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毯子下,兩人的汗水交織在一起,散發出一種令人感到親熱,又令人感到安心的味道,就好像是海邊的味道,抑或是長在森林深處的年輕樹木的氣味,真正的甜蜜也許就隱藏在苦澀中或鹹澀中。咲世子想起了幾個男人的精液味,什麽時候也要嚐嚐素樹的精液。男人的聲音安靜地在頭頂上方流過。


    “在我上初一時,班裏來了一個叫做椎名清太郎的同學。我們學校在東京平民居住區裏,是一所普通中學。”


    椎名,這個名字在哪兒聽過。


    “諾婭是椎名的妹妹。我和清太郎馬上就成了好朋友。其他的同學都熱衷於體育活動,而我和清太郎喜歡文科,經常一起去看電影。星期天差不多都泡在‘名畫座’那家電影院裏,看三部連放的電影,坐得屁股都痛了。那時的電影,好像不管什麽都很有意思。”


    二十八歲的素樹上中學,該是十五六年前吧,那時的“名畫座”在放什麽樣的電影呢。


    “看電影時,觀者的心情很重要,不管是多麽無聊的電影,隻要用心去看,別打盹,也總能發現這部電影的優點。那時的電影院亂哄哄的,但是,那些經曆對我後來從事拍電影工作,一定起著什麽作用。”


    素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興奮,這也令咲世子感到高興。


    “那時都放什麽電影呢?”


    素樹輕輕地笑了笑,迴答道:


    “《黑雨》、《狗臉的歲月》、《壯誌淩雲》、《軍官與博士》、《異形續集2》、《柏林蒼穹下》,沒什麽頭緒地連在一起放。”


    都是八十年代的作品,可對咲世子來說,好像都是昨天才剛看過一樣。


    “清太郎和我,兩個人在學校裏組織了一個電影俱樂部,寫劇本和拍錄像是我幹,清太郎拿照明啦錄音什麽的,剛開始拍的東西糟糕得一塌糊塗。”


    咲世子想象著一個個子高高的瘦瘦的中學生,那時的素樹,一定是個引人注目的英俊少年吧。


    “畫麵不齊的怪獸片啦,胡打亂鬧的動作片啦,什麽的。後來,過了一陣子,我發現自己並不擅長拍動作激烈的畫麵,而拍一些定格的鏡頭,對我來說很容易。於是,自然就開始改變風格,開始專心去拍一些日程生活中的小小發現或驚訝。”


    中學生時,就能發現日常生活中瑣碎小事的優點,這也許就是素樹適合當攝影師的才華吧。


    “諾婭總是跟在我們倆後麵,第一次見麵時,她才八歲,但是,那時就已經是一個是不管走到哪兒都引人注目的女孩子了。”


    咲世子胸口掠過一陣痛楚,十二歲的素樹和八歲的諾婭,雖然幼小,但一定是相配的一對,至少比四十五歲的我和二十八歲的素樹要相配得多。


    “我拍的東西怎麽也稱不上是作品,不過,上高中時,讓已經是中學生的諾婭當了主角,總算第一次得了一個鼓勵獎。現在想起來,不過是拍一個可愛的女孩子走在冬天的大街上而已,但是這居然就能稱得上是電影。就是說,能讓看的人感到一種用語言難以表達的東西在裏麵。當然,一半靠的是諾婭的天才演技。諾婭在那時就已經具備一種動物本能的磁性,能吸引住觀眾的眼球。”


    素樹的描述聽起來充滿了懷念的感覺,咲世子不想去看在講述和諾婭交往時的男人的臉,而是深深地鑽到了安全的黑暗的毛毯下麵。


    “我從那時起,就開始專門拍攝以諾婭為主人公的片子,拍攝一個漂亮女孩成長的紀錄片,漸漸地成了一部有故事情節的電影劇作。諾婭是個非常敏感的女孩子,凡是做過一次的表情都能一一記住,下一次,拍別的鏡頭時,隻要說以前什麽什麽時候的表情,就能馬上重新作出來,隨著多次拍攝,她表情的種類也迅速增多,而且變得越來越豐富,我和清太郎,諾婭三人的電影在各種業餘愛好者電影節上都得過大獎。”


    “這可真值得祝賀。”


    素樹的聲音突然有點感傷起來:


    “真的嗎?不過,現在想起來,當時那些拍片的日子,真的是最美好的。三個人一起上街,邊聊天,邊即興開始編故事,可以說是童趣橫生。”


    給我拍片時就不一樣吧,咲世子差點沒說出口,隻是改口說道:


    “現在,不一樣嗎?”


    素樹的聲音不僅開始低沉,而且有點嘶啞起來,似乎摻進了裂紋:


    “不一樣,現在拍片時,已經不覺得什麽快樂了,可能是因為已經變成了工作的關係吧。”


    男人獨自幹笑著又繼續說:


    “那是我高三時的事,上大學是學校保送的,所以早早就定下來了,那時班上的同學都在忙著應考。我開始跟諾婭交往,那時諾婭十三歲,我十七歲。兩個人都是第一次。我跟她說,等她上了高中後再開始交往,可她不聽,說已經是大人了。”


    咲世子屏息靜聽,十三歲的諾婭一定美得像寶石一般吧。咲世子不想把自己跟諾婭作比較,在毯子下卷曲了身子。


    “那年夏天特別的熱,一旦打開了通往身體深處的大門。我們就再也不能抵抗住那種誘人的魔力,身體上凡是能互相觸摸得到的地方,就會帶來一片燦爛的陽光。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度過,圖書館、電影院、放學後的教室裏,自己的房間裏,公園裏,百貨店的停車場裏。不拍電影時,兩人就在做愛。不過,不知為什麽,快樂的時間長久不了。”


    東京的平民居住區的一角,十年前,一對像小鬆鼠一樣可愛的戀人在做愛。咲世子並不覺得這是什麽肮髒的行為,自己在成人前,是怎樣熱切地盼望著這一天早點到來,成為大人對自己來說又是怎樣的一種驕傲,這些感覺直到三十年後的今天都鮮明地烙印在咲世子的身體深處。


    “我們總是很小心地避孕著,但是我太不成熟,太浮淺了。有一次,做愛以後,兩人就這麽互相擁抱著睡著了,醒過來時發現避孕套掉在她身體裏麵了。我想也許就是那一次,結果,諾婭在十三歲的冬天那年懷孕了。”


    “是嗎?”


    咲世子想不出該說什麽撫慰的話來,對兩個年輕人來說一定是很大的打擊。


    “我還沒上大學,諾婭還是中學生,我們別無選擇,清太郎給我們辦了所有關於打胎的手續,就連陪諾婭去動手術的也是他。命運總是在這種時候作弄人,動手術的星期六,正好大學開說明會,大家都高高興興地來參加,隻有我一個人坐立不安,想諾婭的事,擔心得不得了。”


    咲世子很容易描繪出了這樣一個場麵:表情困惑的素樹坐在大學的講堂裏,坐立不安。素樹那困惑表情的基調也許就是那個時候形成的吧。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我們三個人經常一塊兒外出住宿拍片,所以,很容易瞞過了諾婭的父母親。但是,幫了我們這個大忙的是清太郎。”


    從毯子上麵,他一隻手溫柔地摸著咲世子的頭,這是一隻男人的大大的手。


    “我說了這麽多,你不覺得煩嗎?”


    自己心愛的男人的初戀經過和感傷的話題,怎麽會煩了呢?咲世子真誠地說:


    “一點兒也不煩,你繼續說吧。”


    素樹歎了一口氣,繼續說:


    “不過,不可思議的是,我和諾婭的片子,有了那些事以後卻更受人歡迎了,就連我也感到吃驚的是,諾婭更熠熠動人了。現在諾婭那引人注目的眼神,就是在手術後開始出現的。我拍的片子也更增添了一種不能言喻的悲情和尖銳。甚至是不經意拍的部分,也有一種不容忽視的魅力在裏麵。”


    當了二十年職業畫家,素樹的敘述有能令咲世子信服的地方。私生活的傷痕有時候能讓作品發出異常的光彩,這也是一種反諷手法,諾婭和素樹大概都是屬於早熟的一類


    吧。


    “大學畢業時,有家電影公司找我去拍片。諾婭那邊,現在的那家藝人公司也要她去,條件也很吸引人。我們一起開始拍廣告片,還得過廣告獎呢。諾婭不僅跟我合作,還開始接電視劇和電影的工作。我一邊拚命幹著各種攝影工作,一邊開始為拍電影作準備,寫了自己獨創的劇本,四處奔波去找外景拍攝地。給我個人公司當老板的不用多說,就是清太郎。”


    咲世子還沒見過椎名清太郎,如果跟素樹有這麽深的關係的話,現在會在哪兒呢?恐怕跑到湘南這邊來也不會太令人意外吧。


    “椎名諾婭的名氣和人氣,也讓我這個導演出了點風頭,所以集資也比較容易,再加上那時dvd賣得很好,對電影界來說是大乘東風。於是,我開始野心勃勃起來,責任都在我這邊。”


    咲世子想說不是,對一個搞創作的人來說,嶄露頭角是人生中一個很重要的一步,要是處女作不給人留下鮮明印象的話,不久就會被遺忘。藝術世界是冷酷的,裏麵充滿了激烈的生存壓力。


    “我插一句,不管是誰,嶄露頭角的機會隻有一次,如果沒有令人矚目的地方,處女作馬上就會被打入冷宮,你對自己的處女作野心勃勃,沒有什麽錯。”


    素樹的笑聲顯得很寂寞:


    “不是這麽一迴事。問題是,我過於誇大了自己的能力。其實是一部用不多的預算也能拍成的電影,我卻偏在幾個場麵中加了不少東西。比如,加上不需要的也不是我會拍的群眾場麵,想要引人注目。清太郎為搞到資金東奔西走,結果,這家夥去向黑勢力借了錢。電影界,一向就跟黑社會有瓜葛,常常有黑錢流動。”


    咲世子對這樣的事也是略有耳聞,地方上跟黑社會有千絲萬縷關係的電影發行公司有的是。


    “他們把非正義之錢投資到電影中,就是說是借投資拍片的名義來進行洗錢,清太郎背著我,已經染指了這些黑錢。接著就是常有的麻煩事發生了,最後他們不僅不給錢離開,反而倒打一耙,什麽都能成為他們的借口,反倒是我們的錢被他們盯上了。電影的製作費,一般是我的個人公司出一半,另一半則由製作委員會出資。”


    咲世子想起從那個大學生的侍應生西崎那兒聽來的事,年輕導演素樹在拍處女作的資金方麵出了店問題,在東京呆不下去了。


    “我們都很年輕,沒有可撐腰的人,收集到的另一半資金,也是想用來拍攝自己風格的電影。最後,隻能把我個人公司積存下來的所有錢去換迴了清太郎的性命。給清太郎添了不少麻煩,不能見死不救。我這個隻會拍戀愛片的人,為了換取朋友的性命,自己跑去把大筆的錢交到了黑社會分子的手裏。那時在四國的高鬆,在一個港口的倉庫裏,可能什麽地方還有攝像機吧,我進去後東張西望,因為那兒讓我感到是一個拍特級鏡頭的地方,毫無現實感。”


    “接下來,你就跑到湘南來了。”


    “是的,我向攝影公司交了一份休假請求,離開了東京。現在住的逗子馬力娜公寓是那家攝影公司社長的私人財產,免費借給我的。那邊的社長對我很照顧,製作委員會解散了,應該還的錢裏不夠的部分都是他替我還了,說這是對我未來的投資。我還有什麽未來嗎?雖然沒有被告到法庭,但是關於我的流言蜚語已經傳開了。清太郎覺得是他讓我的處女作流產的,所以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咲世子有點忍耐不住了:


    “所以諾婭就常常從東京跑到這兒來看你,是嗎?你們的關係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這是最大的問題,以素樹的才華來說,迴到電影界去是遲早的事情,而見到諾婭時,咲世子明顯感到,諾婭是以看一個男人的目光在看素樹,素樹對諾婭來說,是最能讓自己發揮演技的導演,從小學生時起就喜歡的青梅竹馬,是初戀的情人和獻出處女身的對象,即使自己的形象遭到毀壞,也要救出自己哥哥的恩人。無論取哪一點,都足以使諾婭對素樹的愛堅貞不移。


    “我們的關係嗎?現在不好說,她說,要工作一輩子,但是上了大學以後,又說要多了解一些人生,所以,我們決定餓、分手。分手時,兩人都傷心地流了很多淚,發誓說五年後一定要在一起。這個誓言的現在是不是還管用,就不知道了。”


    咲世子在心裏歎了口氣,就在今天晚上,日本的什麽地方也許有情人們在信誓旦旦地說著什麽五年後再見吧,也許沒有發過這樣誓言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少數吧。


    “那,現在還沒有正式成為戀人?”


    素樹笑了笑說:


    “又沒有訂婚,哪來什麽正式的戀人呢?不過,倒是經常打電話。”


    咲世子終於鼓起勇氣問:


    “你把我的事告訴諾婭了嗎?”


    素樹的聲音變得生硬起來。能覺察出他的表情一定很認真。


    “是的,我告訴她,現在有想要拍的人。”


    咲世子不明白他的意思,素樹繼續用生硬的語氣說:


    “諾婭是個很敏感的人,隻要說這些話,她就會明白我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你現在是什麽樣的心情呢?咲世子差不多要問出口了,咲世子拚命地控製住自己,這樣也好,自己的責任就是把素樹再送迴到原來的世界中去,讓素樹迴到那個絢爛多彩的電影裏,和諾婭在一起,他絕對能幸福,我就是幫助他康複的伴侶。


    在溫暖的毯子下麵,咲世子幾乎要哭出來了。咲世子把臉貼在男人的胸口上,感受著男人起伏的胸肌,不知不覺沉入睡眠之中。今晚,是個連夢都無法侵入的甜美的安睡。


    2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完全亮,咲世子就輕輕地起床了,床墊發出了吱吱聲,但是素樹毫無察覺。咲世子將毯子蓋在素樹露在外麵的肩頭,走進浴室,衝了淋浴後,又精心地化好了妝。


    和才二十多歲的諾婭不同,對咲世子來說,化妝是一種禮儀,雖然自己長得不像女演員那麽完美,但是也不想讓在一起的人感到不愉快。


    早晨是烤麵包,意大利菜湯和含羞草色拉。自己一個人做意大利菜湯的話,用一個罐頭就可以了事,但是,今天早上是從炒火腿開始做起,冰箱裏正好有西芹,做意大利菜湯就是要一些有香味的菜才好吃,最後按水煮蛋的方法,把蛋先打在調羹裏,然後再放到湯裏,早晨這就準備好了。


    想去叫素樹起來,剛打開過道的門,和頭發亂蓬蓬的素樹撞了個正著。


    “啊,真不好意思。”


    素樹有點難為情地說,


    “真香啊,我還從來沒想象過你做菜的樣子呢。”


    咲世子一邊把咖啡倒入客人用的咖啡杯裏,一邊迴答:


    “哎?是嗎?”


    拉開餐桌邊的白色椅子,素樹坐了下來,冬天的早晨,木頭的窗框一半結了白霜,遮住了外麵落寞的庭院。


    “你不是總到‘碧露咖啡’來吃蛋包飯嗎,又總是很晚才來,所以我就想,這麽漂亮的人,肯定不會做菜,我覺得,這才叫藝術家嘛。”


    “漂亮的人”,這是一句能讓貫穿身體中心的直線高興得扭曲起來的話。素樹沒有察覺自己說了什麽,開始大口地吃起烤麵包來。咲世子佯裝平靜地說:


    “素樹,你今天有什麽非做不可的事嗎?”


    素樹喝了一口泛著火腿油的湯,咽下麵包說:


    “晚上咖啡店有工作,不過,白天沒什麽特別的事。”


    “那,一起去葉山的近代美術館看看,怎麽樣?那兒現在有日本版畫家的巡迴展,裏麵有一幅我的作品。”


    素樹好像突然清醒過來,眼神也變得敏銳起來:


    “那,我能去拍嗎?”


    對素樹來說,攝影機仍然是不能離手的夥伴,咲世子笑著說:


    “當然可以,不過,美術館裏麵是不能拍的。”


    “這我知道。不過,那兒才建好不久,外觀很美。從美術館周圍可以走到海邊,是拍采訪外景最好的地方了。”


    咲世子一邊用湯匙把意大利菜湯放進嘴裏,一邊點頭表示同意。她覺得今天的菜湯鹹了一點兒,也許是昨晚流了很多汗,調味時就多了鹽吧。想起了昨晚的種種場麵,臉頰不由得火辣辣起來。像是要忘記昨晚床上的事情,咲世子趕緊迴答說:


    “行,那就上午開始吧,上次沒有給你介紹工藝過程和工具,今天我要給你看看版畫家的一些技巧。”


    素樹眯縫起眼睛笑著說:


    “你的技巧部分,昨晚可是讓我見識了不少。”


    這是隻有做了技巧的事情的人才能明白的玩笑。做愛,當然也包括這些部分,這既讓人害羞又讓人高興,也令人感到親熱。


    “吃了早飯就開始拍吧,午飯在葉山館的咖啡店吃。”


    素樹到底是年輕男人,又重新要了一碗放了水煮雞蛋的意大利菜湯,吃了三片厚厚的方麵包。年輕的男朋友,這種時候真讓人覺得愉快,咲世子產生了一種麵對兒子的心情。


    咲世子用一種平穩的眼神凝視著比自己小十七歲的男人大塊朵頤的樣子。


    神奈川縣立近代美術館的新館“葉山館”在皇家公館的旁邊。從披露山咲世子的家開車去隻要十五分鍾左右,駕駛polo的是素樹。咲世子穿得雖然和昨天的不同,但仍是一襲黑色,下身是一條膝蓋兩邊帶兜的工裝風格休閑褲,上身則是a字型的黑色針織毛衣,隻有外邊的羽絨衫是白色。


    “葉山館”是一棟灰白兩色的水泥建築,這次展出的作品也是以黑白為主的版畫。素樹拍的是紀錄片,也無需很多色彩,片子的主題是咲世子版畫的溫暖的黑色,服裝則是配合素樹攝影而選擇的。


    停車場隻有幾輛觀光巴士,中老年男女在導遊的引導下陸陸續續走上台階,消失在自動門裏,素樹馬上開機:


    “請問,你看見這些遊客有什麽感想?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人要是一個人的話是不會來美術館的。”


    咲世子優雅地給了一個笑臉說:


    “這種刻薄的問題可不行,藝術作品本身就來源於大多數人的力量,電影也是一樣吧,可不能小看普通人,要不然,我們在這個世界裏就會無能為力。”


    素樹的攝影機由下往上拍咲世子緩步走上台階的場麵。


    “而且,那邊的小賣部裏還有我的作品的明信片呢,一張兩百日元,是很不錯的禮品,遊客們可都是我的好主顧啊。”


    建築物裏麵有一個地上鋪著白色瓷磚的廣場,建築物外牆是玻璃和白色的牆,有一種令人輕鬆的開放感。咲世子熟門熟路地走進館內,,買了兩張門票。


    “好,攝影隻能到這兒,進去看畫吧,你可得好好注意看啊。”


    現代版畫巡迴展的主題是《別有光影》。穿過迷路一般的白色走廊,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展廳,和成年人視線同樣高度的牆上掛了很多作品。剛才看見的那群遊客好像已經去了別的展廳,室內異常安靜,咲世子以一定的速度在每幅作品前瀏覽:


    “應該怎麽欣賞繪畫作品呢?”


    素樹冷不丁地出了一個難題:


    “你說,電影應該怎麽看呢?有什麽標準的學院式觀賞電影的方法嗎?”


    “輸給你了。我也隻是按自己的興趣去看電影。自己開始拍攝後,電影的樂趣還是沒變。不過,我總覺得,繪畫好像比電影專業性更強,是為少數人而製作的東西。”


    咲世子在一幅畫框很大的作品前停住了腳步,黑色的底子上畫著白色的四方形,這些四方形裏還有缺了角的黑色四方形,屬於抽象派作品。


    “素樹,你看了這幅畫有什麽感想?”


    素樹湊近幾步看看,又退後幾步看看,來迴重複幾次後說:


    “畫麵很簡單,但是令人沉重,當然好像還有點幽默感。我挺喜歡這幅作品的,雖然不會花上幾百萬日元去買。”


    咲世子笑了笑,轉身走向通往下一個展廳的白色走廊。


    “這就行了。這裏的作品采購預算都是來自納稅人的血汗錢。一個會賞識作品的人用你我交的稅去買這些畫來擺在這裏,就是這樣的一個社會機製,用大家交的稅金去買一些所謂好看的東西,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吧。”


    素樹站在另一幅作品前,這是一幅用骨頭和花組合成的作品,整個畫麵都是幾何圖形一般的圖案。


    “這幅作品不怎麽樣。我覺得,美術館也應該想辦法直接和觀眾進行交流,不應該隻是擺設。比如說,像電影院裏收門票那樣,一幅作品一張門票,效果也許會更好。”


    咲世子用背影迴答:


    “我也有同感,所以才給報紙,雜誌畫插圖。雖然有時很辛苦,但是與其擺設在這種地方,還不如讓更多的人看。”


    美術館展廳的光線是均等的,是一個讓人忘卻時間的流逝並失去和作品距離感的抽象空間。進入第三個展廳時,素樹用手指著一幅畫說:


    “啊,這是你的作品,我在畫集上見過。”


    這是咲世子被美術館收藏的第一幅作品,很值得紀念。當時,才剛二十出頭的咲世子比現在更熱衷於搞藝術創作。黑色的畫麵上能看見幾個女性的身影:幼兒、少女、成熟的女性、中年和老年的女性。在同一個畫麵上,同一人物交互重疊在一起,是一幅人生的肖像畫。“真是不可思議啊,從這個畫麵絲毫感覺不出人物逐漸衰老帶來的恐怖或者是悲哀。不管是對哪個年齡段,作者的視角都是積極肯定的。”


    咲世子站在二十年前的作品前,自己年輕時不像現在充滿對於年老的恐懼,隻是憑著想象在畫衰老的形象而已。但是,奇怪的是二十年前自己畫的中年女性跟現在的自己很像,滿臉皺紋,肌膚鬆弛,失去彈性和光澤、單純的想象力有時竟能如此準確地刻畫出一個冷酷的現實。但是,素樹的反應卻完全不同:


    “我覺得人能這麽一步一步走向老年是很幸福的,要是有機會的話,我也想拍一部能像這幅畫這樣表現人生的電影作品。將一個人的人生,完完整整地表現出來,無論是好的時候,還是壞的時候,都用這種肯定的態度去表現出來。”


    咲世子為素樹的話而感動,同時她也明白,電影的主人公一定會由椎名諾婭來演的。素樹一定會把自己和諾婭的故事編成電影的,到那個時候,自己已經不在素樹的身邊了。幾年後,素樹將是三十來歲,正前程似錦,而自己是五十多歲,前途無望,不可能配上素樹了。


    想到這裏,咲世子沒有對素樹的投懷送抱道謝,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展廳。


    “葉山館”是一個小規模的美術館,即使不著急慢慢看,走遍所有的展廳也花不了三十分鍾,迴到鋪著白色瓷磚的廣場,咲世子問:


    “離吃午飯還有一點時間,你打算怎麽辦?”


    素樹一到屋外,就開機拍攝。他慢慢地轉動攝影鏡頭,拍攝著周圍的景色。一條長長的過道把美術館主館、咖啡館以及小賣部都連接在了一起,從這條過道上能看見湘南的大海,海麵碧波蕩漾,平靜而安詳。即使在三九寒天的冬季,三浦半島南側的太陽光也能叫人感到溫暖如秋。


    “那就下到海邊拍一些采訪的鏡頭吧。”


    咲世子和素樹兩人轉到反射著太陽光的建築物後麵,那兒有直接下到海邊沙灘上的台階。海麵上,揚著色彩鮮豔三角帆的衝浪板在海浪上滑行。素樹一邊在台階上慢慢地倒退往下走,一邊問:


    “剛才的那幅作品和最近的作品風格好像有很大的不同。對自己的風格的變化,你本人是怎麽看的呢?”


    從純藝術世界慢慢走向商業美術,要是隻用一句話來概括咲世子的這二十年,那麽這是最恰當不過的了。


    “為什麽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你不久前不是說過嗎,正在尋找新的創意,想以此來改變現在的自己,在一般人眼裏,你已經獲得了巨大成功,是什麽動機促使你想到要改變自己的風格呢?”


    走到白色的沙灘上,波濤聲比想象的要大得多。


    “這個,沒有什麽可稱得上是動機這麽好聽的東西。一直畫同樣風格的東西,有點膩了而已,自然就會想到要去改變些個什麽。隻是,最近呢,好像是對‘黑色咲世子’這個稱號感到膩煩了。”


    咲世子慢慢倘徉在海邊,暖洋洋的太陽,使羽絨衣都有點多:


    “我今年四十五歲了。你知道什麽叫更年期嗎?就是女性在閉經前,荷爾蒙失去平衡,由此給身體帶來各種症狀,比如,突然汗流如注,睡不好覺,陷入憂鬱狀態,等等。”


    這種一般的症狀,咲世子也是能解釋的,但是,她沒提自己看到幻覺的事,那是一種比現實更生動更鮮明的幻覺,而且連諾婭和素樹都出現在這種幻覺裏,所以,她是打死也不會說的。


    “我的情況,好像比一般人要來得早一點。再過幾年,作為生物的女人生涯就結束了。所以,我在想,隨著身體的變化,應該有與此相稱的表現手法和風格。當然,我不會放棄現在我視為生命的黑色技法,更何況,我的客戶們都是衝著我以前的作品來找我的。”


    咲世子的眼光被腳下的一塊木片吸引了,木片的一頭是圓圓的樹枝,被太陽曬幹,又被海水衝洗,反複多次後,幹枯的木片泛出白色。如果直挺挺的陽物裏有骨頭的話,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咲世子蹲下去仔細看,沙灘上有很多被海浪打上來的東西,半透明的圓角藍色玻璃,木偶娃娃的一隻手,堅硬得已如同石頭一般的繩結。咲世子把這些東西上的沙子撣去,全拾起來放進了口袋裏,空閑下來時,可以用這些小東西畫畫寫生。素樹坐到旁邊來,把攝影機放得低低的。


    “更年期,給你帶來了什麽樣的變化呢?對一個藝術家,或者對一個女性來說,更年期是具有不同意義的東西嗎?”


    素樹提了一個尖銳的問題,這是一個不得不認真思考的問題,咲世子聽著波濤聲,停了許久以後才說:


    “作為一個女性來說,到了更年期,就會變得焦躁和憂鬱,身體感到不舒服的時候,就連心情也會變得極為惡劣,明明心裏很清楚,也明明知道這不是病。不過,作為一個版畫家,到沒有覺得有什麽變化。更年期了,所以畫得更好了,倒也覺得有這麽迴事,當然也沒有因此就不能工作了。”


    素樹壓低聲音問:


    “那個,做愛時,疼不疼呢?如果你感到不舒服的時候,我會注意的。”


    咲世子笑著看著攝影機:


    “這個部分可要剪掉啊。其實,我的朋友當中,已經有人完全失去了性欲,當然也有相反的,想做愛想得快要發瘋的人也有。我的情況呢,在這件事上好像還沒有什麽變化。沒覺得疼,生活中也沒有定期做這事的人,性欲也好像和以前沒什麽兩樣。”


    素樹抬起頭來,說:


    “太好了。”


    兩人一起放聲大笑起來。


    從沙灘上走上台階。又迴到美術館前的庭院,剛才還是整潔的白色瓷磚廣場上有了點異常,風中飛舞著許多紙片。保安人員跑來跑去在收拾這些紙片。素樹拾起一張飄到腳邊的紙片念了起來,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咲世子一把奪過紙片,瞧見上賣弄寫滿了黑色的有棱有角的字:


    “內田咲世子是個淫亂的版畫家,把這條母狗的作品從美術館裏清掃出去!”


    這是一座離自己家最近的美術館,對咲世子而言就好像是自家門前的庭院一樣,而且還收藏了幾幅咲世子的作品,而就在此地,卻有人居然撒了這樣惡毒的傳單,又是那個跟蹤狂吧,那個三宅卓治的年輕相好,原美術館策展人的那個女人,那個叫做福崎亞由美的女人。看著傳單,流出的不是眼淚,而是血,今生今世,頭一次感到如此憤怒和屈辱。


    咲世子全身都在發抖,她一言不發地走過廣場,跑下樓梯,她一分鍾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呆下去了。


    “咲世子,你不要緊吧!”


    素樹停止了拍片,緊跟在追了上去,咲世子臉繃得緊緊的,沒有迴素樹的話,要是此時此地開了口的話,也許會變成叫喚,或者是大哭,走迴自己的車邊,咲世子倒吸了一口冷氣。


    黑色的polo上被塗滿了紅色油漆,混濁的紅色就像肮髒的血一樣黏黏糊糊地從車身上地流下來,把柏油路麵都染紅了。


    “走吧,咲世子,我來開車。”


    素樹很快把車開出了停車場,對咲世子來說,自己是怎麽坐上車的,又是在哪個加油站洗的車,怎麽迴到家的,一切的記憶都不存在了。等到恢複知覺時,發現已經躺在自己家裏的床上,旁邊空無一人,窗外是黑夜。


    咲世子發出一陣像是嘔吐的聲音,低低地哭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挪到浴室,隻一個晚上,人的心跳就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在度過了天堂般的一夜後,現在卻要煎熬著沒有素樹在自己身邊的漫長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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