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幾眼這潑孩兒,“自己起來。”


    地上翻得灰撲撲的身子停頓了一下,剛好翻到一半,好似是察覺我語氣不好,繼續將那一半翻過去。


    “再不起來,就不要吃飯了,冰糖也不給。”我緩和一點語氣。


    這下終於肯讓千歲憂逮住了,明明是自己想起來,還要找個台階,借別人的手。


    讓幾個徒弟去更衣吃飯,我把千歲憂拖去了樹林,他反手把我拉住,“慕小微,我正有話對你說,小孩子不能虐待,女孩兒更是要嬌養,你看你這師父當得……”


    我將他嘮叨打斷:“你終日酒色財氣,就沒看出來這孩子體內有一團真氣護體,是她把你從樹上打下來的。”


    “什麽?”


    “她有須彌宮的修為,自己無法控製,我也一時摸不準,沒法給她導出。”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摘葉飛花練到無上境界了,可以中途改道呢。”這時候還有心思尋找心理平衡的千歲憂半晌後才反應過來,“你是說小可愛有魔教修為?那怎麽辦?你不會想殺了她吧?要真想殺的話,就盡早動手,不要讓她成了氣候,到時候欺師滅祖,你哭都來不及。”


    我靜待千歲憂把一係列最壞的打算腦補完成,遞他一個青白眼,“你敢不敢再烏鴉一點?”


    “老子這不是先給你做好心理建設,免得將來遭逢突變措手不及,你要是被徒弟欺師滅祖了,我會來給你報仇的,你放心。”


    “實在是感激不盡。”


    “不客氣。”


    “這麽一丁點的孩子,你下得了手?”走出桃林,我甩他一句,“我教她詩書禮儀修身養性,不教她武功劍術助紂為孽,再設法引導她體內真氣,必能將她引向正途。”


    此後,天樞天璿繼續學劍,天璣被隔離到我單獨辟出來的桃林中,學識文斷字。起初她自然是不肯的,在樹下又打了一陣滾兒,我坐一邊看書,由著她滾。見我始終不理睬,她滾累了,自己就爬起來,坐到書案前歇著,歇累了,就開始看紙上的字。我這才收了手上的書,走過去教她讀千字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我念一句,她乖乖跟一句,吐字越來越清晰,念得也越來越快。最後考查,我將念過的字寫在紙上讓她認,竟然一字不錯。


    一時欣慰,我塞了顆冰糖到她嘴裏。後來發現,這是我為師生涯中最大的錯誤。從此,天樞買來給我的冰糖,全喂進了小徒弟的嘴裏。每個午夜追溯根源,都痛悔莫及,當時的老夫,實在是太天真了。


    後話暫且不表。且說那時,發現了小徒弟聰穎非常,一天時間學完千字文,我的冰糖已經喂得一粒不剩了。


    天璣埋頭從我袖子裏各處翻找,我還沒有從震驚中迴過神來。


    把她的毛腦袋從我袖口裏扒拉出去,“別找了,剛才就是最後一顆,為師藏起來的存糧都沒了。”


    我心有餘悸地把她丟出去自由活動。阿福來稟報:“蜀山掌門飄涯子求見。”


    “不見。”我拿起天璣寫的字來看。


    “他說先生不見的話,他就一直在外麵等著。”


    “我還以為要說一直跪著呢,真是沒有誠意。”


    “那我去讓他跪著。”阿福轉身就走。


    “好了好了,讓他進來。”我嘟囔一聲,拋下字帖,“怎麽說也是我師兄,還是我給他跪吧。”


    ☆、第10章 風起拜月教


    桃林下,擺好了桌椅茶水。我過去時,正好看到一襲青袍的偉岸背影,負著手看眼前灼灼芳華。蜀山那尾小景鯉,很恭敬地伴在一邊,竹笛別在腰間,見我從樹林裏出來,忙又恭敬地喊了一聲:“師叔祖。”


    背對著的飄涯子這才轉過身來,一雙沉澱如深潭的眸子望了過來,麵容如昔,略顯滄桑,不過襯著一身的掌門氣勢,還是頗有威嚴。


    我讓自己笑了一笑,“師兄。”


    凝望著我的飄涯子收了目光,微撤衣袍下擺,曲了一膝到草地上,“掌門。”


    我笑不住了,連忙上前拉他起來,“太微如何受得師兄大禮,師兄莫要折煞我了。”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互相看了一陣,他感慨道:“這些年,你竟是沒怎麽變。”


    我尋了座位倒茶,“難道還是十幾歲?”


    飄涯子跟著坐了,目光追著我走,“師弟,你可還怨我麽?”


    我將沏好的茶擱到他麵前,再給自己倒了一杯端在手裏,背靠著桃木椅深深坐進去,淡淡一笑,“怨天怨地,還怎麽保持青春不老。”


    飄涯子也端起茶盞,嗅著氤氳香氣,眉頭舒展,“竹下忘言對紫筍,全勝羽客醉流霞。朝廷貢茶之最的顧渚紫筍茶,師弟你還真是會搜羅。如此逍遙度日,十來年不見老,還真是讓人嫉妒。”


    我端著茶杯,看水汽嫋繞周身,“我逍遙度餘生,自然不想有人來打擾,還請師兄體諒。”


    飄涯子擱茶不再飲,麵容又肅穆了,“情理上,太微是師弟,我這個做師兄的可以容忍你任意妄為。可法理上,你是蜀山掌門,肩負一派重任,誰容得你胡來!你若是怨恨當年事,我可以自罰入蜀山地牢,隻要你肯重迴蜀山!”


    我低眉垂目嗅茶香。


    小鯉魚咳嗽一聲,出言道:“師祖,勸師叔祖迴蜀山,大概需要委婉一點,好言勸慰。師叔祖隱居桃花塢,也不全是任意妄為,也許他是有苦衷。”


    我略驚奇,這小鯉魚怎會違逆他師祖,為我說話?睜眼一看,樹林裏藏著大徒弟,自以為藏得很好,正在偷聽。


    飄涯子當然很不滿地掃了他徒孫一眼,“你知道什麽?他身為堂堂掌門,放下整個蜀山不管,跑到這窮鄉僻壤來玩隱居,種幾棵桃花就當自己是隱士了,你剃了頭發是不是就是和尚了?”


    “你才是和尚!”大徒弟偷聽不下去了,昂然走出,“我師父這麽好看,怎麽能剃頭發?就算某天他異想天開,想剃了頭發玩,那也不能是和尚!”


    “那是什麽?”小鯉魚脫口問。


    “是……剃了頭發的道長!”大徒弟彎腰問倒在椅子裏的我,“師父,蜀山都是臭道士吧,你也算是吧?”


    我看飄涯子臉色已然很沉,便沉聲嗬斥大徒弟:“閉嘴。還不快拜見你師伯。”


    “可師父都讓人家閉嘴了。”


    “那你閉嘴了麽?”


    飄涯子一甩袖子,也不打算認這個頑劣的師侄,“我有話同你師父說,你們小孩子迴避一下。”


    天樞向我征求意見,我點頭,她才略有不放心地一步三迴頭,領著小鯉魚走開了。


    飄涯子言歸正傳,視線抓著我不放,“不管師弟是有什麽苦衷,都不能不迴蜀山。你不迴去,是讓人人都以為我飄涯子覬覦這掌門之位,逼走自己同門師弟?更有江湖傳言,說我已謀害了你的性命,才做上這代掌門。我為蜀山操勞十幾年,師弟是否該替我分擔一二?畢竟,你才是被師父認可的繼任掌門,你忍心違逆師父他老人家的意思,令他不得瞑目?”


    心中某處傷痛被人一指戳開,我強咽下一口茶水,站起身,“若是師父在世,我自然無所不應,無所不為,可如今他老人家羽化多年,師兄還打算用師父來強逼於我麽?他老人家不在了,這世間便沒有人能牽製得了我慕太微。另外,師兄提起他老人家,竟能如此心境平和,身為蜀山大弟子,絲毫不為當年逼死師父一事心有愧疚?你這些年過得也不可謂不逍遙麽。”


    飄涯子被我逼問得臉色一白,“師弟,你口口聲聲說不怨恨我,原來心底已怨我如此之深!當年我是有錯處,卻絕沒有想逼死師父,為什麽你一直不信我?”


    我轉頭,看向近旁桃枝,“想不想又如何,造成的結果可能改變?我不怨,是不去追思往事,你要把往事拿出來,我不想怨你,又如何能不怨。”


    “那好,師父曾賜我們三人三劍,我之含光,你之承影,飲冰師妹之宵練,這三劍多少年不曾相聚了。”飄涯子灑然一笑,“不如師弟就用師父賜給你的承影劍,罰我一死吧。”


    我淡然:“承影已葬。”


    “你……”飄涯子語氣一滯,似乎有些唿吸不暢,“二十年前你憑一柄承影劍,名動江湖,人稱‘蛟龍承影,雁落忘歸’,師父怕你年少成名易自矜,親自帶你去坐忘峰閉關修行,陪你一起冰天雪地打坐,消解你承影劍的戾氣。你就……這麽把它葬了?”


    漫天飛雪的記憶破土而出,飄涯子步步引我追思往事,令我再品味一番當年釀成的苦酒。


    “何止。”我想結束這令人不快的談話,走向一棵桃樹,“我已十五年不執劍,不用蜀山劍法。不是罔顧師父的用心,隻是我作為不肖弟子的一點自我懲罰而已,我不配做他老人家的弟子,也不配做蜀山掌門。”


    飄涯子很氣結。


    我抬頭對爬到樹椏上的劣徒道:“天璣,下來。”


    抱著樹枝預備蕩秋千的頑童腳下一滑,又趕緊扯住另一根樹枝,學人猿蕩了小半個弧線的秋千,徹底手滑了。我在下邊接了,她扯落半空桃花瓣,正好落進我懷裏。小小的黑眼珠跟我對視,探視我是否生氣。


    “再爬樹就領跪刑。”這孩子實在頑劣,那麽高的樹都能爬上去,必須懲治,我放她到地上,“為了讓你知道什麽是跪刑,現在就跪下,體驗一下。”


    對峙半天,她不跪,瞪著可憐的眼睛望我。


    飄涯子旁觀半晌,出言道:“這莫非就是師弟救迴來的須彌宮靈童?看眼睛是有些靈蘊。聽蘭若說,當時是這靈童主動到你身邊求庇護,是巧合還是有人指使?”


    “不管是哪種,我豈能見死不救。”


    “帶她迴來就是救了她麽?”飄涯子神態略微妙,“你這桃花塢外潛伏了多少門派,你不會感覺不到吧?你能十二個時辰盯著她麽?就是方才,她若是爬得再高半尺,外麵潛著的唐門就能要了她性命。”


    飄涯子此言不虛。前幾日乘旺財越過桃林,我就已巡視了桃花塢內外,內裏暫時安寧,外圍卻是虎視眈眈伺機而動。怕有漁郎來問津,卻還是阻止不住。魔教未來的聖教主,是唯一知道秘笈所在的人,如何能不讓人問津。


    我直截了當地問:“師兄莫非有更好的辦法?”


    “師弟不要忘了,我們蜀山是行人間大道的名門正派,教化禁錮魔教靈童,更是當仁不讓。這些年,中原無人不服蜀山,我可出麵替師弟轉寰,遊說諸派,他們不會不給我麵子。”


    我思索一番,覺得從根本上解決,好過我每次動手的權宜之計,但是,飄涯子的目的呢?“師兄身為名門正派蜀山掌門,為何願意留這孩子性命呢?”


    飄涯子不以為然,“什麽靈童,不過都是為了秘笈。你將這孩子養了,將來秘笈的歸處,還能旁落麽?阻止秘笈落入武林,就是最好的解厄,何須你爭我奪。”


    我愈發懷疑,“那你究竟為了什麽?”sk


    飄涯子沉沉歎息一聲,我預感他這才是要進入今日的最終主題。我不由想,跟我這師兄說話真是累,繞了一個大圈子,他在這裏等著呢。難怪師父當年總說論心機,太微不如飄涯,師父一方麵糾結我是否應該跟師兄學些人情學問,一方麵糾結這樣是否會影響我的劍心。糾結來糾結去,他老人家最後羽化也沒糾結出個結論。


    師兄深沉的嗓音將我喚醒,“中原諸派目前尚不足為慮,近些年,苗疆拜月教滅了血蓮教,一統苗疆,勢力已滲透到中原,更是對蜀山垂涎已久,號稱先滅蜀山後得中原。”


    “師兄不會是想讓我去拜月教臥底吧?”我的思維有些受大徒弟影響,無所不能聯想。


    飄涯子以兄長的眼光看著我,將我否決,“那拜月教主修為極高,不是那麽好糊弄的。我派過去十幾名弟子打探,都不曾迴來過,隻送迴一封密信,密傳拜月教主已到中原,不日將到蜀山。”


    說得好像蜀山已經是存亡之秋了,可敘述人明明很淡定,我放下心來,轉了轉不太動的心思,發問:“密信是真是假?拜月教主到蜀山的意思,是指到蜀山長途旅行還是來踏平蜀山一統中原?”


    飄涯子看了看我,“密信絕對是真,我與弟子們有特殊聯絡標記。拜月教主到蜀山,應該不會貿然行動,更不會貿然上山。因此我推測,他會在蜀山周邊打探我們的情況,蜀山哪條路更易上山,哪座山更易突破。另外,我估計他也會想方設法破我們的蜀山劍陣。”


    我想了個主意:“不是說蜀山弟子千千萬麽,把那拜月教主的畫像發給每個弟子,人海戰術必能發現那拜月教主,然後你去將他擒獲。”


    飄涯子又看了看我,忍了半晌,“拜月教主喜好更改容顏,每一日都是不同容貌,而且,時而男身時而女身。”


    我很是驚訝,覺得這個認知有點突破我的常識,“那他到底是男是女?”


    “鬼才知道。據說他孌童愛妾都有一批。”


    我驚訝完了後,深思:“師兄,我不太擅長對付這樣的重口味人妖。”


    “師弟,這個任務非你莫屬。”


    ☆、第11章 來是這樣


    飄涯子以自己在江湖中的影響力,替桃花塢掃除了外圍障礙,承諾蜀山對須彌宮靈童全權負責。各派即便不滿意,也不得不賣他麵子,覬覦秘笈心懷鬼胎的人士也隻能暫時壓下這個心思。


    蜀山立教曆千年,在江湖中聲望極高,傳說開派祖師因德高望重修煉有道,於某個白日飛升了,連養的幾隻仙鶴都跟著得了道,從此天下尋仙問道之人都以蜀山為最,指望受祖師庇佑,也能一朝飛升。雖然後來陸續有真人飛升的傳聞,但亦有傳說其實是在懸崖邊打坐久了腿麻不慎掉落萬丈峭壁,遺留在懸崖邊的拂塵和一隻十方鞋可以為證。


    真相眾說紛紜,某位雲遊詩人借道蜀山,被當時一位長老用仙鶴做了下酒菜款待,酒酣之際,長老自袖中掏出備好的筆墨,促成了詩人一篇《夢遊蜀山吟留別》,敘述了自己疑似夢遊間遇到了蜀山那位飛升為仙的真人。詩篇傳出,天下稱頌,蜀山仙道,再無人質疑,自此香火愈盛,前來問道的弟子踩踏了蜀山十八條棧道,吃光了蜀山二十年存糧,連仙鶴都因生態惡化而滅絕。


    掌門及眾長老不得不采取緊急措施,擇優定額收錄弟子入門牆,同時規定弟子入師門後,須得下山行俠仗義以考驗赤誠之心。成批的弟子們傳播蜀山道義,愈發造成“天下俠道出蜀山”的大勢,一時間,江湖各派隻能望其項背。又百年的發展,便造成如今人人都要賣飄涯子麵子的局麵。


    飄涯子做了十幾年的掌門,一言一事都絕沒有心血來潮之說,必是深思熟慮後才做的打算。他能如此痛快替我桃花塢解圍,便是要我欠他一個人情。這人情立即就得還,還法就是由我替他去會一會男女不辨的拜月教主。在我深感為難的時候,他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表示當下隻有我與他師兄弟聯手,才能對付得了拜月教,保住蜀山千百年基業。


    送飄涯子出桃花塢時,大徒弟天樞也把飄涯子的小鯉魚徒孫送了出來,二人走在一起,小鯉魚談笑頗有風度,天樞一麵對他提及的蜀山風物感到好奇,一麵又不願表現自己井底蛙的屬性,堅決不肯不恥下問,對這個比自己大一截的師侄略冷淡。小鯉魚一眼掃到我,立即收了麵上那種隻適合展示給無知少女的笑顏,恢複恭敬之態。


    我瞄他一眼,真不愧是蜀山弟子,在老夫眼皮子底下還敢玩這些老夫玩剩下的。小鯉魚似是感應到了,不敢再跟天樞說一句話,連道別都隻是眼神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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