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王弁在酒樓內問了康國老人幾句話之後,已過了一句1。然而,對他這樣悠閑度日的人而言,十天,其實也沒什麽太大的意義。他的每一天,無非是躺在床上發呆,氣悶的時候就到院子裏散散心,肚子餓了就吃飯。


    「你收斂一點!」


    他的父親為此再度大動肝火。在此之前,雖然王弁也是那個樣子,但還會出門和交朋友。現在卻連家門也不出一步,什麽都不做,隻顧著在家裏吃閑飯。王弁的父親看到兒子這個模樣,滿腔話語不吐不快。


    「你是想要像白蟻一樣盤據在家裏,來度過一生是嗎?」


    真是小氣啊,王弁在心裏嘀咕著,區區一隻白蟻,怎麽可能讓這個家傾頹。不過,王弁還是乖乖閉上嘴。雖然他的確公然反抗父親,但也不可能真的跟父親爭辯起來。


    「聽好,我啊,可是在懂事的時候便已經通曉四書五經……」


    是、是,又要自誇啦。王弁感到有些厭煩,這些話父親已經重複過無數次了。


    王滔兄弟度過了貧困的幼年時期。對在曆經千辛萬苦後好不容易走上仕途的王滔而言,他認為自己的人生足以當作兒子的模範。兒子理所當然依循自己的腳步,繼續更上一層樓。為此,王滔既失望又憤怒,每當他看到兒子,就忍不住開始說教起來。


    「聽懂了就去找個像我一樣的良師,好好努力向上吧!」


    雖說王滔最後的話幾乎像在懇求兒子走向正途一樣,但王弁仍是一臉沒在聽老父說話的表情。不,應該說他做出了自已正在聽的樣子;王弁低著頭,不應嘴,想要以恭敬順從的態度等著這場風暴過去。


    「你聽見沒有?」


    兒子點了點頭。然而,做父親的最近逐漸可以弄懂,兒子聽他說話,與知道他在說什麽是兩迴事。就算是知道他在說什麽,仍與實際作為大不相同。王滔當官的時間相當長,他自認在各方麵都很老練了,但跟兒子溝通起來,卻完全不通。兒子聆聽他的教導,卻不見得理解其中意義;終於理解他的教誨後,又不會付諸行動,聽老父的話做事。


    「……講完了嗎?」


    就在一陣他們父子都相當熟悉,感覺起來很不妙的沉默當中,王弁要求老父放他逃出生天。王滔直覺得自己又是一場徒勞爭辯,根本拿他毫無辦法。他無奈揮了揮手,讓兒子走開。


    「啊,你等一下。」


    看著兒子散漫的背影,王滔突然想起了某件事;之前他忘了提,現在他想要再提提看。而另一方麵,當兒子的雖然想要假裝沒聽到,直接走開,但父親說的話終究有一定的分量,王弁還是無法當作沒聽到,隻好轉迴頭去。


    「你當真已無意勉力鑽研四書五經?」


    「啊,也還好啦……」


    一如往常語焉不詳的迴答。不過對王滔而言,跟他兒子說話,其實就跟與「蒟蒻」說話一樣沒意義。他直接把「也還好啦」進一步解釋成兒子不想鑽研經書。


    「世間有所謂兩條大道可走,也就是孔孟與老莊。」


    「喔……」


    又是那些……王弁一邊想,一邊隨聲附和。


    「我年輕的時候,以為孔孟之道才是唯一的正道,所以勉力向學,以期能夠經世濟民。」


    不過是個縣令,說這些是什麽話啊……想是這樣想,王弁當然沒有說出口。


    「不過我老了,每一天我都會迴想過去種種,我會自問,我的人生真的是這樣就好嗎?」


    答案應該會偏向道教的教義吧?父親雖然還沒說,但對於這種可以預期的答案,王弁感到相當膩。


    「怎樣?要不要跟我一起探究神仙之道啊?」


    「耶?」


    在那一瞬間,王弁還真沒聽懂父親剛才的話。眼看兒子似乎呆掉了,做父親的看起來很是愉快,畢竟兒子的反應前所未見。王滔也跟著連珠炮般地繼續說道:


    「不工作,不向學,什麽都不會。很早以前我就覺得,再也沒有比你的生活態度更糟的了!」


    雖然事實確實如此,但被父親這麽直言,王弁也有些尷尬。看著兒子的心虛神色,王滔繼續滔滔不絕地道:


    「不過呢,你的生活方式,或者合乎老子的理念也說不定。」


    「啊……是這樣啊。」


    所以才會用那種態度問他「怎樣?」吧。對於道術,王弁其實沒特別的想法。隻是,想到父親當官時的兢兢業業,致仕後居然埋首於追求長生不老這樣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王弁就覺得很難為情。


    「你去見見真正的仙人吧。」


    聽到父親這麽說,當兒子的,反而開始擔心老父是不是被人騙了。


    「你知道黃土山吧?」


    淮水在他們所居住的光州樂安縣,刻劃出了河岸斷丘。在經過長年的侵蝕後,那裏變成小山。而那些小山當中,有一座小小的山丘,被稱為黃土山。


    「聽說近年來有仙人住在那裏。」


    (這種蠢話都有人信……)


    兒子沒有隱藏自己詫異的表情。他轉過身去,實在不想理會這些胡說八道。


    「等、等一下!這位仙人有時也會走出山中,與下界的人交談,也會開非常有效的丹藥給那些苦於疾病的人。」


    如果隻是熬藥,不是仙人也做得到吧?王弁這麽想著。雖說都已經聽到這裏了,但是他還是很懷疑自己真的要乖乖把話聽完嗎?


    「所以呢,我希望你拿供品去給那位仙人。」


    自己去!——不過,就算是王弁,他也說不出口這種話。他的目標就是待在家裏,什麽都不做,當家裏的米蟲,讓家裏養他。但如果他在某種程度上太不聽話,也會為他的逍遙生活帶來麻煩吧……於是——


    「我知道了,我會送東西到那個老爺爺那裏。如果可以取悅他,最好能把他帶來這裏,對吧?不過我話要先說在前,我對父親你的嗜好一點興趣都沒有。」


    王弁說完,他這次終於轉過身,從父親眼前離去。


    「那就拜托你啦!仙人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碰上的。如果能夠跟那位仙人打好關係,說不定長生不老就有望啦。」


    是以次日,王弁接受父親的托付,登上了那座小山。他帶著一斤銀子、一甕酒,還有特地從明州2買來的魷魚與幹鮑魚。


    「真令人意外啊,所謂的仙人,原來也會吃這些世俗的東西。」


    王弁忍不住喃喃自語著。黃土山正如其名,是由淮水自上流運來的黃色沙土所堆積而成。山上處處都被雜木林所覆蓋,景色並不優美。這裏沒有野獸可以捕獵,也沒有適合食用的果實,所以造訪的人也很少。山中通往那位仙人庵堂的道路,也已湮沒在荒煙蔓草當中。


    「這座山有這麽高嗎……」


    王弁就像是不常運動的人,走了半刻鍾,他的額頭就被汗水濡濕了。他雖然不肥胖,但也沒有經過鍛鏈,不適合長時間活動。


    「我還真是軟弱啊……」


    雖然這座小山並不高,但周圍都覆蓋在雲霧當中。


    (對了,老爹好像有提到一些怪事……)


    根據王酒的說辭,兩個月以前,有人心懷邪念接近這個庵堂,企圖奪取仙人所持有的仙藥與寶貝。最後那人被霧氣圍繞……就這樣不知所蹤。


    (喂喂,我可沒心懷什麽邪念啊。)


    該不會連自己剛剛那串什麽俗世之物的碎碎念也不行吧?王弁放下行李,先向山上再三答拜、請求寬恕,他還不想在這裏迷失一輩子。


    一直等到心裏的迷霧散開以後,王弁的疲憊才一掃而空。他背起行李,急急地踏上崎嶇不平的道路。在他沿著路徑走進一處小巧玲瓏的雜樹林後,隨即發


    現了一座相當簡陋的庵堂。


    (就是這裏嗎……)


    站在一扇看起來像是裝飾用的小門前,王弁唿叫了幾聲,表明自己來奉獻供品的用意。庵堂的門扉大開,王弁環視其中,黃土山是一座由砂石堆積而成的小山,到處都是灰塵,但庵堂裏看來打理得相當整潔,給人非常清淨的感覺。除此之外,王弁還能聞到一陣香氣。有人在焚香。而這種香,王弁從來沒有聞過。


    「是誰?」


    王弁聽見了一陣像是琉璃器具落地的清脆話語聲。


    聽起來不像是人聲,王弁想著。這時一陣聲響從他上方傳來,把王弁嚇了一大跳。王弁急急忙忙地抬起頭,他來到這個庵堂前時,屋頂上確實是空無一人。但此時,卻有個人坐在那裏。


    「那個,我是前任無隸縣縣令王滔之子……」


    「你不說餘也知道,你是王弁吧?進來吧。」


    那名坐在屋頂的人,身上穿著寬鬆的道服。道服的顏色,王弁也在父親身上看過,是藍色的。那種藍,就像是切下仲春那蔚藍天空的一個角。那人長發及腰,隨著微風徐緩擺蕩著。等到王弁的眼睛終於適應了陽光,他才看清楚眼前所見,不過是一個乍看之下隻有十五、六歲的少女。


    少女的風韻神情,光看就肯定不是貴族千金或大家閨秀之類。雖然楚楚可憐,但並不嬌媚端莊。她凝視著王弁,有些細長的鳳眼,還有那從頸項到胸口的柔軟曲線,在那一瞬間,竟奪走了王弁的語言能力。


    「怎麽了?」


    「沒、沒有……」


    這位應該是那個自稱仙人之人的侍女吧?王弁匆忙行禮,她卻像是嫌麻煩般地揮了揮手,然後從屋頂上跳了下來。


    她落地時一點聲響也沒有。但一瞬間,她的身影消失,就在王弁忙著眨眼時,少女已轉身入了庵堂,大大方方地坐在上座,朝著王弁招手。


    「你在做什麽啊,快點進來吧。」


    少女的口氣,完全無視於長老有序的社會規範。無論如何,王弁畢竟是前縣令之子,鮮少有人會對他無禮。所以當他聽見這個無官無位的少女,居然對自己用這麽粗率的言詞,王弁多少有些驚訝。雖然自己對道術沒什麽興趣,但隻要父親有興致,自己就算不情願,也隻能低聲下氣效法那些守門的小學徒了:


    「不進來就把門關上,餘要出門遊玩了。」


    「啊啊,對不起。」


    少女的身形比他還要小一個頭,她的嗓音不高也不低,頗為甜美,深深刺入王弁的心裏,同時王弁也感到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微妙強勢感。他擔起行李,趕緊穿過那扇小小的門。


    他在庵堂玄關把鞋子脫下來,裏麵的廳堂雖然寬廣,但沒有任何像是家具的東西。房屋的梁木也直接使用天然木幹,當作柱子用的木材應該就是生長在這附近的柏樹。樹幹沒有刨過,看起來不太牢靠,表麵也不甚平滑。


    「嗯,把你帶來的東西給餘看看。」


    一開始,屋內扭曲的空間讓他感覺不自在。但是,因為整個庵堂都被柔軟的沉香氣息所包圍,當他坐到少女麵前時,那種不自然的感覺隨即煙消雲散。整個空間就像是經過了計算般十分舒適。


    「呃,這些東西是要給居住在這裏的仙人大人。」


    趁著王弁被這個空間的設計吸引住時,少女很自然地伸出手來……王弁趕緊慌忙地守護住行李。再怎麽說,他都不能在見到主人之前,就把供品交給仆從。


    「你交給餘就是了。」


    突然間,王弁驚覺到他原本緊緊抱在懷中的行李,此刻竟然出現在少女的麵前。少女一臉欣喜地把綁行李的繩子給解開。


    「銀子一斤,加上米釀的酒,魷魚和鮑魚,你還滿有心的嘛。」


    「等、等一下……」


    少女拿起銀塊,用手掂了掂重量後,就把銀塊放到隨意架設在梁柱上的櫃子裏。然後少女又從櫃子裏拿出邊緣凹凸不平的酒杯,並把其中一個杯子放到王弁麵前。


    「這是很貴的酒吧,來喝一杯吧!」


    少女舔了舔唇,然後把酒甕的封口打開,把酒注入杯中。


    「喂!你這家夥!」


    就算是王弁,也提高了聲音。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放任這個少女繼續下去。


    「嗯?怎麽了?這些酒不能喝嗎?」


    「不是那樣的……」


    王弁不太習慣向人說教。他用非常不流暢的口吻,對少女解釋她現在拿走的東西,其實是要貢獻給她師父……


    「噗!啊哈哈哈哈!」


    少女聞言呆愣了一下,王弁還沒有說完,她就笑了出來,毫不在意王弁的反應。


    「有什麽好笑的!」


    王弁生氣了。他脹紅了臉,眼前的少女根本不知道他有多辛苦。但是,少女卻隻是揮了揮她那白皙的手,表示自己的歉意。然後挺直了背,重新坐迴自己的座位。王弁也收迴了怒氣,坐迴到椅上等著眼前這個少女接下來的話。


    「餘似乎還沒報上姓名。餘姓仆,名仆,字嘛,就叫做野人好了。3」


    「仆仆?」


    因為眼前的少女一臉認真,所以王弁也愣住了,無從判斷這個名字究竟算不算得上不對勁。


    「對餘而言,名字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你就在餘眼前,你知曉餘之事,那你還需要什麽特別的名字嗎?」


    「欸?呃、嗯……」


    自古以來,漢民族就非常重視姓名。在古代,人們通常隻讓尊長稱唿自己真正的名字。也從古時開始,人們便認為名字在被叫喚的同時,也會帶有咒術之力。而士大夫往往會將留名青史當作是一生的最高目標。名字就是這麽重要的東西。


    「你父親所尋找的仙人,就是餘。」


    「你胡扯的吧?」


    王弁不假思索地拉高嗓門。即使是他也知道,想得到長生不死的能力,能夠騰雲駕霧、駕龍禦虎,使遁地者飛天,飛天者遁地……等等這些能力,其所需要進行的修行是遠超乎常人想像。


    「餘讓你看看證據吧。」


    就在一臉驚異的王弁麵前,少女含進了一口杯中的酒,接著結印,朝上噴出酒霧。通常這種霧氣會隨著風的流向而消失,再隨著重力落到地上。不過,這陣酒霧卻停留聚在少女的四周,就像是雲朵覆蓋住她的身體。


    「疾!」


    雲霧當中,傳來了少女細微的聲音。那個霧氣便越發濃厚,少女小小的身體也在轉瞬間消失於雲霧當中。屋外吹進來的春風,隨即將霧氣整個吹拂開來。


    「這是假的吧……」


    一直到剛剛都還坐在他麵前的青衣少女消失了,取代的是一位老者出現在王弁麵前。一身純白的衣服,光禿禿的頭頂熠熠生輝,老人那長長的白色胡須垂到了肚臍位置,看起來就跟他那寬鬆的衣服差不多。他的耳垂非常飽滿,直直地垂到肩上,嘴角則是浮著一抹富含出世意味的微笑。


    「你想像的仙人,就是這麽個樣子吧。」


    「啊、是!」


    王弁已經見識到了,眼前之人的幻術確實是出神入化。他環顧四周,屋裏沒有可以讓這名老人藏身的空間,少女看來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個……您真的是仙人嗎?」


    老人點了點頭,王弁便上前叩頭,轉述父親的口信,並俸上全部供品。


    「真是辛苦你啦。」


    「咦?」


    王弁抬起頭,再一次感到驚訝。原來是老人外貌的仙人,轉眼間又變迴了身穿青衣的少女模樣。


    相對於王弁的驚訝,少女則十分冷靜,她轉而安撫著王弁,構成了相當奇異的景象。


    「這個、再怎麽說,你都已經完成


    你父親交代給你的任務啦。餘就是傳說中居住在黃土山的仙人。」


    「這、這樣嗎……」


    當時的光州城,可說是為數甚少的豐饒地域,各地都有人想去沾光,從各種法術師到路邊賣藝的人都有。有人可以從空無一物的掌心當中變出小鳥,扇子當中冒出水流。這些表演王弁當然也看過,不過眼前所見,又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說,比起餘這樣的少女形貌,你比較喜歡老爺爺喝酒的樣子?如果你想要,餘也可以持續變化成那個狀態。」


    「沒、沒那種事。」


    王弁本身是不相信仙人之類的傳說。他心想……或許那個老人是躲在地板下也說不定?王弁的目光,落在少女座位的周邊。


    「餘那麽想見到剛才的老爺爺嗎?那麽餘就讓他出現吧。」


    「可以嗎?」


    「舉手之勞。」


    王弁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少女的提議。他的工作隻是把父親的托付完成,把東西送到這裏來而已。就算有那個契機,他也不想去探究。


    「嗯,一般來說,隻要有一點契機,人們都會想要一探究竟,你是第一個拒絕餘的人。」


    他真正想看的不是什麽仙道的契機,而是真正的,與他生活的這個世界完全迥異的世界。例如那名來自康國的樂師老者,王弁想知道的是康國的風俗;他向往的是他們所走過的、由西方延伸而來的道路。甚至不隻是西方,他也想看看東方的異鄉。


    「嗯。」


    名為仆仆的少女,眯了眯她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挑眼凝視著王弁。


    王弁雖然偶爾會前去酒樓,但至今尚未碰過女色。現在這樣被人盯著看,他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有、有什麽事情嗎?」


    少女完全無視王弁的動搖,兀自打量王弁的全身上下,從頭頂到腳尖都徹底觀察過。


    「就是那迴事吧~~你父親叫你來,是因為他想要學仙術。」


    少女雙手抱胸,一邊深思。


    「呃,是啊。」


    仆仆她唔了幾聲,然後放開雙手,說了一句話:


    「那是不可能的。」


    她很幹脆地斷言。雖說王弁對父親的仙人夢毫無興趣,但聽見仆仆冷淡地推拒自己的父親,他也覺得父親有些可憐。


    「你的父親太性急了,不適合修道。」


    「那個,您認識家父嗎?」


    「完全不認識。」


    他不知道應該要怎麽形容眼前的少女。她的談吐舉止與她的年齡大不相符,除此之外,仆仆身上還帶有一種有別於一般少女的神秘氣息。但是王弁也很難想像仆仆是仙人,更無從判斷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加上敬稱。


    「那麽您為什麽知道這些事呢?」


    「餘雖然不認識你父親,但是你父親不就是半個你嗎?隻要看你就知道了。」


    「原來如此……」


    王弁雖然對道術一無所知,但是他很清楚父親的性格,雖說父親的性情急躁,但也沒有急躁到那種地步吧。他隻是在任官之時,汲汲營營於提升並維持自己的地位,累積財產。致仕後,他在家裏到處都裝飾了象征吉祥的飾品,把整個家弄得雜亂無章,這一切都隻為了他那長生不老的夢想。


    「那就沒辦法了。」


    想成仙,眼前的仙人便是關鍵。可是如果仙人說不行,那就真的是不行了吧!就算是想起父親知道結果後灰心的表情,王弁也無可奈何。他再一次對仙人叩頭,向仙人辭別。接著王弁站起身,穿上鞋子,就在這個時候,仙人叫住了他。


    「請問有什麽事嗎?」


    雖然他已經失了大半興致,還是轉過頭看著眼前的少女。


    「嗯……」


    這一迴,少女則是看了王弁非常久,最後點了點頭。


    「你似乎也沒有『仙骨』。」


    「仙骨?」


    「對人類而言,撐起他們肉體的是所謂的骨骼,像是手腕啊腳骨啊肋骨等這些。人類的精神也有所謂的骨骼,隻有可以成為仙人的人,其精神當中才存有所謂的仙骨。不過你並不具有仙骨。」


    「喔……」


    當然,他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那種東西。


    「但是……」


    仆仆接著說了下去。


    「你似乎有『仙緣』。」


    按照少女的說法,應該就是:他沒有成為仙人的「資質」,但是擁有接近仙人的「資格」。


    「我父親沒有嗎?」


    「很遺憾,他兩者都沒有。大部分的人,終其一生都不會注意到自己有仙骨或是仙緣。隻有兩者皆無的人,才會汲汲營營著追求。這可是很麻煩的。」


    王弁開始覺得有些有趣了。他那總是羅唆又頑固的老爹,或者會因此而向他認輸也說不定。


    「我真的有那種叫做仙緣的東西嗎?」


    「餘可是仙人哪,仙人說的怎麽會有錯。」


    少女挺起了她那單薄的胸部說道。仆仆允許王弁,如果有空的話可以上山遊玩,接著她再度在杯中倒滿酒,豪爽地一飲而盡。


    「等一下,小孩子這樣喝酒,對身體不好吧……」


    王弁不假思索地說出口,但他馬上便止住嘴。不過仆仆已噴出嘴裏的酒,笑了出來。


    「在這個世界裏,你不會知道餘幾歲的。」


    仆仆彎起了眼眉,一臉的惡作劇模樣。


    「啊……」


    「你想問嗎?」


    乍看之下,這個仙人要比他小上五、六歲。但是當他們談到年齡,那雙注視著王弁的眼睛隨即就變了顏色。原來帶有些許茶褐色的眼眸,其黑色部分在不知不覺當中擴散開來。一絲寒意瞬間劃過王弁的背脊。


    「不、不用了。」


    「是嗎?不過,也好。你現在不要問比較好。否則,你或許會被嚇醒也說不定呢。」


    少女仍舊是微笑著。她的眼瞳也轉變迴原來那種親人的色彩。然而,比起先前的老人少女大變身,王弁覺得自己更加恐懼她那雙眼瞳的顏色變化。


    「來,在問女孩子的年紀之前,你得先把這杯幹掉吧?你是大人了喔。」


    少女說完,就把酒甕放到王弁麵前。王弁對自己的酒量多少有些自信;他時常在那家帶有西域風格的酒樓當中,一邊馳騁他幻想的羽翼,一邊喝掉一鬥的酒。對於一無可取之處的王弁來說,這就是他唯一的特技。


    少女已經讓王弁見識過許多不同的奇術。所以王弁也希望能夠透過酒量,讓少女感到驚訝。不管是賭博或者是女色,王弁都沒有任何興趣,不過這次,無論如何他都希望讓少女瞧瞧他能夠勝過她的地方。


    明州產出的魷魚,在送到港口之時就已經去除了內髒,穿在竹竿上曬幹過,富含著非常濃鬱豐富的海洋風味,很適合拿來下酒。


    「餘很清楚你的父親沒有仙骨。」


    就在王弁眨眼的瞬間,仆仆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火爐,然後她又翻弄了一下衣袖,取出一個像是適用於那個火爐的鋼線網子。仆仆把那個網子放在火爐上。


    「明州的魷魚,拿來烤著吃可是天下一絕。」


    這個時代,人們還沒開發出精致酒的製造方法。所以當時的酒,主要是以糖度高的甜酒為主。雖然已經有人開始品嚐西域傳來的紅葡萄酒,但尚未普及。王弁自己也不習慣那個味道,自然也稱不上是喜歡。


    「嗯,這個酒的顏色很不錯。」


    實際年齡不明的少女一邊咬著魷魚,一邊喝酒。這種酒是以糯米為主要原料所釀成的。它標榜的是:以齋戒淨身後的處女含咬過的糯米種子為原料,所釀製而成的酒——王弁如此說明著。


    「很遺憾,這是不實廣告。」


    完全看不出來有喝醉的樣子,少女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她品嚐著酒的味道,就像是把酒在嘴裏漱過,再讓酒液滑過喉嚨,如此這般地斷定道。


    「種出這些米的,確實是五位女子。也確實是這些女子親手進行這些作業。但是這五位女子當中,有兩個人不是處女,其中一個人已經有了小孩。」


    「什麽!」


    接著,少女又含進一口酒,再跟著吞下肚,說道:


    「除此之外,把這個酒裝入甕裏的是一位男性。他的肝髒已經得了病,因為他從旁偷喝得太多了。」


    「為什麽你知道這種事……?」


    王弁追問道。竟連這種事都能知道……?他整個呆掉了。


    「所有物品都會受到接觸它們的東西所給予的影響。即便隻是一瞬間,或者是長達百年,都一定會產生影響。這個酒也是一樣,不論是釀造的人、把酒裝甕的人、把酒運到這個城市的人,還有把這個酒扛到這裏來的你。這個酒的味道,就是這些人的滋味。」


    仆仆噗嗤一笑。如果要笑著說這隻是醉話而已,她又顯得太認真了。王弁開始一杯接著一杯喝,他覺得如果不讓自己喝醉,也無法再與她談下去了吧。兩人也幾乎沒再交談,隻是平靜地重複著倒酒與喝酒。


    而在喝酒之時,王弁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他們兩人的杯子雖然都空得很快,但是那個可以裝半升酒的酒甕卻仍是裝滿了酒,他們越喝,酒的琥珀色就越是明顯。


    「怎麽了,你已經醉了?」


    慘了。王弁心想。


    對方雖然是以少女的樣貌出現,但畢竟是自稱為仙人的奇人。他原先還以為他的酒量可以與對方相提並論,但在此時,他隻能詛咒自己的淺薄。


    「當然沒事啦,不過是喝了這麽一點。」


    他也不曉得自己到底在跟對方硬爭什麽。然而,就在下一個瞬間,當他看到魷魚被拿離網子,然後王弁自己湊到網子上方一看,他才真正確信,眼前這個少女真的是仙人。


    火爐當中沒有火。但是,烤魷魚的香味飄散在空中。王弁還能聽見啪啪啪的響聲,看著那些魷魚被翻轉過來。


    「你還是沒辦法相信餘?就這個時代的人而言,你的疑心病可真重啊。」


    看著青年一臉呆愣又驚訝的表情,仆仆又愉快地笑了,像是覺得很有趣。


    「我啊,可是很久都沒有喝到這麽好喝的酒了。怎麽樣啊,跳支很棒的舞給你看吧。」


    如果父親知道自己親眼目睹了仙女之舞的表演,他大概會昏倒吧。


    「我想看!」


    已經喝醉的王弁,非常起勁地舉起了海苔,表示讚成之意。


    「這些舞也算得上是遠道而來。哪,你就連這個鮑魚都咬著吧。」


    說道,少女輕而易舉地把硬到會矼牙的鮑魚給扯碎,把其中一片投向王弁。


    「遠道而來?是從哪裏遠道而來?」


    「要說近其實也很近,伸出手就可以碰到了。」


    那是哪裏?王弁的心中閃出如此念頭,但此時他的腦袋已經沒辦法再去思考更多細節了。他們兩個人無言地咬著鮑魚,隨即,王弁聽見從某處傳來了奇妙聲調。


    王弁聽得出來琴、笙、鍾的聲音,但除此之外,其他混在樂聲裏的一些樂器,是他在那個西域酒樓裏也從沒聽過的聲音。


    「餘與她,已經有兩千年不見了。不過,她的舞還是沒有絲毫退步。」


    仆仆滿足地笑著。仆仆所居住的這個庵堂,一進來就是幾乎沒有擺設家具的廳堂。從玄關看過來,這個居室的右側,開了一個與這個房間大小不甚相襯的大窗戶。仆仆舉起右手,那扇窗便向兩旁開啟,身穿潔白衣裳的天女,還有身穿綠色絹衣的樂隊,也隨之現身。


    「今日吾乃是應仆仆大人召喚而來。一別經年,久疏問候。」


    天女禮數周到地低下了頭。


    「什麽話,餘才是久疏問候。」


    王弁已經沒有心思再一一驚唿了。在天女與仆仆又彼此交換三兩句話後,天女向身後的樂隊點了點頭,隨即便輕盈地舞動了起來。


    「首先是黃鍾調4。」


    仆仆喃喃地道出了曲調名。笙的聲調就像是冬風,琴的聲調就是雪的聲音。在王弁看來,天女之舞就像是落雪那般地美。而且,就連隻是在旁觀賞天女之舞的王弁,也覺得自己就像真正身處於寒冬裏一樣,連脊骨都為之戰栗。


    「接下來是蕤賓調。」


    撥子敲擊在琴弦上,就像是熾烈的火焰。打響的鍾聲有如夏日午後的雷聲,天女熱情的舞蹈,讓王弁先前的寒冬之感完全消失了。他注意到,自己的背甚至要開始冒汗。


    「然後是南呂調。」


    瑟的音調,宣告秋色的到訪。而後撥響的琴聲,宛如秋風颯爽一般,往四周擴散開來。天女舞出祝賀豐收的舞蹈,讓王弁感到涼爽,也有些許寂寥。


    「最後是應鍾調。」


    緊接著,樂聲隨之一轉,天氣顯得溫暖許多,萬物也都從土裏探出頭來。快活的音色,就像是透過所有的樂器調和而生;輕快的舞蹈,則讓樂聲聽起來更為柔軟。王弁本來就很喜歡春天的感覺,所以他常常在庭院裏散步。如果可以每年都聽見這樣的曲調,那就太棒了!王弁完全沉醉於其中。


    「獻醜了。」


    隨著春天腳步所留下的餘韻,舞樂也就此終了。


    王弁出神地連拍手都忘了,隻顧著反芻那些還留在他耳裏的旋律,以及殘留在他眼底、長袖陣陣甩動的舞蹈。


    「你不稱讚她嗎?」


    聽見了仆仆似乎是有些催促的發言,王弁隨即便站起身,開始用力拍手。事實上,這也是他首次產生這樣的感動。


    「嗯,這孩子也很喜歡你的舞蹈喔,嫦娥。」


    「嫦娥?」


    王弁不假思索地反問。


    「月之女王。來,你們也一起來喝酒吧?」


    仆仆再度從袖子裏取出了杯子,剛好夠在場的眾人一起享用。但是,嫦娥卻悲傷地搖了搖頭。


    「吾等隻有在被天仙大人召喚之時,才可以降到地上來。如果在這裏與兩位宴遊,或許會被重罰也說不定呢。但望天仙大人慈悲,能夠再召喚吾等。」


    嫦娥語罷,便深深地低下頭。過了一會,天女才依依不舍地迴過頭,重返天上。


    「這些孩子還真可憐,天界也是很嚴格的哪!」


    王弁雖然很想再問清楚,但是他實在太過沉醉於美酒與舞樂當中,整個人都已倒臥在地上。


    等到他清醒過來、從地上爬起時,他就發現他人已經站在自宅門前了。


    王弁的父親臉色脹紅。他是在仆人緊急通報後,才在大門前發現兒子倒臥在那裏。


    「你這家夥!」


    看到兒子喝得爛醉的樣子,王酒認定王弁是徑自把酒與銀子給揮霍殆盡了。不過,王弁雖然是醉得連話都說不順,還是把在仆仆的庵堂內所發生的種種事情交代清楚。


    結果,即使是投身於老莊之道的王滔,也仍是無法全盤相信他兒子所言。隻是王弁的說辭有條有理,不像是醉話,所以王滔當場也先饒過了他。


    「你明天再去問看看,問詳細一點,要是扯謊你就給我試試看。」


    雖然老爹橫眉豎目地威脅他,不過心安理得的王弁隻有「是、是、是」的應著聲,並嫌煩般地揮了揮手,窩進床裏睡著了。


    1旬:一旬是十日。


    2明州:今寧波,唐玄宗時設明州。


    3仆仆:《太平廣記》〈仆仆先生〉:「不知何許人也,自雲姓


    仆名仆,莫知其所由來。家於光州樂安縣黃土山。凡三十餘年,精思餌杏丹,衣服飲食如常人,賣藥為業。」全書典故與創意由此而生。


    4黃鍾調:中國古代音律名。《漢書》載十二律共有:黃鍾、大呂、太蔟、夾鍾、姑洗、仲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呂、無射、應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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