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真沒想到這竟是調停人殿下的父親大人的寶石……」


    隔天,七月九日大道上的公寓內,我坐在待客沙發上,眼前的茲涅姆正跪在地上鄭重道歉,頭低得都快碰到了地毯。


    佐佐木充當翻譯,坐在我身旁,阿勳則待在隔壁的餐廳,構思公演的題材。


    在我前方的矮桌上,一個鋪有絲綢的寶石箱裏正放著「太陽之血」。


    我第一次在近距離下看到它。它真是一顆美麗的紼色寶石,仿佛會將所有看著它的人吸進去。茲涅姆正是為了歸還它而來到這裏。


    ——可是。


    我無視於佐佐木剛才拿進來的冰茶上的吸管,直接對著玻璃杯大口大口喝下。氣得說不出話來就是這種感覺吧。


    「這是你們從飛機上搶來的嗎?」


    「是、是的,沒錯。」


    我由上至下打量茲涅姆。


    它的身材矮小,褐色的軀體上滿是毛發,腰上纏著破布,臉部如同岩石般凹凸不平,雖然有肌肉,但體型如坦克,怎麽看都不像是動作敏捷的類型。


    「負責搶奪的是名為帕達瑪的有翼被造物。它們是鳥頭人身,擁有禿鷹般的翅膀。那個種族速度很快,又能變作人形,所以我們就請它搭上飛機……是的,代價就是它拿走了很多我們擁有的其他寶石。」


    看來是被造物之間達成了互助合作的協議。


    我「咚!」一聲重重地將手上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你、們、竟、敢傷害我老爸。」


    「哇啊啊,我們真的不知情啊,請原諒我們。」


    說完後,茲涅姆四下張望,警戒似地環顧周圍,顯得小心翼翼。


    見狀,佐佐木像是明白了什麽,朝茲涅姆說:


    「放心吧。既然你們現在都還平安無事,就表示處刑人不會針對這件事采取任何行動。」


    茲涅姆連聲稱謝,深深地朝佐佐木叩拜行禮。我大感疑惑地問:


    「處刑人隻有在公會議下達處刑判決的時候,才會現身吧?」


    「不,還有另一種情況也會出現喔。因為處刑人也必須時時保護調停人的近親,還有代理人的安全。盡管他們絕對不會出現在我們麵前,但始終躲在暗處,守護著調停人及其近親,還有代理人。一旦判定被造物有可能會對我們造成危險,他們就會立即聯絡公會議,一取得許可就會開始討伐。」


    我倏地全身打了個冷顫。


    「處刑人一直在某處守護著我們……?」


    「我雖然從未遇過處刑人,但是曾看過遭到討伐後的被造物屍體。不過,一般人類應該無法造成那種傷口,所以我想處刑人大概是被造物吧。用不著那麽在意喔,個人隱私也會基於守密義務完全受到保護。」


    佐佐木溫和微笑。……就算他這麽說……


    我馬上張望起屋內屋外,佐佐木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補充說道:


    「隻要沒有必要,廁所內部、浴室和臥房,他們都不會察看,所以你不用這麽緊張。」


    一股熱氣湧上臉龐。茲涅姆聽了後,嘻嘻嘻地壓著聲音竊笑。這家夥真讓人火大。


    我假咳了一聲讓茲涅姆閉上嘴巴,然後轉換話題。


    「對了,之前你也說過,處刑人必須取得許可的公會議是什麽啊?」


    佐佐木冷靜說明:


    「是一個既長壽又強大的被造物組織。公會議統領了處刑人和守護人,而它們行使權力時,必須取得公會議的認可。另外,公會議擁有裁判權這件事,我昨天也稍微提過了吧。調停人的調停是取得雙方的委托後,才會正式開始,是實質意義上的『調停』,而當其中一方單方麵要控告另一方時,即是公會議所進行的『裁判』。」


    嗯~~雖然聽了這麽多說明,還是聽得似懂非懂,總覺得好複雜。


    我再順便提出另一個問題:


    「對了,守護人呢?這個你還沒對我說明過吧?」


    「是啊,我想以後還會有機會向你仔細說明才沒提的,總之守護人就像警察一樣,負責取締人類與被造物之間的接觸。原本統治者就不樂於見到被造物與人類之間,有超乎必要的關連——尤其是政治方麵的交涉。你就想像成公會議是為此才會設置守護人,並取締這些行為。」


    「喔……」


    「我可以迴到原來的話題上了吧?這迴的情況,是茲涅姆從調停人候選者賢鬥的父親那裏搶走了重要的寶石,甚至還出手傷害了他。一般而言,這算是對調停人的家人施以暴行,會成為討伐的對象。但是,考慮到若不舉行儀式,就會引發世界性災難的風險,以及寶石搬運者並不曉得對方是調停人候選者的父親,所以會酌量減刑。——總之,由於這迴處刑人不會出麵,若賢鬥還餘怒未消,就請你和茲涅姆兩方自行協調。」


    「那個,有件事情我想先聲明一下。」


    聽到處刑人不會出麵後,態度變得有些趾高氣昂的茲涅姆開口插話:


    「那顆寶石原本就是我們的喔,這位年輕的調停人殿下應該不曉得吧。當然啦,傷害了毫不相幹的人是我們的過失,我們也不能狡辯開脫。」


    我一頭霧水地看向佐佐木,於是他靜靜歎了口氣。


    「……是的,『太陽之血』原本是茲涅姆的所有物。但話雖如此,其實也隻是因為革命之際情勢混亂,寶石在遺失期間落入了它們手裏,也隻持有一小段時間,而且沒有任何憑證可主張它們的所有權。」


    等一下。


    革命時遺失的東西落入茲涅姆手中,然後又迴到阿根廷政府的手上,最後老爸借了出來——?


    事情的演變也太奇怪了吧?


    「革命之後,你們一直很仔細地保管寶石吧?那為什麽又到了人類手上?」


    「我們隻是將寶石寄放在人類手上,『讓它成長』而已。您也看到昨天的彩虹吧?若不是曾在人類之間流動,沐浴在充滿怨恨和欲望的環境下,吸收了大量鮮血的寶石,是無法取悅我們的神隻的。要是獻上新的石頭,當天就連你的頭上都會降下驚人的落雷喔。所以我們才會特地將寶石交給人類,讓它四處流轉。」


    茲涅姆莫名堅決地答道。我不禁心想,這就是所謂的壞人做錯事還理直氣壯吧。


    雖然我也覺得獻祭的寶石若不是很有來頭就不行啦……


    我交叉手臂,思索該怎麽讓它們賠償。在這種時候,更應該要有效活用我「調停人」的能力才對吧,但不知為何,我卻想不到任何解決的辦法。


    這麽說來,我從以前開始就都能看清楚別人的處境,對自己的事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在思索的同時,忽然注意到自己一直遺忘了的事物。那是茲涅姆帶來放在我身旁,由藤蔓所編成,約一個成人懷抱大的籃子。當中放著許多碎石頭。


    「——這是什麽?」


    我以眼神指向籃子,詢問茲涅姆。


    「是禮物。『基本上』為了平息您的怒氣,才會特地帶過來。」


    茲涅姆刻意強調基本上三個字。果然,被造物的肚子裏都在打些壞主意,或者該說很不好對付。


    話雖如此,我拿了石頭又能怎麽樣?我一點也不高興。雖然我不曉得石頭對它們而言的價值,


    這時,一直替我們翻譯的佐佐木插嘴進來。


    「賢鬥,已經過去的事,再怎麽爭辯也無濟於事。你就原諒它們吧?你父親的醫療費用全都由我們負擔,而且寶石也還迴來了。」


    雖然是這樣沒錯……我瞪向茲涅姆。這些家夥就一點責罰都沒有嗎?


    得到佐佐木出言相挺後,茲涅姆開始滔滔不絕。


    「籃子裏的石頭


    ,就當作是賠償費……是稱作賠償費吧?就是那個。請調停人殿下和父親大人,連同還給兩位的『太陽之血』一起收下吧。然後就請將這迴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怨恨就此一筆勾銷。啊,也請記得讓『太陽之血』在人類之間好好流轉喔。」


    連我自己也感受得到太陽穴一帶冒起了青筋。這家夥的臉皮到底有多厚啊!


    我邊切換成戰鬥模式,邊挖苦地說:


    「你們也太為所欲為了吧?把用完的『太陽之血』還來之後,就叫我們忘掉一切?」


    況且石頭有什麽用。


    茲涅姆沒有答腔,隻是偷覦著佐佐木。


    正當我心想差不多該發飆讓它收斂點的時候,一直坐在餐廳的阿勳一邊打著嗬欠,一邊走來拿起石頭。


    「真是的~~吵得我都沒辦法工作。從剛才起我就很好奇,這是礦石吧?裏麵是什麽?」


    「這是在我們山中采來的『海之石』。因為見人類想將這種石頭全部采光,所以我們藏起了一大半,但是為了調停人殿下,就帶了一些過來。隻要敲開這些石頭察看裏麵,保證您的怒氣會在一瞬間煙消雲散喔。」


    茲涅姆的小眼睛閃閃發亮,莫名自豪地說。這副模樣也很讓我火大。


    阿勳再次開口。


    「啊……我聽過海之石。你們住的地方是玻利維亞吧。」


    「正是如此。」


    茲涅姆朝阿勳露出隻差沒搓手的諂媚笑容,說:


    「呃……我想想,叫什麽呢,好像卡在『記憶』的某個角落裏了。……啊,我想起來了,就是磷葉石(phosphophyllite)。」


    磷葉石……?佐佐木像是想起什麽般,低叫了聲。


    「磷葉石是種產出極少,人稱夢幻之石的寶石。我記得顏色是薄荷綠,像大海一樣澄淨透明,非常美麗。但硬度不高,我想不適合加工吧……」


    「是的,所以總之先敲開看看裏頭,讓心情沉澱下來吧。」


    茲涅姆指著一同放在籃子裏的鑿子和鐵槌。


    「也就是說,就像吃岩牡蠣時一樣,由自己親手打開牡蠣殼享受樂趣吧。」


    佐佐木笑著說道。為什麽會冒出岩牡蠣啊!他的比喻還是很莫名其妙。


    但茲涅姆卻眯細了眼睛,連聲附和:「沒錯、沒錯。」


    頓時腦海中的某條線應聲斷裂。我霍然起身朝茲涅姆怒聲咆哮:


    「夠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臉了!我才不管什麽磷葉石還是岩牡蠣,我都不需要!隻要把『太陽之血』留在這裏,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佐佐木像要安撫我般也跟著起身。


    「好了好了,賢鬥,別這麽說嘛。反正對方都帶來了,磷葉石你也收下吧?轉手賣掉不僅能賺到一大筆錢,就算留作觀賞用也好啊,畢竟這種寶石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取得的。」


    「就是說啊,阿賢,你就收下來吧。」


    連阿勳也在旁邊力勸。


    「我都說我不要了!想要的話你們自己拿去!」


    我怒吼完後,再次坐在沙發上,之後不再理會任何人說的話,兀自沉默不語。


    一開始阿勳和佐佐木還想努力改變我的決定,但漸漸地也拗不過我的固執,堅持到最後一刻的茲涅姆似乎也已死心放棄。


    「呃……那麽,我就此告辭……」


    它故作討好的笑容,走路微彎著腰準備離開。


    「我送你到門口吧。」


    佐佐木也歎了口氣站起身,追在茲涅姆身後。連阿勳也起身走開。肯定是不想跟大發雷霆的我獨處吧。


    兩人和一隻離開之後,獨留在原地的我抱起身旁的靠墊,整個人坐進沙發裏。我邊看著天花板上由水晶製成的小型吊燈,邊發出呻吟。內心難以釋懷。


    寶石竊盜案件的來龍去脈竟然是這個樣子……


    我看向身旁矮桌,在淡奶油色的絲布上,最頂極的紅寶石正落下血色的影子。


    我撐起上半身,將靠墊放在一旁,拿起「太陽之血」後將它舉在光線當中。冰涼的觸感和鮮豔的色澤。明明應該什麽變化也沒有,我卻覺得眼前的寶石比起手冊上的照片褪色許多。


    「得還給老爸才行……」


    我夢囈似地低喃。


    我將「太陽之血」放迴桌上後,想起了自己在迴家之前還有非決定不可的事情。


    ——究竟想不想當調停人?又要不要當?


    可是,無論我怎麽詢問自己,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自頂樓玻璃落地窗照射進來的陽光十分強烈,但屋內的空氣卻不熱也不冷,十分舒爽。


    我籲了口氣,閉上眼睛迴想諾威爾調停的景象。介入紛爭之間,下達裁定平息現場的緊張氣氛。我做得到這種事嗎?……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事情……不,應該說,正因為是自己的事情吧。


    和阿勳及佐佐木一起相處了數天後,我認為至少他們對我散發出的好意是出自真心。各方麵總是為我設想周到,也有很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況且,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也挺喜歡他們的。


    我張開雙眼,又一次歎了口氣。


    各式各樣的不安在腦海裏縈繞不去。如果選擇成為調停人,我真的不會後悔嗎?和家人以及朋友分離,一個人決定所有事情的生活,我真的過得了嗎?


    同時,一陣苦笑從喉嚨深處湧了上來。


    ——我明明就像佐佐木說的,都已經十七歲了,想法卻還像個小鬼頭一樣呢。


    動一動身體會比較好吧,去溜滑板吧。什麽也不思考,在風中盡情馳騁吧。


    然而,兩個小時過後的下午五點,我拿著滑板,步履蹣跚地踏上返迴公寓的歸途。


    我在街上徘徊許久,努力思考,卻還是沒有得出任何結論。就連自己想得出什麽結論也不曉得。


    結果我隻明白到了一件事——我從來沒為自己的人生做過任何決定,一直以來都太過習慣由別人替自己決定了。因此,突然要我這種人做出決定,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夜晚到來後,我一直心想他們差不多該問了吧的問題,終於出現了。


    晚餐之際,溫暖色係的燈光照在餐桌上,坐在我對麵的阿勳開口第一句話就問:


    「你願意成為調停人了吧。」


    他天真無邪地說。這種時候就很符合他的年紀。


    「今天我煮了賢鬥你喜歡吃的菜色,多吃一點喔。」


    佐佐木則從廚房端出香氣四溢的料理。我不由得想:待在這裏好舒服自在。就好像中了某種催眠術一樣,如果可以什麽都不用決定,就這樣一直待在這裏就好了……


    可是,這不是他們的期望吧。每項投資都有其目的,一旦我說自己不要當調停人,恐怕我就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


    結果,我又將迴複時間往後推遲,吃完晚餐後馬上跑迴房間。


    我拉開窗簾,走出陽台,從這個城市的特等席眺望璀璨奪目的街道,以及聚光燈打亮的方尖碑。


    「試著做做看調停人好了……」


    我喃喃自語。但就算說出這句話,我還是無法判別自己是否真心想當,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動力去做。


    況且,我似乎無法在調停時,冷酷地砍下對方的手臂。如果真的要做的話,應該有更……


    咦?我幹嘛這麽積極地思考?我不是已經決定好,絕對不會成為怪物的夥伴嗎?


    我的決心確實已經動搖。但是,我無法斷言這是正確的。我從來不曾持續做過某件事,也沒有自信能一直擔任某個角色。因為我至今從未做出什麽大事,也不曾夢想過要成為什麽大人物。


    我悶悶


    不樂地讓雙手靠著扶手,身體倚在欄杆上。夜風輕輕地吹著我的頭發。我閉上眼睛,側耳傾聽下方世界的喧囂,感覺很不可思議,也很美好。


    全然未知的國度。明明我不抱任何期待,逃跑似地從日本來到這裏,命運卻在這裏等待著我。……我也可以和往常一樣逃離,將所有事情都交給周遭的人決定——事實上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麽做。但一想到我都已來到了地球的另一端,還要再逃跑嗎?就覺得這麽做很沒出息。


    閉眼吹風好一陣子後,我睜眼挺直身子。


    ——一個人始終猶豫不決也無濟於事,找老爸商量一下吧。


    佐佐木開車送我過去,在會麵時間僅剩三十分鍾時抵達醫院。父親住在簡潔樸素的單人病房裏,隻有上半身坐起來打點滴。他的傷口正一天天恢複,如今手臂上駭人的繃帶已經拆除,隻剩下以膠帶貼起的紗布。


    我站在病房門口,見到老爸正與當地的護士談笑風生,安心地吐了口氣。果然,就算是分隔兩地生活的家人,還是寧願看到他臉上帶著笑容。


    老爸發現到我出現後,就叫我過去。我朝走出病房的護士輕輕點頭致意後,走至老爸的病床前。見到我在奇妙的時間點出現,老爸有些開心地問:


    「……怎麽啦?這麽晚還過來。」


    一瞬間,我像是被人用榔頭打了一下般受到強烈的打擊。


    因為老爸的表情跟剮才與護士說話時不一樣,整個人看來真的很放鬆,還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賢鬥?」


    我這個笨蛋。——明明隻要稍微想一下,就該明白的。


    我來探望他時,從沒待超過一個小時。因為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讓我腦袋一片混亂,跟老爸之間也沒有共通的話題,相處起來很尷尬,加上我一直以為,既然老爸為了工作一個人來國外長期出差,即使我不在他身邊也沒關係吧,所以就留在舒適的阿勳家公寓裏,悠哉地佯裝自己在思考未來……老爸卻說沒有關係,一天來探望他一次,讓他安心就夠了。


    但是,看到他剛才的表情後,我明白了。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其實他希望我多陪在他的身邊吧。畢竟在國外受了傷,又一個人住院。


    「……老爸,對不起,重要的時候我都不在。」


    後悔的浪潮向我襲來,我心情沉重地開口。


    「?怎麽突然這麽說呢?」


    我無法好好說明,況且也很難為情,所以說不出口。看我不發一語地站在原地,老爸苦笑地說:


    「賢鬥,一開始你都不太願意敞開心胸跟爸爸說話吧。」


    「……嗯。」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


    「可是,沒關係,大家都是這樣。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分開生活後,還能馬上對彼此開誠布公。再加上爸爸也總是無法待在你和麻奈身邊。分開生活——不,就算是住在一起,彼此之間還是會出現嫌隙,有時候甚至會互相憎恨。」


    「……」


    「可是,生活當中有許多起起伏伏,彼此總要互相磨合。雖然又會再一次出現鴻溝,但隻要曾有過兩心相接的一瞬間,不就已經足夠了嗎?」


    我默不作聲地低垂下頭,覺得喉嚨哽住般地疼痛。


    「而且不僅是你,爸爸也不對…….果然是顧慮太多了吧。明明平常都是我不在,卻隻有在自己需要的時候,才希望兒子能在我身邊。」


    一種不可思議的沉默流竄在我與老爸之間。是種不須勉強以言語填補或加以修飾的沉默。


    過了半晌之後,我看著老爸咕噥說道:


    「用不著顧慮我啦。」


    「你不也一樣嗎?」


    我們兩人互相對望,笑了起來。很久沒和老爸這麽接近了,大概隻有小時候有過吧。


    笑了一陣之後,老爸邊叫我坐在椅子上邊問:


    「對了,你來找我,是有什麽話想說吧?」


    啊,我差點都忘了正事。雖然現在心情很愉快,覺得就算忘了也沒關係,但還是不行吧。


    我坐在老爸椅子上,開口問:


    「那個,我有件事想問你。老爸選擇現在這工作的時候,是很快就做出了決定?還是遲疑了很久?」


    老爸聽完我的問題後,抬頭看向掛在一旁架子上的點滴,低喃著「點滴沒了呢。」於是按下護士鈴。接著才和先前一樣,躺在立起靠背的病床上。


    「決定工作的時候嗎……我猶豫了很久喔。在爸爸那個年代,對工作的認知還是一旦決定了就要做終生。我總是在想,這樣子真的好嗎?最後幹脆不管了,覺得無論什麽工作都可以,總之就是先做做看。」


    也許是迴想起了當時的心情吧,老爸摻雜著苦笑說道。當然,我是第一次聽到老爸說這些事。


    「你已經有些想法了嗎?你今年春天就要高三了呢,不想才奇怪吧。」


    依我的情況,若還待在日本,我恐怕到了高三還不會考慮這件事吧……


    「嗯,多少有在想。但是卻沒有確切的證據,可以證明選擇那個是正確的。我的個性又是三分鍾熱度,現在的決心也不一定能持續到明天以後。」


    「是嗎……真是困難呢。」


    「嗯……」


    在我低喃的同時,另一名豐腴護士敷衍地敲了敲門,走進病房裏。她看向我,用手指敲敲手表,以西班牙語向老爸說了幾句話。


    於是老爸向她做出道歉的動作後,過意不去地朝我說:


    「會麵時間結束了,不好意思啊。」


    我慌忙起身。


    「沒關係啦,你明天就出院了吧?等你出院,我們就能在家裏盡情聊天了。」


    明天再接受一番精細的檢查後,老爸就能出院了。我和他約好到時我也會迴家,然後麵帶笑容走出老爸的病房。


    穿過電燈熄滅、幾乎沒有人影的醫院候診室後,我加快腳步準備返迴阿勳和佐佐木的車上。夜晚的醫院令人毛骨悚然,但我的心情卻明亮輕快。


    聽完老爸的話後,我頓時覺得別管那麽多,先走進調停人的世界裏看看也不錯。沒錯,走進去再說。要是不行的話,到時再想其他的出路就好。


    我心情愉悅地穿越過消毒藥水味極重的候診室椅子,經過入口櫃台前方。就在幾步路就能到達出口之際,一股惡寒倏地竄過背脊。


    「!」


    一片昏暗,僅有前方緊急照明燈朦朧微亮的醫院裏,冷不防有人抓住了我的左手。


    驚人的力道,粗糙的質感,以及幾欲陷入血肉裏的銳利爪子觸感,讓我渾身血液凝結。捉住我手腕的,是隻生有密密麻麻黑色硬毛的手。


    我的心髒狂跳,同時循著那隻手往上看去。


    健壯的手臂和粗厚的脖頸,上方的輪廓正好因為櫃台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告示板而形成黑影,溶於黑暗中無法看清。但是隻有那雙眼睛正確切無比地閃爍著紅光,誇示它的存在。


    我立即明白到對方是被造物,卻不明白它與我有什麽關係。


    感受著野獸的氣味,我再一次看向眼前的被造物。龐大的身軀與結實的肌肉。粗壯的四肢、以及在反射緊急照明燈光線的地板上,從身體當中延伸而出,既長又尖尾巴的影子。這時我恍然大悟。我再凝神細看後,不出所料,地板上的影子少了另一隻手。


    它是昨晚那個名為丹比種族的被造物。這家夥用它鮮紅的眼睛緊緊盯著我瞧。


    「……幹嘛?」


    我吞下口水,用沙啞的聲音問。丹比沒有笑,但也沒有對我投以敵意,隻是用單手拉過我,在我耳邊悄聲說話。


    「不要、相信、代理人佐佐木。」


    咦?日文……?


    我不知所措。見到我這副模樣後,丹比又說:


    「太陽、血,是佐佐木、讓它們偷的。阿勳、吸血鬼。吸血鬼、是騙子。」


    「……!」


    我吃驚地看著丹比,甚至於忽略了野獸臭味。


    「太陽之血」,是「佐佐木」讓它們偷的……?


    丹比見到我瞠大了雙眼後,滿意地緩緩放開手。盡管沒有右手,它還是做出一種四肢著地的動作,搖動著尖尖的尾巴,然後往亮著緊急照明燈的醫院入口反方向,如疾風一般消失無蹤。


    我呆若木雞。這是怎麽迴事……?


    明知無用,我還是走迴醫院裏四下張望。當然已看不到丹比的身影。


    「賢鬥,怎麽了嗎?」


    忽然有話聲自身後傳來。我嚇了一跳地迴過頭,佐佐木正站在不遠處的前方。


    「因為會麵時間都已經結束了,你卻還沒迴來,我很擔心你喔。爸爸的情況還好嗎?」


    看來他是來找我的。佐佐木似乎沒有發現到丹比曾出現在這裏。


    我站在昏暗的候診室裏注視著佐佐木。佐佐木見到我的神色與來醫院前不同後,似乎有些訝異,但什麽也沒說地朝我走來,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很舍不得跟父親分開,不過我們還是先迴去吧。」


    迴程車上,阿勳與佐佐木開心聊天,但我始終沒有加入他們。對此,他們似乎非常困惑,但沒有深入追究。


    車輛如同往常經過七月九日大道。聳立的方尖碑在燈光照亮下,發出碧綠色的光芒。我邊望著流經過車窗外的夜景,腦海中一直迴響著方才丹比說的話。


    ……不要相信、代理人佐佐木。阿勳是吸血鬼。吸血鬼是騙子……


    ※※※


    「不要相信他們……」


    在點著間接照明的陰暗房間裏,我躺在床上,將手覆在兩眼之上,喃喃自語。


    時間已過了淩晨一點。


    那之後我茫然失神地迴到房間,衝了澡後,沒等頭發幹就倒向床鋪,一直思考這件事。也不得不思考。


    我在腦海裏追溯他們至今的行動,再一一檢視有無可疑的地方。


    我當然不可能馬上就全盤相信丹比的話。但是,我想靠自己去查證,若覺得可以相信,到時再相信就好了。


    然而,檢視之後的成果並不樂觀。在不自然的地點再次遇到阿勳,在不自然的時間點老爸的寶石遇劫,然後是不自然地未受到懲處的茲涅姆。就算是再笨的人,也會想到不可能有這麽多的巧合。


    我想起了先前阿勳沉醉於鮮血時說過的話。在屠殺那些綁匪的現場時,他說過:


    『日本的同伴前去確認你的資質後,肯定了一件事。這就是一切的開端。』


    話說迴來,阿勳他們怎麽會知道我?現在迴頭想想,我才察覺到自己有多麽愚蠢。


    我不過是個平凡高中生,他們為何要調查我身邊的一切。除了老爸是租借「太陽之血」的負責人以外,還有什麽理由——


    如果是佐佐木他們在幕後操縱所有一切,那麽,那些我無法釋懷的事情就能一口氣串連起來。我用力握緊舉向天花板的手,更是動腦思索。


    那個看來愣頭愣腦的茲涅姆。那些家夥就算尋求其他種族的協助,有可能在美國恐怖攻擊後,全世界皆加強警戒的情況下,輕而易舉地搭上飛機嗎?假使擬定計劃的不是他們,而是在被造物之間有影響力,又擁有人類人脈的佐佐木來充當中間人,也不奇怪吧——?


    我歎了口氣,在床上翻了個身。


    我的想法純屬推測。


    我想要確切的證據,決定性的證據。隻要有證據,我就能舍下對他們的所有信任,也能毫不遲疑地斬斷對這個世界的依依不舍。


    其實我真的不想考慮這些事情,但我無法欺騙自己的心。


    ……可是,到底哪裏會有證據?


    我再次仰躺麵向天花板,腦海中浮現出了佐佐木始終隨身攜帶的皮革製手提箱。佐佐木總是帶著那個手提箱,從不離身。那裏頭若有什麽證據也不足為奇。


    可是,佐佐木總是在手提箱鎖上數字鎖。縱然我能在不被他發覺的情況下拿到,但佐佐木這個人做事非常謹慎,恐怕沒那麽容易打開吧。有沒有什麽辦法能看到裏頭的東西呢……


    外頭的城市已沉入夢鄉,遠方響起了一陣格外尖銳的喇叭聲。


    我突然想到某件事,一骨碌飛身而起。


    對了,明天就豁出去賭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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