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彰藏的名字還是戶田勘一。他與父親千兵衛、妹妹千江從猿木川釣魚歸來,走到城邑時已經接近傍晚。


    也許是初春河水迴暖的緣故,魚兒都活動起來,光是超過一尺半的鯉魚就釣到三條。


    七歲的勘一抱著魚簍,走得氣喘籲籲。魚簍中,鯉魚時不時地掙紮一番。


    “哥哥,重嗎?”


    四歲的千江口齒不清地問。


    “這點算什麽。”


    勘一奮力把魚簍向上抬一下,恰好裏麵的鯉魚開始掙紮,使勘一差點把魚簍脫手。看到這情形,父親千兵衛笑出聲來。


    千江唱著兒歌,一路上蹦蹦跳跳。


    今天是女兒節,千江第一次穿上母親縫的新衣裳。這件原本是母親的舊和服,山茶花花紋。因為生活清貧,千江以前一直沒有漂亮的新衣裳,所以今天高興壞了,破例跟著父親和勘一一起去釣魚。


    當千兵衛和勘一垂釣時,千江在河灘上不時地展開袖子,用手指撫摸山茶花的花紋。比起水麵上的浮標,千兵衛和勘一望著千江的時候更多,許多次魚兒咬鉤都沒意識到。


    迴家路上,千江走在最前,後麵跟著搖搖晃晃的父親千兵衛。千兵衛年少時受過重傷,從那以後右腿就不靈活,走路拖著,每次用到右腿時上半身就得晃一下。勘一隻知道那是一次事故,究竟是怎樣的事故並不清楚。


    “我來拿魚簍吧。”


    聽父親這麽說,勘一並沒有放開沉重的魚簍,他擔心父親的身體。也許是察覺到了勘一的心意,千兵衛眯起眼睛看兒子。


    千兵衛是慈祥的父親。勘一從未見過父親動怒的表情,甚至連一句粗暴的話都沒聽過。在家外也是如此,徒組的熟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菩薩千兵衛’。


    “今晚有鯉魚醬湯吃了。”


    聽勘一這麽說,父親迴頭笑道:”好久沒嚐到這種美味了呢。”


    勘一喜歡父親的笑容。


    這時,路對麵走來了一位武士。那名武士帶著兩個隨從,其中一人拿著長槍。


    從係外褂的細繩可以看出,這是一位上士。矛島藩上士、中士、下士係外褂的細繩顏色各自不同。前方走過來的武士用的是紅色,表明這是一位上士中的最上級武士,家祿超過五百石。


    千兵衛隻是一名徒組下士,家祿僅二十石。雖然同樣是矛島藩藩士,身份地位之差別有如雲泥。下士在城邑遇到上士時,必須脫下草鞋,跪在路邊上。


    “千江。”


    千兵衛吧千江喊到身邊,然後在路邊跪下。勘一也放下魚簍,跟著跪下。然而千江卻猶豫了。昨天剛下過雨,如果跪在地上,新衣服難免被爛泥弄髒。父親從懷裏拿出手巾,鋪在地上,用眼神示意千江跪上去。千江會意,跪在手巾上。


    上士一行走到千兵衛麵前時停下了腳步。


    “哪有下跪時身下還墊布的規矩。”


    上士冷冷說道。


    “對不起。”


    說完,千兵衛讓千江站起來,拿掉手巾後再讓千江跪下。千江忍著淚水跪在泥上。想到妹妹此刻的感受,勘一心如刀絞。


    “現在的下士連怎麽下跪都忘記了麽。”


    上士嘴角浮現出譏笑。


    “女兒還小,請原諒她吧。今天是第一次穿新衣服。”


    “泥巴能洗掉,禮法上的汙點可洗不掉。”


    “求您原諒。”


    千兵衛低著頭說道。


    上士鼻子裏哼的一聲,用力在千兵衛麵前的泥水窪中踩了一腳。濺起來的泥巴黏在千江和服胸口。


    千江閉著眼睛,嘴用力抿著。然而,眼淚從緊閉的眼睛裏不斷滾下來。


    “你這種人也能算武士?不知羞恥!”


    勘一禁不住怒吼。


    “混賬!”


    千兵衛把勘一的腦袋往下壓,直抵到地麵。然後自己也朝著上士把頭抵在泥土上。


    “孩子年紀小,求您別跟他們計較……”


    上士不等他說完,大喝一聲”豈有此理”,臉脹得緋紅。


    “年紀小也是武士。膽敢辱罵上士,該知道有什麽後果。”


    說完上士抽出刀來。


    勘一這才發現自己犯下了無法挽迴的錯誤。武士的刀既然拔了出來,要麽殺死對方,要麽給對方留下足夠抵償過失的傷口,否則就會因為違背武士道而受到懲罰。一旦拔出刀,就沒有任何交涉的餘地。雖然隻有七歲,出生在武士家庭的勘一也了解這點。


    勘一隻覺得自己必死無疑。


    “知道。”


    勘一說道,手依然撐在地上。


    “好。”


    上士將刀高高舉起。


    這時千兵衛嗖地站起來,拔出刀。


    “哼,下士也敢對上士拔刀?退下!”


    上士怒叫道。


    “父親豈能對兒子見死不救。”


    千兵衛發出咆哮,踏前一步揮出長刀。


    上士手臂被擊中,刀掉了下來,然後上士帶著慘叫逃走。


    千兵衛試圖追擊,卻因腿不靈活而滑倒在地。


    正當千兵衛掙紮起身時,被上士的隨從用槍刺入腹部。


    千兵衛抓住槍柄,將其斬斷,卻也因氣力用盡而倒在泥水中。


    勘一茫然望著從父親後背刺出來的槍尖。


    另一個隨從拔出肋差,試圖割下父親的首級。


    恢複神智時,勘一站在一座陌生宅邸的前庭中。


    太陽已經完全看不到,周圍一片昏暗。通往玄關的石板路旁,父親的遺體躺在木板上。


    勘一呆呆望著蓋著草席的父親遺體。


    一名中年武士來到勘一身旁。


    “讓我家仆送你們迴家吧。”


    聽到這聲音,勘一頓時迴過神來。


    “千江呢?”


    “你妹妹在屋裏睡著了。”


    中年武士溫和地說道。


    意識逐漸變得清晰。


    父親被殺後,住在附近的人聚集過來,現場尤為混亂。其中一名武士靠近勘一,把他帶迴了自己宅邸。失去意識的千江也被武士抱進屋內。


    武士問什麽勘一答什麽,隻是當時神情恍惚,勘一記不得說了些什麽。


    然而現在,麵對父親遺體時,記憶變得清晰。勘一悔恨難當,隻因自己未經考慮的一句話,慈祥的父親再也不會展露出笑容了。


    淚水湧上來,勘一發出嗚咽。身後的武士輕輕把大手放在勘一雙肩。


    就在這時——


    “不許哭!”


    有人吼道。一名與勘一年紀相仿的少年站在他正麵。少年走到勘一跟前,巍然而立。


    “武士的孩子不許哭。”


    勘一被氣勢所震懾,停止哭泣。


    少年盯著勘一的眼睛。


    “你父親以一敵三,奮戰而死,無愧於武士之名。你是他兒子,不許哭。”


    勘一點頭。


    “殺你父親的是伊川桃藏的人。若要報仇,我與你一起去。”


    “不許胡說。”


    扶著勘一肩膀的武士喝道。


    “這不是小孩子的遊戲。”


    “對不起,父親。”


    少年向武士低頭。


    這就是勘一和磯貝彥四郎的第一次相遇。


    後來勘一才知道,父親被殺的那條路剛好在巡馬役磯貝喜右衛門家邊上。聽到屋外的吵鬧聲,家主喜右衛門和家士們出來查看,然後一起把勘一和千江藏在了家裏。他還派人到奉行所報告,把一直留在路麵上的千兵衛遺體運入宅邸。當時喜右衛門已經從伊川隨從那討迴了千兵衛的首級。


    藩士之間的武鬥隔幾年就會有一次,而且其中一方死亡的情況也不罕見。但千兵衛事件卻震動了藩國。因為通常武鬥都是由口角之爭引起,這次卻是上士受辱而殺人。


    矛島藩三百五十多名藩士分三等。三百石以上為上士,三百以下五十以上為中士,五十以下為下士。身份的差別是絕對的,一般婚姻隻在各自階層內發生。上士人數僅五十左右,中士最多,約二百人,下士約一百人。


    與戶田千兵衛動手的是倉役伊川桃藏,家祿五百五十石的上士。伊川家家門顯赫,以往不少家老和目付都出自他家。在矛島藩,上士受到下士侮辱時,有權將下士斬殺。但這不過是台麵上的許可令,現實中幾十年來都沒發生過此類事件。在記錄上,六十二年前曾發生過一次。當時斬殺下士的上士受到了閉門處分,隨後切腹。因為那名下士手中並沒有武器。


    藩內重臣們幾經審度,最終判定伊川桃藏半年的幽禁。另一方麵,對於失去家主的戶田家,將二十石家祿減半,作為撫恤發放,等到長子勘一長大出仕時再恢複原家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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