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望光之丘


    首先是風吹來,再來是白光照入。不知道是誰掀起了牛車簾子的下擺。


    “小的惶恐,在此稟告太子殿下——我們即將抵達‘望光之丘’。”


    引導者的聲音有些顫抖。由於目光低垂避免直視這邊,聲音又不清不楚的,格外不好理解。


    外麵,傳來布在空中揮打的“啪”的一聲。侍從們正在地麵鋪設踏腳布。


    恰克慕在牛車那受限的空間中,微微動了動已經僵硬的身體之後,慢慢把腳踏到外麵去。如果是普通人,因為腳麻而跌跤的話一笑置之也就算了,不過要是新悠果王國的太子跌跤,人們可是會當成是不祥征兆而嚇得要命。


    伸直身子站起來的瞬間,恰克慕不由得差點叫出聲。


    一邊反射著強烈的陽光,深藍色一直延伸到遙遠的視野盡頭……蔚藍的大海在眼前展開。還有——


    “那就是‘望光之都’嗎?”


    恰克慕從心底發出帶著感歎的低語。


    盡管一般都說桑科爾王國的京城是“宛如珊瑚的京城”或是“浮在海上的寶石”,不過實際親眼一看,這驚人的美麗,應該是用千言萬語都無法呈現的吧。


    從這座山丘俯瞰,就可以深深了解到為什麽人們會說這座京城“宛如珊瑚”了。“望光之都”麵積廣闊得有如將大河螺可川的河口包夾起來一般。


    王宮仿佛是在俯瞰街道,建在突出到海麵的海角上頭,不過那海角從上方看的話,就像珊瑚一樣有著錯綜複雜的枝節,在海麵上生長蔓延。


    而且,形成那座海角的,到底是什麽種類的土壤呢?那是一種微帶著桃色的白土。在其上鱗次櫛比的房屋,顏色也是宛如貝類般的白色。


    眼睛睜得特別大,桑可爾王的王宮,是個擁有模仿海螺建造的四座尖塔的巨大建築,由於牆壁與屋頂都鋪滿了著名的“桑可爾貝陶片”,所以反射出溫柔的光線,看起來就像是王宮本身在散發光輝似的。


    深藍色的大海配上閃著白光的王宮與房屋,淡桃色的海角……果然是浮在海上的珊瑚之都。


    感覺到背後有人站起。


    “這景色真美呢,修格。”


    背後的人影對著沒有迴頭便低語道的恰克慕點點頭。


    “真的很美。”


    眯起雙眼,修格仰望天空。


    “這裏也是對‘觀空者’來說,位置最高的山丘呀。海風吹來真舒服。”


    恰克慕迴過頭去,對著自己的顧問同時也是教導學問的老師,年輕的觀星博士修格露出微笑。


    “我記得你是漁夫的兒子。看到大海,不會讓你想起故鄉嗎?”


    修格也微笑以對。仿佛雕刻般的端正五官,一微笑起來,立刻變得溫柔起來。


    “是呀。隻是……大海的顏色並不一樣。請您看看那裏。上麵有京城的海角,山腳下那一口氣彎曲的弓形部分一帶,往東西向延伸出去很長距離的沙灘是白色的。還有,沙灘附近的海麵,那又淺又清澈透明的綠色。我故鄉的海灘呀,沙子顏色更接近灰色,海水的顏色也充滿不幸。”


    恰克慕眺望著修格指出來的廣大海岸線。的確,他是第一次看到這麽清澈透明的美麗綠色大海。


    眯起雙眼,一麵享受照在臉上的強烈陽光,恰克慕一麵低聲說道:


    “而且,這陽光如此強烈——跟我國的海洋與天空的藍色都大不相同。沒想到隻是到鄰國拜訪,就有這麽多的不同處。這個世界是多麽的廣闊呀。”


    “您說得對。”


    “要說廣闊,這桑可爾王國也是個幅員頗為遼闊的國家呢。距離越過這國家與我國國境的頂峰之後,到今天……應該是第十二天了吧。雖然以前我對桑可爾的印象,是個海運發達與海產豐富的國家,不過看來農地也很肥沃呢。”


    修格的笑容越發具有深意。身為教學老師在恰克慕身邊侍奉已經有三年了。每當感受到這位十四歲太子的敏銳時,修格就會欣喜至極。


    (我一定要讓太子成為皇帝。我一定……要保護恰克慕,不讓他遠離成為皇帝的道路。)


    去年,皇帝的三妃生下了一個俊美如玉的的皇子。


    恰克慕太子至今為止,都是以皇帝獨子的身份,保有這個太子的地位。然而,現在誕生出一位新皇子,恰克慕太子就變成了“不見了也有代替人選”的存在了。


    皇帝是一位有部分性格不會受親情影響的冷酷之人。一旦恰克慕出現判斷為“這個孩子不是當皇帝的料”的行為,皇帝也有可能會決定廢嫡。


    太子會遭到廢嫡,原因不是表麵上的病死就是意外死亡——也是遭人暗殺的意思。深知王室黑暗麵的修格,還有恰克慕,早就對這一點了然於心。


    以前,恰克慕曾經有過精靈之卵寄宿在身上的奇妙體驗。當時得知恰克慕孕育著異世界的精靈,皇帝為了保護“神聖王室”的威信,立刻決定要暗殺自己的親生兒子恰克慕。


    僅僅十一歲的恰克慕,之所以能在皇帝派出的暗殺者們的襲擊,還有追著寄宿在恰克慕身上的精靈卵的異界怪物底下死裏逃生,是因為得到了一位叫做帕爾莎的女保鏢的幫助。帕爾莎與她的青梅竹馬藥草師譚達,還有譚達的師傅咒術師特羅凱,救了恰克慕一命。


    那個時候,在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再想要暗殺恰克慕的一方底下工作的修格,因為奇妙的原委,最後轉變成保護恰克慕的一方。


    不論如何,盡管皇帝是父親,但如果沒有發生長子撒克慕突然病逝的悲劇,恰克慕應該自始至終都難逃遭到暗殺的命運吧。


    痛失長子之後,皇帝終於首都決定要放繼承太子位置的恰克慕一條生路。


    (皇帝……並不是無情。那是他在生活與距離所謂的親子之情非常遙遠的立場之上,一種心境的變遷。)


    修格曾經上奏,說“身為神明後代的皇帝,必須將恰克慕視為包裹在絲綿中的純潔靈魂,保護其免於平民的汙漬影響”。將來要成為皇帝的人,打從誕生就在深宮受到完善保護,在幾乎沒有與人接觸的情況下,悄悄地被培育成長。那種情況下培育出來的心靈,與平民的心靈之間天差地遠,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然而,恰克慕太子因為命運的惡作劇,從王宮的深處落入了下界——人群的亂七八糟的生活之中。與相遇在那段時間內的人們之間的深刻感情所形成的牽絆,無疑徹底改變了恰克慕。聰明善良,但是內在隱藏著如火焰般的激昂性格的太子恰克慕,與仿佛是深山泉水的皇帝,當然不可能會合得來。


    這次到桑可爾的旅行,也可窺見皇帝對恰克慕太子的感情有多淡。派給恰克慕的諮商對象,就隻有修格一個人。其他就是些護衛的衛士跟伺候的侍從而已。


    雖然這趟旅行確實不像是交涉那麽嚴肅,隻是來參觀祝賀的典禮,但是連派個曾跟桑可爾有過豐富外交經驗的文官隨行都不肯,就把太子送到異國去。皇帝的這種冷酷態度,讓修格有種背脊發涼的感覺。


    天黑之前,應該能夠抵達桑可爾王國的京城吧——這個時候,考驗就開始了。


    桑可爾王國,是個位在恰克慕的國家“新悠國王國”西南方,範圍包括遼闊海洋的王國。就像剛剛恰克慕說過的一樣,是個因為貿易與海產而特別繁榮的國家。


    兩國從未交戰過。新悠果王國是由厭惡戰火而從南方大陸逃到新天地的皇帝所建立的,是一個厭惡戰爭的國家。而桑可爾王國則是位在不曉得何時會受到南方大陸諸帝國出兵攻打的海邊。站在桑可爾王國的立場而言,與其跟別國交戰削弱國力,還不如結交一個守住後方的同盟國來得有利多了。新悠果王國和桑可爾王國便一麵進行貿易活動,


    一麵建立穩定的關係。


    這樣的桑可爾王國在新年到來的同時,送來了“新王登基大典”的邀請函。桑可爾的慣例是第一王子的次男一誕生,國王就要把王位讓給第一王子。自從去年年底收到桑可爾王子有了第二個兒子的通知開始,就能預測到新年將會舉行王權授予新王的儀式。


    恰克慕的父親登上帝位舉行“即位之儀”的時候,桑可爾王親自攜帶鑲嵌著珊瑚與珍珠的驚人寶箱前來致賀。這次,既然新王要即位,以新悠果王國的立場,必須要迴同等等級的禮數才行。


    在新悠果王國,人們視皇帝為國家的靈魂,皇帝不可能離開國家。於是,就讓身為太子的恰克慕前往參加“新王登基大典”。


    這件事情拍板定案的時候,恰克慕曾經偷偷高興得跳起來。因為他可以離開幾乎使人透不過氣的王宮,到異國去旅行,盡管隻是短短的一段時間。雖然必須進行繁雜的儀式,但是能有這樣喘口氣的機會,他當然十分歡迎。


    “要是每隔半年左右,就有國家要新王登基的話就好了。”恰克慕開玩笑地這麽說,立刻遭到修格的責備。


    “殿下,我想您應該知道,桑可爾王室靠著海運開疆辟土的背景。據說他們的本質就是商人,非常自私自利。桑可爾王之所以親自參加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典’,也是為了要衡量陛下的為人。評估我國是值得當同盟好好寶貝的國家呢,還是一口氣攻打納為己有比較有利。


    雖說桑可爾王室的本質是商人,不過另一方麵,他們征服並且統治了占據周圍大小島嶼的海盜,建立起廣大的王國,身上也流著武人勇猛的血液。殿下,請您不要忘記,您是背負著自己國家的榮譽來此參加典禮的。”


    恰克慕不屑地“哼”了一聲。


    “也就是說,你要我別當他們是白癡囉。”


    修格輕輕瞪了故意用粗鄙話語說話的太子一眼。


    “您說的對。”


    “原來如此……這樣好難呀。要是能借用你的說話方式,我們新悠果王室,就會是個背景神聖的王室了。不能散發血腥味,必須要潔白無瑕又成熟穩重才行。這樣一來,恐嚇對手這種事情,就是讓人感受到美麗的刀鞘之中,還是有著鋒利刀刃存在吧。”


    修格對著笑眯眯的恰克慕,皺起了眉頭。


    距離這一段對話已進過了一個月以上。啟程的準備花了半個月,好不容易出發了,一路旅行也花了二十二天之久。這趟旅程,再過不久就要結束了。


    “修格,你看你看!有好多帆船正在會合!”


    蔚藍色的海麵上拖曳出航行路線的白色尾巴,幾十艘巨大的帆船以“望光之都”為目標,正在集結當中。多彩多姿的風帆迎著風,看起來就像是剪碎的色紙散落海上。


    “裏麵幾乎是桑可爾王國各島的船隻吧,不過應該也有來自同盟國的船隻。”


    海濤聲不絕於耳。海鳥發出尖銳的叫聲,交錯翱翔天際。


    帶著鹹味的海風突然拂過恰克慕的臉頰。一瞬間,仿佛尖銳的東西刺上來,恰克慕著實感受到自己身處異國。


    延伸直到視野盡頭的大海。桑可爾語稱為“亞魯塔希”海的這片蔚藍海洋的遠方,是遼闊的南方大陸。是塊遠比恰克慕誕生的北方大陸,更要廣大無邊的大陸。聽說在那裏,國力武力都很強大的諸國,正在持續進行血流成河的戰爭。


    早在兩百五十年之前,恰克慕的祖先聖祖托爾特爾陛下,舍棄了戰火不歇的南方故國悠果王國,帶領悠果人,渡過了這片亞魯塔希海。


    一想到現在自己正看著同樣一片海洋,就有種奇妙的感覺。


    “……殿下,我們動身吧。”


    聽到修格的聲音之後,恰克慕點點頭,緩緩轉過身背對那片藍到簡直教人眼睛發疼的大海。


    2)祝賀的武術表演


    “喂,這是比較舊的拳帶啦,上麵有血跡。這種東西怎麽能用在‘祝賀的武術表演’上!”


    把皮製拳帶丟向侍從,塔路桑王子怒斥著。拳帶“啪”的一聲打到年輕隨從的肩膀後掉了下去,隨後慌張地到武器室尋找新拳帶,消失在塔魯桑王子的麵前。


    另一個隨從把縫入金線的美麗胸甲,被掛到個子高到讓人想不到隻有十四歲,強壯的塔魯桑王子那曬得黝黑的胸膛上。一旁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女,環著胳膊抱胸看著這一幕。


    “塔魯桑,拜托你深唿吸放鬆一下好嗎?你想用現在這樣像是餓壞的鯊魚一樣的表情,去參加‘祝賀的武術表演’嗎?”


    聽到這帶著些微笑意的柔和聲音這麽說,塔魯桑瞪了姐姐一眼。


    “我跟名不見經傳的小國家來的呆子不一樣。比起呆子,餓壞的鯊魚強得多了。”


    薩爾娜苦笑。


    “沒辦法呀。兄長並不是因為瞧不起你,才那樣說你的。”


    “那麽,他是出於什麽居心才那樣說的?”


    昨天傍晚,在宮殿迎接新悠果王國的恰克慕太子,奉為國寶領到別館去之後,兄長卡爾南王子說過的那些話,深深傷害了塔魯桑。


    卡爾南迴頭看著塔魯桑,感歎般地說道:


    “完美的舉止,機敏的應對。一個跟你一樣是十四歲的孩子,能有那樣的表現,真是不得了。


    最重要的是,那種典雅高尚真厲害。給人的印象就像是深藏在貝殼深處的最上等珍珠一般。在我們這種以前當過海盜的王室裏,不太可能有人會有那樣的高雅氣質。以你來說的話,與其說是像珍珠,不如說是像粗魯的魚叉——個性坦率很有男子氣概是很好啦,不過身為王室成員,也有必要具備像那位太子一樣,隱藏自己在美麗貝克裏麵的高招才行。我的登基大典舉辦期間,我由衷希望你別讓他國來賓,認為你是個沒品的王子。”


    想起兄長的話,塔魯桑不屑地哼了一聲。


    “很抱歉我這麽沒品啦。反正我是在卡魯秀島長大的,跟在宮殿長大的兄長就是不一樣。


    兄長也去那座島,我們桑可爾王室的故鄉生活看看就好了。這樣的話,就會知道我們爬到今天這位置的骨氣,是從哪裏來的了。


    我們不是靠高雅氣質才獲得人民尊敬的。而是因為擁有比散布在這片亞魯塔希海上的大小島嶼的每一個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還要強悍,讓人民生活富足,有能力保護人民不受他國侵略的強大力量才受人崇拜——我比較想讓別人以為我是劃過天際的粗魯魚叉,而不是有氣質的高雅珍珠。”


    一口氣說了這麽一大段話後,塔魯桑望著姐姐。


    “難道,我錯了嗎?姐姐。”


    薩爾娜走近弟弟,啪啪地輕拍弟弟那握得緊緊的拳頭。


    “我喜歡粗魯的魚叉,你沒必要變成珍珠。規定要成為國王的長男,在宮殿成長,要成為統領軍隊的將軍的次男,則是在卡魯秀島當一個強壯的海上男兒,接受艱苦的訓練。這樣的桑可爾王室的理想,你現在正充分體現。不過……兄長他說的那些話,我也懂是什麽意思。”


    薩爾娜仿佛是在尋找字句,頓了一下。


    “……兄長想說的是,你呀,性格太過外放了。


    王室成員除了‘力量’之外,還必須具備某種東西。就像是霧氣一樣籠罩著王室成員,正在隔離平民與我們。


    謁見那位恰克慕太子的時候,我跟兄長都感受到了相同的事情。雖然在新悠果王國有這麽個傳說,據說如果平民看到王室成員的眼睛就會遭到天打雷劈,可是那位太子的雙眼深處,的確有某種超越權力的東西。就像是股霧氣,有某種東西籠罩著那位太子,深不見底。那是一種……超乎常理的堅強。對吧?”


    塔魯桑緊皺眉頭,凝視著姐姐。


    “因為不會隱藏自己的男人能信得過,所以人們才會喜歡你,會依靠你。不過呢,這樣一來人們也就對你沒有敬畏之情了。”


    塔魯桑抖了抖肩膀。


    “姐姐說的這些,我怎麽也搞不懂。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像是身處大霧之中。而且,我呀,並不想要自己在不懂那迴事的情況下受人敬畏。我希望保持自己的原貌得到人們的敬畏。”


    薩爾娜露出微笑。她最喜歡這個坦率的弟弟,盡管弟弟性格剛烈,而且不成熟。但總有一天,他會自然而然領悟到剛剛那番話的意義吧。


    侍從跑了迴來,將新的拳帶呈給塔魯桑。薩爾娜製止了塔魯桑打算綁拳帶的手。薩爾娜仿佛揮鞭一般,在空中甩了甩拳帶,然後才仔細地把帶子纏在弟弟的拳頭上。


    “希望你的拳頭,能讓看到的人心生敬畏。”


    看著這麽說完之後笑眯眯的姐姐,塔魯桑覺得猛烈燃燒到方才為止的怒火,似乎開始逐漸變弱了。


    聰慧的姐姐薩爾娜。金黃色的肌膚,配上大而分明的褐色眼睛。盡管五官有點太過嚴厲的感覺,但靠著豐富多變的開朗表情,這種嚴肅也得到了緩和。想娶這個姐姐的人很多,可是要娶桑可爾王室的女人為妻,必須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


    如果王室的男人是拉著王國前進的強力手臂,那麽王室的女人就是找出正確道路的聰明頭腦。人們都說原本處於散落亞魯塔希大小島嶼的女人,是把男人捕捉迴來的漁獲販售出去的生意人,聰慧的妻子是難以取代的珍寶。


    桑可爾王國,是一個擁有多達數百個大小島嶼的海之王國。


    以前,這片海域沒有大王國,隻有為了保護自己的島嶼免於從其他島嶼前來侵略的海盜的威脅,與鄰近的島嶼組成同盟而已。男人一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紀,就會組成戰士團保護島嶼,漁獲少的時候就變身成海盜,攻入其他的海域。


    傳統有這麽個習慣:要是工人靠不住,他們就會去別的島嶼或是大陸諸國——他們輕蔑地稱之為拉休塔希“陸地”——捕捉奴隸帶迴來。即使桑可爾王國建立之後,立法禁止捕捉奴隸,但是,現在依然有暗中到他國捕捉奴隸的生意在進行著。


    隨著海盜這樣互相攻打,強大的戰士團逐漸控製了多數島嶼,形成了小型的王國。然而,雖說是國家,也不是像新悠果王國那樣,將皇帝視為神明的後代崇拜,統合在此一基礎上的國家,而是秉持著“如果能待在強悍的男人們底下,那麽危急時刻就能得到保護,還有能擴展貿易通路這個好處”這樣的想法,讓人心甘情願成為統治者的手下。


    桑可爾王室的祖先,也是在如此的戰士團——站在其他島嶼的角度來看就是海盜——之中,靠著強悍的男人與聰慧的女人出類拔萃,迅速嶄露頭角,擊潰其他的戰士團,或是加以拉攏,然後建立了支配廣大海域的王國。


    可是,在王國成立已經過了大概一百二十年的此刻,討海人的性情幾乎沒什麽改變。海域不同,語言也不同,也有人根本隻會說個幾句共通語言桑可爾語而已。


    遭到桑可爾王國吞並的十二個小國的國王們,現在雖然隻不過是桑可爾王國的地方領主,但還是擁有跟以前一樣的“看島人”的稱唿,底下的戰士團依舊保有著身為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的牽絆。而且,那十二名“看島人”,現在還得到許可,能向自己勢力範圍內的人民征稅,雇用底下的士兵。


    不過相對的,桑可爾王室會向他們這些看島人課稅,並且從各島征兵,建立起強力王國軍的基礎。他們的子孫在京城土生土長,世世代代都擔任王國軍的士兵,再從那些元老士兵中,選出統帥王國軍的將軍。總括這些將軍的人,則是國王的弟弟擔任的大將軍。那些看島人也必須聽命於大將軍。


    隨著桑可爾王國日益壯大,看島人也無須再擔心他國侵略或是海盜襲擊,可以放心做生意,跟其他國家的貿易通路也順利擴大。機靈多謀的看島人,變成了富裕的海洋商人,借著他們繳來符合利益的稅租給王室,桑可爾王室也再度累積財富,變得有錢起來。


    即使如此,也還是有討厭桑可爾王室的統治的人。有的人離開故鄉之島,移居到王國之外的島嶼去。也有生在船上,在島嶼之間旅行,將來有一天會死在船上的拉夏洛“隨海浪跡之民”。他們沒有繳稅,就算有三個兒子,也不會把其中一個送到王室當兵,另一個送到看島人那裏當兵。


    桑可爾王室雖沒把這些人當臣民保護,但也沒有加以處罰。身處王室底下而獲得的利益,還有與王室成員的人際關係的牽絆等等,逐漸將桑可爾這一個王國整合為一體。


    然後,還有連接看島人與王室的更重要的牽絆,誕生於王室女性的婚姻上。


    看島人雖然永遠都受到桑可爾王室的監視,可是,他們一路走來沒有反抗意圖的原因,就是靠著他們的妻子,能夠獲得當個小小看島人死都不可能得到的龐大利益或是名譽等等。


    看島人反而害怕得罪妻子。因為決定王國地方領主看島人的權限,掌握在流著王室血液的妻子手中。


    倘若,妻子判斷丈夫不適合擔任看島人,隻要在人稱“女人集會”的桑可爾王室女性會議中提出且獲得讚成,就可以跟丈夫離婚,選一個能力更優秀的男人再婚,讓新丈夫成為看島人。


    要替換看島人的時候,“女人集會”也會在王宮召開。會從身上留著桑可爾王室血液的眾多女性之中,挑選出對王室忠心耿耿的聰慧女性,再把挑選新看島人當丈夫的重責大任托付給她。


    流著王室血液的女性,可說是王國的核心。所以,她們從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徹底接受良好教育。國王的女兒當然如此,即使是看到人的女兒或表姐妹也一樣,都是一到四歲就送去王宮。一年隻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故鄉的島嶼和父母親一起生活的。一旦過了十二歲,她們就會巡迴桑可爾王國之內的大小島嶼,慢慢學習每座島嶼各自的由來發展。


    她們是其他國家那些成長於深閨,既無知識也無經驗的貴族女性所不能相提並論的。


    現在的桑可爾國王有兩個王子與三位公主。長男卡爾南、長女卡莉娜與次女洛克薩娜已經結婚,還沒結婚的公主就隻有薩爾娜一個人。


    塔魯桑一邊將漂亮腰帶解開,一邊說道:


    “姐姐,我對兄長所言生氣的原因,該怎麽說才好呢,是因為那個恰克慕太子,正好是我不想當的那種王子。


    我們從小時候開始,不久被教育說要靠自己的雙腳站立嗎?不能把王國視為保護自己的盾牌,要把自己當成是保護王國的盾牌才對。我為了獲得成為亡國之盾的能力,一路走來都努力鍛煉自己。要是我能處在王國的羽翼之下舒服度日,應該真的可以變成潔白的美麗珍珠吧。但是,這種人在危急的時候,有辦法成為國家的盾牌嗎?


    據說那位太子,好像身份地位低下的人一定不能看到他的眼睛之類的,除了跟我們打招唿之外,一直都用塊薄布遮住自己的臉。那家夥,難道也總是透過布去看自己的人民嗎!”


    一想到恰克慕太子那白淨的臉,一把心頭火又燒了起來。


    “我根本就搞不懂那種會讓牛拉車的人腦袋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呀,姐姐。那是牛耶!用四匹馬一組的車輛,可以早很多到達呀。


    跟教養出那種太子的國家當同盟,真的對我國有什麽好處嗎?”


    就在挑明這麽說的時候,周圍突然鬧哄哄了起來。因為要參加武術表演的士兵們完成準備,為了迎接塔魯桑,已經進入休息室了。


    塔魯桑一進到休息室,士兵們立刻微笑對他行禮。每個男人都全身曬得皮膚黝黑,身強體壯。他們是選自王國軍士兵的拳擊高手。


    雖然隸屬的隊伍各不相同,但同為修煉拳擊的夥伴,他們跟塔魯桑都很熟。塔魯桑是這裏頭年紀最輕的,不過體格與拳擊本領和年長的士兵相較,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塔魯桑直屬的衛兵當然不用說,屬於其他隊伍的士兵們,也都對塔魯桑抱持敬意與共同意識。


    其中一位最年長的士兵,看了看做好武術表演正是裝扮的塔魯桑後,感慨地說:


    “殿下,您這身打扮真是好看。殿下,您真的……跟由南大人十分相像。”


    沉默在士兵之間擴散開來。國王之弟,以大將軍的身份威名滿天下,集桑可爾王國士兵的尊敬和信賴於一身的由南,因急病去世還不到兩年。塔魯桑的衛兵都知道,沒有兒子的由南,把塔魯桑當親生兒子疼愛照顧,所以很多人都將由南生前的身影重疊到塔魯桑身上。


    塔魯桑盡管聽了開心,但又不好意思,兩道濃眉緊皺起來。


    “……謝謝誇獎。希望不隻是外表相像,我也能表演出跟叔父一樣的完美拳擊就好了。”


    “殿下的武術,一定會嚇破各國嘉賓的膽子的!殿下有多行,我們自己人最清楚了。”


    塔魯桑直屬的年輕衛兵這麽說,並露出微笑。


    “每次練習的時候,殿下的拳頭打出來的淤血,可是嚴重到這種破胸甲都藏不住呢。”


    仔細一看,確實在沒有胸甲的腹部一帶,有幾處已經發黑的淤血,塔魯桑不由得哈哈大笑。


    “下手這麽重,不好意思啦。下次我會隻瞄準有胸甲的地方出拳。”


    說完,塔魯桑拍了拍年輕衛兵的肩膀。


    “好了,我們走吧。去讓異國的那些家夥,瞧瞧我們桑可爾的力量!”


    士兵們大聲應和。塔魯桑一邁出腳步,他們就全體跟隨其後。一邊走著,塔魯桑緊緊纏上拳帶的兩個拳頭還一邊互打。


    ——那位太子,應該沒揍過人,也沒被人揍過吧。


    這拳頭要是賞到那張白淨的臉龐上,不知道他會有什麽表情?即使滿臉鼻血,他還是可以保有優雅的態度嗎?塔魯桑的嘴唇,浮現了一閃而過的笑意。


    *


    坐在設置於王宮中庭的貴賓席,恰克慕感覺到汗水沿著背部滑落。明明時值冬季,這個國家卻如此炎熱。透過罩在頭上的薄布望著眼前延伸正片波光粼粼的水麵,恰克慕覺得有點頭昏眼花。


    ——跟我國的王宮,真是天差地遠呀。


    想起有如重重沉澱著深山般寧靜的故鄉王宮,恰克慕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桑可爾王宮,實際上是開放式的。大大的門加上大大的窗戶,形成了不論身處何方都能感受到吹拂的風的構造。白色牆壁替蔚藍的海天清楚鑲邊,凝視太久的話似乎會雙眼發疼。而且,還有這股花香味!纏繞在麵對中庭的宮殿門柱上,仿佛在燃燒的成片紅花,將整座宮殿包覆在濃厚甜美的香味中。


    現在恰克慕所在的廣大中庭的中央有個水池。不對,那該怎麽稱唿才對?說是水池,又顯得太大了。映照著天空,散發著美麗藍色光芒的水麵上,有多達十二艘的平底船。


    “抱歉打擾到您了,恰克慕太子殿下。”


    一個爽朗的女聲,讓恰克慕嚇了一跳趕緊抬頭。因為右邊的位子空著,本來以為是誰要來就座了,卻隻有個高瘦女人,,在三名侍女的服侍下,站在那個位子的後方。


    她舉止優雅,單膝彎曲行了個桑可爾式的禮。曬得黝黑光滑的肌膚上的大眼睛,散發著生氣勃勃的光芒。褐色長發戴著模仿蔓藤與花朵做成的頭帶,寬鬆的薄布衣,係著一條鑲嵌了小珍珠的腰帶。肩膀則是顯露在外麵。


    “我是薩爾娜。由衷感謝您從遙遠的新悠果王國來參加家兄的登基大典。接下來在儀式的過程中,將由不才敝人陪在您的身邊。”


    恰克慕立刻起身,將薄布自臉上掀起。


    “桑可而王室的薩爾娜公主,感謝您如此客氣過來招唿。承蒙公主您親自接待,我真的是過意不去。請您就座吧。”


    薩爾娜笑眯眯地,在位子上坐下。一陣花香輕輕掠過恰克慕的臉頰。因為幾乎沒有跟同年齡層的女性在這麽近的距離交談過,恰克慕的內心感到萬分緊張,但他沒有表現在臉上。


    新王登基大典,有許多來自各國的賓客到訪。仿佛圍繞中庭池子而擺設的座位,也坐了各國的王室貴族,他們的身邊則坐著一眼就看得出是看島人的妻子們。恰克慕心想,桑可爾王室這種安排同年齡曾女性負責接待的周密思慮,實在是教人敬佩。


    “不過,您的悠果語說得真好呢,我嚇了一大跳。”


    “謝謝您的誇獎。這是王室成員從小時候開始就要學的‘友國’語言。”


    恰克慕臉上浮現淺淺笑容。然後,以流利的桑可爾語說道:


    “這樣呀。我也是從小開始就學習桑可爾語,向往美麗的南方國家。”


    薩爾娜的眉毛迅速地揚了揚。


    “哦,我都不知道呢。我還以為悠果王室成員不會講除了悠果語以外的語言。”


    “皇帝陛下是隻說悠果語沒錯。因為,皇帝陛下是國家的靈魂。但是,還是太子的時候,學習各國語言是慣例。語言,是靈魂的聲音。要了解他國,就必須通曉該國語言。桑可爾語,是種美麗如歌的語言呢。”


    薩爾娜的嘴角漾開了笑容。


    “是呀。是種像歌一樣誇張,大聲說出口的語言呀。因為這是一種仿佛能渡過海洋,洪亮迴蕩的語言。”


    薩爾娜迅速用手指著眼前延伸整片的水麵。


    “我們稱此為‘路諾·亞魯塔希’,意思是‘受圍繞的海’。即使是在王宮裏麵,也不能不保有海洋。對桑可爾人來說,海洋就是如同母親的存在。”


    這麽說完之後,薩爾娜想起了某件事,忍不住笑出來。


    “我的弟弟塔魯桑,小時候還跳到這裏麵去,抓魚兒來玩呢。”


    薩爾娜說著調皮弟弟事情時的表情,讓恰克慕的心頭暖暖的。原來也有能夠這樣說著自己弟弟的王族,他不由得羨慕起來。因為在他成長的世界中,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隻不過是隨時都有可能威脅自己性命的存在罷了。


    “也許你會想,王子怎麽會玩那種遊戲,可是我們桑可爾王室呀,本來就是非常血氣方剛的民族。接下來您即將看到的‘祝賀的武術表演’,也是將桑可爾王室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戰鬥取得群島的曆史儀式化之後,表現那種功勳的演出。”


    這個時候,奇妙的笛聲蓋過他們交談的聲音而響了起來,雖然音階稍微不準。


    “請您看那邊的‘海之門’。桑可爾的勇士們要進場了。”


    皮膚曬成金黃色,身體強壯的男人們排成兩列進入中庭。所有人除了拳頭上纏著皮革帶子,腰係裝飾華麗的腰帶,以及披著胸甲之外,身上什麽東西都沒穿。


    看到站在隊伍最前方,自豪地抬頭挺胸的少年後,恰克慕感到些許訝異。他記得,那少年確實是昨天傍晚,隨同即將登基的卡爾南王子一起向他打招唿的王子。


    “那位站在最前麵的人,是不是塔魯桑王子?”


    “是的。塔魯桑是我國屈指可數的拳擊高手。”


    恰克慕的內心,再度湧現一種羨慕的感覺。盡管貴為王子,還是能夠進行武術表演祝賀兄長的登基。恰克慕打從心底羨慕這樣的自由。


    笛子的音色變得格外高亢。


    “桑可爾王塔弗姆爾,和卡爾南王子要入場了。”


    薩爾娜低聲說完,隨即站了起來。恰克慕也跟著起身。


    高大的桑可爾王,以及新王登基的主角卡爾南王子,牽著年幼長男的手,領著懷裏抱著剛誕生沒多久


    的次男的王妃,現身在王宮北側的“空之門”。


    賓客們一同鼓掌,歡迎桑可爾王一家人。


    “各位‘友國’的至高者,歡迎來參加敝國的王權轉移儀式。接下來在典禮進行的時候,請各位一同與敝國分享這份喜悅。”


    桑可爾王的聲音洪亮得教人吃驚,朗朗在中庭裏擴散開來。掌聲也變得更大了。


    “現在馬上讓我們來觀賞第一個祝賀儀式‘祝賀的武術表演’吧。擔任演出的,是敝國最強的拳擊高手們。雖然是有點粗魯的祝賀儀式,不過這是讚揚在桑可爾境內一路克服波濤洶湧的大海走來的英勇雄壯。請各位慢慢欣賞。”


    十二名男子向來賓行禮後,兩個隊伍各自分散到“受圍繞的海”的兩側,麵對麵站著。


    塔魯桑王子站在恰克慕麵前,深深一鞠躬。恰克慕也恭敬迴禮。濃眉大眼的塔魯桑,迅速轉身背對恰克慕,再次麵向“受圍繞的海”。


    笛音消失了,忽然,傳來“咚”的一聲響徹四方的鼓聲。


    隨即,男人們的身體躍向空中——男人們的身體,在空中描繪出弧線,跳上停在“受圍繞的海”上的船。平底船著實往下沉了好一些後,才浮起來。男人們靠著絕妙的平衡感,腳步毫無移動,穩固站在搖晃的船上。


    “咚——”的鼓聲響起。然後,男人們的身體再度躍過空中,與對麵的男人們在空中身體交錯,纏著皮革帶子的拳頭擊打身體的聲音在空中傳來。


    配合著“咚、咚、咚——”逐漸加快的鼓聲,男人們朝著敵人的船跳過去,錯身而過的時候,用拳頭打擊敵人,同時防守敵人的拳頭,再降落到船上。


    那讓人想象不到是人類既能的輕巧身體與平衡感,深深吸引住觀眾的目光。


    恰克慕也看這場武術表演看到目不轉睛。


    ——看到正在戰鬥的人所展現出來的行動……


    耳朵深處,冒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注意力不可以隻關注在一個點上,要看整體。就像河裏麵有石頭所以水流會轉彎一樣,人的動作,也會因為麵對的方向而自然顯現。隻要注意看整體,就可以在對方攻擊逼近之前看破。


    (……帕爾莎。)


    恰克慕拚命壓抑著,不讓湧上胸口的懷念之情表現在臉上。因為曾經保護過他的女保鏢的麵貌,在心中浮現了。


    帕爾莎曾經教過恰克慕,在亢帕爾王國流傳的,一種叫做“齊基”的赤手武術。那種適合用於實戰的攻防一體武術,雖然都是些妨礙對方的小招式,但這三年之間,恰克慕隻要一個人獨處,就會偷偷反複練習那一整套招式。對恰克慕來說,與其說那麽做是武術練習,不如說是重溫與帕爾莎等人共度時光的迴憶的手段。


    隨著時光流逝,不知不覺中,那一套防身武術已經成為身體的一部分,甚至達到無須思考身體就能行動的程度。雖然心想總有一天要讓帕爾莎看看自己進步很多,不過,這應該是無法實現的夢想吧。


    即使疲勞逐漸浮現,男人們的身體劇烈搖晃的次數增加了,可是塔魯桑王子的動作依然從容不迫。


    水花濺得老高。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被打落到水中消失不見,一會兒後才浮出來,難為情地搖頭甩水。其中也有人流鼻血了。觀眾忍不住發出歎息。


    一旦平衡感不再,接著就如雪崩一般,男人們的動作開始亂了起來。每當男人們身體交錯的時候,就會有一、兩個人掉進水裏,剩下的隻有包括塔魯桑王子在內的三個人而已。


    “咚咚咚——”,鼓聲接連響起,那三位勇士,頭也不迴地在船舷一蹬,就從空中朝著後方降落。看到躍過空中迴到這邊岸上的塔魯桑王子背部的瞬間,恰克慕的身體因為吃驚而動了一下。


    *


    全身熱得仿佛在燃燒。大鼓的聲音敲打一聲、又一聲……錯身而過,毫不留情地攻擊過來的男人們的拳頭,一拳又一拳……塔魯桑情緒亢奮激昂。力量從全身四處湧現出來。塔魯桑在內心呐喊。


    (兄長,您看看我!請你替我這優點不是受殼保護的珍珠,而是劃破空中的魚叉的弟弟感到高興吧!)


    進關肩膀傳來遭到男人拳頭擊中而流竄全身的撞擊感,可是塔魯桑毫無畏懼,朝著那個男人的頭部側麵而重重出拳。看見男人飛得遠遠的然後掉進水裏,喜悅的心情從全身湧出。


    (珍珠那種東西,要是沒有外麵的殼,到底會有多脆弱,兄長您就親眼看個清楚吧。)


    表演結束的鼓聲響起的瞬間,塔魯桑雙腳一蹬船舷,身體飛過空中。然後,他在整場武術表演進行的過程中一直偷偷觀察的恰克慕太子的前麵著地,卻因為著地失敗腳步不穩,身體朝著背後傾倒,手腳胡亂掙紮,一個反拳就朝著恰克慕太子揮下。


    就在塔魯桑以為拳頭要打中柔軟的臉頰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有個堅硬的物體把自己的拳頭揮開。緊接著,某個人用強大的力量緊緊抱住他那仰著向後倒的身體。


    塔魯桑跟抱住他的人四目交會——塔魯桑與恰克慕,彼此的眼裏都浮現驚訝,一時之間,兩個人就像是結冰一般凝視著對方。


    “塔魯桑!你真是太沒禮貌了!”


    薩爾娜起身,氣喘籲籲地說。整個中庭鴉雀無聲,關注著這場沒料想到的意外。桑可爾王與卡爾南王子慌張地站起來。


    “太可怕了!恰克慕太子殿下,您有受傷嗎?”


    人在恰克慕的後方,因為座位背後這個位置行動不便的緣故,導致本來應該要保護太子卻來不及出手的那些護衛的近衛兵,因為替自己的疏失感到愧疚而臉色發白。


    恰克慕本人倒是不知道這短短片刻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愣在原地。


    他迴神過來,發現由於熟稔的武術的幫助,讓他立刻揮開了塔魯桑納朝著他飛過來的拳頭,且接住了塔魯桑倒下的身體,跟塔魯桑對上了眼。現在他才感受到,塔魯桑那強壯的巨大身軀有多麽沉重。


    盡管塔魯桑的眼中浮現出吃驚的眼神,但馬上轉變成恥辱與憤怒的色澤。塔魯桑連雙耳都漲得通紅。接著突然察覺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麽嚴重。


    對方是同盟國的太子。雖然以“無法避免的意外”為借口應該就能躲掉責任。但即使是意外,在祝賀活動的第一天,主辦國的王子就造成受邀前來參加的他國太子重傷,這可說是非常嚴重的疏失。突然看清自己那放任憤怒而不把結果當一迴事的態度有多幼稚,塔魯桑不禁全身發抖,就在恰克慕太子的麵前跪了下去。


    塔魯桑迴身過來,發現兄長與父親正從上朝下看著自己。看到他們臉上浮現出來的表情,讓塔魯桑的胃緊緊收縮。就在此時,頭上傳來了一個聲音:


    “這武術表演真的好厲害。雖然最後跌倒了,不過這也是很正常的。”


    恰克慕太子,專注凝視著塔魯桑的眼睛。


    “請各位放心,我毫發無傷。因為塔魯桑王子就算自己失去身體平衡那麽嚴重的時候,還掛念到我的安危。”


    恰克慕以冷靜的聲音說道。實在想不到,這跟在一時半刻之前還吃驚地睜大雙眼的少年是同一個人。他對著擔心地看著他的桑可爾王微笑。


    “我真的觀賞了一場非常好的武術表演。最後,連我都能夠參與,真是莫大的榮幸。敝國新悠果王國,在危急的時刻,也會像這樣好好保護塔魯桑王子的後方的。”


    恰克慕麵帶微笑的話語,讓觀眾的緊張情緒得到緩和,笑聲與掌聲四起。


    桑可爾王與卡爾南王子鬆了一口氣,打從心底感謝巧妙處理這個意外的恰克慕,接著迴到座位上去。但是,隻有塔魯桑因為恥辱而全身發抖。恰克慕的高超機靈反應,實在是狠狠地把塔魯桑當


    成了小醜。塔魯桑死命地壓抑著氣得七竅生煙的感覺。


    這仿佛是落下一塊布幕般,能夠輕易就隱藏住自己的情緒,露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塔魯桑雖然很恨這個身為太子的少年,不過他也很清楚這不過是把別人的好意當成惡意。於是,塔魯桑決定要壓抑住內心中那有如痛苦掙紮的發狂野獸般的憤怒。他不想認定自己是個悲慘到會任憑曲解別人好意的念頭控製的男人。


    樂師再度開始表演,參加武術表演的男人們重新整隊。


    “非常抱歉。”


    對著就像是硬擠出聲音道歉,深深一鞠躬後打算迴到隊伍中的塔魯桑,恰克慕不由得小聲地說道:


    “我……”


    恰克慕看著迴過頭來的塔魯桑的雙眼。


    “不希望這種無聊的小事,成為我們之間的疙瘩。”


    塔魯桑皺起眉頭,凝視膚色白淨的太子那雙黑色的眼睛。


    察覺到太子的眼中浮現出一種自我厭惡的神色,塔魯桑嚇了一大跳。覺得自己說大話,很沒用又很丟臉的這種情緒,也在恰克慕些微緊閉的嘴角顯現出來——恰克慕那超然俯瞰一切的表情消失了,塔魯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屬於同年紀少年的表情。


    一時之間沉默望著恰克慕的塔魯桑,不久後簡短迴應道:


    “我也是。”


    接著,對恰克慕行禮之後要離開前,又忽然再次迴頭。


    “恰克慕太子殿下,請問您學的是哪種武術?”


    恰克慕的雙眼亮了起來。那一瞬間,恰克慕給人的印象為之一變。


    “讓我告訴您這個故事吧。如果,您在儀式進行的時候能空出時間的話。”


    塔魯桑果斷地一鞠躬後,便迴到男人的隊伍裏去了。


    3)吹向“花之亭”的風


    夕陽的光輝,將“花之亭”染成了金色。位在王宮的西方邊緣,突出於海角最前端的這座亭子,是桑可爾人稱“關鍵的女人們”的女性們休息的地方。


    所謂的“關鍵女人”,就是在擁有王族血統的女性之中,位居特別高的女性,公主或王妃當然不用多說,看島人的妻子也一樣,都具備身處這個領域的資格。


    這座亭子,隻是以六根大柱支撐著半球形的屋頂,沒有牆壁,南方與西方是峭立的山崖,地下室一整片延伸出去,波濤洶湧拍打著岸邊的大海。東方與北方則是與花朵盛開的王宮相鄰的庭院,完全沒有人可以躲藏的陰影處。也就是說,這裏不隻是單純的休息處,同時也是無人能夠偷偷靠近的密談場所。


    亭子的地麵鋪滿白色的磨石子,中央有座六角形的池子,從花園流過來的清水累積在池子裏,再從那裏沿著窄細的溝渠發出潺潺水聲,經由海角的前端流入海中。


    傍晚的海風吹來的海水味,與花園綻放的蘭葛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再加上以各隨己意的姿勢正在放鬆身心的女人們的香水味。


    現在,這座亭子裏,除了卡爾南王子的妻子外,“關鍵的女人們”全都到齊了。卡爾南王子的妻子紫娜,由於剛生完第二王子而身體不適,目前依然是除了正式活動外一概不出席的狀態。


    國王的次女洛克薩娜,喝了一口聞起來有花香味的酒,出神地低聲說道:


    “啊,真好喝。洛喀理納果然要加冰塊才對味。要不是在京城,哪喝得到這種奢侈美酒。在我們諾拉木島呀,雖然是要什麽有什麽,不過就是沒冰塊。”


    從製冰的北國運送到遙遠的桑可爾,然後存放在海角洞窟製成的冰室中保管的冰塊,是王宮內少數人才能嚐得到的奢侈品。


    每個都是身材苗條、長手長腳的女人,今天的話題是對自己擔任接待人員所負責的各國賓客品頭論足一番。


    “薩爾娜,你運氣真好。恰克慕太子雖然長得白白淨淨,不過還挺有男子氣概的嘛。”


    對著洛克薩娜閉起單眼,薩爾娜苦笑道。


    “是呀,確實如此。他呀……美到讓人吃驚得睜大眼睛呢。”


    女人們笑成一團。


    “真生動的形容。桑可爾的男人強壯是強壯啦,不過找不到那種眼神帶著神秘感的男人。”


    “我比較喜歡太子旁邊那個年輕人。個子高高的,看起來很聰明的樣子。”


    “哦,那是太子商量事情的人。據說他是新悠果王國的‘星之宮’的英才。‘星之宮’的每個人聽說都擁有可以成為幕後引導那個國家的聖導師的能力,好好接待他沒有壞處的。”


    堂姐妹與姑姑們這樣交談的時候,發覺到國王長女卡莉娜獨自陷入沉思,薩爾娜悄悄起身,到長姐的身邊坐下。


    “姐姐,您在擔心什麽呢?”


    卡莉娜嘴唇浮現輕輕的笑。然後,雙眼忽然變成了下定某種決心的神色。她抬起頭,對女人們說道:


    “大家聽我說,我有件很掛念的事。”


    女人們停下各自的對話看著卡莉娜。卡莉娜雖然隻有二十四歲,但由於個性沉著冷靜,所以不知不覺間已經成為這群女人的領導者般的存在。


    “請問大家,有沒有人覺得我丈夫的舉止跟平常不太一樣?”


    看到好幾個人苦笑的表情,卡莉娜搖搖頭。


    “錯不了的。他可能有外遇了。”


    洛克薩娜一邊把玩酒器,一邊困惑地側著頭。


    “說具體一點,是怎樣的感覺呀?”


    “例如,說是為了比賽正在訓練,所以放信鴿出去的次數增加了,還再三跟從南方大陸來擴展新的商業的客人進行密商。”


    大部分女人們的表情迅速轉暗。看到這樣,卡莉娜尖聲說道:


    “你們有頭緒嗎?”


    一個姑姑聳了聳肩。


    “這事有那麽要緊嗎?有新商人從南方過來,這很平常呀。男人們喜歡秘密使用信鴿也很常見呀。以我自己的情況來說,差不多從去年開始,就像你說的那樣,也覺得我丈夫放信鴿出去的次數變多了,其實,我已經試著跟他確認過了。雖然我想大家都是這樣啦,不過因為我先給了看鴿人一大筆錢,要他將信鴿送出去的信件都先讓我過目,所以正在進行怎樣的信件來往,我都瞭若指掌。結果也沒發現什麽可疑的東西。”


    “……姑姑,我認為放信鴿出去的次數變多,隻是一種障眼法。是要讓人把注意力轉到那邊去,提高警覺然後進行確認,最後再讓人放心下來的手段。”


    在女人們的吵雜聲中,卡莉娜繼續說著:


    “我也是因為去年開始,丈夫放信鴿的次數實在太多,所以提高了警覺。可是,他說的是在做比賽的訓練,放出去的鴿子並沒有攜帶信件,帶迴來的信件也沒有可疑的地方。就在我鬆了一口氣的時候,有一個裝卸貨物的工人,拿了這種東西給我。”


    卡莉娜拿出來的,是個小小的黑色焦油塊。一邊從已經切成兩半的焦油塊中拔出張白紙,卡莉那一邊說道:


    “那個工人是個聰明男人。來自南方達路休帝國的船隻抵達的晚上,他發現有個船員從宴席溜出去,於是就跟蹤對方。他看到船員走到錨纜那邊,心想可能是要去確認錨有沒有下好,結果就在那時候,船員居然一溜煙潛入海中。等了一下子之後,那個船員雖然迴到岸上,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迴到宿舍去了,不過工人實在覺得奇怪,就等到黎明後,自己也潛入那個船員潛入的那一帶地方去調查。然後,就看到了這個東西牢牢塞在船錨的鎖鏈裏麵。


    真的是非常巧妙的高招呀。要是,前一晚船員沒有察覺到那個船員的可疑行動,就會以為這隻是一般的髒東西而沒多加注意了。”


    最年長的女人——王妃的母親特拉娜,從背靠著的柱子站直身子,對卡莉娜招手。由於年紀大了


    ,幾乎都沒有過問政事,但身為祖母與王妃——意即因為卡莉娜等人的母親早逝,所以特拉娜的意見,至今依然受到王室女人們的倚重。卡莉娜站起來,在特拉娜的膝蓋邊坐下。聚集在周圍的女人們紛紛拉長脖子看卡莉娜手中緊握著的白紙。


    那張白紙上麵隻是挖了幾個小洞,什麽都沒寫。


    “這是必須先解讀暗號才看得懂的鑰匙信件。”


    卡莉娜低聲說道。


    “祖母,您說得沒錯,正是如此。我想送給我丈夫的飛鴿傳書裏,一定隱藏了要配合這個一起看的暗號文。”


    特拉娜從紙張抬起頭,看著卡莉娜。


    “你沒有去求證嗎?”


    “是的。因為我沒有時間。這東西是在要出發到這裏來的那天早晨找到的。”


    特拉娜皺起眉頭,輕輕搖頭。


    “……也許,差不多也到了男人要熱血沸騰的時候了。桑可爾的男人,都是些要先用鎖鏈鎖住的,有點危險的男人。”


    “怎麽樣?要告訴我們的丈夫說我們已經察覺到了,防範他們亂來嗎?”


    洛克薩娜一麵看著姐姐與祖母,一麵低聲地說,但特拉娜搖頭。


    卡莉娜領會到特拉鈉的意思。


    “我們反而要裝成沒有發覺的樣子監視他們。誰是主謀,誰跟誰聯手,為了將來好,必須將這陰謀的源頭查個水落石出。”


    女人們的臉上浮現出了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是無所畏懼的表情。他們可是喜歡狂風暴雨勝過風平浪靜的桑可爾女人。看著這種的表情,特拉娜擔心地說:


    “以前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好幾個看島人聯手,企圖推翻王室的事情。可是,叛亂總是在成氣候之前,他們自己就先鬧內訌失敗了。因為要爭老大的位置。亞魯塔係上多達數百座的島嶼,要整合為一股勢力,可沒那麽容易。不過……我很在意南方大陸的商人也牽扯其中這一點。”


    卡莉娜表情緊繃。


    “沒錯。要說可疑的奇怪商人,是有好幾個。例如說搭了藏有這張紙的船的悠果商人。那個男人與我丈夫開始做生意之後,飛鴿傳書的次數就增加了。”


    “悠果商人?不是達路休人嗎?”


    洛克薩娜一問,卡莉娜立刻點頭。


    “是呀。雖然搭的是達路休的商船,不過那樣的長相確實是悠果人沒錯。達路休帝國征服悠果王國之後,也有的悠果人就變成了達路休帝國的臣民繼續做生意。因為我對這曆史有點興趣,所以還有印象。”


    “……這麽一說,我丈夫也常跟悠果人做生意。”


    撒感群島的看島人妻子這麽說,洛克薩娜歪著頭。


    “是呀。但是要說到搭達路休商船過來的悠果人,也不是隻有一個。我們說的不見得是同一個人。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嗎?”


    “我想想看喔,好像是叫多庫姆吧。”


    “姐姐您覺得可疑的男人,也是這個名字嗎?”


    “不是。我記得他是叫拉斯古的樣子。不過名字這種東西,要取幾個就有幾個呀。那個悠果人,說不定也跟這事情有瓜葛——可是,如果有個暗地裏操縱我們的丈夫,正在進行什麽大計劃的人在幕後,那就非找出來不可。”


    女人們紛紛點頭。雖然各自都是性格強悍的女人,但在跟王國未來有關的事情上,她們從小就受到教育要同心協力一同前進。


    特拉娜低聲地說道:


    “卡莉娜。我老了,腦袋已經不像以前那麽靈光了。大家就要靠你了。請你擔任大家的首領,好好聽取大家的意見,好好行動。


    在新王要即位的這個時候,看島人出現了不知道目的是什麽的可疑舉動。再加上,你的丈夫帶著‘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已經快要到這裏了……‘納由古爾·來塔之眼’!我曾經看過一次,實在是讓人很不舒服的東西。


    我真的覺得,有暴風雨正在逼近我們。請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太陽仿佛要被大海吸入一般,眼看著沉了下去。女人們望著天色漸暗的大海,暫時陷入了沉思。


    4)交易


    王室的女人們在王宮的亭子看夕陽的時候,拉夏洛“隨海浪跡之民”的女兒思黎納,也正在航行於大海的小小屋船上,獨自一個人望著同一個夕陽。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打從突然遇襲,跟父親他們分開的那一天開始,自己的命運居然有了如此巨大的轉變,她到現在都還難以置信。虛幻的感覺就像是正在漫長的夢境裏徘徊一半。


    那可怕的日子的當晚,思黎納在無人島沙灘上的向喀拉叢裏過了一晚。


    因為遊了非常久的一段時間,所以她累得不得了,一倒進向喀拉叢中就睡著了,但一整晚都為惡夢所苦。胸口滿是悲傷,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茫然望著透過向喀拉綠色的葉子照下來的白色光芒。然後,想起父親、拉夕與拉洽,忍不住哭了起來。


    雖然父親說“快逃”,可是沒有船的思黎納,到底要怎麽做才能逃脫呢。不僅如此,這座無人島沒有淡水。隻能想辦法到最近的拉斯島去,可是昨天那艘恐怖的船,就是從拉斯島那邊過來的。說起來,為什麽桑可爾的士兵會在商船上,而且還攻擊拉夏洛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思黎納完全摸不著頭緒。


    要怎麽做,才能救父親他們?不管怎麽想,就隻能想到去拉斯島這個方法而已。要是因此被抓被殺,也是莫可奈何。就孤注一擲去拉斯島看看吧。


    就在這麽想的時候,從海上傳來了好幾艘小船搖櫓前進的聲音。


    嚇了一跳,思黎納從向喀拉叢探頭出去,看著海的方向。載了士兵的五艘小船正沿著海麵靠近。在船尾搖櫓的人,從動作看來,感覺很像是拉夏洛。


    看起來士兵們的手上拿著弓箭。他們互相說話,看著沙灘。


    思黎納悄悄把身體鑽進向喀拉叢更深處。那些人是來找她的嗎?有可能是這樣。或者,不隻是來找思黎納,而是要來找所有活下來遊到島上的人。


    要是他們上岸搜索,一切就完了。昨天,思黎納走上來的足跡可能還留在沙灘上。隻要漲潮的話他們就不會上岸搜索,思黎納或許就能得救。全身僵硬的思黎納,豎起耳朵專心聽著小船的聲音。然後,她注意到了某件事情。


    工、叩叩、叩叩叩、工工。


    船櫓敲打船舷的聲音,聽起來確實是拉夏洛的“櫓語”。所謂的“櫓語”,是為了有什麽狀況的時候,隻有拉夏洛才懂的暗號。從小她就學會了。思黎納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死命要聽懂“擼語”。


    ——有人活著嗎?有人活著的話,就在月亮出來的時候到沙灘上。


    ——有人活著嗎?有人活著的話,就在月亮出來的時候到沙灘上。


    一邊重複了這句話好幾次,小船一邊逐漸遠去。


    應該是同伴的拉夏洛伸出援手了吧,希望是如此。思黎納雙手緊握。


    感覺起來,到月亮出來的時間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思黎納在無人島中到處走動打發時間。吃了樹木的果實,從纏繞在樹木的藤蔓裏,吸出了一點點水潤喉。


    然後,在月亮升起之前迴到向喀拉叢,等待著某人出現。


    夾雜著海浪聲,不久,就傳來了搖櫓聲。思黎納一聽到,就悄悄起身。


    ——我來救你了,快出來。


    ——我來救你了,快出來。


    盡管很清楚知道櫓語這麽說,但她還是害怕走出向喀拉叢。鼓起所有的勇氣,思黎納終於走出樹叢,站立在夜晚的沙灘上。


    細長的小船靠近沙灘,一個男人跳了下來,動作熟練地把小船推上沙灘。男人轉身環顧周圍,發現到思黎納後靜止不動。


    “……你是拉夏洛嗎?”


    男人說的不是桑可爾語,而是拉夏洛之間才聽得懂的拉夏洛話。但是,總覺得,這伴隨著一種聽不慣的聲音。思黎納做好心理準備,迴話道:


    “是的。我是拉夏洛。”


    很明顯男人像是安心下來,全身的緊繃都放鬆了。


    “我馬上過去,你不要跑,我是來救你的。”


    說完,男人逐漸靠近。月光底下逐漸能模糊地看到男人的臉,是個頗有年紀的人。看到思黎納後,男人一瞬間停止行動。


    “……哎呀,是個女孩呀。”


    男人的聲音混合了驚訝和些微失望。不過,立刻就重振精神,和善地對思黎納說道:


    “你的遭遇很悲慘,幸好你逃掉了。我還以為能夠活下來的,會是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


    “您知道我父親他們的情況嗎?”


    忍不住這麽說之後,思黎納趕緊重新再說一次:


    “對不起。我的名字叫思黎納。請問,我父親他們……”


    老人示意思黎納在向喀拉叢旁邊坐下。他一坐下就開口:


    “雖然我不知道哪個拉夏洛才是你的父親,不過昨天的襲擊行動中並非所有人都遭到殺害。有好幾個人被抓了起來,現在還活著。”


    “我父親應該抱著個嬰兒。我十歲的弟弟拉夕應該也在他身邊。”


    老人挑了挑眉毛。


    “你父親是不是右肩中箭了?”


    思黎納不由得身體前傾。


    “沒錯!就是這樣。右邊……沒錯,他的右肩中箭了。”


    老人的臉上露出淺淺笑容。


    “這樣呀。那麽,應該就是那個男人了吧。因為他沒有抵抗,所以跟小孩一起被關進奴隸倉庫去了。”


    三個家人都還活著。思黎納的雙眼滿出淚水。雖然也想詢問伯父他們的安危,卻已說不出話來。


    “你大概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吧?”


    思黎納點頭。


    “雖然你以為自己是受到桑可爾的船攻擊,不過實際上那不是桑可爾的船。那個呀……是達路休帝國的偵察船偽裝成的桑可爾船。”


    思黎納聽到這太讓人震驚的事,不禁瞠目結舌。


    “你們的運氣太差了。平常就算是碰到他們,錯身而過也就沒事了。


    他們在進行那座海角另一側的水深測量作業的時候,你們的屋船就正好抵達——達路休帝國軍呀,正在尋找穿過這裏直攻到桑可爾王過京城的偷襲路線。因為一般認為這裏有很多淺灘,兵船很難通過,所以要是能找到順利通過這裏的海路,就會變成一條很好的偷襲路線。這個作業要是在某些地方走漏出去,戰略就有遭到識破的危險。為了防止這一點,他們才會動手殺死你們的同伴。”


    “那麽,我父親他們難道——”


    “不會的,你父親他們應該不會有事。達路休帝國軍應該是打算把那個時候留了些活口的事情,在這一帶的海域放風聲出去。要是能逮到人,就不用擔心秘密泄漏出去。因為那些家夥認為反正拉夏洛對桑可爾王國也沒有忠誠心,可以變成抓人的好幫手。”


    老人的嘴角浮現苦笑。


    “我們呀,就是個最好的例子。我是出生在非常接近南方達路卡拉路王國的斯卡魯海的拉夏洛。我的名字叫朵果爾。我想你應該知道吧,達路休帝國在兩年前征服了卡拉路王國。斯卡魯海也受到達路休的統治。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就不再是拉夏洛了。”


    思黎納困惑地眨了眨眼,朵果爾諄諄說道:


    “達路休帝國呀,沒有把我們當奴隸。而是跟其他平民一樣,把我們當臣民。比起被海盜抓到後,到死都是當奴隸遭人使喚的命運好上許多。


    可是呀,達路休帝國不允許臣民居無定所隨便移居到其他國家。上位者說,既然把我們當臣民保護,相對的我們就要盡義務。也就是說,我們要繳稅,兒子要去當兵。


    被迫定居在島上之後,應該就不能繼續稱為拉夏洛‘隨海浪跡之民’了吧?”


    朵果爾再度凝視著露出事到如今還沒有半點真實感的表情的思黎納。


    “這不是別人的事情。要是達路休帝國征服了桑可爾王國,你們也會步上跟我們相同的命運。”


    朵果爾壓低聲音,開始加快說話的速度:


    “達路休帝國,把我們的兒子當士兵帶到京城去了。說好聽是士兵,實際上,簡單來說就是人質。然後,這麽對我們說:


    ‘你們是拉夏洛“隨海浪跡之民”,是在大海上流浪的人民。就算你們到桑可爾去,也不會有人懷疑。你們可以成為最棒的偵察人。各位,快浪跡到桑可爾王國的領海去吧。然後,順著洋流,去調查桑可爾王國統治底下的領主們如何配置軍隊吧。順利完成的人,將可獲得高額賞金。’


    也就是說,他們把我們當成侵略桑可爾王國的帶路人。”


    思黎納覺得全身越來越冷。一個非常驚人的大陰謀,已經吞噬了父親他們——


    “請救救我們。”


    思黎納尋求依靠般地伸出手,死命緊握朵果爾的手。


    “請您想辦法讓我父親他們逃出來——”


    朵果爾輕輕鬆開思黎納的手,搖搖頭說。


    “這是不可能的。跟在寧可安安靜靜,縮緊脖子觀察事態如何演變還比較好,逃命隻會被殺死而已。隻要乖乖聽話,那些跟你的家族一起活下去的夥伴,應該就會和其他的拉夏洛受到一樣的待遇,不會遭到什麽虐待才是。”


    “……那麽,請您帶我去父親他們那邊。我也想跟大家在一起生活。”


    朵果爾握著思黎納的手指,突然加重了力道。


    “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思黎納微微皺起眉頭。朵果爾的雙眼,看起來像在黑暗中發光。


    “達路休那些家夥,並不知道你還活著。你……是飛進我手中的一支複仇之箭。”


    朵果爾的口吻中,混合著因為激動而浮現的一種奇妙感覺。


    思黎納感到毛骨悚然,想把自己的手拉離朵果爾的手。然而,朵果爾依然緊握著思黎納的手,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你聽我說……我的兒子已經死了。聽說是在國界的小戰鬥中遭到殺害的。


    你知道嗎?達路休西邊的國界是隻有沙子的不毛之地。你能相信嗎?能嗎?拉夏洛居然死在沙漠中!我夢見了不知道多少次,我兒子在熾熱的沙子上正在死去的身影。他一定很痛苦,太可憐了。拉夏洛的兒子被人帶到滿是沙子的荒地後遭到殺害……”


    朵果爾的雙眼滲出粘糊的淚水,沿著臉頰滑落。


    “我痛恨達路休那些害死我兒子的家夥。但是,就算我恨,我又能做什麽?這種有如腸子遭到扭擰般的憤怒,我要向哪裏發泄才好?別說是發泄了,我還變成達路休的走狗,現在正在幫忙抓跟我同樣的拉夏洛!”


    朵果爾張大嘴巴,用力吸氣。接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思黎納。


    “你就是海神可憐我所賜予我的複仇之箭。


    我要利用你,狠狠給達路休帝國一箭!雖然不起眼,卻是痛苦的一箭!


    接下來,你要到京城去。然後,把我知道的情報傳達給桑可爾王室。達路休帝國強大是強大,但是桑可爾王國非常熟悉大海。桑可爾應該也能有勝算。隻要桑可爾贏了,想必我也能覺得痛快。


    而且,要是桑可爾贏了,我們斯卡魯海的拉夏洛,就會想辦法逃到亞魯塔希海去。你懂嗎?我們痛苦得快要喘不過氣了。遭人控製行動,生活弄得一團亂,已經讓人受夠了。已經有很多拉夏洛,靜靜看著自


    己的兒子在陸地上遭人殺害了。”


    思黎納拚命扭動身子,拉出了自己的手。


    “……這種、這種如此嚴重的事情,我做不到。我實在……”


    朵果爾笑了。


    “看來你還不懂呀。的確,你是個小女孩沒錯,不過你能在那種情況下避開那些家夥的耳目成功脫逃呀!


    再說,你也沒有別條路可選了。如果你願意幫我的忙,我會給你逃亡需要的船隻跟糧食。我會盡力幫助你的家人,不要受到痛苦的待遇。我會讓夥伴送藥去給你父親治療傷口。我是受達路休統治的拉夏洛的首領。我擁有這些可以可以幫助你的力量。


    隻要你父親成為我們的夥伴活下去,那麽遲早他應該都會受達路休統治的拉夏洛村莊所在的尼克島生活。這樣一來,你也知道他人在哪裏。有一天,你就可以去找他們,跟家人一起生活。唉,雖然不知道是幾年之後的事情啦。不過總比再也見不到他們好多了吧?”


    朵果爾讓嘴上的笑容持續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思黎納。


    “要是你不肯幫我,我隻會把你留在這裏自己迴去。你家人的情況也就不關我的事了。你父親很可能一個不小心,就會因為箭傷而死亡也說不定。如果你不能體會我想到遭殺害的兒子的心情,那麽我也沒有道義要幫助你的家人……洽塔·拉·朵洛?(你要答應,還是拒絕?)”


    你根本是瘋了——思黎納實在很想這麽說。然而,一想到父親他們,她就非常恐懼,怎麽也無法開口這麽說。


    思黎納想起接下來的遙遠旅途。自己能靠著沒有父親在的船,越過外海嗎——光想就害怕。但是,別無選擇了。帶著個嬰兒,身上又負傷的父親他們,隻要能過得好一點……那麽她什麽都願意做。


    思黎納將力量集中到腹部,有如成熟女人一般,說出接收這筆交易的話語:


    “……洽塔(我答應)。”


    朵果爾的臉上浮現笑容。


    “很好。我這就給你幫助逃亡的船。


    目前停在海角另一邊峽灣的三艘偵察船,明天早晨就要離開這座島。中午之前達路休的船就會消失了。你等到中午過後再爬上海角,應該就可以看到偵察船已經開走。”


    朵果爾說,他已經事先沉了一艘屋船到峽灣的淺灘裏。


    “因為拖走你們的屋船會降低船速,所以他們命令我就地破壞讓屋船沉了。我隻把最靠近海角的屋船做出破壞的樣子給他們看,實際上沒有破壞就沉到海中去了。隻要你搬開重石,本來就是用浮力很大的喀藍木材製作的屋船,靠你的力量應該就有辦法讓它浮起來。


    還有,海角的岩壁那裏有洞窟,他們命令我把不需要的東西丟到最靠近峽灣的那座洞窟裏麵。所以,我把航海的必需品弄成像是不需要的東西藏在那裏了。剩下的……就全憑你自己了。雖然你年紀還小,但既然你是拉夏洛的女孩,應當就有獨自活下去的能力。”


    然後,朵果爾表情緊繃,壓低聲音說:


    “現在,我要把我知道的所有達路休兵船團的情報告訴你。你要聽仔細了。


    這家夥,對桑可爾王國來說,是比裝滿金幣的木桶更有價值的東西。”


    朵果爾用手指在思黎納的手掌上,畫了島嶼和兵船的配置圖。用手掌與手指去記憶海圖,是拉夏洛特有的方法。手腕的方向是北方,中指所指的方向是南方。還有一邊譜曲唱歌一邊傳遞島嶼或洋流的方向。


    最後,朵果爾把自己厚實的手疊放在思黎納的掌心上。


    “你千萬不要弄錯傳達情報的對象。即使是桑可爾人,也不見得每個都對王室忠心耿耿。如果把我告訴你的情報傳達給隨便一個人,那麽不隻是你,連我跟你的父親都會沒命。”


    受托背負的這個行李所帶來龐大沉重與危險壓迫胸口,思黎納開始直打哆嗦。


    察覺到她這種顫抖的朵果爾,眼中一瞬間出現猶豫。一副想說什麽的樣子,但最後什麽也沒說,隻是緊握思黎納的手再放開,然後站了起來。


    “……你要加油。”


    隻留下這麽一句話後,便離開了。


    朵果爾遵守承諾,思黎納獲得了可以離開無人島的屋船。獨自一人將沉入水中的屋船拉起的時候,好幾次都差點沮喪得哭出來。


    但是,當發現藏在洞窟裏麵的包袱中,居然有對貧窮的拉夏洛而言很難得吃到的點心跟熏肉,還有兩千賈這麽一大筆錢的時候,思黎納又感覺到有股暖流在心中蔓延開來。她的眼前浮現朵果爾在最後露出一下後又消失的,那充滿歉意的表情。朵果爾一定會信守承諾保護父親他們的。


    那一瞬間——朵果爾的雙眼出現猶豫的那一瞬間,自己要是能抱住朵果爾大哭就好了。


    思黎納在此之後好幾次都有這種想法。如果她嚶嚶哭泣,朵果爾也許就會心想,指望這麽不可靠的小女孩也無計可施而死心,把她帶到父親他們的身邊去。究竟是為什麽當時她沒有哭呢。明明哭了就解決一切了呀。這種後悔的念頭,一直在折磨著思黎納。


    雖然一想到今後的事情就會擔心得不得了,不過還是懷抱著唯一的小小希望。


    那個時候——朵果爾說“你千萬不要弄錯傳達情報的對象”的時候,思黎納的腦海中突然閃過某位少年的臉。她認識一個最適合傳達“比裝滿金幣的木桶更有價值的情報”的人。是從小就跟她一起學習潛水抓魚,一起在海中潛水、遊玩的朋友。而且,是個絕對不會背叛王室的人。那個人就是——塔魯桑王子。


    不過,塔魯桑王子現在人在京城的王宮。待在王宮的塔魯桑王子,跟待在島上的時候不同,已經是高不可攀的王族了。並不是王國中身份最低賤的拉夏洛之女能夠輕易見到的。


    (當時還是應該抱住他大哭才對。這麽不得了的事情,我根本就沒辦法做到嘛……)


    但是,可以迴頭的一瞬間已經溜走了。即使後悔,如今也莫可奈何。


    就這樣,思黎納開始了孤獨的駕船之旅。


    5)“納由古爾·來塔之眼”


    恰克慕打從心底期待異國的美味料理。到目前為止,因為旅途勞累的影響,感覺端上來的美味料理每道看來都很油膩,不習慣的香料味道直衝鼻腔。不過就算如此,在抵達桑可爾三天之後,可能是疲勞也沒了,香料似乎也習慣了。現在每道菜吃起來都充滿美味。


    隔壁坐著幾位桑可爾王室的女性,優雅地款待著恰克慕,但讓人感覺有點遺憾。不久,恰克慕就發現這是借著安插女性到非常想談政治的各國賓客之間好隔開他們,讓所有人都能單純享受美食的體貼。桑可爾王室的人們,雖然第一印象看來個性直爽,不過隨時都在注意小細節。


    不過,修格別說是放鬆休息了,就連受到女性包圍似乎也比恰克慕更不知所措。看到難得一臉僵硬的修格,恰克慕在內心哈哈大笑。


    光是聽別人說話,能夠親眼看到不曾真正見過的許多國家的人,就十分有意思了。不隻是服裝不同,眾人的膚色、體型、五官也都不一樣。這讓恰克慕深感興趣。


    他特別在意坐在宴席另一邊的亢帕爾王國的國王。那位是曾經教過恰克慕的女保鏢,帕爾莎故鄉的國王。雖然體型有種纖弱的感覺,不過五官樣貌的某些地方具備讓人想起帕爾莎的特征。一想到那位就是毀了帕爾莎人生的國王的兒子,恰克慕總覺得很不可思議。


    過了一會兒,魚類與肉類料理撤下,送來酒與水果。客人之間傳出了驚歎聲,因為每種水果都比在自己國家看過的水果幾乎大了一倍。把像是成熟的大紅色桃子的果實放入口中,恰克慕大吃一驚。甜甜的果汁與芳香的味道在整個口腔中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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