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外傳來一聲隱約的龍吟。


    躺在床上的白發老人猛然睜開眼睛。在低垂的幃幕之中,那雙海藍色的雙眸仍然不失亮光。他看起來非常警覺,無論是肢體能力還是表情都表達著同一種訊息──他已完全清醒──手伸進枕頭下方,眼睛也瞟向房門的方向。


    匕首柄的粗糙觸感傳到手心,他這才意識到噩夢已離他遠去。


    有人安靜地推開木門。拿著銀燭台的管家停步於不遠處,他的影子在帳上投成長長一道,猶如一頭比例異常的怪物。管家把燭台高舉兩寸,聲音裏找不著一絲驚訝。這並不是諾堤家主第一次於雨夜中驚醒過來。“侯爵大人,你需要一杯熱茶嗎?或者是一點薰衣草精油?”


    比信.諾堤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一杯洋甘菊茶。”


    人走路的動靜由近及遠,很快又迴到床邊。布滿皺紋與斑點的手伸進阻光帳內,白色的霧氣從瓷杯裏氤氳升起。比信接過了同款瓷碟,銀製的小調匙在敲上杯壁的時候聲響清脆。他呷了口茶,舒服得輕歎一聲。“班爵明,我又想起了多恩……還是在喪禮的時候,你知道的,她躺在棺材裏麵,雙手交叉,看起來就像是安詳地睡著了一樣。但每個人都知道她死得有多痛苦。”


    同樣的故事,他已說過太多遍,以至於管家已知道比信的下一句話是什麽。然而班爵明沒有打斷他,有時候人訴說故事,不是因為想尋求一個聆聽者,而是想把心裏的鬱結以言語吐淨。“她穿著白色的小裙子,額邊別著一個墨藍色的發夾。滿天星與百合花塞滿了她身邊的所有縫隙,味道濃得能讓人打噴嚏。為什麽過程裏沒人打噴嚏呢?連一直守在棺材旁邊的路迦也安然無恙……對了,除了他那雙眼睛之外。這是他唯一一次失態成那樣吧?眼睛和鼻尖都紅透了,獻花時手也顫得幾乎把花全部跌到地毯上麵。自此之後我再沒有看過他哭了。”


    “是的。”管家的口吻平穩而且篤定。他當時也在現場,自然也目睹了這個情景。“路迦少爺當時還不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情緒。”


    “那個壞小子。我不提及多拉蒂那個女孩的話,他根本就不寫信迴來,連永晝都給龍穀那邊寫信了。”比信從布幕隙中看向外麵,不知道是臨近破曉,還是因為閃電把整片天空都照亮了,他甚至能夠看見屋頂與鍾樓的輪廓。夜色與管家的陪伴讓比信稍稍放下架子。他已很久沒想起多恩與她的葬禮,沒想起被烈火焚成灰燼的棺材與百合花。“不知道他在千鏡城裏怎麽樣……”


    有人從他頭上澆下一盆冰水。


    費迪圖.拿高緊抓著指下的被子,唿吸聲粗重而且淩亂,跳動於胸腔裏的心髒是一部兀自發狂的機器。片刻過後,他的視界終於由白茫茫的一片光,恢複到它原有的模樣:他還在藍塔塔頂的臥室裏,身上的仍然是那件他慣於穿著的睡袍,背後靠的是床頭原塊的玫瑰木。塞拉菲娜.法高托索坐在床沿,雙腿交叉斜放,目光冷漠得像是一名看著獵物死去的獵手。一頭兇獸。


    天色未明,黯淡的月光打到她臉上,半張臉藏匿於黑暗之中,另外半邊則是蒙上一層淡淡的灰影。她的表情如此平靜,以至於沒有人能夠從她的臉上看出一點情緒。看拿高清醒過來,她微微傾前身體,說話時每個音節都咬得很清楚,仿佛正竭力克製破壞欲。“清醒過來了嗎,城主大人?”


    體內那種能把血液與腦漿凍成冰糊的寒冷久久不散,拿高不能自抑地顫抖起來。


    “看來是還沒有。”她輕聲說,天使藍的眼眸是兩潭小小的冰湖,白襯衫上處處都是灰塵與折痕。“需要我再把你的腦袋封凍一遍嗎,大人?我曾嚐過一遍這種滋味,那大概不會是你想要迴味的一次體驗。”


    拿高怔然迴望,一時之間有點分不清楚眼前的到底是他所認識的塞拉菲娜.法高托索,還是一個長得太過相似的人。她把他的沉默當成默認,抬手正想要再試一遍,來自門邊的一聲嗚咽卻讓她停下手來。那明顯比她的魔法更加有效,因為拿高對此有所反應──他立即轉過頭去,看向那個方向。


    麗卡.拿高站在大門邊,睡裙上有未幹的血跡,眼下的淚痕斑駁成兩道水光。有一隻手輕按於她肩頭,費迪圖將目光上移,陰影處還站著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對方銀灰色的發絲於月光之下宛若輕紗,那雙人類不可能擁有的深紫色眼睛之中,是直豎起來的欖形瞳孔。


    那個陌生的女孩並沒有對麗卡不利,她隻是站在麗卡身後,不考慮表情的話,姿態甚至說得上友善──然而麗卡卻好像被某種猛獸按在爪下,在那種幾有實形的威壓之下渾身僵硬、動彈不能。


    “現在,拿高先生,”塞拉菲娜再次開口,把拿高的注意力拉迴自己身上,“我們來談談城堡前那條護城河吧。”


    “你們偷走了千鏡城唯一的官印,然後指望我告知護城河的構造?”拿高不敢置信地反問,對於任何一個城主來說,這都是個過份得與侮辱無異的要求。“恕我直言,我不如幹脆把城主位讓給妳?我的女兒還在妳朋友手上,法高托索小姐,天曉得你們在催眠我之後還做了什麽!”


    塞拉菲娜往門邊投去一瞥,極夜與她的目光相觸,手抖了一下,又逼出了麗卡的一聲哭音。塞拉菲娜點了點頭,似乎在同意他的說法,卻沒有為他所動的意思。“是的,你的理解大抵正確。隻是有一點,我恐怕你有點誤會,拿高先生。我並不是在向你尋求協助,我是在命令你交代清楚。”


    “我知道妳是多拉蒂。我知道妳傲慢了一輩子。”拿高眼有怒色,“但妳也沒有資格命令我做什麽,又不能做什──”


    他的話音截斷於舌齒之間。塞拉菲娜把瞄準麗卡的長匕收迴,她為數不多的耐心已經被消磨殆盡,這件事拖得愈久,路迦活下來的希望便愈是渺茫。“第一,我與法塔市的黃金家族沒有任何關係,所有事情都是我一個人的作為,我也不需要顧及多拉蒂的名聲,那不關我的事。第二,你的女兒剛把兩個諾堤推下橋堡,其中一名是下任凡比諾侯爵與諾堤家主,光是這條罪名……不,這甚至不需要我作證,光是這份嫌疑,也足以讓諾堤鏟平千鏡城泄憤。”


    拿高的手緊握成拳,沒有什麽比承認敵人有理更讓他焦躁。塞拉菲娜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手,繼續說下去,“第三,很遺憾告知你,在麗卡把他們推下去之後,是我救起了她,請不要讓我後悔這樣做。第四,你不說的話,我會讓千鏡城每一個湖泊、每一處水源都枯竭斷絕,假使這是找到他的唯一途徑。我會讓千鏡城下起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雨,我會讓烏雲遮去天上最後一絲光芒。”


    她想了一想,終究還是說出另外半句話,“如果我終將哀悼,我向你保證,先生,整個千鏡城都會與我一同。”


    拿高沉默片刻,“……妳不能這樣做。”


    “為什麽不能?”塞拉菲娜這樣問。與極夜所預料的不同,她的聲線並不尖刻,而是充斥著真誠的疑惑,好像她是真心向拿高求解,好像她是一個追問到底的學生。“是我沒有能力還是有什麽能製止我?我並不在乎城裏的人沒水可喝,久病者無法潔淨身體,孩童與老人不能進食。至少我有沒有能力……”


    她把手掌覆到床頭櫃的玻璃杯上,裏麵裝著大半杯清水,是拿高臨睡前喝剩的。塞拉菲娜於心底默數三聲,以便拿高看清楚水一點點蒸發的過程。“你可以盡管試試我可不可以,拿高先生。隻要你敢,我便奉陪──但你敢嗎?拿整座城市的性命來試探我的膽量與能力?”


    拿高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塞拉菲娜.法高托索──或許他該稱唿她作塞拉菲娜.多拉蒂,如果這是她的本名──的認真與危險,他已完全領教到。這是個瘋子,他這樣想,一把失去刀鞘的神話之劍,一頭缺乏製約的兇悍魔獸。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旦路迦.諾堤不在,她便是、便變迴了那個偏激的天才,無人能敵,卻也可能毀滅自己。


    而她現在打算把整個千鏡城夷為廢墟。


    “護城河圖則放在外堡。”他最終這樣說,“我可以帶妳去取。”


    塞拉菲娜倏然站起身來踱走兩步,“在你到鄰城洽商的時候,泰爾遜派人來將它偷走了……你還不懂嗎,拿高?泰爾遜知道護城河通往哪裏,而路迦一無所知。這是場條件懸殊的對決,由一開始就沒有公平可言。”


    泰爾遜指控路迦是幸運兒,卻在這場戰鬥之中占盡優勢。論助力、論認知、論準備,路迦都輸給泰爾遜,要逆轉勝負幾乎不可能。正如海語師也一定沒想過自己會死在普通的法師手上,一個強者要輸,可以輸在細節之上。


    沒有圖則,便沒有精確的位置。拿高又說,“我隻記得河是通往城北,但具體是哪一個湖,我不可能迴想得起來。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很好。”塞拉菲娜仍然不停在繞圈,這似乎能夠幫助她思考,接下來她該做什麽,又該如何運用手上的資源。她看向門邊一直沒說話的極夜,“先把這件事通知永畫,叫他以此為方向繼續找。我們會在城北最大的湖泊與他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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