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星期四一早,龍之介也跟大家會合,一起進行聯署活動。


    在入口大聲疾唿;到各年級教室拜訪;在運動場奔走;到體育館打擾;也深入社辦。能跑的地方全都去,拜托大家幫忙聯署。


    櫻花莊合為一體了。


    無論睡著或醒著,不管在櫻花莊或學校……最近一次六個人行動,已經是文化祭時的事了。


    三餐也都是六個人一起吃。


    早餐是在上學途中吃仁為大家做的三明治;中午則占領烹飪教室,一邊研討增加聯署的點子一邊搶奪配菜補充營養;晚餐則是在櫻花莊的飯廳,依然是一邊排定明天的作戰方式一邊用餐。


    「神田同學,這個金眼鯛是怎麽迴事?」


    「迴家途中經過商店街,認識的魚販大叔給我的。他要我『吃了這個再好好加油喔』。」


    「學弟,這個可樂餅是?」


    這是肉販大嬸給我的。她還說了『別輸喔』。」


    「空太,這個頂級是?好多喔。」


    「不要用這種簡稱!當然是橋本烘焙坊的叔叔烤給我的。」


    像這些商店街人們的好意,實在讓人覺得感謝。知道櫻花莊所處的狀況而給予鼓勵,這些人們存在的事實,對孤軍奮鬥的空太等人而言是莫大的支持。


    即使是放學後聯署活動不太順利的日子,光是經過紅磚商店街的人們對自己說的一句話,就不禁讓人覺得還是有人站在自己這邊而有了信心。


    沒錯,自己不是一個人。


    有支持自己、為自己加油的人們。


    有陪伴至今的夥伴。


    雖然隨著日期一天天逼近,心情上逐漸受到壓迫,但是致力於聯署活動的日子,確實存在集訓般的快樂。


    像是閃耀著光芒的日子。


    不知道這樣的時間有沒有意義,所耗費的勞力也不一定會獲得迴報。


    即使如此,大家還是像這樣黏在一起努力。雖然沒有人提起,不過大家應該早就知道,那是因為能像這樣一起度過的日子,已經沒剩下多少了。


    就算撇開櫻花莊要被拆除的事,仁與美咲三月八日就要畢業了。


    包含櫻花莊的事情在內,明年說不定大家就要分散了。


    所以,想在剩下的日子裏盡全力衝刺。


    三月三日星期四,一整天都在跑校園,收集到的聯署隻有十名。隔天星期五也努力到太陽西下,但也隻增加了十名左右。至於星期六,因為時間有限,所以隻收集到個位數。


    花費兩個星期所收集到的聯署人數,大約稍微超過三分之一。距離全校學生三分之二的目標還是無止境遙遠。


    「真的很遙遠啊。」


    三月六日,星期日的夜裏,空太躺在房裏如此喃喃自語。木板紋理的天花板俯視著空太。


    這麽一來,聯署活動剩下的時間隻剩下畢業典禮的前一天,也就是三月七日星期一了。


    今天是星期日,什麽也沒辦法做。即便可以做活動,空太還要準備「資格審查會」的功課,與和希進行了最後的討論。所以不管怎麽說,這天什麽事也沒能做。


    好不容易才到達完成企畫書這一步。雖然因為預算的關係成了縮減版本,不過就節奏動作戰鬥遊戲而言,應該沒有動搖到趣味性的根本。


    剩下的,就隻有等待結果了。


    「我……有把它做好嗎?」


    空太自認為有。能做的都做了,那麽為什麽嘴裏還會吐出喪氣話呢?


    心靜不下來,無法整頓思緒,無法整理心情。已經不想思考了,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腦袋不但沒有停下來,還一直在思考。思考著櫻花莊、真白、七海、資格審查會的事,亂成一團。


    但明天就是最後了,即使流淚或大叫也改變不了現實。這時刻正一秒一秒逐漸逼近過來。


    空太心想今天八成也睡不著吧。不過不稍微休息一下,身體會撐不下去。為了明天能夠全力應戰,不睡不行。


    七隻貓聚集在床鋪角落睡得很舒服。


    「你們還真是好命啊。」


    就在空太如此自言自語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


    「空太。」


    過了一會兒,傳來聲音。是真白的聲音。


    「我還沒睡。」


    空太挺起身子,坐在床緣。


    門開了,穿著睡衣的真白就站在那邊。


    「怎麽了?」


    「……睡不著。」


    「這樣啊。」


    手背在後麵關上門的真白,無聲無息地走進房裏,在空太的身旁靜靜地坐了下來。肩膀微微碰觸到,有某人的體溫就在身邊,會讓人感到安心。


    「跟我一樣呢。」


    「一樣?」


    「我也睡不著。」


    「嗯……最近老是這樣。不知道該怎麽入睡了。」


    「你數過羊了嗎?」


    「我沒在跟你談羊的事情。」


    「不是啦,睡不著的時候,聽說數著一隻羊、兩隻羊就會睡著。不過我是太認真數羊,反而更睡不著的那一種人就是了。」


    「空太。」


    「我不接受抱怨喔。」


    「羊是一頭、兩頭。」


    「嗯?咦?聽你這麽一說,好像是這樣呢。幹脆上網查查看哪個才是正確的。」


    反正也睡不著。空太這麽想著,正要起身的時候,背後有個柔軟的東西碰撞過來。真白的雙手環腰抱著空太。


    「喔。」


    空太慌張地在腳上使力站穩。


    「喂、喂,椎名?」


    「搞不清楚。」


    真白不清晰的聲音,融在夜晚的寂靜裏。


    「搞不清楚?」


    「隻是想這麽做而已。」


    「……這樣啊。」


    即使被真白抱住,不可思議地動搖程度並沒有超過剛開始的驚訝。大概是因為真白環抱在自己腰上的手,仿佛正害怕著什麽而微微顫抖。自己知道真白感到恐懼的是明天的到來。


    明天是最後一天了。要是沒辦法收集到全校三分之二以上的學生聯署,櫻花莊就沒有未來。


    然而,要收集到這麽多並不容易,這一點空太等人最清楚不過。


    「空太。」


    碰觸到背部的真白聲音傳到骨子裏,在空太的腦中迴響。


    「什麽事?」


    「我喜歡櫻花莊。」


    「我也是啊。大家都是。不管是仁學長、美咲學姐、青山,還有赤阪,甚至是千尋老師也是。」


    「嗯,所以要守護住。」


    「是啊。」


    「絕對要守護住。」


    「嗯。」


    「我會守護櫻花莊的。」


    這時的空太,還不了解真白是抱持著多大的決心說出這句話的。


    「大家一起守護。」


    所以,空太隻是輕輕點頭如此響應。


    「是啊。這樣最好了。」


    總覺得真白的聲音聽來有些開心。


    「大家一起最好了。」


    沒過多久,真白便睡著了。空太讓真白睡在床上,自己躺在硬梆梆的地板上,再度試圖入睡。


    然後,空太前往夢境的世界,最後一天很輕易便來臨了。


    2


    三月七日。


    畢業典禮前一天,因為豪雨的聲音而醒來。


    這個季節罕見的厚重雲層,籠罩著整個天空。空太等人上學後,雨勢仍然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空氣中帶著沉重的濕氣。


    第三堂課是現代國文。


    站在黑板前的老師白山小春,以毫無幹勁又慢吞吞的聲音,不知道正在講些什麽。似乎是在說明畢業典禮後的期末考試範圍。


    空太帶著跟小春同樣沒幹勁的表情,小春說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現在既不是上課的時候,考試也根本不重要。


    明天是畢業典禮。也就是說,今天是實際上可以收集聯署的最後期限了。


    不夠,完全不夠。時間還有聯署的數量都不夠……今天早上,空太、真白、七海、仁、美咲還有龍之介六人抱著最後的希望,在入口大聲疾唿。


    「為了讓櫻花莊留下來,請協助聯署!」


    不知重複多少次的台詞。


    已經參與聯署的學生喊著「加油啊」、「加油喔」或「不要放棄」,鼓勵六人。


    不過很無情的,也有大半的學生隻是從眼前走過而已。今天已經是最後一天了……直到最後,不感興趣這個大敵還是阻擋在空太等人的麵前。


    已經窮途末路了。實在不覺得還會有什麽起死迴生的辦法。


    但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內心卻如此平靜呢?漠然對授課充耳不聞的空太心中,連絲毫的焦躁也沒有。那樣的時期很早以前就已經過了。


    因為空太心裏很清楚。上周末嗎……說不定是更之前就知道了。空太已經無意識想象了這個未來,早就已經麵對聯署不成


    功的這個現實了。如果突然吃了厚實的一記,心就會完全粉碎……


    所以事先做了心理準備。


    真是討厭的防衛本能啊。


    不過,倒也不會因為這樣就陷入放棄的心情,放學後還打算做最後的聯署活動。


    並不是相信要貫徹始終才有意義,也不是在等待奇跡,隻是覺得理所當然應該要去做。很矛盾,不過這麽做並沒有錯——空太擁有能這麽說的自信。


    明白這點之後,內心不可思議地放晴了,空氣也變得清澄。


    ——這樣果然是已經放棄了嗎?


    空太對著下雨的天空如此問道。


    這時,一個大顆雨滴掉落的啪噠聲刺激了耳膜。


    不是外頭的雨聲。


    更近。就在身邊……


    空太受到聲音吸引,身體自然動作,被看不見的力量引導,看了隔壁座位的七海。


    七海挺直背脊端坐著,筆直看著前方。看來正在傾聽小春說話,直到空太察覺她那滑落臉頰的一行淚……


    「……!」


    空太發出無聲的驚愕。看到七海側臉的瞬間,一股貫穿神經的衝擊從腦門衝向背脊。


    仔細一看,七海的眼裏空無一物。


    雙眸眼角不斷有淚水滑落,仿佛積在容器裏的水達到極限而滿溢出來。


    臉頰上的兩條河流,在下巴形成大顆的水滴,又滴落在筆記本上。


    字都暈開而變得無法辨識。


    小春大概是覺得奇怪,不再說話。接著,在寂靜之中,隻迴蕩著七海落下的雨聲,傳到氣氛鬆散的教室各角落。


    班上同學的疑問也傳染到整間教室,出現了窸窸窣窣的私語聲。


    「什麽?七海,怎麽了?不要緊吧?」


    與七海要好的高崎繭探出嬌小的身軀,窺探她的樣子。


    「不知道,好像在哭。」


    常跟七海、繭三個人在一起的本莊彌生迴應感到擔心的繭。彌生也很關心地看著七海。


    班上其他同學也開始冒出「怎麽迴事?」「怎麽了?」的聲音。空太不想聽到那樣竊竊私語的聲音,出聲唿喚了七海。


    「青山。」


    不過,七海並沒有聽到。


    隻是不斷落下淚珠。


    「怎、怎麽了嗎?青山同學。」


    因為小春的聲音而迴過神的七海,眼神終於對焦了。


    「你沒事吧?」


    小春看著她的臉。


    「我……」


    七海發出啜泣般的聲音。


    似乎還沒察覺自己正在哭泣。


    疑惑的視線朝向七海。空太為了阻止這種情況,故意讓椅子發出聲音站起來。


    接著,在老師還沒問話之前就先開口:


    「老師,青山好像身體不太舒服,我帶她去保健室。」


    「啊,嗯,拜托你了。」


    有些吃驚的小春反射性這麽迴答。


    「走吧,青山。」


    空太抓住七海的手臂,半強迫讓她站起來,接著便不發一語地走出教室。


    到保健室之前,空太完全沒開囗說話。因為已經知道原因,現在再提也無濟於事。總有一天會到達極限——空太至今不知想過多少遍了。


    一樓的保健室裏沒看到老師的身影。大概是去廁所或因為其他什麽事而離開座位吧。


    空太默默地讓七海坐在床上。


    雖然眼淚已經止住,但雙眸還是淚汪汪的。水庫再次潰堤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空太還在煩惱該說什麽的時候,七海便開口說道:


    「我不要緊了,神田同學迴教室去吧。」


    「可是……」


    「我真的已經沒事了,隻是一時大意而已。」


    七海用麵紙拭去淚水,吸著鼻子,完全不看空太。


    「那就表示你一直在忍耐吧。」


    七海的側臉看來沒有悲歎、沒有後悔、沒有不甘心,也沒有憤怒。


    隻有淚水的痕跡,還有悲痛。


    對於甄試落選、無法隸屬事務所一事……深不見底的悲痛。


    「到明天為止。」


    她發出下定決心的聲音。明天是畢業典禮。


    「至少在歡送上並草學姐與三鷹學長之前,我不想露出陰鬱的表情。」


    七海這麽說著並笑了。


    「拜托你……現在讓我一個人獨處。」


    「……」


    可以放她一個人嗎?七海看起來好弱小,無論是肩膀、背影、手還有腳……然後,就連最自豪的聲音也很微弱……


    「神田同學要是在旁邊,我會沒辦法放鬆。」


    被這麽說的空太緊閉著嘴。


    「……我知道了。有什麽事要叫我喔。一定要叫我喔。」


    「嗯,我隻要冷靜下來就會馬上迴教室的。」


    「好。那麽,我在教室等你。」


    「嗯。」


    七海輕輕揮手目送空太離開保健室。


    空太走出保健室,在迴教室的途中,正在上樓梯時手機響了。


    不經意把手穖從口袋裏拿出來確認,對方是和希。


    記得資格審查會是上午十時開始。這個時間就算結果已經出來了也不意外。然而,會特地打電話過來的事就隻有一件。


    不過,空太心中並沒有動搖。不,說不定隻是因為七海的事使得內心變得破爛不堪,所以就算看到手機屏幕顯示「藤澤和希」,飽和狀態的心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空太接起手機。


    「您好,我是神田。」


    『辛苦了。我是藤澤。』


    「辛苦您了。」


    『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沒問題,因為是休息時間。」


    雖然其實並不是,不過這種事已經無所謂了。


    『資格審查會已經結束了。』


    所謂結束,表示結果也已經出爐,聽說當場就會被審判。和希的聲音跟平常一樣,聽不出來是「dead」或「alive」。


    『非常遺憾,這次沒有通過。』


    沒有任何開場白,和希直接切入結論。


    「這樣啊……」


    本以為沒有任何感覺了,身體卻抽動了一下。胸口正中央有股像是被釘入什麽的痛楚。原本應該是透明的身體,被滴入墨汁般濁黑的情緒逐漸侵蝕每個角落,有種錯覺仿佛從手指尖到腳尖,連一根根的頭發都被完全抹黑了。


    『神田同學。』


    和希的聲音感覺很遙遠。不,遠離的應該是空太的意識吧。


    「是。」


    空太響應之後,和希深深吐了口氣,大概是在煩惱該不該說出來。


    『其實,在資格審查會上提出的企書當中,還有另一個音樂遊戲。』


    「……」


    空太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細節不方便透露,不過它是使用了以歌曲為題材的動畫,以及網絡上成為話題的


    vocaloid(注:yamaha開發的電子歌聲合成軟件)樂曲。』


    光是聽和希這麽說,就覺得那會是個受歡迎的企畫。


    『雖然就遊戲的內容而言,是沿襲以往音樂遊戲的簡單東西,不過這次是那個企畫通過資格審查會。』


    也就是說……


    「不需要兩個音樂遊戲的意思嗎?」


    『是的。落選的最大原因就在這裏。』


    「這實在是……實在是……」


    根本就是無可奈何的事。


    『決定的關鍵在於估算銷售量的差異。對方因為已經有動畫或vocaloid的認知度,所以就算控製宣傳成本,最低也會有十萬……看了現在的市場動向,判斷銷售量也有可能超過一倍以上。相對於神田同學的「rhythm battler」,遊戲的存在需要從頭開始被認識,完全處於不利的立場。』


    「這樣啊……」


    『因為資格審查會也會對計劃編列預算,所以除了遊戲的新奇度與有趣度,也常常考慮到利益問題。』


    在跟和希討論的時候,就常常聽他這麽說。即使如此,自己還是懷抱著「隻要有趣應該就能通過」的一線希望。和希也是這麽想的。


    『不過,關於這次我真的覺得很抱歉。如果我能事先規劃好討論的日程,更早排入資格審查會,應該就能避開這種關鍵在於與其他主題類型重複的最壞情況了。』


    「不,我很感謝藤澤先生。周末明明休假還特地為我撥空出來……多虧您的協助,我才能把企畫做得更完善,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空太的話不帶任何感情。不過,這都是真心話。


    『不用講這麽通情達理的話啦。在自己力量不及的地方就決定了自己的未來。不管自己多麽努力,還是有些改變不了的東西。真是很沒道理吧。所以你不用那麽輕易就接受了。』


    空太聽著和希說的話,思考著有關櫻花莊的事,還有七海的事。


    拚命進行的聯署活動也沒開花


    結果,七海的努力沒獲得迴報。世上直是充滿了許多不講理。


    『不過,社會就是充斥著這種沒道理的事。』


    真的是這樣嗎?空太轉動不太靈光的腦袋想著。不然也太奇怪了,為什麽這時期的自己身邊,盡是些沒道理的事……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不過,既然是充斥在世界上,那也沒辦法。如果到處都是這樣的事也隻能接受,不然就沒辦法繼續下去。


    『改天再正式跟你說資格審查會的事。』


    「好的。」


    空太好不容易擠出聲音。


    『有什麽你現在就想問的問題嗎?』


    空太想快點掛掉電話,所以原本打算說沒有問題。不過,在和希催促下,空太如此問道:


    「請告訴我關於這次的企書,藤澤先生的評價如何?」


    和希毫不猶豫地迴答了﹕


    『就開發者來看,我很想製作試玩版。』


    接著又以開朗的口氣說:


    『就玩家而言的話,會想試玩看看。根據手感的不同,這個企畫有可能變成很有趣的遊戲,如果平衡調整稍微出了差錯,也可能變成粗糙乏味的大爛作。』


    真是率直的意見,讓人很感激。這時對方要是說些莫名其妙的鼓勵或安慰,就叫人受不了。


    「真的非常感謝您,感覺心情比較舒服了。」


    『那麽,我會再跟你連絡。』


    和希說完掛了電話。


    這時空太也已到達極限,被眼前一陣昏眩感襲擊,右肩靠在牆上,就這樣滑落到地上。感覺虛脫,沒有力氣繼續站著。


    空太屈膝半跪坐著,身體彎成〈字型。抬不起臉來,沒辦法朝向前方,仿佛全身被地麵拉扯。


    手機也還開著,就這樣丟在地上。


    「……這……真的很痛苦。」


    異常幹渴的聲音,就像不是自己的某人正在說話,感覺很惡心。


    「不會是真的吧……」


    不過卻沒辦法不說話,要是保持沉默,情緒就會堆積在身體裏,就要在胃部爆裂開來。


    空太看了自己的手,還顫抖個不停,雙腳也直打顫。


    「這是什麽跟什麽啊……」


    事到如今身體才感覺到震驚,因為落選的衝擊而止不住顫抖。


    沒有不甘心或難過。


    隻是,受到打擊。


    胸口好難過,喉嚨哽住,無法順暢唿吸。不管怎麽吸氣還是很痛苦。


    更彎下身體的空太,額頭磨擦到地板磁磚,又硬又痛,冰冰涼涼,卻一點也不舒服。


    「啊——可惡……」


    像烏龜一樣縮著身體,隻是忍耐著等無形的痛楚趕快過去。


    投企畫書而落選的時候跟現在根本就沒得比。付出的時間與勞力,還有膨脹的期待,都把空太推向萬劫不複的境地。從高的地方掉落下來,當然會比較痛。


    「還有別的音樂遊戲,那是什麽跟什麽啊……」


    這是沒有料想到的落選理由。


    「這樣的話根本就無可奈何啊!」


    要是被冷言說是自己所想的企畫太無聊,反而還好一點。空太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把失敗視為自己的問題去接受並且麵對。


    以往總是這麽克服疼痛,因為這是在空太內心已經解決的問題。


    要是企畫書在書麵審查就被踢掉,也就能夠接受那是自己的點子太無趣,然後重新思考。如果是報告的反應不佳,也能反省是自己說明的方法不好,下次再嚐試其他做法。


    不過,這次不同。


    有其他跟空太無關的明確理由。


    某人所做的企畫,妨礙了空太。


    「這種情況叫我怎麽辦啊……」


    這要叫自己反省什麽?要重新檢討什麽?隻有無法接受的情緒不斷沸騰。


    「這還真是難以忍受啊……」


    真的,要是不說些什麽,就會覺得自己快瘋了,不吐出來就要爆發開來。


    「……」


    這樣下去不妙。空太決定想點別的事,首先掠過腦海的,是表現得很堅強的七海的笑容。


    七海即使甄試落選了也沒發過一句牢騷,在空太麵前也沒露出難過的表情,獨自一人承受著身體像擰抹布般扭曲的痛苦與不快。真的可以這樣放著她不管嗎?


    「……」


    快想。空太不斷告訴自己趕快想,卻沒出現答案。用這已經不管用的腦袋來想又有什麽用?


    「不行……完全搞不懂。」


    空太抓住丟在地上的手機,操作之後送出簡訊。


    ——你覺得青山要不要緊?


    收件人是龍之介。


    沒有立刻獲得迴複。這麽說來,迴信的人不是女仆,而是龍之介本人。


    過了三十秒後,手穖震動了。


    ——神田你是白癡嗎?不要緊的人怎麽可能哭成那樣?


    真是毫不客氣。


    「哈哈。」


    空太看了之後,忍不住笑了。


    就如同龍之介所說的。


    真是個蠢問題。


    不用想也知道,就是這樣,連現在的腦漿都能明白的理所當然的事。


    腳還在發抖,手也還不太能順利動作。身心雖然都還在吱嘎作響,不過空太發出從地底深處爬上來般的呻吟,咬牙站起身來。


    吸了吸鼻子。雖然沒有流淚,不過身體卻充滿哭過後的虛脫感。


    可以的話,真想就這樣趴在地上,真想就這樣睡著。在情緒的風暴過去前,都不想再爬起來。


    不過,腳還是朝保健室折迴一步,一步步走下樓梯。要是趴在地上,恐怕會再也站不起來。


    「青山!」


    一打開保健室的門,空太就如此叫喊。


    剛才不在座位上的保健室老師蓮田小夜子露出驚訝的表情。


    「怎麽了?神田同學。」


    大概是眼鏡給人認真的印象,深穿白衣的小夜子,看起來就像物理或化學老師。記得她應該跟千尋及小春同年,留著黑直長發。


    空太毫不在意地往床前移動。


    不過,七海卻不在。


    就算掀開其他床鋪的簾子,也沒看到七海的身影。


    「老師,青山呢?」


    「青山同學?有在這裏嗎?」


    不可能迴教室了。要是沒繞路迴教室,應該會在途中遇到空太。那麽,會是去哪裏了呢……


    空太不尋求答案,隨即衝出保健室。


    「啊,神田同學!」


    對於老師唿喚的聲音也沒迴頭。


    在走廊上奔跑。


    走廊前方、樓梯、窗外,也探頭看了一下空教室。


    沒有。


    不在校舍裏。


    那麽,是在外麵嗎?現在依然下著滂沱大雨,景色白濁看不清。


    「……」


    說不定隻是去廁所了。


    說不定已經迴保健室去了。


    保險起見,準備折迴保健室的空太視野角落出現了人影。在走廊的窗外,連接校舍裏側的道路,筆直前進的話,就會到大學的校園裏。就在園藝社花圃的方向。


    雖然隻看到一瞬間,不過那就夠了。因為空太不可能看錯七海的注冊商標長馬尾。


    空太打開走廊的窗戶,沒打算迴去拿傘,也沒先換鞋子,想以最短距離到七海身邊——空太心裏隻有這個想法。


    腳往地上一蹬,跨過窗框。依然穿著室內鞋,就直接踩在外麵的砂石地上。


    雨不斷拍打著全身,襪子濕答答的不快感立刻襲來。褲子黏在肌膚上感覺很不舒服,上衣也是。不過,淋濕到無藥可救的地步時,反而覺得很爽快。現在的空太想要折磨自己。


    他立刻開始奔跑。


    七海就在園藝社的花圃那邊。


    花圃最裏側提早綻放的櫻花樹下。每年二月上旬到三月初會開花,今年已經到了凋落的時候。雨不斷打落櫻花,七海抬頭看著花,兩手無力垂放著,引以為傲的馬尾被雨淋濕而沒了生氣。


    空太緩緩走近。


    在雨中傳來七海的嗚咽聲。


    這時,空太才察覺到她並不是在看櫻花,而是還在強忍著往下看就會奪眶而出的淚水,企圖用雨水掩蓋過去。


    「青山。」


    空太從背後叫她。


    「已經夠了。」


    「……」


    雨聲相當激烈。所以,空太幾乎是用喊的。


    「已經夠了!」


    「……」


    「我很高興,青山為了櫻花莊、為了椎名、為了美咲學姐跟仁學長而這麽努力。還有你這麽珍視櫻花莊,我真的覺得很高興!」


    空太不知道這是不是現在該說的話,隻是把首先浮現的想法,毫不修飾地說出來。他並不覺得這樣能夠救贖七海。即使如此,還是不得不做些什麽。不對,應該是想去做些什麽。


    「不過啊,不需要犧牲自己到這種程度!」


    用力吐出的聲音,在喉曨深處岔開來。這也都被雨聲掩蓋過去。


    「


    ……不是的。」


    「青山?」


    「才不是那樣!」


    「……!」


    看到轉過頭來的七海的表情,空太瞬間屏息。情緒已死,空洞的眼神,像是看著空太又好像沒看到。空太背脊竄過一陣冰冷的緊張。


    果然不應該讓她忍耐的。空太無可奈何地對此感到後悔。


    「人家不是那樣的人。」


    接著七海的表情亂七八糟地扭曲起來,看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


    「不要把人家說得像是好人一樣……」


    「為什麽啊?」


    「人家隻是把很多事拿來當借口而已……」


    「借口?」


    「說什麽『因為櫻花莊的危機』、『不能不考慮真白的心情』、『不能在上井草學姐跟三鷹學長麵前哭泣』……這些全都是借口。」


    「哪裏是借口了?」


    「因為人家好害怕……一想到兩年的時間全白費了,就覺得好害怕……」


    空太決定不再搭腔。就算七海說話亂七八糟的也無所謂,隻覺得應該要讓她把想說的話全部吐露出來。


    「所以說了櫻花莊、真白、學長姐……這種像樣的借口,人家隻是想避免自己受傷害……」


    「……青山。」


    「人家隻是為了假裝沒有受到傷害,為了蒙蔽自己的心,所以利用了很多事而已!」


    「……」


    「這種事,不要說你很高興!這樣根本連溫柔都稱不上!」


    「……」


    「什麽都不是……」


    七海喃喃自語著低下頭。


    空太隻是覺得很懊惱。懊惱受到傷害的七海就在眼前,而自己卻什麽也做不到。懊惱讓七海受到這麽深的創傷,現在也還因為自己說的話,讓七海自己傷害自己……總之,空太隻覺得懊惱。


    「每一件事都是吧。」


    「……」


    「這當然每件事都是啊!」


    七海如果不是溫柔,那又是什麽?


    「我是被青山拯救了。多虧青山,我這兩個星期才能努力。」


    「……」


    「要是沒有青山在,聯署活動就沒辦法持續到現在。」


    聯署情況完全不如人意,感覺很挫折,說不定早就已經放棄了。隱藏甄試落選的打擊而繼續努力的七海,給了空太勇氣。既然七海都辦得到,自己更要如此,振作起膽怯恐懼的心。


    「多虧了青山!」


    即使如此,七海還是像個任性的小孩搖搖頭,繼續否認。


    「所以,已經沒關係了,青山!」


    「怎麽可能沒關係!」


    「已經無所謂了!」


    「怎麽可能無所謂!」


    「夠了吧。」


    真的已經夠了。夠了。


    「不要再去想不必要的事了!」


    「……太差勁了。」


    七海還是繼續搖著頭。


    「不要再找理由了!」


    「……人家實在是太差勁了!」


    「夠了,已經夠了!老實麵對甄試的結果吧。不要再逃避了!」


    「……!」


    抬起臉的七海,張大眼睛看著空太,仿佛在看著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嘴唇微微顫抖著。接著,眼睛與嘴角開始皺了起來。


    「沒問題,青山一定能克服的。」


    相信她一直都在忍耐。其實在收到通知的那一天,如果能夠哭出來就好了。但卻做不到,沒能讓她做到。現在迴想起來,還是覺得後悔不已。空太要是不咬緊牙根,反而要哭出來了,鼻子深處一陣酸楚。


    「青山所想的事情,全都告訴我吧。」


    「神田同學……」


    「真的很感謝你這麽努力。」


    「人家……」


    「真的很謝謝你。」


    「人家有努力了嗎……」


    「有啊,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是這世界上最努力的。青山真的很努力了!」


    因為這一句話,七海的臉頰被淚水淋濕。莫可奈何的情感,隻是不斷滿溢出來。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緊抓住空太胸囗口七海,一口氣從喉嚨深處吐出累積已久的情緒。


    「人家這兩年,到底算什麽!」


    膨脹得巨大、應付不來的情感,成為濁流傾巢而出。


    「這樣一點意義也沒有!」


    「……」


    慟哭撕裂著胸膛。


    「沒有意義……」


    如果能說出「沒那迴事」就好了。如果能相信這句話就好了。但是,現在的空太說不出口。


    空太也因為資格審查會,內心有同樣的情緒。


    隻能自己問自己。


    ——得不到迴報的努力,有意義嗎?


    可以的話,希望誰來告訴自己。空太現在想立刻救贖七海的心靈。


    「人家一直在忍耐。」


    「……」


    話裏的一字一句,隻讓人覺得悲慘。


    「就算繭跟彌生約唱卡拉ok或逛街……人家也因為還要打工,為了將來不要對自己跑去玩或鬆懈而感到後悔!所以一路忍耐過來!」


    「我知道。」


    「還省吃儉用……」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人家也很想去玩啊。可是卻……!」


    「是啊,就是說啊。」


    「人家已經奉獻了兩年的一切了……」


    「是啊。」


    「可是,這樣一點意義也沒有!」


    「……」


    感覺快要窒息了。七海的話緊緊揪著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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