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仍想不起來與姬野再次相逢時說了些什麽,甚至連姬野的打扮也完全沒有印象,這應該是因為當時的我太過興奮,自顧自地說個不停吧。


    聊什麽其實一點也不重要,隻要她願意給我一點迴應,就足以讓我心滿意足了。


    她似乎不是為了參加慶典而來。根據她的說法,是因為工作的關係,也因為剛好將車子停在神社,所以才需要從這段石階路過。雖然接著問了她的工作內容,但她卻避重就輕,隻迴答「是需要接待人的工作囉」。


    「雖然還想繼續聊下去,不過明天得早起。」她委婉地透露想迴家的意思,所以我試著約她這幾天要不要一起喝酒聊聊。


    「喝酒的話可能不行,但吃飯可以。」姬野答應了我的邀約。


    我們約在後天晚上見麵,隨後就各自迴家。


    滿溢的幸福感,讓我暫時忘了宮城的存在。


    「這不是挺好的嗎?」宮城說道:「連我也無法預測事情會有如此發展。」


    「我也一樣啊,真是超乎想像的發展!」


    「嗯……事情總是會有出人意表的時候呢。」


    與姬野下次見麵是兩天後,那天才真的是要一決勝負的時候。


    在那之前,我得做好各種準備才行。


    迴到公寓後,我將「死前願望清單」裏有關姬野的那一項願望劃上刪除線,鋪好床之後,對著宮城說:


    「不好意思,我有件有點奇怪的事想拜托你。」


    「我可不陪你喝酒喔。」


    「不是喝酒,是明天的事情啦。我無論如何都想一切準備就緒再去見姬野,所幸的是,與她見麵是後天的事情,我希望明天一整天都能用來準備後天的見麵,不知道你能不能陪我一起準備。」


    「準備?準備什麽?」


    「我知道現在對你隱瞞任何事是沒用的,不過老實說,我在這二十年的歲月裏從未與女性認真交往過,如果就這樣與姬野見麵,恐怕會讓她覺得無聊或大失所望,為了讓失敗的可能性多降低一分,希望你明天能陪我逛逛街,假裝約會一次。」


    宮城聽完之後,表情僵硬地愣了幾秒鍾。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要我代演姬野的角色嗎?」


    「就是這麽一迴事。宮城,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呢?」


    「呃……我是沒什麽關係啦,隻是這麽做,可能會有幾個致命性的問題。」


    「啊啊,你應該是擔心除了我以外,沒人看得到你這件事吧?」


    「沒錯。」宮城點了點頭。


    「沒關係啦,我根本不在乎旁人怎麽看我,重點是,我希望能盡我所能地『在姬野心中留下好印象』。隻要姬野能對我有多一點的好感,一切就夠了,就算被其他人看輕也無所謂。」


    宮城麵露驚訝地說:「一遇到姬野小姐的事,你就瞬間變成另一個人了呢……隻不過還有一個問題。如你所知,我根本不懂同年紀的女生在想些什麽,所以可能沒辦法扮演好你想要的角色。姬野小姐覺得開心的事,我可能會覺得不愉快,姬野小姐覺得無聊的事,我可能覺得很刺激,姬野小姐覺得失禮的事,對我來說可能是符合禮儀的,總之有太多太多需要顧慮的事情,也因為這個原因,要把我當成二十歲左右的女性範本,可能不太……」


    「一遇到自己的事情,你倒是突然變得很自卑啊。」我突然打斷宮城的發言,像是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我覺得你說的都不是什麽問題,就我來看,你與一般女生沒什麽不同,除了比普通人還可愛一點。」


    「……好吧,隻要你不介意的話,我倒是無所謂。」


    宮城有點畏畏縮縮地答應了我的請求。


    翌晨,我打電話向美發院預約時間之後,就上街采買衣服與鞋子。我可不想穿著褪到快變白色的藍色牛仔褲以及髒兮兮的運動鞋去見姬野。逛到看似格調不錯的精品店之後,我聽從宮城的建議,買了fred perry的polo衫與卡其褲,又買了條搭配用的皮帶,同時在鞋店買了雙巧克力色的沙漠靴。


    「其實你不用那麽在意穿什麽喔,我覺得隻要穿得整齊乾淨就行了。」


    「我可以把這番話解讀成一種『對外表的恭維』嗎?」我問。


    「愛怎麽想是你的自由。」


    「我知道了,就當我自作多情吧。看來,有人正在讚美我呢。」


    「你不必每件事都向我報告。」


    購物行程結束後,我比預約的時間還提早許多抵達美發院。因著宮城的建議,我坦率地向美發師表達「明天要去見一個重要的人」的心情,這位女性美發師露出淡淡的微笑,親切地為我剪發,還傳授我好幾個實用的建議。


    說得誇張一點,穿著全身新衣、頂著新發型的我簡直就像另一個人。原本厚重的發量與鬆垮的襯衫,似乎比我想像的更將我變成陰沉的人。一改先前打扮的我活脫脫像是從流行mv裏走出來的明星,全身散發著爽朗的朝氣。


    「沒想到,你居然變得與昨天之前完全不一樣。」就連宮城也如此讚歎。


    「是啊,看起來不像是一年隻值一萬日圓的人吧?」


    「的確,簡直像個擁有光明未來的人。」


    「多謝你的讚美。宮城笑起來也很像圖書館的妖精啊。」


    「……看來楠木先生今天的心情非常愉快啊。」


    「好像是這樣吧。」


    「不過,『圖書館的妖精』又是什麽意思?」


    「就是形容散發著知性卻又楚楚可憐的女性。」


    「你也對姬野小姐說過同樣的話吧?」


    「她的美麗是另外一迴事,這讚美可是隻屬於宮城而已喔。」


    雖然表情不太自然,但宮城還是微微低著頭說:「那還真是多謝了。」


    「唉,隻不過不論是你還是我,身為人類的價值都是趨近於零啊。」


    「這還真是不可思議啊。」我如此感歎這個事實。


    當時我們兩個正坐在大馬路旁巷子裏的義大利餐廳裏,這番對話也被旁人視為我在自言自語。隔桌的中年夫婦頻頻往我這偷看,還不斷地竊竊私語。


    用餐結束後,我們穿過大馬路,沿著橋旁的階梯走下,在河畔散步。酒後心情愉悅的我在散步期間握著宮城的手,邊走邊大幅度地前後擺蕩,而宮城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硬是被我牽著走。就旁人來看,我此時走路的方式想必很詭異,但那又如何,反正我本來就不是什麽正經的人,倒不如讓自己怪得徹底,心情可能還輕鬆許多。


    「嘿,喝醉酒的楠木先生,請把我當成姬野小姐說些動聽的情話吧。」開始習慣被我牽著手的宮城,以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提出建議。


    我停下腳步,從宮城的正麵望著她的雙眼說:「我的人生裏,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出現在我麵前,最糟的就是你在我麵前消失……如今,你的迴答將左右我的人生是天堂還是地獄。」


    「還不錯嘛,沒想到你能這麽順口地說出像繞口令的情話,我真佩服你啊。」


    「那你覺得姬野會怎麽迴應?」


    「是啊,重點是姬野小姐會怎麽迴答……」宮城把手靠在嘴邊陷入沉思。「大概是『幹嘛突然說這個啊』,姬野小姐有可能會用傻笑蒙混過去。」


    「是喔,那宮城你會怎麽迴答?」


    「……我不懂你問這沒意義的問題幹嘛。」


    「沒什麽,我隻是開玩笑,別放在心上。」我笑了笑,讓場麵蒙混過去。


    「楠木先生你事實上是這種個性的人嗎?習慣將玩笑話掛在嘴邊?」


    「我也不太了解自己,我不太相信什麽個性、氣質或本性這類的字眼,因為這些特質全會隨著環境而改變。從長遠來看,每個人之所以有不同的特質,應是取決於『身處何種環境』。許多人過度相信所謂的本性難移,不過這些特質遠比一般人想的還要表麵許多。」


    「沒想到這番話居然會出自你的口中啊。」


    「在可悲的一般論之前,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是例外啊。」


    「的確是如此啊。」宮城以小聲的歎息表達同意。


    在河畔走累之後,我們倆隨便選了輛公車搭上去,車內雖有幾位乘客,但我不以為意地與宮城談起有關姬野的迴憶。換搭幾班公車之後到達的觀景台是鎮內數一數二的約會勝地,有將近十對的男女在這裏肩靠著肩摟著彼此,或是躲在一旁偷偷摸摸地接吻,不過我絲毫不以為意,隻顧著與宮城聊天,但也沒因此感受到什麽


    異樣的眼光,想必大家都忙得沒空理別人吧。


    「就連第一次造訪此地也是姬野陪在身邊。那個螺旋狀的樓梯──靠近屋頂樓梯轉角處的扶手,剛好是小孩會想爬上去的高度與寬度。當時的姬野也想爬上去,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扶手尾有一段不大不小的空隙,正當姬野快要從那段空隙直直摔到地上時,要不是站在旁邊的我拉了她一把,她一定會摔下去。那家夥老是裝出一副很知性的樣子,骨子裏卻是個冒失鬼,總之就是一個讓人放心不下的家夥啦。那天情急之下拉住姬野的我,也因此摔倒擦傷,但唯獨那天,她從早到晚都對我異常地溫柔──」


    看著為了掩飾不安而喋喋不休的我,宮城的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此時的她,應該早已洞悉之後會發生的事情吧。


    但她卻沒對我泄露半分。


    明明觀景台是點破一切的最佳場所,宮城卻選擇了沉默。


    想必,她想盡力讓我作一場好夢吧。


    約定見麵的那天到來。下著雨的午後,車站裏傘花四處綻放。從二樓的窗戶往下窺望,五顏六色的雨傘各往不同方向移動著。


    約定是下午五點在書店前見麵,但超過了十分鍾卻仍不見姬野的蹤影。


    「別著急。」我暗自在心裏告訴自己。下著雨的街上交通特別混亂,而且姬野不像我閑閑沒事。


    縱然能理性地明白這一切,我仍忍不住一分鍾看三次手表確認時間。


    等待的這二十分鍾就像是一小時或兩小時般漫長。會不會是我或姬野弄錯了見麵的地點呢?這份擔心不由自主地爬上心頭。可是她的確是約在「書店前」,而車站裏隻有一間書店,絕對不可能走錯地點。


    就在超過二十七分鍾,我打算離開書店尋找姬野時,剛好看到她輕輕揮著手向我這邊走過來。我原以為那天隻不過是姬野為了找離開現場的藉口,才禮貌性地隨口約定,但此時此刻見到她,原本緊繃的身體也因為安心而完全放鬆下來。


    即便這十年之間我不是如此地思念著她,今天的姬野依然美得無可比擬。構成身體的每一條曲線似乎都經過精密的計算與設計,每一寸部位皆各司其職,這令她的身材顯得如此穠纖合度。


    就算我隻是個與姬野毫無關係的路人好了,隻要見她一眼,胸口就會湧現莫名的苦楚,她的存在必定在我心裏留下了難以彌平的虛空。『我無法將眼前這位美女占為己有吧……若是這樣的話,我今後的人生豈不是隻剩無盡的空虛相伴嗎?』就算會有這種想法也不足為奇。


    可喜的是,在這車站的人群中,我是與她最為親近的一個。


    為此,我深深地感到歡喜。


    「抱歉,下雨害公車遲了,」姬野邊道歉邊說明遲到的理由:「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請你吃點東西吧。」


    「就先欠著吧,這次是我邀你出來的,暫且將今天遲到的事情拋在腦後吧。」


    我不僅改變自己的外表,就連聲音也跟著變化。提高四度左右的音調,似乎展現了該音域應有的音色,就連我自己也為此感到驚訝。


    「嗯,這代表『下次的約會』已經約定囉?」她以冷冷的表情說著這話,又一邊打量著我的裝扮。


    「是啊,然後下次見麵時,我還想再繼續約下次的約會。」


    「你真是正直得可愛啊。」她不禁掩嘴竊笑了起來。


    這真像姬野會說的話啊,我在心中喃喃自語著。此時此刻的姬野與過去無異,一點也不曾改變。十歲時的她也像是這樣帶著溫柔的語氣諷刺我。


    穿越地下道,準備走到大馬路的時候,我一張開傘,姬野就從我手中把傘搶走,撐在我們倆之間。


    「還記得之前忘記帶傘的都是楠木,你每次都像這樣躲進我的傘裏呢。」


    「以前真的常這樣啊。」我從姬野手中把傘奪迴來,撐在離她比較近的位置之後,一同走向大馬路,繼續說:「那從今天開始角色互換也可以吧?」


    「原來如此。」


    兩人同撐一把傘,並肩向前邁出。


    這時候姬野問了我前天在石階那裏做什麽。


    「為了去見姬野啊。」


    「騙人。」姬野輕輕地用肩膀頂了我的肩膀一下。


    「真的啦。」我邊笑邊迴答。


    我希望能順著這氣氛漸入佳境。


    我的心意能因此傳達給姬野,姬野也願意對我表示好感。


    我對這點深信不疑。


    我一點也不願思考此時的姬野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那麽,容我公布正確答案吧。


    到了餐廳之後坐在姬野對麵的我,在聊天的過程裏犯了難以挽迴的大錯。嚴格來說,那或許不算是失誤,就算經曆再多次相同的場麵,我應該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因為再也沒有其他選項了。因此,要是將我的選擇稱為「失誤」,我想這失誤並非現在才發生,而是早在之前就逐漸形成了。


    我花了大把時間才造成如此牢不可破的失誤。


    我總算明白,為什麽宮城會百般阻撓我與姬野見麵。


    點餐後,我向姬野露出充滿好感的笑容,她也同樣以對。姬野一口喝完玻璃杯裏的冰水,就接著說:「我想知道這十年的楠木都做了些什麽。」雖然我說:「我想先聽聽姬野這十年發生的事。」但始終拗不過姬野一句:「還是先從楠木說起吧。」


    在說了句「其實沒什麽值得一提」的預防針之後,我就開始聊起國、高中時代的往事。真的都是不值一提的過去。到了國中二年級左右,我的學習能力就出現下滑的征兆,十歲時完美無瑕的記憶力也隨著年紀增長而迅速流失,雖然高中進了當地第一誌願的學校,功課卻再也跟不上其他同學,最後不得不進了這所平庸無奇的大學。父母原先認為這種三流大學沒什麽值得念的,在幾經說服之後才為我付了入學費,而學分費與生活費則得半工半讀賺取。十七歲那年的冬天結束後,我就不曾握住畫筆一次。


    才五分鍾就聊完過去十年的歲月了,我的人生,幾乎無一處可取。


    「這樣啊,你放棄畫畫了……真可惜,我很喜歡楠木的畫呢。」


    體貼的姬野與之前某位男子可是大不相同呢。


    「以前的你隨時都是畫筆不離身,心無旁騖地不停畫著,畫出令人屏息的作品,我真是比不上你啊!那時我真的好羨慕你。」


    「可是你那時一次也沒讚美過啊。」


    「那時我總想與楠木一較高下,隻會讀書沒有其他才能的我,怎麽可能認同你除了讀書之外的才能呢,可是……楠木你可能沒發現,我常私自把你的畫帶迴家,靜靜地凝視好一會兒呢。」


    姬野望著遠方吐露這段往事。


    「說到一較高下,我也是一樣強烈。我們的成績雖然不相上下,但當時卻隻有外貌亮麗的你受到大人稱讚。既是美人又會念書,害得我在你麵前都自卑不已。」


    「誰也沒想到你口中的這位美人會高中輟學吧。」姬野麵無表情地說著。


    「輟學?」我故意裝出驚訝的表情。


    「你果然不知道這件事啊。」姬野皺起眉頭露出苦笑說:「我還以為你會從同學會或其他場合聽到這件事呢。」


    「小學同學會我一次也沒參加過,我心想反正你也不會參加。」


    「這樣啊……我要先說明,我過去的十年也不太有趣就是了……」


    打完這般預防針後,姬野開始說明直到高中輟學為止的一切經過,不過之前我從宮城口中就知道她懷孕生子的事了,姬野卻故意省略,隻淡淡地提了幾句:「與先畢業的學長結婚之後,我就毅然決然地休學,但婚姻生活不順遂就離婚了。」


    「就結果來看,當時的我還真是個孩子啊。」姬野不自然地擠出幾聲笑聲:「我沒辦法對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有一點點的不完美我就受不了,非得從根本顛覆每件事才行。自從十歲那年夏天轉學,與楠木相隔兩地之後,看來我的想法也不曾有半點改變……十年前的我覺得自己是個聰明的小孩,因此『人生不需要再有任何成長』的驕傲也悄悄地在內心深處誕生。多虧如此,我現在仍與那個愛作夢的十歲少女沒什麽差別,即便身邊的人早已有所改變。」


    姬野邊聊著自己的過往,邊用一副受盡苦楚的眼神盯著放在桌上的雙手。


    「那楠木又如何?果然你這十年來也改變了吧?」


    從此刻開始,我失去


    了原有的冷靜。


    「一成不變的人不隻是姬野!」我說:「自從姬野消失的那天起,我就沒有任何改變,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過了好幾年失去生存意義的日子。全世界彷佛都想讓我失去希望,逼我像個行屍走肉的屍體活著,如此苟延殘喘的我終於在前幾天──」


    我知道接下來自己要說的是什麽,也猜得到姬野會有什麽反應,我了解拆穿一切將是多麽愚蠢。


    但,我就是阻止不了自己。


    「──我把自己的壽命賣掉了,一年隻值一萬日圓而已。」


    我還是坦白了一切。


    姬野雖然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在胸口屯積已久的實話,卻如奔流的山洪暴發,一發不可收拾。


    我一五一十地將一切告訴了姬野,例如收購壽命的那間店是怎麽一迴事,或是原以為一年壽命可賣幾百萬,結果卻隻賣了最低收購價的一萬日圓,又或者對未來絕望,所以將壽命賣到隻剩三個月。當然也說了賣掉壽命之後,身邊有位如影隨行的監視員跟著我這件事。


    我以博取同情的口吻,滔滔不絕地述說這一切。


    「雖然姬野你看不見,不過這位監視員現在就在我身邊,」說完這句話,我用手指指了指宮城的方向說:「就坐在這裏喔,宮城這個女生說話雖然不留情麵,但多聊聊後就會發現她是個很好的人……」


    「等等,楠木,我希望你別破壞現在的氣氛──但你可知道剛剛你說的每一句話有多麽荒唐嗎?」姬野麵露為難之色地說道。


    「嗯,知道啊,我明白這是多麽超乎現實的一番話。」


    「是啊,的確不合邏輯……不過呢,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楠木說的一切是謊話。就連你來日無多這件事,或身邊有位女監視員跟監這件事,我也全部相信,畢竟我們認識這麽久了,要是你說謊或騙我,我立刻就能知道。雖然真的令人難以置信,但我能相信,你的確賣掉了自己的壽命。」


    此時,我的喜悅實在難以向旁人形容。


    「……現在才說有點不好意思,但老實說,我也有件事一直沒對你坦白。」姬野輕咳了幾聲,清了清喉嚨之後,將手帕掩在嘴邊,迅速地站了起來,說著:「不好意思,我先離席一下,等吃完飯再繼續聊下去吧。」姬野就這樣離開了座位。


    由於她朝化妝室的方向走去,所以我也不以為意,直到點的餐點端上桌,我還一直癡癡地等,心想姬野怎麽還不快點迴來,我好想跟她繼續聊下去啊。


    姬野,再也沒迴到座位來。


    由於實在等太久,我擔心姬野是不是因為貧血而在廁所裏昏倒,所以拜托宮城去廁所探探情況。


    「不好意思,能不能幫我去女廁看看呢?說不定姬野發生了什麽事。」


    宮城沉默地點了點頭。


    幾分鍾後宮城迴來告訴我,姬野已不見蹤跡了。


    我離開座位,來迴在店裏找了幾次,四處都找不著姬野。


    心灰意冷之餘迴到座位,坐在早已失去熱氣的餐點前麵,我整個人像是全身虛脫似地癱在椅子上,同時有股不舒服的沉重感壓在下腹部上,喉嚨也乾到有些刺痛的程度。雖然想拿起玻璃杯喝水,卻因為眼睛失焦而將杯裏的水全灑在桌麵。


    我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冷掉的義大利麵。


    過了一會兒,宮城坐到了我的正前方。


    接著大口大口吃起姬野點的義大利麵。


    「冷掉的義大利麵也很美味呢。」宮城邊吃邊發出感歎。


    我卻一句話也不想迴應。


    食不知味地吃完整盤義大利麵後,我問宮城:


    「呐,宮城,我希望你能直率地迴答我的問題。為什麽姬野會不告而別呢?」


    宮城迴答:


    「有可能一時之間無法整理思緒吧。」


    的確有可能是這個原因。


    不過宮城早已知道實情沒那麽簡單。


    她之所以仍閉口不談,一切都是為了我好。


    我在櫃台結完帳,準備踏出店外,突然被人從背後叫住,迴頭一看,原來服務生有件東西要交給我。


    「剛剛跟您一起來的客人,拜托我將這個交給您。」


    是一封從筆記本撕紙下來寫成的信。


    我花了點時間將內容讀了一遍。


    之後,我就明白宮城一直沒對我吐露實情。


    「難道你早就知道這件事,卻一直對我隱瞞嗎?」


    麵對我的質問,宮城低著頭迴答:


    「沒錯,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啦,我還要感謝你讓我作了場好夢呢。」


    該道歉的人是我,隻是我連承認過錯的力氣都失去了。


    「然後在我原本的人生裏,姬野達成了她的目的,是這麽一迴事吧?」


    「你說的沒錯,」宮城說:「姬野小姐的確在楠木先生麵前執行了那件事。」


    為了讓我看見那件事。


    為了一雪多年來的怨恨。


    我再次讀了那封信的內容。


    裏頭是這麽寫著。


    致 我唯一的青梅竹馬。


    其實,我打算在你麵前一死了之。


    我打算在那座觀景台上,故意讓你在樓下等,而我將摔死在你旁邊。


    或許你從未察覺,但我一直怨恨著你。


    明明忽略了我的求救,如今卻一派輕鬆地出現在我麵前,這更加深了我對你的恨意。


    所以,為了在你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我打算死在你麵前。


    隻不過,這十年來,你的生活似乎遠比我偏離正軌啊。


    即便現在向你報仇,恐怕也無濟於事了吧。


    所以我選擇不告而別。


    永別了。


    唯獨希望你所說的餘命所剩無幾的事情是真的。


    我的人生,還真是一場鬧劇啊。


    我並不是為了明白這一切才一個人獨處至今。


    我若能從一而終地貫徹自己的作風就好了。


    走到車站前方的橋上,我將姬野的信工整地折成一架紙飛機,朝著反射著大樓光線的耀眼河麵射出。紙飛機飛了一段不短的距離,終究落在水麵上,隨流水逝去。


    我從懷中取出原本要交給姬野的信封,將裝在裏頭的鈔票一張張抽出來發給街上的路人。每位路人的反應皆不同,有的一臉莫名其妙地盯著我,有的詭笑了幾聲,說了謝謝後就碎步跑走,有人則是嚴正地迴絕了我,有些家夥還要我多給幾張。


    「快住手,別再這樣了。」在一旁看不下去的宮城拉住我的衣袖。


    「別理我,反正不會造成別人的困擾。」我撥開了宮城的手。


    信封裏的鈔票一下就發完了。接著我連錢包也拿出來,將裏頭的鈔票發到連一千日圓也一張不剩。


    等到能發的錢都發完,我呆立在熙攘的橋麵中央,久久不願離去。


    周圍路過的人似乎覺得我很擋路,紛紛投以嫌惡的眼光。


    此刻的我別說計程車的車資,身上連坐電車的車費也沒有,隻能徒步迴家。


    雨,開始下了。宮城急忙從包包裏拿出藍色的折疊傘,我才發現原來我把雨傘忘在餐廳裏。無所謂,管他身體會淋濕還是會感冒。


    「這樣下去會渾身濕透喔。」宮城邊說邊將傘撐高,示意我躲進傘裏。


    「你也看到了吧,我就是想要淋個痛快。」我說。


    「是嗎?」


    語畢,她把傘收了起來,放迴包包裏。


    淋成落湯雞的我身後,就這樣跟著淋成落湯雞的宮城。


    「你不需要跟著我淋濕喔。」


    「你也看到了吧,我就是想要淋個痛快。」宮城說道。


    隨她高興吧,我的背影應該如此低訴著。


    直到發現一處能稍擋大雨的公車站,我才決定暫且躲雨。上方傾垂的路燈像是偶爾想起來似的,不斷地閃爍著。


    甫坐下,一股難以抵擋的睡意突然來襲。我想比起身體,精神上更想要好好地大睡一場吧。


    我應該隻睡了幾分鍾吧,身體的濕冷將我從睡夢中喚醒。


    宮城就睡在身邊,兩手抱著膝蓋,瑟縮著身體取暖。


    她還真是可憐,為了我這番近似愚蠢的行為而遭受池魚之殃。


    為了避免吵醒宮城,我輕輕地站了起來,環顧周遭,發現一處年久未用的活動中心。雖然稱不上乾淨,但電力應該不成問題,玄關與和室也都沒上鎖。


    我走迴公車站的板凳,將沉睡中的宮城抱了起來,往活動中心走去。


    遠比我淺眠的宮城怎麽可能會沒有因此醒來?


    然而直到最後,宮城仍繼續裝睡。


    那是間充滿舊榻榻米臭味的房間。和室的角落裏,疊了一座像小山的坐墊,確定沒有蟲子埋伏後


    ,我將幾張坐墊疊起來鋪在地板上,讓宮城睡在上麵,自己則是在稍有距離的位置也如法炮製,當成睡床使用。窗邊還有像是幾十年前遺留下來的蚊香,我掏出打火機將它點燃。


    雨聲彷佛唱著搖籃曲。


    我又像平常一樣,開始執行睡前的習慣。


    眼皮裏,映著最美麗的風景。


    我將夢想中的世界從頭到尾想像了一遍。


    不曾有過的迴憶、不曾抵達的「某處」、不知是過去還是未來的「某時」,全在此刻一幕幕地幻想一遍。


    從五歲開始,這個睡前習慣不曾一天間斷。


    該不會是這份充滿少女情懷的習慣,才讓我遲遲無法融入這個世界吧?


    但也唯有保持這份習慣,我才得以與這個世界妥協。


    夜半驟醒的我,感覺到那是場每逢失意就突然現身的希望之夢。


    假設一切都是夢,那絕對是一場令人羞恥的夢境。


    假設夢裏的一切都是現實,老實說,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了。


    榻榻米上的腳步聲越走越近,全拜她身上的香味之賜,我不用轉頭也知道蹲在枕邊的人是宮城。縱然是在如此炎熱的季節,宮城的體香仍像冬季清晨那般清新澄透。


    我刻意閉著眼睛。不知何故,總覺得這麽做符合現在的情景。


    她輕輕地用手撫摸著我的頭。


    我想應該不到一分鍾。


    過程中,宮城似乎輕聲說了些什麽,卻全被窗外的雨聲遮蔽。


    半夢半醒的我是這麽覺得的。


    宮城的存在,到底帶給我多少救贖呢?


    假設沒有宮城陪伴,此刻的我早已陷入何等絕境?


    所以我告訴自己,從今爾後,絕不能再帶給她麻煩了。她的陪伴,全是工作所迫,她的溫柔,也隻是因為我是個將死之人,絕非對我有任何好感。


    我不該再對她有任何錯誤的期待,這種期待除了會讓自己遭受不幸,還會連帶地拖她下水。若讓她背負不必要的罪惡感,我的死亡隻會成為一場拖棚的歹戲吧。


    就成熟地麵對死亡吧,迴到那個不對他人有任何期待、封閉又平穩的生活裏,然後像隻貓躲到不為人知的地方安靜死去。


    是的,我暗自在心裏立下這份決心。


    翌晨,蒸騰的暑氣迫使我蘇醒。窗外有群小學生正做著收音機體操。宮城早已起床,一邊以口哨吹著妮娜?西蒙(注9)的《i wish i knew how it would feel to be free》的旋律,一邊收拾坐墊。


    雖然睡意未消,這裏畢竟不是久待之地。


    「迴家吧!」宮城開口問我。


    「啊,迴家吧!」我迴答。


    <hr />


    注9:妮娜?西蒙 (nina simone,1933-2003),美國人權運動時期的重要女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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