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呢──我們打算去吃個下午茶。你們先迴去旅館吧。”永晝把手臂搭上極夜的右肩,整個人好像被抽走了骨頭一樣,軟趴趴地伏在她身上。塞拉菲娜毫不懷疑,隻要她的小貓被什麽絆倒了,永晝也會跟著一起摔。他的話,最好是臉先著地。“你們知道的,這裏的湖邊下午茶很有名,沒吃過的話都不好意思跟人說來過千鏡城。”


    “裝什麽。你根本不吃甜的。”塞拉菲娜翻了個白眼,揭穿對方想要刺激他們──雖說“他們”所指的其實隻有一個人──的陰惡用心。這家夥簡直是個隻怕事態不夠麻煩的惡魔。“以你的食量,把三層架連同茶具一起吞下去也不足以果腹。”


    永晝隨手伸指,戳了戳極夜的臉頰。後者正以無比同情的眼神瞥向路迦,仿佛塞拉菲娜方才答應下來的不並與索爾的一頓晚飯,而是他的求婚。相比起永晝的挑釁,極夜的反應無疑要讓人更加窩火,縱使她沒有這樣的意圖。“白癡。我看她吃啊。”


    塞拉菲娜已經不敢看路迦的表情了。


    “那麽今晚見吧──噢,對了,我忘了妳今晚有約要赴。記得打扮得漂亮一點,這一晚將直接關係到妳那幢三層高的小屋子……和裏麵的男主人。”永晝朝她眨了眨眼睛,然後一拍極夜的肩頭,“走了,小貓,吃飯去。妳說我們能不能要求把三層架上的東西都換成鹹食……”


    兩人走得左歪右斜的背影漸遠,塞拉菲娜目送他們拐過街角之後,又默數了幾下來拖延時間。直至沉默被她拖成了尷尬,女孩才慢慢地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下一秒鍾便被他捕捉到目光。


    不知道由什麽時候開始,路迦.諾堤便一臉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


    女孩眨了眨眼睛,別開目光的速度快得幾近倉皇。


    自他跋涉過嚴寒霜雪,把她從山穀裏救出來以後,她便一直在思考到底該如何與路迦相處。既要不令他生出虛妄的希望,又要時刻找機會迴報,更讓塞拉菲娜為難的是,他先後索求的兩樣東西──秘密與感情──她偏偏都無法給予。


    或許她的確欠下路迦不少東西。


    兩人走過街角。


    為了防止水害,千鏡城的地麵全部由方石鋪成,表麵不平之餘,石與石之間的空位裏還留下一道很深的縫隙。男人走起路來還沒什麽問題,女人穿起細高跟來,一不小心便會把鞋跟卡住。兩人一路走來,遇見不少穿長裙的女人,穿細跟鞋子的卻一個都沒有,明顯都是城內的居民。隻有久居於一個城市的居民才會顧及這點細節。


    “小心。”


    路迦突然伸手拉過她手臂,看起來好像沒費什麽力氣,卻已把她從即將踏上汙水的軌跡拉離。塞拉菲娜一失平衡,下意識拉著他的肩膀,指尖點上鎖骨旁邊那顆啡痣──迴過神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卻不是道謝,而是盯著他貼在胸側的五指。


    法師先生收迴了手。塞拉菲娜重新取得平衡,用拳頭掩了掩嘴。“謝謝。”


    然後又看了路迦一眼,再開口的時候刻意放輕了聲音,好像並不想被旁人聽見,又似乎是不想再撩動他的情緒。“你說要談談,那想好到底想談什麽了嗎?”


    路迦沉默片刻。“我在想……為了冷待我,妳還可以做出什麽事來。”


    塞拉菲娜頓住了腳步。


    他的目光沉靜得像是千鏡城裏的湖,此刻不偏不倚地望向她,仿佛要盡可能溫和地迫出一個答案。在離開極地之後──更準確一點,在她選擇抽出自己的手之後──塞拉菲娜.多拉蒂在麵對他的時候,便不能很好地掩飾情緒。


    路迦不想過份解讀,但這或許也是一種進步。直至這一刻他依然無法令她坦承交代什麽──她的秘密,她不願意接受治療的原因,為什麽她明明猶豫過又要強迫自己拒絕。站在他眼前的這個人身上還有太多未知,然而他已切切實實地為自己贏得一個開端。


    總是好事。


    “不願意的話可以不答。我不會怪妳。”看她不說話,路迦又讓了一小步。如果說三個月來他學會了什麽的話,無疑是“正確地與塞拉菲娜.多拉蒂的相處態度”。迫得愈著跡的話她隻會反抗得愈厲害,永晝會笑他動作遲緩也不是沒有原因,但路迦別無他法。跟莊主賭的話,他的籌碼隻有耐心。


    塞拉菲娜搖了搖頭,卻沒有說明自己否定的是他的指控還是陳述本身。


    有時候她會為路迦.諾堤的聰明而感到懼怕。她不能自製地想像,有朝一日他會憑著觀察到的種種細節,加以自己的分析,然後解構出藏在她心底裏長達十年之久的秘密。要是這一天真的會到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做什麽,又能幹得出什麽。


    這並非臆測。她自覺於工會裏麵沒露出過任何破綻,路迦卻能夠一眼看穿她每個舉動背後的動機。若果他有心追查她多次拒絕透露的事情,又或者是留意到她與極夜的契約,找到真相隻是時間問題。


    她垂睫看向腳下的方石。一切都已經太晚,該在永晝和極夜一起之前便拉著她的小貓離開,這才是對所有人都最好的做法。


    這對他來說到能隻是一道解悶用的謎題,對她而言,卻是連吐露一詞都算背叛的苦杯。


    她能感覺到烙在自己頰邊的目光已經轉開。路迦的語調被叫賣聲與噪音映得格外清冷,光是聽他說話便能夠使人鎮靜下來,“我當然不是空口推出這個結論,而是找到了能讓我信服的證據才會這樣說。第一,妳不可能輕易相信一個陌生人,尤其是在妳對他別無所求的情況之下,就好像妳是在……之後才對我有一點信任。奧古帕度之所以願意為我們加簽,也是因為對妳有所祈求,他想要的是什麽,大概隻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因為整個過程裏沒有有形的商品存在,所以看起來根本不像,但這毫無疑問,也是一場交易。”


    塞拉菲娜想要從索爾身上得到的,是一次讓他反感的機會。


    在眼角餘光裏,路迦瞄到了她在懊惱地咬唇角,少年笑了一笑,“第二,你們說話途中,妳隻有在答應邀約之前看我一眼。妳想看清楚我的反應才作決定,要是我看起來不為所動的話,恐怕妳會婉拒吧?”


    “你好像很篤定。不,太篤定。”塞拉菲娜眯起眼睛,“或許我真的想跟他吃飯?真的想交索爾.奧古帕度這個朋友?”


    “因為妳的表現跟被父母介紹同族女性的永晝一樣反常。”他這樣說著,漫不經心又拋下一個大炸彈,“更何況妳根本就不喜歡吃紅肉,每次吃飯都把一大半給了極夜。但凡妳有一點真心的話,便不可能不告知他這一點。妳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除非早就將之視作一次應酬。”


    轉頭看了眼已說不出話來的女孩,他繼續說,“我有眼睛,多拉蒂。發生在我眼前的事情,我會自己看,不需要旁人把真相塞到我嘴裏。”


    她還可以辯駁什麽?


    連飲食習慣都觀察得如此入微,這一番話和他這個人本身一樣,以沉默所暗示的,要遠遠比他已經表達出來的更難以迴應。


    塞拉菲娜一直以為他所謂的喜歡不過是一時錯覺,被她冷待之後便會退縮,畢竟他一輩子裏受過的委屈應該也不多。她從未想過路迦在被她婉拒第一次之後還能夠冷靜地看待她,更沒想過他真的不懂放棄。


    她以為他隻是被衝動蒙蔽雙目,但被成見欺騙的人,是她自己。


    塞拉菲娜清了清喉嚨。“你在工會裏的表現可沒有這樣從容。”


    “如果我一點都不生氣的話……”路迦似乎被她的表現取悅,微微勾起唇角,笑容裏帶了一點慵懶又惡劣的笑意,正正是她標誌性一般的笑。他已等了足夠久,此刻攻防之間的形勢逆轉,他終於由追逐者變成引領之人。


    午後的光線暖融,身邊人群來往,兩人正好走到水果店旁,再拐過一個角落便到達旅館。從蘋果與雜莓的甜香之中,塞拉菲娜隱約嗅到了他身上的琥珀與廣藿香的味道,那香氣低調得好似一首措辭含蓄的情詩,分明在故意撩撥,卻又令人自覺多想。“妳還會出來跟我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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