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七下鍾聲從高樓傳來。


    巨大的陰影劃過天際。它的大小與一座小城堡相若,首尾都是長而尖的形狀,張在兩旁的雙翼可以把最大的競技場完全包圍。勉強要形容的話,它有點像一個變形的十字,但被它所籠罩的千鏡城人完全沒有在意。


    “是諾堤家那條龍。”奧戈哲放下用來擋光的手,馬車正緩緩朝著城東口前進。“飛得高,所以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團雲。牠在這裏就代表諾堤也在城內,諾堤在城內也就意味著──”


    “我們所惦念的人也在城內。”格列多流暢地接口,隨即轉過話鋒,揚了揚手上皺巴巴的信紙,“桑吉雅說她搭上了諾堤,看來不是流言,否則他們大可以分途而行……族內對通敵者的懲罰是什麽?燒死還是投海來著?”


    “釘在神木上麵三個晝夜,然後燒死。”奧戈哲捂上胸膛,雕塑一般俊美的臉上滿是哀傷,“這種死法多麽殘忍。我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塞拉菲娜身上的吧,格列多?我們會在鋼釘穿透她的手心之前把她解決掉?”


    “絕對。”格列多把信收迴外套內側的口袋裏麵,“要是諾堤和他的小龍出手阻撓的話,我們還可以順便告發他們──我聽說諾堤對叛徒更不留情,或許有生之年我們可以見證一次他們是如何對待背棄同族的家夥……對了,桑吉雅會不會來?到底是她提供的行蹤,不親身參與的話太可惜了。獵鹿天天都可以做,卻不是每個法師清早起床都能夠找到另一個法師來獵殺的。”


    “大概在跟她那個神秘的情人在一起吧。”奧戈哲做了個誇張的想吐動作,仿佛聞到了什麽不好的氣味。“像她還在法塔的時候一樣,天天跟那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家夥廝混在一起,隻有她找別人,連父親都找不到她……既然沒說要來的話,應當還在她的小情人那裏。不必等她,我已經等不及了。”


    “妳打算什麽都不做,等他們找上門來,再作打算?”索爾看向倚在窗邊的人,愈說語氣愈重。這裏是城北一間不太起眼的旅館,麵朝千鏡城其中一個最大的湖泊,塞拉菲娜和永晝研究大半天,才把這裏定為最有可能等到路迦的位置,其他湖泊不是小得不及護城河的規模,就是水質不如此處清澈。“我已按當初說好的計劃布局,妳突然變奏,讓我這邊的人手怎麽辦?”


    塞拉菲娜點了點指間的煙,把一小截灰燼敲到紙包的盛灰缸裏麵。她隻把自己的側臉留給索爾,雙眼則是緊鎖於湖泊上,好像她看得足夠用力的話,那個人就會從中出現。“我現在沒心思和雙胞胎玩你追我逐的遊戲。他們一入城就會找到我這裏來,到時候我會解決奧戈哲,然後把格列多送到你手上。當初說好的協定仍然不改,我會把格列多的性命交到你手上。奧古帕度,你還有什麽不滿?我隻是沒把格列多引到你那裏去而已,並不是擅自殺了他或者將他放走。”


    索爾想要踏前一步,卻又被她的目光製止。“說得好像妳這個狀態能夠打敗他們一樣。你們三個人到底有多少沒睡過覺了?如果不是我到城主堡去探問的話,我連妳搬到這裏來也不知道;如果妳不是還有一分理智,知道要把城主印交給我的話,是不是打算直接投湖去找他?我很同情你們的遭遇,其實也不討厭那位少爺,但妳不應該把整個生活繞著他轉,妳頸上還架著奧戈哲.多拉蒂的劍,塞拉菲娜。妳不可以因為失去了一個朋友,就連自己的性命也置之不顧。”


    “別試圖教我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她又抽了一口。嗆辣的薄荷味湧進喉間,她有點想咳,然而最後還是沒發出一點聲音。永晝的影子又劃過旅館上空,她往窗外湊去,試圖從對方飛行的方向得知他有沒有線索,“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索爾的指責完全建基於對路迦的無知之上。


    在他們潛入城主堡之前,索爾所知道的所有資訊都有關於她:塞拉菲娜是某個多拉蒂拒不承認的私生女,她能夠分去奧戈哲.多拉蒂這個重擔,她是個不為世人所知的法師。


    北方人大多都是啡發藍眼,已是全大陸都知曉的常識,然而諾堤家的黑發藍眸在這裏也不罕見。無論是索爾所認定的,與路迦自己表現出來的形象,都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家世不錯,劍術略有所成,所以和她一起出來遊曆。正因為他不知道路迦的真正身份,所以也不可能領會到,於公於私之上,路迦對很多人來說──對她,對諾堤,對永晝,甚至是對多拉蒂──都代表著一定的份量。


    她以證明麗卡.拿高是真兇這一點來要脅拿高,同樣的說辭卻難以說服諾堤。在前書的情況之下,拿高親眼目睹了麗卡的異狀,衣服與身上的證據也能與這個說法互相唿應,而在後者眼中,這不過是種狡辯,是她為了洗去自身嫌疑而把麗卡推出來當代罪羔羊的舉動。誰會相信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會殺了兩個人?誰會相信泰爾遜真的給她施了催眠魔法,然後要她來殺死自己?


    除非拿高能夠摒棄前嫌,為她作證,說明圖則被盜與後山上的偷襲,否則在諾堤眼中,就隻有一種具備說服力的解釋。


    【她為了贏得多拉蒂裏的一席之位,殺了兩名諾堤】


    按照永晝出發前所簽的契約書,牽涉到出遊的一應事務,他都沒有資格插手。嚴格來說,這認定了塞拉菲娜.多拉蒂是唯一一個得到允許,可以殺死路迦.諾堤而不背負任何道德枷鎖的人。這合乎出遊規定,當時卻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真的能夠做到,但這一點在兩人失蹤的消息傳出之後,便會坐實到她頭上。


    永晝不能出手,在外人眼中也沒有理由要為她辯護,自然也不可能有人追查下去。要是路迦真的有什麽不測的話,最大最直接的得益者便是她,到時候連查都不用查,她就會被冠上“殺死兩名諾堤”的罪名。


    在來城北這一路上,塞拉菲娜已設想過各種可能性。


    兩個落水者,能夠衍生出四種生死結局。路迦活下來是最樂觀的兩個分支,萬一他真的遭遇不測,她殺不殺泰爾遜報仇都已經沒有差別,反正路迦那筆賬已記到她名下。事實上,如果她在之後殺了泰爾遜,殺了唯一可能繼承諾堤的人,對她反而更加不利。


    即使她把諾堤一族全滅,多拉蒂都不可能真正接納她,而諾堤從來都沒有一個要信任她的理由。


    以此為前提,她還能夠誘使拿高認定城主印隨著路迦一起落到護城河、並且將它送到索爾手中,還能夠分出心神去應付不懷善意的雙子,已耗盡了她所有心力。塞拉菲娜再無心顧及事先的安排到底為何,也再無餘力去考慮是誰施下最後一擊。她想要的是一切都迴到那個雨夜之前,甚至是迴到她出遊的初衷之上。


    塞拉菲娜往無人的角落唿出煙霧,動作做到一半,又急急把煙扔到紙缸裏去。不知不覺之間,上麵的一圈火已經燒到她指側,被火燎了一下的痛感並不強烈,卻會維持很久很久。她垂眼數了數紙盒裏麵灰燼,索爾正把雙手放進褲袋裏麵,背著她四處踱步。那大概是他整理思緒時的小習慣。


    在雙子找到這裏來之前,在他們三個苦苦等候的結果揭曉之前,塞拉菲娜必須作出一個決定:她始終要解開這個幾乎不可解的亂麻,始終要給自己一個最後的交待。


    她曾以為出遊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沒錯,她有一個強大得沒人以為她能勝過的對手,一雙追過半個大陸隻為了殺死她的兄弟,或許還會遇上新相識的朋友與敵人,但她從未推敲過兩個家族的想法。要是路迦死傷的話諾堤會怎麽看她?要是她與諾堤走得太近的話多拉蒂會不會有所動作?要是事情變得好像當下一般複雜,她又應該如何處理,才能夠從中全身而退,不與任何一方為敵為友?


    她隻能想到一個解答。


    有石子擊上她身旁的玻璃窗。


    極夜站在旅館大門前,眯著眼睛迎光望向一樓。黑色兜帽遮去了小貓銀灰色的發絲,陽光把她的眼睛映成剔透的紫水晶。極夜指了指躲在樹後更衣的永晝,又指了指湖水,雙手平放著由下而上地高舉過頭。


    小貓的傳訊可以由六個字解釋:感應、此處、浮起。


    塞拉菲娜隨手抓起披風便往外走,路過索爾的時候拋下一句“等我迴來再談”,連讓他答話的時間都不曾給予,便急匆匆走下樓梯,幾乎是一走出旅館大門,腳步卻又放慢下來。在與泰爾遜戰鬥的時候她沒緊張,在與拿高談判的時候她沒緊張,一個人藏在房間裏想清楚所有事的時候她沒緊張,但這一刻,這一秒鍾,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急得幾近失控。


    既然已近得令永晝有所感應,也就是說他們三個等了大半天的答案很快便會與路迦.諾堤一起浮現。塞拉菲娜無法想像他的屍體看起來會是怎麽樣,她見過很多屍體,也曾想過自己的死相會不會很難看,卻從未想像過路迦會在她眼前死去。


    她同時也很清楚,從未想像,不代表不會發生。


    水波粼粼,淺灘邊浮出一個小氣泡。塞拉菲娜停下步伐,緊緊盯向氣泡,直至它消失,直至又有下一個氣泡出現,然後是一串,然後是一團被水漾散的黑發。


    路迦破開水麵,仰首以口鼻唿吸的時候,他身邊一層肉眼不可見的空氣也剛好消失。空氣的用途遠不止於唿吸那麽簡單,由橋堡跌落護城河之間有一段距離,那時候所積儲的空氣足以提供緩衝,使他不至於摔斷骨頭或者扭傷。對於法師來說,這是求生常識,塞拉菲娜知道泰爾遜也一定做了同樣的事。


    她看著路迦遊向岸邊。黑色的卷發像水草一般蜿蜒在他額前和頰邊,與發同色的長睫之上掛著密集而細小的水珠,眼下一點淚痣看起來像顆可愛的雀斑。已被水浸透的白襯衫緊貼於他身上,路迦的眼睛往永晝身上轉了一圈,落到她身上的時候揚起了一點極微小的笑意。


    像是說,別害怕,並不疼。


    永晝站在水邊,彎下腰伸出雙手。路迦抓著他的手腕踩上草地,他的鞋子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丟掉了,此刻正赤足站立,草好像把他搔癢了,路迦微微眯起眼睛,像隻大狗一樣把頭發上的水珠甩掉。


    永晝嫌棄地“嘖”了一聲,隨即給了自己的契約者一個擁抱。


    “混蛋,你冷死了。”炎龍這樣說,“下次這樣做之前,先處理好你的遺產。我看中你的配劍很久了,大陸上這個大小的不死鳥之眼相當珍貴。”


    路迦的迴答很簡短,“好。”


    緊隨於永晝之後,是極夜安撫式的揉頭發。路迦沒有躲避,甚至還刻意低頭方便她撥弄。極夜的問候點到即止,路迦重新直起身來的時候,最後一個迎接者終於走到他眼前。


    塞拉菲娜把披風圍到他身上,正想要傾前去為他結好係扣,腰身便傳來了手臂的暖熱。路迦順勢抱著了她,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而露骨地表達出自己的情緒,塞拉菲娜有點好奇,當四方八麵的河水湧到他身旁,當他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重見天日的時候,路迦到底在想什麽。


    他讓這一刻停留得更久一點,像是要好好記住,片刻之後才在她耳邊低語,“泰爾遜逃跑了。大概是找到了別的分支。”


    “嗯。”她迴應的聲音低而且軟,渾身都是桃子香甜的氣味,路迦以盡量不驚動她的方式,將半張臉埋進她柔軟的發間,“麗卡和拿高都平安,我為他們解了催眠魔法。城主印給了索爾,雙子剛入千鏡城。”


    “我知道了。”這個擁抱的時間有點太長,塞拉菲娜想要推開他,卻被路迦抱得更緊,仿佛他一鬆手她便會被別人搶走。“還有沒有別的事?”


    塞拉菲娜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我……”她輕咳一聲清清喉嚨,說出這句話比她想像中更加困難,“我想說的是,在解決千鏡城和雙子的事情之後……我們就此分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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