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烏雲


    結果晚宴後,恰克慕感受著倦怠和疲憊,經過中庭朝著分派給他的別館走去。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修格,然後修格背後跟隨著護衛的衛兵以及伺候的隨從。


    天空中的月亮皎潔明亮,強烈的晚風吹過中庭樹木沙沙作響後,轉眼間寂靜籠罩下來。


    (……下雨了?)


    恰克慕突然感覺聞到了濃烈的雨水味,仰望天空。可是,夜空不見絲毫烏雲的蹤影。


    即使如此,鼻腔深處還是有水味——皮膚有種水的冰冷感。


    恰克慕聽到有人在呐喊。鳥兒發出帶著悲傷的聲音。


    突然,尖銳的痛楚從眉宇之間的一點,朝著身體深處流竄,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充滿壓迫感的水味徹底包裹全身,唿喊求救的聲音搖晃著身體。


    恰克慕看見了——透過中庭的許多花朵延伸出去,美麗清澈的水麵。


    在那片琉璃色的水中,有個小女孩慢慢地在跳舞。帶著仿佛醒來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迷途羔羊般困惑又膽怯的眼神。


    一條發光的線從少女的額頭,延伸到王宮的一個房間,受到那條線吸引過去……立刻就像燙傷一般地退迴來。這個動作,無止盡地不停重複。


    有種討人厭的味道。往線的前端看過去,就感受到讓人想嘔吐的燒焦味,恰克慕趕緊將視線從線上移開。


    這個時候,他和少女四目交會了。一瞬間,有如遭到閃電集中的衝擊貫穿恰克慕全身。


    在世界與世界的縫隙中——無處可去者的悲哀。全身浸沒在異世界的人的無底擔憂,滲透進入恰克慕的內心。


    “殿下!”


    修格的聲音衝入耳中。同時,一邊卷起漩渦發出“嗚嗚嗚……”的聲音,納由古的風景一邊遠去消退。


    (……不行。我不能倒下。)


    恰克慕死命企圖維持清醒。眼前變得昏暗,頭顱響起“唧——”的聲音。不安的吵雜聲從背後傳來,恰克慕咬緊牙關打直身子。


    太子不能倒下。太子是國家的神聖靈魂。恰克慕要是倒下,隨從們會感到不安害怕的。恰克慕用力吸氣,靜靜睜開雙眼。然後,麵帶微笑轉頭看著隨從。


    “……我沒事。不用擔心。”


    雖然隔著薄布,但感受到恰克慕和善的笑容,隨從們的緊張感也就放鬆了。


    再度前行的時候,修格偷偷地小聲問道:


    “殿下,您真的沒事嗎?”


    恰克慕雖然點頭,但各種各樣的思緒在打轉,搖晃著內心。


    “修格,這個中庭裏,現在有‘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在。”


    修格嚇了一跳,摸索著附近一帶的氣息。恰克慕輕輕點頭。


    “……在這裏的,是靈魂。”


    恰克慕邊讓視線飄向空中,邊低聲說:


    “她在向我求救。盡管隻有短短瞬間,但有如閃電的感情已經傳給我了。那個小女孩,明明迴到了這裏,卻無法迴到自己的身體去,所以正在哭泣。”


    修格因為事情太驚人,隻能茫然地望著恰克慕。


    “……修格,我也聞到了,你說的那種拓盧尬的根的味道。”


    恰克慕以隱藏焦躁的雙眼看著修格。


    “那個小女孩的身體在後天晚上就要被推入海中了吧。”


    “是的。可是,殿下……”


    “別說了,修格。我都知道。”


    恰克慕緊皺眉頭瞪著空中。


    “我都知道。”


    (該怎麽辦,我才能救她呢。)


    盡管聽著求救聲,卻怎麽都無計可施。


    恰克慕用力大大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


    迎接思考著被棄置在納由古的小女孩的事情而返迴寢室的恰克慕的,是薩爾娜的天大消息。


    薩爾娜清楚顯現出等恰克慕等了很久的樣子,跑到恰克慕身邊。


    “恰克慕殿下,請您聽我說。”


    薩爾娜一臉迫切地牽起恰克慕的手。平常不能為人觸碰的恰克慕,讓這冰冰涼涼的手的柔軟觸感嚇了一跳。


    “我知道是怎麽迴事了。我知道這個陰謀的幕後主使者是誰!”


    恰克慕與修格,還有在薩爾娜背後的塔魯桑,全都安靜聆聽薩爾娜激動訴說的詳情。


    聽著聽著,恰克慕感到寒冷越發滲入體內。


    從大海遠方湧起漆黑的烏雲,逐漸蜂擁而來。那片烏雲,不隻會覆蓋塔魯桑,遲早有一天也會逼近新悠果王國吧。這樣的預感攫住了恰克慕。


    以前對於“悠果王國”這個名稱,就隻是出現在神話中的遙遠之地的印象。充滿戰亂,位在遙遠南方的祖先之地。那個國家遭達路休帝國征服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也隻有產生有如在聽故事一般的感慨而已。


    可是現在,人在麵對這片海洋的國王裏,聽到遭達路休帝國征服的悠果人變成了走狗,魔掌的指尖正伸向北方大陸,不安首度在恰克慕的內心中搖晃——如果達路休帝國並吞了桑可爾,便能搭起大軍渡海的“橋”。這樣一來……達路休應該也會進攻新悠果王國吧。


    恰克慕不懂何謂戰爭,隻能想像。但是,說不定親身體驗戰爭的時候,會來得出乎意料地快。


    如此一來,該怎麽辦……該怎麽做才對呢。


    所謂“神聖國家的靈魂”這種虛名,恰克慕打從心底覺得無聊。他認為太子這個地位,不過是個不允許過著和人們有溫暖接觸的生活的冷酷枷鎖罷了。然而這個枷鎖確實套在自己身上,前方掛著的,是所謂人們的生活這種非比尋常的沉重東西。


    光是恰克慕一個踉蹌,臉色發白的隨從們就會……深信他是神聖太子的人們十分崇拜他。這些人的深信不疑,變成沉重的枷鎖束縛住了恰克慕。多到數不盡的蒼白臉龐——凝視的依賴視線,有如又黑又重的烏雲爆增膨脹,掩蓋過整片腦海。


    恰克慕看著薩爾娜。


    “雖然您的話還不出推測的範圍,但可以說得通。我認為放著不管是不好的。考慮到你們現在的情況,我很想靠我們立刻去處理,但是很遺憾,我們終究是外人,對桑可爾的情況實在太不了解了。不管怎麽想,能免於陰謀就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告訴桑可爾王室的人這件事。


    您跟卡莉娜公主能心靈相通到什麽地步?她是信得過的家人嗎?”


    薩爾娜眨了眨眼。


    “姐姐……是個聰明人。桑可爾王室的女人中,她是立場有如指導者的人。雖然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但我認為她會相信這件事。”


    恰克慕望著薩爾娜的眼眸。


    “……您能去跟卡莉娜公主說嗎?”


    這等於就是舍棄暗中逃亡,跟塔魯桑兩個人一起活下去的那條路。要是眾人相信也就沒事了,但萬一沒人相信,那麽等待著塔魯桑的命運就是死刑。薩爾娜雖然想要下定決心,但轉眼間又躊躇起來。塔魯桑將厚實大手放在姐姐肩上。


    “姐姐——我不是一個會因為珍惜自己性命卻讓國家陷入危險的窩囊廢。”


    薩爾納抬頭看著弟弟。接著,再度麵對恰克慕,用力點頭。


    “我去跟姐姐說,盡快就去。”


    “有沒有哪條密道可以從這裏到卡莉娜公主那邊又不讓人發現的?”


    薩爾納的臉上有些陰霾。


    “到中庭是有。可是,那邊過去就……”


    恰克慕抬頭看修格。


    “——事情就是這樣啦,修格。”


    修格苦笑。


    “也是啦。這樣就隻能邀請卡莉娜公主過來這邊了吧。”


    恰克慕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看著修格。因為他已經做好一半的心理準備會遭到拒


    絕。不過,立刻又一臉緊繃。


    “還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是的。在跟卡莉娜公主談過之後,如果事情的輪廓稍微清楚一點,為了讓我國有所警戒,就必須派使者迴去。”


    為了感謝您今天的接待,想要送點小禮物給您——恰克慕太子這麽提出邀約的時候,卡莉娜就已經察覺到有誰躲藏在恰克慕太子的房內了。


    然而,當她到了恰克慕太子的房間,聆聽著薩爾娜所說的陰謀之事時,即使是穩重如她,也不得不因這意外的事情大吃一驚。


    “咒術?意思是說有悠果人施咒在塔魯桑身上?”


    修格對如此低語的卡莉娜說道:


    “施咒者究竟是否真的是悠果人,這一點還不能確定。不過,我可以保證確實有施咒這迴事。”


    卡莉娜直愣愣地仰望著修格的雙眼,一會兒後,燃起強烈的光芒。


    她將視線轉向薩爾娜。


    “你剛剛說,引來那個咒術師的人是亞朵爾吧。”


    薩爾娜表情僵硬,但雙眼堅定地望著姐姐,點了點頭。卡莉娜沉默了一下子,不久後眨了眨眼。


    “你的檢舉毫無證據,隻是個人推測。但是,在我置之不理的很多事情裏麵,教人在意且互有關聯的事實真的是太多了。”


    卡莉娜輕輕搖頭。


    “我丈夫很容易遭人煽動。我知道他在偷偷摸摸圖謀不軌,但如果他真的要讓塔魯桑殺死卡爾南兄長的話……我絕對饒不了他。”


    卡莉娜在心中低語。


    (愚蠢的人呀。雖然我不知道你能承諾些什麽,但受控成為達路休帝國的走狗所編織的美夢,結局是不會有什麽希望可言的。為什麽你不懂呢?)


    卡莉娜像是死心一般地搖搖頭,視線迴到薩爾娜身上。


    “你的推測要是對了,那事情可就嚴重了。再也沒有那件事比這更需要注意的。因為對達路休帝國而言,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如果那個咒術師正如修格大人所言,能夠利用奇怪的方式看到這邊的情況,那麽我想他應該會打算一口氣刺進王家的心髒部位吧。”


    “假如我是達路休的君主……”


    恰克慕低聲說道。


    “既然有這麽絕佳的機會,就不會呆呆等待陰謀的成果。我會把軍隊調派到前方去。各個島嶼有沒有傳來什麽消息?”


    卡莉娜睜大眼睛。


    “真不愧是恰克慕殿下。就像您所察覺的,達路休帝國海軍已經入侵桑可爾的邊界了。”


    眾人吃驚得倒吸一口氣望著卡莉娜。


    “姐姐您說什麽!那麽,您為何還如此從容?”


    卡莉娜看了弟弟一眼,接著視線迴到恰克慕身上。


    “我們已經進入備戰了。因為我們獲得了非常詳細的情報,所以打算隻要備戰一完成,就會讓看島人迴到自己的島上,擺出陣勢迎戰。


    不過,假如看島人之中有先以敵人的意思為重然後再采取行動的人,那麽首先就必須加以排除。希望身體不要從內部開始被咬破。”


    卡莉娜歎了一口氣。


    “本來撒感群島就是達路休帝國真有心進攻的話,桑可爾國軍根本來不及迎擊的地區。當然,那邊現在是有軍船在戒備,不過就算這樣,要是達路休帝國發動攻勢,那邊連三天都撐不了。這一點我早就心知肚明。”


    恰克慕吃驚地看著卡莉娜。這個美麗的女人,把自己國家的島說成是不需要的石頭,一點都不奇怪。


    看到恰克慕這副表情的修格,在恰克慕開口之前對卡莉娜說道:


    “原來如此。這就是您的做法吧。”


    恰克慕莫名其妙地看著修格。


    “即使達路休帝國攻陷了撒感群島,但是,要是其他島嶼能在那段期間內準備好堅固的防衛體係,那麽最後達路休帝國還是無法打倒桑可爾王國的。不管再怎麽強大的帝國,如果要直接跟對這片海洋瞭若指掌的桑可爾海軍正麵衝突,就無法避免承受重大傷害。因為南方大陸的諸國,總是瞄準著彼此間的嫌隙,仿佛是鯊魚一般。所以隻要看到達路休帝國稍微衰敗一點點,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遊過去咬住不放。”


    修格一口氣說到這裏,又冷靜地補充道:


    “意思就是,桑可爾王國很強大,也可以保護最南端的群島——借著這樣的局勢,不讓對方有出手的意圖。”


    卡莉娜的笑容加深了。


    “您說的對。”


    修格微微低頭示意。


    塔魯桑猶豫地詢問卡莉娜:


    “可是姐姐,既然如此,那為什麽看島人要參與達路休帝國的陰謀呢?這一點我實在怎麽也想不通。這不就等同於是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嗎?”


    卡莉娜抬頭看著年紀相差甚大的弟弟。


    “這大概就像是寄居蟹會拋棄以前居住的殼,想要移入更大的殼去吧。


    達路休帝國打算不流自己人的半滴血,就把桑可爾拿到手。他們大概是對看島人說了些什麽甜言蜜語吧。每個人都知道南方有多富足。他們應該是讓看島人認為,受達路休帝國統治會比受桑可爾王國統治來得有利。


    如果能讓看島人反叛,就沒有必要正麵開戰。於是達路休帝國就能在不讓鄰國看見衰弱的情況下,得到桑可爾王國。”


    卡莉娜視線迴到恰克慕和修格身上。


    “為了避免發生這種事,靠著家族的牽絆連結一心,就是我們桑可爾王室女人的責任……不過,在悠久的和平歲月中,好像有一點太過鬆懈了。”


    恰克慕雖然輕輕點頭,不過沒辦法像平常那樣妙語以對。卡莉娜將領主們的變心說成像是寄居蟹拋棄以前的殼,想要換到大殼去住的言論,讓恰克慕打從心底吃驚。桑可爾大大小小島嶼的人民,可以那樣子——仿佛是換衣服一樣,輕易改變自己的國家也無所謂嗎?


    (要是如此,那桑可爾王國……也許脆弱得出人意料。)


    點點散落在廣大海洋上的大小島嶼。結果,所謂的桑可爾王國,可能也隻不過是人們為了自身利益才攜手合作的東西罷了。


    美麗的王宮,以堅強的牽絆連結在一起的王族。然而,如果放手讓那些島嶼離開,桑可爾王室轉眼之間就會變得孤立無援,隻是空有財富的一族。本來以為桑可爾王國是麵牢靠的盾牌,可以預防從南方來的戰亂,但這意料之外的脆弱,讓恰克慕感到憂慮。


    卡莉娜感覺到冰冷的平靜在胸口深處蔓延開來。在那宛如風平浪靜的大海的心中,卡莉娜思考了自己情勢所逼下非做不可的事。


    薩爾娜認為,看島人與悠果咒術師聯手讓陰謀順利進行,是否真的如此目前還不清楚。但是,塔魯桑的事件與達路休帝國海軍的行動,就像是計劃好的連鎖反應,如果真的互有關聯,那麽確實很嚴重。


    隻是,值得慶幸的是,即使真有陰謀,看島人們著手進行陰謀一事還沒有明確敗露。要是能夠再度把看島人們拉迴這邊,達路休帝國就必須與桑可爾王國全軍戰鬥。達路休帝國應該不會希望發生這樣的戰爭吧。順利的話,一定還有能防範戰爭於未然的路。


    應當有必要采取達路休帝國為了讓看島人們背叛所使出的手段。包裹著甜美誘惑的糖衣的死亡之刃。萬一拒絕,就用壓倒性的軍事力量予以摧毀。這種一邊讓人感受到刀光,一邊將“選擇的人始終是你們自己”這種責任與義務加諸他們身上的高明做法。


    (我們必須反向操作才行。)


    首先,得揭穿他們犯了叛亂重罪一事。然後,必須以毫不留情的冷酷態度威脅他們,告訴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拿糖衣哄他們則是之後的事情。


    將幾乎要浮現在腦海中的


    丈夫麵容安靜地沉入內心深處,卡莉娜麵露微笑。


    “殿下,這個王國能不能存活下去,請您看看我們的本領吧。”


    說完,似乎是想要對在房外等待的侍女下幾個命令,卡莉娜轉身要走。這時,塔魯桑喊住了她:


    “姐姐……”


    卡莉娜迴頭,塔魯桑直直地凝視著姐姐。


    “您能相信我是因為遭人施咒才做出那種事情的嗎?”


    卡莉娜目不轉睛地迴看弟弟。


    “我相信你。不過,塔魯桑,這不是我個人信不信的問題。問題是怎麽樣讓陛下在內的其他人相信你。”


    塔魯桑臉上蒙上了一層陰霾。


    “那麽,我就要這樣……一直背這個黑鍋下去嗎?”


    “現在隻能公開那些看島人的罪,如果他們能夠背叛達路休帝國迴到這邊,再逼亞朵爾供出咒術師的秘密當作是表示悔意的條件之一。”


    這麽說完,卡莉娜歎了一口氣。


    “你認為耶霞娜很可憐的心情我了解,可是這種不周延的感情,會變成遭人利用的破綻呀。就這層意義來說,你也是有罪的。”


    這番話,尖銳地挖開塔魯桑的胸口。


    恰克慕鬆了一口氣。為了防止耶霞娜的身體遭人從斷崖推下海,此時此地就是說服卡莉娜最好的機會。這個念頭閃過腦海。


    “卡莉娜公主,您能聽我說說耶霞娜的事嗎?”


    修格慌張地看著恰克慕,但恰克慕無視他的視線繼續說道:


    “如果在迴歸大海之前靈魂能迴到身體,那麽就不能殺死她了,對吧?”


    卡莉娜一臉“突然提這什麽不相關的事”的表情,眉頭微皺。


    “是的。”


    “卡莉娜公主……我想,要您相信我說的話應該很困難,不過那個女孩的靈魂已經迴到這裏了。”


    恰克慕對露出困惑表情的卡莉娜,訴說自己之所以這麽認為的根據。


    即使恰克慕說完了,一時之間,卻沒有任何人開口。跟剛剛都還在討論的陰謀之事相比,這太過天差地遠的不可思議話語,要滲入心中產生真實感,需要一點時間。


    不久,卡莉娜口吻沉靜地說:


    “恰克慕太子殿下,我相信您所說的。”


    在旁邊緊張屏氣聆聽著的塔魯桑,表情立刻變得明亮起來,但是卡莉娜的話還沒有說完。


    “殿下,您曉得讓耶霞娜的靈魂迴到身體的方法嗎?”


    恰克慕疑惑地眨眼。


    “不,我不知道確切的方法。如果能驅除占據小女孩身體的咒術師,我想一定……”


    “殿下或修格大人做得到嗎?一定能讓靈魂迴來嗎?”


    恰克慕與修格四目相交——不能說謊。


    “我們可以嚐試看看。可是,不能肯定一定能讓靈魂迴來。”


    如此說完後,恰克慕補充道: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後天晚上的儀式,您能不能想辦法暫停不辦呢?希望您能給我們努力看看的時間。”


    卡莉娜眼神嚴酷地望著恰克慕的雙眼。


    “殿下,請您諒解。即使那個女孩的靈魂迴來了,但是如果沒迴到身體,人沒有清醒過來的話,讓‘納由古爾·來塔之眼’迴歸大海的儀式是不能停辦的。


    這並不單純隻是為了保護傳說。因為,萬一那個可怕的咒術師真的占據利用那女孩的身體,對於沒有打倒那個咒術師的方法的我們來說,能夠逃離咒術的路就隻有一條——那就是,消除當咒術工具的小女孩。”


    某種冰冷的東西碰觸到恰克慕的胸口,突然,卡莉娜的眼睛看起來跟皇帝父親的眼睛重疊在一起。重疊在為了保護所謂皇帝的神聖這種幻想,就利用要抹殺當時僅有十一歲的恰克慕——自己的兒子——的父親,那雙冷酷的眼睛之上。


    拚命壓抑住差點爆發的憤怒,恰克慕以隱藏著痛苦光芒的雙眼,凝視卡莉娜。


    “……耶霞娜還是個年紀這麽小的女孩。她不是工具,是擁有生命的人。”


    卡莉娜緩緩搖頭,然後,斬釘截鐵地說:


    “現在,她就是一個極為危險的工具——殿下,請您諒解。”


    塔魯桑再度叫住優雅鞠躬,打算離開的卡莉娜:


    “姐姐,請留步。”


    塔魯桑緊握拳頭。


    “姐姐剛剛說我不周延的教導,我非常感激。但是,對我來說,不隻是耶霞娜而已,卡魯秀島的人們當然無須多言,桑可爾國內各島的居民也是一樣,所有人都是自己人。由南叔父大人常常說,就是要打從心底這麽想,別人才會相信自己。


    如果由南叔父大人還活著,我認為他一定會跟恰克慕殿下說一樣的話。我不可能把自己人當工具!我的士兵他們全部都深知這一點。因為,我們之間擁有身為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的深厚牽絆。”


    一種“你到底想說什麽”的懷疑神色,在卡莉娜的眼中浮現。塔魯桑因為激動而臉漲得通紅,粗聲怒吼般地繼續說道:


    “如果亞朵爾要叛亂,一定要用到手下的士兵吧?他們是我的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要是我出馬,一定可以說服他們的。他們鐵定信我勝過亞朵爾那種人!姐姐,請您讓我去說服他們!”


    卡莉娜搖搖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塔魯桑,你呀,真的很幼稚。”


    然後,卡莉娜再度向恰克慕等人行禮,隨後退出房間離開。


    塔魯桑雖然全身發抖瞪著姐姐走出去的那扇門,但過了一會兒後,迴頭看著薩爾娜。


    “我很幼稚嗎?”


    薩爾納低聲道:


    “應該是為了要讓看島人的陰謀公諸於世,必須讓他們實際進行陰謀才可以吧。”


    慢慢地,塔魯桑的眼中浮現了理解的神色。隨即,變成了厭惡之色。


    “姐姐她……卡莉娜姐姐是想要對亞朵爾姐夫的士兵們見死不救吧。她打算這樣子協助陰謀發展,然後為了懲戒而將士兵們處死!”


    塔魯桑和恰克慕視線交會。塔魯桑發泄地說:


    “即使是為了拯救國家,可是也不想對士兵見死不救,這樣的我很幼稚嗎?”


    恰克慕無法迴答這個問題,隻是望著塔魯桑。


    恰克慕寫好給身為皇帝的父親信件後,派三個近衛兵保護隨從出發迴國去。這些事情花的時間比預期的還要久。因為必須在不讓其他人察覺到有事發生的情況下,讓這群人到國外去,所以卡莉娜暗中張羅讓這群人偽裝成桑可爾的傭人,以便能從王宮的側門離開。


    盡管心中有種必須做點什麽事的焦慮,但此刻除了這事之外也沒別的事可做,留在房內的恰克慕想讓身體休息於是上床躺著。塔魯桑與薩爾娜借了備用的寢具,剛剛已經迴到服裝間去了。


    在隻點了盞貝燈的微暗中,恰克慕動也不動地思考著。


    為了保護王國,可以把人當工具看的卡莉娜。說自己即使為了王國也不願對士兵見死不救的塔魯桑。還有……名叫耶霞娜的小女孩的事。


    桑可爾王國與北方諸國麵臨危機的此時,一個漁民小女孩之類的,意義就隻是粒沙子罷了——如果是一個為政者,應該是要這麽想的吧。


    然而,恰克慕怎麽也不能不去想那女孩的事。那個女孩,現在應當在哭泣著吧。在納由古清澈的水中,哭泣著想要迴到自己的身體……


    恰克慕僵硬著身子,凝視微暗的空中。


    (……如果變成靈魂,也許就能救那個女孩了。)


    曾經,恰克慕變成靈魂飛過了異世界。他有過在實習咒術師的譚達協助下,從異世界迴到自己身體的經驗。


    譚達將恰克慕化成隼。希望他可以拍打強壯的翅膀,筆直地迴歸到自己的身體。


    那個時候,譚達說過的話在耳朵深處蘇醒過來。


    ——改變你的樣子,是為了要把你‘靈魂’的力量發揮到最大極限。


    對‘靈魂’來說,外型會顯示出相對應的性質。人的外型,就隻能用人奔跑的速度奔馳。但是,如果變成鳥,就可以獲得鳥飛行的速度。


    ——飛行的力量,就是你期盼活下去的力量。衝破痛苦與黑暗,不停飛行下去吧。你一定擁有那樣的力量的。這一點,帕爾莎跟我都非常清楚。


    恰克慕用力閉上雙眼。


    用全身感受來自納由古的唿喚,然後迴應的話,應該就可以變成一個靈魂脫離自己的身體吧。變成靈魂之後,也許就能夠和占據那女孩身體的邪惡東西戰鬥。即使是擁有高超技術的咒術師,在同為靈魂的請況下,決定戰鬥勝敗的,一定隻有意誌力而已。


    (可是……)


    為了那女孩賭上自己的性命好嗎?


    就算因為無聊的幻想而受人崇拜,不過自己身為太子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在國家可能遭遇天大危機的此刻,要是身為太子的自己死了,對人民來說,就會變成最為重大的兇兆。


    皇帝還很年輕。即使恰克慕死了,應當也不會對政治產生什麽了不起的影響。不過在剛出生的第三皇子成長到能夠深思事物的年紀之前,還必須經過十幾年的歲月。


    還有,最重要的是……無視國人的感情,隻憑自己的心情做出坦率的選擇一事,讓恰克慕感受到強烈的迷惘。


    遙遠的納由古……


    閉上的雙眼的內側,慢慢浮現出納由古生氣勃勃延伸整片的山河。生命維持原樣存在的世界。生命的循環,推動著一切的廣大世界。就跟以前的自己一樣,那個叫做耶霞娜的女孩,應該也是獲選為負責連結納由古與這邊的世界“撒古”的吧。


    或者,隻是受到那個納由古居民魅力的歌聲所吸引呢。


    自己曾是產生雲朵,讓天降雨,拯救水循環的“精靈守護者”。現在這樣子再度和納由古近距離接觸,果然是偶然嗎?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對著遼闊無盡的星空,伸出小小的手,仿佛就可以碰到星星。手指的前方,隻有沒有給予迴答的遙遠世界,靜靜延伸。


    恰克慕感覺到某種巨大的東西。雖然那很像人稱之為命運的東西,但又有點不同。


    納由古和撒古,一麵彼此接觸,一麵循環。恰克慕覺得在那宏偉的循環中,自己與那個名叫耶霞娜的小女孩,以身為一個小小的“結”存在著。


    然而,如同恰克慕曾有過的情況,人的世界沒有感受到那種宏偉的循環,隻是在逐漸驅動與吞噬人類。籌劃陰謀,興起戰爭……逼人們認為小人物的性命遭到舍棄是無可奈何的。


    (人類為什麽……隻能這樣子活下去呢?)


    盡管恰克慕被哭泣小女孩的感情糾纏內心……卻無法迴應對方的唿救聲,就這樣度過了漫漫長夜。


    2)攻與守


    距離王宮不太遠的地方,有座身份高尚的男人們享受美酒佳肴的宅邸。平常在傍晚之後就會開店營業,不過今天因為看島人們的命令,所以剛過中午就開店了,為了他們的聚會在打點整理內部的包廂。


    看島人們神色緊張。因為今天早晨,國王下令要派看島人麾下的士兵們先行返迴各島,去準備好防衛體製。於是他們召開了緊急會議。


    雖然平常總是有哪個夫人會陪在丈夫身邊,不過今天王室的女人都聚集到了“花之亭”,對他們來說是進行密談的意外好時機。


    鮮魚的生魚片,以名叫“阿喀魯”的水果攪拌而成的料理,還有島上難以取得的烤牛肉等等菜肴排列在桌上,可是男人們幾乎都沒動,太陽還高掛空中,卻拚命喝酒喝個沒停。


    “王室那邊可能在懷疑我們了。居然把我們跟底下的兵力分開。”


    “不對,過度解讀也很危險。現在的狀況當然會這麽做,以便鞏固各島的防守。”


    沉默聽著看島人們的交談,亞朵爾輕輕放下酒杯。


    “比起王室在想什麽,眼前最重要的,是你們在想什麽。”


    看島人們的吵雜聲,宛如拿離開爐火的鍋中泡沫般歸於寧靜,緊張的空氣蔓延著——這其中,有積極要跟達路休帝國聯手的人,也有觀看形勢猶豫要選哪邊站的人。抱持不要在緊要關頭遭人背叛的願望,他們打算在實際活動之前,刺探彼此的真正想法。


    “事到如今,應該用不著煩惱了吧。”


    眼眶赤紅的男人說道。他是桑可爾領土中擁有最多群島的,拉斯島的看島人。


    “這就像是洋流的流動那樣。桑可爾王室消失在漩渦底下的時刻來臨了。如果錯判應該跟隨的洋流,那麽我們也會沉入海底。”


    男人們的口中發出呻吟般的聲音。雖然沒有人不把躊躇深藏內心,但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大概也隻能動手幹了。


    看島人裏頭,也有人跟妻子擁有深厚牽絆。可是,妻子們心向王室勝過自己的情況,一直以來不停地觸犯他們的感情。雖說是成為跟王室有血緣關係的家族,但是舉例來說,他們的兒子明明流著王室的血卻無法繼承王位。在曆史尚短的王國中,可能是由於以前的國王孩子眾多,所以時常表現出想把看島人放在王位外緣的意圖。


    亞朵爾低聲說道:


    “我們正受到達路休的密實監視。一旦塔魯桑遭到處死,就必須立刻殺死國王與卡爾南王子以示忠誠,不過現在塔魯桑跑了,所以不能拿等待處刑當借口。該怎麽辦?”


    男人們麵麵相覷,一會兒後,拉斯島的看島人“碰”的一聲把酒壺放到桌上。然後,就像是要推開鬱悶的空氣一般,果決地說:


    “塔魯桑王子就算逃走了也不會改變他變成大罪人的事實,他死了也是一樣。應該在我們那些感覺敏銳的妻子發覺之前,一口氣推動計劃才對。”


    夏恩島的看島人點頭。


    “沒錯。因為發動陰謀後的安排正在進行,我們現在需要考慮的,就是要怎麽殺死近衛兵圍繞保護的國王和卡爾南王子。”


    卡爾南王子重傷躺在床上的此刻,國王的護衛變得比平常來得更嚴密。要在王宮對國王下手,實在是太困難了。而且,也必須思考要用怎樣的順序殺死國王和卡爾南王子。因為殺死其中一個後,另一個的護衛就會加強而無法動手,什麽便宜都沒占到。就在男人們繃著臉不吭聲的時候,亞朵爾邊環顧眾人邊開口說道:


    “我有個想法……你們想聽聽看嗎?還是說,誰有什麽好意見?”


    男人們表情苦悶地看著亞朵爾,亞朵爾輕輕笑了。


    “要是我想出來的計劃成功了,我就要各位表示出同等的敬意。”


    拉斯島的看島人不屑地“哼”了一聲。


    “敬意是吧,怎樣的敬意?”


    亞朵爾凝視著拉斯島的看島人。


    “我要你們答應把看島人首領的位置給我。我也要跟達路休的最優先交涉權。”


    男人們騷動起來。仿佛是要平息這陣吵鬧,亞朵爾說道:


    “圖謀暗殺國王是極度危險的行為,我現在是在說我們就來這麽硬幹吧。站在後麵的人,對於站在前頭冒著危險的人表示敬意,是理所當然的吧。”


    男人們一時之間你看我我看你,但不久之後,拉斯島的看島人說:


    “我明白了。因為從頭到尾都是聽從你的計劃。如果你的計劃有實行的價值而且順利成功的話,我們會對你表示敬意的。”


    “我要求這要白紙黑字寫


    下來。但願我們裏麵不會出現叛徒,所以所有人都要印血指印在上麵。”


    一說完,亞朵爾就在桌上攤開紙。看到那張紙上已經寫好了宣誓的話語,男人們不得不認為這是亞朵爾搶先一步防止別人思考的行為。拉斯島的看島人也嚴肅地怒目瞪著亞朵爾。


    “原來如此,你準備得真周到。要是你說的計劃也能這麽得心應手該有多好呀。”


    亞朵爾巧妙應付諷刺,身體往桌子前傾。接著,仿佛要引誘眾人加入般壓低聲音說:


    “我要同時進行卡爾南王子和國王的暗殺行動。以卡爾南王子的情況來說,我認為可以利用祈求傷勢早日痊愈的祈禱人。因為我已經張羅好了,所以關於這部分以後再詳細說明。


    問題是國王……國王會暫時減少護衛人數的機會,就隻有那麽一次。就是進行‘納由古爾·來塔之眼’靈魂迴歸的儀式時。這個儀式是神聖的儀式,能夠進入海角前端的儀式場的,就隻有‘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四名祭司,以及國王而已。”


    “你太天真了。儀式場的外側不可能不配置大量士兵的。現在我們根本就沒有擺平那些士兵所需要的兵力。王室應該也預測到了這樣的陰謀,才會把我們的兵給調走。”


    亞朵爾別有深意地笑了。


    “我們還有能用的兵力——各位應該知道吧。今天早晨,塔魯桑王子的所有衛兵都更換了配置。”


    看島人們的臉上都露出“啊!對哦!”的表情。


    “沒錯。他們暫時編入卡莉娜公主專署的衛兵,而且還遭到降格成為下級衛兵。聽說負責護衛今晚的儀式,是他們遭降格後的第一件工作——我認為可以利用他們。他們之中大部分的人都是卡魯秀島人,我也很了解他們的性情。他們敬佩塔魯桑王子,這次遭到降格使他們越來越不滿。”


    “原來如此,你是說要利用他們對塔魯桑王子的忠誠,以及對王室的不滿,煽動他們違抗國王嗎?”


    亞朵爾點頭,然後將為了煽動衛兵們他打算要捏造些什麽話,仔細說給所有人聽。雖然聽完了,不過看島人們的臉上依然籠罩烏雲。


    “塔魯桑王子又不在我們手上。謊言揭穿之後,要怎麽壓製那些衛兵?”


    “如果可以順利暗殺國王與卡爾南王子,之後的事情就再說吧。大家不要忘了,我們擁有比北方任何一個王國都要強大的達路休帝國當後盾,手上的權力會比現在增加更多。姑且先不管將軍們,壓製下級士兵這種小事情,根本就易如反掌。現在是必須把暗殺成功放在思考第一順位的時候。”


    亞朵爾浮現自信滿滿的笑容,環顧在場眾人。


    *


    在看島人們進行密談之際,思黎納捕魚完畢迴到了海灘。


    雖然完成了答應朵果爾的承諾,不過並不能馬上見到父親他們。不僅如此,甚至完全不知道何時才能相會。一想到這一點,她就想哭。


    不過,總之現在必須活下去。所以她住在屋船上,黎明時駛出去抓點小魚,將小魚拿給萊克萊先生,當作讓她一起用餐的迴饋。萊克萊先生與他的妻子都察覺到思黎納非常寂寞,所以一麵要求思黎納留下來幫忙準備酒菜,一邊讓她在店裏過日子。


    望著明亮的大海,思黎納想著明天晚上就要被推入海中的耶霞娜的事。


    (公主問我有什麽心願的時候,要是我有講耶霞娜的事就好了。)


    思黎納一邊想起卡莉娜公主美麗的麵貌,一邊歎氣。現在要她再講一次,她可就怕得要命了。那位公主美雖美,但是有種要是親昵地碰觸到她,她就會跟人翻臉的感覺。雖說是王室,但跟塔魯桑相比還是天差地遠。當時大廳的人們散發出讓人感受到公主主動跟思黎納說話是多麽不得了的氣氛。


    (我為什麽會這麽笨呢。總是等到時過境遷,才會想到當時要是這樣那樣有多好。)


    仿佛是怎麽拂怎麽撣都牢牢貼住分不開來的線頭一樣,不管怎麽做,年幼耶霞娜的臉龐都無法離開思黎納的腦海。


    在萊克萊先生的店內處理小魚,用菜刀拍打新鮮的魚肉和內髒之後,塗上辣得讓人舌頭發麻的香料,製作名叫“洽阿沐”的下酒菜的時候,思黎納也一直在想耶霞娜的事。


    思黎納停下切魚的動作,抬頭看著萊克萊。


    “叔叔……我說的是假設喔。如果到最後的最後,耶霞娜的靈魂迴來了,那會怎麽樣呢?”


    “……你說什麽?”


    從旁邊抓了把做好的洽阿沐正在試味道的萊克萊,皺起了眉頭。


    年幼的小女孩邊喊叫邊遭人從海角推入大海的光景浮現眼前,萊克萊不禁毛骨悚然。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們要誠心祈禱不會發生那麽殘忍的事情。”


    “可是,何斯洛還叫沒有多高吧。難道沒有小女孩從那邊被推下之後獲救的嗎?”


    “我說你呀,這我哪知道?我聽到的說法是,他們會替小女孩綁上沉重的石頭。而且,還是在晚上的時候推人入海,可不是在白天呀。在一片漆黑的大海中,什麽都看不到,總之很難獲救吧……別想了啦。這事越想隻會讓人越不舒服。”


    (真過分,居然還綁上重物……)


    思黎納全身發抖。那個她曾經抱著一起去玩的可愛耶霞娜,就要遭人綁上重物,推入一片漆黑的大海中了……


    一想起在王宮的中庭曾互相接觸的那個央求般的聲音,胸口就有股遭刺般的疼痛。她想救耶霞娜。可是,如果掉進一片漆黑的大海,就像萊克萊所說的,想救也無計可施。想到這裏,就是她迴想起黑暗大海的時刻。


    (……啊。)


    思黎納的腦中閃過一個想法。


    *


    一晚過去,舉行“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靈魂迴歸儀式的日子到了。用完早餐,暫時迴到客房的恰克慕,收到了來自卡莉娜的美麗花籃,理由是昨晚受招待的迴禮。一看到那花籃,薩爾娜就立刻把花從籃子裏拿起來。


    “……裏頭應該會有留言。”


    就跟薩爾娜的呢喃一樣,籃子的底部放了封用油紙包好的信。


    “麻煩您念出來。”


    聽到恰克慕的催促,薩爾娜打開了信。


    “……恰克慕太子殿下,我由衷感謝您向我們王室伸出援手。”


    卡莉娜的信件其實非常簡潔扼要。上麵寫著,今晚要揭穿看島人陰謀所采取的措施。雖然國王的人身安全有近衛兵跟卡莉娜的士兵負責保護,不過問題是留在宮中的卡爾南王子的性命安危。還有,因為不清楚哪個士兵受了看島人們的影響,所以不知道可不可以讓新悠果王國的衛兵幫忙保護卡爾南王子。


    “如果您願意答應,以國王為首,加上桑可爾王室,聯名在此發誓。今後一百年內,桑可爾王過絕對不會入侵新悠果玩過。此外,這段期間內,萬一新悠果王國受到外敵入侵,桑可爾王國必定會派遣援軍協助。還有,獲得認定對新悠果王國而言非常重大的情報時,會迅速傳達。”


    恰克慕抬頭看著修格。


    “這些條件還真有卡莉娜公主的風格呢。”


    “那麽,我該讚成嗎?”


    修格眯起眼睛思考。


    “問題是衛兵的數量。我感覺到目前由一個巨大的危機。雖然這也要看那些看島人的能力,不過卡莉娜公主的計謀萬一失敗了,到時候會發生什麽事……現在,這王宮裏麵聚集了跟桑可爾王國友好的國家的王族,要是任何一人遭到殺害,那個人都可能會是足以動搖該國的重要人物。”


    “啊……!”


    恰克慕睜大雙眼。


    “對哦……如果達路休帝國想要一口氣揮軍北上,那麽再也沒有像現在


    這麽絕佳的時機可以痛擊北方諸國了!”


    “不過,這些全憑看島人有多大的能耐。因為要打倒桑可爾王室就必須竭盡全力,所以應該無力再管這麽多事情吧。但是,最好是當作一個可能性先考慮到。”


    為了保護卡爾南王子而騰出一些士兵,擔心如果那裏受到襲擊,所以修格也加入了隊伍。


    “我不認為看島人有辦法做到那種地步……”


    薩爾納剛一低聲說道,又立刻閉上了嘴。因為她想到已經為了王室要求恰克慕太子調動衛兵,可千萬不能再亂講蠢話了。


    恰克慕緊皺起眉頭低下頭去,思考了一會兒,不久,迅速抬起頭。


    “我們應該可以拉到更多夥伴。”


    “更多夥伴?殿下,您的意思是……”


    恰克慕的雙眼燃著生氣勃勃的火光。


    “沒錯。說不定這是從別的意義來說的絕佳機會,我們可以強化跟鄰國之間的合作。


    薩諾拉盧王國、羅盧卡王國這些遙遠的國家姑且不管,我們可以暗中跟北方鄰國亢帕爾王國、西方鄰國羅達王國的兩位國王聯手。因為,他們的立場跟我們沒有多大的不同。如果桑可爾王過落入達路休帝國手中,羅達王國可能會比我國更早遭受到侵略。雖然亢帕爾王國很遙遠,暫時大概不會受到入侵,不過如果先是桑可爾、羅達,再來是我們新悠果王國都淪陷了,那麽他們也沒有路可以活下去。”


    修格感覺到胸口有股暖流蔓延。


    “……請您給我一點思考的時間。我來擬定要如何跟他們交涉的策略。”


    恰克慕微笑點頭。迷惘、不起眼的心情,變成了孕育緊張的激昂。仿佛是凝視著拉洽隆(模擬戰鬥)盤之際,突然想出一個高招時的感覺。


    與亢帕爾王以及羅達王交涉之前,首先必須完整地告知卡莉娜,不過實在不太容易找到機會,結果在用午餐的時候才能跟卡莉娜說上話。


    考慮到旁人眼光,臉上帶著美麗笑容,聽著恰克慕說話的卡莉娜,眼眸深處卻絲毫沒有笑,而是浮現出鋼鐵般的堅硬神色。


    有人遇到煩惱,就應該伸出援手幫忙……即使是這種善良的行為,要是在國與國之間發生,就會變成冰冷的借貸。這樣桑可爾王室就會欠下以前都是對等往來的新悠國王國、羅達王國、亢帕爾王國一個非常大的人情。但是,現在桑可爾為了解救燃眉之急也顧不得其他了。卡莉娜一麵將果實酒倒進恰克慕的杯子,一麵點頭。


    “我明白了。昨晚父親大人已經賜予我處理此事相關事務的權力了。根據我的判斷,確實需要請求這股助力協助。我這邊也會寫好請求幫忙的文書後再轉交給恰克慕太子殿下,一切就麻煩您了。”


    然後,卡莉娜迅速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亢帕爾王,隨即視線立刻迴到恰克慕臉上。


    “羅達王是個精明人。他一定很快就能解讀狀況,領悟到這對他自己有什麽好處,然後就會伸出援手幫忙吧。不過,殿下,亢帕爾王也許很棘手喔。”


    恰克慕稍微挑了挑眉。卡莉娜微笑以對。


    “大有勇猛剛強聲譽的亢帕爾的‘王之槍矛’們要是願意幫忙,沒有比這更好的靠山了。不過就算隻有新悠果王國與羅達王國願意伸出援手,那也是我國的福氣。要是交涉順利,可以麻煩您以收到花籃要迴感謝函的形式通知我一聲嗎?”


    恰克慕一口氣喝光酒杯中的酒,點了點頭。


    “我了解了。”


    卡莉娜的眼中,浮現出強烈光芒。


    “晚餐過後,就要舉行‘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靈魂迴歸’儀式。地點在一個叫做何斯洛海角的地方,就緊鄰在這座王宮所在的海角西側。儀式要在何斯洛海角的前端舉行。


    由於這個儀式是桑可爾的秘密儀式,所以所有賓客都要留在這裏。


    雖然抵達何斯洛海角之前會有衛兵們前導,不過能進入儀式場的,就隻有王室成員、四名祭司與其隨從。還有,看島人們而已。”


    看到恰克慕眼中理解的神色,卡莉娜微微點頭。


    “我們會準備特別的宴會款待各位賓客。桑可爾有句話說‘歌舞可治病’,所以會舉辦讓大家享受歌舞的宴會,屆時再把卡爾南的病床移動到會場去。這樣一來就會獲得保佑,早日康複吧。”


    “移動他不要緊嗎?”


    “因為他出血已經停了,意識也恢複清醒。商量過現在的情況,他也讚成我的計劃。雖然我們所有人都會到儀式場去,不過他已經了解一切,我想應該是不要緊的。”


    卡莉娜動作優雅地喝光自己酒杯中的酒。


    “今晚,應該會是個風大的夜晚吧。”


    *


    晚餐過後宣布為了治療卡爾南王子的傷勢而設有歌舞宴會的時候,亞朵爾不由得窺視美麗妻子的表情——因為這對此時的亞朵爾而言,是場稱心如意的宴會,不過事情進展太順利反而會讓人擔心。


    “讓姐夫有所行動沒問題嗎?是不是在病房舉辦療愈歌舞比較好?”


    這麽一說完,卡莉娜立刻果決地搖頭。


    “我想在明天各國國王啟程返國之前,讓他們留下卡爾南兄長已經沒有大礙的印象。醫師們也說這樣不要緊。”


    桑可爾的傳統中,療愈歌舞具有向神明祈求病人康複的意思,人們視其為神聖的宴會。在這宴會舉辦的時候,招待者與受招待者,兩方身上都不能佩戴武器。所以,即使是護衛國家元首的衛兵,也要在顯示沒有佩戴武器之後進入大廳才是符合禮儀規範。


    當然,為了保護卡爾南王子的安危,大廳外麵應該會配置滿滿的衛兵,不過亞朵爾找的那名刺客,應當可以找到衛兵們的可趁之機。


    (……風,正往我這邊吹。)


    亞朵爾死命壓抑,不讓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


    因為賓客即將返國,所以希望在啟程之前能向賓客打聲招唿——以如此的名義,恰克慕首先向羅達國王請求謁見。四十五歲正值壯年的男人羅達王,以仿佛是聆聽兒子說話般的沉穩表情,專心聽著恰克慕所言。內心情緒不顯露於外這一點,羅達王的笑容跟身為皇帝父親那如湖麵般平靜的麵無表情,可說是不分高下。


    羅達王看過卡莉娜寫來的信件之後,將其交給重臣們聽取建議。老實說非常快速,他就做出了要跟桑可爾與新悠果站在同一陣線的判斷。這迅速果斷,清楚訴說了這位國王如何牢牢抓住家臣們的心。


    跟亢帕爾人很相像,體格結實的羅達王永沙穆,以羅達語特有的奇妙抑揚,對恰克慕說著悠果語。


    “……北方呀,到目前為止都很寧靜呢。我們的小國家,沒有接觸也沒有疏離,以淡如水的形式往來,日子也就這樣過了。可是,這種情況不見得可以永遠持續。


    羅達也好,新悠果也好,都不是什麽多大的國家。大浪打來的時候,我們就一起手牽手克服難關前進吧。”


    恰克慕帶著感謝之情對羅達王深深鞠躬後,離開了羅達王的房間。


    分配給亢帕爾王的別館位於北側。為了身為北國之民的他們,特別配給通風最好,最涼爽的別館。


    恰克慕一邊走過午後陽光柔和投下影子的迴廊,一邊感受到越發僵硬的緊張。


    (……亢帕爾王,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門一打開,坐在寬廣房間正中央的亢帕爾王拉塔爾立刻就站了起來。由於四名強壯的武士左手拿著嵌有金圈的槍矛侍立左右兩側,國王身型嬌小的感覺看來格外顯著。


    國王滿頭大汗。雖然身穿的應該是亢帕爾的夏季服裝,不過毛織衣物感覺起來實在很悶熱。將覆蓋在額頭上的纖細褐發往後攏,國王邀請恰克


    慕入座。


    恰克慕開始說起跟他對羅達王講的完全一樣的話。隨著話題內容的深入,亢帕爾王皺起眉頭,開始顯露出緊張。即使拿卡莉娜的信件給他看,他的臉上依然隻有迷惘的神色。接著,他把信件交給“王之槍矛”。


    “你們有何看法?”


    聽到國王的問題,最年長的“王之槍矛”用粗厚的聲音迴答:


    “屬下想要先請教陛下您的判斷。”


    國王的眉頭越來越深鎖。雖然他焦急地眨了眨眼,但不久還是看著恰克慕說道:


    “恰克慕太子殿下,您所說的我都懂了。可是,敝國距離桑可爾非常遙遠。即使達路休帝國攻打過來,高聳的山脈應當可以成為我國的屏障。而且……”


    國王的嘴角浮現諷刺的苦笑。


    “敝國很貧窮的。如果是如桑可爾這般富裕的國家,我想達路休帝國當然會不惜流血一戰也要征服,但是敝國亢帕爾豈是不惜流血也要到手的國家?”


    “亢帕爾王國不是可以開采祿意霞‘青光石’嗎?”


    恰克慕的話,讓亢帕爾王不禁畏縮。所謂的祿意霞“青光石”是一種會主動發出青色光芒的奇妙石頭,隻有亢帕爾才有出產,是價格非常高昂的寶石。


    “這……祿意霞‘青光石’跟其他的寶石不一樣,不是人類可以去挖掘的。”


    國王雖然慌亂想要說明,卻無法順利找到合適的話語,結果,完全無言以對。因為轉述祿意霞“青光石”的秘密儀式是受到禁止的。


    恰克慕對沉默的國王說道:


    “達路休帝國並不知道這件事。我認為,亢帕爾王國是個充滿魅力的國家喔。”


    一說完,國王的臉上就浮現頑固的表情。


    “……如果是那樣,我就更不能唿應你說的話了。要是為了保護卡爾南王子派士兵出去,有人趁著我身邊的護衛減少之際對我不利……如果我遭到殺害,那才是無可挽迴的事。”


    恰克慕並沒有漏看“王之槍矛”等人迅速互看彼此眼睛的情況。愁眉苦臉的他們雖然似乎想說點什麽,但應該是在小心關注靠自己思考的國王,所以終究沒有開口。


    恰克慕麵對頑固打算采取守勢的國王,誠懇地說道:


    “請您原諒年紀比您小的我失禮對您這麽說。我認為,當其他國家需要幫助的時候,不伸出援手選擇孤立的做法,並不能真正保護自己的國家。桑可爾、新悠果還有羅達,都正在對您的國家伸出援手。您不能握住這伸向您的手嗎?”


    亢帕爾王蒼白的臉頰,立刻漲紅。


    “真是沒禮貌,你應該還隻是個太子吧。自居為一國之首說話好嗎?你說的話有多大的力量?假設你答應要讓敝國亢帕爾王國與貴國新悠果王國維持友好,可是您身為皇帝的父親決定要作廢這個承諾,你有力量可以推翻他的意見嗎?”


    恰克慕有怒火中燒的感覺。要是可以當場大叫“你這個混帳!”不知道會有多痛快呀。不過,恰克慕調整唿吸,死命壓抑憤怒。


    “拉塔爾筆下,您說的沒錯,我現在確實隻是太子。但是,遲早有一天我會成為皇帝。要是您認為跟現在的我聯手合作很沒價值,還請您不要這麽想。為了亢帕爾王國和新悠果王國的未來,請您考慮聯手合作一事。”


    亢帕爾王雖然緊閉著嘴不說話,結果從他的嘴裏冒出來的話卻是——


    “請讓我好好想想。”


    這麽一句話。即使恰克慕表示“沒這麽多時間了”,亢帕爾王依然沒有迴應。


    氣衝衝迴來的恰克慕,對著修格與薩爾娜等人訴說事情的經過。這時隨從敲門,告知有客人來訪。


    薩爾娜和塔魯桑躲入服裝間的同時,房門開了。


    來訪的是個出乎意料的人。爽快大步走進房內的,是剛剛站在亢帕爾王背後的“王之槍矛”中的一人。這名高個子青年迅速對恰克慕鞠躬行禮。


    “我叫卡穆·穆撒。是穆撒族族長的兒子,目前擔任‘王之槍矛’。我來傳達亢帕爾王的意思給恰克慕太子殿下。”


    強勁有力的聲音這麽說道,接著又說:


    “剛剛您所說的話,陛下願意接受。陛下說,亢帕爾也會為了協助桑可爾王室,與新悠果王國、羅達王國攜手,一起完成這次的行動。”


    恰克慕大吃一驚,望著這名年輕武士。


    “這我很感謝……可是為什麽亢帕爾王會改變主意?”


    名叫卡穆的年輕武士臉上浮現淺淺笑容。


    “他不是改變主意,而是經過詳細思考過後作出結論。因為我們的國王呀,並不是個能夠當場下判斷的人。”


    卡穆恢複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


    “亢帕爾士兵們的指揮由我負責。‘王之槍矛’本來就是保護國王的武士,雖然不能去保護其他人,不過這次亢帕爾王下了特別命令所以破例。今後請您有任何指示都傳達給我就好。”


    十分有亢帕爾武士風格的坦率口吻。


    “非常感謝您。‘王之槍矛’的威名,在敝國也是聲明大噪。沒有比這更可靠的夥伴了。請您轉告亢帕爾王我的由衷感謝。”


    迅速鞠躬後,卡穆便離開了。


    大概是聽到卡穆退出房間的關門聲,塔魯桑與薩爾娜接著迴來。


    “……這樣一來,所有的對策都就緒了。”


    薩爾娜低聲說道,恰克慕點頭。


    “但願一切順利……再過沒多久就知道了。我想要盡快做好準備。這房間附近沒有留半個人,請兩位趁現在入浴,好好休息吧。”


    薩爾娜一臉疲倦地笑了笑。恰克慕昨晚也盡心打點到讓她跟弟弟可以入浴。這位太子為什麽能夠情誼深厚關懷他們到這個地步呢?這一點,實在讓薩爾娜感到不可思議。


    “謝謝您。真的很感謝您讓我們可以洗澡整理服裝儀容,因為我本來就打算不論今晚發生什麽事,都要打扮完好麵對。”


    塔魯桑一臉似乎沒聽見這番話的模樣,凝視著午後陽光灑下的窗邊。


    3)歌舞之宴


    大海染上棗紅色,大大的夕陽逐漸下沉。


    隱藏著各自的想法,人們趕往設在這夕陽下的宴會。


    晚餐之後舉辦向賓客們道別的宴會,四名隨從一扛著床鋪將卡爾南王子移入會場,眾人立刻鬧哄哄起來。卡爾南王子盡管臉上毫無血色,但意識清楚,微微舉起右手迴應送上慰問之意的賓客們。


    透過畫有藤蔓與花朵圖案的窗戶照射進來的夕陽光輝,在白堊牆上染成了金色圖案,綻放於傍晚的哈諾拉魯的甜美香味,飄散在整間大廳。


    卡莉娜若無其事地將位置安排成新悠果王國、羅達王國以及亢帕爾王國的賓客圍繞卡爾南王子的樣子,要是有什麽萬一的時候,如此便能容易鞏固防護。而且,也讓他們的位置背靠牆壁,有心人便無法從背後攻擊。


    還有一件事,卡莉娜也暗中做好了安排。不過恰克慕祈禱能在不用上那安排的情況下結束一切。他不想看到有人留學的場麵。


    “納由古爾·來塔之眼”也坐在宴席之中,因為這是賜給她的最後招待。派在她身邊一直照顧她的侍女,輕輕抬起她的下巴讓她張嘴,再慢慢一點一滴喂食果汁等等東西,實在是一幅奇異的景象。大概就是這樣子慢慢喂食東西進入身體的緣故,耶霞娜的身體跟第一次見到的時候相比,明顯瘦了一大圈。


    那個身體內,有個隱藏著暗紅血色意圖的咒術師。


    一想到這一點,全身就有如讓人澆了盆冷水般冒出雞皮疙瘩。恰克慕努力不讓自己的思緒被察覺,盡可能將視線移開“納由古爾·來塔之眼”。


    太陽西沉,窗外在微暗中開始安靜下來


    ,伴隨著夏格拉姆的笛聲,在皮膚畫上顏色鮮豔圖案的歌手與舞者登場後,宴會越發熱鬧。


    微笑、拍手、拿著酒杯,恰克慕難以處理逐漸鬱悶的心。


    防護牢固,能做的對策都竭盡所能做了——但是,盡管如此,還是有一條無法挽救的生命。


    “修格。”


    恰克慕悄悄地小聲說道。


    “你學了天道與咒術……”


    修格以“您突然說些什麽呢?”的惦念表情看著恰克慕。


    “那麽,你有沒有親身體驗過人世與納由古互相接觸的奇妙呢?”


    修格眨了眨眼。


    “有的。就像是洋流相遇一樣,許多的異世界都是逐漸碰觸然後又分開。一感受到這種奇妙,就會有種在天空中高高飛舞,俯瞰渺小自己般的感覺。這種時候,就會心想因為政治、想要發跡而采取的應對進退等等這些俗事痛苦,真是愚蠢得荒唐可笑。”


    浮現苦笑,修格看著恰克慕。


    “不過,大半的日子裏,我連思考這種事情的空閑都沒有。因為我就是活在這樣充滿爭奪的人世中——如果,我沒有朝著成為聖導師的路前進,隻是個非常普通的觀星博士,應該就隻能看天空打發時間吧……”


    恰克慕一邊聽著修格這番話,一邊心不在焉地望著窗戶。


    “您為什麽會提起這話呢?”


    恰克慕的視線迴到修格臉上。


    “我本來以為,所謂的人類就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對於養育自己的世界是如何循環前進的根本毫不關心。腦袋裏麵一心想著就是這種東西……”


    說著,眼睛看了看大廳的人們。


    “這就是人與人的關係,或是國與國的應對進退。也有人明明本國就有富裕生活可過,卻還想把手伸向其他的國家。然後,劇烈推動人世運轉的,幾乎都是那樣子的家夥。”


    嚴峻的光芒在恰克慕眼中點燃。


    “我曾經在養育我的這個世界中,懷抱著能讓天降柔和雨水的精靈之卵。可是,不管是父親大人或是聖導師,全都一味想要殺掉懷抱那種職責的我——因為他們眼中就隻有人世而已。異界的精靈對我們來說有何意義,他們根本完全不曾想要去思考……甚至連我的性命,都不曾多加關懷過。”


    恰克慕望著修格。


    “你對我說,要我為了國家好好活著,說這比什麽都重要。我也很清楚,這是非得如此不可的事。可是,修格,這樣子真的就好了嗎?”


    修格遭到恰克慕眼神的氣勢壓倒,什麽話也答不上來。


    “那個時候,我是個年僅十一歲的小孩……要是當時就那樣遭到殺害,現在我就不會在這裏了。


    要是沒有一個不是為了保護國家,也不是為了獲得金錢,願意舍棄自己性命也要保護我這麽一條孤零零小生命的人在,我就無法像這樣待在這裏了。”


    “殿下……”


    修格想要說些什麽的時候,高亢的鍾聲透過天空傳了過來。響自鍾樓的“鏗……”、“鏗……”拖著長長尾巴震動夜空的鍾聲,是告知月亮升起的聲音。忽然,歌舞的熱鬧聲音停了,寂靜在大廳蔓延。桑可爾王搖晃著肚子起身,以嘹亮的聲音說道:


    “月亮升起來了。‘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呀,送您迴到故鄉的時刻終於來臨了。


    各位貴賓,雖然酒宴正酣,不過王室相關人員現在必須帶著‘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前往何斯洛海角。請各位貴賓接下來繼續享受歌舞表演。”


    受到侍女攙扶,“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站了起來。王室成員與看島人們圍繞著嬌小的女孩,離開大廳。


    過了一會兒後,窗外傳來奇怪的聲音。拖著長長尾巴,有如鳥叫聲的聲音,忽高忽低迴蕩而後消失了。


    看到賓客們的表情,桑可爾王國的一名大臣開口說道:


    “那是‘哭泣之歌’——是因為‘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將要離開我國,迴歸大海而深感悲傷的歌。”


    一名賓客壓抑不住好奇心起身後,其他人也跟著靠近西側的大窗戶。恰克慕也在小聲告訴衛兵們不要疏忽卡爾南王子的保護之後,朝著窗戶走去。帶著些微海水味道的潮濕夜晚冷空氣,拂過臉頰。


    黑暗的中庭看得見一閃一閃的光亮。通往王宮大門的大路上,排成一列的人們慢慢往前走。走在前頭的人手拿著火光。那是種突然燒起來讓煙霧繚繞後又消失,接著再度突然燒起來讓煙霧繚繞後又逐漸消失的,奇妙火光。


    “那是‘芒火’。”


    剛剛的大臣低聲說道。


    “不停燒起來又消失,燒起來又消失的火焰,代表的是生命的虛幻無常。從這裏到何斯洛海角的路上,點燃了千把的芒草。”


    賓客們以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鬱悶心情望著那虛幻的火光。


    “何斯洛海角離這裏很遠嗎?”


    恰克慕問道。


    “何斯洛海角跟這座王宮所在的海角在根部是連在一起的。走過去的話,大概要花十洛葛(約二十分鍾)。”


    隊伍進入建築物的陰影處看不見之後,賓客們便迴到自己的座位去。


    恰克慕雖然迴到座位,但芒火虛幻的火光烙印眼前久久無法散去。那個隊伍,應該會逐漸朝黑暗的海角前進。細長隊伍前頭的那芒火,應該會一路燒起又消失,燒起又消失吧。恰克慕心中懷抱悲傷,祈禱地閉上雙眼。


    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恰克慕趕緊想用右手碰觸眼睛——就在此時,聽到了一聲“喀沙”的幹幹的聲音。袖口塞了個什麽東西,那是張折疊得小小的紙,上麵寫滿了桑可爾文字。若無其事將那張紙放在膝蓋上看了看,恰克慕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


    (……塔魯桑真是太傻了!)


    那是塔魯桑寫給恰克慕的潦草信件,應該是藏身在服裝間時寫的,然後再塞進恰克慕衣服的袖子去。時間大概是昨天晚上吧。薩爾娜去入浴,剩下塔魯桑獨自一人的時候。


    “恰克慕太子殿下:承蒙殿下救了我這條小命,請您原諒我做出這種忘恩負義的舉動。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士兵送死。他們養育我成為海上男兒,是我的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我們之間所存在著的牽絆,是不曾和他們互相托付生命一起駕船出海的亞朵爾或是卡莉娜姐姐所不了解的。


    一想起他們每個人的臉,就算是為了要揭穿對王家不利的陰謀,我也無法看著他們送死。我的叔父由南將軍曾經對我說過:


    ‘國王是在士兵背後受到保護的人,將領是站在士兵前端負責領導的人。如果將領不舍命,就無法讓士兵舍命。就是因為將領表現出身先士卒的心理準備,士兵才會死忠跟隨。’士兵有性命危險的時候,我不能躲藏在殿下您的背後不聞不問。請您諒解。還有,薩爾娜姐姐就麻煩您多關照了。”


    因為恰克慕拿過來而看了這封信的修格,雙眼滲出了苦惱的神色。


    “……你認為有時間阻止他嗎?”


    恰克慕低聲說,修格隻是輕輕搖頭。


    “不可能的。我們沒辦法離開這裏。現在引人注目的行為舉止絕對是禁止的。”


    恰克慕十分明白塔魯桑的心情。然而,對於塔魯桑這太過幼稚的行徑,他又感到光火。塔魯桑這麽做,自己應該會好過一點吧。可是,因此而遭受危險的人有多少,為什麽他都沒有注意到呢!


    他不能原諒忽視包括薩爾娜的親情在內的一切的塔魯桑。


    恰克慕雖然考量到薩爾娜而生氣,不過實際上薩爾娜早就知道塔魯桑會逃脫——明明知道,卻沒有阻止。


    當得知塔魯桑堅決要逃出王宮,去搭救士兵們的意願時,薩爾娜也再度下定決心要實行心中浮


    現的某個計劃。


    這樣下去,即使今晚計策一如卡莉娜公主所設想的進行,塔魯桑與薩爾娜仍然沒有未來可言。然而,如果薩爾娜的計劃一切順利,說不定他們兩個人就可以獲得自由——薩爾娜決定把未來賭在弟弟身上。


    偷偷把這計劃告訴塔魯桑之後,塔魯桑立刻雙眼炯炯有神,向姐姐發誓他一定會好好做。


    目送弟弟離開之後,薩爾娜在黃昏日光照射進來的小房間地板跪下,專心祈禱。心想“海之母呀,請您像保有小船穿越怒濤縫隙那般,保佑我們可以穿越災難的縫隙”。


    *


    國王等人到儀式場去已經一段時間了,大廳裏,宴會也顯得越發熱鬧。


    剛剛跳舞的歌舞團離開,換上新的舞者們登場。舞者有著柔軟如鞭的身體,跳起後在空中翻身,眼看就要雙腳著地了,卻又馬上躍向空中。從大廳的邊緣到中央,十五名男子一邊不停空翻一邊集合,錯身而過又逐漸散開。周圍則有十五名美麗女子同樣是邊空翻邊往中間圍繞。這是多達三十名舞者利用整間大廳盡情舞蹈的經典表演。


    他們的手腕與腳踝,都佩戴了閃閃發光的鈴鐺,每當他們一跳舞,優美的鈴鐺聲就會迴蕩整個大廳。緊密配合著鈴聲,歌手們唱出美麗歌聲的同時,賓客們都獻給這完美無瑕的表演熱烈掌聲。


    就在賓客們忘記了“納由古爾·來塔之眼”那悲傷的隊伍之際,歌舞歡樂的聲音,再度遭到高亢鍾聲切斷——是告知“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已經抵達何斯洛海角的前端,儀式開始了的鍾聲。


    獲賜距離卡爾南王子最近座位的亢帕爾王國“王之槍矛”的卡穆·穆撒,在這個時候,感覺到些許的不對勁。這就是經過千錘百煉的武士的直覺。


    不見疲態地舞動著的舞者們的動作,產生了微小的混亂。


    噠、噠、噠……一瞬間看到朝這邊空翻過來的男人的手,卡穆立刻半蹲,手往卡爾南王子的床鋪底下伸去。


    有某個發光的東西從舞者的手中飛出,筆直瞄準卡爾南王子的身體而去。


    卡穆一從床底下拿出槍矛便迅速揮動。


    發出“喀”的高音後,有什麽東西彈飛起來,撞到天花板後墜地。


    同時,三十名舞者全部——不分男女,都一同流暢地拔出事先藏在腰飾裏的短劍,翻轉手腕,直指卡爾南王子。


    “有刺客!”


    不等架起槍矛大叫的卡穆的聲音傳來,羅達、新悠果的武士們已經拿起藏在床鋪底下的盾牌,擋下武器,在卡爾南王子與各自的主子周圍形成堅固的屏障。即使如此,兩名動作比較慢的羅達武士,還是遭到短劍刺中喉嚨與胸口死亡,一名新悠果的近衛兵側腹受傷倒地。


    大門發出“磅”的巨大聲響後打了開來,卡莉娜直屬的士兵衝進來,站在目瞪口呆的桑可二大臣們以及賓客們麵前,在他們與受看島人庇護的刺客們之間築起壁壘,切斷刺客們的退路。


    一切都發生在短暫片刻。一迴神,才發現舞者們已經在大廳中央站著進退不得了。


    在一片寂靜的大廳中,卡爾南王子撐起上半身,以出人意料的穩定聲音說道:


    “……到此為止。快放下武器。”


    但是,刺客們的表情還是帶有被逼到走投無路的瘋狂之色。意圖刺殺王族要是失敗了,等著的就是死路一條。


    發出讓人想要捂住耳朵的絕望呐喊之後,刺客們緊接著從胸飾拔出備用短劍,發狂似地攻擊擋住出口的衛兵們。


    經過一陣慘叫與刀光劍影激烈打鬥,血腥味彌漫大廳。


    雖然有幾個人突破包圍逃走,但幾乎大部分的刺客都遭砍倒,沒了性命。受到保護的重要人物也平安無事。遭砍沒命的人,以及重傷痛苦呻吟的桑可爾士兵,悲慘地倒臥在大廳門邊。


    恰克慕茫然地望著這幅景象——無法想象這是真實的。過分的、倉促的、悲慘的死亡。不知名的許多男人與女人的身體,像物品一樣散落在地上。可怕的鮮血與遭切割的內髒撲鼻而來的氣味,讓他惡心想吐。


    這是怎麽迴事……恰克慕想著。擬訂計劃的時候,腦海中並未浮現如此的光景。居然把劍藏在床鋪底下,配置了士兵。那個時候,恰克慕的想法中,士兵不過是一個必須正確配置的棋子罷了。


    奄奄一息在虛弱呻吟的士兵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恰克慕邊發抖邊看著那個士兵。現在,他看到了什麽呢?一麵感受生命慢慢消逝,一麵思考著什麽呢……


    正在治療受傷衛兵的修格的聲音跟其他聲響聽起來遠得奇妙。在世界逐漸遠去的感覺中,恰克慕模糊意識到鍾樓的鍾聲響個不停——當那鍾聲停止的時候,耶霞娜就要被推入海中。


    儀式場那邊,應該也正在發生跟這裏相同的悲劇吧。


    (……太多了。)


    忽然,讓人幾乎要耳鳴的憤怒與悲哀,直刺胸口。


    這一瞬間,恰克慕感覺到眉宇之間有種尖銳的痛苦……


    4)斷崖


    月光皎潔照耀大海,讓凹凸不平的海角岩石隱約浮現。“靈魂迴歸”的隊伍一抵達海角的最前端,設置在岩石間的祭壇立刻就點起巨大的篝火。兩座篝火燒得旺盛,遙遠的王宮鍾樓上的敲鍾人看見後開始敲響鍾聲。


    祭壇兩側各自站了兩名祭司,開始以低聲向海之母獻上祝禱。祭司的後方,是受到祭司隨從陪伴的“納由古爾·來塔之眼”,以及桑可爾王在等待,更後麵幾步的地方,則是佇立了排成一列的看島人。王室女人則站在儀式場外麵獻上祝禱。


    國王的近衛兵,以及更換配置成為卡莉娜公主專屬衛兵的塔魯桑的士兵們,圍繞儀式場站成一個圓形。在不好走的黑暗岩棚上,士兵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凝視儀式場。


    祭壇中央,設置了一個平台。


    祭司隨從從兩側牽起“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小手,輕輕地引導她往平台走去,然後抱起她,讓她站在台上。


    站在台上的小女孩,頭發在海風中翻飛。


    隨從將粗繩緊緊纏繞在女孩纖弱的身體上。繩子前端綁著塊石頭。每當繩子繞一圈,女孩的小小身體就被迫搖晃,實在很可憐。


    (——還沒好嗎……)


    一邊看著這一幕,卡莉娜一邊希望不要錯失逐漸進逼的決定性瞬間,心中萬分緊張。


    盡管亞朵爾等人無法得知,但事先剝奪看島人們的兵力,將塔魯桑的衛兵們降格與更換配置,這些實際上都是卡莉娜設下的陷阱。這麽一來,想要兵力的看島人們,就會因為想要拉攏對國王的態度抱持不滿的塔魯桑的士兵,自己踏進陷阱。


    卡莉娜想過,要趁這個機會也處理掉塔魯桑的士兵。雖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數量,不過這群發誓對塔魯桑死忠的男人,要是配置到王國軍內部的話就太危險了。話雖如此,但沒個理由是無法處死他們的。倘若他們在這裏參與陰謀,就會產生可以消滅他們的完美借口。


    向往如塔魯桑那般豪爽的男人並發誓效忠,這種從海盜時代延續下來的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的傳統,桑可爾王國應當盡快舍棄——卡莉娜這麽認為。


    隻對個人發誓效忠的士兵是不需要的——需要的,就隻有對王國發誓效忠的士兵。


    (……造反吧,士兵們。)


    他們采取行動的時候,就是批準處刑命令的瞬間。安排包夾住他們的一般國王近衛兵們已經收到指令,當他們因為看島人們的命令而行動的瞬間立刻刺死他們。


    塔魯桑的衛兵們說不定也受到要殺死近衛兵們的命令,但是數量上來說是近衛兵勝過他們。


    所有人集中在各自的思緒上,等待某個聲音響起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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