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陣子,卓格夫隊出現一個火熱話題。


    是跟隊伍主幹有關的大事,每名隊員都能切身感受到極大變化——甚至可以說是驟變。


    「——拉茲洛,退下。」


    用劍接住斧擊的威爾海姆命令隊員。剛好是被叫到名字的隊員被敵人猛攻逼到緊要關頭的時候,察覺到隊員有難的威爾海姆如風一般奔迴來,邊為他承擔敵人攻勢,邊發出剛剛的話。


    擋在上氣不接下氣的隊員麵前,頃刻之間便將敵人頂迴去。手持斧頭的獸人被劍鬼的氣魄給壓過,身體被橫劈之後慘嚎倒地。當然,接下來就是追擊對手給予致命一擊的場麵——


    「我拉你。快點退到後方,傻子。」


    但威爾海姆在把敵人頂迴去後就沒再窮追猛打,反而還攙扶受傷隊員。難以想象細瘦的他竟然一拉就把身形比他壯碩的隊員拉起來。被救的隊員提心吊膽地道謝。


    「對、對不起,副隊長!」


    「有空道歉的話,平常就多鍛煉好讓自己變得有用點。要是那麽喜歡後頭,那不管過多久,前線都會有個洞。」


    嘴巴說著惹人嫌的話,但腳步又看得出運送傷者的貼心。其他隊員也幫忙掩護後送行為。等傷者平安撤退,劍鬼又迴到戰場。


    然後持劍一舉掃除擋路的敵兵,開出一條路同時大喊。


    「別像小鬼頭打架,卓格夫隊!看著前方,戰鬥!!」


    不隻對自己,還鼓舞周圍的同伴,然後奔跑。


    每當銀色閃光亂舞都會有敵兵倒地,戰場的士氣以劍鬼為中心在提升。


    「劍鬼」威爾海姆·托利亞斯的名字,如今雄赳赳氣昂昂威震八方,甚至傳出——他是王國軍的希望、亞人聯軍的絕望。


    「那個男人怎麽會變這樣……真惡心。」


    「不要這麽說嘛,卡蘿姑娘。威爾海姆也有自己的想法呀。不過說真的,長年看著他的我也覺得他的變化有點惡心!」


    以斧槍擊潰麵前的隊伍、粉碎亞人的波爾德以豪邁大笑響應卡蘿的意見。斜瞄他一眼,卡蘿以長劍牽製攻過來的敵兵,同時繼續動嘴巴。


    「我可是知道他以前是怎樣的人,那不是用心寒就能形容的。他一定是在策劃什麽才這樣做……總有一天會露出馬腳的。」


    卡蘿的眼神像在看可怕的東西,身旁的格林則是敲盾牌表達意見。平常溫和的表情,現在卻露出譴責。卡蘿見了,縮了一下肩膀。


    「對不起,格林。可是,我實在是不習慣……」


    「如何看待那家夥現在的作為,隊伍裏頭的意見也很分歧。不過,我跟格林還有其他隊員的結論一樣。雖然變動劇烈……但這變化不會不好。」


    「……這我也知道啦。」


    「唉喲,正所謂『鋼鐵會因為熱度和槌子改變鋒利度』,因為他是別扭的家夥嘛。搞不好有契機的話,他意外地會是變化得很快的那類型。假如那個契機是女人的話,就更有意思了。」


    「嗚……」


    「怎麽著,你那反應。是想到什麽了嗎?」


    卡蘿對自己的話有反應,使得波爾德好奇地盯著她看。對此卡蘿不悅地撇過臉,端正的臉龐麵露難色。


    「就我來說……跟我本來的職務有關,頂多隻能這樣講。請體諒。」


    「所以說不是沒關係囉。唉呀,知道了。我不會再多問了。」


    「感激不盡。不過我真的還是不習慣……」


    卡蘿的視線盡頭,威爾海姆再度保護同伴然後橫掃敵人。在戰鬥時幫助隊友還給予確實的建議,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一樣。


    要是因此精神不集中導致戰鬥力低下的話,就能說他是多管閑事;可是威爾海姆的劍並沒有因此變鈍——不,劍氣甚至比以前還強烈。


    「————」


    「好啦,我知道了,格林!不要大意,排除敵人吧!」


    無言的格林表示不能輸給威爾海姆,卡蘿也讚同並加以配合。看著兩人並肩加入前線作戰,波爾德雙肩扛著斧槍說:


    「假如是態度上的變化,跟格林開始交往的卡蘿姑娘也變了很多……隻是她沒自覺吧。真是的,大家都還是年輕人啊!」


    大笑後往旁邊看以征求同意,但習慣性看過去的位置卻沒有熟悉的麵容。波爾德用手指搔了搔臉上的傷,然後扭動脖子,接著大喊:


    「我說啊,你們!留些獵物給我!我要把蠻族一個一個消滅!」


    經過王城一役,波爾德·卓格夫的內心疙瘩消失,斧槍術也益發精進。


    為了發揮個中價值,他這個指揮官也親自衝進戰線正中央。


    這就是摻雜了卓格夫隊有所變化與不變之處的戰場。


    2


    防衛戰的派遣時間結束,卓格夫隊迴到睽違兩個禮拜的王都。


    昨天很晚才迴到王都的隊員,絕大部分都用睡覺度過第一天假期。但是,在這些人當中最驍勇奮戰的威爾海姆,卻大清早就起來離開營房。


    在冷冽清澈的空氣中,衛兵挺直脊梁朝腰掛愛劍的威爾海姆敬禮。威爾海姆舉個手迴應,就前往城邑區。


    每次去貧民窟廣場都沒有特別指名日期或時間。因為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當日的安排,而且威爾海姆的假期也是不固定的。


    因此抵達目的地時,對方是否會在端看運氣。而今天——


    「唉呀,威爾海姆。你今天有來呢。」


    先抵達廣場的特蕾希雅注意到威爾海姆而轉身。紅色長發迎風搖曳,威爾海姆看著微笑的她並皺眉。


    原因在於她站著的位置。不知何故,她站在花海裏頭。


    「在幹什麽呀,這女人……你一臉想這麽說的樣子呢。」


    「謝謝你幫我說出我的想法。你在幹什麽呀,那邊的女人。」


    「唉呀呀,還重說一遍。那麽,問題來了。我在做什麽呢~?」


    耍賴地說完,特蕾希雅在花海中抬起腳。光著腳的她拎起裙擺,露出白皙雙腿。威爾海姆立刻別過眼。


    「唉呀呀呀?對純情青少年來說刺激太強烈了?」


    「你這個野丫頭也差不多一點,白癡。之前就說過這邊的治安不好吧。那樣渾身給人可趁之機,早晚會倒大楣。」


    「哦,那不用擔心。畢竟,這裏老是會有個很強的劍士先生來巡邏,對吧?」


    說完還眨眼,搞得威爾海姆吭不出聲。感覺被玩弄在股掌間,青年邊抓自己的咖啡色頭發邊走向少女。


    「好啦,結果你到底在幹嘛?你已經過了童心未泯光腳玩泥巴的年紀了吧。」


    「很、很失禮耶你!而且童心未泯好歹是我這個年紀的特權。還有,我不是在玩泥巴!你全部都猜錯啦!瞎眼了你!神經大條!」


    「為什麽我非得被你講成這樣不可啊。」


    真的是感情很豐沛旺盛的女生。很愛笑,也很愛生氣。


    興奮的聲音,激動的聲音,燦笑和生氣的臉,真的是怎麽看都看不膩。威爾海姆打從心底這麽想。


    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沒藥救了。


    「正確答案是……我在灑新的花種子!」


    「新的種子?」


    看著她的側臉看到入神時,性急的特蕾希雅主動公布答案。聽了她的話,威爾海姆歪頭表達不解,於是她伸手比向花海。


    「沒錯,新的種子。季節也要變了,花海也到了準備換衣服的時候啦。雖然花枯了會很寂寞,但為了下一季,所以要培育新的花。」


    「什麽培育,我從來沒看過你澆水還啥的。」


    「是、是花兒們自己長得很快,但播種的人是我!而且這次我打算好好照料


    。可用不著給我澆冷水喔?」


    那句吐槽,她不加倍奉還似乎就不甘願。威爾海姆任她說教,不過她話鋒一轉,突然看著花海說:


    「而且,要是這裏沒開花,就沒借口過來了。」


    「——!」


    聽到借口這兩個字,威爾海姆忍不住屏息。


    對持續在這幽會的兩人來說,是深入這層默契的態度。


    「————」


    特蕾希雅會來這裏,是為了欣賞花海。威爾海姆則是來這邊練劍。隻不過,如今這些目的已經喪失一半的機能。


    特蕾希雅還好,但威爾海姆已經完全忘記當初來這的目的。當然,並不是練劍這件事變得不再重要,隻是來這的理由變成了特蕾希雅。


    而這件事,對兩人來說理應都是心知肚明。但是彼此都沒說出口,繼續維持這種形式的幽會,一定是因為害怕這段關係產生變化吧。


    即便到了假裝自己沒發現,但內心早已被千錘百煉到有所變化的如今也是。


    「……對了,有件事我想向你報告。」


    「報告?」


    耐不住被凝視而背過臉的威爾海姆這麽說。特蕾希雅歪起小腦袋好奇反問。臉頰感受著她的視線,威爾海姆點頭。


    「嗯。我的戰功獲得認可。——上頭提到授勳的事,我成為騎士了。」


    「————」


    感覺得到特蕾希雅倒抽一口氣。威爾海姆握拳,裝作沒看到她的反應。


    得以被授勳為騎士的決定性功績,在於成功阻止亞人攻下王城。再加上之後威爾海姆的處世態度有所變化,搭配波爾德等人的推薦,於是就出現授勳這話題。


    以前的自己應該會拒絕,但現在威爾海姆卻感激地接受。


    自己的功勞被他人認可,還有接受這證明的自豪。要是糟蹋波爾德他們的貼心,自己會覺得愧對他們。


    而且,有了騎士的身份,內心也開始有榮譽感。


    「是嗎?恭喜。離夢想更近一步了呢。」


    「夢想?」


    正因為內心產生這樣的想法,所以聽到特蕾希雅的迴答感到意外又驚訝。


    見威爾海姆目瞪口呆,她似乎覺得很好笑,手掩著嘴巴說:


    「你是為了守護才握劍的吧?騎士都是為了守護某個人而生的。」


    講得一臉蠻不在乎的樣子,卻不知為何又笑得洋洋得意。


    原來如此。威爾海姆接受了。同時把她的笑容烙印在眼底。


    ——為了讓她的存在,也確實留在要守護的東西裏頭。


    3


    結束與特蕾希雅的約會後,中午時分威爾海姆前往商人街。


    即使王國因長久內戰而雕零,但不妨礙進出王國的商人的野心。王都裏頭就隻剩下商人街還留有平常的活力,熟悉的餐館也一樣。


    「老樣子。」


    在入口跟服務生點完單,威爾海姆就走向店內最裏頭的座位。結果發現自己要等的對象已經坐在那裏喝酒了。


    「大白天就喝酒啊。雖說沒值班,還真有品味啊。」


    一屁股坐在飲酒客人對麵,劈頭就說惹人厭的話。但是,對方隻是以無聲笑容響應,然後也打算幫他倒酒。


    搖頭拒絕後,服務生過來倒水。舉杯要喝水時,麵前的人舉起酒杯要求擊杯,威爾海姆皺眉,但還是照做了。


    『想都沒想到竟然會有跟你一道喝酒的一天。』


    用第一口潤喉後,流暢的文字便遞到眼前。最近已經習慣了,不過不方便之處還是沒變。威爾海姆用手指輕彈一下紙。


    「我也是。不過,我不喝酒。誰會愛喝那種東西呀。」


    『你這點還是沒變耶。』


    含笑的格林以簡短句子迴應,威爾海姆反省自己的心直口快。馬上就講惹人厭的難聽話、擺出攻擊性的姿態是自己的壞習慣。雖然想要改變,但長年培養出的個性不是說改就能輕易改掉的。


    「————」


    結果隻好沈默,仰賴繼續喝酒的格林的度量。一這麽想,就察覺自己一直以來都被寵壞了。


    下意識地觸碰腰際的愛劍,熟悉的觸感喚醒安全感。突然,格林把酒杯一放,用空著的手指向威爾海姆的胸口。


    「——?哦,徽章啊。畢竟好歹也成了騎士嘛。」


    格林的視線盡頭,是別在威爾海姆左胸、以龍為意象的王國騎士徽章。受封為騎士後便會被給予嵌有龍珠的身份證明徽章。


    「平民可以從一介士兵被授勳為騎士,似乎是史無前例……嘛,結果我的出身一曝光,這種評價也就跟著消失了啦。」


    一時之間,威爾海姆成了平民模範和期待之星,但在知道他出身於露格尼卡貴族後,接受「劍鬼」這個稱號的人就比感到驚訝的人還多了。明明家世出身對劍術的影響不多,但人類就是比較相信名聲是靠趨炎附勢得來的。


    「雖說被封為騎士,但也沒什麽誇張的改變。你才是咧,如果跟卡蘿共結連理的話就等於入了名門。那條路還比較快吧?」


    被連連逼問會居於劣勢,於是反過來攻對方痛處。結果,即使無法出聲,格林整張臉照樣紅透了,似乎決定不答腔,所以嘴巴沾著酒杯不放。


    能夠從表情和動作大致了解格林的想法,也是其中一種變化。


    比以前更留意周遭後,發現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除了語言,人類的想法還會透過其他方式表露在外。至今隻用在戰場和戰鬥上的觀察力,現在也派上了用場。


    『有跟老家的人說你成了騎士嗎?』


    「跟老家聯絡?不,沒有。事到如今哪有那個臉……一方麵是這樣,再來就是授勳後馬上聯絡很奇怪吧。至少等內戰結束再說。」


    因為授勳一事,因此上層有跟威爾海姆的原生家庭聯絡並確認關係。當然,留在老家的家人應該也知道這件事了,但正因如此才有必要劃清界線。


    受封為騎士,又不是什麽可以誇耀的成果。要歸鄉的話就要有更確切的理由。


    『例如,結婚後帶老婆迴鄉探親?』


    「噗——!」


    瞥到的文字內容讓威爾海姆把喝的水噴了出來。突然講什麽奇怪的話啊!雖然這樣瞪著他,但格林的臉上卻掩不住笑意。


    剛剛的迴敬被原封不動地奉還了。忍不住有反應的自己實在很白癡。


    『這陣子,你給人的感覺變了很多。是受了某人的影響吧,現在隊上都在討論這個。』


    「……真要聊的話,也找點更有意義的話題吧。」


    『雖然直接跟當事人說似乎也不太妥,但大家覺得很訝異。到底是怎樣的女生呢?』


    格林已經堅信威爾海姆改變的原因是女人。雖然不算錯,但這邊要是能肯定的話,也就不算對特蕾希雅本人有所蒙混了。


    「白癡什麽。那種蠢事……」


    『如果接受騎士授勳是為了那女生,那最有可能的……不會是梅劄斯女史吧?』


    「別開玩笑了!就算樸利斯提拉沈進水裏,我也不會跟那女的在一起!」


    『用不著否認到這種地步吧。』


    格林苦笑,不過威爾海姆是真的起了雞皮疙瘩,希望他別再開玩笑。


    順帶一提,樸利斯提拉是露格尼卡西部的大都市,緊鄰一條大河,但得利於幾百年前的水利設施,因此不曾鬧過水災,是個水路發達的城市。


    「說起來,她最近都不上戰場了。偶爾才會見到她。」


    『搞不好那個偶爾是刻意來見你,很可愛不是嗎。』


    成功消滅「魔女」史芬克絲後,亞人聯軍與魔法相關的攻勢就大幅弱化。因此,


    魔法顧問羅茲瓦爾上戰場的機會也就隨之驟減。


    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會來露臉給威爾海姆看,雖是偶爾,但卻是不辭辛勞。


    『卡蘿小姐都跟女史在一起,因此她們上戰場的機會減少,我很安心。即使知道她比我還強,但還是不希望她到現在的戰場上。』


    「是啊。」


    點頭同意格林的意見,心煩意亂的威爾海姆用力靠在椅背上。


    ——亞人聯軍的攻勢在失去支柱巴爾加等人後也沒有停歇。不僅如此,行為還比以前更激烈,朝向不顧一切的方向發展。


    「少了作戰參謀這個煞車,所以沒人壓得住他們。抱著犧牲的覺悟衝鋒陷陣實在很愚蠢,但也因此死傷變得極為嚴重。」


    『因為沒有退路了吧。明明戰況早就那麽慘烈了。』


    在王城的血戰,可說是亞人聯軍主力竭盡全力的結果吧。


    跨越那場賭局後,戰火別說收斂,反而火力更甚。這實在是超乎預料——不,恐怕巴爾加早就預期到會有這種結果。應該說,那是他的期望。


    「用自己的死,點燃亞人的怒火……想讓戰爭變成兩敗俱傷吧。」


    『就算如此,以數量來看還是對亞人不利。這種事巴爾加應該也知道。』


    令人納悶。格林不解,但威爾海姆能懂。


    因為巴爾加·克羅姆威爾想要毀滅世界。他強迫推銷自己的理論,想用不講理劈開世界,留下會讓局勢大幅傾斜的傷痕。


    假如巴爾加的目的是如此,那現下這狀況正如他所願。


    『亞人族的怒火不會消失。不知道有沒有方法可以停止戰爭。』


    「我會殺到敵人滅亡。就算這樣講……但太不切實際。假如有可能的話,應該會是更極端的答案吧。」


    『極端?』


    「足以熄滅憎恨之炎、澆熄怒火的可能性。」


    真是不著邊際的話。假如有那種可能性,這場「亞人戰爭」就會成了大鬧劇。


    不過,真的需要那股力量。


    ——要打碎巴爾加留下的遺念以及亞人族的憎恨,就必須有個淩駕其上的壓倒性存在。


    「要是有的話……我想想,該叫什麽好呢。」


    「————」


    威爾海姆喃喃自語,格林也沈默思索。接著他像是想到了什麽似地,緩緩地在紙上寫字,然後給威爾海姆看。


    『英雄。』


    格林隻寫了一個單字,威爾海姆看了點頭。


    ——英雄。沒錯,就是英雄。


    不是文字遊戲,而是會被後世傳頌的真正英雄。


    被稱為「劍鬼」的威爾海姆,和被盛讚為戰鬼團體的卓格夫隊,還有以勇猛無比為人所知的近衛騎士團。要有一個力量甚至超越他們的英雄。


    就像過去曾讓籠罩全世界的恐懼落幕的「劍聖」——


    假如這場戰爭要迎向終點,恐怕隻能巴望這種可能了吧。


    4


    「嗨——喲。迴來得真~晚。」


    「————」


    返迴兵營,一進自己房間,姿態優雅坐在床上的女人——羅茲瓦爾就出聲迎接。


    默默地瞪向那張毫無惡意的臉孔,反而使她更加愉悅地微笑。


    「在練兵場揮汗,對異性發泄昂揚的火熱……感覺怎樣?」


    「幾乎都要習慣自己的房間被人闖空門了,感覺很討厭。營房長在幹什麽,怎麽那麽沒有管理員的自覺啊?」


    「以前是提心吊膽地顧慮,現在則像親人一樣照料……不——是這樣的感覺嗎?」


    「多管閑事……」


    想起在營房入口擦身而過時,身材微胖的營房長對自己敬禮。自己和卓格夫隊的人、其他衛兵以及營房長的關係都急遽改善,卻也因此有不好的影響。


    像是來訪的客人直接進他寢室,害得他都沒有休息時間。


    「所以?刻意跑來有什麽事?」


    「女人半夜三更強忍害羞跑進心上人的房間,隻會有一——個理由吧。請不要太粗魯……好啦好啦,別生氣別生氣。」


    瞪過來的視線開始帶著劍氣,羅茲瓦爾立刻消除營造的情色氣息,接著不開心地吐氣,用異色瞳凝視威爾海姆。


    「人家都這樣表達好意了,你還守得這——麽緊。人家都喪失女人的自信了。」


    「假如你的好意是真的,那我也會正經迴應……不過不是的話就用不著客氣。」


    「——嗯。」


    對此閉上一隻眼睛的羅茲瓦爾陷入思索。斜瞄她一眼,威爾海姆開始準備擦汗。跟格林分開後,又到練兵場練劍流了滿身汗。但他好歹有女性在場不方便更衣的顧慮。


    「那麽,就談談真正的好意吧。——可惜的是並非男女之情,而是作為一介友人的好意就是了。」


    聲音的氣氛突然改變,威爾海姆迴頭。羅茲瓦爾姿勢不變仰視著他,但態度卻已丕變。那是在戰地上勘查與史芬克絲相關的魔法陣時所表現出的真切態度。


    ——亦即,羅茲瓦爾是表明自己內心的狀態。


    「多虧你和你的朋友們,我才能達成我的目的。因此你可以把我接下來要說的話,當作是由衷感激。」


    「……繼續。」


    「——內戰的戰火即將延燒到你的老家托利亞斯領。」


    「什……!?」


    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空降的字眼,讓威爾海姆目瞪口呆。羅茲瓦爾就在驚愕不已的他麵前交疊修長雙腿,滿臉認真地點頭。


    「我在各處都有認識的人,所以這方麵的消息很靈通,又都是第一手。我想等消息傳到你這兒的時候可能已經太遲,所以便親自跑這一——趟了。」


    「你為什麽那麽……而且,那邊是……」


    「當然,攻擊托利亞斯領毫無戰略價值。不論是對領主還是對王國軍來說,聽到這消息都是晴天霹靂。可——是,那種理論不適用於現在的亞人族。你懂吧?」


    巴爾加留下的恨意,被那仇恨之火焚燒的亞人族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也不知停損點。就算這樣的行徑毫無意義,也阻止不了內戰之火的延燒。


    「也有可能是為了報複殺了亞人族主將的你。——威爾海姆·托利亞斯。」


    「——!」


    隻要做出傷害他人的行為,就會誕生報複的理由。內戰的開頭以及續戰的理由都是如此,而且威爾海姆無從否認。


    「有可能的話,找上頭商量看看吧。波爾德殿下應該不會那麽——壞心。雖說可能會花上一些時間。」


    覺得事情辦完的羅茲瓦爾站起來,穿過呆若木雞的威爾海姆身旁,走向房間出口。


    「……結果,你有何打算,是基於什麽樣的立場?」


    威爾海姆立刻朝她的背影這麽問。羅茲瓦爾停下腳步。


    「不值一提。能讓我有好感的人很稀少。正因如此,那些少數讓我有好感的人要是能幸福就好了。——我是這麽想的。」


    頭也不迴,沒讓人看到表情的羅茲瓦爾這麽斷言。了解到這段話的重量,威爾海姆屏息。而她突然聳肩然後轉過頭,微微一笑。


    「要怎麽做,由你判斷。不要讓自己後悔喔。」


    僅留下這句話,羅茲瓦爾·j·梅劄斯就離開了房間。


    呆立原地目送她,好半晌後威爾海姆才迴過神來。然後急匆匆地抓起剛脫掉的上衣,衝出房間去找波爾德。


    ——廊上已經看不見羅茲瓦爾的身影。


    5


    『我先去確認事實關連。視狀況而定,會召集隊伍出動,先惦記這點。——不要太性急喔,威爾海姆。』


    羅茲


    瓦爾親自告知逼近托利亞斯領的動亂——聽了威爾海姆的陳述,波爾德以異常認真的態度點頭,說完這句話後就前往大本營。


    目送背影離去,自己能做的隻剩下等待報告。盡管痛恨自己的窩囊,但現在卻有自製力可以忍受這份無可奈何的煎熬。


    別在左胸上象征騎士身份的徽章,不容許自己像以前那樣自作主張。這是自覺的證明。


    『我重複一遍,不要性急。好不容易才被授勳,不要做出會被剝奪身份的舉動,你已經是有地位的人,不再是無牽無掛的一介劍士。』


    夕陽西沈,夜幕籠罩王都。站在大馬路上,不斷迴想波爾德的話。


    沒法乖乖地等在自己房間,在這段隻能等待的時間裏,威爾海姆的雙腳就像被邀請一樣慢慢地走向貧民窟廣場。


    和特蕾希雅交談,像平常一樣分開後過了數小時。威爾海姆也是首度在一天之內前往那個地方兩次。


    「——威爾海姆?」


    在已經變暗的廣場裏看到紅發少女仍舊待在那兒,不禁驚訝。


    跟大馬路不同,要走小巷才能到的廣場並沒有人工照明。偏偏今天晚上又有雲朵遮蔽,因此昏暗到連手邊都看不清楚。


    在這種地方,特蕾希雅應該也看不見花海了,但她卻獨自留在這裏。


    「……怎麽了嗎?好恐怖的臉。」


    凝視愕然失聲的威爾海姆,特蕾希雅眨眨藍色雙眸。


    「都這麽晚了,一個女人家在這種地方幹什麽?」


    「這種說話方式簡直……啊!」


    口氣不好地迴應遲鈍的特蕾希雅,結果她像是想到什麽而擊掌。


    「嗯嗯……。——是很想把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你,不過那樣講有點太壞心了。畢竟你生著一張不喜歡人開玩笑的臉。」


    「————」


    不知她在演哪出,覺得奇怪的威爾海姆在探索原因的時候想到了答案,當然也知道了她的想法。


    這段對話就跟兩人第一次邂逅時一樣。


    「————」


    老實說,現在的威爾海姆沒有心情陪特蕾希雅玩這種小遊戲。可是看到她等待自己有所反應的純真目光,就讓人冷靜了下來。


    自然而然地去迴想邂逅當初,自己的惡行惡樣。


    「這一帶很多不法份子,一個女人家閑逛很危險。」


    「唉呀,你在擔心我嗎?」


    「我也有可能是那些不法之徒喔。」


    「用不著擔心啦。因為你是王城的騎士先生,所以不是壞人,對吧?」


    特蕾希雅指著他胸前的徽章,隻修改當初對話最後的部分,然後微笑。對此苦笑的威爾海姆走到她身旁。


    她的服裝跟白天一模一樣,坐著的位置也是。這樣看來——


    「你一直待在這?」


    「……嗯。待得有點久了。」


    說了很少見的話的她吐吐舌頭,不過她講的八成是謊言。


    是不知道她跟自己分開後都在做什麽,不過之前一定也是待在這裏直到天黑。


    「我不想重複一遍,但……都這麽晚了,一個女人家閑逛很危險。」


    「謝謝你擔心我。不過,現在才講太慢啦。而且我不是一個人,所以不用擔心。會有人來接我的。」


    「————」


    「對方是女生,有鬆了一口氣嗎?」


    「……我又沒在懷疑那個。」


    什麽鬆一口氣,想太多了。而且,來接人的是女性這點,並沒有減少晚上走在路上的危險。


    「放心啦。她是很強的女劍士,比我還強喔。」


    「跟你比的話,絕大部分的劍士都很強吧。」


    畢竟她是跟武力無緣的少女,怎能跟那些人比。話雖如此,威爾海姆和特蕾希雅相遇已經將近一年,這段期間若有人擔任她的護衛,應該是身手了得吧。


    護衛——既然身旁會有這種人,那特蕾希雅的身份也不難想象。


    「你不迴去,是因為不想待在家裏嗎?」


    「怎、怎麽突然就問了這麽難以啟齒的問題,你是這樣的人嗎?」


    「工作習慣,所以講話都一針見血。所以,答案呢?」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對不起,我很難迴答。」


    道歉的特蕾希雅目光凝視遠方,掠過眼眸深處的感情脆弱無比,威爾海姆責備自己神經大條。


    哪有女孩子毫無理由會晚上不迴家在外頭走動的。


    「威爾海姆呢?」


    因此,慢了半拍才察覺到她這麽問的意圖。


    坐在花海前麵的廢建材上,抱著膝蓋的特蕾希雅仰望威爾海姆。


    「我可以問……關於你原生家庭和家人的事嗎?」


    「我家的事……」


    「對。嗯——因為,不是沒有關係……吧?」


    看特蕾希雅笑得害臊,若是平常的話,自己可能會說些什麽,但現在提到家人卻讓威爾海姆猶豫該說什麽。


    畢竟,自己的老家托利亞斯家可能遭遇危險。


    「……我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事?」


    看到威爾海姆欲言又止,特蕾希雅的表情頓時轉為發愁。


    太不成熟了,忍不住在心中這麽咒罵自己。就算讓特蕾希雅知道自己的現狀,也隻是給她增添不必要的負擔。為什麽自己不能維持平常的撲克臉呢?


    威爾海姆懊惱地垂下臉。結果,麵前的特蕾希雅站起來,然後雙手伸向表情無精打采的威爾海姆。


    「振作起來,你是男人吧!」


    「——!?」


    臉頰被她的手用力拍打,這招出其不意令威爾海姆目瞪口呆。才因幹巴巴的衝擊而瞪大眼睛,特蕾希雅便雙手插腰挺起胸膛。


    「我知道事情很複雜,但這樣就垂頭喪氣的話太不像你了。你要像平常那樣……毫無理由地威風凜凜才好。像個小孩子一樣揮劍,毫無根據自信滿滿……這樣才好。」


    「————」


    好過份的評價!沒想到自己是被這樣看待。威爾海姆先是傻眼,然後不高興起來。


    看到他不高興,特蕾希雅這才覺得自己的發言不妥當。連忙說:「啊,不是啦,怎麽說呢。」這樣的變化讓威爾海姆垂下肩膀。


    然後歎氣,緊接著露出笑容。不是苦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你果然是個奇怪的女生。」


    「什、什麽?為什麽這樣講?雖然感覺似乎前後不一,但我自認為說了很棒的話喔。」


    「少自誇了。——不過,我不否認。」


    迴答完不服氣的特蕾希雅後,威爾海姆再度深深吐氣。


    不是因為憂慮,而是吐出鬱積在胸口中的所有感情。


    「像個小孩子一樣揮劍……是嗎。」


    拿著劍揮來揮去的小孩子,光想就覺得危險得不得了。這種表達方式很好笑。


    但是,卻沒有錯。威爾海姆就是揮劍的小孩子。內心還是小孩,就隻有身體隨著時間過去而長大,不知不覺便忘了那時候的事。


    可是現在,他想起了還是個幼童的自己開始揮劍時,當時的誌氣。


    「我送你到貧民窟的出口。在明亮的大馬路上等人來接你吧。」


    「……平常不這樣今天卻這樣,可能反而會害她找不到我喔?」


    「那不然,要留你一個人在黑暗中嗎。我可不會這麽做。」


    「這倒是啦。那沒辦法,就當個能讓男人表現的女生吧。喏。」


    自信滿滿地說完,特蕾希雅伸出手。牽起她的手讓她站起來後,兩人不知為何就這樣牽著手走向貧民窟出


    口。


    威爾海姆感覺到對方的手指所傳來的熱度,讓自己的心跳加速。


    「我在這邊等。在這的話,應該就不會找不到我了。」


    走過好幾條窄巷,到了大馬路附近的街燈下後,特蕾希雅停下腳步。說老實話很想把她帶到大馬路上,但她可能不想讓自己跟接送的人相遇吧。


    「一個女人家站在晚上的巷子裏,不要被誤會是賣花女喔。」


    「我看起來才不像咧。……而且一開始叫我花女的可是你。」


    「意思就是腦袋隻有花,又不是賣花女的意思。」


    「那樣子也很過份啦!」


    被紅著臉的特蕾希雅猛拍肩膀,威爾海姆鬆開握著的手拉開距離。手指還有點留戀溫度,他凝視著拋去女人味的她。


    然後,觸碰左胸的徽章,向她道別。


    「可要小心夜路喔,花女。」


    「你才是,蹺班也該適可而止,不良士兵。」


    互相說對方壞話,卻又馬上笑出來。然後——


    「拜啦,特蕾希雅。」


    「下次見,威爾海姆。」


    就這樣,像平常那樣告別後,威爾海姆背對特蕾希雅。


    邊感受被她目送邊走向大馬路,幾度確認她遠離之後,就拔下別在左胸的徽章。


    身為騎士的證明,現在的自己被認可的證據,讓自己可以抬頭挺胸見特蕾希雅的功績。


    擁有這一切意義的物品,在威爾海姆的掌中閃動黯淡光芒。


    ——但卻根本比不上幼時反射日光的寶劍光芒。


    「那個大笨蛋——!!」


    隔天,來到威爾海姆個人房的波爾德放聲怒吼。


    被他的拳頭用力敲擊的桌子碎裂開來,原本隨意裝飾著的勳章散落一地。這已經算是充分的問題行為了,但光這麽做還沒法平息波爾德的憤怒。


    「————」


    站在氣到發狂的波爾德身旁、默不作聲的格林伸向被破壞的桌子殘骸,然後從裏頭撿起以龍為意象的徽章——騎士的證明。


    放在桌上的徽章,還有跟徽章一起被留下的紙條,上頭隻有一句話。


    『抱歉。』


    簡單又沒有修飾,很像劍鬼會留下的、腦袋不好的內容。


    脫去騎士證明,隻帶著愛劍的威爾海姆·托利亞斯離開王都。


    那是腦袋不好的他——劍鬼的答案。


    6


    放棄騎士證明,對威爾海姆來說需要很大的決心。


    徽章是自己這個人被王國這泱泱大國所認可的證據。原本被罵是個壞小孩的自己,終於獲得毋庸置疑的肯定的證據。


    敲開王國軍的門戶,一個勁地揮劍到今天。


    在深信隻要有劍就好的那些日子裏,有很多人給了自己許多東西。


    有些是敵人,有些是同伴。朋友,好對手,隊員,上司,仇敵,還有——


    「——特蕾希雅。」


    能自覺到這些想法,都多虧了她。念著她的名字,威爾海姆觸碰愛劍。


    留下徽章,意味著遠離至今在王都得到的一切。


    並不是因為那些東西毫無價值。而是因為深信有價值,卻因為背負著徽章而無法有所行動,所以才會在知道那是無可替換的情況下放手的。


    依戀,愧疚,後悔,憤怒。感情就像渾濁的泥沼一樣。


    根本不可能維持單一又純粹的生活方式。一心期望能夠成為劍的日子簡直就像騙人的。


    隻不過現在,並不覺得那是壞事。


    「————」


    等一切都解決完,也沒法一臉若無其事地迴歸到原本的日常生活了吧。自己已經安於現狀很久,到了會有美好夢想的程度。


    不要犯什麽大過然後消滅包圍故鄉的戰火,卸除騎士名譽之事不被追究,牽起特蕾希雅的手向托利亞斯家族的人介紹她。真的是想得太美好的未來。


    ——這個對現實視而不見的夢想,在故鄉被暴動給燃燒的光景下粉碎。


    「哦!哦哦哦哦哦哦——!!」


    迴到麵目全非的故鄉,劍鬼揮舞愛劍,開始孤軍奮戰。


    7


    『哥哥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


    大吵一架後離家出走,這種常見戲碼就發生在五年前的托利亞斯家。


    托利亞斯家是擁有露格尼卡王國北部一塊小領地的沒落貴族,過去貴為武士名門的榮耀變得稀薄,威爾海姆就是這個家庭中的三男。


    上麵的兩個哥哥都具備了充分的繼承人素質,因此威爾海姆跟繼承家業無緣,度過了十分自由的幼年期。而在奔放的日子裏,與領主工作無緣的少年被裝飾在大廳的一把寶劍給吸引。


    那是標榜托利亞斯家曾以武術之家享受榮譽的僅存物品。


    迴過神時,威爾海姆已經為劍著迷,每天從早到晚埋頭鍛煉。一開始微笑看著他這麽做的家人,在他持續六年還如此之後已笑不出來。長兄對仿佛被附身般醉心練劍的幺弟說教的光景,成了司空見慣的事。


    而反駁成了頂撞,演變成爭吵,最後衝出口的就是開頭那句話。


    結果,離家出走到了王都的威爾海姆,成了王國軍的「劍鬼」。


    那是沒法對特蕾希雅和其他人說出口、威爾海姆丟人現眼的人生起頭。


    ——懷念的托利亞斯領,已經在亞人族的猛攻下被大火吞噬。


    熟悉的景色一片火紅,住了十幾年的宅邸早已被燒毀。不知是否對來犯的敵人無法作出任何抵抗,處處徒留被蹂躪的痕跡。


    這是當然。兩個哥哥都是溫厚老實人,作夢也沒想過要戰鬥。他們是用戰鬥以外的方法來拚命守護家園。


    正因如此,為了彌補哥哥不足的部分,自己才會埋首練劍。


    明明現在的自己,應該有這樣的力量。


    「唔唔唔哦哦哦——!!」


    劍風狂掃,亞人的血霧將托利亞斯領染得更加殷紅。


    踐踏完人族微弱抵抗的亞人族,被一名劍鬼咬破側腹,割掉仰首的脖子,斬斷意圖抵抗的手腳,貫穿發出憎恨聲的喉嚨。


    身上濺滿血花,扯破喉嚨吶喊,不斷揮舞揮過幾億遍的寶劍。


    「是劍鬼——!是殺了巴爾加和利布雷的劍鬼!」


    威爾海姆盡情施暴。察覺到他的身份後,亞人族一窩蜂擁上來。視野左右全都是亞人,宛如巨浪的恨意從正麵襲來。


    一開始的優勢持續不了多久。原本因劍鬼出現而動搖的亞人聯軍,在發現敵人隻有威爾海姆一人之後,就利用人海戰術企圖擊潰他。


    敵眾我寡、勢單力薄下,傷口不斷增加。縱使十劍奪取十條性命,敵人也用百條性命來換取對他的一次傷害。自然而然的,孤立無援的威爾海姆陷入劣勢。


    「————」


    四周被敵人包圍,前後左右的殺意全都衝著自己來。


    具有突破力的大塊頭不在,默默守護背後的盾兵也不在,更沒有可以構築戰線的同伴。


    一個人。過去戰鬥時曾以為自己一個人就夠,但其實自己從未落單。直到現在他才痛切了解到這點。


    「呃啊——!」


    背後吃了一記。轉身用突刺破壞掉偷襲的人的心髒。一停下腳步,針對自己的攻擊就逼近,想要躲開,腳卻扭到了。以不自然的姿勢防禦住攻擊,導致全身骨頭都在吱嘎作響。咬牙忍住,銀色閃光狂舞,一群亞人被彈飛。


    但是,難看不像樣的破敵行進也就到此為止。身上除了驚人的濺血,還有自己的傷口流出的血,失血量即將超出極限。膝蓋一軟,當場倒臥在地。


    「唿!唿


    !唿——唔——!」


    唿吸急促,戰意勃發,可是手腳卻沒法響應鬥誌。


    被淹沒在親手殺死的敵人屍堆裏,終於連愛劍都滑離威爾海姆的手中。在戰場上鬆開劍, 是絕對不能犯的醜態。


    劍鬼一旦放掉劍,就不再是鬼,隻是個人——不,是連人都稱不上的殘骸。


    最初的願望讓自己沈浸在劍中,甚至被稱之為劍鬼,但連初心都忘記,什麽也沒想、就隻是一路奔馳的男人,會有這樣的末路或許也是理所當然。


    結果,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握劍,又留下了什麽呢?


    什麽都沒有。就隻是空無一物的空虛肉塊。


    ——真的什麽都沒有嗎?


    「劍鬼,可怕的高手……但你的命運在此結束了!」


    大個子亞人站到旁邊,準備朝半死不活的人類的脖子砍下去。


    真正的「死亡」就在眼前,威爾海姆的心在感情下沸騰。


    「————」


    浮現腦海的無數影像,是與威爾海姆的人生交錯的眾人。


    雙親,兩名哥哥,領民,王國軍戰友,格林,波爾德,羅茲瓦爾,卡蘿,最後是背對花海朝自己微笑的特蕾希雅。


    下次見。道別時,她的臉和聲音都烙印在眼皮、甚至靈魂上,沒有離開。


    ——理應什麽都沒有的日子裏萌生了光芒,和幼時所見的寶劍光芒相重疊。


    祈願成為劍,被眾多邂逅給燒熱,被堆疊的羈絆給錘打,最終成為了人。


    不管是身為鋼鐵還是身為人的日子,都還有許多留戀以及遺恨。


    「我……不想死……」


    因此,當死亡真正降臨,威爾海姆道出的是對活下去的執著。


    奪去那麽多的人命,原先是那樣吶喊著自己臨終時要利落幹脆,但死亡真正降臨的這瞬間,威爾海姆的心因畏懼死亡而戰栗。


    因為找到了活著的樂趣,如今,迎向終末的恐怖讓他的心產生了裂痕。


    「————」


    但他那沙啞的最後遺言,被他砍死許多同伴的敵兵可不允許。


    毫不留情揮下的大劍確實斬斷劍鬼的性命——


    ——這時,迸發的斬擊之美讓自己這輩子永生不忘。


    原本要給威爾海姆最後一擊的大個子亞人,脖子被明快地割斷。


    傷口的斷麵太銳利平整,甚至沒能意識到自己被砍。滾落的亞人頭顱,表情也絲毫沒有發現自己死了。


    將死之際的威爾海姆,被頭上發生的現象給奪去目光。


    正因為目光整個被吸引,所以對之後發生的事也毫無反應,完全停止思考。


    ——劍風唿嘯,無數銀色閃光狂舞,亞人的性命被接連葬送。


    有新的「人物」參戰,錯愕傳遍亞人聯軍。但這不構成任何問題。為什麽呢?因為知道「人物」的存在,跟劍光抵達幾乎是同時發生。


    亦即,亞人是透過死亡來得知有某個「人物」的存在。


    「————」


    劍舞,真的就像在跳舞,「人物」重複斬擊,量產死亡。


    淋漓盡致的劍擊讓威爾海姆以為是死神出現了。是準確收割對手性命,讓當事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死,美麗優雅的死神。


    ——死神綁在後腦勺的紅發躍動,白色長劍就像手腳一樣靈活。


    「紅發……?」


    仿佛在保護跪趴在地的威爾海姆,死神將他周圍的亞人砍光,了結性命。


    每一道斬擊,每當那身影掠過視野,就攪亂威爾海姆的心。


    014


    因為,現在在那邊的人是——


    「——威爾海姆!你這個大白癡!找到你了!」


    聽到粗野聲音的同時,肩膀被粗暴地抓住,然後整個人被拉起。驚愕的視野裏闖進波爾德和格林的臉孔。他們的身後還跟著卓格夫隊,所有人都濺滿血、樣子慘不忍睹。


    「本來想說就算是你也難逃一死!有沒有學乖!你這個大白癡!笨蛋!」


    「——!」


    波爾德扯開嗓門痛罵,格林也嘴角扭曲像是想說什麽。但是他們都沒有追擊滿身瘡痍的威爾海姆。找到重傷的威爾海姆後,他們立刻為了撤退做出確保退路的指示。不過——


    「住、住手……現在哪能離開!我!不是躺著的時候!」


    揮開抓住自己的手,想要踏進拓展開來的劍戟之宴。可是腳卻在踏進之前停下來了,然後痛苦地咬牙切齒。


    自己有自覺。身為劍士最基本的驕傲止住了他的腳步。


    「————」


    奔馳的銀閃,美麗的劍閃,完成度超越所有人的一閃,那就是死神的劍技。


    可以斷言。為劍道而活、奉獻許多時間給劍的威爾海姆可以斷言。


    ——那樣的劍之領域,自己這輩子永遠都到不了。那是具備資格的人方能抵達的境界。


    唯有真正為劍所愛之人,才能抵達以劍為名的鋼鐵頂峰。


    「——!」


    這次,身體確實被格林粗魯地扛起。威爾海姆連抵抗的力氣都沒有,體力也耗盡,連意識都快要消失。


    即使如此,隻要是容許的情況下,隻要心靈還能夠承受,他想看那劍舞看到最後。


    「——大人……!」


    仔細一看,竟然連卡蘿也在現場。仿佛像在看守死神的戰場,她手貼胸膛,表露出擔心強悍死神的態度。


    傻住,愕然。卡蘿的雙眼到底在看什麽?那個死神哪裏看起來要人擔心了?


    ——同為劍士的你,會不知道那劍技有多駭人嗎?


    隻是一揮就讓人看到同為劍士的等級落差,那個人物的存在高到讓人絕望。


    「那個、死神是……」


    「死神?別說笑了,那是王國的王牌。是讓我們望塵莫及,真正的王國之劍。——『劍聖』。」


    遠離戰場,連意識都模糊不清,在昏厥前最後聽到的單字。


    「劍聖」。這本身就是賦予露格尼卡王國曆史上的活傳說的稱號。


    但是,那個稱號根本就不適合她——


    「————」


    現在的威爾海姆不但無法傳達這點,連要叫喊都沒辦法。


    8


    ——托利亞斯領的戰役在後來的露格尼卡史記上被大書一筆。


    這場戰役的舞台托利亞斯領本身並沒有價值。其慘狀僅被當作「亞人戰爭」中常見的悲劇之一。


    這場戰役跟其他悲劇隻有一點不同。


    它是當代「劍聖」華麗的初征戰場。


    當代「劍聖」在這場戰役之前,從未出現在世人麵前。因此有人質疑其存在,更有人懷疑「劍聖加持」是否光華不再。


    可是,被世人擔憂的「劍聖」實力,在這場戰爭中獲得證明。


    初征,僅僅一人,結束上千的亞人性命。這除了劍聖以外無人能辦到。


    「亞人戰爭」陷入泥沼迷霧狀態,而能夠將之結束的救世主終於登場。每個人都相信這種論調,每個人都高聲讚美新的「劍聖」之名。


    為了守護托利亞斯領,舍棄騎士身份迴歸一介劍士,孤軍奮戰打倒三百名亞人的「劍鬼」,他的名字和功績都被悄悄埋沒。


    但是,「劍鬼」本人根本不在意那種事。


    他不拘泥紀錄和勳章。曾讓他拘泥的理由他早已放手。


    所以對威爾海姆·托利亞斯來說,重要的是——那個廣場的花海。


    戰傷痊愈,終於可以到廣場了。但那已是幾個禮拜後的事。


    一手拿著屢次在激戰中被過度使用而殘破變形的愛劍,走在習慣的


    路線上。漫步在這條路上時,威爾海姆的心頭總是被各種情感給充塞。


    有喜悅,有期待,有憂鬱,有不安,有著急,有羨慕。


    ——而現在,充斥威爾海姆心中的感情跟以往的任何情緒都不同——


    她應該在。直覺這樣告知。威爾海姆相信自己的直覺。每次去廣場幽會,她是否等在那裏,自己都有信心能猜中。


    但這股直覺是以何為要因而運作,現在去追究已毫無意義。


    抵達廣場,屏氣凝神。用不著探尋,她的存在感就很強烈。


    就在廣場的既定位置,坐在每次坐著的廢建材上,視線望著季節已過的花海。


    不是用走近這種窩囊的方式,而是急馳且中途不出聲地拔劍。劍在速度感中往下劈,迅雷不及掩耳的斬擊會將她的頭剖成兩半,但是——


    「真屈辱。」


    「……是嗎。」


    真心話脫口而出,簡短又有力。


    威爾海姆的全力一擊,被兩根手指給夾住。


    對方連頭都沒迴。耗費在劍上的所有歲月,都被壓倒性的劍術才能給否定。


    「你一直在笑我吧?」


    「————」


    沒有迴答。明明沈默才最傷威爾海姆的心。


    明明就連現在,都沒法從那纖細柔弱的身體感受到一絲習武之人的氣息。


    「迴答我啊,特蕾希雅……不對,『劍聖』特蕾希雅·範·阿斯特雷亞!!」


    用力奪迴劍,狂吼的威爾海姆再度砍過去。但是卻被她以輕盈到連頭發都沒亂的動作避開。目光追隨舞動的紅發,緊接著腳被一絆,整個人隨之倒地。


    為人所懼的劍鬼威爾海姆連受身都來不及,實在淒慘無比。


    被重複幽會,互相調侃對方,不為人知地加深羈絆的那名少女給絆倒在地。


    俯視倒地的威爾海姆,特蕾希雅的藍色雙眸逐漸變得透徹。映照澄澈天空的藍,慢慢轉為不允許雲朵存在的孤獨蔚藍。


    「哦、哦哦哦哦哦——!」


    像是要緊追遠去的背影似的,威爾海姆跳起來再度開始攻擊。


    熱心追擊的劍擊,精湛到讓人忘了他曾滿身是傷被逼到絕境。打倒巴爾加,與利布雷對峙,讓劍鬼之名廣為人知的無數戰鬥。現在的劍氣卻更勝上述過往。


    被洗煉和研磨的劍技,連過往的自己都給爽快割舍。


    在沒有別人、僅有彼此的秘密之地,「劍鬼」傾吐自身所有的劍力。毫無疑問的,這是威爾海姆的人生中所展露的最頂級劍術。


    但每一招,都被連劍都沒拿的特蕾希雅像玩遊戲一樣輕易躲過。像在兒戲又像在跳舞,事實上,就是有這等差距橫亙在兩人之間。


    無可奈何的牆壁,無計可施的差距,無法跨越的距離。足以被稱之為隔閡。


    彼此的隔閡清晰地擋在中間。


    「我不會再來這裏了。」


    俯視被自己打倒的威爾海姆,特蕾希雅平靜地宣告別離。


    她的手上不知何時已握著威爾海姆的愛劍。劍鬼被劍聖奪去愛劍,還被劍柄而非劍刃難看地毆打,到了連一步都動不了的地步。


    好遠。還有好弱。碰不到。遠遠不夠。


    ——所以才會讓特蕾希雅有那種表情。


    「露出那種表情……別給我用那種臉握劍啊……」


    恬不知恥也該有個限度。也不想想是因為誰的無力,才讓她露出那種表情的。


    要是自己更強,更有劍術天分的話,就可以不讓她有那種表情了。


    「因為我是劍聖。我本來不了解握劍的理由,但後來了解了。」


    那是特蕾希雅難解的、向威爾海姆尋求的「某種東西」的暗號。因為她想問卻又無法老實問出口,心裏有著這幽微的一部分。


    「什麽理由……!」


    「為了守護某個人而揮劍。我認為那很不錯。」


    約定俗成的對話,不知不覺間已經沒有必要確認的問答題。


    ——喜歡看花,找不到揮劍意義的「劍聖」。


    給予特蕾希雅·範·阿斯特雷亞揮劍的理由,是威爾海姆的原罪。


    正因為是比任何人都強大,劍技無人能及的她,故益發如此。


    「你,給我等著。特蕾希雅……」


    特蕾希雅說完要說的話就徑自離去,威爾海姆隻能朝她大喊。


    手腳不能動,連臉都抬不起來。但是,以對特蕾希雅的心情和對自己的憤怒為原動力抬起下巴,拚命地用和她一樣湛藍的雙眼盯著頭也不迴的背影看。


    腳步沒有停留,特蕾希雅的背影遠去。聲音將無法傳達。在那之前——


    「我會從你那搶走劍的。誰管你被給予的加持還職責。不要瞧不起揮劍——不準看輕劍刃、鋼鐵之美,劍聖……!」


    背影遠離,不久就看不到了。最後的痛罵有傳到她那兒嗎?


    應該有。應該有傳給她。


    闡述鋼鐵如何為劍的劍鬼,對為劍所愛的劍聖作出的,悲哀淒慘的宣戰布告。


    ——在那之後,兩人再也沒在那兒相遇。


    「劍鬼」威爾海姆·托利亞斯在那之後就從王國軍銷聲匿跡。


    取代他的,是在王國軍中以「劍聖」名聞遐邇的特蕾希雅·範·阿斯特雷亞。


    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仿佛體現這句話的她大為活躍,讓原本以為沒有終點的「亞人戰爭」形勢逐漸一麵倒。


    用壓倒性的力量,讓巴爾加·克羅姆威爾所留下的憎恨火焰以及絕不會消失的戰爭循環臣服——就是這種英雄故事的其中一個答案。


    「劍聖」的威名分別成了人族的希望、亞人族的絕望。


    而時間流逝,戰火被一掃而空的時候,這個故事也終於迎向結局。


    「亞人戰爭」的終結,和劍鬼與劍聖的最後幽會——「劍鬼戀歌」將被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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