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為眩目花朵環繞的神社。


    雖說是恐怖的食人之神棲息的聖域,四方走廊環繞的庭院中,卻綻放著美麗的花朵。周圍飄散的甜蜜花香,綴滿了幽適的建物。美麗得令人想不到這是傳說中的詛咒之地。


    不過,神社裏還是充滿了死亡的氣味。


    踩著發出窸窸窣窣聲音的木造迴廊前進,漸漸可以感覺到那仿彿黑暗般濃重深沉的氣息。不過這沉重的空氣,並不會令人感覺心底染上了黑暗;不如說,隻有仿彿失去了一切般的寂寞、絕望般的沉靜。


    ……居住在這神社中的神祇,說不定並非傳說中那樣兇猛傲慢的死神,而是個非常悲哀的存在。


    正因如此,這裏才會反映出祂的心境,是如此地寂寞……


    而後,出現在眼前的災禍之神,果然充滿了比任何人都要寂寞的孤高。


    x


    在常世國的離島上,有座自古以來受人們敬畏的神社,每年都向那裏送入許多位活祭。


    神話中傅說,這位神社之主是被稱為創世神獸的審判之神,原本是為了導正天津神與國津神缺失的存在。


    但在天津神將神獸封印於地上離開後,祂的憤怒隻能發泄於留在地麵的國津神身上。爲了鎮靜瘋狂獸神的憤怒,國津神們隻好常常獻上活祭。


    誰也不想成為活祭。每年的祭品都以細長紙片做成的簽來抽選決定。


    抽中白色紙片的話就安全。


    抽中紅色紙片的人,就成為當年的活祭。


    被選中的祭品們都十分地害怕,表情僵硬……或是一路哭喊著被帶到神社。就算國津神是神的後裔,擁有強韌的心靈,但還是無法抵抗被活生生吃下的恐懼。


    ……盡管如此。


    那一年,被選為新祭品,進入神社的「那名女子」,見到的不是恐怖的瘋狂怪物,而是充滿威儀、孤高與絕望的美麗白色獸神。


    為長久的孤獨折磨,削弱了存在感,有著一對寂寞雙眼的神獸……


    「真不可思議。隻要和你在一起,就不感覺飢餓。」


    靜靜流逝的時光中,神獸常常會這麽說。


    為什麽,神獸不吃了自己呢?


    為什麽,還特地將獻給祂的果實帶來給自己呢?


    難道說,和自己不害怕神獸的理由一樣嗎?……她沒花多少時間就注意到了這件事。和自己在一起而獲得了寧靜的神獸,也帶給了她平靜而溫暖的時光。


    「我受了詛咒。永遠為飢餓所縛,絕對無法得救的詛咒。這副喪失了使命的身軀,不論吃什麽都無法填飽。」


    隻要看了祂的眼神就能明白,飢餓,並不是字麵上的意思。


    身為這個世界唯一的支柱,沒有同伴的孤獨。


    隻有活過了長久時光才會擁有的,帶了某種特別的深刻思慮的雙眼。但那對澄澈的紫色雙眸,常常會染上難以忍受的寂寞與悲傷。


    (我想要保護祂。)


    保護這有著巨大身軀的神獸。


    如此笨拙、溫暖又害怕寂寞。這位隻能永遠抱著不為人知的孤獨活下去的神,希望可以讓祂不要再感到寂寞。想深深地愛著祂,一直在祂身邊。


    那幾乎令人窒息的強烈心願,每天都如泉水般自心底湧出,充實了一人一神的心靈。之後,獸形的神祇不知不覺間,也不再需要活祭了。


    ……不過,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


    (為什麽?為什麽我們不能永遠在一起?)


    (會不幸的。)


    耳語般平靜的聲音。


    (和我在一起的話,會不幸的。我會為蜜凱奴帶來災禍。)


    腦中響起這句話的同時迴頭,四周已不再是神社,轉變為溫暖陽光灑落的森林景象。


    有著閃亮亮的銀色頭發,以及水晶般澄澈紫色雙眼的清秀男孩站在眼前。蜜凱奴驚訝地走近他,他有些猶豫地從藏身的樹叢後走了出來。


    (你……是誰?)


    第一次見到有著這種頭發與眼睛顏色的人,於是驚訝地間道。他微笑著說了自己的名字。


    席翁。


    ……迴憶一幕幕閃過,歡樂的日子轉瞬間從眼前流逝。


    她沒花多少時間就和席翁熟稔起來。和別的朋友不一樣,他是特別的存在。不曉得知什麽席翁總是避著不想見到他人,因此蜜凱奴也都趁著別人沒發現時跑進森林,和他玩在一起。


    就是這樣。那個時候自己還太過年幼,沒有注意到,他總是用寂寞的眼神凝望著自己,也沒有發現他會如此的原因。


    (可是,要是你之後還想繼續和他在一起,就非守住這秘密不可喔。)


    突然閃過的聲音,再度拉迴了她的意識。


    如少年般粗魯卻溫柔的,女性的聲音。


    (單單隻靠神授予的強大力量,不一定就能讓那個人幸福。如果你真喜歡他的話……就……非得知道……不可……)


    叮嚀自己的聲音漸漸消失,她慌張地豎起耳朵。最後,記憶變得具體,浮現在眼前。


    表情一副懷念地看著她和席翁的,是當時位居常世國之首,擁有罕見力量而被選拔成巫女姬的尊貴女性。比任何國津神都要美麗的她,卻自己削短了頭發,是位行動舉止都像男性般凜然可敬的特別巫女。


    不是能常常見到的人。但不知為何突然出現的巫女姬,卻會帶著不像她會有、既悲傷又寂寞的表情,看著這兩個孩子。


    ……她最後,確賓說了非常重要的事……


    (可以嗎?如果你得要在唯一的重要事物,以及其他許多重要事物之間選擇的話……)


    (……你會選擇哪一邊呢?蜜凱奴……)


    視界又為深沉的黑暗包圍。


    聽見身後傳來聲音而迴頭,風颯地吹過,帶走了巫女姬的身影。在那深處又出現了新的景象。


    於視野中拓展開的,是她所熟悉的森林深處的秘密花園。


    強風吹過,綠色的草葉與花瓣在翠色草毯上方飛舞,眼前好友那絹絲般的卷發在風中搖曳。看著這懷念的景象,一瞬間,連自己身在何處都想不起來了。


    (欸,蜜凱奴。你能夠為了唯一僅有的重要事物,割舍那以外的其他東西嗎?)


    飛舞空中的草葉與花瓣。風中搖曳著的美麗金發。


    為什麽想不起來?當時自己究竟是怎麽迴答的?


    (蜜凱奴好詐。因為全部都不想失去,所以才假裝不曉得的吧?沒有受傷的勇氣,還想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那樣太奸詐了。)


    啊啊……對了。


    那女孩的名字叫威莉蒂,總算想起來了。


    然後,自己的名字是蜜凱奴。是住在村郊的魔女的養子之一。


    ……第一個交到的朋友,決口不主動說出自己喜歡席翁。但隻要注意她那緊張眼神所望的方向,答案就不言自明。


    威莉蒂喜歡席翁。不論他用多麽冷淡的態度對待她,她的目光還是不自覺地追著席翁。


    所以蜜凱奴想幫她的忙。重要的家人——席翁,以及無可取代的好友——威莉蒂。兩邊都很重要,如果威莉蒂能和席翁在一起,陪在自己身邊的話是最好的了。她毫不疑惑地如此相信著。


    (可是蜜凱奴說謊了。)


    腦中響起威莉蒂飽含怒氣的聲音。


    (對吧?明明知道席翁的心一開始就在你身上……因為不想選擇,所以才假裝不曉得。還故意讓我抱著希望。)


    迎麵而來,憎惡般的感情。斜睨著的幹涸雙眼。


    不過,我知道。


    威莉蒂大概正在哭吧——


    (對蜜凱奴來說隻是一時興起,可是對我而


    言,你幫我帶來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是比什麽都珍貴的寶物。我高興得不得了,雖然隻要在他身邊就緊張得連話也說不好……但就算這樣,隻要他可以簡單地迴答我幾句話,我就感到很幸福了。理所當然地和他在一起的你,能夠了解這種心情嗎?)


    瞪著蜜凱奴的雙眼中,仿彿一瞬間失去了光彩。


    (雖然隻要能看著席翁就變得很幸福了,但每次都會看到他眼中映著的你……我都會嫉妒地心想著:「為什麽?」這樣的自己真是汙穢。我討厭把蜜凱奴想成壞人的自己。)


    「可是……」耳語般的話音持續著。「可是,」威莉蒂再次瞪向蜜凱奴。


    (現在我可以很明白地說,我討厭你,蜜凱奴。雖然喜歡,但討厭比喜歡還要多得多。不論是獨占席翁的心也好,把那視作理所當然也好,還有自以為是保護者般,想幫他找女朋友這點也好。你那些傲慢、狡猾,我最討厭了……!)


    x


    恢複意識時,蜜凱奴一開始還無法分辨自己身處何處。


    微暗的室內、不知何處飄來的海潮氣味,以及靠著椅子低頭俯視自己的少女,還有在她身邊站著的青年……


    「……威莉蒂……席翁!?」


    蜜凱奴瞬間翻起身。她馬上想尋找青梅竹馬的少年,附近卻看不見他的身影,於是記憶鮮明地迴到腦中。


    大喊著「蜜凱奴」的席翁,他伸向自己的手,以及抓住他、將他拉離自己,有著邪惡觸手的「式神」。


    (對了……那時候,和席翁分開了……)


    「請放心吧,蜜凱奴。席翁他很平安,和我的式神在一起。」


    她轉見聲音。


    定睛凝視站在眼前的身影。


    如人偶般毫無表情,無力地坐在椅子上的正是威莉蒂。而站在她身邊,帶著嘲並似的表情低頭俯視著自己的是——


    「……這裏是港都多納修。以我的立場來講,似乎該說『歡迎光臨』吧?蜜凱奴,接受白色獸神守護之人。」


    如朗誦般說話的那個人,是過去以神授予之力背叛了同伴,導致祖國滅亡的青年……闇人們極欲打倒、稱其為「夜刀」的人——


    帝國的年輕宰相,可以使用巖詛咒的亞德利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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