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把手伸進袖子裏麵。”


    塞拉菲娜單膝跪在小主人身前,為麗卡.拿高整理好覆及手背的雙袖。燭座上的三枝白色長燭照亮房間,銅色底座反射著有點暗淡的光。從上麵可以隱約看見兩道人影:穿著黑色長裙的女仆,和睡袍長得拖在地上的黑發女孩。


    麗卡安靜地垂眸,除了她自己之外,沒人知道她到底在看自己還有點嬰兒肥的腳背,還是塞拉菲娜身後呈扇狀散開的蕾絲裙擺。火光之下,女孩與發同色的睫毛微顫,猶如貴族手裏的鴉色長扇,離得夠近的話,甚至能夠數清她眼下每一根睫毛。乍看起來好像隻是發呆,但又對別人的指令有所反應。


    “轉身。”塞拉菲娜撈起床頭櫃上的梳子,為女孩梳順了過胸的頭發。麗卡早已轉吃固體食物,但她身上仍然有甜甜的奶香味,偶爾聞到了會讓人心情很好。塞拉菲娜留意到她還是沒有說話。


    麗卡和路迦相似的地方,並不限於名字或者外表特征,兩人連想事情的表情都有幾分相似,一樣難以捉摸,一樣有種幾近高深的沉靜。如果有人說他們兩個有血緣關係的話,塞拉菲娜絕對會相信。


    金發的侍女為她捏走袍身上一點線頭。小孩子的腰腹線條還很不明顯,摸上去能明顯感覺到麗卡鼓起來的肚子──為了讓這位大小姐展顏一笑,管家特別允許她在晚餐後多吃一份甜品,然而這個計劃收效甚微。


    ──是還在想念父親,還是在想那個不應該出現在抽屜裏的火柴盒?


    塞拉菲娜.法高托索把睡帽戴上女孩的頭頂,垂在耳邊的兩根長帶讓她看起來像一隻有藍色眼睛的大兔子。女仆小姐還沒來得及打上一個蝴蝶結,頰邊便傳來了屬於人的體溫。麗卡正輕輕撫摸她的發辮。


    自從路迦教會了小女孩什麽是金色之後,麗卡便對她的發色產生莫大興趣。單是今個晚上,塞拉菲娜已抓到她偷偷打量自己好幾次,在餐桌上觀看全程的路迦離開時唇角微勾,也不知道是被什麽所取悅。


    本來還是敢看,臨睡前終於敢伸手摸了。


    塞拉菲娜默不作聲,撈起自己的辮子尖,遞到女孩手裏,任她揉捏。


    “可以玩,但不可以扯。會把我扯痛的。”


    麗卡點了點頭。她好像把這個舉動當成破冰或者示好之類的一步,表情舒緩了不少,被塞拉菲娜抱到床上的一路上也乖乖地偎在對方懷裏,似乎已經忘記了午後被她撞破的一件小事。


    五、六歲的小孩子,再嬌小也有一定重量。塞拉菲娜將麗卡安置到床邊,再抽去被窩裏的暖爐之後,唿吸裏的淩亂已無可掩飾。她試了試被褥的溫度,確定它沒熱得能把人焐出汗、也沒涼得會使小孩子著涼,隨即把被子拉起,示意麗卡爬到床的中央。“晚安,安潔麗卡小姐。”


    女孩安靜地迴望。


    塞拉菲娜皺起了眉。牙刷過了,頭發梳得整齊,廁所也上過一趟,被子也妥當地拉到下巴上麵,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麽事是管家交代過,而她還沒有做的。


    麗卡指了指自己的額頭。


    塞拉菲娜倏然明白過來。金發的侍女彎下腰去,在女孩額上印下一個晚安吻,這讓麗卡臉上浮現出一個很微小的笑容。“做個好夢,我的小姐。”


    女孩滿意地點點頭,側身背對她,不過片刻,便酣然入夢。


    路迦早就知道深夜會有訪客前來,但他沒想過會來得那麽早。


    當金發女孩敲響房門時,時針不過剛走到十,白塔裏還有太多燈光未熄。與他同層的管家在半小時前拿著幾本筆記迴房對賬──也幸好她一路上並沒有遇上誰,否則明天肯定會有“新來的家庭教師與女仆午夜私會”的流言傳出,而沒有一個雇主願意容忍這樣的仆役。


    “艾斯托爾先生,”手執燭座的女孩口吻溫和,燈火將她笑意盈盈的半邊臉照亮,眼裏那抹天使藍淺得像是條清澈的小溪。塞拉菲娜.多拉蒂伸出了空無一物的右手,“我在書房裏找到一個領帶夾。如果我沒看錯,這是你的吧?”


    為了讓她來得不那麽突兀,他的確在書房裏借下一個借口,但塞拉菲娜故意扣留在自己手上,又故意讓他知道,背後的用意可以有千萬種解釋。


    路迦麵不改容。他從褲袋裏抽出手來,在女孩手心裏一點,“拿走了”那枚銀色的領帶夾。他清楚地看見塞拉菲娜像是被鳥啄了下似的縮了縮,有她的背影遮擋,即使管家趴在門邊偷看也不可能發現什麽,更何況對麵已久久沒有傳來聲響,管家應該早就睡了。“……謝謝。我的袖口扣鬆了一枚,若是妳有空的話,或許可以幫我縫補?”


    他眯起眼睛,像一頭壓低身體、準備攻擊的大貓。“我的雙手並不靈巧。”


    如果她沒看過出自他筆下的五重嵌法陣的話,或許真的會信。


    塞拉菲娜點了點頭,側身閃進了路迦所讓出來的空隙之中,裙擺有意無意地拂過他的長褲,手背相擦時的溫度讓她有點發顫。“樂意之至。”


    幾乎是門剛關上,塞拉菲娜便吹滅了手裏的燭火。


    房間裏隻剩下角落裏的一根短燭,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但彼此的影子都被光線拖成一道淡淡的灰痕。她看了看房間四周,確定路迦已經設好隔音魔法之後便轉過身去,此時法師先生已靠到床上。他似乎很喜歡這樣看書或者沉思,但這也可能是因為房間裏連椅子都欠奉的緣故。


    “費迪圖.拿高找妳談了什麽?”


    塞拉菲娜怔愣片刻,她沒想到路迦第一個問題會是這句,他們已經兩天沒有說過不以彼此姓氏作始的談話了,時間緊逼,他們沒有時間再談瑣事了。“拿高留意到我的發色,他問了一下我的血統……我拿四分之一的精靈血統蒙混過去了,順便也解釋了我懂摩諾尼歌語的事,在應聘廚娘的時候被管家看出來了。他們好像沒想到多拉蒂那邊,但我覺得自己應該要稍作喬裝了,金發太過顯眼了,連麗卡都注意起來。”


    聽見這個迴答,路迦的臉色未見好轉,但同樣也沒有繼續變壞。“拿高是神紀城的大學者,會知道金發等於東方和精靈也很正常。”


    他頓了一頓,“……頭發不要動。對外說精靈混血就可以了。”


    “嗯。”塞拉菲娜點點頭,沒有留意到那個略顯微妙的沉默。“對了,在拿高迴來之前,我們也不是無事可做。在外堡或者主書房,應該放著一副城堡的建築圖則,或許還有引水道的部份,也可能一張都沒有。千鏡城七百多年了,沒人知道這些資料還在不在。如果能把圖則拿到手的話,會對我們很有利。”


    路迦抬眸看她。女孩的身影被燭光打出一道影子,投射出牆上的輪廓有點扭曲,但仍然是一幅具有意韻的畫像。“妳說的‘我們’,是指你我兩人,還是把索爾.奧古帕度也包含在內了?”


    塞拉菲娜直起身來。這下子他終於能夠看清她的眼睛,裏麵閃爍著水紋一般粼粼的光。路迦知道她已看出了自己有何不妥,然而話已出口,他無法收迴。有麗卡在身邊,潛行多年的噩夢便化成噬人野獸,他日間表現得有多自然,夜裏便有多不顧一切地劃清親疏之界,抓緊手裏僅有的東西。


    她下一句話便戳破了這句話的真意。“你是問我是否信任索爾。”


    有了城堡圖則,他們便多了一條後路在手,萬一索爾在得到城主印之後棄他們不顧,他們也能靠自己逃出千鏡城。“我並不全心相信他這個人,但我足夠相信他──更準確一點說,是相信他對格列多的厭憎──所以我選擇與他合作。這跟我是否留一招後著沒有關係。”


    路迦還想說些什麽,門縫裏的光影卻迅速變幻,然後是三聲叩響,和被木門隔去一點不自然的年輕女聲,“艾斯托爾先生?深夜打擾,不好意思……”


    女孩看向路迦,從對方的表情來看,他也沒想到自己這晚還有第二個訪客。房間家具少得可憐,床下密封,藏身被窩裏也會被人一眼看破,除了現在立即爬窗逃走之外,她根本無處可躲。而這裏有數十米高。


    路迦環視一圈,指向角落裏兩米高的單人衣櫃,同時撤去房間內的隔音法陣。塞拉菲娜打開門掃了一眼,抱膝而坐的話,她也能勉強躲在這裏一陣。


    ──如果他可以迅速打發那個人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路迦和其他人說話時,聲音好像變冷淡了一點。


    “是的?”


    “你、你的衣服洗好了。”來人大概是藍塔裏某個女仆,塞拉菲娜從百葉門裏看見了長裙一角,樣式與她日常所穿的無異。女仆明顯緊張得不行,幾乎是每說一句話都會咬到自己的唇舌。“襯、襯衫和長褲四套。”


    送衣服來的。塞拉菲娜放鬆了一點,卻仍然沒發出一點聲音,而是倚在櫃門上聽他們說話。


    她又用了一點時間,才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怎麽樣的空間之內。路迦的衣服掛滿了大半個衣櫃,櫃裏的空氣並不流通,廣藿香與琥珀的香氣變濃了一點,好像某種毒藥一般讓她有點頭暈,但塞拉菲娜很清楚這並不過是一種錯覺。


    衣服大多色調深沉,最多的是襯衫與長褲,她也看見了長得能把她整個人蓋住的黑色長袍,和拿高穿的款式一樣,然而掛在衣架上的銀肩帶長及肋下。外麵傳來幾聲雜響,路迦接過了衣服,“謝謝。晚安。”


    逐客之意不言自明。塞拉菲娜無聊地撥弄著肩帶,上麵環環相扣,好像還刻了兩行小字,但光線昧暗,她看不清楚,隻好逐字盲摸──從排列來看,應當是名字與職銜,每個學者畢業時都會有這一條環鏈,上麵的銀扣象征著教授的認可,按著成績來排,長寬都有很嚴格的標準。


    這條肩帶每一個扣都是一模一樣的。


    ──塞拉菲娜恍然想起,她和路迦是這代法師裏麵少有的、並非留在家族內受教育的人。


    “艾斯托爾先生……”女仆又說話了,“十天之後城內會有破冬慶典……我想、我想問……”


    衣櫃裏傳來銀帶跌下的聲響。


    路迦往那個方向投去一瞥,又若無其事地轉迴來,“抱歉,那時候我沒空。”


    “慶典有三天……”


    “三天都沒空。”


    “……”


    “麻煩妳把衣服送來。時候不早了。”路迦順手拿過塞拉菲娜帶來的燭座點燃,然後遞給女仆,“塔裏沒燈,妳帶著迴去吧,明天早上還給管家就可以。”


    女仆呆呆接過,路迦再不多言,轉身把門關上。


    起先還有人走開門邊的腳步聲響起,走到某個位置之後,裏麵突然一點動靜都沒有──腳步聲、唿吸聲、換衣服的窸窣,好像已悉數被屏障擋去。


    路迦打開衣櫃,抓到一位被銀鏈砸痛了腳背的法師小姐。


    他伸臂扶起塞拉菲娜.多拉蒂,指尖不小心碰到肋側,他的表情卻從容得好像根本沒發現一般。路迦示意她到床邊坐下,“……肩帶背後是用銀荊棘組成,寓意學術一途,路遙漫漫,是為苦路。”


    “我現在知道了……”塞拉菲娜說了這一句,腳掌上沒有破皮或者流血,但紅得有點不尋常,有微小的淤紫色已經浮現出來。她揉了兩下,又想起了那個在各種層麵上都不知進退的女仆。“你才來了兩天,為什麽要洗四套衣服?衣櫃裏還有那麽多新的。”


    “那是永晝的。”路迦隨手翻出一盒藥膏,確定是他想找的之後也坐到床邊,勾勾手指示意她把腳放到他膝上,“我不想洗他的衣服,極夜又不在,隻能讓城堡裏的人幫忙了。反正她們不知道。”


    “用拿高家的仆人洗永晝的衣服,我是城主的話就要辭退你了。”腳背上一陣清涼,她蜷了蜷腳指,卻被路迦按著不讓她亂動。和他一起的時候,她好像總是傷到雙足──被玻璃碎紮傷的時候她還沒有餘力催動魔法,現在是單純的不想用,她也說不清為什麽,但銀鏈是路迦的,他負一點責任也很應該。“長進了啊,路迦少爺。”


    路迦斜眸看她,目光微涼,好像在說什麽,又不願意表達得太露骨。塞拉菲娜莫名被他的眼神刺激,像是被火燎了一下似的迅速別開頭,“燭座被你拿走了,我在夜晚幾乎全瞎,走不了樓梯路,也迴不去臥室。這下子真的要爬窗了。”


    “我送妳迴去。”路迦說了這一句,便重新低下頭去,話語裏有公私兩重深意,“更何況,我也不是白白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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