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苦。好冷。


    除此之外,榛奈完全沒有辦法做出任何思考。不,就連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思考都很值得懷疑。從口鼻吸入突然襲來的海水,在嫵法唿吸的痛苦與卷走自己身體的海浪擺布之下,榛奈完全陷入了混亂之中。


    雖然身體反射性地打算將喝下的海水排出體外,但是就算排出了海水,在她的周圍卻也不存在可以替換進來的空氣。


    存在的,就隻是一片汪洋大海。


    榛奈連怎麽遊泳都忘了,隻是一股腦兒地胡亂揮舞著手腳。如果她身上穿著泳裝,或許這樣亂七八糟的動作還是可以讓她浮上水麵;不過榛奈現在身上穿著的,是已經吸飽了海水而變得沉重無比的衣服,以及綁緊了鞋帶、沒有辦法簡單脫掉的運動鞋。


    (得、得想辦法浮上去……!)


    等到她總算想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太遲了。目前所處之處雖然水深並不太深,隻要睜開眼睛往上一看,就可以看到甽亮的海而,不過,現在的棒奈卻遊不了這樣短短的距離。


    為了想浮出水麵,明明就已經用盡了全力不斷揮舞雙手了,但總覺得自己的動作格外遲緩。朝著水麵伸出的雙手呈現黑色,腦子則或許是因為缺氧之故而顯得昏昏沉沉。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下沉淪。


    (……爺爺,對不起……)


    自己可能會死。當榛奈想到這裏的時候,腦中首先浮現的是祖父——當祖母因為交通意外而身故之後,表麵上看來沒事,但卻一口氣衰老許多的嚴厲祖父。


    ‘……你們可要比我長生啊!’


    榛奈一邊想著爺爺的這番話,一邊已經覺悟到自己會死去了。


    或許是因為有所覺悟的關係吧,她的身體就隻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沉去,意識就要被吸進深邃的黑暗之中。


    就在這時候,榛奈卻忘記了剛剛才覺悟過的死亡,


    我不想死!


    她伸出手。拚命地、不斷地往上伸出手。


    ……手。這隻手應該有握著什麽才對,然而現在卻空無一物。


    啊,陶笛、不見了。


    原本手中握著一支陶笛。然而現在那隻手,卻盡是握著微暗的海水。


    對了,就是陶笛……


    ‘竟然在吹陶笛,好遜——!’


    在孩提時期聽過的話語之中,就屬這句最是傷透了秋津島榛奈的心。這句話是她八歲時,在鄰近公園練習陶笛的時候,一個路過的同年級男生對她說的。就算是過了八年的現在,這句話依然是榛奈心中的一塊疙瘩,但她卻想不起對她說這句話的人的名字和長相了。


    不過她卻清楚地記得,曾經對著送陶笛給自己的祖母說過:


    ‘為什麽要送我陶笛當禮物?如果給我更帥氣一點的樂器就好了!’之類過分的話語.


    然後祖母隻是悲傷地笑了笑——


    ‘如果你討厭陶笛,那你可以不要吹沒關係。’並這樣迴答榛奈。


    然而祖母已經過世了八年,現年十六歲的秋津島榛奈並沒有停止練習陶笛。隻靠著祖母留下的一本老舊教材隨意練習之下,榛奈的陶笛技術說穿了就是充滿著自我風格的產物,她並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演奏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或許她並沒有希望技巧變得多高超的念頭吧。因為在祖母過世之後,她退掉了母親為她報名的陶笛課,隻是貫徹著自學之路。


    “媽——我帶阿信出去遛遛,順便練習一下嘿——”


    榛奈把裝了陶笛的盒子放在身邊,坐在玄關處高起的地板上穿運動鞋。她注意到鞋帶似乎有點鬆脫,所以花了點功夫把它重新係好。因為之前曾經就這樣鬆鬆地穿出門,結果在騎腳踏車的時候整隻鞋飛了出去,真可謂慘事一樁。


    “姐,你要去練習嗎?”


    背後突然傳來一道顯得不怎麽友善的聲音。榛奈一迴頭,就看到小自己兩歲的弟弟孝雄板著一張撲克臉站在那兒。


    “孝雄,你要站在後麵起碼讓人家知道一下啦!嚇死人了。”


    麵對這個神不知鬼不覺中站在自己背後的弟弟,榛奈心裏隻覺得真是一點也不可愛。不過她的朋友們卻老是對她說“榛奈的弟弟好可愛呢”。真的可愛嗎?榛奈不禁直勾勾地盯著弟弟的臉猛瞧。孝雄的眉毛有點粗、眼鼻的輪廓頗深、個子略顯瘦小,以一般社會的標準來說,似乎還是被歸類在“可愛”的那一組之中。而就算是當姐姐的自己看來,這個弟弟也絕對不是討人厭的家夥。


    “你幹麽盯著人家的臉猛看啊?”


    “我在想你到底算是可愛還是不可愛。要我退一百步說你的臉長得還算可愛倒是可以,但是你的個性絕對是一點也不可愛。啊,該不會是因為個子小,所以看起來才可愛吧?”


    “我的個子比姐還高吧。而且我還有機會長高,但是姐你已經無望了。”


    “還有機會再長高一點啦……我希望可以長到一六〇嘛。隻差三公分了,以後還是可以長到的啦。”


    榛奈看著身高已經到達一六〇的孝雄,“呣——”地噘起嘴巴。


    “算了,比超彼人家說‘你弟弟真是一點也不可愛’,還是聽到‘你弟弟真可愛呢’這類的話比較開心。”


    就算隻是奉承,但聽到家人被稱讚還是滿愉快的。不過問題就在於榛奈有時候會順便妄自尊大地認為自己是不是也挺可愛的。一想到這裏,榛奈就想起曾經有人對她說過“你弟弟真是可愛呢——榛奈你要是文靜點、不要多話、從樓梯上跌下去的時候不要發出像青蛙叫一般的奇怪聲音,應該也是滿可愛的吧——”這樣的話。真是夠了喔,有夠沒禮貌。


    “小時候常常有人說我們姐弟很像,不過現在已經沒那麽像了……啊,眼角或許還有點相似耶。還有就是你那樣板著一張臉,總覺得跟我生氣時的樣子有一點像。”


    榛奈與孝雄在長相上的共通點還不少。兩個人都有著高挺的鼻子、濃眉和纖細的眼角等,確實相當相似。但是榛奈身上帶有的開朗柔和氣息,卻是孝雄身上怎麽也找不著的特征。現在就算交互看了看繃著一張臉的孝雄和榛奈,應該也沒有多少人可以馬上察覺他們是姐弟吧。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變得這麽不相像了呢?”


    一邊看著孝雄的臉,榛奈用手捧了捧自己的臉頰。當弟弟的孝雄則足冷淡地俯視著那麽做的姐姐。


    “你幹麽板著一張臉啊,我隻是要帶阿信出去遛遛順便練習一下而已。順便啦,順便。”


    榛奈確認了一下總是放在玄關處的散步用肩包內容物。負責帶秋津島家愛犬阿信出去遛狗的工作,主要是落在榛奈、孝雄以及祖父身上,並沒有很嚴謹的分工製度存在。隻要想去的人就可以去,呈現一種非常隨便的現狀。


    “姐,你每次都會跑去唐木浜練習陶笛對吧?阿信既不喜歡沙灘也不喜歡海邊,你還是要帶它去喔?”


    “幹麽啦,你今天很愛找碴耶……你想帶阿信去散步嗎?”


    這個弟弟是對出門遛狗順便練習這點有那麽不滿意嗎?還是說改口成出去練習順便遛狗,他就可以接受了呢?


    “不是啦,正確來說是不希望姐為了練習陶笛而跑到唐木浜去啦,要練在附近練就好了。”


    “為何……要是在附近練習不是很丟臉嗎?”


    說到唐木浜,是一個從秋津島家騎腳踏車二十分鍾才到得了的小沙灘。那裏有一截枯槁的大樹橫躺在沙灘邊,榛奈小時候還曾經產生“因為有枯木所以叫做※枯木浜”的誤解。榛奈想起當初指正她並不是“枯木浜”、而是“唐木浜”的就是孝雄,不禁不高興了起來,(譯注:唐木浜讀作karakihama,枯木浜讀作karekiham


    a.讀音上有些相近。)


    “偶爾不是會有失蹤人口從那裏被打撈起來嗎?你還記不記得三、四年前就有過一樁類似的案例?”


    這件事情連榛奈也都記得。雖然記得,但是這跟不可以去唐木浜又有什麽關連?自己還沒失蹤,今後也沒有打算要成為失蹤人口啊。


    “這件事情跟你不想我去唐木浜是有什麽關連啊?”


    “我擔心姐你會不會因為失足落海而失蹤啊。”


    榛奈眨了眨眼,看了看弟弟。他依然是老樣子,連笑都不笑一個,板著一張臉俯視著榛奈。樣子看起來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說啊,雖然我出去散步之後會到處亂走,但怎樣也不可能在這種季節特地下海玩水吧?而且說起來那邊實在不怎麽幹淨,就算是夏天也沒多少怪胎會跑去那裏遊泳啊。”


    “姐啊,你平常會忘了帶錢包弄丟手機鞋子左右穿反捫錯襯衫的扣子一套上下集的書買兩本下集阿信明明就在狗屋後麵睡覺卻沒有發以還以為阿信走丟了就光著腳跑出去,難道這些都是故意的?”


    聽到孝雄用這種毫不帶感情的口氣一鼓作氣列出狀況,榛奈連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口。因為眼前這位弟弟說的這些全都是事實。


    榛奈確實也自覺自己是個有點冒失的人,還常會不小心忘東忘西的。但就算是這樣,也不可能在這種季節跌到海裏去吧?


    “那你的意思是叫我一輩子都別靠近海邊囉?而且真要這樣說的話,是不是應該得出騎腳踏車會遇到車禍,所以別出門的結論?”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提醒你要當心一點而已。姐你似乎認為自己是有點手忙腳亂又冒失的人,但在我看來你可不是有點,根本是非常慌亂又冒失、再加上粗心又少根筋啊,你可是足以角逐日本冒失鬼排行榜前十名的奇葩咧。”


    這話說得還真過分啊。如果孝雄是用挖苦人的口氣說這些話,那榛奈還會發發脾氣,但他卻是麵無表情地念乾稿似地說完這些,連榛奈都被搞得很沒力。


    而且盡管嘴巴嘮叨,但榛奈自己也很清楚孝雄是很重視她和家人的人。如果他的口氣跟表情可以再柔和一點,榛奈就會被這個重視姐姐的好弟弟感動的。榛奈不禁歎了口氣:


    “……如果你擔心我的話,還是選擇一下說法吧。說來那個日本冒失鬼排行榜是哪來的啊?”


    “隻是我靈機一動想到的排行榜罷了。爭奪前兩名的選手主要是※粗心八兵衛和※蠑螺小姐就是了。”(譯注:粗心八兵衛指日劇《水戶黃門》裏麵的一個冒失角色;而蠑螺小姐為漫畫《サザエさん》的主角。)


    既然要開玩笑,就稍微裝一下開玩笑的表情嘛!因為他貫徹一臉正經的表情,所以實在很難笑。


    “多笑一點嘛,你在學校明明就都是那樣笑咪咪的。”


    “因為在外麵所以我才會笑啊,要對家人假裝這個假裝那個很累,而且又沒有必要。那你小心不要被車撞也別失足落海,還有別光顧著練習陶笛忘了讓阿信去散步啊。今天的風有點強,要注意。”


    說完這些,孝雄就轉往客廳過去了。


    “搞啥啊——真是的……一點也不可愛……”


    重新拿起肩包和裝了陶笛的盒子之後,榛奈站起了身子準備出門遛狗。正當她朝著大門踏出一步時,人似乎在客廳的孝雄丟了這句話過來:


    “姐,錢包跟手機帶了嗎?”


    “…………我馬上就迴來,也沒打算買東西啦!我可不是忘記,而是故意不帶的!那我走了!”


    “說穿了就是忘記了嘛!”


    孝雄的這句話,混在榛奈開門外出的聲音之中,並沒有傳到她的耳裏。


    (離開學典禮還有一個禮拜啊——)


    把愛犬阿信放在腳踏車前麵的菜籃裏,榛奈緩緩踩著踏板。順著大路走的話,不消二十分鍾就可以抵達唐木浜,但因為載著阿信的關係,隻能繞小路走。


    在三月即將接近尾聲的這一天,氣溫還是偏低。誠如孝雄所說,吹過來的風有點大,陣風把榛奈那頭長度約略及肩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不過在這片熟悉的景色之中,還是有幾個地方表現了春日即將造訪的氣息。在這些景象裏看到油菜花的身影,讓榛奈不禁起了想嚐嚐涼拌油菜花的念頭。


    (明天拜托媽媽準備這道菜吧。)


    一邊想著這個,一邊仰頭向上望去。今天是個沒有半朵雲彩的大晴天,就連心情也跟著開朗了起來。


    “阿信,對不起喔,待會兒再去散步。”


    被放在前菜籃裏,顯得很擁擠的阿信聽到自己的名字,便轉頭看向榛奈。阿信是祖父約在半年前撿到的米克斯母狗。一身短直毛、挺立的耳朵、半卷尾等特征讓它曾經被誤認為是體型較大的柴犬。剛撿到它的時候身長約七十公分,體重是十多公斤,不過就目前看來似乎沒有成長的跡象。依照獸醫的說法,這條狗似乎是兩歲左右。全體的毛呈現白色,但背部、頭部及耳朵的一部分則帶著些許褐色。


    (聰明是很聰明啦,但跟我想像中的狗完全不一樣啊。)


    阿信很快就學會握手、坐下、趴下等口令動作,雖然會對客人吠叫,但從來不曾叫得非常激動過。不討厭洗澡、也沒有挑食的傾向。溫馴雖然是好事,但它也太溫馴了點。秋津島家一致認為它是迷路了不知道怎麽迴家的狗。雖然他們曾經嚐試過尋找阿信原本的飼主,但很可惜直到現在仍是找不著。


    “阿信——”


    榛奈毫無意義地隨口叫了叫,但這次阿信卻別過臉去完全不理她。它大概是理解到剛剛沒事被別人隨便叫叫,這迴就選擇無視對方了吧。


    “阿信你這是什麽態度啊?我今天不會練習超過十分鍾,不會讓你等太久啦!你會乖乖地等我吧?”


    但阿信仍然是沒有瞧上榛奈一眼,隻是抬起了後腳作勢要搔脖子。不過也許是在狹小的菜籃裏麵無法隨心所欲地動作吧,它隻是抬了抬腳,結果什麽也沒做。


    榛奈誕生於一座麵對太平洋的小鎮。雖然她自己認為這裏沒有多鄉下,但是住在城市中的親戚們偶爾來玩的時候,卻都會說“這裏真的是很鄉下呢”。理由似乎是在徒步五分鍾的範圍內沒有便利商店的關係。不過榛奈卻反駁說在剛好五分鍾的地點上有啊!前提是要猛踩腳踏車狂奔才到得了。


    (鄉下啊……我是覺得沒有那麽恬靜就是了。)


    榛奈印象中的鄉下地方,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蒽鬱的森林。在這座城鎮裏可沒有那麽寬廣的田野和森林,反而是工廠和集中住宅比較醒目。雖然麵海,但卻沒有什麽像樣的漁港,也沒有適合做海水浴的寬敞美麗沙灘,更沒有足以成為觀光勝地的主題遊樂園或神社佛寺一類的設施,是一座沒有任何稀奇之處的平凡小鎮。


    而唐木浜呢,就是一處連這樣的小鎮地圖上也沒有刊載的場所。既沒有大到需要刊載,也沒有刊載意義的小小沙灘。隻有暴露在海風吹襲之下,表麵破破爛爛、長十公尺、圓周兩公尺的朽木散發著存在感而已。雖然曾經因為如果有小孩來這朽木攀爬玩耍會發生危險,而有撤走這根朽木的計劃,但結果還是這樣被擱置了二十多年。以榛奈的立場來說,要是這根朽木不見了也挺寂寞的。榛奈伸手往想必隻要一碰就會剝落的幹燥表皮探過去,但最後還是作罷。


    (總覺得這棵樹比起當初來的時候要小上許多……該不會隻是因為我長大了吧?)


    今天的唐木浜沒有半個人影。榛奈覺得來這邊遇到別人的機率大致上來說是五五波。有時會是來玩水的親子檔、有時會是跟愛犬打鬧的青年,有時也可能是跟榛奈一樣來演奏樂器的人。畢竟榛奈也隻是一個月會來兩次左右而已,並


    沒有完全掌握到有哪些人會來這裏。


    “好——來練習吧!”


    發出聲音激勵自己之後,榛奈舉起已經從盒子內取出的陶笛。以陶器製成的這支白色笛子上頭,比八年前多了不少細小的刮傷。榛奈雖然自認為有好好愛惜它,但似乎沒這麽容易保養。


    (啊,忘了先暖笛。)


    如果突然對著冰冷的陶笛吹氣的話,會因為內外溫度差異而致使笛子內部凝結水氣。特別定在寒冷的季節更要分外小心。


    (真是的,這樣就算被孝雄排進冒失鬼排行榜,也不能抱怨吧。)


    把陶笛塞進線衫裏麵,就這樣夾在腋下。在暖笛的期間,榛奈不經意地看了看拓展於眼前的海麵。雖然浪頭看似比平常高一些,但還是不至於卷到榛奈所站的位置。


    (……對了,他不知道好不好呢?)


    大約兩星期之前,榛奈在這裏體驗了一場相遇。


    對方是一個抱著夏威夷小吉他的少年。


    “午安,你吹得很好耶!”


    榛奈對那少年所抱持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家夥還真愛裝熟啊”,但這並不是壞的印象。主要是因為他有著一張爽朗的笑臉、個子雖高但卻散發著柔和的氣息,加上他身上穿著的是榛奈從四月起就要就讀的高中製服。


    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手中抱著一把夏威夷小吉他。外表上看來足以稱之為帥哥的他,卻抱著一把夏威夷小吉他的樣子,實在是滑稽得令人想笑。


    不過榛奈沒有取笑他。要是現在笑出聲音來,他想必會認為自己是“因為夏威夷小吉他”而被取笑了吧。榛奈自己也有過這種經驗。隻不過是吹著陶笛就被取笑、被挖苦的經驗。


    這樣的經驗多少傷害到了榛奈,所以她不能做出一樣的事情。榛奈挺直了背,盡可能穩重地——


    “謝謝稱讚。你是來練習夏威夷小吉他的吧?”


    這麽迴應。或許是這樣的反應出乎意料吧,少年眨了眨眼睛沉默了好幾秒,然後也說了一句“謝謝”。但這句話對榛奈來說實在難以理解。


    “為什麽用謝謝迴應我的謝謝?”


    榛奈甚至忘了講話要客氣一點,不過對方看來跟她年紀差不多,也就算了吧。


    “……這個,俺已經很久沒有碰到人不會取笑我的夏威夷小吉他了,畢竟它看起來跟俺不是很搭。”


    果然他也有這樣的經驗啊。榛奈自己搞懂了狀況之後,就試著說說看可以安慰對方的一些好話:


    “又不是因為適不適合才演奏樂器的……當然如果你突然扛著管風琴出現,那我還是會笑吧。”


    這話真是爛透了。


    “如果突然看到一個人扛著管風琴出現在自己麵前,在笑之前應該會先嚇到才是。”


    說得沒錯。而且他仿佛要對因為覺得很丟臉而低著頭的榛奈補刀似地——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加上了這句話。


    “……那還真是抱歉啊!”


    榛奈抬起頭想要反駁,就看到了少年的一張笑臉。


    會覺得這笑容耀眼到根本無法跟剛剛的笑臉相提並論,一定是因為太陽的關係吧?


    雖然這天是個陰天,但一定是這樣沒錯。


    在那之後,榛奈跟他聊了不少。包括彼此的樂器、擅長的曲子,還有自己跟他同年紀,都是從四月開始要進入高中就讀。


    ‘如果能同班就好了。’


    不過榛奈後來發現自己忘了向說完這句話就離開的他詢問姓名,而且也忘了自我介紹,實在是粗心過頭了。可是後來榛奈還是認為說到粗心,忘了自我介紹的他也是半斤八兩。


    雖然她多少覺得今天可以偶然相遇是一種幸運,看來運氣並沒有好到那種程度。


    (練習一下就迴家吧。畢竟阿信看起來無聊得很。)


    現在阿信被拴在停放於堤防上的腳踏車坐墊上麵。雖然它很乖地趴著,但身為飼主是不可以疏於注意自家寵物的。不過榛奈還是一時大意地認為“阿信沒問題,畢竟它是一條又聰明又乖的狗啊”。


    在這樣粗心大意之下,正當她打算舉起溫好的陶笛時……


    她聽到了狗叫聲。而且並不是“汪汪”這種平穩的聲音,而是那種隻能用狂吠來形容、激烈又連續的咆哮劈穿了榛奈的耳朵。


    她吃驚地看向堤防,就看見阿信站起身子對著自己狂吠。還看到腳踏車被阿信這樣發瘋似了的吠叫氣勢一拖,整個橫倒在堤防上頭。榛奈急急忙忙地打算迴到以比腳踏車倒下的聲音更高亢地持續吠叫著的阿信旁邊。她是第一次看到阿信這樣狂吠,想必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然而,榛奈卻沒有辦法在這時候馬上迴去。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囉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從大海的方向傳來些許、但很明確的奇妙聲音,若這道聲音是海鳴,那也太過確實地傳到了榛奈的耳裏。


    (要說是風聲也怪怪的……聽起來雖然很像野獸的叫聲,但有能夠發出這種聲音的野獸嗎?)


    介意起這道聲音的榛奈迴頭看了看海。阿信明明就狂吠成那樣,但她卻因為“有點介意”這樣無聊的理由,就迴過頭去。


    而迴過頭去的榛奈,因一幅奇妙的光景停下了腳步。


    除了海浪以外,大海上原本應該沒有任何東西會移動。然而她卻看到有某種黑黑的東西,突出於遠處的海麵。


    (……是我錯覺嗎?還是說那是鯊魚一類的?這一帶有鯊魚嗎……)


    這一陣猶豫卻成了致命傷。


    原本應該在遠處的那個“某種黑黑的東西”,隻花了數秒就來到了榛奈的麵前不遠處。


    並且伴隨著足以把榛奈吞沒的巨大海浪。


    “………………咦?”


    在認知到自己看到某種巨大物體的瞬間,榛奈就被海水灌頂,並因海浪之強而倒地。滾倒在沙灘上的她被海浪吞噬,則是無可違抗的自然常理。


    在失去意識之前,榛奈想著——


    家人、愛犬、還有陶笛。


    (怎麽盡是想起些與自己親近的事情啊。)


    但是當她的意識逐漸往表層爬上去的過程之中,之前想起的這一切卻馬上就消失了。


    感覺好像聽見了小狗哼鼻子的聲音,也許是阿信吧。在判斷這是不是阿信的聲音之前,從胸口處爬上來的某種東西刺激了榛奈的喉嚨。


    “咳唿哈啊!”


    喉嚨發出奇妙慘叫的聲音讓榛奈一口氣醒來。微微地睜開眼睛之後,就看見了阿信的前腳。想要摸摸阿信,但指尖卻抓滿了濕潤的沙子。


    (……啊,我還活著……)


    榛奈順從自體內爭相湧出的嘔吐感把海水全都吐了出去,看樣子自己似乎是倒在沙灘上了。雖然吐出的海水有些從鼻子跟嘴巴流出來,感覺有點惡心,但榛奈還是無視於這些問題,挺起上半身之後,緊緊摟住了坐著的阿信的身體。


    阿信的溫暖並沒有辦法順利地傳到濕透了的衣服與身體上,但榛奈還是對著阿信的脖子猛蹭。雖然帶著狗兒毛皮特有的氣味,不過現在就連這氣味都讓她覺得舒服。


    聞得到味道,可以唿吸。因為自己活著。


    “……還活著。阿信,我還活著耶……”


    榛奈的身體明明就會降低自己的體溫,但阿信還是乖乖地讓她摟著。然而在過了一會兒之後,就一副不高興似地開始扭動了身體。


    “啊,對不起,我全身濕透了,很冷吧……”


    雖然榛奈打算馬上退開身子,但又因為從背後傳來的聲音而停下了動作。


    “areyht?”


    (………………咦,英語?)


    確實是英語。那聽起來像年輕男子的聲音,讓榛奈沒辦法立刻迴過頭去。這是因為榛奈英語非常破。她甚至忘記自己才剛麵臨生命危險,腦袋裏頭好像要冒出過去學過的英文單字,卻無法順利迴想起來,單字就像霧靄似地消逝了。


    (該、該怎麽辦……)


    仔細想想,處在那樣的狀態下,再怎麽樣都不覺得可以單靠自己的力量迴到沙灘上,一定是有人救了自己。因為阿信大聲吠叫,所以一定是有人過來了,這麽一來就得向對方好好道謝才行。


    可是對方卻操著一口英語。如果隻是要道謝的話,那說聲“thankyou”就可以了;不過對方剛剛是用英語向榛奈攀談,那首先必須了解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可是對榛奈來說,英文真的是成績爛到可以的一門科目。其他學科的成績都還有一定水準,隻有英文的成績永遠都是吊車尾。她連讀寫都很有問題了,當然不可能進行會話。


    然而榛奈還是拚命地想要理解背後的“他”所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呃——唔——他說了areyht……you是你,alright是……全部右邊?……等等,不對不對。是這個吧,這種情況下的alright是采類似結果一切alright的用法,所以指的是沒問題……)


    也就是說,先認定他是問榛奈“你還好嗎?”應該不會錯,應該吧。既然這樣,先迴答他“我沒事”之後再就被搭救了一事進行道謝,才是合理的作法。


    (我沒事是該怎麽講啊……f……fihankyou?不過總覺得這好像是指“我過得很好”之意……)


    想到這裏,榛奈就想起當自己過去說“英語好難”的時候,祖父講過“學校學的英語跟真正會話用的英語完全不同,隻要隨意湊出幾個單字就可以溝通”之類的話。然後還說“隻要記住這幾個單字,就勉強可以行得通”,並教了榛奈幾個字。


    (呃……那時候爺爺講的是……)


    fuckyouasshole.


    (不對!爺爺啊,這是髒話耶!)


    因為緊緊抱著的阿信“嗚”地哼了一聲,輕輕地扭了扭身體的感覺傳了過來,便把榛奈的思考拉迴了現實之中。


    (啊,我想起來了,雖然可能弄錯,但隻要露出笑容就可以傳達自己的想法了嘛,應該吧!)


    榛奈撥開垂在額頭上的瀏海,這才想到現在自己可是處於相當的慘狀下。吸飽了海水的冰冷衣服貼在身體上,連襪子和內衣都濕透了,感覺怪惡心的。


    總之先簡單道個謝,迴家換過衣服之後再重新登門拜訪吧。


    如此下定決心之後,榛奈便露出笑容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


    “noproblem!”


    “itwasgood.”


    總之,位在轉過頭去方向的“那個”很大,看起來像是臉的部位搞不好有兩公尺寬。那真的是臉嗎?榛奈也沒多少自信。因為看到了比起那張大臉顯得相當嬌小的兩顆眼珠、跟額頭的分界有些曖昧不明的鼻子,以及在鼻子之下的嘴巴,所以這個部位應該是臉沒有錯。從嘴巴的縫隙之中,可以窺探到像鋸子一般的牙齒整齊地排排站的模樣,還真是怵目驚心。


    還有就是很黑,散發著豔麗光澤的表皮,光滑到如果觸摸想必連手都會滑開的程度一。不過他卻又不隻是黑,左右眼睛後麵的部位分別各有一個白色的橢圓形花紋,而且嘴巴下麵也呈現白色,是非常漂亮的對比色。


    在由黑白兩色構成的他的臉上,顯得最醒目的是額頭——雖然額頭和頭頂的界線也有些難以區分,但榛奈判斷那位置是額頭沒錯——中央的八角形部分。其他部位基本上還是有著類似榛奈認知中的“生物”樣貌,但隻有這裏很明顯地跟普通的生物不同。


    在額頭上隆起的那個八角形物體,其實並不算是正八角體。它亂無章法地由不可計數的小麵積組成,形成一個奇妙的多麵體。閃耀著美麗籃色光輝的那個東西,看起來就像是一塊巨大的藍寶石。


    茫然地直盯著這些東西看的榛奈,總算想起了眼前的生物,跟自己看過的某種海洋生物非常相似的事情。雖然她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但她確實曾經在電視節目上看過。


    從嘴巴到頭頂呈現圓椎形、眼角的花紋、黑與白的對比色。雖然額頭上多了一塊奇妙的東西,不過這外表怎麽看都是俗稱“海中黑道”的那個有名的——


    “虎鯨——?”


    “what?”


    虎鯨說話了。雖然說它說話了,但卻沒看到它動嘴巴。總覺得聲音好像是從頭部後方傳來的。


    (該、該怎麽辦,虎鯨說話了……而且還是英語……)


    真是無計可施。以一個普通人來說,在這種異常狀況下可以做的事情大致上隻有一件。而且就像催促榛奈快點這麽做似的,阿信叼起了仍然跌坐在沙灘上的榛奈的裙擺拉了拉。


    “啊啊,阿信……”


    榛奈握住係在阿信的肩帶上的狗繩。抓好這個站起來,然後遠離那奇妙的虎鯨。這是最簡單、最好的選擇,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完全沒有必要猶豫。


    可是——


    “iasksomething?”


    虎鯨卻直直地看著榛奈的方向並這麽說道。要說那對完全沒有任何眼白的黑色圓眼珠可愛,確實也是很可愛。


    “稍、稍等一下……啊——呃,等一下是wait?”


    “what?”


    “啊啊真是的,我現在在想啦,你安分一點!”


    完全不把一副覺得很不可思議地看過來的虎鯨眼神當一迴事,榛奈拚命地思考著。


    (呃,它是說iask吧……做得到、我、問……something……someting是啥意思啦——?)


    因為對方說的是榛奈似懂非懂的英語,所以她思考的點已經不在“虎鯨會說話”上,而是轉到“想要弄懂這隻虎鯨說的英語”上頭了。


    榛奈甚至沒有發現阿信拉著自己的裙擺,隻是一心想要理解這隻虎鯨說的話。


    (雖然搞不太懂,但聽起來像是有事情想問的樣子……)


    不過要是問起太困難的事情,英文很破的榛奈應該也沒辦法聽懂吧。這時候還是先問問對方能不能說日語好了。


    “areyoujapanese?”


    “japanese?”


    “yes,japanese.”


    說到這裏,榛奈發現自己的英語犯了錯。


    “areyoujapanese不就是問‘你是不是日本人’嗎?這家夥怎麽看都不會是日本人吧!”


    她不禁把想到的事情脫口而出。說來在考量眼前的這位是不是日本人之前,更應該先懷疑它究竟是不是人類才對,但榛奈連這點都忘了。


    “sorry,idid"tcatchwhatyousay.”


    雖然聽懂了它在道歉,但榛奈到了這時候才總算發現自己不可能與它用英語溝通。她勉強地把學過的單字挖出來,笨拙地說道:


    “iotspeakenglish.i"mjapaneseonly.”


    “japanese?”


    “japanese.”


    虎鯨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像是點頭似的大大擺動頭部。看樣子終於說通了。


    “ok,thanksalot.omeetyou.”


    大大的頭部緩緩地往旁邊轉去,它正打算迴到海裏。榛奈到這時候才因為這虎鯨的體型之大而


    瞠目秸舌。


    將近兩公尺的背鰭就已經夠誇張了,但全身說不定足足有十公尺。流線型的巨大身軀散發著與其說是海中黑道,不如說是王者般的風範。


    一邊濺起巨大的水花,虎鯨一邊緩緩地潛人海中。那巨大的身體沒人海水下之後,很快就看不見了,就連途中還露出在海麵上的背鰭,到後來也完全沉入了水麵之下。


    “那到底是什麽啊……”


    榛奈到現在才覺得不可思議。


    “哈啾!”


    然後想起自己全身濕得跟落湯雞一樣。看到旁邊的阿信已經厭倦了似地打起嗬欠,才把榛奈的意識拉迴到現實之中。


    “阿信,對不起喔……總之先迴去……得拜托孝雄帶你出來散步了。”


    榛奈握起狗繩站了起來,這時候才發現陶笛不見了。


    (啊……)


    她慌忙看看周遭,卻沒有看到類似的物體掉落在附近。榛奈放開狗繩,打算靠近沙灘的水邊,但卻有一隻生物阻止了她。阿信迅速地繞到榛奈的前麵,以後腳站立撲在她的身上。


    “阿信,對不起,陶笛不見了,我想找迴它。現在應該還掉在那附近而已……”


    雖然榛奈抓著阿信的前腳想拉開它,但阿信卻不肯讓步。它咬住榛奈的衣服下擺,不斷地拖拉,想讓榛奈遠離海邊。一個人和一條狗就這樣你來我往了好一會兒,最後投降的是榛奈。


    “好啦,我知道了……明天再來找。”


    榛奈歎了一口氣之後,重新撿起狗繩緩緩地邁步而出。阿信則像是要引導她的腳步似地,走在前麵兩、三步的位置上。


    爬上堤防,來到倒在地上的腳踏車旁邊時,又聽見了拍打海水的聲音。迴過頭去,就看到巨大的黑色身影在海的那一端躍出海麵的模樣。


    “阿信……那隻虎鯨雖然說著一口英語,但一般虎鯨是不會講話……的吧?它到底是什麽啊……”.


    阿信當然不會像虎鯨那樣說話,所以隻是仰望著榛奈。會覺得它那張仰望的臉上露出一副敗給你了的表情,想必是榛奈的錯覺吧。


    秋津島家現在是由四個人加一條狗構成。除了榛奈與孝雄姐弟之外,還有媽媽泉、爺爺慎吉跟愛犬阿信。身為家長的父親治夫目前單獨被派遣到東南亞的某個國家去,一年隻會迴來個幾次。


    在這樣的秋津島家之中,有幾條不成文的規定。不過雖說是規定,但基本上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盡可能一起吃晚飯”、“吃飯時不準看報紙”、“要確實帶阿信出去遛狗”、“清洗浴室由榛奈和孝雄輪流負責”等等。


    而今天則是“每個月兩次的炸菲力豬排日”這條規定的實行日子。這是在雖然年過七旬卻還老想著要吃油炸料理和肉類的慎吉,與擔憂老人家身體健康狀態頻頻皺眉的泉爭論之下得出的妥協方案。


    最喜歡吃炸菲力豬排的慎吉每到了這一天心情就會非常好,然而當四個人都坐上餐桌,並且異口同聲地說“我開動了”之後,慎吉的筷子卻沒有立刻伸向炸菲力豬排。


    這是打算開始說教的徵兆,而對象毫無疑問地是自己。榛奈一邊確定自己猜測得準沒錯,一邊把視線轉向身旁的母親和坐在對麵的弟弟。母親正默默地將醬汁倒在高麗菜上,弟弟則拿起鹽巴往炸菲力豬排上灑。兩個人都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榛奈,雖然現在是吃飯時間,但你聽我說。邊吃邊聽就可以了。”


    “……是——”


    果然開始了。雖然他說邊吃邊聽就好,但榛奈其實有點害怕邊吃邊聽的後果。所以她總之先把放在桌子中間的醬汁拿來淋在豬排上。


    “姐,那是醬油。”


    當榛奈依稀覺得這顏色似乎跟醬汁的顏色不太一樣的同時,孝雄的糾正話語就丟了過來。


    “……最近流行在豬排上加醬油啊。”


    雖然她自己覺得這個理由編得不錯。


    “哎呀,我第一次聽說呢!”


    “喔——是啦,醬油是不錯。不過你也加太多了,這樣會變成隻有醬油的味道喔!”


    但家人們的反應卻相當冷淡。


    “這個榛奈真的是個粗心鬼。”


    坐在斜對麵的慎吉表情嚴肅地再度開口。頭上幾乎已經完全沒有頭發,就連眉毛也快掉光的那張臉上,因為年事已高而帶有數不清的皺紋和斑點。就算在孫女的榛奈眼中,他也是個表情有些可怕的頑固爺爺。


    “如果隻是有點粗心大意,那是可愛;但若因此而受傷甚至喪命,就一點都不好笑了。”


    雖然榛奈想反駁“才沒有那麽容易死呢”.但因為家族之中有人就是很輕易地死去,所以她隻是靜靜地聽著慎吉的話。


    “總之,你要常常提醒自己穩重行事。要是現在是冬天,你說不定就沒命了。要小心別再做出掉到海裏的傻事……好了,吃吧吃吧。難得的炸豬排要冷掉了。”


    說教似乎到此為止。榛奈邊用眼角看著夾起一塊什麽也沒沾的豬排,緩緩開動的爺爺,邊把淋滿了醬油的豬排夾到白飯上。她自己也覺得真的加太多醬油了,所以想用白飯吸走一點醬油以蒙混過去。


    她看著碗中的豬排,迴想今天遭遇到的事情。


    自己掉進了海裏,這是不爭的事實。全身濕透迴到家的她首先見到的,是正在打掃玄關的孝雄。弟弟在說出”……你果然掉進海裏了”這句有點可恨的話之後就什麽也沒說,拿了浴巾過來。


    在洗過澡、換好衣服之後,來到廚房準備幫忙做晚飯的時候,母親對她說“你再冒失也不該誇張到摔進海裏吧,等等可要讓爺爺好好訓一訓你”。然後她現在就被祖父稍微訓戒了一下。


    家人擔心自己很令人高興。雖然很高興……


    (……為什麽都沒人問我怎麽會落海啊。)


    這三個人是都在“冒失的榛奈是一個不小心掉進海裏”的前提之下談論這件事情。但是她明明就不是不小心,而是遭遇到大浪被卷進海裏的啊!


    但是榛奈卻無法說出“我不是不小心的,而是被大浪卷進去的嘛”這種話。


    跟海浪一起出現、會說英語的虎鯨。榛奈沒有自信能夠不提及此事,並解說在海邊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不論是說謊,還是曲解真相,都不是榛奈拿手的事情。


    虎鯨不是會說話的生物,但是榛奈確實跟虎鯨交談了,而她也覺得那並不是作夢。可是就算老實地全盤托出,別人應該也不會相信。應該說要是他們相信了才讓人困惑。


    (真的是,那隻虎鯨到底是什麽跟什麽啊……是進化程度非常高的虎鯨之類的?)


    “我要開電視喔。還有姐啊,你打算把豬排擺在白飯上發呆多久?”


    “我才不是在發呆呢,是在想事情啦……”


    雖然榛奈打算繼續反駁,但卻被電視中播放的內容給吸去了注意力。


    ‘……鯨魚誤闖已經一星期了,當地居民雖然持續試圖將它驅趕到外海,卻沒有任何成效……’


    電視中播著一隻身長超過十五公尺的黑色鯨魚浮在海麵,以及圍觀此一情景的人群影像。


    “……鯨魚。”


    不知不覺脫口而出。榛奈原本認為鯨、虎鯨和海豚部沒什麽分別的,但這樣一看就會覺得其實鯨魚跟虎鯨的差別還滿大的。


    “鯨魚啊,為什麽不肯離開呢?”


    “是鯨魚。好想吃培根啊。”


    “是鯨魚沒錯。那是抹香鯨,所以我想是沒有辦法做成培根啊,爺爺。”


    在家族表現出了各式各樣的反應之中,隻有榛奈想著完全不同的事情。


    (那隻鯨魚應該不會像今天遇到的虎鯨那樣講話……如果能夠溝通,


    那它應該早就離開了……世事還是沒那麽順利的啊。)


    一邊聽著再這樣下去鯨魚可能衰弱致死的新聞報導,榛奈的思考果然還是轉到了虎鯨身上。


    (虎鯨會說話這件事情本身雖然很奇怪……但一邊吃飯一邊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嗯,介意也於事無補啊!)


    一個人點點頭之後,榛奈把菲力豬排放進嘴裏。


    “……配醬油意外地好吃呢,雖然不小心加太多了。”


    “明明就是自己加的,現在才說這些幹麽。”


    總之先忽視孝雄的吐槽,榛奈喝了一口加了豆腐與海帶芽的味噌湯。隻要能吃飽就覺得很幸福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單純了一點呢?在高麗菜上麵加上醬汁,適度攪拌之後放進嘴裏。平常明明就不太注意高麗菜的味道,但今天卻覺得格外地好吃。


    有關鯨的新聞報導早已結束,秋津島一家對螢幕上播放的穿插廣告都沒什麽興趣,繼續用著餐。


    這真是和平的餐桌景象。


    “hello.”


    虎鯨說話了,這是一場夢吧。說來虎鯨會講話,而且還操著一口英語這件事情本身就很莫名其妙了,嗯。


    “hello~不過我說你啊,還是說日語啦。如果這裏是英國或美國的話,說英語就沒問題,但這裏是日本啊。俗話不是說‘入境隨俗’嗎?”


    “what?”


    “你就算裝可愛歪頭也沒有用的啦。話說你不是海中黑道嗎?為什麽會這麽可愛啊?聲音聽起來也像是爽朗大哥的感覺。”


    它又歪頭了。是聽不懂我說什麽嗎?


    “加點油,學學日語吧。比起我學好英語,總覺得讓你去學會日語比較有希望……”


    虎鯨張開大嘴,打斷了我的話。


    它的口中什麽都沒有。


    沒有牙齒,也沒有舌頭。


    不,並不是什麽部沒有。可以看見唯一的東西。


    那就是如同黑夜一般的黑暗。


    雖說我不在暗處就無法睡覺。但這黑的程度可一點都不尋常。


    口中如此黑暗……


    黑暗……


    “……好痛!”


    榛奈總覺得自己已經有半年左右,沒有因為從床上摔下來而清醒的經驗。因為孝雄一句“乖乖打地鋪不是很好?”而賭氣,她堅持要睡在床上已經三年了。以為已經習慣了而一個大意,就造成了這樣的結果。磁磚地板冰冰涼涼的,榛奈不禁抖了一下身子。


    從窗戶射入的光線顯得有些昏暗,看來還不到起床時間。窸窸窣窣地爬迴床上蓋好棉被,感覺好像作了什麽可怕的夢,但卻想不起內容。


    (好像夢到了虎鯨……嗯,虎鯨會說話什麽的一定是作夢啦,雖然有些狀況讓人無法接受那是夢境,但一定是這樣沒錯。)


    根本不可能有會說英語的虎鯨。雖然這樣想會有些事情互相矛盾,但這應該是最輕鬆的思考方式了。“選擇輕鬆的作法雖然沒有錯,但卻不可以以輕鬆之路作為逃避”。榛奈不經意地想起祖母說過的這句話,卻還是忽略了它,閉上眼睛。


    不過盡管她能刻意忽視虎鯨的存在和祖母說過的話,卻無法忽略祖母送給自己的陶笛。


    應該是在落海時弄丟了陶笛。榛奈還沒有對任何一個家人說自己弄丟了它。不知怎的,她就是說不出口。


    今天還是跑一趟唐木浜去找找看吧。雖然祖母還有留下其他東西,但對榛奈來說,那支陶笛還是有著最多寶貴迴憶的物品。


    (如果運氣不錯,剛好掉在海灘邊就好了……)


    榛奈半夢半醒地想著有關陶笛的事。


    自己是否隻是很寶貝“保留了有關祖母迴憶”的陶笛而已呢?如果陶笛就這樣找不迴來,自己是不是就再也不吹陶笛了呢?


    現在隻是在陶笛上追求與已經過世的祖母有關連的事物,自己說不定根本就不在乎陶笛這種樂器本身如何。


    (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好悲傷……)


    在難以理解的悲傷之中,榛奈再度墜入夢鄉。


    “阿信,我們去散步吧——”


    當天下午,阿信一副覺得很麻煩似地仰頭看著手拿狗繩和肩帶、蹲在狗屋前麵的榛奈。平常它都會站起來走出狗屋,但今天卻再次低下頭,閉上了眼睛。


    “幹麽啦——你不想去啊?吃飯、散步、玩耍明明就是狗的一切,阿信你還真是一條怪狗。”


    說不定是身體不舒服。榛奈摸摸它的鼻頭,是一如往常的濕潤。接著翮起耳朵檢查耳朵下麵、打開它的嘴巴看看牙齦,都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應該隻是單純不想出去散步吧?


    “姐,你幹麽拿阿信當玩具啊?”


    頭上傳來孝雄的聲音。抬頭一看,孝雄正在二樓陽台上,把坐墊拿出來曬太陽。


    “阿信不想出去散步。”


    “畢竟才剛過一點啊,時間還太早了啦。平常都是過三點之後才去的吧。”


    “是這樣沒錯,但狗的話多多散步不是好事嗎?”


    “但阿信原本就是那副德性啊……如果這麽想出去散步,姐你就自己一個人去啊,但是不準再掉進海裏了。”


    “哪可能這麽隨隨便便一直掉進去啊!”


    這個弟弟還真是沒禮貌。雖然榛奈帶著抗議意味瞪了過去,但孝雄隻是聳了聳肩,從陽台鑽迴房裏。


    “真是的,我才沒有那麽冒失呢……阿信就知道我掉進海裏的真正原因……隻是因為突然有大浪卷來罷了,根本就沒有什麽會講話的虎鯨,嗯。”


    榛奈雖然在狗屋前麵站了起來,但阿信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踏出狗屋,開始磨蹭榛奈的腿。


    “怎麽著?果然還是想去散步嗎?”


    但是榛奈一拿起項圈,阿信卻又一副很不悅似地鑽迴狗屋裏麵了。


    “真是的,阿信你到底是想怎樣啦?”


    阿信從狗屋裏麵露出一個頭仰望著榛奈,那對褐色的眼晴看起來好像正對榛奈訴說著什麽。


    “……阿信,你該不會是不希望我出門?”


    榛奈有這種感覺,不過阿信當然不會對她的話有所反應,隻是默默地抬頭看著。


    “可是啊,阿信,就算我硬是把掉進海裏的事,跟碰到會說英語的虎鯨的事情當作沒發生,但弄丟陶笛的事情卻沒有辦法這樣,因為陶笛確實不在我手上。”


    再一次蹲下,用雙手捧著阿信的臉。阿信並沒有表現出不悅的感覺,仍隻是靜靜地看著榛奈。阿信常常會表現出好像聽得懂人話的態度,因此不隻是榛奈,秋津島這一家子都會習慣性地對著阿信說話。


    “隻要找到了我就會馬上迴來,所以不用這麽擔心。”


    把肩帶跟狗繩放在狗屋上之後,榛奈牽出了自己的腳踏車。


    “我出去一下嘿~”


    擅自認為應該有人聽到之後,榛奈就跨上腳踏車,以全力騎了出去。


    “……阿信,姐真是給你造成麻煩了呢!”


    榛奈出門一分鍾之後,從玄關出來的孝雄收拾好放在狗屋上的肩帶和狗繩。阿信無視孝雄的話,根本不打算從狗屋裏出來。


    “你真的是一條很會看人的狗耶,不過我不討厭你這樣就是了。”


    孝雄不死心地把手伸進狗屋裏麵摸了摸阿信的頭,但阿信也沒有表示出任何反應,隻是趴著不動。


    今天唐木浜依然半個人也沒有。雖然沒有人比較方便找東西,不過要說沒有任何不安,那就是騙人的了。


    “不會有虎鯨也不會有海浪卷來。嗯,是這樣,一定會是這樣的。”


    發出聲音激勵自己之後,榛奈跟昨天一樣停好腳踏


    車,來到海灘邊。這是一如往常的狹小沙灘,腐朽的大樹也一成不變地倒在地上。榛奈特地穿了涼鞋和褲子來,這樣就算定到水位線附近也不會有問題,但她仍沒有把握能不能找迴陶笛。


    如果找不到的話,自己或許就再也不會吹陶笛了。這時她想起了今天淩晨作的夢,也想起了那位之前遇到的、抱著夏威夷小吉他的少年。


    (不知道會不會這麽剛好又遇到他呢……)


    如果是他的話,總覺得就能夠訴說自己遇到虎鯨,還有弄丟了陶笛的事情。明明是隻見過一次麵,根本不熟的對象,卻還會這麽覺得,這連榛奈自己都感到很不可思議。難道夏威夷小吉他給人的印象真的這麽強烈?


    不過世事當然不可能這麽如意,榛奈就算雙腳泡在海水裏定睛仔細地找,也還是找不到陶笛;更別說那個少年了,根本就沒有來。


    然後,不速之客總是不請自來的。


    (果然還是找不到……)


    也許已經被海浪卷到遠處了吧,這麽一來找到的機率就幾乎等於零了。雖然幾乎等於零,但並不是零。是要相信這些微的可能性繼續找呢,還是要放棄呢——


    “真不想放棄啊——”


    藉由說出口向自己確認過,但現在的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半了。雖然要迴家還早了點,但要是不早點迴去,又要被孝雄嫌東嫌西的。榛奈沒有自信可以辯倒自己的弟弟。


    總之今天先迴家吧。就在她這麽想,轉身背對大海的時候——


    …………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午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聽到了有點熟悉的聲音。這是昨天也聽過的聲音。就是因為聽到這個奇妙的聲音迴過頭去,所以才會弄丟陶笛、摔進海裏,還遇到奇怪的虎鯨,盡是些莫名其妙的事。


    沒有必要迴頭。要是因為這個聲音而迴頭,肯定又會碰到跟昨天一樣的——


    “午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伴隨著巨大聲響,榛奈被來自背後的海水推擠全身往前倒下.她為了不被海浪吞沒而趕忙抓緊沙地,盡全力地抵抗這股衝擊。這股浪頭似乎也沒昨天的那麽強悍,她隻是被海水跟沙子淋了全身,並沒有被拖進海中。


    不過還是在跌倒的時候吃到一點海水和沙子,隻見榛奈蹲坐在地拚命地咳嗽。


    “午安,你沒事嗎?”


    ……昨天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昨天是講了英語,所以榛奈拚命思考著該怎麽迴答,一迴過頭……


    (今天不會這樣的!是日語!不必說“noproblem.”而隻要迴答“我沒事”就好了,對方一定是普通人!)


    榛奈先大大甩了一下頭,猛地迴過頭去說:


    “我沒事!”


    “那真是太好了。”


    是虎鯨。


    跟昨天一樣,有隻虎鯨在這裏。


    “果然有虎鯨在這裏啊——!”


    “雖然我不清楚虎鯨是什麽東西,但我是虎鯨。午安。”


    “虎鯨說日語了——!”


    “啊啊,果然這個就是日語沒錯啊。你聽得懂我說什麽嗎?”


    “是聽得懂,但是為什麽虎鯨會說話啦——?”


    “我想沒必要這麽吃驚吧……”


    “不,會吃驚,當然會吃驚啊!”


    “那我先等你吃驚完好了。”


    虎鯨這麽說完,就用圓滾滾的眼睛看著榛奈。


    那一天,秋津島榛奈遇到了一隻會說英語的虎鯨。


    隔天,她遇到了會說日語的虎鯨。


    如果隻是相遇,說不定就僅僅是擦身而過。


    但是榛奈卻跟虎鯨對話了。


    這樣的第一次接觸,會不會成為留名青史的一大步——對這時候的榛奈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她隻能茫然地抬頭看著那以一對可愛的雙眸,凝視著自己的巨大虎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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