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使死在密室


    是嗎?


    你在調查那個案件。


    那一定是某位關係人委托你來調查。


    喔,不。那沒有關係。你當然無法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我隻是想要確認一件事。


    不知道是哪一方的關係人?


    是被判有罪的橘瑞雄家屬嗎?


    還是被橘殺害的小鷹狩都夜子的家屬?


    無可奉告?喔,是嗎?她的案子已經定案了。橘是唯一的犯人。雖然的確有一些令人費解的事實,但即使現在去追究,死人也不可能複活。


    不,我談這件案子沒有任何不方便。何況已經是陳年舊事了。對我來說,那就像是青春的迴憶。身為當事人之一,或許,我多少也應該厘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我隻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話賣給八卦雜誌,用來寫一些狗屁倒灶的報導。


    喔,是嗎?我了解,請你務必要做到。其實,關於這個問題,也隻能相信你了。沒關係。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說出我的真名。我也有家室,我可不想讓人胡亂猜測。


    我了解了。那,要從哪裏開始說起?從她突然暴斃的那天?還是從更早談起嗎?你想了解為什麽我會進出她的宅邸?喔,是嗎?其實,這件事的原委很簡單。


    小鷹狩小姐是明治維新前某個諸侯重臣的後代。明治維新後,無論武士還是貴族,有些走向沒落,也有些人順應潮流,增加了資產,累積了與其貴族身分相當的財富。小鷹狩家就是幸運的成功者之一,也很順利地度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通貨膨脹——這些事,你很容易查得到,我也就不細說了。


    總之,小鷹狩家在昭和尾聲時,已經是腰纏萬貫的資本家,但這家人卻與家庭幸福無緣。他們家人不斷遭遇意外和疾病,人數不斷減少,似乎與經濟上的發展成反比,小鷹狩都夜子小姐是這個家族最後的遺產繼承人。


    都夜子小姐的父母幫她選擇了一位未婚夫。但當她的父母相繼過世後,她解除了婚約,在位於世田穀的一幢建於明治末期的歐式洋房裏,獨自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但她的美貌和才華很快就傳遞大街小巷,上門拜訪的年輕人絡繹不絕。我也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拜訪她,欣賞到她的美貌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燦爛的一天。即使是現在,隻要閉上眼睛,依然可以浮現出她的倩影。


    她的黑發高高盤起,冰清玉潔的容貌配上細長的脖頸,黑色素麵上點綴著金絲銀線刺繡的長袖和服,像浴袍一樣隨意地披在身上,隻要稍有差錯,就會變得既滑稽又庸俗的裝扮,但穿在她的身上,竟是如此相得益彰,令人感到不可思議。雖然她身著華服,但她看起來永遠帶著一絲哀傷,似乎獨自承受著孤獨的煎熬。


    我說這種話,你一定會覺得很無聊。但在我的眼裏,總覺得她就像是在天庭犯了罪,被流放到人間的天使。水晶燈照射下的黑發上似乎有著光環,繡著花卉的袖擺就像是被罪惡染成黑色的天使翅膀—。


    當然,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拜訪她。通常都有十個以上的年輕跟班,為了吸引她的目光,為了博得她的一笑,每個人都使出了渾身解數。她的嘴角總是掛著淡淡的、帶著哀戚的笑容,冷眼旁觀這一切。好像眼前這種像羅馬競技場般的喧囂,與她沒有任何的關係。


    這些年輕人通常都有些不同的才藝。擅長吟詩的人會根據她當天的穿著,獻上即興創作的詩句。樂器高手當然會演奏小提琴或長笛,精通舞步的人試圖邀她起舞遭到拒絕後,隻好抱著男人一盡舞興。


    兩位會經參加奧運擊劍比賽的年輕男子會經亮出銀色的細劍。兩個人都熱血澎湃,差一點就見血了。像我這種毫無才藝的人,隻能將自己打點整齊,祈禱她的目光可以在我身上停留。


    你難以想像這是發生在昭和年代的事?對啊。據我的記憶,那幢宅邸應該在大正年代,最晚也是在昭和初期,曾經是各大交際沙龍的熱門話題。小鷹狩都夜子的確是符合那個年代的美女。她住的那幢歐式洋房簡直就像座有魔力的宅邸,已經超越了時空,就像是穿越永恆的船。


    老實說,我之前並不知道她有女兒。帶我去她家的表哥說,那位少女隻有在客廳裏出現過一次。但看都夜子小姐的樣子,很難相信她竟然有一個女兒,她腰部的線條一點都沒有走樣。


    所以,我一直認為那個孩子是親戚的養女之類的。既然沒有結婚的打算,除了領養養女之外,怎麽可能有孩子呢?


    什麽,都夜子小姐有沒有固定的男朋友?難不成你誤會了吧?在她過世後不久,八卦雜誌曾經大肆報導,簡直把小鷹狩家的歐式洋房寫成不同尋常的妓院。說什麽她是隻鍾情於政商要人的現代高級娼妓,把好幾個男人玩弄於股掌的蕩婦,最後因為愛欲的糾葛死於非命。真是一派胡言。


    都夜子小姐總是熱情地款待我們,讓我們玩得很盡興,她曾資助和扶植詩人和音樂家,對文化、藝術也算是頗有貢獻。但我覺得我們其中沒有任何人與她有過肉體的關係。我們就像是在女王陛下的宮廷爭寵的臣子,如果有人搶先的話,絕對不可能沒有人發現。


    況且,我甚至認為她有男人恐懼症。看著才貌雙全的年輕男子聚集一堂,相互爭寵還無妨,但和那些年輕男子有肉體的接觸隻會讓她感到厭惡。我會經有幸見識過她緊張的神情,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位舞藝精湛的年輕男子,有一次他沒有打招唿就拉起她的手,想要和她起舞。所以,我覺得她不是凡人,而是以女人的樣子現身的天使。


    她堅持要解除婚約應該也是這個原因。她並不是討厭她的未婚夫,我甚至覺得她還眷戀著分手的未婚夫。因為在解除婚約後,都夜子小姐還邀他去家裏。


    那個男人姓橘,叫橘瑞雄。他隻不過是個其貌不揚的凡夫俗子,而且,在和都夜子小姐分手後,立刻和別的女人結了婚。不知道為什麽,她好幾次都單獨邀請他。在我們這群唿前擁後的年輕男子中,每一個人都無限渴望能夠單獨受邀,而不是和一大群人一起造訪。


    為什麽特別厚待那個男人?難道都夜子小姐有什麽把柄在他手上?雖然有人半開玩笑地說過這樣的話,但我個人認為,如果真有什麽把柄的話,就是她還愛著他。


    都夜子小姐愛著橘,雖然橘根本不值得她去愛,即使橘無法了解她的心意,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我了解,是那份無法和所愛的男人結合的哀傷才讓她變得那麽美麗。隻有我了解。因為,我愛她。


    我愛上了她。除了她美麗的外貌,我更愛她無法得到滿足的不幸靈魂。不是肉體的愛,而是心靈的愛。她隻能接受這樣的愛。都夜子小姐根本不需要與凡夫俗子的肉體結合。我也一樣。但塵世間的人類卻無法理解這一點。不,就連那些唿前擁後的年輕男子,也不時想像著該用什麽樣的手段,才能占有都夜子小姐。


    這是個犯罪行為,比用子彈打穿她的頭更卑劣。充滿謎團的暴斃絕對不會玷汙她。死在密室的她會成為一則永恆絕美的傳說。隻是,如果沒有橘這個汙點的話——


    不好意思。我有點語無倫次了。你想要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是什麽情況讓都夜子小姐的心髒停止跳動的,對不對?


    那天的天氣很好,但空氣中卻帶有一種不尋常的涼意。櫻花紛紛飄落,出了車站的柏油路上鋪滿了白色的花瓣。我差不多是在中午前到的,寬敞的客廳裹已經有十二、三個老麵孔。她當然沒有出現。駝背的老婦人推著手推車,端茶給大家,我表哥請她點壁爐,卻被拒絕了。


    在閑聊中,我聽說都夜子小姐在其他房間和那個叫橘的男人見麵,我記得我當時心裏很不是滋味。雖然這麽說很老套,但我當時就有一種不


    祥的預感。


    在正午的前一刻,從走廊上突然傳來「砰」的聲響,但聲音也不會很大。是槍聲。但很糗的是,聽到這個聲響後,我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因為,我根本沒想到這是會奪走人命的兇器聲。


    有時候,人多也有好處。其中有一個人練過射擊,突然大叫起來,說:「剛才應該是小型手槍射擊的聲音。」大家一聽,全都慌張了起來。大家爭先恐後地衝出走廊,大家都知道,都夜子小姐身處的小客廳門就在走廊的斜對麵。


    但果然不出所料,門打不開。盡管大家握緊拳頭用力敲、拚命喊,也沒有人應聲。當時,我和兩、三個人跑出玄關,繞到庭院裏去張望,每僵玻璃窗都完好無損。


    隻有一個窗戶的窗簾是拉開的,從那裏可以略微看到房間裏的情況,但也隻能看到壁爐的熊熊火焰,和壁爐上的鏡子反射出的天花板燈光。房間完全鎖死了,不僅沒有人可以進出,連一發子彈都無法穿過牆壁。


    在廚房工作的老婦人打開了門。正確的說,是我表哥從老婦人手上拿過鑰匙打開的。因為,老婦人幾乎已經崩潰,雙手不停地顫抖著。我表哥斷言,門一定是從裏麵反鎖的。當時,大家都覺得他沒有理由說謊。


    打開門,裏麵大約是三坪大的小房間。正如從窗戶外看到的,進門後右側牆壁上有一個壁爐,木柴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火燒得很旺,房間裏有點悶熱。


    但從窗戶外無法看到壁爐前的地麵。都夜子小姐的頭朝著門的方向,臉朝上倒在地下。右側的太陽穴已經被打穿了,流了一地的血。我立刻衝到她身邊,這才發現她的心髒已經停正了跳動。


    都夜子小姐的表情十分平靜,既沒有痛苦,也沒有錯愕的神情。就連太陽穴上的血,看起來也像是在有點淩亂的黑發上插的花飾。她閉著雙眼,仿佛安靜地入睡了」。


    但她倒下的地方距離壁爐太近了,她和服的袖子和右手都被無情的火吞噬了。我們不顧一切地合力把都夜子小姐搬到走廊上。


    事後,警察雖然怪我們破壞了兇殺案的第一現場,但怎麽可能放任不管呢!如果不插手的話,都夜子小姐的美麗胴體不就化為灰燼了嗎?這才是最大的冒瀆。


    我們是在把都夜子小姐搬出走廊後,才發現房間裏還有一個人,也就是那個叫橘的男人。大家之所以沒有立刻發現他,是因為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倒在房間的角落。況且,那間房間並不大,他的外套和帽子等也丟在長椅上,桌上還有酒瓶和酒杯,所以不可能看不到他。而且,他的手上握著一把舊式手槍。


    好了,之後的事你知道多少?都夜子小姐的死因當然是貫穿太陽穴的子彈,幾乎是當場死亡。如果光從傷口來看,並不能排除自殺的可能性。但橘的手上握著的手槍就是兇器,上麵隻采集到他的指紋。


    那把槍是橘的。他的祖父曾經出國,在巴黎的古董店買了這把決鬥用的手槍,之後,就一直偷偷地收藏在橘家。雖然是十九世紀的古董,但保養得很好,依舊可以擊發,所以,至少是違反了槍炮管製條例。


    聽到這裏,你是不是覺得橘遭到逮捕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在當時,他否認自己犯案。他說,是因為都夜子小姐知道槍的事,所以請他那天帶來,他就照做了,進了這個房間、喝了酒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但情況對橘非常不利。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從聽到槍聲到我們衝到門前,隻有短短的一、兩分鍾而已。而且,當我們把門打開時,裏麵隻有被槍殺的都夜子小姐和握著槍的橘。小客廳是密閉的空間,子彈不可能是從外麵擊發的,所以,隻有橘才有可能行兇。


    檢測後,發現他身上有很強烈的安眠藥反應。但桌子上的酒瓶中還剩下他沒有喝完的勃艮地葡萄酒,酒中並沒有藥物反應。所以,橘很可能在槍殺都夜子小姐後,為了幫自己脫罪,才服用自己事先準備的安眠藥,倒在現場。


    律師為他辯護時提出的有利反證,就是在他右手上並沒有火藥反應,他也缺乏明顯的動機。我以前不知道,原來開槍後散落的火藥痕跡會留在手上,聽說這稱為火藥反應。


    但在當時,橘的手套和上衣被丟進壁爐中燒成了焦黑。於是,警方認為他是想借此湮滅火藥反應的證據。如果戴著手套,就不會在槍上留下指紋?但本來就是他的東西,無論再怎麽謹慣,還是會不小心留下吧。


    關於動機的問題,的確還是個謎。假設是因為都夜子小姐單方麵解除婚約,而使他懷恨在心,為什麽事隔十年才殺她?而且,與都夜子小姐分手,和別的女人結婚後,他也數度上門造訪。這又是為什麽?很可能是他對她恨意甚深,一直在尋找下手的機會。


    可能在警方審訊時,橘無法提出合理的迴答。隻要嫌犯答不上來,筆錄就隨警方怎麽寫了。真是可憐。即使這樣,我還是很羨慕他,因為都夜子小姐愛他,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跟他交換身分。


    我相信那些仰慕者中,大部分人都有這樣的想法。她不屬於任何一個人,想要把她占為已有,就隻有親手殺了她。不管是誰、無論在什麽時候下手,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我相信都夜子小姐自己也很了解這一點。


    從這個角度來說,她讓男人圍繞在自己周圍,其實是沉溺在非常危險的遊戲中。但如果對她來說,這一輩子注定隻能隨波逐流,那她就隻好玩一場以自己肉體為獎品的遊戲來度過時光。這是我的夢,你就當做是在聽我的夢。


    都夜子小姐其實是被當時聚集在她家裏的所有人殺害的,你認為有沒有可能?隻要我們這十幾個人齊心協力,完全可以做得到。


    如果真是這樣,橘就是被偽裝成兇手的代罪羔羊。以我的個人觀點,其實根本不需要他。我認為應該讓都夜子小姐在不可能有任何人進出的完美式神殿密室中,變成美麗的他殺屍體,但為了隱瞞事實的真相,還是需要一個兇手。


    橘在路上遇到了熟人,也就是遇到了我們這票人的其中一個,在那人的一番花言巧語下,被騙吃下了安眠藥。因為安眠藥是裝在膠囊中,所以不會立刻生效。他以為是都夜子小姐邀他來的,其實都夜子小姐並不知情,所以,看到他時覺得很納悶,但還沒有來得及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橘就睡著了。


    都夜子走出小客廳之前,我們其中一個人離開客廳,走進了小客廳。這時還沒有殺她,先是用力攻擊她的胸口或是掐她的脖子,把她打昏後,就離開了現場。門沒有上鎖,因為沒有任何人會去打擾她。


    聽到槍聲時,才是真正動手的時候。可能是另一個人,也可能是剛才那個人,由於通往走廊的門沒有上鎖,兇手可以順利地進入房間。動手之後,也不需要逃跑。隻要繼續留在室內,趁我們蜂擁而入時再混進來就好了。


    當然,我沒有參與這項計劃。但這並不代表我所想的是假設,隻是其他人沒有邀我加入而已。每次隻要想到這些事,我就會坐立難安。


    當時在客廳的十三個人都是熟麵孔。但在發生狀況,大家一片手忙腳亂時,根本不可能記得哪個人什麽時候在哪裏。即使有人悄悄離開,我也不可能察覺。


    至少把房門打開的表哥和兇手是同一國的。在表哥旁假裝想打開門,卻又打不開的那三個人,應該也是幫兇。但我們到的時候,橘已經先到了,所以,拿藥給他的應該是其他的人。當然,兇手必須是在打開門時沒有現身的人。


    我雖然會經跑去庭院看房間裏的情況,但隻有一個窗戶的窗簾是打開的,兇手很可能就躲在死角。我當時不是一個人,還沒有看清楚前,就被其他人催促著迴到走廊。


    迴想起當時在場的每個人,我會覺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可能是兇手。


    這也讓我


    覺得很不舒服:心想原來表哥他們那麽討厭我,把我當白癡看待。


    所以,這隻是我的夢,胡思亂想而已。我並不相信真的會有這種事發生。而且,我表哥是個很現實的人,雖然很愛女人,但還不至於動手殺人。這點我很清楚。所以,我才說這不過是我的夢而已。


    我不知道到底是誰殺了小鷹狩都夜子。


    我覺得,像她那樣的美女和這個無法揭開的謎團很相配。


    所以,沉睡在同一個房間的橘就顯得很多餘,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最後,他並沒有因為證據不足獲判無罪,相反的,他選擇了認罪—從原來的「我沒有殺人」改口為「我不知道」,進而變成「可能是我幹的」,聽說,最後好像被判傷害致死之類的罪名。


    6 世上最古老的職業


    小鷹狩都夜子的殺人案?


    你怎麽還在調查這種陳年往事?


    你要寫相關的報導嗎?但現在還有誰會記得那個案子?


    密室?什麽意思?


    喔,你是指殺人現場的門窗都鎖上了?但是,除了被害人以外,兇手也在裏麵,所以,即使門窗緊閉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對啊,殺都夜子的好像就是那個叫橘的家夥,是被她甩了的前未婚夫。


    的確,她真是個絕世美女。所以,我不覺得她是個不幸的女人。因為,她死的時候,正是她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


    嗯,我也不知道她的正確年齡。她好像有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所以,應該已經超過三十了吧。無論化妝技術再怎麽好,最多也隻能繼續漂亮個三、四年。到那時候,她也就隻能退隱了。


    什麽?她的工作?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嗎?雖然有問過其他人,但還是問不出所以然?你問過誰?搞什麽,原來是我表弟。那家夥雖然不是壞人,卻很容易相信別人。別看他那樣子,年輕時,可曾經是個美男子。都夜子很迷帥哥,所以,我經常帶他出入那裏,沒想到他竟然對她一見鍾情。


    為什麽會驚訝?因為那家夥看到女人就害怕。他屬於那種晚熟型的,現在仍然是獨身。所以,平時看到女人時,根本不會多瞧一眼,但連這種人都對她入迷。可見都夜子真的是無與倫比的美人,連她說話的聲音,舉止也充滿魅力。


    哼,那家夥說都夜子討厭男人?我可沒聽說過。她怎麽可能討厭男人?那個女人的工作是世上最古老的職業。以江戶時代來說,就像是吉原的太夫2,不,應該說是「茶花女」,或是法語中的「courtisane」3。


    我告訴你,以前的女人分為二種——良家婦女和妓女,從待嫁女兒身到生兒育女的女人,和出賣自己的容貌、教養和才藝的女人。妓女中有頂級的,也有水準很差的,頂級中的頂級甚至可以躋身總理大臣的酒席,或是和外國的皇家貴族共度春宵。雖然政府早就封了吉原大院,但男人對這類女人的需求卻沒有消失,應該說是不減反增。


    即使是明治維新前的某諸侯重臣的後代,但經過大正、昭和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仍然沒有沒落,而且要維持那麽豪華的歐式洋房,你以為財源是從哪裏來的?都是靠女人。小鷹狩家懂得把美女磨練得更美,奉獻給當權者,才能維持到今天。


    但最終還是無法抗拒時代的潮流。都夜子也成為小鷹狩家族直係的最後繼承人。祖先代代磨練的美的結晶都匯聚在她的身上,但她卻無法找出一條不同於祖先的生存方式。其實,她即使不工作,也可以靠父母的遺產不愁吃、不愁穿,所以,雖然她還不至於淪落到陪男人睡,但追根究柢,她還是不折不扣的妓女。


    沒錯沒錯,那個案子發生後不久,某家周刊一眼就看穿了這一點。雖然在事實的部分都是些卑劣的揣測,但其實說得沒錯。之所以沒有後續的報導,是因為萬一以前的顧客名冊流傳出來就糗大了,所以,政治家們才出手施壓幹預。


    如果她和橘結婚的話,雖然不知道會不會幸福,但或許可以度過平凡的一生,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個女人根本不甘於進入普通的家庭當個太太,她的血管裏流著淫蕩的血。


    她的確是讓人看一眼,就想要撲上去的美女。臉蛋隻要畫上淡淡的妝就可以充分襯托她白皙又光滑、宛如綢緞的肌膚,隻要她用細長的眼角稍微瞟一眼,就讓人血脈賁張。頭發向上挽起,露出修長的脖頸,鬢腳處隨意垂下兩縷秀發,看到這樣的女人,如果還沒有衝動,就算不上是男人。


    那個女人非常明了自己的美麗,更知道該怎麽吸引男人的目光。她穿和服的樣子與眾不同,即使披金戴玉,被人包養的模樣,照樣能讓客人覺得賞心悅目,為她陶醉。


    你一定是誤會了,以為是都夜子甩了橘,才解除婚約的。不,不,這是誤會。


    厭倦的不是都夜子,而是橘。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他隻是個極普通的男人,都夜子的美麗,對他來說應該是個沉重的負擔吧。


    都夜子絕對不可能理解橘的心情,她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於是,都夜子就像以前她的母親、嬸嬸和祖母那樣,廣邀男人到家,模仿起交際沙龍那套玩意兒。受傷的自尊心需要讚賞的視線和稱讚的話語來彌補。


    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出入那個家,我很清楚,隻要都夜子看上某個男人,就會把他拉到一旁,帶進自己的臥房。其中的某一個人就是孩子的父親吧!不,我並不知道到底是誰。


    但即使如此,都夜子還是無法忘了那個姓橘的男人。不,應該說,越來越無法忘懷。唯一甩了她的男人成為她的心魔,在她心中占據了更大的地位。我不知道都夜子是不是認為自己愛他,但這已經不是愛情,而變成了執著。


    你說,你不認為橘殺了都夜子?你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一定是太相信我表弟的言論了。你一定認為男人之所以會殺了像都夜子這種女人,一定是因為對她的愛戀和占有欲使然。


    但其實橘對都夜子沒有一絲的幻想。對他而言,她是個不按牌理出牌、令人生畏的怪物。雖然她會經是他的未婚妻,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他已經有了妻子,也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但都夜子卻老是對他管東管西的。


    橘之所以會到都夜子家裏,一定是她非要他去不可。「如果你不來的話,我就去你家」,男人聽到這種話,怎麽可能不去。當然,如果有人問起,他一定會迴答說,是自己想要上門的。


    如果橘的妻子是個普通的女人,看到都夜子時,一定也會被她的美麗震懾住。


    如果聽到她說,您先生至今仍然愛著我,也絕對不會懷疑,於是她的內心就會嫉妒得發狂。林林總總的事,讓橘終於忍無可忍。


    想起來,他也怪可憐的。都夜子在向自己複仇,想要毀滅自己,如果不殺她的話,自己就會被殺。他們的關係發展到這種地步也絲毫不足為奇。殺人現場之所以顯得有點離奇,是因為這個叫橘的男人精神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再加上他是個膽小鬼。他吃的並不是什麽安眠藥,而是鎮靜劑之類的東西吧。


    既然要收拾破壞自己家庭的魔女,就不能讓自己所做的事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而且必須順利地逃脫,但他沒這個膽量。雖然借助藥物的力量殺了她,卻已經無力逃走。雖然已經把手套和上衣丟進壁爐燒掉了,但手上還握著槍,代表他當時已經失去了判斷能力。


    啊,對了,我忘了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聽說,都夜子死的那一天的相同時間,還有一個人在那個家裏離奇死亡。那個家平時有一老一少兩個住家女傭,而那個年輕的女傭也在同時死了。


    她的死因才離奇。聽說那個女孩坐在下人用的樓梯上,瞪著眼睛悶死的。不,我沒有看到。好像是在報警後,警察開始搜索時發現有一個人不見了,找了半


    天才發現的。


    那女孩是被毒死的。她坐的樓梯旁掉了一個像化妝品瓶子般設計精美的玻璃瓶,聽說裏麵裝的液體不知道加了農藥還是什麽劇毒的毒藥。而且,這個瓶子原本是寄給都夜子的小包裹。


    包裹裏附了一封寫著「這是養顏美容的水果酒」之類的信,但都夜子不認識寄件人,所以,那天早晨原封不動轉交給那個女孩。那個女孩手腳不太幹淨,經常在打掃的時候順手摸走太太的珠寶和化妝品,但那是主人叫她丟掉的東西,所以,她並不算是偷。


    但她實在太倒黴了。女孩高興地喝下瓶子裏的東西,死了。也就是說,這原本是寄來殺死都夜子的東西。


    警察把橘當作殺害都夜子的兇嫌逮捕後,偵查方向也將包裹的毒藥鎖定在橘的身上,最後沒有找到物證,也沒有得到他的口供,所以在起訴書上應該沒有提到這一點。可見有多少人痛恨這個女人。


    怎麽樣?還有沒有搞不清楚的地方?


    最後,橘好像認罪了。


    總之,這個案子已經了結了。事到如今,再談這些又有什麽用。


    7 因死亡而永恆


    你想要問我什麽?


    的確,我會經數度造訪過小鷹狩都夜子小姐的府上。但如果你問我是不是了解她的人品或心情,我隻能對你搖搖頭。我隻不過曾經偷窺過她的外表而已,沒有責任發表什麽言論。


    我是橘瑞雄的朋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曾經是同窗好友。不,我現在也把他當成朋友。我很了解橘這個人,所以,我相信他是清白的。他根本不可能殺人,而且他是發自內心地愛著小鷹狩小姐。


    解除婚約並不是橘的錯,我聽說是小鷹狩小姐的意思。有人說不是這麽迴事?


    那隻是胡亂猜測而已,是橘親口告訴我的,絕對錯不了。他為此十分苦惱,說他無法了解她在想什麽。


    胡亂批評別人的戀情是很愚蠢的,況且,我也不知道小鷹狩小姐到底對橘有什麽不滿。以橋的好朋友的立場來說,他當時受到的打擊絕對不輕。雖然我不認為橘殺了她,但在當時的我看來,即使橘因為她的所做所為殺了她,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不過,橋後來娶了曉實小姐為妻,也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那段時間,我和他比較沒有來往,所以也不了解他為什麽又開始出入前未婚妻的家裏。如果我知道的話,應該可以阻止他。


    老實說,我覺得那個女人並不是橘該愛的人。至今我仍然認為,雖然她的外表很美,內心卻冷若冰霜。她心裏想的隻有自己,根本不會愛任何一個人。從這點來看,對橘來說,解除婚約反而是件好事。


    我說這種話是不是很奇怪?可能吧。因為我也曾經是那些唿前擁後、出入她家裏的崇拜者之一。但隻要是體內流著沸騰熱血的年輕人,都不可能不被小鷹狩小姐的美麗所打動,我並不否認這一點。


    惡女、有著宿命的女人、冰山美人,在我所認識的人中,沒有人比她更適合這些名稱了。她同時具備了一雙可以輕而易舉勾起男人欲望之火的淫蕩雙眼,和可以將男人的欲火撲滅的冷漠語氣,把我們這些人像骰子一樣玩弄在股掌之間。


    我們在她的跟前時,稱她為「女王陛下」。


    但其實私底下都叫她「魔女」。


    即使真的是女王,她所統治的也絕對不是太陽底下的王國,而是隱身在湖底深處另一個世界,專門俘虜男人的妖魔女王。


    如果是魔女的話,就是出現在尤裏西斯4麵前,把他的屬下變成家畜的喜爾凱5。


    我們會經相互開玩笑,這些圍在她身邊的人早就被她變成了牛或羊。一旦變成了動物,吃下了誘餌,怎麽可能逃出飼主的手掌心。


    即使偶爾看到橘本人出現在造訪人群中,我也沒有感到太驚訝。當時,她已經變成我世界的中心,無論看到誰對她入迷,我都不會感到驚訝。反而我對為什麽隻有這麽幾個人出現在她的宅鄙感到不可思議。


    小鷹狩小姐放不下橘?是她叫他去家裏的?不可能,這根本是胡說八道。橋是自己想去她家的。我曾經聽橘抱怨,雖然他想要生個兒子,但因為妻子曉實身體虛弱,無法再生第二胎。我們男人就是這樣,不管長到幾歲,都還像是個到處惹禍的小孩子。


    對於迷戀小鷹狩小姐這件事,橋比任何人都感到羞愧。這也是很正常的事。畢竟對方是曾經甩了他的未婚妻。所以,他造訪魔女的宅邸時,都是獨來獨往。即使在其他地方遇到時,他也隻字不提小鷹狩小姐的事。


    但這並不代表我們沒有發現他的存在,隻是為了顧及他的麵子佯裝不知罷了。


    她看到橘上門時,也沒有趕他走,照樣歡迎他、款待他,不知道這是仁慈,還是殘忍。


    當時橘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我完全不知道。曉實曾經找我商量過,好像他的行為舉止已經讓家裏人都看不下去了。我對曉實說,他總有一天會收心的,放心地等他迴心轉意吧,雖然我隻能說這種老套的安慰話,卻並不是在敷衍,因為我相信應該會是這樣的結局。


    女人的美麗隻不過是朵「盛開的花」。即使小鷹狩小姐擁有絕世無雙的美貌,但這種美麗也不可能持續三十年。我們這些唿前擁後的男人都很清楚這一點,正因為了解這一點,才會聚集來參加這朵「盛開」之花的饗宴。


    對我們而言,小鷹狩小姐的魔力並非僅止於稍縱即逝的美麗而已,更因為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跪在她麵前,臣服於她石榴裙下大肆恭維。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我相信她也十分了解這一點。


    因此,無論我們讚美她「女王陛下——」,或是歎息「她是個冷若冰霜的魔女」,那都是你情我願的成人遊戲。


    沒錯。一切都是遊戲。


    但是……


    我也承認,在所有人中,橘就顯得格格不入。


    他太老實了。有時候,我覺得他無法理解這是一場遊戲。他發自內心地嫉妒其他的崇拜者。「在奪迴她從自己身上偷走的東西以前,我絕不會離開」——雖然我不了解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我會經聽他這麽說過。


    啊,完蛋了。我差點否定了我一開始自己說的話,聽起來好像橘真的有殺害她的動機。但我相信沒這迴事。橘並沒有殺她。如果他當時沒有中途改口,說一些含糊不清的話,法官根本不可能判他有罪,當然,律師的能力也有問題。


    總之,警察認為他是重大嫌疑犯而逮捕了他,理由當然連我都知道。那間房間通往走廊和庭院的兩個出入口,都從裏麵反鎖了。往庭院的門很久沒有使用,已經完全生鏽了。麵向庭院的窗戶都上了鎖。靠走廊的門的唯一一把鑰匙放在廚房的鑰匙箱裏,沒有人拿過。


    雖然壁爐也是另一個出入口,但壁爐裏的火燒得很旺,在煙囪一半的地方有格子,人根本無法從那裏進出。也就是說,那間房間是完全被密封的密室狀態。


    房間裏傳來槍聲。我們——因為當時我也在客廳——立刻衝出去,找來老婦人打開了門,發現房間裏有兩個人,橘和小鷹狩小姐。橘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而且右手握著槍,小鷹狩小姐右側的太陽穴被子彈貫穿,已經斷了氣。


    小鷹狩小姐的和服袖子和手臂都已經被壁爐的火燒到了。卷起的袖子中露出的手臂已經燒成一片焦黑。很難想像如果破門而入的時間再稍微延誤一下的話,火就會燒遞她的全身,那將是多麽悲慘的光景。對一向重視自己美貌的她來說,沒有讓大家看到如此的慘況,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為什麽兇手要這麽做?對她有著強烈憎恨的解讀應該八九不離十吧。我剛才說過,我們都稱她為魔女。在中世紀的歐洲,魔女都要火刑侍候,所以有人說


    ,這可能是一種暗喻。


    如果兇手是橘的話,這種暗喻顯然不符合他的風格。雖然我們封小鷹狩小姐為魔女,但他一直和我們劃清界線。沒想到他被逮捕了。當被殺害的被害人和另一個人身處密室時,另一個人當然會被當成嫌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而且,在室內發現的兇器手槍是屬於橘的,如果手槍上隻采集到他的指紋,即使動機很含糊,現場狀況稍微有點不可思議,當然還是會逮捕他。


    那把手槍是十九世紀英國製擊發型單發手槍,槍身上有蔓藤花圖案的浮雕,是很漂亮的擺設品。以前曾經掛在他房間的牆壁上,橘告訴我「這把槍還能用」,也經常在我麵前上油、保養。但結婚後,他好像就失去了興致,去他家時,已經沒有放在外麵了,我也完全忘了這件事。


    槍可能是橘的,但我已經說了好幾次,我不相信橘殺了小鷹狩小姐。他是個老實人。雖然他的缺點是有點懦弱,但我絲毫不懷疑他的誠實。像我這種不負責任、遊手好閑的人,根本不配有他那樣的朋友。這樣的男人怎麽可能在前未婚妻的麵前喝得爛醉。


    所以,無論喝酒、吃藥後陷入昏迷,都不是出於他的自願。當時我立刻想到是有人想要陷害他,想要栽贓他。這種事最容易發生在像他這種老實而又死腦筋的人身上。


    如果堅持否認自己犯案,打官司時,我一定會和他並肩作戰。沒想到他卻鬆了口。從「我沒幹」變成了「我不記得了」、「我什麽都忘了」,最後甚至說「如果沒有其他人的話,可能是我殺了她」。


    他妻子曉實後來成為檢察官的證人,這件事也給了他很大的打擊。當然,對我們這些相信他清白的人來說也是如此。但我不認為橘為了這件事變得自暴自棄。因為,在那個時候,橘和曉實的夫妻關係早就出了問題。


    當然,這是因為橘移情別戀,愛上了小鷹狩小姐的關係,所以,我認為不能怪曉實。總之,橘因為傷害致死罪被判了刑,而且沒有上訴。從那以後,我就沒見過他,也沒寫過信。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內心的後悔讓我越來越痛苦。


    雖然他們的婚約和解除婚約與我無關,但之後當橘再度出入她家時,我覺得我應該出麵阻止。如果我當時這麽做的話,他之後的人生也不會那麽慘。


    你了解嗎?我已經無法確信,他到底是不是清白的。我在想,他之所以沒有上訴,很可能是他想起了其實是他幹的。這樣的疑問即使隻在腦海裏一閃而過,但一旦產生這樣的念頭,我就無法再見橘了。


    對啊,其實我隱瞞也沒有用。現在,我已經不是發自內心地認為橘是清白的。


    但也不代表我認為他就是殺人兇手。我的結論是,雖然開槍的是橘,但並不代表他是殺人兇手。你說,不可能有這種事?


    橘太老實了,搞不懂戀愛遊戲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一套,小鷹狩都夜子把他當成玩具一樣玩弄了他,把他逼上了絕路,直到他朝她開槍的那一刻。所以,其實是她利用橘作為自殺的兇器。


    他們會經在父母的安排下訂過婚,所以,小鷹狩小姐一定知道他有一把可以擊發的手槍。所以,她就計劃用這把槍來自殺。況且,既然這是決鬥用的槍,那麽,假設在她的梳妝台裏藏了一把一模一樣的手槍,我也絲毫不會感到驚訝。


    小鷹狩小姐這個毀滅男人的魔女,遠遠超乎我們這些人的想像。她竭盡全力迷惑周圍的這些男人。讓橘殺了自己,就可以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而且,連我也被拖下了水。


    她一定對這樣的安排感到很滿意。隨著緩慢的老化,美貌漸漸不再,逐漸失去讓男人俯首稱臣的魅力,她變成了一個被遺忘的孤獨老女人,度過漫長的晚年生活。隨著她的被殺,她終於可以擺脫這種可怕的、卻又無可避免的命運。


    她命令橘,叫他把槍帶來。


    然後,叫他對準自己開槍。


    他當然會經抵抗。


    怒氣衝衝的她讓他吃下安眠藥,在他意識不清,無力反抗的情況下,再度命令他開槍。


    他就像被催眠一樣,幾乎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扣了扳機。開槍的衝擊讓他軟綿綿的倒向牆角,昏了過去。


    小鷹狩小姐太陽穴的傷口被鑒定是從極近距離開的槍,所以,絕對是她同意對方這麽做的。因此,這根本不是殺人,而是她的自殺行為。這樣解釋的話,一切就豁然開朗了。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根本不可能殺人的男人會扣下扳機。


    被殘酷殺害的死者將永遠成為被害人:永遠綻放美麗的光芒留在人們的記憶中。這就是她的目的。橘隻是被魔女迷惑,成為魔女的道具,是個愚蠢而又可悲的男人。


    而我隻是個名不見經傳陪襯這兩位主角的道具。大眾甚至對我這個被當成道具的男人感到羨慕不已。


    8 無人知曉


    我從小就在小鷹狩小姐的府上幫忙整理庭院、燒鍋爐。我都睡在大宅的地下室。什麽?雖說是地下室,但還是有陽光可以照進來的窗戶。有時候,我也會混在鍋爐房,或是堆焦炭、木柴和放壁爐木灰的地方。我父親也是做這種工作,所以,我從小就在這些地方玩,學父親的樣子。


    當然,我很少有機會走進上麵的宅邸。偶爾哪裏壞了、哪裏髒了的時候,也會要我爬上高處,但我不可能做那種東張西望或是豎起耳朵偷聽之類沒規矩的事。


    不過,我對小姐的事可不陌生。小姐從一生下來,就一直住在這裏。雖然我沒有走進大宅裏麵,但我常在修整庭院,所以,便會情不自禁地看著小姐在窗戶裏睡得香甜的樣子。到了春天,庭院裏開滿鮮花時,小姐坐著白色蕾絲的娃娃車來到庭院,還伸出小手想要去抓垂枝櫻的花。


    稍微大一點後,她就開始一個人跑到庭院裏來玩。身穿桃色的衣服、桃色的小鞋,蹬蹬蹬地從草地上跑過來問我。她叫我老源。


    「老源,你在幹什麽?」


    「那是什麽花?」


    「那個叫什麽名字?」


    「這會在什麽時候開花?」


    她的一頭直發烏黑柔亮,歪著腦袋看著我的臉。我無法形容她的表情有多可愛。而且,她真是聰明得很,我說的任何話她都記得一清二楚。除了花的名字,還有什麽時候要把球根挖起來,下次要在什麽時候播種,或是多久施一次肥之類的事,她也都記得清清楚楚。


    小姐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對庭院的布置有自己的主張。在她小時候,庭院的景觀和現在非常不同。因為,小姐的母親喜歡把庭院整理得一絲不苟,不同的季節會種上不同的花苗,點綴出像絨毯般的圖案。當時,小姐會經悄悄地對我說:「我不太喜歡這種花。」


    「喔,是嗎?我覺得很漂亮啊。」


    聽到我的迴答,小姐滿臉嚴肅地說:


    「但你不會覺得很孩子氣嗎?」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但小姐似乎看透了我,揚起下巴,似乎在說「真沒禮貌」。這種小大人的動作真是可愛得不得了。


    「那,小姐喜歡怎樣的庭院?可不可以告訴我?」


    「不要。你一定會笑我。」


    小姐一臉的不高興。


    「我不會笑。隻要你告訴我,我一定會整理成您喜歡的樣子。」


    「不行。我母親會生氣。」


    「但這裏總有一天會變成小姐的庭院。那時候,我就可以做出您喜歡的樣子。」


    我不加思索地迴答說。


    「真的嗎?」


    小姐抬頭看著我,眼睛都發亮了。她似乎準備大聲地問我「什麽時候會變成我的?」於是我急忙補充道:


    「對。但太太聽了可能會生氣,所以,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我知道了。那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但你要保證,總有一天要弄成我喜歡的樣子。」


    「我保證一定會。」


    「——我不喜歡這種像蠟筆畫出來的花圃,剪成動物形狀的樹木,也不喜歡筆直的道路。我想要那種像自然森林那樣,好像可以無限延伸的庭院。你可以做得到嗎?」


    「很難喔。」


    我滿臉嚴肅地點著頭。


    「但我會努力想想看,怎樣才能變成像小姐說的那種庭院。」


    「我也不要噴泉,也不要那種膺品的雕刻,池塘旁也不要用石頭圍起來。我們家又沒有凡爾賽宮那麽大的庭院,堆滿這種像玩具一樣的東西,太孩子氣了,我不喜歡。」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因為太太的確算不上是美女,但很可愛,也真的有點孩子氣。而小姐比太太穩重,表情和說話的樣子既聰明,又很成熟。小姐看到我在笑,好像很生氣的樣子,用嚴厲的眼睛瞪著我,忿忿地撂下一句:


    「你不會懂的啦!」


    「不管他們的想法再怎麽孩子氣,再怎麽反複無常,大人就是大人。小孩子不得不聽大人的話,這種心情你不會懂的啦!如果你覺得我是個沒有煩惱、幸福而又愛撒嬌的孩子,就代表你的腦袋就像南瓜燈籠一樣空空的!」


    我把她惹惱了。還好,第二天,她就和我合好了。小姐從小就沒有踏出家門一步,沒有人陪她說話,我是因為可以和她聊聊庭院的事,所以才獲準和她說話的吧。


    「家裏圖書室裏有許多關於庭院的書,我想等我看懂這些書的時候,再來學習一下。」


    「我看不懂,所以,就拜托您了。」


    聽我這麽一說,小姐神情認真地說:


    「根本沒這迴事。」


    「你知道怎麽處理庭院的花草和樹木,這種事,看再多的書也不會懂的,所以,在這方麵當然是你比較拿手。但是,要你思考一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庭院,對你來說有點難吧?所以,這個問題我會考慮。然後,你隻要把我的想法實現——。」


    啊,如果我再這麽說下去,就永遠沒完沒了了。我會盡可能說得簡潔一點。沒有多久,小姐就成為這個庭院的主人。或許,我不應該用「幸好」來形容這件事,但總之太太因病過世了。老爺也很少來這裏,所以,小姐和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改變庭院。


    根據小姐的指示,原本放在庭院中歐式的擺設、大理石的雕刻、噴泉和剪成各種形狀的樹木都搬走了。祖先在建造這幢歐式洋房時,為了配合房子的風格,將以前的日本庭園改成了歐式風格,但小姐卻覺得很假,看起來就像玩具一樣。


    按小姐的吩咐搬走這些東西後,我也覺得比以前好多了。在綠色草皮包圍下的池塘鋪滿了睡蓮,楊柳的綠葉低垂,簡直就像是一幅畫。小姐用我這個工具畫出了一幅美麗的畫。


    小姐再三吩咐,盡可能不要用殺蟲劑和除草劑。對造園來說,這可是個很費工夫的要求,但既然是小姐的要求,我當然會遵守。以前太太在世時使用的藥劑,全都收進了地下的儲藏室。


    一樓有一個向庭院延伸的露台,由於一直沒有使用,累積了多年汙垢,小姐命令我打掃後,變得好幹淨。小姐說,從這裏眺望庭院最漂亮。露台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放玻璃桌的,平時都擦得亮潔如鏡,不用時就靠在牆角那裏。


    那段時間,汰換了許多樹木,也重新調整了樹木的位置,最外圍種了一排高高的樹木遮住了圍牆,越靠近裏麵,樹木的高度也漸漸變低,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在草皮中央那棵古老的垂枝櫻。由於這棵樹太有日式風格了,我原以為一定會被連根拔起,沒想到小姐卻罵我亂來。


    「這棵樹是庭院的女主人,絕對不能碰。」


    我太大意了。小姐從年幼時開始,就很喜歡這棵櫻花樹,從花開到花落,幾乎整天都站在樹下,小姐幾乎變成了櫻花的精靈。


    太太過世時,小姐隻有七歲,十二歲時,老爺也撒手人寰。小姐堅持絕對不要被親戚收養,於是,就有一個自稱是親戚的女人搬來這裏,說要幫忙照顧小姐——


    那個女人很討厭,聽說經常用刻薄的言語欺侮小姐。我聽阿婆說,她甚至對小姐說,是你害死了你的父母、你是魔女,才會克死你的父母。這個女人明明是覬覦這個家的財產,卻口出狂言。


    小姐經常跑到庭院,在櫻花樹下淚流滿麵。哭累了,就用雙手抱住樹幹,一動也不動,好像自己也變成了樹,現在想起來,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讓人覺得好可憐。雖然我快氣炸了,卻也無能為力。


    但那女人隻住了不到兩年。她因為生病,最後,變得有點不正常,說自己受到了魔女的詛咒之類莫名其妙的話,就搬了出去,沒多久就死了。真是活該。


    在小姐十八歲以前,曾經有好幾個人來了又走。隻要曾經欺侮過小姐,對小姐說一些不中聽的話,或是試圖按自己的意思改變小姐的人,都接二連三地生了病,或是在樓梯上失足,紛紛逃走了。


    還有一個人,也是最後一個逃走的,就是老爺他們幫小姐選定的未婚夫。他真是個其貌不揚、不登大雅之堂的男人。這種人怎麽可能配得上小姐。我想,他自己應該也知道吧。後來,我不知道是對方知難而退,還是小姐厭倦了,但反正結果都一樣。


    時光流逝,小姐變得更加美麗動人。雖然生了孩子,卻一點都沒變。不,我不知道父親是誰。或許,小姐根本不需要男人,就可以自己生孩子。這可不是開玩笑。我覺得,她不是凡人,而是櫻花的精靈。想起來,小姐和太太一點兒都不像。


    在她過世前一晚,我在庭院裏遇到了小姐。雖然已經是櫻花的季節,但晚上還是很涼,小姐隻披著一件透明的薄紗,靠在櫻花開始綻放的垂枝櫻樹幹上。


    「明天會不會開得更多?還沒那麽快凋謝吧?」


    我迴答說,聽說明天的氣溫很低,可能過幾天才會盛開。於是,小姐抬著頭看著樹枝,說:


    「那我會先凋謝。」


    我聽了大驚失色。其實,我聽阿婆說,最近小姐的身體不太好,所以,我不僅是驚訝,更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我明天會死。」


    小姐說得若無其事。


    「但你不用擔心。花謝了,明年還會再開。草枯萎了,隻要一到春天,又會再發芽。即使我的身體燒成了灰燼,也會獲得重生,生出一個比現在更健康的身體。」


    對了,你聽到這番話,一定會覺得小姐是自殺的。但我卻不這麽認為。我隻是認為,小姐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


    你知道小姐死的時候的樣子,對不對?她怎麽可能自殺呢?她手上沒有任何東西。


    是要求前未婚夫下的手?哈哈哈,這絕對不可能。為什麽?你隻要動動腦筋就知道了。你會把攸關自己生死的事托付給根本無法信賴的人嗎?


    我剛才也說過,那個男人不是個好東西。和小姐分手後,立刻和別的女人結了婚,但還是戀戀不舍地出入這個家,可能還妄想著和小姐破鏡重圓吧。什麽,你聽別人說,他並不是個壞男人?


    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你有沒有聽說,在小姐過世的同一天,另外還有個女人死了。是跟著阿婆在這個家裏做事的女孩子,她是那個男人的密探。


    她長得一張狐狸臉,卻自以為是美女,我覺得她是個會勾搭小姐客人的賤人。


    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探聽什麽,但我好幾次看到他們兩個人在庭院的角落密談。有時候,也會趁小姐不在家的時候,像闖空門一樣偷偷溜進來。這種男人怎麽可能是好東西。


    所以,他被逮捕、關進大牢是罪


    有應得。雖然我不認為是他殺了小姐,但至少要給他一點教訓。


    最後,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你應該還不知道的事。我既不認為小姐是自殺的,也不認為是他殺。因為,打死小姐的那顆子彈還沒有找到。子彈貫穿了太陽穴,但房間裏卻遞尋不著彈殼。


    是不是很不可思議?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即使飛進了壁爐,也不可能被熔化。我不知道警察是怎麽結案的,但這件事還是很奇妙。


    所以,我認為,小姐根本不是被那個無聊男人殺害的,但也不是自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隻是知道自己會在這一天死去。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會知道,至今仍然是解不開的謎。


    啊,庭院的垂枝櫻也快開了——


    我把小姐的一縷頭發埋在樹下。我原本是想要撒一些骨灰在地上,但沒有得到允許。每年盛開的櫻花,就是小姐的化身。


    幸好,那幢房子目前仍然找不到買主,至今應該還保存著,因為到處流傳著什麽魔女死之屋、妓女的家之類的流言。


    在事發的前一天晚上,小姐還對我說:


    「老源,即使我不在了,也請你好好保護這個庭院。為了我的孩子,請你一定要做到。要經常除草、趕蟲子,如果有壞蟲子,也可以用殺蟲劑。」


    我有照著小姐的吩咐去做。


    即使在小姐走了以後,我也會不時地進去庭院,修剪花草樹木。


    花季快到了,我會去。小姐一定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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