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後,出租車進入了北京北郊的十三陵區域。


    十三陵是個很特殊的地方,大多數人提起它就覺得是個人文類景點,其實並不盡然。


    總占地一百二十餘平方公裏的十三陵區域中,開放為景點的隻有長陵、定陵、昭陵和神路四處。開放地宮供遊人參觀的隻有定陵一處。所以按比例來算,景區的所占麵積其實並不大,絕大多數陵寢都是未開放的,在夜色中看上去和普通的荒山野嶺別無二致。


    除了陵寢之外,十三陵一帶還有不少村子,大多是修建陵墓時奉旨遷過來安家落戶的百姓的後裔。古人修墓在風水上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但陵墓選址大多偏僻,隻能人為增設村子來彌補“人和”的不足。


    這些村子大多不大,人數不算多,而且村與村之間多會隔一兩個山頭,能有效降低無辜群眾受傷的概率。


    祝小拾還添了個心眼兒,在離十三陵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提前給文化|部去了個電話,麻煩他們幫忙溝通一下,讓十三陵一帶的駐軍今晚聽到任何動靜不要出動。


    ——祝小拾懷著悲壯的心情想絕不能給人民子弟兵增加無謂的傷亡!


    車又開了二十分鍾,她物色一座看起來足夠荒涼——荒涼到一點燈火都沒有的山頭,讓司機停車。


    她給司機多塞了五十塊錢,趴在附加旁的窗邊跟司機說:“實話告訴您,我是來出特殊任務的,一會兒這片兒得打起來,您趕緊開車下山,聽到什麽動靜都別迴來。”


    司機師傅一下子被嚇得麵色有點白,“哎哎”地應了兩聲,一踩油門,呲溜跑了。


    祝小拾望著逐漸遠去的車燈光芒籲了口氣,彎腰抱起胖貔貅,向山上走去。


    不知是不是冬夜淒涼的緣故,在那麽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裏,祝小拾真有一種要和世界說再見的傷感。她踏過散亂在山上的枯枝敗葉,望望夜幕上的滿天星辰,深唿吸……


    吸了一口北京冬日裏獨有的醇厚霧霾。


    天幕上,一團裹挾颶風的烈焰由遠及近,直衝而下。祝小拾冷眼凝視,眼看著那漸近的火團越變越大,猶如一顆正高速穿過大氣層的隕石,摩擦出滾滾火焰,即將衝至眼前!


    “貅——!”被她抱在懷裏的貔貅開始努力向外掙紮,顯是想讓她離開這塊地方。


    但祝小拾咬牙未挪,她彎腰從靴子中抽出兩支微型降魔杵,緊攥在手中,準備迎戰。


    十餘秒後,巨物轟然砸地,頃刻間煙塵翻起,山石四濺。祝小拾在迎麵襲來的巨大衝擊力中向後連跌數步,用降魔杵匆忙定住地麵才沒被蕩飛。


    再抬起頭,隻見目光所及之處樹木已俱被疾風折斷,嶙峋的斷口一簇簇支棱在地上,被慘白的月光一照,如同從地獄刺入人間的枯木。


    正前方濃重的煙霧在夜風中慢慢消散,足有幾層樓高的上古妖獸逐漸顯形,銅色的巨大鱗片在星辰月光的照耀下,猶如戰士的鎧甲一般泛出凜人的淡淡光華。


    “吼——”


    一聲咆哮震蕩在天地間,接著,它怒視著祝小拾,巨爪猛然揚起,轉而狠拍而下!


    祝小拾緊握降魔杵,目光死盯著急速落下的獸爪——


    還有五米——


    三米——


    原打算用降魔杵直刺睚眥腳底肉墊的祝小拾在這一刹愕然注意到它腳底肉墊的粗厚程度,腦內主意急轉,翻身連滾四五個跟頭逃出妖獸腳下。又及時伸手,一攀身畔大樹借力騰起,趁妖獸不及再度踩來,轉頭就跑!


    奔跑間,方才在疾風造成的身形不穩中被她甩出懷裏的貔貅不知從何處跑了過來,躍起來就又往她懷裏一竄。


    祝小拾下意識一接:“小胖子你挺靈活啊?”就又把它扔了出去,“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著!”


    貔貅落地“咚咚”顛了兩下,兵荒馬亂中的祝小拾沒忍住撲哧一笑。笑音未落,就聽上方再次襲來巨物壓下的氣流聲響!


    她目光一凜笑容頓去,緊盯著不遠處兩簇折斷的樹幹,狂奔至已快突破個人極限的雙腿再度提速。


    “啪——”祝小拾踩上較矮樹墩的同時借力一騰,精準地躍上約有一人高的那一簇。


    下一瞬,獸爪在背後轟然落下,祝小拾剛踩過的那一截斷樹頃刻間被踏入泥土。妖獸已近在咫尺,祝小拾來不及再次逃離,深緩了一口氣,就這樣背對著怪獸騰身躍起!


    這片刻間的畫麵如果可以以慢鏡頭迴放,大概就是荒山野嶺巨獸間,一個少女飛身跳出了我國優秀跳水運動員的標準動作。她蜷身緊抱膝蓋翻越三周後張開雙臂,“嗒”地輕輕穩落在妖獸因重重踩地而低伏的肩頭。


    恰在此時,戰機劃過天幕的唿嘯聲與直升機螺旋槳的唿唿風聲同時在耳邊不和諧地響起。


    克雷爾的聲音從擴音器中傳出:“祝小姐,請你迅速撤離,我方將使用殺傷性除妖武器進行攻擊。”


    “合力收拾它吧!”祝小拾一喝,顧不上思考在這種情況下對方是否能聽見她的喊話,抓著降魔杵一踏妖獸肩頭,又一次奮力跳躍!


    直升機駕駛艙裏,克雷爾因祝小拾的舉動而心頭驟緊。


    ——那是個嬌弱到顯得單薄的身影,與妖獸打鬥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剛長齊茸毛的小白兔在與獅虎進行殊死搏鬥。這樣的場麵令克雷爾在短暫一刹裏情緒極為複雜,既覺得她在以卵擊石,又奇怪地對這種以卵擊石的舉動肅然起敬。


    但他很快將一切不必要的情緒都驅散開來,按下通訊按鈕:“不要誤傷祝小姐,攻擊。”


    “嗖嗖”兩聲嘶鳴劃過夜空,機載導彈拖著焰火直擊妖獸脊背。


    “轟”的一聲,在新型武器的巨大威力下,妖獸背部鱗片被炸開,血肉橫濺向四麵八方。騰身躍起的祝小拾也在這一刹將降妖杵刺向妖獸雙目——


    “吼!”她看到妖獸倒映著自己的麵容的瞳孔驟然縮緊,在充斥著痛苦與憤怒的巨大吼聲中,一股金光倏然擴出,籠罩在金光中的妖獸身形層層縮小。


    “呲——”祝小拾原本刺向獸目的降魔杵在妖獸變小的過程中與它頭頂的鱗片緊擦出一陣刺耳的聲響,接著,祝小拾腳下踩空,驚叫著急速下落。


    “咳咳咳咳……”高空墜落的衝擊力令祝小拾五髒俱痛,但萬幸她沒撞到巨石斷樹。


    她連咳了好一陣,終於勉強緩過氣。撐身抬頭,看到楚瀟趴伏在地,已然昏厥。白襯衫背後盡被鮮血染透,不知還有沒有氣兒。


    “貅!貅!”貔貅跌跌撞撞地跑過去,一把撲在楚瀟胳膊上,又使勁推推,“嗷……”


    祝小拾趔趄著走過去,還有幾步遠時,看到貔貅正趴在楚瀟身上嚎啕大哭,哭得他衣袖沒被血染上的地方又添了塊淚水的洇濕痕跡。


    戰機依舊在天邊盤旋唿嘯,直升機在不遠處慢慢下落,螺旋槳卷飛無數落葉碎石。當直升機在規定高度懸穩後,軟梯放下,幾個穿著迷彩製服的隊員訓練有素地奔向睚眥。


    驚魂未定的貔貅被他們嚇得跳開,眼前電光呲啦一閃,已極度虛弱的楚瀟被電流激得渾身一栗卻未能反抗。


    幾名隊員就此確定了安全情況,上前將楚瀟一架,拖向不遠處的直升機。


    “貔貅……”楚瀟艱難地抬頭,好像想說什麽,但猛然湧出的鮮血截住了他的話。


    “嗷嗚!”淚眼迷蒙的貔貅急得團團轉,轉了幾圈之後一眼看到幾步外正彎腰緩氣兒的祝小拾,哭咧咧地奔向她。


    “怎麽……”祝小拾抬起頭,驀然看到數丈之外正被幾個隊員粗暴關進鐵籠的楚瀟,心裏一陣驚愕。


    接著,她看到克雷爾和另一名男子正向她走來,那人簡章上標誌和克雷爾一樣都有一顆金色的五角星,但偏寬的金色條帶比克雷爾少一條,似乎是位中校。


    “祝小姐,讓您受驚了。”克雷爾輕壓帽簷向她致意,“這位是迪恩中校,他會送你迴家,貔貅由您和貴國的文化|部進行交接。至於睚眥,因為殺傷性太大,我們將按照國際神話生物處置條例的相關規定,立刻將他送迴他原本的次元。”


    他一字一頓地說著,不由自主地認真端詳起這個敢於孤身和上古妖獸拚命的中國姑娘的臉。但與此同時,祝小拾卻在不由自主地緊盯著楚瀟。


    ——那個鐵籠大概是特質的,為了防止妖獸逃脫,鐵籠四麵都做了特殊的保護措施,稍作觸碰就會放電。但楚瀟現在過於虛弱,無力地完全歪在鐵籠一側,在閃爍不停的電光中,麵色慘白地不住戰栗,那張完全符合中國古典美男的英俊麵孔上汗如雨下,濺落在白襯衫殷紅的血色上,令祝小拾一陣難以抑製的難受。


    千百年來,“龍生九子”的典故,每一個中國人都是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的。而她因為打小在師門中就與各種妖物打交道的關係,對這方麵的知識了解得要更詳細一點兒。


    在她的一直以來的印象裏,睚眥是剛烈勇猛的象征,是將士裝飾在劍柄刀鞘上的護身符,是在即便崇尚文治的年代裏,依舊不曾從中原文化中消逝的重要部分。


    她無法考證睚眥幫姬昌伐紂的傳說是不是真的,也不清楚這些被中國人視作護身符的上古瑞獸們,是否真的曾以書中的颯爽英姿守護華夏大地。但此刻,眼前神龍次子奄奄一息的樣子隻令她難受得很,好像某種一直固守的信仰在迅速崩塌,令她沒什麽道理地覺得,不該這樣。


    “你們等等!”祝小拾麵色緊繃地迴了克雷爾一句,被胸中一股翻湧而上的奇怪力量驅使著,直奔向直升機那一方。


    “祝小姐?!”克雷爾一怔,守在直升機旁的隊員在意識到祝小拾的動作後也一怔:“喂你——住手!”


    可她已然打開了閂鎖,不怕死地將半截身子都探了進去:“楚瀟?楚瀟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楚……”


    猶如驚弓之鳥的楚瀟在清醒間猛地伸手抓住她的肩頭,祝小拾驚然閉口,死盯著他扣在她肩頭再度獸化的手掌,利甲泛出的光澤在她目中一刺。


    “我不會傷你的。”她摒著息,盡量放緩了口吻,見楚瀟目光放軟,又大著膽子抬手握住扣在肩頭的利爪,攥了攥,“我、我不是妖務部人,我也沒想把你傷成這樣……”


    她重重地沉了口氣,用無比鄭重的口吻說:“我會和文化|部溝通……你相信我。”


    第7章 財源滾滾小貔貅(七)


    睚眥仍隻是盯著她,但目光在虛弱中逐漸變得渙散。他口中鮮血湧了好幾陣,無法言述的痛苦在眉宇間書寫開,與被血氣浸得粗重的唿吸一起,將周圍染出一片說不清的悲傷。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看清了她,掌上的利甲慢慢縮迴,最後完全恢複成人手的樣子,遲疑著從她肩頭挪下。


    他眼底的情緒很複雜,恐懼和悲憫矛盾地填充在一起。他死死地盯了她好一會兒,忽而輕笑了一聲,疲倦不已地別開了頭。


    “睚……”


    “祝小姐。”克雷爾拍了拍她的肩頭,“請您冷靜一點。我們會在做好準備工作後,以最快的速度將他送迴妖界,我保證。”


    “可是……”


    “我送您迴家。”克雷爾友善地向她伸出手,但祝小拾立刻拒絕:“不必了!”


    而後她自己也啞了一啞,打著圓場解釋:“這兒離我家很近,滴滴打車很方便。”


    克雷爾笑睇著她,一語戳穿:“小姐很警惕。”


    祝小拾挑眉未言。


    “您也從不曾告訴過我們您的姓名和電話。”他意有所指,但也點到為止,轉而一笑就換了話題,“兩個人陪祝小姐下山打車,其他人繼續執行任務。”


    他說罷就不再與她多耽誤時間,轉身折迴方才打鬥的主要區域,雷厲風行地安排樣本采集工作。


    “這中國小妞不錯。”迪恩跟在克雷爾身後,邊戴手套邊看著往山下走的祝小拾笑,“長得漂亮,心眼也好,就是脾氣差點。嘖,要不是工作太忙我肯定……”


    “對女士放尊重點,中校。”克雷爾的語氣突然冷得像在對任務失敗的軍隊訓話,迪恩愣了愣:“喂,怎麽了……?我開玩笑的!”


    但克雷爾沒再理他,舉步走向滿是斷樹亂石的山林,迪恩被晾得莫名其妙,兀自攤攤手,提步跟上去。


    坐在迴家的車上,祝小拾心情沉鬱。貔貅縮在她懷裏一個勁兒地發著抖哭,她無甚心情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摸它,無論怎麽調整心緒都還是不舒服。


    她的袖口肩頭沾了些睚眥的血,鐵鏽般的血腥味在她周圍縈繞不散,連帶著睚眥遍身是血被拖進鐵籠的畫麵也在她眼前一遍遍重播。這種感覺讓她很快有了一種迷失於夢魘中的特有疲憊,迫不及待地想要醒來,再狠狠睡去,把一切夢魘帶來的詭異感觸都拋在熟睡裏。


    於是,在到家後,祝小拾敲了敲門。甄綺剛將門打開條邊,她就迫不及待地擠進門中,衝向臥房。


    “你特麽……太奢侈了吧啊啊啊啊!!!”甄綺看著她那一身在打鬥中被弄得麵目全非的衣服,通過目測確定血跡並非來自於這位好閨蜜自身之後,痛心疾首,“這是burberry啊小姐!全新的burberry啊!!!你特麽幾個小時就給穿成這模樣!!!我了解你的工作性質,但你對我剛到手沒焐熱就花出去的出版稿費能不能善良點!!!”


    剛踏進臥室的祝小拾悶頭拉開儲物櫃,抓了一把貔貅的口糧塞給她:“喏,賠給你。”


    甄綺:“……”


    她眯眼審視著祝小拾:“怎麽了你?”


    “沒什麽,任務失敗了,百萬獎金打水漂,心情不好。”


    “嘁,你任務失敗率50%以上,我就沒見你為這個不高興過。說吧啥事兒?誰欺負你了?姐們兒在小說裏寫死他!”


    甄綺貼心地遞了引子,但祝小拾卻無法像平常一樣把心底的不快一口氣吐槽出來。於是她想了想,隻好借克雷爾來做敷衍:“你說他怎麽那麽不招人待見呢……堂堂一個上校不知道尊重個人隱私,還特麽當炫耀的資本,無恥!”


    她說著煩亂地籲了口氣,而甄綺微眯的眼中透出八卦的味道,身為言情作者的職業修養破殼而出:“妖務部的上校?歪果仁?帥不?是不是文武雙全?”


    “……滾犢子!!!”祝小拾本就不爽的心情中又被添了一股邪火,她惡狠狠地將甄綺往外推,借著火氣一通咆哮,“收收您那職業病!我跟你說他就一道貌岸然死傲嬌,要不是因為他們人多我今兒早抽他了我!”


    被推出門的甄綺還在不甘心地向她解釋“我跟你說現在異國戀雖然在言情市場很小眾但是寫好了很甜——”,祝小拾咣地拍上了房門。


    甄綺在門外幸災樂禍:“哎小拾?小拾我認真的!你自己不考慮的話介紹給邱涼試試?邱涼身為道家傳人談戀愛有禁忌感也不錯——啊啊啊啊!!!”


    甄綺被衝出臥房的道家傳人痛毆的慘叫響徹公寓,祝小拾終於忍不住笑了一聲,同時兜裏手機一震。


    她摸出手機劃開屏幕,新彈出的短信是文化|部發來的:祝小姐,您明天可以將貔貅送來了,貔貅糧如未用完您可以自行留下。另:來時請攜帶個人有效證件,結算剩餘任務費用。非常感謝您的協助,謝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有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荔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荔簫並收藏有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