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裏,祝小拾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醒來時燒還沒退,化驗結果也還沒出來,但體溫暫時有效地維持在了37c到38c之間,身上就舒服了許多。


    克雷爾從醫院食堂給她買了皮蛋瘦肉粥和豆沙包,祝小拾各吃了一小半,然後靠在枕頭上仰頭感慨:“我都八百年沒燒過這麽高了……可怕,在這兒看病醫保好像還不報銷。”


    “……祝小姐真是勤儉持家。”克雷爾握著吸管要紮酸奶的手頓住,誠懇詢問,“喝酸奶舔蓋嗎?”


    “勤儉持家必須舔啊!”祝小拾一把奪過酸奶撕開塑料紙,認真舔蓋之後將塑料紙扔進床邊的垃圾桶,接著詳細打聽夜裏的經過。


    在聽說河童圍滿了窗外,但自己依舊睡得無知無覺的時候,祝小拾對自己服氣了!這事兒絕對不能傳出去,不然以後在捉妖圈都沒法兒混!哪兒有被妖怪包圍還安心做大夢的捉妖人啊?!


    急診病房對麵的醫生辦公室中,楚瀟在醫生遞來化驗報告後強行拉迴了投在對麵說笑聲中的注意力。


    他無精打采地讀著化驗結果,各種天書般的數值和專業術語令他煩躁。但目光觸及最後一行字時,他的心跳驟然一頓。


    “急性白血病?!”楚瀟錯愕抬頭。


    醫生迴避著他的目光,沉息:“‘疑似’急性白血病。大部分指標和症狀符合急性白血病的特征,但血樣裏還有些不知名的病毒,如果隻是病毒導致的短暫症狀,情況就沒這麽嚴重。”


    楚瀟按捺住心驚:“不知名的病毒?大概是什麽?”


    醫生麵色深沉:“還不知道,但其中也有幾種已知的細菌,是水中常見的——患者近來接觸過受汙染水源嗎?”


    河童的抓傷……


    大多數妖毒對人類來說都無力抵抗。


    楚瀟腦中如有閃電一劈,有些恍惚地點頭:“有。請問這個……要怎麽治?”


    “先用抗生素試試吧,不過這個病毒繁衍速度極快,效果不好說。”醫生邊說邊開始寫處方單,“如果不行我建議你們往大城市轉……哎這位家屬?!”


    醫生因為耳邊乍然激起的腳步聲而抬起頭,但定睛時腳步早已遠到不知哪裏去了,隻留下辦公室的木門在那兒晃蕩著,向他證明確實幾秒前這兒還有人。


    急奔間激起的風聲中,一些久遠的記憶在楚瀟腦中狂轟亂炸起來。那種狂轟亂炸帶著一些嘲諷的味道,無情地提醒他那些令人無力的過往。


    他們這些上古大妖,在九天十地擁有首屈一指的地位,他曾經也真的因為這種地位而自命不凡……或者說,其實直到現在,他也還是自命不凡的。


    ——即便他曾經因為那些過往而短暫地無力過,但他並不曾因此怕過。


    那位令外敵聞風喪膽卻英年早逝的西漢將軍、那位熱血報國卻以莫須有的罪名枉死獄中的南宋忠烈,還有留下“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的明末帝王……無數他或還記得、或以忘卻的墜入曆史洪流的舊識,都曾讓他認識到,就算當真有不可一世的地位和法力,也有些事是他無法挽迴的,他救不迴他們,用他們兄弟褪下來的鱗片、用妖術都沒用。


    可他從來都走出來得很快,在短暫的沉痛喟歎之後,他總是能很好地接受這命運傾軋造就的殘酷事實。尤其當朝代在眼皮底下個更迭過幾番之後,他逐漸覺得好像也沒有誰的死不能接受,沒有誰的存在不可或缺;覺得天地萬物自有一套法則,曆經悲歡離合之後,隻要這片華夏大地還在,對他來說就是圓滿的。


    可是今天,他突然怕了。明明事情好似還沒有落到什麽太壞的境地,但醫生的話連帶著這些他自以為已無所謂的過往,讓他怕了。


    因為這迴是小拾,為什麽偏偏是小拾呢……


    如果真的是白血病,抑或河童病毒引起的病症無法解決的話……到了嚴重的時候,他的鱗片也極有可能無力迴天。


    楚瀟的腦子裏亂著,神色恍惚地走進衛生間。他擰開水龍頭,彎腰用涼水洗了好一會兒臉後,直起身看向鏡子。


    他冷靜了一點兒,轉而自嘲在事情剛開始時就陷入混亂的自己真是連人設都崩了。繼而又斂住那份嘲笑,沉默地體會心底那份仍不可忽視的擔憂。


    未知的病毒總歸是很可怕的,漫說人類,就是因此而死的妖都不少。如果小拾……


    他不能賭病情的進展,隻能搶在病況轉惡之前先行解決這個問題。


    他們九子的鱗能解決心梗之類的慢性病,也能防百病,但染了病毒類的急病再吃就沒什麽用了。


    早知道當時就逼小拾把整片鱗吃了。不過,罷了,當項墜也挺好看的……


    楚瀟對著鏡子無奈一笑,短聲歎息著,摸出手機撥了出去。


    也不知珠穆朗瑪峰上的信號是怎麽來的,總之電話很快接通,負屭的聲音傳過來:“喂二哥?”


    “博學多才的八弟,最近忙嗎?”楚瀟抑揚頓挫。


    負屭在那邊打了個哆嗦:“不、不忙……啥事兒?”


    第53章 西陵峽裏歡樂多(四)


    當日傍晚, 祝小拾啃著豬肉三鮮包子看小說時,突然聽說楚瀟迴北京了。她一時愣怔,問克雷爾他去了哪兒,克雷爾皺著眉搖頭:“沒說,可能是在北京有什麽事吧。”


    也是, 楚瀟在人間的產業不小,進來又有腓腓和小人國組建的shj480要操心,各種緊急情況難免, 他確實不該長時間離開。


    祝小拾便不想打擾楚瀟工作, 沒再聯係他,自己安心地邊養病邊跟進河童的情況。接下來的三兩天,她除了偶爾煩躁這燒怎麽死活不退之外,也還過得蠻有趣的。


    河童的事情有些超出他們的預期。最明顯的一點在於,檢測顯示,它們的智商要比記載中高。


    這些信息是克雷爾作為拿來做病中消遣說給她聽的。他坐在她床邊, 銜著笑意,以動聽悅耳的聲音讀著文件夾裏的各樣數據,然後微凜著眸光嘖一嘖嘴,闔上夾子:“簡而言之, 按照各樣記載來說, 河童的智力水平不應該達到這個水平;你四師兄也說過,楚瀟說它們的智商大概相當於靈長類動物——但現在,它們能自己找到我們的住處、並知道在深夜趁人入睡時分批次進行攻擊,這超過正常範疇了。”


    “但為什麽會這樣……”祝小拾不知不覺地被他挑起了興致。


    克雷爾一哂:“不知道, 你師父認為是全球氣候變暖或者水資源汙染之類的原因,造成的基因突變。”


    祝小拾:“……”


    她一貫覺得師父這種把玄學和科學強行綁定的腦迴路不太靠譜,但至於妖物是否真的能被劃在科學範疇之外,也不好說。


    克雷爾睇著她挑眉咧嘴的神色笑笑:“養病無聊麽?要不要讓貔貅過來陪你?”


    “……貔貅沒跟楚瀟一起迴去嗎?”祝小拾問。


    “沒有。”克雷爾頷首如實說,“楚瀟走得挺急的,說讓貔貅留下陪你。”


    “這樣啊……”祝小拾想了想,點頭說讓貔貅過來好了。那小家夥還挺乖的,晚上抱著睡覺也舒服,居家旅行必備良品嘛!


    克雷爾便應下來,噙笑吩咐手下去接貔貅。然後他說自己還有事要處理,向祝小拾道了別就走出了病房。


    在離病房有了七八步遠的距離時,克雷爾驀然挺不住,趔趄著一扶牆壁,在過道旁的公用休息椅上支著額頭坐下。


    “上校。”守在附近的手下上前詢問,克雷爾擺手:“沒事。”


    手下沒敢就此離開,他沉默了會兒,又說:“幾大醫院迴話了嗎?”


    “還在研究病毒……”手下低著頭,緩緩說,“可能因為病毒出自河童,現在研究還沒什麽進展。所以醫治的方案也……”


    “請求總部調集所有可調集的醫療資源。研究急性白血病的、研究病毒的、研究妖物基因的……”


    克雷爾腦中有些亂,強撐著理智但仍做出了堪稱濫用職權的安排。


    手下滯了一會兒:“我們以什麽理由……”


    “就說她是……中國境內最重要的捉妖人。”克雷爾定定道。


    “……是。”手下遲疑著應下,但緊接著,克雷爾又抬手否掉了剛說出的計劃。


    他悠長緩慢地舒出一口鬱氣,站起身:“今晚我帶五個河童活體樣本迴總部,盡快安排專機。”


    “上校您不能擅自……”


    “i know what i am doing。”克雷爾淩厲的目光將手下沒說完的半句話噎在了喉嚨裏,好似連整個樓道都在一刹裏陷入死寂。克雷爾站起身,在這死寂般的樓道裏繼續向前走去。


    此時此刻,妖界。


    戴著厚厚眼鏡的負屭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抬頭看看在前頭健步如飛的二哥,終於發出了聲討:“二哥我說你……有沒有點兒人性!”


    “嗯?”楚瀟迴過頭,打量他幾秒後皺眉,“跟你說了讓你平時多鍛煉,別死讀書。”


    “擦你真說得出來……誰會時刻準備著跟你迴妖界啊!”


    楚瀟哈哈一笑敷衍過去,轉迴身看看放向,又說:“八弟,咱這方向對嗎?我怎麽記得《山海經》裏提到肥遺的是《北山經》,咱現在是往西走啊……”


    “對,沒錯……”負屭氣喘籲籲地趕上他,伸臂扒住他的肩膀,“《北山經》裏的渾西山和《西山經》裏太華山都有肥遺,但那是‘見之天下大旱’的肥遺,長得像蛇。你不是要找治疫病的那個嗎?那個在《西山經》裏的英山,長得像黃色的鵪鶉,沒走錯。”


    楚瀟無語:“……這麽天差地別的物種,誰特麽給它們起得一樣的名字?”


    負屭:“正神女媧取的,你有意見?”


    “沒有。”楚瀟對天道了句“我不是故意的”,大步流星地繼續往前走。掛在他肩上的負屭哭天抹淚,嘶吼著聲討:“哥你特麽到底在作什麽啊!!!現在人類的醫療技術發展得可以啊,你他|媽到底是為誰這麽折騰到不顧親弟的死活啊!!!”


    楚瀟腳都沒停:“祝小拾。”


    “……”負屭瞬間氣虛,他小心謹慎地打量了一下二哥的臉色,賠笑,“我……我嫂子她怎麽了?”


    “別瞎叫。”


    “我擦二哥你難道還沒追上她?!”負屭一臉驚悚地上下打量他一遍,“不是吧你,這不科學啊!”


    楚瀟:“別瞎說。”


    負屭死皮賴臉地又往他肩上爬了爬:“二哥你到底哪點讓她看不上眼了?說出來讓弟弟醍醐灌頂一下?”


    “哢——”楚瀟抬手,獸化的爪上利甲頓出,負屭訕訕閉口:“我啥也沒說,啥也沒說行麽?”


    由上古正神割裂開的妖界,和人間的整個華夏版圖差不多大。《西山經》所載的部分楚瀟並不熟悉,於是看在博學多才的八弟能指路的份兒上,他忍住脾氣沒在他嘴賤時揍他。


    兄弟兩個走了兩天兩夜,在第三天傍晚時終於到了英山。黃昏的陽光下,次元撕裂以來大部分樹木都已枯萎的英山上片片紅土裸|露,看起來就像斑駁的疤痕,嶙峋裏透著淒愴。


    “黃色的鵪鶉,是吧?”楚瀟站在山腳下望著山坡問負屭。


    已經累掉半條命的負屭咣嘰癱坐:“對……”


    楚瀟又問:“怎麽吃?”


    “……這我特麽怎麽知道!我又不用吃!”負屭暴躁難忍,“要不你多抓幾隻,煎炸烹炒全試一遍?”


    結果楚瀟一臉淡定:“很有道理。”


    負屭:“……”那個祝小拾她也不是苗族姑娘吧?!怎麽二哥跟被下蠱了似的?!


    人間。


    醫院病房裏,祝小拾的病情反複了幾迴,最糟時體溫飆至40.3c,一度陷入昏迷;最好時勉勉強強低於38c,除了頭暈腦脹肌肉酸痛之外沒什麽不好的感覺。


    但是,她漸漸地感覺出了不對。


    在楚瀟離開後,克雷爾也突然不見了。妖務部的隊員說他是去美國總部述職,可按祝小拾的想法,不太懂為什麽非要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迴去“述職”。


    而且,他還留了超過20個妖務部成員在醫院,24小時不間斷地守在門外。除此之外,現在理應很忙的四師兄也常抽空來看她,其間她還無意中看到四師兄好像和其他師兄們單獨拉了個微信群,群裏有好幾條消息都是在問“師妹怎麽樣?”。


    於是,祝小拾雖然被燒得有點糊塗但依舊還算敏銳的腦神經被扯動了,在醫院來查房的時候,她神情嚴肅地坐起身,開口就問:“大夫,我不是簡單的發燒對吧?”


    大夫被她問得毫無防備,麵色一下變得有點白,滯了兩秒才以一種近乎悲憫的口吻哄她說:“小姑娘你別激動。這個……咱有病就慢慢治,現在醫學技術這麽發達,你要積極配合治療……”


    祝小拾:“……”


    她這是……得了……什麽……絕症嗎?


    怎麽感覺這句話翻譯一下就是“雖然不能痊愈,但我們可以盡量延長你的壽命”的意思?!


    這個路線不對啊,她雖然沒把那兩顆陽壽珠子吃掉,可也理應還能活到98歲,這會兒發得個絕症不合理啊!


    雖然沒活完“陽壽”就橫死的情況也很多見,但橫死一般都是指車禍空難地震海嘯之類的天災人禍。“病死”這種在自然規律之內的,理論上不應該在陽壽走完前出現,除非是可以歸類為“天災人禍”的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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