辦法和這樣的拉烏爾王子對抗。


    盡管如此,這個少年應該還是會盡全力吧。不是為了個人的野心,而是為了國家、為了人民,這個少年應當會選定自己要走的道路。


    (可是……)


    不管走哪一條路,這個少年身處夾在兩個國家之間的漫長道路上,必定會受到深深的傷害,流血流個不停。


    修烏寇陰鬱的雙眼望著寬廣的大道。


    自己活著的這個世界是多麽的無情,即使想舍棄也無可奈何。倘若擁有活下去的堅強,這個少年大概也會像以往的許多為政者那樣,要不了多久就逐漸拋棄柔軟的內心,變成一個棘手的男人吧。


    沒有擦去沿著臉頰滑落的蒙蒙細雨,修烏寇凝視著慢慢接近的王宮之丘。


    光是裏頭每棵樹的形狀都修整得美麗又工整、翠綠色連綿不絕的王宮森林,占地就可以完全覆蓋恰克慕祖國的首都光扇京。


    天空開始放晴,在微弱日光開始照入的森林道路上前進,一會兒後,出現了連接到視野盡頭的宏偉城牆。圍繞著皇帝所在


    的拉烏·哈藍“太陽宮”,以及王族各自居城的城牆。


    看見雨水打濕的牆壁上由發光石頭連成的線,恰克慕睜大雙眼。


    (那是……白磨石。)


    產於延伸在新悠果王國後方的青霧山脈深處,遙遠的山嶽之國亢帕爾王國地底的貴重寶石,毫不吝惜地將其用來裝飾城牆。


    一想起亢帕爾王國,帕爾莎那讓人懷念的臉龐立刻浮現眼前,恰克慕的額頭抵著窗戶的邊緣。


    現在看著達路休帝國王宮的城牆,真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戚覺。竟然會來到這麽遙遠的地方……想到這裏,胸口就再度刺痛起來。


    豪華地以黃金和寶石點綴的巨大正門慢慢進入視線,是最外側的城門。這扇門的裏麵,還有圍繞個別城堡的內城牆和城門。


    從了望塔應該已經看得見恰克慕等人的馬車了。馬車工罪近城門,立刻有騎著馬的士兵從內部走出來,那是負責通訊任務而在前天放下了護衛恰克慕馬車的工作離開,先行抵達王宮的達路休士兵。


    “恰克慕殿下,歡迎您來。”


    以發自丹田,精神奕奕的聲音這麽向恰克慕打招唿後,達路休士兵再度麵向修烏寇。


    “稟告多魯阿恩‘三百人部隊隊長’:庫路茲北翼宰相已經先吩咐過了,等恰克慕殿下抵達以後,請帶他到卡魯·果烏爾‘北方城館’的南棟萊伊·寇盧‘客館’去。”


    修烏寇雖然微微皺眉,但還是什麽也沒多說地點頭,一行人跟著負責通報的達路休士兵穿過城門。


    “……原來如此,鷹旗沒有升起呀。”


    經過馬車旁邊的索朵庫抬頭看著卡魯·果烏爾“北方城館”,低聲地說。


    聽見這低語,恰克慕疑惑地看著索朵庫。察覺到這股視線,索朵庫說:


    “拉烏爾殿下現在好像不在城內。所以,才會由負責看守的宰相大人下令。”


    恰克慕皺眉。


    “不在城內?意思是他出去了嗎?”


    索朵庫的眼中浮現笑意。


    “因為拉烏爾王子跟悠果的皇族不一樣,是個總是精力充沛地在國內到處跑的人。


    總之,這對殿下您來說應該是好事吧。可以等到長途跋涉的疲憊都消除後,再去麵對王子。”


    比索朵庫走在前麵一點的修烏寇,露出了凝重的神色。看到他的表情,恰克慕精神緊繃起來。自己等一下要去見的,那位代替拉烏爾王子、名叫庫路茲的串相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從聽到這名字的時候開始,恰克慕就看見修烏寇的臉龐籠上一層陰霾,看來至少對修烏寇而言,應該是個不太討人喜歡的人吧。


    穿過開滿花朵的寬敞道路後沒有多久,出現了一座由廣大庭園包圍的城堡。擁有好幾座高塔,以發光黑石建造而成的巨大城堡。描繪出宛如水壺般曲線的圓形屋頂散發著群青色光芒,屋頂邊緣裝飾著金色的長春藤花紋。


    一扇小門出現在眼前,護衛恰克慕至此的達路休士兵停下了馬匹。因為能通過這扇門的,就隻有階級在哈庫。烏爾(上級武官)以上的人。


    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一會兒後,恰克慕的視線從窗戶移開。


    小小的門安靜平順地打開了,馬車再度開始前進。


    4、毒蜘蛛之館


    載著恰克慕的馬車,被領到並非正麵玄關的南棟去。不久,恰克慕在萊伊·寇盧“客館”的玄關大廳所鋪設的淡黃色厚布上麵下了車。


    天花板高得教人幾乎暈眩。有一部分的天花板是由半圓形的彩色玻璃建造而成的,紅色、藍色和綠色的光在鋪設於地板的淡黃色毯子上灑落複雜的花樣。


    從這間玄關大廳延伸出去是一條筆直的大走廊。照入昂貴玻璃器的數不清的光亮,讓整條走廊直到遠方都像是飄浮著的。


    不知道是使用了怎樣的技法,牆麵像瓷器般光滑,繪有細致花紋的線條直線延伸,使空間看起來也更加開闊。


    在這寬廣的走廊上,站著一個率領護衛兵的男人。


    達路休人模樣的赤銅色肌膚,配上一頭及肩的銀色卷發。雖然頗有年紀,那雙銀色的眼睛卻異常銳利。身穿看起來幾乎是黑色、領口整齊地以金飾固定的藏青色服裝,脖子上掛著一條前端有一塊薄金牌的細金鏈子。


    男人前進一步,微微鞠躬。


    “歡迎您來到達路休帝國,恰克慕殿下。我叫亞庫拉·庫路茲。我以‘北翼宰相’的身分,於身受太陽庇佑的王子拉烏爾殿下不在此處的這段時間,保護這棟卡魯·果烏爾‘北方城館’。


    經過長途跋涉,想必您應該累了吧。這間萊伊·寇盧‘客館’裏,有很好的阿複盧·藍‘泡澡間’。請您先消除旅途的勞累,放鬆休息。”


    庫路茲以達路休語這麽說道,然後看了看修烏寇,安靜地催促修烏寇把他的話翻成悠果語。


    一麵聽著修烏寇把庫路茲的招唿翻譯成悠果語,恰克慕一麵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庫路茲。聽完這段話後,隻是輕輕點頭,什麽也沒說就開始迅速往前定。


    看見隨意地靠近過來的恰克慕,庫路茲霎時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不過依然莫可奈何地稍微往旁邊讓開,以領著恰克慕前進的形式開始走路,


    帶領恰克慕抵達蒙華客房後,庫路茲以手示意恰克慕看看跪在客房地板上待命的五名少女。


    “這些是負責照顧您身邊雜事的侍女,任何事情您都可以吩咐她們。


    在您入浴之後到晚餐之前的時間,請您暫時好好休息。”


    隻說了這些後,庫路茲輕輕點頭致意便離開了。


    庫路茲一消失,修烏寇馬上對著恰克慕說:


    “好了,我的任務到此結束了。”


    修烏寇麵帶微笑地望著恰克慕,靜靜鞠躬。


    “請您好好放鬆身心。侍女們應該會帶您去阿複盧·藍‘泡澡間’吧。”


    恰克慕凝視著修烏寇那張曬得黝黑的臉。


    雖然戚覺想要說些什麽,但結果還是沒有說出半句話,恰克慕隻是默默點頭。


    侍女們走近恰克慕,視線低垂地替恰克慕脫下旅行穿的服裝。


    轉身想要退出房問的修烏寇,迴過頭來說道:


    “很抱歉我忘了事先告訴您,庫路茲北翼宰相的悠果語說得很流暢。他是因為鎮壓悠果王國軍有功,才升遷為北翼宰相的。”


    簡短說完後再度行禮,修烏寇這才退出客房,


    (雖然懂悠果語,卻毫不在乎地用達路休語說話,是因為隻是在盡表麵上的禮儀是嗎?)


    名喚庫路茲的北翼宰相,藉著這樣的態度,表現出他打算如何對待恰克慕。


    修烏寇在提到庫路茲的事情時,恰克慕感覺到正在幫他脫去厚重旅行衣物的侍女的雙手,一瞬間晃動了一下。這些少女應該是受庫路茲的命令來監視恰克慕的吧。或許也吩咐過她們,要仔細地豎起耳朵聆聽,觀察恰克慕和修烏寇的關係。


    修烏寇出身於悠果王國。對於指揮鎮壓悠果王國的庫路茲麵言,修烏寇應該是個內心中可能深藏複仇之誌,不能掉以輕心的對手吧。


    (我應當把身邊所有的人都當成間諜。)


    恰克慕對自己這麽說。


    出到走廊的修烏寇,在發覺庫路茲就站在短短幾步之前的位置後停下腳步。


    “你立了大功了呀,阿拉由坦·修烏寇。”


    修烏寇迅速地低下頭去。


    “謝謝您的誇獎,我隻是運氣好而已。”


    庫路茲點點頭。


    “光憑運氣,不會這麽順利。拉烏爾王子對你的評價也很高。他說,等他迴來,要授與你亞·達路‘通往光明的道路’。”


    修烏寇藏不住訝


    異,睜大眼睛看著庫路茲。


    所謂的亞·達路“通往光明的道路”,是皇帝或王子認可具有特殊才能者並賜與特權的證明。獲此殊榮者,如果感覺有必要,隨時都可以要求拜謁皇帝或王子。如果累積更多功績,就會獲頒跟庫路茲一樣的達路。幽達拉“抵達道路終點者”的稱號,將來有資格就任宰相。


    獲得這個證明,意味著修烏寇開始步向掌管帝國政治的道路。


    (感覺好像打開第一扇門了。)


    即使是修烏寇,也有莫大的感慨在內心蔓延。


    庫路茲看著修烏寇的雙眼中,浮現出冰冷的笑意。


    “你接下來最好要留心自己的行動方式。你企圖把恰克慕殿下帶到悠果枝國去的行動實在太震撼人心了,可能會大幅改變你的命運。”


    修烏寇抬頭,扼要地迴答:


    “盡力而為。”


    庫路茲眼角的冷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鋼鐵般的光芒。


    “我希望在拉烏爾殿下迴來之前,你和索朵庫都不要接近恰克慕太子。”


    修烏寇不發一語望著庫路茲。庫路茲果斷地說:


    “因為這樣會讓恰克慕殿下戚到不安。你懂吧?”


    “是的。”


    修烏寇點頭,庫路茲迅速揮手。


    “那麽,你可以走了。你就待在平常我可以找得到人的地方吧。”


    修烏寇再度鞠躬,從走廊離開。


    (庫路茲打算讓恰克慕太子內心消沉嗎?)


    企圖在焦急地等待拉烏爾王子迴來的這段時間,讓恰克慕在敵國的宅第中被孤立,以削弱其心。


    不隻是想動搖恰克慕太子的內心,還想順便把修烏寇從太子身邊拔除。修烏寇露出淺笑。庫路茲不希望他繼續跟攻打新悠果王國扯上關係。


    (看樣子我暫時乖乖地待在那個人看不見的地方比較好。)


    修烏寇心想,似乎也有人懷疑他跟來自達路休帝國的枝國的人們有關係,在餘波平息之前,與其待在南方,不如在北方大陸暗中調查北方諸國的動向什麽的還比較好吧。應該盡快再度動身到北方去。


    與其遭人提防,不如當一個畏懼庫路茲權勢、容易被操控的對手,被他瞧不起還比較好。盡管庫路茲是個精明能幹的人,卻也正因為如此,他有輕視人的習慣。修烏寇認為這就是他的一大缺點。


    (恰克慕太子,可不是如你所輕視的少年呀。)


    雖然現在恰克慕太子不可能比得上拉烏爾王子,不過隻要能克服這次的苦難活下去,遲早有一天,一定會成長為一個任誰都不得不注目的男人吧。


    (我應該再也不能和您一同親昵交談了吧,恰克慕殿下……)


    快步走過走廊的同時,修烏寇在心中呢喃。


    (今後,我也會一直注視著您的行動的。)


    5、無聲之聲


    聽到“阿複盧·藍‘泡澡間’的時候,恰克慕想像那應該是皇宮的澡堂。但當他踏入侍女們帶他抵達的那個空間時,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雙眼。


    因為那裏看起來不像是澡堂,而是極為普通的大廳。


    寬敞的地板上散落著像是上麵有豪華刺繡,內填棉花的柔軟頌麻(坐墊)的物品。一看到恰克慕的身影,斜倚在頌麻上麵大概十名左右的年輕女孩立刻同時起身。


    應該是在澡堂工作的女孩吧。白色寬鬆的悠果式薄衣以腰帶綁住,額頭裹了條頭帶,頭帶垂下一塊薄布。眼睛和鼻子都被遮住,隻露出嘴巴。


    雖然這種打扮跟恰克慕在故鄉皇宮入浴時負責服侍他的少年們的模樣相像得不可思議,可是服侍的少年們衣服沒有這麽薄,伺候的動作非常嚴謹,是更純潔的戚覺。


    因為新悠果王宮的澡堂是皇族洗去汙穢的神聖場所,是一個充滿寧靜、溫和明亮的空間,服侍的少年們總是不發一語,不聲不響地工作著。


    站在這個大廳的女孩們雖然也是什麽話都沒說,但是她們一起身後,天花板一帶立刻湧出了弦樂器的優雅演奏。往上一看,又高又遠的天花板下方一點的位置,有扇巧妙鏤空的窗戶,窗戶的另一邊應該有樂師們在吧。


    女孩們宛如風的精靈般輕飄飄地靠近,開始一件件脫去恰克慕的衣服。女孩們散發出像是瓦庫拉(香味強烈的花)的香味。她們解下腰帶,脫去衣服的動作很輕柔,讓人感覺不到人手的碰觸。


    在恰克慕全身隻剩下白色的薄內衣和內衣腰帶後,女孩們輕輕牽起他的袖子,領他到隔壁的房間。


    一推開巨大門扉,悶熱的蒸氣立即迎麵而來。進到裏麵後,不一會兒就感覺唿吸困難,汗水直冒。


    這裏是個比方才的大廳狹窄的昏暗空間。房間的另一側有個達盧姆(拱)形的入口,看得到光亮在入口另一邊喧鬧。那裏應該就是澡堂吧。


    突然,有人碰觸了恰克慕的肩膀。他看著站在旁邊的女孩,不知不覺中,其他的女孩都退到背後去了,隻有一個女孩站在旁邊。


    恰克慕立刻皺著眉頭將視線從女孩身上移開。由於這個房問充滿蒸氣,女孩身穿的薄衣緊貼著肌膚,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的身體曲線。


    “另一邊是澡堂嗎?如果是,你伺候到這裏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來。”


    雖然他這麽說了,可是女孩並沒有離開,不僅如此,女孩的身體還貼近過來。碰著恰克慕肩膀的手,撫摸般地下滑到胸口。看到覆蓋女孩臉部的布塊底下的紅唇浮現出微笑的瞬間,恰克慕猛然揮開了女孩的手。


    激烈的憤怒讓他說不出話,心髒狂亂跳動到幾乎要破裂。


    恰克慕的雙眼因怒火而發光,抬起下顎,不發一語逕自往澡堂走去。


    女孩們沒有跟上去。


    穿過澡堂的入口,金色的耀眼光芒籠罩全身。


    廣大的空問。半圓形的天花板上雕鏤出精致的星形小孔,夕陽的光透過那些小孔有如無數絲線般照進澡堂。


    裝滿大量熱水的浴槽,大得讓人心想就算有一百人,應該也能無拘無束地從容泡澡吧,浴槽和牆壁都潔白得像是貝殼內側,散發著柔和的亮光。


    與剛才的房間截然不同,這裏安靜無聲,從那蒸氣之中來到這裏後,終於可以喘一口氣。


    雖然不舒服的戚覺還殘留在內心深處末消,不過隨著唿吸變得舒暢,憤怒也漸漸平息。恰克慕脫下衣服丟到一旁,讓自己全身赤裸,先以水桶汲熱水衝洗身體,再讓身體滑入浴槽。


    熱水溫熱適中,光著的腳底碰觸到的浴槽底部,嘶嘶作響地吸住了皮膚。應該是用來防滑的吧,但實在有種奇怪的感覺,恰克慕猜想不出這是什麽原料製作的。


    身體緩緩沉入水中,不經意地看了看浴槽的邊緣,恰克慕馬上吃驚地睜大雙眼。還以為是以白色石頭建造而成的浴槽邊緣,其實刻滿了精細的花紋。那是由人的雙手仔仔細細逐一刻出來的完美雕刻。


    (該不會……)


    在凝神注視浴槽的底部,嚐試用手觸摸之後,恰克慕了解到底部和邊緣完全一樣都是經過雕刻的。這麽大的浴槽,竟然布滿了宛如以針頭刻出來的細膩雕刻。


    恰克慕茫然地讓視線在澡堂中徘徊。


    眼睛適應之後,才看得出來這問澡堂的牆壁或天花板,放眼所及的一切都刻滿極為精細的花紋。


    這一間白色澡堂,究竟需要多少人力?


    這座城市,應該不像恰克慕故鄉的宮殿那麽古老。如果不是經年累月完成的,那麽就是為數驚人的手工藝師傅工作的結果。能夠耗費如此龐大的人手打造第二王子城堡的力量——達路休帝國王子們的實力究竟有多麽驚人,這個念頭逐漸逼近,壓迫胸口。


    一看見散落於熱氣對麵牆壁上的紅花圖案,恰克慕馬上想起剛剛那女孩的笑容。


    看到那笑容的瞬間之所以會湧現不舒服的感覺,不隻是因為接收到毫不客氣的肉體享樂誘惑而已。因為,他有種彷佛看見達路休的王子看不起還很年輕的他,一雙眼睛露出冷笑的感覺?


    倘若對方本來就知道悠果太子要等到年滿十七歲以後才會有女人通宵陪伴……那麽這種做法實在是太肮髒了。


    或者,這對達路休來說不過就是普通的待客之道?因為憤怒而把好不容易準備好的樂趣推到一旁的潔癖,也許會讓拉烏爾王子取笑他幼稚。


    (哪有什麽好嘲笑的,我就是我。)


    恰克慕的頭擱在浴槽的邊緣上。


    宛如金線的夕日餘光,讓熱水閃閃發亮。


    雙眼適應熱氣之後,看得見到處都毫不在意地以真正的黃金做為裝飾。


    從枝國動身到這座帝都的期問,恰克慕始終在聆聽著無聲之聲。那個無聲之聲,在這座城堡中,清楚地變成了充滿壓力的震天巨響傳遍四方。


    快吃驚吧,看看這財富——快屈服吧,在這驚人的大國麵前!


    雷鳴般的聲響,變成壓倒性的力量,徹底包裹住恰克慕。


    恰克慕果斷地用力伸展手腳,閉上雙眼。


    腦袋一被人壓住,就會想要反抗。


    內心深處,有個小歸小卻沒有動搖的中心。加諸自己的壓力越強,那小小中心的光芒就會越一見。


    自己是個連像樣的武力都沒有的北方小國的皇太子。確實,同樣身為皇子,自己的力量遠遠不及拉烏爾王子。


    (可是……)


    人的力量,應當不是光憑這樣就能決定的。


    還是有人即使沒有國家,隱藏於山林中,在野地裏流浪,仍然能夠不屈服於任何人,隻相信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抬頭挺胸地活著。


    在皇太子的衣服底下,一無所有的自己呀,變強吧——恰克慕這麽想著。


    就算被帶到權勢強大者的麵前,為了拯救人民而下跪,也唯有內心堅強的中心是絕對不會屈從的。


    恰克慕抬起雙眼,一麵氣勢十足地濺起熱水,一麵起身。


    6、牆上世界


    拉烏爾王子返迴宅第,是恰克慕抵達的第三天早晨。


    前一天晚上就開始下的雨,靜靜地下個不停,這是一個天色昏暗的日子。接到通知表示中午過後可以謁見後,恰克慕發愣地看著窗外。


    昨晚,修格出現在夢中。雖然是個兩個人彼此交談,並不特別值得一提的夢,但是恰克慕有種感覺,這似乎是人不在此的修格正在支持著他。


    恰克慕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交談的進退或秘訣,修格都曾經教導恰克慕,他的教導一定都成為恰克慕現在的知識了。剩下的,就是有沒有不論落入任何情況都不會膽怯的心了。


    拉烏爾王子是個怎樣的男人,想要以何種方式進攻新悠果王國,必須要好好地估算判斷他的本領才行。


    但是,又不能做得過頭。


    對拉烏爾王子來說,恰克慕是一把兩刃刀。妥善運用的話,就會變成征服新悠果王國的最佳武器,可是如果恰克慕太過無能,或是反之太過聰明到難以處理的地步,都會隱藏著切到自己雙手的危險。要是戚覺用不得,拉烏爾王子應該也不會讓恰克慕迴新悠果,而是會把他當成人質利用吧。把恰克慕幽禁在這裏,當成是毀滅新悠果的王牌來利用。唯有這一點千萬要避免。


    恰克慕用力緊緊握拳。


    (修格,請你保佑我……)


    不久,使者來訪,通知謁見的時刻到了。


    不管是走過走廊的時候,還是站在巨大門扉前麵的時候,感覺都像是身處在白而朦朧的亮光之中,隻不過唯有自己的心跳,在雙耳深處迴蕩著。


    禁衛兵從兩側推開厚重的門扉,籠罩在淡淡光亮之中的寬敞大廳出現在眼前。


    藍色的光,是透過裝飾窗戶較高位置的彩色玻璃照入的光所產生的。微光從快要下雨的天空灑落,黎明般的顏色飄蕩整問大廳。


    大廳的遙遠深處,地麵高出了一階,上麵擺著個像是巨大長椅的物體。一個出乎意料矮小的男人,左手靠著著那張椅子的扶手,以斜躺的姿勢坐著。右手則放在有如手杖般靠台座立著的長劍上。


    踏上麵對椅子,呈一直線鋪設的青底加上金色常春藤花樣的地毯,恰克慕筆直地朝男人走去。


    隨著距離越縮越短,恰克慕看見坐在放置於右手邊台座下方豪華椅子上的庫路茲,在其背後侍立的則是修烏寇。


    恰克慕幾乎沒有看庫路茲及修烏寇,隻是抬頭看著台座上方的男人,直直地走到地毯的前端才停下腳步。


    跟隨在背後的禁衛兵搬來椅子,但恰克慕沒坐。


    拉烏爾王子維持手靠扶手,以手托腮的姿勢不動,由上往下目不轉睛凝視著恰克慕。灰色的眼眸,浮現著淺淺笑意。


    突然,王子開口道:


    “恰克慕殿下,你坐下無妨。”


    恰克慕沒有動作。拉烏爾王子的手離開腮幫子,起身坐直。


    “對哦,你聽不懂我說什麽吧。喂,修烏寇,翻譯一下。”


    修烏寇鞠躬之後,把王子的話傳達給恰克慕聽,然而恰克慕還是沒動。


    拉烏爾王子挑了挑貭。


    “你不坐嗎?”


    恰克慕點頭。然後,以平靜的口吻說道:


    “我想請教,您非得把我抓來不可、想要親自跟我說的事情是什麽?”


    一聽完修烏寇翻譯的話語,拉烏爾王子的嘴角立刻上揚。眼中,浮現冰冷的光芒。


    “殿下,你最好再謙遜一點比較好喔,因為你現在的立場是要乞求別人同情的。”


    恰克慕的雙眼閃耀著強悍的光亮。


    “我毫無乞求同情的意思。”


    聽見修烏寇翻譯出來的話,拉烏爾王子的右手隨即拿起長劍,用劍鞘猛烈敲打台座。宛如揮舞鞭子般的高音迴蕩大廳,士兵們嚇了一跳挺直背脊。


    拉烏爾王子慢吞吞地站起來,炯炯有神的雙眼往下看著恰克慕。


    “我呀,因為攻打桑可爾時立下戰功,還有抓到你這個太子而獲得好評,所以父皇賜予我進攻北方大陸的指揮權。隻要我一下令,多達二十萬士兵的達路休大軍,就可以燒光你的國家,屠殺你的人民。”


    語氣懶洋洋的,沒有起伏。


    “這不是胡說,也不是威脅。如果我認為有必要,就算是嬰兒我也照殺不誤。你可以惹火我試試看……光是這條罪,我就可以燒掉你的親屬居住的宮殿,削掉你母親的耳朵,砍掉你妹妹的手腳,好讓你聽聽看她們的哭喊聲。


    你應該沒必要為了提防這種情況而虛張聲勢吧——我也好,你也好,我們都知道新悠果王國並沒有那麽強的戰力。


    雖然要完全鎮壓光扇京大概要花上三個月,不過要是持續抵抗,陷入難以脫身的混戰的話,痛苦的可是新悠果的人民。”


    拉烏爾王子的臉上流露出徹底冰冷的表情。


    沒有移轉視線,也沒有改變表情,聽著這些話的恰克慕,感覺到手腳的指尖逐漸發冷。


    雖然沉默地看著恰克慕一會兒,但不久後,拉烏爾王子以丟骨頭給狗兒的態度問道:


    “即使如此,你還是不需要同情嗎?”


    如果說“不需要”,在那一瞬間,這個男人應該就會很幹脆地砍斷能夠讓新悠果王國得救的纖細救生索吧。這種冷酷的情戚在拉烏爾王子的雙眼浮現。


    背負國家命運的談判,開始了。


    恰克慕深吸一口


    氣,力量集中丹田,開口說:


    “……你的問題真是奇怪。你是為了要可憐敝國,才把我帶到這裏來的嗎?”


    拉烏爾王子皺起眉頭。


    “你說什麽?”


    “同情,是可憐對手才會施舍的東西。你要跟我見麵,不就是因為想談的不是廉價的情感,而是國與國之間的談判嗎?”


    緩緩地,拉烏爾王子的雙眼露出似乎是深戚興趣的光亮。不屑地“哼”了一聲後,拉烏爾王子開口說:


    “所謂的談判,是跟平等的對手進行的東西吧。我跟你手上所拿的脾,力量也差距太大了。幫助不能替自己帶來利益的對手,這不叫同情叫什麽?”


    恰克慕口吻冷靜地反擊:


    “正是因為你認為我可能會帶給你什麽利益,所以,你才會跟我在這裏這樣子對話吧。”


    拉烏爾王子眨了眨眼。


    然後,忽然進裂一般地笑了出來。


    一邊笑得肩膀晃動,一邊以敏捷的腳步走下台座。踏響長靴,大跨步走到恰克慕麵前後,拉烏爾王子抬了抬下巴示意。


    “跟我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拉烏爾王子通過身邊的時候,恰克慕有種一股熱氣迎麵而來的戚覺。他是個有如蘊含閃電的雷雨雲一般,讓人感覺到凝結力量的男人。


    恰克慕沉默地跟了上去,拉烏爾王子快步走過大廳,到了定廊,然後進入右邊的房間。雖然看起來像是問辦公室,比大廳來得小,但也是間深度很夠的房間。


    雨大概停了吧,從雲隙照出的陽光,透過高處的窗戶在整個房間灑下白光。


    進到房間的一半後,拉烏爾王子一個轉身,手指著入口上方的牆壁。


    恰克慕也跟著轉身,隨即驚訝得瞠目結舌。


    一整麵畫滿了大地圖的牆。地圖上方是那佑洛半島和桑可爾半島,亢帕爾王國和羅達王國,西方延伸開來的不毛大地,還有位在其前端的小國群,全都仔細地描繪了出來。對恰克慕來說,他記得的部分就到這裏……而這裏不過是整麵地圖的一個角落。


    覆蓋地圖大半的,是南方大陸諸國和海洋。那塊大陸的大部分都用藍線清清楚楚地框子起來,其中也有些部分是用紅線框起來的。


    “藍線框起來的,是達路休帝國的領土。紅線框起來的國家,是我親手征服的土地——你最好看仔細。這個,就是現在我們所認識的這個世界的模樣。”


    以跟方才截然不同的開朗語氣,拉烏爾王子說道。


    徹底翻譯的修烏寇,順利地轉換拉烏爾王子的話語。


    “隻要把明明沒有什麽力量,卻敢侵犯國界的阿拉季爾沙漠的煩人蠻族混帳連根鏟除,這一帶就不會再有讓我們頭痛的家夥了。


    歐拉姆·哈拉·依‘廣大的幹渴之地’和卡魯滋·諾·哈伊‘白色山脈’的遠方應該也有國家存在,現在已經有奉命探索的人出發去尋找未知的國家了。”


    看了恰克慕一眼,拉烏爾王子問道:


    “你曾經看過這樣的地圖嗎?”


    恰克慕坦率地搖頭。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


    “看到這地圖,你有何想法?”


    恰克慕抬頭望著地圖,誠實地說出內心浮現的想法。


    “我覺得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所有的國家。”


    拉烏爾王子露出微笑。接著,以和藹的語氣說:


    “我十歲第一次看到這麵地圖的時候,想的事情跟你相反。”


    眼眸,流露出強悍的光芒。


    “我覺得世界太小了——接下來我能拿到手的國家,隻剩下一點點了。與那個時候我內心產生出來的焦慮很相似的情緒,直到現在依然存在我的心中。”


    恰克慕轉身麵對拉烏爾王子。拉烏爾王子麵帶笑容,說道:


    “你不要問我為什麽會想占領其他國家之類理所當然的問題,就算我說了也沒有用。你跟我,不管是立場還是思考模式都天差地遠。


    如果是父皇的左右手太陽宰相,或是在那裏的庫路茲,應該會硬講些應酬式的藉口給你聽吧,不過我呢,是不會對你說這種話的。”


    舉起手,拉烏爾王子指著北方大陸。


    “那裏,就是留給我的獵物。首先是將新悠果王國變成枝國,穩固軍隊的基礎,然後再攻下亢帕爾和羅達。我想想看,就算是全力進攻,大概也要花個四年吧。四年之後,那裏一定會被框在紅線和藍線的內側……”


    拉烏爾王子仿佛是在念出已經寫好的文字一般,流暢地說出征服他國的順序。聽著有條不紊地陳述著的那個順序,一種“原來如此,或許四年後真的會變成那樣也不一定”的念頭,在恰克慕的心中擴散開來。


    修烏寇看見恰克慕的眼睛忽然失去力量。


    (……塵埃落定了嗎?)


    修烏寇以悲痛的心情這麽想。這一瞬間,至今為止讓這個少年對等地和拉烏爾王子戰鬥的緊張氣氛化為烏有了。


    現在,這個少年,看得一清二楚了——自己的國家,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中,是個多麽微不足道的小國……


    這是場打從一開始,手上的牌實力就差距過大的,殘酷競賽。


    拉烏爾王子應當也敏銳地感受到恰克慕太子的內心變化了吧,他的雙眼浮現出滿意的神色。表情沉穩地望著恰克慕太子的拉烏爾王子,伸出和身體不相稱的大手,擱在恰克慕太子的肩上。


    “放心吧,我是個會讓底下人民幸福的為政者。我不會做沒必要的殺生,隻要選擇進入我的羽翼之下,我一定會給加入者更勝以往的富裕生活。


    我所說的並不是謊話,這一點,你一路走來時應該也親眼看到了吧。”


    恰克慕沒有迴答,隻是專注地,凝視著拉烏爾王子。拉烏爾王子推了推恰克慕的肩膀,帶領恰克慕往桌子走去。然後,拿起一本紙張裝訂而成的厚重冊子。


    “這是悠果枝國的行政文書。你坐在那裏,讓我跟你說明……”


    拉烏爾王子一麵翻動一張張以達路休語和悠果語寫成的文書,一麵開始說明。修烏寇站在旁邊,仔細地翻譯成悠果語。


    枝國受到怎樣的治理,人民被課怎樣的稅。成為帝國的枝國後,流通在帝國國內的商品就不用課關稅,這麽做會如何繁榮商業……


    拉烏爾王子口若懸河,讓恰克慕逐漸受到吸引。這番話顯示出來的是,治理廣大到新悠果王國之類的小國不能相提並論的土地的政治會是什麽模樣。


    “怎麽樣?你有沒有什麽問題?”


    拉烏爾王子從文書中抬起頭來,看著恰克慕。


    恰克慕凝視拉烏爾王子的眼睛。


    “你沒有考慮到國家的差異嗎?例如說,人口數少於悠果枝國的國家,如果課徵這種負擔戰爭花費的人頭稅,就會變成過於嚴苛的稅製,人民的不滿應該會升高吧?”


    拉烏爾王子露出微笑。


    “你馬上就要跟我談判了嗎?你這個人,還真是滿難對付的——如果乖乖成為枝國,戰爭花費當然也會減少,這樣我就會減輕人頭稅。”


    以放縱小孩一般的口吻這麽說道,拉烏爾王子繼續下去:


    “隻要好好領會這個方法的話……然後,和中央的執政官們保持良好的聯絡,那麽枝國就會和帝國的齒輪咬和,成為一體一起行動。


    你很容易就可以做到的——或許,你反而會因此覺得無聊。”


    闔上書冊,拉烏爾王子起身。


    “在羅達和亢帕爾平定之前,不平靜的日子應該會持續吧,不過也不會持續好幾年就是了。隻要再過幾年,你跟人民一定都可以獲得平穩的生活的。”


    這麽說著,拉烏爾王子的臉稍微湊近了恰克慕一些。


    “我會讓你當皇帝,你可以把枝國的控製權豐牢掌握在手中。”


    銀色的雙眼浮現笑意。


    “在新悠果的高位者之中,已經有投靠我的人了。雖然在宮廷裏麵你的力量現在還比不上皇帝那一邊,可是,我看你還滿有勢力的,不是嗎?


    最重要的是,還好希望你成為皇帝的人據說都是年輕一輩的。如果你得到政權,就會像蟬蛻去褐色的外殼一樣,新悠果王國一定會脫胎換骨的。”


    麵帶微笑,拉烏爾王子爽快地繼續說道:


    “你要獲得政權是很容易的——因為隻要皇帝死了,你就會成為皇帝。”


    恰克慕盡管麵無表情,但嘴唇已沒了血色。


    這個少年的心情都教人看透了,拉烏爾王子在心中大笑。真是個太過純潔的少年,聰明卻無法冷酷無情,沒辦法弄髒自己的雙手。就是這樣的少年。


    彷佛是撫摸這種脆弱一般,拉烏爾王子說:


    “這對你來說也是好事一樁吧。如果你不願意殺死父親,那你也用不著弄髒自己的手。我會幫你想出個什麽辦法來的。


    你非做不可的事情中,困難的並不是成為皇帝這一點,而是在那之後。


    你要讓你的臣子接受開國和服從於我就是一條最好的道路,這就是進行起來頗為困難的工作了。”


    說完這些話後,拉烏爾王子口吻輕鬆地補充說道:


    “可是,你不用擔心,我會幫你準備好一切的。因為新悠果沒有戰爭的經驗,隻要遭受一次猛烈的攻擊,就會對實力的差距感到訝異,精神一定會萎靡不振。我會巧妙掌握這個機會,抓住那些人的心的。”


    冰冷的某種東西在背脊流竄,恰克慕好不容易才有表情變化。幸好,拉烏爾王子沒有察覺,繼續說著:


    “總之,我並不怎麽擔心,因為我想你應該可以順利處理吧。


    你是個英明到讓人吃驚的男人,具備就連我似乎都會忍不住想要偏袒你的奇妙魅力。你一定可以徹底抓住人心,順利統治枝國的。”


    輕拍恰克慕的肩膀,拉烏爾王子笑了。


    “好好幹吧。今後,我們還要往來很久呢。”


    宛如尋求答案,拉烏爾王子挑了挑眉。雖然麵帶微笑,但雙眼浮現出不容分說的冷酷光芒。


    恰克慕雙唇緊閉,望著拉烏爾王子好一會兒,最後卻忽然開口。


    “……請你把海士他們還給我。”


    一瞬間不明白少年以微弱的聲音訴說的是何事,拉烏爾王子的眼眸露出困惑的神色。恰克慕繼續說道:


    “請你把變成桑可爾人質的王國海軍的海士們還給我。


    背負著失去旗艦,變成俘虜這樣的汙名,我是無法迴國去的。可是,如果我能帶他們迴去,父皇應該還是會接納我吧。”


    總算是了解意思的拉烏爾王子,露出微笑。


    “哦,原來如此。那好吧,這可真是個妙計。我就暗中幫你跟桑可爾王說明緣由,製造個功勞給你呈報吧。你就擺起架子迴到你父皇的身邊去吧。”


    拉烏爾王子把手擱在恰克慕的肩上,


    “然後你要贏得國民愛戴,抬頭挺胸變成皇帝。”


    這麽說完,將手從恰克慕的肩膀移開,正想要跨步走開,但突然又停下腳步。


    “……對了,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迴頭的拉烏爾王子,以極為平靜的口吻說:


    “你有弟弟跟妹妹對吧?令妹倒是無所謂,因為我遲早都會從身上流著我們王族血液的男人中,挑個人品好的對象配給她。


    不過令弟可就是混亂的根源了。在除掉皇帝之前,最好先除掉令弟。他年紀還小吧,就算發燒死了,應該也沒有人會覺得奇怪。”


    恰克慕全身結凍。


    臉部發冷,周圍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遠。


    (這是要我殺死頓克慕嗎……)


    拉烏爾王子確切掌握住了新悠果皇室的內情。沒錯,恰克慕要成為皇帝,最大的障礙應該就是期望第二皇子頓克慕可以登基的拉拓烏大將一派。


    至今為止都隻專注在父親的事情上而忘了弟弟的部分,自己的這種愚蠢深深刺痛胸口。


    恰克慕宛如遭到麻痹的腦袋中,急促地思考著。


    即使會變成強大的阻礙,他也不想殺死弟弟——唯有這一點,他死都不願意。


    (難道沒有其他的方法嗎?拉烏爾王子可以接受的方法……)


    仿佛是被逼到絕境的老鼠死命尋找出路,恰克慕對這種情況感到空虛。多麽諷刺呀,為了當上根本不想當的皇帝,他居然要奉命殺死父親和弟弟。


    這麽想著的瞬間,腦海中閃過一道光。


    恰克慕猛然拾起臉。


    (對了……)


    突如其來,眼前似乎開展出一條又白又大的道路。


    這是個一旦發覺了,就會奇怪以前怎麽都沒有想到的方法。


    恰克慕抬頭看拉烏爾王子。


    “……我要讓舍弟成為皇帝。”


    聽到完全出乎意料的話語,拉烏爾王子的臉上首度出現了詫異的神色。視線轉到恰克慕臉上,拉烏爾王子反問:


    “你說什麽?剛剛,你說了什麽?”


    恰克慕以冷靜的聲音迴答:


    “我要,讓舍弟成為皇帝。如果這麽做,那麽就算罷黜父皇,也能夠顯示這不是出於我的私欲。而且,那些不希望我成為皇帝而推舉舍弟的人,應該也會順從地跟隨舍弟吧。


    雖然在長子還活著的時候讓次子成為皇帝,是招致兀喀達·卡依姆‘逆流’的行為,可是當國家正步向衰敗,這反而是改變運勢求取好運的做法,應該會令人高興才對。”


    說著,恰克慕感覺至今為止的焦慮消失了,仿佛捆得緊緊的繩子鬆開一般,內心逐漸變得輕鬆。


    “帝位讓給舍弟,我可以獲得執政權,在舍弟成人之前的十二年,我會和聖導師一起擔任輔佐人,創造能夠度過最艱困的變動時刻的力量。”


    (然後,等到克服最難捱的時光之後……)


    恰克慕想著。


    (我就離開皇宮。)


    這麽一想,就宛如籠罩在秋季陽光之中,變得無憂無慮。


    拉烏爾王子以目睹難以置信的事物的眼神,看著恰克慕。


    “你不想要帝位嗎?”


    恰克慕第一次露出打從心底而發的笑容。


    “我從來不曾那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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