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悠風社


    翻譯:禾禾禾禾禾


    校對:汐未


    協力:阿蘇蘇、本渣在此、高達二號機、azc468


    倒不是說做過什麽壞事。反正過去的事情遲早會暴露的——到時候,在確鑿的證據麵前,“當時太幼稚了,不管是誰在那個年齡都會那樣做的吧”這樣的借口是不可能換來酌情減刑的。這就像是走向自己親手設下的圈套一樣——用最近讀的文庫本裏的話來說,則是“誰都不知道變幻莫測的命運會在哪兒留下陷阱”。我要過的是盡可能“無罪”的人生,而為了貫徹這份決心,今天在這裏受到的精神拷問也是值得的。


    某個星期二,十分少見地,古典文學部全員齊聚地學講義室。平日裏基本上隻會有兩三個人在,不知為何這一天卻到齊了——正當我想要開口詢問的時候,一年級的大日向衝了進來:


    “東西帶來了哦!”


    “東西”指的是一本冊子——當她將它攤開在桌上時,我忽然有了一種被某些自己已經舍棄並遺忘的東西伏擊了的感覺。


    “咦,帶來了令人懷念的東西啊。我想起來了,是有過這樣的冊子。”裏誌語氣輕快地說道。他身旁的伊原也稱讚著:


    “還真被你找到了。小日的收藏很豐富嘛。”


    大日向驕傲地挺起胸:


    “是吧?我的朋友們也都這麽說。”


    由此看來,這本冊子之所以會出現在放學後的地學講義室,毫無疑問是伊原一手策劃的。我努力壓製著心中湧起的不安,嚐試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書上,卻並沒能起到什麽作用。


    原本坐在教室後方的千反田從座位上站起來,朝大日向放在桌上的冊子看過來:


    “《讀書感想範文》……這是什麽?”


    “唔,這個嘛……”大日向說著瞅了伊原一眼,後者接過她的話說了下去:


    “這是鏑矢中學每年暑假前都會發給學生的文集,裏麵收錄了上一年的學生範文,不知道怎麽寫讀後感的時候可以參考。”


    “是花島老師主編的,這本。”裏誌補充道,大日向隨即發出了“花島島!好懷念啊”的感歎。敢情他們的關係已經好到能這樣稱唿了嗎……


    “花島老師,是鏑矢中學的國語老師吧?我記得就是他把折木同學的讀後感送去參加全市競賽的。”


    “沒錯,就是他。”裏誌得意地點了點頭,“雖然這位老師對於詞匯和句法的要求很嚴格,但他也說過希望我們在寫讀後感的時候能自由發揮。這本冊子裏的文章,怎麽說呢,就是這種被允許的自由發揮中的極端案例。初中三年每年都會發。雖然或許別的學校也會這麽做,但我還是覺得這種事情挺與眾不同的。”


    “印地中學就沒有這種東西。”


    現在的古典部成員中,隻有千反田不是同所初中畢業的。


    “福部同學有參考過這些文章嗎?”


    “雖然覺得有趣,但說到參考就……不對,我壓根就沒寫過讀後感。”


    也不用這麽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吧。伊原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有讀過哦。說實話,每年收錄的文章我都很喜歡。”


    大日向的嗓門一如既往的大:


    “雖然我還算比較喜歡國語的,但讀了這個之後,就覺得自己的腦子實在是太死板了,根本寫不出精彩的讀後感。”


    “要比死板的話,”千反田露出了開玩笑一般的微笑,“我也不會輸的。”


    “啊哈哈,這就是普通人[1]的悲哀吧。”


    “我也這麽覺得。”


    大日向和千反田是“普通人”這種說法,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覺得無法讚同。當然,和裏誌比起來,她們的思考方式確實算是普通了。


    我無意識地往窗外看去。運動類社團的成員分散在操場各處——如今正是春天,櫻花還沒有完全凋零的日子——這個時期,各個社團都在積極開展活動,大概是為了把經驗和心得傳授給新成員吧。而對於古典部來說,不管是必要訣竅還是注意事項,顯然都是不存在的,能像現在這樣進行毫無意義的對話就已經不錯了。


    千反田拿起冊子翻了翻:


    “《rump-titty-titty-tum-tah-tee》[2]讀後感……哎,作者名字用了羅馬音縮寫啊。k·b,倒是能想到兩個人……”


    “這一篇是寫了名字的。青木薰子。”


    說到底這冊子是要給低年級學生讀的,不希望自己的文章被收錄的學生也很多。參加市競賽不算什麽,但淪為後輩的笑柄這種事就算了——大概大家都是這麽想的吧。既然隻是用作寫讀後感時的參考,那麽作者的名字自然也不是必要的。因此對於那些不希望刊載姓名的學生,署名時就隻保留了首字母縮寫。


    “比起這個,”大日向說著輕巧地把冊子從千反田手中拿了迴來,翻了幾頁後,大大咧咧地說出了——我在心中唿喊著“求你了千萬別說”的——那句話:


    “我想給大家看的是這篇。《山月記》[3]讀後感……h·o。”


    向其他人展示了那一頁後,大日向就把冊子倒扣在桌上。


    “鏑矢中學出身的,名字縮寫是h·o的人。”千反田說完這句後,伊原跟著小聲嘟噥道:


    “比小日高一年級……也就是說,和我們是同年級的。”


    裏誌也做沉思狀:


    “h·o……ho?ho,沒錯吧。《山月記》很有名,但篇幅很短。那麽,選擇了能快速讀完的作品作為讀後感課題的ho……”


    真是的,這些家夥個個都是欺負人的專家。我將文庫本扣在桌上,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是我。”


    大日向開心地一拍手:


    “這樣啊!不是學長寫的,那讀起來就更有意思了。”


    話裏有話。


    “騙你們的。是我沒錯。”


    裏誌露出苦笑,伊原則雙手叉腰:


    “早就知道了,奉太郎!”


    “為什麽要撒這麽容易看破的謊呢?”


    千反田則是歪了歪頭,露出憐愛般的笑容:


    “是因為覺得有點兒害羞吧,折木同學。”


    既然都知道原因了,不說出來也無所謂吧!


    “要不要讀讀看?”對大日向的詢問,其他三人用各自的方式給出了肯定的答複。我已經無處可逃了——好在,《山月記》這一篇還算不上致命傷。


    “那麽現在,作為今後國語學習的參考,我們來拜讀折木學長的讀後感吧。”


    大日向說著瞧了我一眼,表情變得一本正經:


    “學長不同意的話就算了。”


    真是強烈的既視感。上周也有人問過類似的話,而我的迴答也沒有變:


    “反正是公開作品,隨你的便好了。”


    嚴格來說,這是以匿名為前提向初中的後輩公開的文章,但我又說不出身份暴露就不能讀這種話。三年前,我被問到是否同意把讀後感收錄進麵向後輩的冊子裏——那時的我做夢也想不到,在升上高中後,這本冊子居然會成為社團活動時的談資。可是,公開本就是不可逆的,這件事壓根不存在討價還價的可能……這是我從老姐那兒學到的道理,也算是學以致用吧。


    大日向微微一笑,眼神在其他同夥身上迅速地掃了一圈:


    “對了,有誰沒讀過《山月記》嗎?”


    一陣奇妙的沉默包圍了地學講義室。


    在我看來,這種沉默並不是因為大家都沒有讀過《山月記》,而是因為擔心如果說出“讀過了”,卻有其他人沒讀過的話,可能會導致尷


    尬的氣氛……果然,第一個開口的是裏誌:


    “這就難說了……能介紹一下故事梗概嗎?”


    “正有此意。”挺直了腰板兒,大日向用洪亮的聲音開始講述:


    “《山月記》,是中島敦的著名短篇小說。講的是唐朝時的一個人,他很優秀,通過科舉考試做了官,但因為更向往成為詩人留名後世,就辭去了官職。然而,他的創作之路並不順利,為了生計他不得不迴去做地方官,可是又難以忍受卑躬屈膝的生活,在某一天他突然失蹤了。故事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這個男人失蹤後不久,有個官員因為工作經過山路時,遭到了老虎的襲擊。老虎在快要咬死這位官員的時候突然一個翻身,躲迴了原來的草叢中,還喃喃自語:‘好險,好險。’官員聽老虎的聲音覺得耳熟,於是朝它的方向喊了那失蹤官員的名字,草叢中的老虎則迴答:‘正是。’為什麽這個男人會變成老虎?變成老虎後他又在想些什麽?……這些問題,我也說不清楚。”


    “是這樣啊,多謝多謝。”


    裏誌帶著某種可疑的表情說道。


    大日向雙手放在冊子上,露出了自賣自誇一般的笑容:


    “我呢,在讀h·o學長的這篇文章時,覺得十分震撼。不是因為內容超乎想象,也不是因為思想太過艱深,隻是沒想到這居然會是一篇讀後感。有幸見到作者我很高興,能握一下手嗎?”


    大日向和我分別坐在桌子的兩頭,於是我們將手伸向對方,在空中進行了假想的握手。


    “那麽,大家開始吧。”


    原本背麵朝上蓋著的冊子被翻了過來,除我以外的四人便湊過頭去開始閱讀。


    我拿起文庫本,假裝繼續看書,無奈卻是心神不寧——那篇讀後感寫了什麽,我已經想起來了。


    《山月記》讀後感


    二年級 h·o


    我讀了《山月記》,十分有趣的一篇小說。李徵能和袁傪再會、並且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希望他們都能長命百歲。


    我家附近有很多野貓,它們隻會叫,不會說話。我沒有一直觀察,並不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它們有沒有說話,但我還是認為貓都是不會說話的,畢竟它們口、舌、喉的形狀都和人類有很大的差異。


    袁傪在山裏被老虎襲擊了,但老虎在緊要關頭一個翻身,從袁傪身上跳開,嘟噥著“好險”又藏迴了草叢中。聽到這個聲音的袁傪問道:“哎呀!那豈不是在下好友李徵的聲音嗎?”老虎迴答說是。袁傪是對著草叢的方向詢問的,而老虎的迴答也是從草叢中傳出來的。


    和貓一樣,老虎的口、舌、喉也和人類大不相同。就算具有人類的意識,用老虎的器官來發出人類的聲音也是不可能的,最多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低吼聲。我們所知的鸚鵡學舌,其實也隻是發出奇怪的聲音吧。


    話說迴來,袁傪隻是聽到了草叢中傳來的嘟噥聲,便分辨出了李徵的聲音。也就是說,這聲音就是李徵本人的。從“老虎不能說話”和“確實是李徵本人的聲音”這兩點,可以得出的結論隻有一個。


    躲在草叢中的,不隻是老虎,還有李徵本人。


    與老虎在一起卻完全不覺得害怕,由此說來,李徵應該已馴服了老虎。他在山中究竟是在幹什麽呢?我想出了兩種可能性。


    第一種是,李徵盡可能地壓製住老虎,阻止它襲擊人類。李徵在不為人所知的地方默默看守著危險的老虎,幫助過路人,真是個好人啊。


    而另一種可能性則是,李徵驅使老虎去襲擊過路人,等他們被老虎殺死,便去奪走財物。做這種事情的他就是所謂的山賊吧,真是個壞人啊。


    李徵到底是看守老虎的人,還是山賊呢?僅憑他本人所說的話來判斷就太難了。李徵對於沒能成為詩人這件事感到恥辱,那麽他應該會盡可能地不讓人知道自己在以別的方式謀生。據此,我想出了一種可能性。


    李徵向袁傪傾訴了沒能成為詩人的心境,又吟誦了幾首自己寫的詩。之後他將家人托付給了袁傪,並自嘲地說:“其實,如果我還是人的話,剛才理應先拜托此事才對。”


    然而,我認為這也有些奇怪。李徵為了成為一流的詩人,甚至舍棄了地位和家人,這樣的他在和舊友重逢之時,首先傾訴這份苦楚才是正常的做法。可是李徵不僅避而不談,還找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理由。


    這難道不是因為他本來就知道自己的家人安然無恙嗎?把家人托付給袁傪,那麽袁傪便會知道他家人如今衣食無憂、可以平安度日,李徵是害怕這件事會暴露,才特地解釋說自己是因為已經不是人類,所以會最後才想起托付家事。


    之所以知道家中衣食無憂,毫無疑問,是因為李徵給他們提供了經濟來源。隻是馴服老虎並不能賺到錢,於是他就離家當了山賊——我是這麽認為的。


    老虎險些襲擊袁傪的時候,李徵說了句“好險”。我想,或許他並不是因為注意到那個過路人是舊友袁傪。當時天還沒亮,李徵能看清楚的並不是袁傪的臉,而是象征身份的衣飾罷了。


    山賊李徵指使老虎去襲擊,卻在成功前的一瞬間發現今天的獵物是一位重要官員,於是連忙阻止了老虎。若是真的傷了袁傪,政府肯定會動真格地來治理虎災,甚至可能出動軍隊,所以李徵才會感歎“好險”。確實是好險啊。


    雖然李徵現在是平安無事,但他這樣的工作十分危險,大概是不能長命百歲了。這是我在讀完《山月記》後想到的。


    地學講義室裏響起了歎息聲。雖然不知道是誰發出的,但顯而易見,接下來的場麵就不止感歎這麽簡單了。在這種情況下,先手必勝的理論說不定行得通,於是我決定先說些什麽搶占先機:


    “說白了,都是初中生的胡思亂想。”


    我剛說完,就遭到了裏誌“不不”的否定:


    “我覺得還不錯,別妄自菲薄嘛。以前還覺得初二時的奉太郎沒那麽奇怪呢,看來是我眼拙了。”


    大日向顯得很興奮:


    “我啊,可是很喜歡《山月記》的,但我明明讀了好多遍,卻從來沒注意到袁傪並沒有親眼看過老虎說話。”


    另一方麵,伊原則是一臉的猶疑:


    “雖說有趣……但是這樣理解的話,好像不太合適吧?讀這種類型的故事,本來就應該接受老虎可以說話的前提……”


    “對,你說的沒錯。”


    其實我並非真的認為李徵成了山賊,也不是無法理解將乖僻的性格比喻成老虎的說法,我隻不過是不接受“就是這樣的故事”這種態度。僅僅從文字表麵的意思來理解文章內容的話,太過直接了,或者說根本就是無理取鬧。我本來就是為了得出偏激的結論才采取了這樣隨意的解釋方式,而當時花島老師讀過之後也是苦笑著說,“有趣是有趣,可有趣過頭就是無聊了。”提前知道了“就是這樣的故事”,換而言之就是由讀者來幫助故事得以完成,兩方既可以說是協作,也可以說是共犯關係。而一旦有了這樣的前提,對文章內涵的體會也就不再珍貴,或者說,變得很普遍了。就和音樂劇的角色會在街上走著時突然開唱、時代劇裏的地方官總是惡人等等的情況是同樣的道理,這些已經成為了約定俗成的“見怪不怪”。想要找到不存在“共犯關係”的故事,怕是隻能扔下書本到現實生活中去尋找了。而連我自己都覺得,刻意拒絕了這種共犯關係後寫出來的讀後感,確實是出自一個初中生之手啊。


    當然,我並不打算就以前的想法給伊原做一番冗長的說明,要真說了出來,那羞恥程度會提高好幾個等級。


    千反田睜著本就很大的眼睛,卻一言不發,看起來就像是被豆子打中的鴿子似的。她將


    目光投向我——仿佛下一個瞬間就要說出“咦,折木同學沒有見過會說話的貓嗎?”之類的話一樣——是在吃驚還是發呆呢?從她的表情我判斷不出來。不知為何,我總有種對不起她的感覺,不由自主地想要躲避那視線。


    “折木同學。”


    我的迴答卡在了喉嚨裏。


    “真是厲害啊。”


    我是不是可以把這當作誇獎?


    算了,總之痛苦的時間已經結束,不要再做揭露人的過去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了,現在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更有建設性的事情上——對了,我們可以討論文集的事情啊,目標直指下一次文化祭,五個人齊心協力做出精彩的文集,讓古典部之名響徹校園吧!


    ——這種話……說不出口。要是真說了的話,裏誌一定會說:“好啊好啊,我提議讓奉太郎寫一篇《平家物語》的讀後感。”


    好愁啊,要怎麽樣才能岔開話題呢?我一瞬間的遲疑沒能逃過大日向的眼睛……也不對,實際上她不過是想到什麽就做什麽,並沒有特意針對我,隻是從我的角度看來像是在找茬罷了。我看著大日向慢悠悠地拿過了書包,從裏麵取出了另一冊《讀書感想範文》:


    “對了,這一本才是重頭戲。”


    誰都不知道變幻莫測的命運會在哪兒留下陷……!


    大日向會找出這種冊子,還特意帶到這兒來,恐怕是因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伊原把我寫的讀後感說給她聽了。我從沒想過初一時那篇《奔跑吧梅勒斯》讀後感會成為地學講義室裏的談資[4],而大日向之所以會想起《讀書感想範文》,想必也是因為聽說了那件事。


    初一時我寫了《奔跑吧梅勒斯》的讀後感,初二時則是《山月記》。不管是哪一篇,現在迴想起來都會覺得臉紅,恨不得一邊哀嚎一邊把所有可能留下的記錄燒個精光。雖說我憑著非同尋常的自製力好不容易壓製住了這股衝動,可是、可是再這樣下去就不妙了啊!


    “這本是我初三的時候拿到的,裏麵也收錄了h·o學長的讀後感。雖然這篇文章給人的感覺有些奇怪,不過呢,我還是非常喜歡。”


    現在……現在還來得及嗎?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從大日向手中奪走冊子,撕成碎片然後塞進口中吞下……時間夠嗎?如果說,要把世上所有《讀書感想範文》全部銷毀是不可能的事情,那至少今天、在這裏、我必須阻止這篇讀後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順便說一下,這次刊載的是《猿蟹合戰》[5]的讀後感。”


    啊,還是說出來了。


    “哎!不是吧!”


    “咦,真的假的?”


    在裏誌和伊原的驚歎聲中,大日向把冊子攤在了桌上,顯然已經沒有奪過來的機會了。明明要是果斷一點說不定能成功,可一旦想要行動,麵子和常識便開始千方百計地阻撓,把埋葬區區一本小冊子變成了難於上天的事情。啊,優柔寡斷的人會失去一切,此刻的我對此深有體會。


    事實上我很清楚,隻要說出“不行,我不知道這篇也被刊載了。我討厭這樣,不準看”這樣的話,這些家夥就不會再勉強了。可哪怕隻有一句,這種堵人的話誰聽了都會不舒服的,好奇心旺盛的千反田恐怕就會很傷心——即使她表麵上一定會若無其事地答應。


    之所以無法開口阻止,還因為我已經說過“反正是公開作品,隨你的便好了”這種話。明明可以輕易想到會有第二本冊子存在,但還是不自覺地像平時那樣迴答了。這時候還反悔顯然太惹人討厭,而且我也會看不起自己的。


    所以,我不得不心甘情願地接受懲罰,讓《猿蟹合戰》的讀後感被公開朗讀出來。


    ……想什麽呢,沒問題的,不仔細看的話就隻是一篇讀後感而已。他們也未必就能注意到那些奇怪的地方。


    大家一定不會注意到的——就算注意到了,也一定會出於對我的關照視而不見的!


    “抱歉,又要問這個問題了:有誰沒讀過《猿蟹合戰》嗎?”


    迴答的是裏誌:


    “這種傳說版本太多了啊。我講講我聽過的那個,有什麽不一樣的話就告訴我吧。”


    “啊,不是的,那個故事……”


    “猴子用柿子交換了螃蟹的飯團。因為柿子還沒熟,螃蟹就把它的種子種進了地裏。後來,種子長成了柿樹,猴子說要幫螃蟹摘柿子,可它爬到樹上後卻把柿子吃掉了,甚至把未熟的柿子扔向螃蟹,把螃蟹砸死了。


    “螃蟹的兒子決定複仇。栗子、蜜蜂和馬糞——抱歉——還有大臼[6]都來幫忙。他們分別潛入了猴子的家裏。在猴子生火的時候,藏在爐子裏的栗子便突然爆開,燒傷了猴子。它去取水壺衝洗傷口的時候卻被蜜蜂蟄了一下,想要逃出屋子時又踩到了馬糞跌倒,頭正好撞到大臼上,就這樣死了。成功為螃蟹報了仇。——故事就是這樣。”[7]


    我聽到了小聲的驚歎:


    “好厲害。這種傳說,一般人可不會記得這麽清楚。福部學長記性很好啊。”


    “不不,沒有那麽厲害啦。”


    “但是,非常抱歉。剛才本來要說的,雖然這篇也叫做《猿蟹合戰》,但其實指的是芥川龍之介的小說。”


    確實如此,對不住了,裏誌。


    當然,裏誌的興致完全不會因此減少。


    “哎,芥川也寫過啊。我完全不知道。”


    伊原也開口了:


    “我也是,雖然以前讀過一些他的作品。”


    另一方麵,千反田則是沒有說話。也許她是讀過的。


    “芥川老師這篇《猿蟹合戰》很短,也就是短篇小說,講的是螃蟹複仇成功後的事情。螃蟹一家並沒有平安無事,螃蟹因為犯了殺人罪——雖然被殺的是可惡的猴子——被逮捕並受到起訴,主犯的螃蟹被判了死刑,而大臼它們則被判了無期徒刑。沒有人為螃蟹辯護。是商工會議所的會長還是誰來著,說螃蟹是共產主義者,而社會主義者們則指責螃蟹有反動思想……於是,再也沒有人敢包庇螃蟹了。螃蟹一家失去了支柱,從此陷入了悲慘的境地。大致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雖然我很想自己去讀讀看,”聽起來伊原無法接受這個結局,“故事就到此為止了嗎?”


    “不是的,但全部講完也不太好……然後,h·o學長的讀後感是這樣的。”


    那麽,我是會因為做了“壞事”被製裁,還是會安然渡過難關?現在開始才是關鍵——


    《猿蟹合戰》讀後感


    三年級 h·o


    我讀了《猿蟹合戰》。我認為螃蟹和蜜蜂它們都很可憐。雖說現在我的生活還十分平靜,但說不定哪天就會像螃蟹一樣遭遇不幸,到那時候,我該怎麽辦呢?我不禁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誠如作者所說,猴子朝螃蟹扔未熟的柿子砸死了它,這構成了過失殺人罪。另一方麵,螃蟹的兒子則不是由於疏忽殺死了猴子,而是故意殺人。整個殺人計劃是精心製定的,這是重罪,就算對蜜蜂它們判處死刑也說得過去,但相比之下還是無期徒刑更妥當一些。


    然而我卻認為,如果律師的辯護能力夠強,庭審的結果原本能夠往對螃蟹更有利的方向轉變。我通過資料(繪本)確認了一個令我驚訝的結論:最痛恨猴子的螃蟹和這件殺人案是沒有直接關係的。潛入猴子家火爐的是雞蛋(不是栗子。蜜蜂和大臼則沒有變。不知道雞蛋是以什麽形式出場的),蟄猴子的是蜜蜂,雖然螃蟹絆倒了猴子,但直接造成猴子死亡的並不是螃(カ)蟹(ニ),而是大臼……另外根據資料,還有馬(ウマの)糞(フン)也阻礙了猴子的逃跑,但也許是為了避免有損小說的美觀,作者不得已才將其刪去了


    吧。


    螃蟹本來是可以申辯的。的確這樣會對不起大臼它們,但螃蟹完全可以宣稱:“我從來沒有讓它們行兇。你們可以問問它們,到底有沒有我指使殺人的證據。”的確,大臼它們出於義憤幫助螃蟹報了仇,它們有著共同的目的,是同伴。可它們並不是職業殺手,它們從來沒有收到過螃蟹的委托書或是相應的報酬。


    當然,雞蛋同樣可以說:“雖然擅自潛入別人的家是犯罪,但爆開使猴子受傷這件事,隻是不幸的偶然,說是殺人罪未免太誇大了。”而蜜蜂也可以說:“我隻是在水壺邊上休息的時候被猴子襲擊了,作出本能的反擊而已,你們在那種情況下也一定會這樣的。”而真正無從辯駁的,是實施犯罪的犯人——大臼。果然弄髒了手的人難免會抽到下下簽。


    螃蟹最後被判了死刑,它的確可憐,但這本來是可以避免的。讀了《猿蟹合戰》後,我最大的感想就是:以後在製定某些計劃時,一定要確保參與者的安全。


    “……這啥玩意兒?”


    裏誌像發瘋一樣提高了聲音。


    “很有意思對吧?”


    大日向顯得很興奮,而伊原則是不滿地說道:


    “倒不是不有趣,而是,怎麽說呢,有點過於胡鬧了。”


    嗯嗯,確實,那篇讀後感通篇都隻是胡鬧。好了,放棄這個話題,我們來討論如何才能讓世界和平吧。


    “跟《山月記》和《奔跑吧梅勒斯》的讀後感比起來,這篇短了很多啊。”千反田自言自語著說——看來我的祈禱是徒勞的。


    “這是為什麽呢,折木同學?”


    既然已經問到我,就不能無視了。我轉頭麵向他們:


    “之前也說過,我一直以為讀後感必須要寫滿五張以上的稿紙,後來知道其實並沒有這個規定後,初三這一篇就稍微短了點。僅此而已。”


    千反田注視著冊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


    怎麽了?有什麽不滿意的?我的背後滲出了冷汗。


    “先向大日向同學——”裏誌突然開口道,然後轉向了我,“和奉太郎道個歉。


    “我讀完之後,一開始覺得《山月記》那篇和這篇果然是一個人寫的,但很快我就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雖然沒讀過原作,但我還是看得出,這一篇是在故意找茬。”


    “咦,可是——”大日向撅起了嘴,“要這麽說的話,故意找茬和正當批評有什麽不同呢?”


    “你這麽直接地問……”裏誌的聲音停滯了一下,“……我也很難迴答。”


    “是吧?確實這一篇有些難以判斷好惡的地方,但我很喜歡,不覺得和《山月記》那篇有什麽區別。”


    我很感激大日向會這麽說,但實際上裏誌才是對的。這一篇絕對就是故意找茬。此前一直沒有發言的伊原抱起雙臂,轉過身麵對大日向:


    “我也沒有讀過原文,可能沒辦法講得太清楚:我覺得不管是漫畫還是小說,都會有無法直接展現的含糊情節。如果全都寫出來就太囉嗦了,再說了也不可能做到這樣。”


    簡直像是在闡述某種理論。大日向沒有反駁,隻是自言自語地說著“那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呢”。


    “舉個例子:在講述迷宮探險的漫畫中,從來不會出現角色上廁所的場景。那這是作品的缺陷,還是合理的省略呢?不管問哪一個讀者,答案都會是後者。”


    “啊,這麽說的話就容易明白了。”


    “是吧。故意揪住這種含糊的地方不放,就是找茬。”


    “……哎?”


    “在芥川的《猿蟹合戰》中,應該沒有螃蟹和大臼招認它們是同伴的描述。可是,螃蟹被判了死刑,大臼等則是無期徒刑,就算不寫出那段話,也能證實他們的共犯關係。當然,也許把證實過程描寫出來會更好一些,但這就和迷宮中的如廁是同樣道理,不一定是越詳盡越好。特別是這種需要放在特殊時代背景下來理解的故事。”


    大日向沉默著點了點頭。


    “而折木卻是將這些省略的部分視作不存在,並且就此否定了螃蟹它們的共犯關係。要是折木真的認為那沒有被證實,無論是說他的理解太膚淺,還是說原文的敘事太差勁,都會變成對其中一方的批評。而這之中哪邊合理、哪邊才是不著邊際的,就無須多言了吧。但是——”伊原快速地瞥了我一眼,從她的視線中感覺不到嚴厲:


    “明明知道這是省略,卻在寫讀後感的時候硬把它當成缺陷,那就是故意找茬哦。《山月記》的那一篇,雖然也奇怪,但感覺不到這種惡意。我想這就是小福想說的。”


    不愧是一直熱衷於漫畫創作的伊原。說實話,我寫的時候都沒有考慮到那個地步。大日向轉頭向裏誌問道:


    “是這樣嗎?”


    裏誌露出了不確定的笑容:


    “大概吧。抱歉,我一時半會兒也搞不清楚。”


    是對裏誌的迴答感到不滿,還是因為剛才的長篇大論而感到害羞了?伊原攤了攤手。


    “隻是這樣?”大日向注視著那兩本冊子,嘀咕道,“這兩篇讀後感真的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嗎?但是,如果不了解折木學長……h·o學長的真實意圖,不就沒辦法判斷這到底是不是故意找茬了嗎?這也是無法確定的一點啊。”


    裏誌聳了聳肩:


    “確實沒法確定。算了,這也沒辦法。畢竟人的感情從來就不是能百分百理解的東西,文章就更是如此了。”


    這個態度未免也太消極了……不過這樣也好,又不是什麽出色的文章,不用那麽認真分析啦。這樣一來,審判時間總算結束,可以安然離席,用不著逃跑了。最後,就用一句無關痛癢的評論來結束放學後的這場無意義閑聊吧。


    我正這麽想著,剛才起就一直沉默地盯著那篇讀後感的千反田,突然把手指搭在唇邊,小聲念道:


    “so、tu、gi、yo、u……?”


    “嗯,什麽?”


    伊原疑惑地問道。千反田把視線從冊子上移開:


    “摩耶花同學,‘sotugiyou’是什麽意思?”


    “‘sotugiyou’?不是‘畢業[8]’麽?”


    話音剛落,千反田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畢業!對,就是這個!”


    一種大難臨頭的預感包圍了我。噢,神啊……


    “什麽畢業了?”


    裏誌問道。千反田把手指從口邊拿開,指向我的讀後感。不要啊,千萬不要,為什麽偏偏是千反田!


    “折木同學的讀後感應該是寫在稿紙上的,所以我就想象了一下這篇文章原來的樣子。”


    “‘原來’是指……文章的內容變了嗎?”


    “不是的。用稿紙寫的話,嗯……四百字一頁,就是一行二十字,一頁二十行。”


    “噢噢!”


    裏誌恍然大悟地點頭。


    “換行的位置改變了,嗯,確實,稿紙是二十字一行。那麽,這又怎麽樣呢?”


    “換行之後,就變成‘畢業’了。”


    不明就裏的氣氛席卷了地學講義室。


    “什麽意思?”


    千反田的臉登時變得通紅:


    “非常抱歉!我從頭開始說明吧。”


    拜托,不要啊……


    千反田的視線在空中遊離了一會,像是在整理思路,然後仿佛下定決心一樣開始說明:


    “我一開始就覺得,折木同學的這篇文章中有種很強的不協調感。比如說螃蟹、大臼、蜜蜂,”千反田指著文章的幾處說道,“這幾個詞,有的是用漢字寫的,有的卻寫成了片假名。可


    《山月記》的那一篇,就沒有出現這種情況。”


    伊原和大日向驚唿道:


    “啊,真的。”


    “確實如此……”


    “奇怪的地方不止這一處。我也讀過那篇《奔跑吧梅勒斯》的讀後感,比較了三篇之後,我發現了一個隻有這篇《猿蟹合戰》才有的東西——”


    說到這裏,千反田特意停了一下,她的表情非常認真:


    “第一人稱。”


    沒錯,隻有那裏有使用第一人稱的必要。


    “在提到確認繪本那裏,折木同學寫的是‘我通過資料(繪本)確認’這個句子。為什麽在別的地方不使用第一人稱,而隻用在這個地方呢?同一個詞,漢字寫法和片假名寫法的交叉出現又是為什麽呢?還有,為什麽這一篇特別短呢?我很好奇。”


    千反田朝我瞥了一眼:


    “本來打算直接問折木同學……可是折木同學好像對我們讀他的讀後感這種事感到很害羞,所以我就沒問,試著自己思考。首先,就是想象這篇文章原來的樣子。”


    這一點有些奇怪。


    裏誌大概也覺得奇怪,就半開玩笑地問了一句:


    “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書寫習慣,想象原稿是怎麽寫的不會很奇怪麽……”


    千反田歪了歪頭:


    “是這樣嗎?”


    “是啊。”


    “我隻是覺得搞清楚原稿的樣子是很重要的,然後就……對了,我可是很擅長這種機械重複的工作的哦。”


    千反田說著微微一笑,舉起手臂揮了揮,好像對此十分得意。


    伊原半信半疑地,從筆袋中拿出了一支筆:


    “二十個字換一行嗎?小日,我能用鉛筆在上麵畫斜線嗎?”


    “啊,當然。”


    短暫的安靜後,冊子上的文章變成了這樣:


    “這……這又是怎麽迴事?”


    “嗯,這個嘛……”


    千反田的手在半空中晃著:


    “想象出了原稿的樣子後,文字就浮現出來了。嗯……把每列的最後一個字連起來讀。”


    我已經完了。


    我完了!


    “也就是說,折木同學在稿紙上寫的讀後感,如果把每一列最後的字連起來,就會讀出‘畢業’這個詞。這肯定還有後續。”


    “真的?不是偶然嗎?”


    伊原顯得很驚訝,但她手中的筆還是飛快地動了起來……


    “畢業……荒……野之旅……一……裏塚……可悲……”


    伊原口中斷斷續續的句子,很快就被大日向響亮的聲音蓋住了:


    “我明白了!是歌!‘畢業乃通向荒野之旅一裏塚,無可悲兮,亦無可喜——折木奉太郎’。哈哈!”


    千反田十分滿意地解釋道:


    “原來是一休禪師的狂歌[9]啊。‘門鬆乃通向冥土之旅一裏塚,可喜可賀兮,無可喜可賀[10]’。折木同學以此為範本,把對初中義務教育的最後這一年的感慨寫成了歌詞,還穿插藏在了讀後感中。”


    裏誌接著她說道:


    “呃……真是沒想到,奉太郎……讓我大吃一驚啊。‘通向荒野之旅’,唔……為什麽要費盡心思寫這樣的東西呢,明明是一向信守節能主義的奉太郎?”


    大日向則無論何時都開著喧鬧模式:


    “原因不是再明顯不過了嗎!因為折木學長喜歡呀!喜歡寫讀後感,大概還喜歡花島老師!沒錯吧學長?哎,學長你怎麽了?你樣子好奇怪啊。”


    這些家夥根本不明白聽別人念自己初中時作的詩是什麽感覺,居然能用這種平淡的表情說出這麽殘忍的話!我的雙臂失去了力氣,整個上半身癱在了桌上,把後腦勺對著他們,“啊,真是夠了……”我嘟囔了一句,終於忍不住把一直壓抑著的情緒喊了出來:


    “幹脆殺了我吧!”


    [1] 此處原文是「常識人」,指的是思維符合常識的人。考慮到語句通順采取了“普通人”的譯法。


    [2] “rump-titty-titty-tum-tah-tee”,[美]弗裏茲·雷伯的短篇小說作品,曾獲1959年雨果獎提名。


    [3] 《山月記》,[日]中島敦的短篇小說作品,根據唐代傳奇小說《人虎傳》改編。


    [4] 見古典部係列中篇「わたしたちの伝創の一冊」(《我們的傳說之作》),收錄於係列第六卷中。


    [5] 《猿蟹合戦》,這裏指的是[日]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作品。


    [6] 一種用於舂米的器具。


    [7] 《猿蟹合戰》,日本民間傳說,講述一個“因果報應”的故事。


    [8] 畢業(sotugyou),和sotugiyou相似。


    [9] 和歌的一種,以“五·七·五·七·七”共31個音節組成的短歌,多為幽默或諷刺作品,在江戶時代中期十分盛行。


    [10] 一休禪師的名言。原文是「門鬆は冥土の旅の一裏塚めでたくもありめでたくもなし」,意為“門鬆乃是去往黃泉途中的裏程碑,既可喜可賀,也無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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