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肩並肩的兩人迴到城市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因為遠遠就看見他們身影的眼尖市民到處宣揚,所以當他們到達城門的時候,迎接他們的是一道人牆。逃跑的人們也迴來了,城中為了壓製礦山那邊建立了騎兵隊的臨時駐紮地,亂哄哄的一團。人們極盡所能找到的一切讚美,鼓掌,口哨,還有鮮花扔給他們。阿蘭立即成了城市的英雄。


    就在這個兩天前,還差點把他吊死的同一個位置。


    如果沒有一同出來迎接的桑迪的嗬斥,市民們恐怕就要抬著重傷的他,一路抬到市長的椅子上吧。


    可是,阿蘭,


    「你不太高興嘛」


    抬著他的絲特拉,用諷刺的語氣說到,抬頭看著他。


    「……是啊,不知怎麽的,就好像是別人的事情」


    「為家人報了仇,被城裏人當成英雄對待。你還期望什麽?」


    以踢開人牆的桑迪為先導,終於走上了大道。落下的花束,慶祝的紙屑,積在帽子上,如果不抖一下的話,似乎壓斷脖子似的。


    「報了仇嗎……」


    心中仿佛有一個大洞。


    完成的滿足感,沒有。明明這應該是自己活下來的支柱,但所有歡唿、喝彩、都傳不到冷冰的心中。


    「心情如何?」


    「……傷心」


    拖著走路的腳,還有折斷的胳膊。


    還有心,也在作痛。


    「是嗎……」


    絲特拉的聲音也輕了。與周圍的狂熱呈對照,兩人表情僵硬地繼續走著。


    善變的人們。視自己為半吊子,叫著要吊死自己,又不聽阻止爭先恐後地逃跑,隨後現在,把自己當作英雄來讚美。


    麥克法蘭一邊擦汗,一邊浮著笑容走了過來。


    「感謝你的協助。伽蘭小姐。計劃大部分成功了。不不,應該說是你立了大功……」


    「不用囉嗦。說好賞金的二成」


    「好的。已經在城裏的銀行,用你的名義存錢進去了。要帶著錢走嗎?二萬美金稍微有點重吧?」


    「隻好這麽辦了」


    「沒想到敵人竟然會有龍……嘛,不管怎麽說,真的很感謝你的協助」


    「跟政府好好交涉把賞金再提高點」


    「那是當然。那麽……」


    直到最後離開的時候,臉上掛著的造作的笑容都沒消失。


    阿蘭驚訝地盯著絲特拉。


    「……二萬美金?」


    她哼了一聲。


    「我早告訴過你,我聽錢的。索菲亞的一萬美金餘款要是也能收到就好了」


    慣例般,阿蘭找不到該對她說的話。


    沒轍地借著她的肩膀沉默地走著。


    人潮似乎永無止境,就在光是驅趕走要求握手之人便覺得很累的時候,終於一行人到達了治安官辦公室。


    「進去吧,阿蘭,要是有煩人的家夥進來,我就揍飛他們」


    「哥哥……」


    辦公室前,穿著淡綠色盛裝的約瑟,眼淚汪汪地說到。


    阿蘭露出笑容,沒有必要偽裝。


    「我說過,一定會保護你的吧?」


    「恩……恩!」


    風刮起,飛撲過來的小巧身體。


    「我相信哥哥……真的。能平安迴來……太好了……」


    抱著哭泣的她,感受她的溫暖。阿蘭終於為自己的行動所獲得的成果,有了真實感受。


    也包括折斷了數根的肋骨。


    「真~是受不了你們啊,阿蘭受了重傷!有事以後再說以後再說!」


    桑迪朝外麵大吼之後,啪地關上門,感覺空氣終於變得溫暖了些。


    房間中隻有阿蘭、絲特拉、桑迪,三個人。


    約瑟說去取藥後,跑去了醫院。


    幫著絲特拉,讓阿蘭躺在沙發上,桑迪托著阿蘭的胳膊。


    「好痛!」


    「啊呀,完全折斷了呢,幾乎變形了」


    說著,不等迴答,她就用力把胳膊一拉。


    「啊啊啊!」


    「叫個什麽呀,你是個男人吧,忍著點」


    「住手……要死了,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別亂動!」


    用左臂輕輕按著阿蘭的胸口,阿蘭便無法動彈。桑迪的野蠻治療隨著充斥在骨頭中的怪聲音一起結束了。


    「……這樣就可以了。接下來,就是平板和吊帶……」


    阿蘭淚眼抗議道,


    「就不能再溫柔一些嗎!我還以為這次要死了!」


    「那麽響的嗓門證明你至少還可以活五十年喲。好啦,手,伸出來」


    將一旁的地板空手扯了下來,不僅如此,還把地板給撕成條狀的桑迪,相對溫柔地用木條夾住阿蘭的胳膊。


    阿蘭換了一個求救的對象。


    「絲特拉快幫幫我!這樣下去我會被這個淫魔給殺了的」


    但她隻是坐在那裏,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膀道,


    「我倒是覺得她的治療很合理」


    「那是當然,幾千年和人類打交道的經驗可不是白搭的。而且要是想殺你的話,根本不會去折斷你的胳膊,直接按在床上榨幹不就行了嗎。那樣做我能吃飽,你也會覺得很快樂吧?要不要現在就做?」


    看到桑迪卷起袖子,阿蘭的臉因為害怕扭曲了。


    「你這個,惡魔!」


    「雖然你說的也沒錯。不過被人當麵這麽說,還是讓我不爽啊!」


    輕輕彈了一下左臂,阿蘭再次呻吟著倒在沙發上。


    桑迪手巧地將一旁的綁帶卷起來,固定木板條,就像是在哄孩子似的,從阿蘭的脖子上抽出圍巾,疊成三角型吊布。


    「嘛,這樣就差不多了。之後就等約瑟迴來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醫生那裏吧」


    「憑你那雙腳,怎麽走過去?」


    連絲特拉也忍不住接在桑迪之後說道,


    「我不會再借你肩膀用了。欠你的差不多都還清了」


    阿蘭抬頭望著天花板,感歎道,


    「我的身邊,怎麽都是敵人。可靠的隻有約瑟嗎」


    就在這時候,辦公室的大門打開,約瑟飛奔進來。


    「哥哥,藥我拿來了!雖然會很痛但是最有效了。要是哭了,我可不原諒你!」


    兩位女性大笑了起來,另一邊約瑟的視線在她們與阿蘭之間交換,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


    半夜,身體的各處傷口上塗滿藥——約瑟真的是一點也不留情——被繃帶五花大綁。大家圍在桑迪帶來的食物周圍大吃一頓後,阿鬥終於緩過勁的身體上,疲勞感開始襲來。


    約瑟先行一步打起盹,這時候的她才有一種與年齡相稱的天真無邪。


    交談——雖然說話的人幾乎都是桑迪與阿蘭,也很快結束了,夜的寂靜悄悄潛入。


    阿蘭撐著木杖站起來。


    「嗯,怎麽了?」


    「在睡之前,有件事要做」


    無視驚訝的視線,阿蘭走向通往臨時收監牢獄的大門。


    在昏暗的鐵獄中,麗絲身子挺直坐在那裏。看到阿蘭,表情扭曲起來。


    「……怎麽,來嘲笑我嗎?雖然外麵好像大鬧了一場,但真遺憾,你居然還活著」


    「我猜你會這麽說」


    阿蘭用疲勞的聲音迴答,拿


    起桌上的一串鑰匙。


    「我不會後悔。絕對不會!……為了活下去隻有那麽做。活在那種像糞坑般的家中,為了少張吃飯的嘴把我趕出來。一個女人想要活下去,就隻有依靠強大的男人。照著他說的殺人,弄髒自己的手!」


    她站起來,握著鐵欄像是要咬人般喊道,


    「其他還能怎麽做!?不論什麽時候我都沒有其他的道路!要餓死在荒野中,我寧願出賣身體,你不也這麽想嗎!?所以我絕不會後悔!就算讓人圍觀自己被繩子吊死的模樣,我也絕對不會後悔!我會帶著對你們的憎恨,抬頭挺胸地去死!!」


    阿蘭沒有再迴答。他無言地把鑰匙插入鑰匙孔,轉動。


    鐵欄發出生鏽的聲音,打開了。


    「……你想怎麽樣?」


    「去你想去的地方吧。金斯威市以外的任何地方」


    「你沒忘記我是殺人犯吧?」


    「殺死克萊頓的真兇是市長和……叔叔。所以不會有通緝令……可能的話,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新的人生」


    她走出鐵牢。


    「你想讓我受更多的活著的痛苦嗎?」


    「是痛苦還是快樂取決於你自己吧」


    「那當然是痛苦!活到現在,從沒有過快樂的事情!被人命令跳舞,被人像狗一樣喂養!我早被神給遺棄了!」


    一口唾沫碎在臉上,阿蘭默默不語。


    麗絲披上披肩,走到門前,迴頭說道,


    「……我會恨你一輩子」


    說完,便不見了。似乎離開了辦公室。


    用袖子擦了擦臉,迴到房中。


    誰也沒有說話。兩人隻是凝視著阿蘭。


    幸好剛才的動靜,沒有吵醒約瑟。不希望孩子聽見這場對話的他,為此鬆了口氣。


    坐在沙發上,長歎一聲。


    沉默了一會兒。不久先開口的是桑迪。


    「我,沒辦法責怪那個女孩」


    閉著眼,彎著腰,阿蘭無言地聽著。


    「阿鬥的武器……和絲特拉一樣,都是掛在腰上的東西。誰都能懂的力量象征。可是,我和那個女孩的武器——隻有自己的身體。希望你能明白這點」


    阿蘭喃喃自語般說道,


    「桑迪……」


    「嗯?」


    淡藍色的瞳孔看著桑迪。訴說著近似於憧憬的東西。


    「你比人,更像人呢」


    原以為會被一笑了之的這句話,迴答卻完全超出預料。桑迪浮現出靜靜的微笑——這時候的她,充滿了平時真正女王般的威嚴還有仁慈——她說道,


    輕輕地,溫柔地。


    「……果然是個孩子呢,阿蘭」


    聲音與平時有種完全不同的認真,並且包蘊著溫暖和無盡的深邃。經曆的歲月,如同雨水匯成小溪,變成大海,讓她的胸襟變得如此寬闊嗎?阿蘭高興地接下了溫和的驚訝。


    「你呢,阿蘭,還有麗絲……不,是這個城裏的所有人、甚至是市長,你的叔叔,都是像人的人類。你總有一天會理解這點的。不過,那並不是你現在想像中的那種過分的,肮髒的東西喲」


    桑迪站起來。


    「如果有一天,你原諒了他們——如果有一天你感到必須承認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如果對他們不是同情,而是愛的話——如果有那麽一天」


    桑迪溫柔地抱起約瑟,柔軟的頭發擦著她的臉龐。


    「如果有那麽一天,我就承認,你已經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晚安,阿蘭」


    靜悄悄地,她消失在夜的帷幕之中。


    稍後絲特拉也站起身。


    「要迴去了嗎?」


    「現在是好孩子應該睡覺的時間」


    阿蘭的喉嚨深處輕輕笑道,


    「是嗎?」


    沒有說一聲晚安就打算離開的話,在門口被阿蘭叫住了。


    「幹嗎?」


    表情平淡地絲特拉迴過頭。


    「我差點被吊死的那天,讓馬群暴走的人是你吧?因為剛才桑迪說不是她幹的」


    「你以為其他還有誰?」


    「我隻是不想搞錯道謝的對象」阿蘭打了個哈欠,說道,「謝謝」


    絲特拉哼了一聲,反手關上門後離開了。


    她嘴角上浮現起的微微笑容,這次阿蘭沒有看漏。


    第二天,拂曉時分。


    旅館馬廄中出現絲特拉的身影。放下沉重的馬鞍,身邊所有的東西全部塞入鞍袋之中。昨天與平克頓事務所聯係的時候,順便拜托電報公司幫自己找迴愛馬,不知道到底用了什麽魔法——飛飛慣例昂首挺胸地說這是公司秘密——昨天之內真的找迴來了,看到主人的身影,它高興地嘶喊起來。


    「籲、籲……」


    溫柔地拍著它的臉,她在馬背上掛上鞍墊,接著熟練地將馬鞍壓在上麵。


    讓馬咬住嚼子,綁緊數個地方的皮帶,牽著韁繩。馬兒老老實實地跟著她。


    走上道路的時候,迴頭望了一眼治安官辦公室。罕見地露出有些猶豫的表情,微微搖了搖頭。


    接著跨上馬鐙。朝陽升起。靜謐的金斯威市還沉睡在和平安詳之中,這數天以來的事情仿佛做夢一般。


    抬起頭。門柱方向,人與馬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真過分,連再見也不說一聲嗎」


    戴著鬆鬆垮垮的帽子,脖子上吊著手臂,握著韁繩的他,背後正升起一個橙色的大圓盤。


    她覺得耀眼般眯著眼說道,


    「……我以為你還在睡覺」


    「沒睡著。一晚上我都在思考……在菲爾的墓碑前」


    「結論就是這個嗎?」


    看著整裝待發的阿蘭,歎了口氣。


    「好不容易成了英雄」


    「那不適合我。無論是膽小鬼,還是英雄」


    哼,絲特拉哼了一聲。


    「那麽就把那頂不合適的帽子給換了吧。風一吹就會被刮跑,根本不適合旅行」


    「在下一個城市我會換的」


    在邁著步伐的鹿毛色馬兒一旁,阿蘭並駕齊驅,兩人緩緩駕著馬。


    突然絲特拉的視線停在他的胸口。


    阿蘭注意到後,也向那裏望去,小羊皮背心上,別在那裏的治安官勳章閃爍著朦朧的光澤。


    苦笑著摘下它。


    「已經不需要了」


    轉過身,朝門柱方向扔去。勳章反射出一道橙色的光芒後,掉在地上。


    絲特拉輕輕說道,


    「舍棄城市去荒野嗎?你是看破紅塵了嗎?」


    「無論什麽樣的荒野,都比這個城市更有人性」


    阿蘭還是不理解桑迪話中的意思。不過就算能找到答案,也肯定不是在這個城市中。


    不過,總有一天,在哪個地方——


    並且到那時,或者說到那時為止,有誰會陪在自己的身邊嗎?現在還不得而知。


    耀眼的朝陽已全部散去,眼下,隻有光輝依舊占據著他的心靈。


    阿蘭看著前文,淡淡地問道,


    「暫時一起同行,好嗎?」


    「不好……我要是這麽說,你會怎麽迴答」


    「那我就隻有擅自跟著你了。無論何時想去哪裏都是我的自由……對吧?」


    聽到輕輕的咂舌聲,阿蘭第一次品嚐到小勝的味道。


    突然扭過


    頭,背朝著他的絲特拉。


    「隨你便」


    冷漠的句子,但並不是否定。阿蘭聰明地閉上嘴。現在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朝著朝陽前進,影子拖著兩個長長的尾巴。


    天空一碧如洗,萬裏無雲。今天似乎也會很熱。


    ——


    「等等,等等,給我等一下喲~~~~~~~!!」


    遙遠的後方,從城市方向,一架煙塵滾滾的馬車越來越近。駕駛座上的人是桑迪,她朝四頭黑馬狠狠抽著鞭子。


    馬車迅速追上兩人後,放緩了速度。


    「要出門嗎?桑迪」


    「你裝什麽傻喲!我也決定換個落腳地。這裏想被我榨幹的男人越來越少了,這正好是個機會。駕!」


    桑迪不知為什麽高興地高喝著,甩了下韁繩。


    「這輛馬車,哪裏來的?」


    「市長不在了,妓院亂成一堆。我趁機牽來的」


    「那個……」阿蘭抵著額頭,「偷馬是要被吊死的。你知道嗎?」


    「不用擔心。繩子是吊不死我的。在找到個一個落腳的城市前,你能做我們的保鏢嗎?光是女人的旅行心裏沒底呢」


    「你心裏沒底才怪……」


    嘴上雖然抗議著,卻笑著說道,


    「我已經改行了。今後決不接不賺錢的工作。桑迪收的是十美金,我收五美金!」


    不過,某種意義上桑迪比絲特拉更難應付。


    斜視了他一眼,嘴角吊起。


    「哦~哦,是這樣呀」說完朝後轉過頭,「你看,怎麽樣?」


    黑色的豪華四輪馬車的窗口中探出張小臉,帶著哀傷表情的少女。


    「……哥哥,那是真的嗎?」


    阿蘭仰天倒下。


    「手段太無恥了,桑迪」


    「是你耳根太軟才對……」


    她鎮靜自如地說到。不過很快就換了張臉,發出爽朗的笑聲。


    「決定了決定了!快走咯,無盡大地與寂寞的男人們正在等著我!」


    「隨你便……」


    被擺了一道,無奈地搖著頭的阿蘭。在他身邊,絲特拉也同樣用手押著帽子搖著頭——笑著。


    「與我剛才的說一樣呢」


    阿蘭露出如同咬到苦蟲般的表情。


    「哥哥,拜托你了」


    約瑟揮著小小的手臂。


    「約瑟的要求不能拒絕呢。無論去哪裏都願意效勞!」


    往天際升起的笑聲四重奏。朝著東方遠去的三個影子拖得長長的。


    前方等待的是什麽,阿蘭尚不清楚。他隻知道每天都是旭日東升,夕陽西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


    人與馬朝著朝陽升起的方向。


    拖著長長尾巴的影子很快也消失在地平線的彼岸。風吹過,澄澈的蒼穹恢複了寂靜——


    此處前方,是荒野。


    解說田中羅密歐


    水無神知宏,複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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