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突然而至的塵埃落定感令祝小拾重重舒了口氣,一頭栽倒向床上。


    小胖子貔貅費力地也爬上床,伏到她胸口蜷著。她手指刮了刮它眼下還未幹的淚痕:“你個小矛盾體,讓你跟睚眥走你不樂意,睚眥受傷了你又難過。”


    貔貅淚汪汪的,十分委屈,腦袋埋在她胸口拱了拱:“貅!”


    “這迴不用矛盾了,明天就送你去文化|部。你應該很快就能跟他在妖界團聚,有什麽矛盾你們兄弟倆好好解決,行不行?”祝小拾半是跟它說話半是自言自語。貔貅好像一下子更委屈了,耷拉著耳朵伏在那兒,半晌才終於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貅……”


    翌日一早,晨光初現,星辰尚在的時候,祝小拾就將貔貅帶出了門,肉疼地再次打車奔北京市區。


    這一次貔貅顯得格外乖,一路上一聲都沒有吭,將身子蜷得圓圓的盤在祝小拾腿上,臉上寫滿了憂鬱。


    弄得司機師傅直問:“哎這小狗長得真奇怪,什麽品種?看著精神不好,你是不是要帶它去做絕育啊?我跟你說我家那個做絕育的時候也這模樣,現在這些東西都精著呢……”


    祝小拾無心理睬,閉上眼睛假寐,熱心健談的師傅也隻好訕訕地閉了口。


    一個多小時後,出租車在文化|部大門前停下,祝小拾抱著貔貅下車,在門衛室登記後等了一會兒,之前與她接洽的一位科長迎了出來:“祝小姐,您好您好,辛苦了。”


    這位科長三十出頭的歲數,看麵相比較憨厚,行事風格也簡單直接。寒暄了兩句後,他讓助理拿祝小拾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去財務做相關登記,然後要伸手接貔貅。


    “嗷!”貔貅兇相畢露吭哧一咬,虧得科長同誌縮手快,不然估計得少倆手指頭。


    “喲嗬挺兇的啊!”科長有點窘迫,雙手相互攥攥,“那可能還得麻煩您……”


    “嗯沒事,我送它進去。”祝小拾答應下來,便先一步往辦公樓的方向走了。待得走出十餘步,周圍沒了其他人,她才壓著聲又說,“朱科長,我跟您說點事。”


    朱科長偏頭:“哎您說。”


    “那個……前幾天在國家博物館惹事的那個怪獸,是龍生九子裏的睚眥。昨天在十三陵那邊讓國際妖務部製服了……”


    祝小拾還沒說完,朱科長就道:“嗯,這事我聽說了。”


    祝小拾便直接道:“他傷得挺重的。妖務部說要盡快送它迴妖界,但這過程上怎麽走我也不太清楚。您看能不能咱文化|部出麵交涉一下,盡量在不造成其他傷害的前提下送他迴去?畢竟是咱中國的上古神獸,如果出現意外,我覺得不大好。”


    “應該的應該的!”朱科長滿口答應,憨厚的臉上滿是笑意,“我明天就寫個報告打上去,請上頭安排人出個麵,你放心。”


    “哎,好,那麻煩您。”祝小拾鬆氣一笑。再想想,又添了一句,“那您方不方便告訴我妖務部的工作地點在哪兒?睚眥生性暴躁,我去跟他說一聲這個情況讓他安心,免得一言不合又拆房子。”


    “這個……”朱科長稍微有點猶豫,但很快也答應下來,“行,我一會兒拿張他們的名片給你。”


    拿到寫有妖務部駐北京辦事處的名片後,睚眥的事情就此算是談妥。祝小拾安心地跟著朱科長將貔貅帶到二樓的一間屋子門口,推門進去,看見屋中四麵白壁,正當間用從地麵通到房頂的鐵柵隔著,房間一分為二。


    柵欄上貼著不少符咒,作用各不相同,以此防止妖獸用各種方式逃跑。


    “嗷嗚!”貔貅一下子摟住她的脖子,顯然不想進這個跟監獄差不多的地方。


    “乖哦。”祝小拾溫柔地拍拍它的背,“他們這裏工作忙,沒有人能一直陪著你,不過你好好待著,他們也不會委屈你噠!你也不用在這裏待太久,很快就可以迴妖界了,你的家人都在那邊,多好?”


    “嗚嗚嗚嗚……”貔貅渾身顫抖,小身子上的茸毛蹭得祝小拾癢癢的,後頸則被它小爪子的指甲硌得生疼。


    “乖啦!”祝小拾一邊說一邊一點點將它往下扒,心裏也湧起一陣陣酸楚。她猝不及防地想起小時候養的第一隻寵物——一個小小的百香果妖。


    那個小妖是師父精挑細選了水果攤上最漂亮的一顆百香果,注入靈氣使之成妖後作為七歲的生日禮物送給她的。那個小妖會在她寫作業時滾到作業本上搗亂,在她練功時坐在桌邊甩著腿看她。但有一天,小妖趴在茶幾上睡大覺的時候,被喝得半醉的大師兄切吧切吧給吃了……


    祝小拾當時難過得很,難過得像有巨石在心上碾過來又軋過去。她大哭著要跟大師兄拚命,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群師兄合力哄她才把她哄住。


    後來,大師兄被師父打得哭爹找媽,師父說要給祝小拾再點一個百香果做新寵物,但祝小拾搖頭拒絕了。


    ——之後的十多年裏,她都再也沒養過寵物。因為受不了建立感情後的生離死別,寧可從最初時就不要建立這種感情。


    萬萬沒想到現在陰錯陽差地養了貔貅幾天。這東西智商又高又乖又萌,現下要分開,祝小拾也蠻難過的。


    她架著貔貅將它放進籠子,朱科長眼疾手快地關了門。她狠狠心,轉頭就走。


    “嗷!!!”貔貅站起來扒著柵欄奮力嚎叫,在祝小拾的身影從視線中徹底消失後,嚎叫化成了一聲道盡失落的,“貅……”


    祝小拾逃也似的疾步走出文化|部大門,強壓著離開貔貅引起的傷感,坐地鐵直奔妖務部的辦公地點。


    這地方在三環邊一所工科大學家屬院的地下室。樓是幢老樓,在建樓的那個年代,久經戰火的中國剛迎來和平不久,民眾還有人人皆兵隨時應戰的思想,許多樓房的地下室都是按防空洞的標準建的。


    祝小拾沿著樓梯往下走,走完最後一級台階,一扇彰顯著現代化高科技的鐵門出現在眼前。


    她四下看看,按下門鈴,門上的擴音器在兩秒後響起:“您好,北區物業,請問您什麽事?”


    祝小拾沒有理會這種保密部門掩蓋身份的慣用手段,清了清嗓子:“您好,我叫祝小拾,前幾天抓到了貔貅,昨晚和貴部一起降服了睚眥。我有點事來找……來找克雷爾上校。”


    裏麵的人稍稍一滯:“您稍等。”


    然後等了得有好幾分鍾,鐵門在“嘀”地一響後打開。一襲藍黑軍裝的克雷爾走出大門,帶著和煦的微笑:“祝小姐怎麽來了?”


    與此同時,他背向身後的手卻在下意識地拉門,好似在有意阻擋什麽。


    祝小拾探尋著這種情緒,眉心微蹙,目光迅速地向門內尋去。


    ——尚有一道門縫未闔的門內,視線可一直看到通道那端。通道那段,是一間用玻璃與外界隔開的,被白光充斥得無比明亮的屋子。


    祝小拾愕然看到,白光映照中,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子被從房頂吊下的兩條鐵鎖分別拴著手。她從此處隻能看到他的後背,那肌肉健碩的後背上傷痕累累,被白光炙烤出的熱汗與鮮血融在一起,滑出一道又一道可怖的痕跡。


    第8章 財源滾滾小貔貅(八)


    “你們——”祝小拾腦中一陣嗡鳴,麵前畫麵帶來的視覺衝擊力令她一時思緒抽白。她一把推開克雷爾,直衝進去,克雷爾眉心一豎:“祝小姐!”


    短短一刹後,祝小拾腳下踩過一道用紅漆劃出的警戒線。牆角紅外監視器一閃,四周圍倏然警報大作:“警戒,可疑人員闖入!警戒,可疑人員闖入!”


    緊接著,腳步大作,十數名荷槍實彈的隊員從不遠處一條打橫的過道驀然撞入祝小拾的視線,齊齊舉槍上膛:“哢嗒——”


    祝小拾唿吸一屏腳下刹住,克雷爾疾步上前:“都住手,警戒解除,這位小姐是我的客人,警戒解除!”


    麵前訓練有素地隊員們相互遞了個眼色後原路退迴,祝小拾泛白的麵色稍緩,再度看向十餘米外玻璃牆後的男子:“你們——”她看向克雷爾,巨大的憤怒令她雙目含淚,咬牙切齒,“你們還有一丁點兒人性嗎!”


    克雷爾避開她的目光。


    “你們不是說要送他迴妖界?那送他迴去啊!”祝小拾質問著克雷爾,連指向楚瀟的手都在發抖,“現在這是什麽意思!”


    “祝小姐請您冷靜一點。”


    “你們這是虐待!”


    “ms zhu!”克雷爾提高了音量,眉目間頃刻多了一股威嚴。但他看了祝小拾幾秒後,那股威嚴又逐漸地減淡下去,成了一種無奈,“請聽我解釋——從2015年次元撕裂至今,隻有四年,但妖物種類太多,我們尚無足夠的時間和經驗去研究。”


    祝小拾仍鎖眉看著他,他無聲歎息:“目前為止的研究結果是,人類現有的神經性藥物、麻醉劑對他們都無效。中國的次元裂縫在喜馬拉雅山脈一帶,我們使用的搭載火箭需要一個小時才能將他送達,如果在這一小時內他做出什麽令火箭墜毀的舉動——尤其是墜毀在人口稠密地區的話,會造成的可怕後果祝小姐應該可以想象。”


    克雷爾說著,注意到祝小拾眼底的輕顫就停了停,給了她些許消化的時間,又續說:“所以對於威力強大的妖獸,我們能做的,隻有在送他上火箭之前耗盡他的體力,將他的危險降至最低——我充分理解您乍然看到這一幕所產生的合理憤怒,但也請您體諒我們的無奈之處。人道主義的問題,我們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會竭盡全力堅持;但當條件不允許時,我們隻能秉持人類優先的原則。”


    他的聲音平靜而極富磁性,抑揚頓挫說出的標準中文邏輯清晰又確實動聽。於是,祝小拾明明主觀上存著氣,覺得他在為這種殘忍手段開脫,心下卻又無力地接受了他的說辭。


    她的情緒和思緒一時都矛盾得很,勉強定了定神,她問克雷爾:“可以把他放下來一會兒嗎?我有些話要跟他說。”


    克雷爾抬手看了看表:“一刻鍾。”


    “我需要半個小時……”祝小拾討價還價。


    克雷爾刀刻般棱角有致的眉頭稍稍一挑,開口仍是標誌性的平淡口吻:“這裏歸妖物管製組負責。妖物管製組設在行動組之外,級別與行動組齊平。中國區妖物管製組負責人鬆本藤佐與我都是上校軍銜,不受我管轄。一刻鍾是我權限範圍內可以批準的最長探訪時間。”


    祝小拾無言以對。


    她發覺克雷爾大概是個非常刻板且講究效率的人——任何問題,他總喜歡用最簡單清晰的方式一口氣說個明白,免去後續的扯皮,或者說完全不給對方扯皮的空間。


    她為這個屬性嘖了嘖嘴,隻好接受了“一刻鍾”的時長。克雷爾朝角落裏的監控攝像頭打了個手勢,祝小拾很快看到玻璃牆隔出的那方屋子中,有人打開了門。


    “這邊請。”克雷爾伸手一引,親自為祝小拾帶路。


    祝小拾跟著克雷爾在監控室過了安檢,進入屋中的時候,兩個工作人員正開扣在楚瀟手腕上的吊鎖。他依舊昏迷著,對一切都無知無覺,隻有眉心因為身體正承受的過分痛苦而緊緊蹙著。遍身的汗水已經連成一層,在白光炙烤下泛出令人發怵的光芒。


    吊鎖打開,楚瀟驀然跌落。


    祝小拾低唿著衝上前攙扶,但克雷爾比她快了一步。


    他將楚瀟扶到牆邊放下,心亂如麻的祝小拾盡量平靜道:“那個……這屋太熱了。”


    克雷爾頷首,告訴那兩個工作人員:“這位是我請來的客人。告訴監控室,把燈關掉一會兒。”


    二人點頭離開,幾秒後,炙烤房屋的白燈驟滅,隻有用於照明的一盞普通節能燈還亮著。


    克雷爾向著祝小拾微微一笑:“我在外麵等,祝小姐有事可以直接朝監控攝像頭說。”


    祝小拾點點頭,向他道了聲:“多謝。”


    克雷爾便利索地離開了,還厚道地關上了門。祝小拾深緩了兩口氣後走到楚瀟身邊,半蹲半跪著推推他:“楚瀟?”


    楚瀟沒有反應。她再推推,楚瀟不受控製地向另一側倒去。


    “楚瀟!”祝小拾趕忙繞到那一邊扶住他,索性讓他倚在自己的懷裏。


    屋裏堪比盛夏晌午烈日的白燈實在照得太過分了,他遍身是汗不說,被浸濕的頭發也擰成了一個個小角,每一寸皮膚都是滾燙的,整個人都處於一種重度脫水的狀態。


    “楚瀟……”祝小拾覺得自己的手對他而言應該是涼的,就將手按在了他的額頭上。


    片刻之後,楚瀟眉心稍鬆,眼皮動了一動。


    因為燈已關掉,他能感覺到周圍的溫度在迅速下降,他被炙烤得太久,這種降溫過程便為他反襯出一陣奢侈的清涼感。接著,他又清楚地感覺到一片柔軟的冰涼觸在額上,然後在恍恍惚惚中聽到女孩兒充滿擔憂的顫音:“楚瀟?楚瀟……”


    神思又清明兩分之後,楚瀟盡力睜開了眼。


    撞入視線的忐忑麵容上一下子騰起笑意,那笑意看起來極具感染力,如同一束照進黑暗深淵裏的光,令楚瀟隨之一笑。


    “你醒啦?等一下!”祝小拾伸手去夠扔在一邊的挎包,扯出紙巾來給他擦汗。


    給他擦汗的時候她都不太敢看他,目光隻盯著自己的手,跟他說:“我去過文化|部了,他們說會出麵幹預。我想……唉!我要是勸你別傷人在你看來是不是挺可笑的?”


    “沒有。”楚瀟開口,喉嚨中因極度缺水造成的不適旋即湧起,他驟然鎖眉,咳了兩聲依舊毫無緩解,嗓子再發不出一點聲響。


    他很想解釋,想說自己從來都不想傷人,否則也不會在人間平平靜靜待了四年才出這種事。如果不是因為遲遲找不到貔貅令他惱火,他很想繼續與人類和諧共處。


    他還想說,這片名為華夏的土地他已經守護了上萬載,在上萬載的光陰裏,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片令他引以為傲的土地上,淪落至現在的田地。


    “有水嗎?”祝小拾見他自己緩不過來,迴過頭朝著監控攝像頭喊:“有水嗎?麻煩送瓶水來!”


    攝像頭下方的擴音器裏很快響起了個陌生的聲音:“龍生九子皆屬水相,水會讓他,迅速恢複體力,恕我——不能給他進水!”


    ——那是個說中文說得非常蹩腳的人,不止是發音,斷句也有點奇怪,但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屑氣息居然表達得十分明顯。


    祝小拾一怒:“你特麽拿我當外行蒙?!我告訴你我還沒記事就跟妖怪打交道了!虛弱狀態下的妖怪,所屬五行的攝入量控製在日常量的五分之一,根本就沒……”


    祝小拾據理力爭的話還沒說完,胳膊上忽被一握。


    她轉迴頭,楚瀟鬆開她,搖搖頭,薄唇微動。


    他動了動口,咬破舌尖,一股腥甜蔓延開來的同時,滑膩的感觸撫過口中的幹涸,一直觸到喉間。


    楚瀟深吸了口氣,再度張口,沙啞的聲音艱難地吐了出來:“我們來人間是因為……妖界不適宜居住了。求你……別送貔貅迴去,好麽?它還小……”


    他說著就又發不出聲了,祝小拾看著他的滿口鮮血,自然清楚他剛才是用什麽潤的喉。見他鎖眉似要再咬,疾唿:“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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