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與風一同唱歌的女孩


    風刮得厲害。半月雖浮在夜空中,但隨強風吹動奔流的雲朵,讓月亮忽隱忽現,忽現忽隱,投在海濱上的影子正奔馳著。


    老漁夫白發隨風翻飛,走過那一晚的海邊。


    (桑塔來唿喚風來了啊。)


    今天漁獲豐盛。尤其是網到了大量這附近人們俗稱“唿風魚”,宛如閃著銀白光的劍一般的桑塔來。


    年初,正值桑塔來的產卵期。平常總是在漁網等工具到達不了的深海底部的桑塔來,隻有這個時期會為了要在岩棚上產卵而接近海邊。


    再也沒有比滿肚子卵的桑塔來更好吃的東西了。雖然抓到罕見魚類的時候,必須先獻給看島人,但唯有桑塔來例外。從以前開始,據說桑塔來就是“海之母”送給漁夫的禮物,一般都說要讓漁夫先品嚐。對這座島的人來說,這是每年一度的期待時光。直到方才,漁夫們都與自己的家人一同烤桑塔來,享受了一場愉快的盛大宴會。


    即使是現在,走在夜晚的海灘上,老漁夫依然感受到無比幸福。鼻腔深處還殘留著炭烤到酥脆的桑塔來的迷人香味。


    年輕人快樂地喝醉了,不過不想喝那麽多酒的老漁夫,察覺到風變大了,便離開了宴席。明天要獻給看島人大人的那些桑塔來,現在裝在西邊岩棚的魚簍裏。他想,要是這強風吹走阻擋野獸的網子,桑塔來讓野獸咬得亂七八糟可就不妙了。


    就在老漁夫往上攏起風吹進眼中的白發時,忽然之間停下了腳步。


    海邊,有個人坐著。麵對著大海,抬起頭看向空中。


    雲被吹走後,月亮露臉出來。皎潔的月光照耀下,坐著動也不動的少女的臉隱約浮現。


    “……耶霞娜?”


    是鄰居的女兒。今年才剛滿五歲的乖巧女孩。


    打算怒斥“你晚上跑到海邊來幹什麽!”的老漁夫,到口的話硬生生吞了迴去。因為他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隨風而來,耶霞娜正在唱歌……然而,那出自小女孩口中,有著奇妙抑揚頓挫的語言,並不是這座島的語言。


    (怎麽迴事……)


    佇立在溫暖夜晚海邊的老漁夫,背上起了滿滿的雞皮疙瘩。


    *


    “……起風了呀。”


    燭台上獸脂蠟燭的火焰搖曳,差一點就要熄滅。家仆們趕緊奔向窗戶,發出喀啦喀啦的巨大聲響,拉下擋風罩。風聲忽然之間變得遙遠。接著過沒多久,大廳的空氣就充滿渾濁的濕氣,變得相當悶熱。


    身穿透氣寬鬆的服裝,係著一條豪華錦緞腰帶的青年,迅速揮手要家仆們退出大廳。然後,他的臉轉向坐在待客用的大椅上,體格瘦弱的中年男人。


    這名青年叫亞朵爾,繼承前年逝世的父親成為看島人。五官端正但表情非常精明,呈現出的氣質與其說是個地位崇高的領主,不如說是個自私自利的商人。另一方麵,身為在桑可爾王國統治底下的各座島嶼之中,擁有最悠久傳統的卡魯秀島的看島人的驕傲,也能透過他那自大的眼神中窺見。


    “……所以呢?”


    亞朵爾一問,來自異國一副商人打扮的客人,便抬起頭來看著青年。


    “聽說諾拉木群島的蓋爾大人,也要加入我們的同盟。”


    亞朵爾的眉毛迅速地挑了挑。


    “真的嗎?那位蓋爾大人要這麽做呀。我還以為他隻會迷戀妻子。”


    客人淺淺一笑。


    “不管是多麽賢慧聰明的妻子,頂多就是個女人。應該沒有男人會覺得像個女人那樣言行受到管製是很舒服的吧。”


    亞朵爾苦笑著搖頭。


    “你呀,還真的是個外國人。即使對我國的事情知之甚詳,但似乎沒有連感情都摸透呢。在桑可爾,賢惠的妻子可是寶貝。光是這種事情,不管是平民還是我們,都不會覺得好笑……我們看到人的妻子們,每個都是所謂王室的附帶條件,而且個個不同。”


    雖然壓低聲音,但亞朵爾的妻子此時並不在宅邸內。為了替桑可爾王室即將誕生新國王的“新王即位儀式”做準備,她已經早一步前往“望光之都”的王宮去了。


    “我們沒有必要跟妻子離婚呀。隻不過,是地位逆轉了而已。流著桑可爾王室血液的妻子,如果真的像你們說的那般賢惠,應該不論碰到什麽狀況,都可以好好活下去,攀附利益所在之處吧……前提是你們的智慧並不輸給我們的妻子。”


    客人麵露微笑,亞朵爾也別有涵義地笑了。


    “雖然很困難……不過這就是所謂挑戰越難,鬥誌越高。”


    客人看來頗為讚同,點了點頭。


    “這就是桑可爾人的風格吧。雖然我聽說過你們是即使在波濤洶湧的危險大海上行船,也天生就想獲利的商人,同時也是擁有氣魄的武士,沒想到還真是一如傳聞……桑可爾王室就是誤判這一點,居然以為隻要有個叫做‘妻子’的項鏈,就可以永遠控製住你們。”


    就在亞朵爾要開口的時候,宅邸的某處傳來了“嘎——”的巨大開門聲,還有亂糟糟的吵鬧人聲。其中甚至還混雜了哭聲。


    亞朵爾快步橫越大廳,打開房門。


    “怎麽了?”


    傳來家仆們嘰嘰喳喳不知道說些什麽的聲音之後,亞朵爾點點頭。


    隨即,亞朵爾迴頭。


    “抱歉,失陪一下。”


    留下這麽一句話,立刻離開了大廳。


    盡管一時之間聽得到讓人擔心的吵雜聲,但又逐漸小了下去。在傳來士兵們跑出宅邸外的腳步聲,以及讓宅邸撼動的尖銳關門聲之後,這次沉重的寂靜完全籠罩了宅邸。客人的背已經離開椅背,將插在腰帶的短劍移動到腰側,仿佛隨時準備拔出。


    大廳的門開了,亞朵爾迴來了。眉宇之間籠罩著憂愁的陰霾。


    “……怎麽了?”


    亞朵爾以似乎剛迴神的表情看著客人。


    “嗯……沒事,跟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完全沒關係,請放心。”


    客人皺起眉頭。


    “發生什麽事了?這樣驚慌失措真不像你平常的樣子。”


    “說來話長……就是,這附近的群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


    亞朵爾在客人對麵的椅子坐下。


    “……貴國應該也有麵海吧?”


    “有。”


    “那麽,可能也有人傳同樣的話到貴國去了吧。我們這邊,傳來在這片亞魯塔希海的海底,有另一個叫做納由古爾的世界,裏麵住著叫做納由古爾·來塔的人們的消息。”


    狂風怒吼,窗戶搖得嘎嘎作響,激烈的海濤聲在遠處轟隆隆的。


    “桑可爾是海洋之民。但是,當然無法生活在海中。納由古爾·來塔雖然也是海洋之民,但是他們不能生活在海上。這兩個世界,就是因為這樣才能夠和平分開居住……不過有時候,納由古爾·來塔會來窺視海上的世界。”


    客人眉頭深鎖。


    “窺視……是什麽意思?那些叫納由古爾·來塔的人,會從海洋爬上岸是嗎?”


    “不不不,不是這樣……他們會吸取這邊人類的靈魂,然後附身上去。對象多半十五歲左右的孩子,遭到附身後會突然看著天空,開始用異國語言唱歌。接著,那孩子除了偶然會唱起異國歌曲之外,還會變得不吃不喝不睡覺,簡直就跟個受到操縱的人偶沒兩樣。


    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究竟是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也不清楚。但是,‘桑可爾聖堂’的祭司長曾經做夢,在夢中聽到了神諭。據說內容是‘這孩子是納由古爾·來塔用來看人世的眼睛。倘若在人世看見了邪惡,就會毀滅我們這群人’。從那之後,我們就稱唿這樣的孩子為


    ‘納由古爾·來塔之眼’。”


    客人身體前傾。


    “……感覺真是奇妙呀。那麽,那孩子會變成怎樣呢?”


    “納由古爾·來塔也稱為‘海之母的孩子’,就是賜予我們桑可爾人漁產豐盛的海神的仆人。神明的使者如果是觀察海上居民生活的‘眼睛’,我們就不可怠慢……不過,如果附身在海上居民身上的納由古爾·來塔在人世間看到了邪惡,並且稟告神明,我們也許就會因為觸怒神明而遭到毀滅。


    聽說因此‘桑可爾聖堂’的祭司長,對國王進言說‘請您展現出對“海之母”的敬意。將這孩子帶到京城的王宮,好好款待。但是,過程中絕對不能讓這孩子看見人世的汙穢’。


    為了完成這兩項條件,習俗是將已經確認成為‘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小孩,一直蒙住眼睛,帶到王宮的桑可爾王的身邊。受到至高無上的款待之後,再讓他迴到海裏去。”


    “迴到海裏,是什麽意思?”


    “……就是舉行‘靈魂迴歸’的儀式之後,從何斯洛海角把他推入海中。”


    客人明白了方才聽聞到的哭聲是怎麽迴事了。應該是小孩的家人在哭泣吧。


    “那麽,剛剛是在通知說,那個叫做‘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小孩出現了是嗎?”


    “是的。事出突然,我也難以置信……這對我來說,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的事情。可是,我聽到來龍去脈的時候,情況就跟傳說一模一樣。”


    看到亞朵爾那似乎因為想起什麽而有些扭曲的臉,客人眯起了雙眼。


    “……是你朋友的小孩嗎?”


    “不是,對方隻是個普通漁夫的女兒……不過她父親是這座島上潛水抓魚最有名的漁夫。雖然已經死在海中了,不過生前可是教導塔魯桑王子潛水抓魚的師父。”


    看到客人睜大眼睛的反應,年輕的看島人麵露苦笑。


    “如你所知,據說這座島是桑可爾王室的發祥地。雖是座小島,但從以前開始,習俗就是王室的長子留在京城接受當國王應有的教育,次子則在這座島接受當海上男兒該有的鍛煉。所以,內人的弟弟塔魯桑王子,跟我就像是兄弟一樣,一起在這座島上成長。塔魯桑王子跟我不一樣,是個非常喜歡捕魚的人。”


    看島人的口氣中,帶著些微的輕蔑之意。


    “或許他生為一個漁夫的兒子會比較幸福吧。打從小時候開始,他就很喜愛潛水抓魚。那個……剛剛說的小女孩,很得他的疼愛,就像是疼妹妹一樣。甚至疼愛到用貝殼做了個戒指送給對方。所以,我想他要是知道了這件事,應該會非常難過吧。”


    “……哦。”


    客人像是在思考著什麽一般地撫摸著下巴。


    “那,把那個小女孩帶來這裏……然後,你要帶她到王宮去嗎?”


    亞朵爾歎了一口氣。


    “是這樣沒錯。”


    “明確地說,你預定要花幾天才能抵達京城?”


    客人的眼睛浮現出銳利光芒,立刻這麽問道。雖然對此感到懷疑,亞朵爾還是迴答道:


    “我想,這一趟至少也要花個五天。如果包括準備的時間,大概也要再預留個三天比較好吧。我會因此晚一點才到‘即位儀式’去。反正呀,儀式也要持續個二十天,就算我晚一天到,應該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個時候,宅邸的大門開了,傳來吵鬧的聲音。


    “好像到了……抱歉,我失陪了。”


    亞朵爾一站起來,客人也離開了椅子。


    “如果不會礙事,我也想看看那所謂的‘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孩子。”


    看見亞朵爾露出“這是怎麽迴事?”的表情,客人輕輕笑了。


    “也許您忘記了,我多少也懂一點咒術。隻要接觸靈魂,我應該就可以知道那小女孩是真的遭到納由古爾·來塔附身呢,或者隻是單純得了心病。”


    “可是,祭司跟島民也會關注。要是他們懷疑起你的真實身分……”


    客人的笑容別有深意。


    “別擔心。我不會做出引起祭司與島民懷疑的舉止的。”


    盡管依然有所猶豫,亞朵爾不久後還是點頭同意了。


    “……那麽,這邊請。”


    一出大廳,風突然變大了。桑可爾的房屋,本來就蓋得十分通風。即使立起遮風板,風還是從四處灌了進來。


    悶悶的,稍有暖意的海風翻飛著頭發,看島人與客人麵對著微暗的玄關廳堂。在通往宅邸玄關的寬廣硬地上,一群漁夫受到士兵包圍,站著動也不動。


    圍起來的人牆中,有個頭上罩了塊白布的小女孩,被祭司抓著手腕,孤零零地站著。感覺就是個漁夫的女兒,身上除了條腰帶之外什麽也沒有。太陽曬得黝黑,沾滿沙子的小小赤腳,告訴眾人這不過是個年約五歲的女孩。


    亞朵爾仿佛徹底忘記平日的傲慢,微皺眉頭低頭看著小女孩。一會兒後,才想起慣例,緩緩彎腰下去,向小女孩打招唿。


    “歡迎光臨,請過來這邊。在迴來之前,請你好好享受我們的招待。”


    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到,小女孩依然像根棍子般直挺挺著站著,動也不動。


    客人往小女孩走進一步,輕輕把手伸向罩在她頭上的白布。


    “不可以拿開白布!”


    祭司慌張大叫。客人對祭司投以微笑,冷靜地點點頭。


    “我不會拿的,請您放心……祭司大人,我這個來自異國的客人,可以向海神的使者打聲招唿嗎?”


    客人雖然比任何一個島民都來得矮小,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壓迫感。所有人都不由得像是遭這股氣勢壓倒般沉默不語,盯著客人的一舉一動。祭司勉強點頭。


    客人輕輕伸出手,摸著小女孩的頭後閉上雙眼。小女孩完全不動,乖乖接受。


    突然客人睜開眼睛。一時之間,什麽也沒說,靜靜凝視著小女孩。


    “……這位客人,您打完招唿了嗎?”


    祭司的聲音似乎讓客人迴神過來,視線轉向祭司,一臉“你在問我什麽問題?”的疑惑表情看著祭司。


    “什麽事?……哦,嗯,我完成了。謝謝大家讓我打招唿。”


    這麽說完,客人對著所有人一鞠躬,退出到人群之外。祭司雖然一副納悶的表情看著他,但不久後就重振精神。


    “看島人大人,請您獻給神之使者至高無上的款待。”


    他這麽說道。亞朵爾趕緊將視線從客人轉到“納由古爾·來塔之眼”上。


    “遵命……來人呀,帶領‘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到最高級的客房去,照顧她入浴跟就寢。來兩個士兵……就你還有你,當護衛跟著去。”


    一說完,島民們就發出悲傷的聲音。亞朵爾像是要教誨他們一般地說道:


    “各位不要哭。大家的悲傷,我也感受到心都痛了。但是事情變成這樣,已經沒有人有任何辦法了。請各位多忍耐。


    把女兒奉獻給‘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家族,就是擁有受海神選上的光榮的人們。桑可爾王應該會賜予你們一輩子不愁吃穿的獎金。”


    母親放聲痛哭。就在島民們圍著讓人感到悲傷的母親,設法抱住她七嘴八舌小聲安慰的時候,侍女們已經開始戰戰兢兢地從兩旁牽起小女孩的手,領著她朝客房前進。


    “耶霞娜!耶霞娜!”


    母親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遭人帶走的女孩唿喊,然而女兒頭也不迴,隨著侍女的帶領,往客房的方向消失了蹤影。


    就在過了夜半好一段時間的時候,人在“納由古爾·來塔之眼”所在的客房外護衛的士兵們,不經意地聽到了不知從哪傳來


    的單調的小小聲音。聽起來像是風吹起什麽東西在碰撞牆壁的聲音,但聽著聽著,就產生了異樣的睡意,讓人忍不住開始打起盹來。客房裏麵也是一樣,侍女們也受到這小小聲音的影響而陷入昏睡。


    他們完全沒有察覺到,有個影子一溜煙地潛入客房,不久後再度從客房出來一事,而是持續沉睡到黎明時分。


    2)拉夏洛“隨海浪跡之民”


    由於屋船猛力往左傾斜,本來似睡非睡的思黎納嚇得睜大眼睛。


    父親的黑影跨過酣睡的弟弟,來到思黎納的身邊。


    “……外麵在吵什麽?”


    思黎納一嘀咕,父親立刻錯愕地望著她。


    “怎麽,你還沒睡哦?”


    今天因為桑塔來大豐收,所以卡魯秀島上的村莊舉辦了慶祝宴會。在連係了幾間屋船的這個西邊峽灣,都可以聽到島民們唱歌跳舞的喧鬧聲。但是,那歡樂的歌聲突然之間變成了帶著不安的吵雜聲與哭聲,於是父親去看了看狀況。


    思黎納他們並非島民。他們是在船上出生,一輩子在船上生活,然後在船上迎接生命終點的拉夏洛“隨海浪跡之民”。


    住在島上的人們,認為拉夏洛是飄浮不定的無根人民,所以是比自己階層更低的人——確實如此,拉夏洛除了自己的屋船之外,並沒有特定的故鄉。由於沒有獲得看島人的商業權保證,所以東西隻能賣得比島民便宜,當工人也隻能領到便宜的工資。


    然而,拉夏洛對自己的生活並沒有什麽不滿。他們不必像島民那樣要繳稅,如果跟人有不愉快,也不必勉強忍耐繼續跟對方一起生活。隻要立刻揚帆,全家人一起出海去就好了。這麽無憂無慮的生活要上哪兒去找呢。


    拉夏洛在心中認為,這樣的自己才配稱為朵阿拉·亞魯塔希·納“真正的海之民”。居住在島上的人們,即使有可以獨當一麵的海上男兒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但也隻不過是達喀·朵魯拉“島上居民”罷了。盡管有優秀的航海技術,也隻是在幾座島之間來往。隻單單了解那塊海域而已。跟他們相比,拉夏洛可是連遙遠的、遙遠的海洋都完全了解。也知道島民不曾想象過的,海洋的許多不可思議——拉夏洛暗自把這些當成是驕傲。


    而且,他們並非總是在海上漂泊的。幾乎每個拉夏洛,都會找到各自待起來舒服的一座島嶼,一年的大半時間都會在該島附近度日。思黎納的家人跟卡魯秀島的人們很要好,所以一年有一半的時間屋船都係在這座島上,也跟島民一起捕魚過日子。即使母親在半年前去世,這個習慣依舊沒變。


    隻有父親、十歲的弟弟拉夕、剛滿兩歲的妹妹拉洽,以及思黎納四個人的生活,在旅行於看不見島嶼影子的大海時,是有點寂寞的。所以,像現在這樣在島邊生活的日子,要盡可能混入島上的女孩們之中然後去工作。


    思黎納是屋船停在這座島的時候誕生的孩子,島民們都對她很好。雖然今天也分了三條桑塔來給她,也請她去參加宴會,但她婉拒了。


    即使聽到隨風吹來的宴會快樂歌聲,思黎納也沒有想去的衝動。躺在有自己味道的舒服床上,聽著斷斷續續的歌聲還比較輕鬆自在。


    可是,原以為隻是歌聲暫停休息,沒想到瞬間變成了哭聲。隨風而來隱約聽著像是口哨聲的哭聲,讓思黎納等人感到擔憂。


    父親小心不要吵醒小孩子們,低聲地說:


    “等天一亮我們立刻離開這座島。因為……沒想到錫庫爾·納索伊·拉居然出現了!”


    盡管聽說桑可爾人的稱唿是“納由古爾·來塔之眼”,不過思黎納他們這樣的拉夏洛,並不認為這種奇異現象是納由古爾·來塔進入了小孩的身體所導致的。在拉夏洛之間,傳說這是因為在海中的“另一個海洋”吸走了那個小孩的靈魂。


    如同人世有祭典,海底的居民也會舉辦祭典。據說在這種時候,內心受到海底居民快樂的歌聲奪取的小孩子,靈魂就會被吸引到“另一個海洋”去,然後在海底唱歌唱到遺忘時間。拉夏洛稱這樣的小孩叫做錫庫爾·納索伊·拉“在海底歌唱的孩子”。


    “我們要趕緊把船駛向莎拉羅與諾古拉兩股寒暖洋流的交會處。


    啊,海之母呀,萬分感謝您!我們是多麽幸運!真慶幸今晚待在卡魯秀島。


    我從其他的拉夏洛那邊聽到傳聞的時候,就知道我們將要變成有錢人了。我打算半路上繞去納休島,把這事情告訴南‘夥伴’們。”


    父親的聲音很興奮。


    有好幾個秘密是隻流傳在拉夏洛之間的。錫庫爾·納索伊·拉一出現,莎拉羅與諾古拉兩股洋流交會處就會出現大量的賈垢。這個傳說也是其中之一。


    賈垢是比桑塔來更美味的魚,而且,魚骨在黑暗中還會隱約發光。當夜釣用的鉤子,可以賣到好價錢。如果可以抓到大量的賈垢,就可以獲得大筆財富。思黎納雖然開心地麵露微笑,但她突然想起了某件事。


    “父親大人,是哪個孩子變成了錫庫爾·納索伊·拉呢?”


    看到父親沉默不語,思黎納心中的不祥預感越發擴大。


    “……是耶霞娜。真是可憐。”


    思黎納倒抽一口氣——耶霞娜!又溫順又可愛的耶霞娜……她疼愛如妹妹的那個女孩居然……一想到接下來等待著耶霞娜的會是何種命運,方才為止的歡樂氣氛就消失無蹤了。


    屋船離開卡魯秀島後的三天,一直都順風,完成了一趟順利的旅程。


    “你看到洋流了嗎?仔細看清楚海麵,應該分得出來洋流的流動。”


    父親的聲音從船頭傳來。坐在船頭的父親,正在巧妙操縱順著風勢的船帆。他舉手放在眉毛上方遮蔽強烈的日照,眯起雙眼。盡管加深了那曬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的皺紋,父親依然在教導還不滿十歲的拉夕關於洋流的知識。


    “顏色有一點不同。你可以靠顏色分出來嗎?”


    “顏色是有不一樣,不過,不是隻有如此而已……”


    不經意地聽著兩個人的對話,思黎納把磨碎的海藻做成的防曬品塗抹在臉上。海水顏色的深淺,正在告訴她屋船已經來到距離任何一座島都很遠的外海了。


    然而,她並不害怕。因為右手邊有兩艘,左手邊有三艘南“夥伴”的屋船,也朝著相同的方向前進。是伯父們的家人的屋船。隻要有南“夥伴”在,不管是受到哪座島的海盜攻擊都不用擔心。


    莎拉羅洋流和諾古拉洋流的交會處已經不遠了。如果這順風的風勢持續下去,一定能在日落之前抵達吧。


    抱在懷中的年幼小妹拉洽,唿吸規律地睡得香甜。屋船兩側係著兩艘船,非常安穩。即使如此,當屋船從海麵如鏡子般廣闊寧靜的內海,揚帆開到波濤洶湧的外海之時,小小的屋船還是有如樹葉般晃動。拉洽還有弟弟拉夕都因為暈船而可憐兮兮。不過,現在已經習慣外海了吧。兩個人都忘了暈船之苦,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靠在船舷,探頭到海上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擦過臉頰,思黎納於是視線往下看著海麵。


    雖然沒看到什麽奇怪的東西,不過柔和的風輕輕地吹上臉龐。仿佛是海它生出了風的小寶寶,然後剛誕生的小寶寶吹拂到臉上的感覺。


    還有,聽到了某種聲音。不是海浪聲,也不是船乘風破浪的聲音。乘著輕柔誕生的風而來,奇妙的低語呢喃……


    (該不會是錫庫爾·納索伊·拉“在海底歌唱的孩子”的歌吧……?)


    背脊突然一陣發涼。思黎納趕緊讓身體離開船舷。


    “真是順風呀。簡直就像是在我們的背後推我們一把的樣子。”


    父親開心地說道。


    “……


    父親。”


    父親迴頭,思黎納死命地讓差點就要發抖的聲音鎮靜下來。


    “父親,有沒有人說過風誕生自大海?”


    “這話是什麽意思呀?你怎麽會問這個問題?”


    思黎納向父親說明了剛剛親身經曆到的奇怪事情。聽完之後,父親把臉探出到海上,持續了好一會兒,但隻是搖頭。


    “……我什麽也沒聽到呀,也沒感覺到什麽風的小寶寶。”


    父親微笑看著思黎納。


    “你呀,一定是像你母親。因為她呀,可是薩蘭‘聽風者’呢。有時候,她會在起風之前就告訴我風會往哪裏吹。說些例如‘等一下會有點風從南邊吹過來喔’之類的話。”


    這麽說起來,母親嘴邊的確常掛著類似的話語。一想起母親柔和的聲音,胸口翻騰的恐懼也就平靜了下去。


    “對了,以前我聽人說過。好像也有地方的人稱錫庫爾·納索伊·拉‘在海底歌唱的孩子’為蘇·孔·拉‘變成風的孩子’。就跟桑塔來是唿喚風來的魚一樣,傳聞不是說賈垢是風引來的魚嗎?某個人變成了錫庫爾·納索伊·拉‘在海底歌唱的孩子’後,立刻就會出現大量的賈垢,應該就是因為是那女孩變成風之後唿喚來的關係吧。”


    “那麽,這風就是耶霞娜了嗎……”


    “可能是吧……真是可憐的女孩。如果現在變成風,希望她在被推入海中之前可以迴到自己的身體去——對了,你母親以前也很疼愛耶霞娜的,常常找她來屋船玩,請她吃飯呢。”


    母親的身影隨著這迴憶浮現,對母親的萬分思念讓心痛了起來。


    忽然,內心湧出一種想要好好珍惜父親與弟弟妹妹的感覺,希望以後自己也能跟他們永遠在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思黎納在心中如此祈禱。


    就在晚霞開始滿布西方天空的時候,終於抵達了思黎納等人的目的地——寒冷的薩拉羅洋流和溫暖的諾古拉洋流的交會處。


    一瞬間,數量多到讓人錯覺是不是雲在打轉的大群海鳥,在天空與大海之間的空間反複急速俯衝。父親與弟弟拉夕首先發出歡唿聲,隨後思黎納也馬上發覺到他們兩個人看到的東西,接著發出喜悅的叫聲——海中有好幾條河正在流動。是背部散發銀色光芒的大群賈垢,數量非常龐大。賈垢群沿著溫暖的諾古拉洋流遊動,在洋流交會處形成了漩渦。


    思黎納感覺風大到都要把頭發吹豎了。不是吹到船帆上的風,而是從海底湧上來的風,迴蕩著奇妙歌聲的風——這一定是從納由古爾“另一片海洋”吹來的風。這隨風而來的歌聲,不管是吵鬧的海鳥叫聲也好,父親等人的歡唿聲也罷,都掩蓋不過去,在思黎納的心底迴蕩得越來越大聲。


    與此同時,思黎納發現了一件事。在感受到奇妙之風後,就會吹來真正的風。簡直就像是來自納由古爾“另一片海洋”的風,與這個世界的海風正在玩你追我跑的遊戲。


    “父親,要吹東南風了。”


    就在思黎納不由得出聲這麽說的瞬間,真的有風從東南方吹來,父親慌張地配合風向調整船帆。然後,看看思黎納,輕輕挑了挑眉毛,笑了起來。


    伯父們的屋船也傳來了歡唿。就在彼此的屋船間拉起網子,來個一網打盡好了。不不不,這麽龐大的數量,要是網子被拉著走就太危險了,會連人都被拉到海中去的——討論著這話題的父親與伯父的聲音,已經興奮到聲音都變了。


    結果,大家開始利用網子與魚叉,南“夥伴”合理捕抓賈垢。銀色的賈垢啪啪彈跳著掉入船底後,弟弟拉夕就邊大叫邊用棍子敲打賈垢的頭使其昏迷。思黎納也與堂姐妹合作,重複快速從父親他們張開的網子中撈起賈垢,並丟入船底的動作。


    太陽完全西沉之時,每艘屋船裏都裝滿了賈垢。


    “我們要睡哪裏呀?”


    拉夕露出茫然的表情,看著自己的腳邊。父親雖然也一臉發呆地看著滿到腳踝的賈垢,但好一會兒後,低聲說了句:


    “……好像,有點抓太多了。”


    次日一整天,都在進行處理賈垢然後曬幹的工作。思黎納默默不停做著用海水清洗賈垢骨頭的工作,不小心讓骨頭刺到手指,再用細繩綁起來。


    要是累了,就把剛捕上來的賈垢那新鮮肥美的生魚片,用海水洗一洗放入口中。海水的鹹味會提出賈垢生魚片的甜味,滿滿的美味在嘴裏擴散開來。


    “天呀,賈垢真是有夠好吃的!”


    屋船裝滿賈垢的幸福南“夥伴”們,開心地將船駛向最近的市場。賈垢鐵定能賣個好價錢。


    “光是這些賈垢,應該就可以賣到五千賈吧。可以買艘新的屋船了。”


    父親高興地說道。這裏距離有市場的拉斯島,順風的話大概要花個良田,但是現在風是逆向往北方吹,所以必須禦風揚帆蜿蜒前進。等到抵達港口的時候,賈垢幹應該也順利完成了吧。


    然而情況生變,是在繞過某座無人島的海角時。


    馬上就要日落了,無人島正沒入模糊的藍色影子之中。撒拓伯父的屋船與其他伯父的屋船,走在思黎納他們的屋船前麵許多。遠遠看到撒拓伯父的屋船,一邊巧妙操縱船帆一邊慢慢繞行過海角的尖端。


    就在撒拓伯父的屋船到達海角的另一邊時,傳來了喊叫聲。可以看到原本站在船頭的撒拓伯父,仰著臉掉入海中,濺起高高的水花。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思黎納等人從船舷探出身子,眯著眼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落海的時候,撒拓伯父的肩膀一帶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發光——就在這個念頭閃過腦海後,思黎納立刻看到巨大的紅頭與金色的眼睛,忽然出現在海角的暗處。


    隨即,那顆頭的主人顯露出繞過海角尖端的身影。


    以朱紅色與金色鑲邊的巨大船頭——那是桑可爾的商船。雖然不是多大型的船,但還是比拉夏洛的屋船大了十倍。


    那艘船的旁邊,已經站滿了一排士兵。薄暮之中,士兵們的模樣看起來就隻像是黑影,但是他們手裏拿著的弓箭的金屬部分,受到夕陽最後的光輝照耀,閃閃發光。


    劃開風的咻咻聲迴蕩著。接著,立刻傳來伯父他們的慘叫。


    桑可爾的士兵正在攻擊我們!這究竟……是為什麽?


    “快跳海!”


    父親大吼。思黎納仿佛全身凍結般地看著父親。父親抓住抱在腿上的拉夕的胳膊把人扯下來,再抱起來丟入海中。接著,跑到思黎納身邊,把妹妹拉洽從思黎納的懷中抱走,啪的一聲賞了思黎納一個巴掌。


    “不要發呆!快跳海!”


    抱著嬰兒的父親怒目瞪著思黎納。


    耳邊傳來一聲“喀”的堅硬聲音——是射過來的箭。不停發出喀、喀喀的聲音,一根又一根的箭射到船舷上。


    “快逃!不要顧慮我們,隻要一心想著自己如何得救就好!”


    船隻迅速靠近過來,箭如雨般灌注而下,父親與思黎納不由得抱著頭趴下。父親發出輕微的痛苦呻吟聲,思黎納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父親的肩膀中箭了。思黎納撲向發抖的父親,企圖拔開父親肩膀上的箭。但是,父親推開了她。仿佛身上著火一般,拉洽正在號啕大哭。


    “快跳海!潛到海裏去!潛到深處,遊到島那邊去!你一定可以逃走的!”


    思黎納一麵抽咽,一麵起身。雙腳在船舷一蹬,躍向空中。


    冰冷的海水打上臉龐。思黎納沒有下潛,而是把臉探出海麵,想要遊向牢牢抓住船身的弟弟。然而,父親的怒吼立刻就傳了過來。


    “別管我們!你自己快逃命!”


    再一次,傳來箭雨咻咻響著的可怕聲音。思黎納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踢


    水,潛入黑暗的海中。


    要怎麽樣才能在不中箭的情況下換氣呢?不論思黎納如何擅長潛水,也不可能一口氣就這樣潛在水中遊到島上去。可是,隻要頭一探出海麵,就會變成有如豪雨灌注的飛箭的食物。要避開那艘船上射手們的耳目,就隻能等到遠離屋船,直到他們預想不到的距離之後再浮出海麵了。


    這個時候,思黎納腦海中浮現的,是“隨波逐流”。隨著從海邊流向大海遠方的海流漂流,就可以漂到意料之外的遠方。由於保持在這股流動的洋流中漂流,等到迴身過來的時候,已經遠離海岸很遙遠,因此而溺死的人很多,所以小孩都很害怕而不會靠近這股洋流。不過,思黎納此時特意隨波逐流,要嚐試十分有勇無謀的長泳。


    朝著遠離島嶼的方向遊去吧——這裏離島嶼還有很長的距離。一般的情況,一定會死命往島那邊遊去。士兵們一定也是這麽認定的。


    思黎納潛在水中,一邊用全身感受洋流的流動,一邊開始遊泳。遊了一陣子後,因為感受到一股力量衝著身體,便讓身體滑入那股流動之中。


    這賭命還真是賭對了。士兵們雖然持續監視著屋船和島嶼之間,但完全沒有察覺到思黎納在遠方的海上探出頭來。


    思黎納浮在昏暗的海麵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大船把五艘小小的屋船係在船尾,開始前進的情況。從這無法看見應當還留在屋船上的父親等人是否還活著。望著船繞過海角之後,思黎納一麵啜泣,一麵開始緩緩地劃水朝著無人島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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